廊下兩道人影應聲出現,觥籌交錯人聲熙攘的內堂一時安靜下來。
眾人視線齊齊向外,目光均是一亮。實在是門外站著的這兩人,男人氣勢逼人、英挺如山,女子垂螺淺黛、修眉麗目,光是看著便足夠養眼。
叔山梧身型高大,廊下的燭火被他遮在身后,在廳內投下長長的陰影,越發顯得他身邊的鄭來儀嬌小無比。
廳中有分別認識這二人的,更因他倆同時出現而頗覺奇怪。
“椒椒?”
李硯卿站起身朝鄭來儀走過來,看一眼她身旁眉峰冷峻的男人,轉身扯住女兒的手,低聲:“不是不舒服?怎么又來了?”
鄭遠持看著站在屋外的母女二人,笑著揚聲道:“就知道你這丫頭耐不住寂寞,快到阿耶這里來!”
鄭來儀被母親帶過來入了座,面上掛著拘謹的笑意,抿唇一言不發。
鄭國公一時沒察覺出女兒的異樣,只對叔山尋夫婦無不驕傲的語氣介紹:“——這便是我那四丫頭,椒椒,快來給郡王爺和王妃問安。”
容氏的視線已經從門外站著的人身上收回,笑容熱絡地伸出手來要握一握鄭來儀:“天老爺!看看,還有這樣標致的人兒,我今日真是得見了!”
鄭來儀任容氏抓住一只手,眉眼低垂,乖順無比的儀態。
只是眉眼余光瞥見廊下的另一人依舊站在那兒,仿佛他是專為護送自己過來的,里面的熱鬧與他全不相干。
叔山尋始終端坐筵席中,銳利的視線射向廊下站著的人,帶著一身與席間的熱鬧格格不入的冷傲。
二郎可見的瘦了,上一回見他還是幾年前在祈州城外,他埋沒在黑色的陣列中,甲胄加身,那時還是鋒芒十足的少年氣概。
父子二人一明一暗中沉默對峙的樣子,終于讓席間眾人察覺出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氛。
“正說到二郎,你就回來了,”
容氏終于松開了鄭來儀的手,打破這僵局,向著叔山梧道,“還不快進來坐下。”
一旁的叔山柏也已起身喚人:“阿梧,進來吧。”
叔山梧冷冷掀眉,看向堂中坐著的人。叔山尋突然從席上站起,沖鄭遠持略一頷首,低聲:“國公爺見諒,小王去去就來。”
鄭遠持頷首,帶笑看一眼外面的叔山梧:“無妨無妨!令郎遠歸,定然有話要敘,王爺請便。”
叔山尋邁出廳堂,經過叔山梧時沉聲:“你跟我過來。”
平野郡王帶著叔山梧離席后,廳內賓客中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鄭來儀坐在熱鬧的廳中,緊繃的神經終于能放松了些。
容氏帶著身為女主人的自覺,推著叔山柏向席上的貴賓一一敬酒,又招呼著把一道外酥里嫩肥而不膩的紅羊枝杖推上席來。一邊笑著說這羊是王爺托人從關外帶回來的,宰殺腌制用的都是胡人的秘方,是京畿不容易嘗到的味道。
大家笑談間大快朵頤,這才將氣氛重新活絡起來。
容氏終于有功夫轉過頭來,滿臉笑意的向著鄭來儀:“方才正和夫人說到四姑娘,這便盼來了!來晚了些也不妨事,后面還有好菜呢!”
一邊轉身招呼下人,“去,切一塊烤羊腿下來給四姑娘……”
鄭來儀看著容氏熱情洋溢的臉,始終維持著端莊卻疏離的笑意。
當年嫁給叔山梧后,他們便與公婆分開居住,鄭來儀與這前世的君姑來往并不多,對容絮的印象也僅僅停留在一個盡心服侍丈夫,在兒子面前全然說不上話的母親形象。
李硯卿方才趁女兒落座時問了幾句,鄭來儀只說家中待著無聊,想了想還是來湊個熱鬧。眼下見她在容氏面前一味地低垂眉眼不多講話的樣子,還以為是放不開,便替鄭來儀解圍道:“她這幾日胃口不大好,在家里也是挑食得很,王妃不用管她,我們自吃我們的……”
容絮恍然且自責的語氣:“是了,我怎么忘了,姑娘家吃多了油膩的不好克化,眼下又快立夏了,玉京氣候炎熱,我叫他們準備些清爽的吃食來給姑娘!”
