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遠持一怔,想起方才女兒在張紹鼎面前不甚熱絡的狀態,下意識為他開解:“這事不怪張紹鼎。”
“所以舅舅為什么不出兵?他去哪里了?”
鄭遠持面上笑容漸漸淡了,仔細打量女兒,這才發現她狀態不太對:面色些許發白,見到自己更是沒有半分笑意,琢磨她那口氣,甚至是頗為嚴厲的責怪。
他沒有立時回答鄭來儀的問題,只是一手攏著她的肩膀跨進府院,垂眸輕聲問:“丫頭這是去哪兒了?怎么也不帶個人在身邊?”
上一世死于非命的父親此刻用他寬大敦厚的懷抱籠罩著自己,鼻息間是他官袍上久違的沉香味道。一時間思念、委屈、擔憂、驚懼種種情緒混雜成一團巨大的棉絮,將鄭來儀的鼻子堵住,眼眶也瞬間紅了。
她在游廊的紫藤蘿架子下面突然站住。
鄭遠持跟著她停下腳步,看女兒眼睛紅紅地怔了一會,而后一頭扎進了自己的懷抱。
撫上女兒的發鬢,鄭國公輕舒一口氣,是他的椒椒回來了。
“父親!女兒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女兒好想您……”
鄭遠持任憑著寶貝女兒在懷中啜泣一會兒,氣息逐漸平復了,方才拍拍她的背,安慰道:“我們椒椒福澤深厚,總能化險為夷,有阿耶在,不怕、不怕……”
鄭來儀站直了,紅著眼看向父親。
鄭遠持已經年過半百,依舊儀態端莊,風神挺邁,久居上位的他在同僚面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在女兒面前卻從來都帶著笑,愛意從眼角的紋路中不加掩飾地流露出來,讓她心頭既熱又痛。
“阿耶這幾日一直宿在麟德堂么?宮中一定忙壞了吧?”
鄭遠持略一點頭,只關心女兒如何,“椒椒這是從哪里回來,現在好告訴阿耶了么?”
“我……去了西市——”
鄭來儀抬頭道,“阿耶,我遇到了一個霽陽逃出來的難民,他說霽陽被圍月余,始終沒有援軍至,城中消耗一空,已經開始……開始吃人了!是真的么?”
她聲音抖得厲害,“為什么一直沒有援軍?霽陽城破,京畿便危在旦夕——”
鄭遠持沉聲道:“霽陽之圍已解。”
鄭來儀心中一動,當即問道:“什么時候解的?”
“三日前。”
“是誰解的?”
鄭遠持揉了揉眉心,面露疲色。
自麒臨軍攻破北境,他和兵部、吏部、戶部的幾個主事一直宿在宮中,連續數天日夜顛倒。雪片一樣的戰報令懷光帝積蓄已久的憤怒終于爆發,大動肝火地把一只昆侖玉盞摔碎在大殿中央的沙盤上,褐色的茶湯順著北部的山川溝壑流淌了一路。
鄭遠持率眾臣在集英殿中跪至天黑,兵部尚書杜昌益額頭貼地,在他身后大氣都不敢喘。
北境軍閥的實力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野蠻生長,朝廷對段良麒的底細知之甚少,而中州寥寥幾個掌握兵權的宗室則恃兵恣擅,眼睛只盯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杜昌益這個兵部尚書,表面上掌天下諸軍,實際做得太過為難。
懷光帝李旳憤怒的視線在杜昌益身上短暫停留,最終沒說什么——兵部之處境,他心如明鏡,最后只是越過他,停在快馬加鞭趕回玉京的張紹鼎身上。
最后將張紹鼎罵了個狗血臨頭。
若不是又一則新的戰報飛馳而來,張紹鼎差點就要在皇帝和同僚面前委屈得哭出來了。
這一則戰報如同一張刑滿釋放的令文,將連日“關押”在紫宸宮的眾臣解放了出來。
而戰報的來源,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它來自麒臨軍中。
一名身在敵營的部將一把火點燃了叛軍位于槊方的糧草輜重,停留在霽陽外圍的麒臨軍面臨后路斷絕的風險,只能被迫回撤。
被圍三十三日后,霽陽之圍終于解了。
鄭遠持被懷光帝最后留下,親眼看到了隨著戰報送回的破碎的麒臨軍旗一角。
寥寥數句血書闡明立場,也說清了前方戰場的形勢:勤王義軍不愿助紂為虐,甘愿自斷臂膀,揮刀淚斬昔日同袍。北境局勢雖然危急,但叛軍戰線太長,一旦失去糧草支撐,難以為繼。義軍已經入駐霽陽,將乘勝追擊,五日后誓提段賊項上人頭,入都請罪。
落款只有兩個字:青云。
懷光帝短粗的手指反復摩挲著這張從烽火前線輾轉帶回的戰報,仰頭吐出一口氣,而后緊緊握住了鄭遠持的手。
“天佑我大祈啊!惟宰!”
女兒抓著自己的手力道不重,卻讓鄭遠持一時恍惚,想起