又喊不遠處的叔山柏:“茂郎!你親自去酒窖里,取一壺母親自釀的玫瑰冰露來!”
叔山柏隔著人群遙遙看了這邊一眼,點頭應是。沒多久便帶著酒,身后還跟著兩個下人,手里端著幾樣爽口的菜式和果子,一起端到了鄭來儀面前。
鄭來儀不好推拒,端起斟好的冰酒,在容氏殷切的注視下微抿了一口,而后淡淡舒展眉眼,輕聲表示可口。
“這丫頭!怎么好生的如此標致!”容氏看著鄭來儀一舉一動,又忍不住感嘆,滿心的喜歡似要從眼睛中都溢出來,讓一旁的叔山柏都頗覺不好意思,看向李硯卿笑了笑。
李硯卿忍不住道:“哪有王妃說得那么好,說實話,我們家幾個丫頭,椒椒說不上是生得最好,可一定是最有脾性的!”
容氏聞言,又看一眼眉眼低垂乖順如鵪鶉一般的鄭來儀,滿臉不信服的神情,嘴上卻道:“有個性好!有個性不會吃虧!國公爺的愛女,沒有些主意哪里顯得出大家風范?”
心中盤算,這樣身份的貴女,哪有不嬌慣的,國公夫人如此說,不過是為女兒先行背書罷了。
言罷看了叔山柏一眼,意有所指道:“我們大郎卻是個脾性溫吞的,待人處事都太過和善,若有人能時刻從旁提醒著,我們做父母的也好少費心呢!”
李硯卿抿唇但笑不語。
話題的中心人物卻無心理會這你來我往的試探。鄭來儀端著杯盞,一口茶、一口酒地小口抿著,視線卻在熱鬧的席上逡巡。
來的客人不少,有些曾在父親身邊見過,出現在此處并不奇怪。有些則稍顯面生。
比如坐在靠門邊清凈些的位置里,正自顧自說話的兩位。一個體型微胖,滿臉胡茬略顯粗獷,另一個高高瘦瘦,眉眼狹長,面帶精明之相。
她搜刮記憶,想起來這二人身份:一個是后來的揆州刺史爨同光,一個是祁州刺史羅邕。
揆州和祁州地處偏僻的西南,都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爨氏本為西南夷,自前朝歸順中原王朝后,便始終由夷人自治;而祁州則被東西強藩擠壓,存在感一直不強,這兩處卻是后來叔山氏兵起時,首當其沖呼應的地方。
鄭來儀微瞇起眼,叔山氏在邊境地方素有累積,此刻便能窺見一斑,只是不知在中樞又有勢力幾何。
她下意識地在席間尋找來自六部的官員,卻都是些領閑職的紈绔面孔,無甚緊要——除了唯一代表兵部前來恭賀叔山尋的兵部侍郎劉烈,此刻正拉著鄭遠持,面色不無嚴肅地談些什么。
鄭來儀忽地轉頭,低聲問母親:“綿韻呢?”
“方才喝多了些,估計在后面吹風。”
“女兒去看看她。”
算時間三丫頭離席是有些久了,李硯卿點了點頭,看著女兒起身,緩步消失在廳門外。卻見桌案那一頭,劉烈也已經離席,而鄭遠持正眼神示意自己過去。
她沖容氏笑了笑,去到丈夫身邊坐下。
“方才那小子看見了吧。”鄭遠持低聲道。
李硯卿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丈夫指的是叔山家二郎。于是微微頷首,小聲道,“這家二郎倒似乎有些孤僻,和他母親不大像呢……”
“兩日前護送顔司空靈柩入都的就是他,這叔山二郎是顔青沅的學生。”
李硯卿眉梢輕挑。
鄭遠持看向妻子,眼神中別有深意,“一個月前霽陽被圍,是這小子孤身離城傳訊,在路上遇到了椒椒他們。”
“竟是他?”
李硯卿頓時露出驚訝神色,回想方才叔山梧和女兒雖是一起進來的,兩人間卻毫無半分彼此相識的跡象,又想起一事,蹙起眉頭。
“可來儀說路上遇到的那位……”
鄭遠持抿唇,他和妻子都聽過女兒對這人的點評,本就因為和鄭泰的描述大相徑庭而頗覺奇怪,上回在府中見到叔山梧,心中疑慮更深,今日從劉烈的口中,才確認了就是此人無誤。
這個女兒口中“膀大腰圓,像賣豬肉的”叔山梧。夫妻二人對視,同時面露玩味。
來儀的性子本就跳脫,但出于何等居心要如此“毀謗”這樣的救命恩人,實在有些費解。
“椒椒呢?”
“去找綿韻了。”
鄭遠持迅速看了一眼端坐主位的容氏,無不深意地說了一句:“孩子大了,自己有主意,不可勉強。”
李硯卿一時有些頭昏腦漲,這兩個丫頭,沒有一個省心的。綿韻借口出去吹風已經好久了,顯然面對長輩安排的相看并沒什么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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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來儀出正廳,穿過游廊走到水榭中央,此處視野開闊,庭院中景致一覽無遺。她沒什么心思觀賞風景,視線很快在捕捉到遠處假山邊上緋色石榴裙的一角。
迅速向周遭打量一圈,見并無旁人,鄭來儀放輕腳步走到了假山邊,倏忽出聲。
“怎么還不回去?”
坐著的鄭綿韻一驚,受驚的兔子一般跳了起來,看見來人面露意外喜色。
“椒椒,你怎么來了?”
鄭來儀環顧周遭,石桌四角各擺了一只石鼓凳,鄭綿韻占據了其中一個,除此外似乎并無異常。
“人呢?”
“什、什么人?”綿韻有些結巴。
鄭來儀瞇起眼睛看她:“你一個人躲在這假山后面,吹風吹到了現在?”一邊佯做張望的樣子,“——荇兒呢?跑哪兒偷懶去了?”
綿韻看來儀虛張聲勢的樣子實在好笑,她知道自己這妹妹一向眼神毒辣,索性也不瞞他。
“方才遇到了他,就在這里說了會話。”
鄭來儀收斂了玩笑的神色:“他?是杜境寬?”
“是。”
“你真的喜歡他?”
鄭綿韻一手托腮,真摯思考的語氣:“說不好……其實我知道母親今日是想讓我相看叔山家的公子,我卻知道自己對那叔山柏無甚感覺。”
她一向性子溫和,說“無甚感覺”,已經是頗為冷靜嚴厲的論斷。
反而是今日第二次見面的杜境寬,默默關注著她在席間局促,待到她離席,便大方過來同她說話解悶,坦蕩磊落的樣子,讓她放松且舒適。
綿韻轉過頭,認真看著鄭來儀:“椒椒,什么叫喜歡?詩中說一見知君即斷腸,世間果真有這樣的因緣么?”
鄭來儀一時啞然。
倘若是上一世的鄭來儀,一定會握住姐姐的手,眼神發亮地告訴她有的,等緣分來時你就知道了。
可她有過一見傾心,結果并不美好,甚至慘烈。
鄭綿韻等不到回答,又問:“難道你也覺得,叔山柏看上去更好些么?”
“自然不是。”這一回來儀的語氣卻出乎意料的篤定。
鄭綿韻微微一愣,突想起方才杜境寬和她聊起的事,看著來儀的眼神突然玩味。
“不過,叔山家有兩位公子,另一個或許會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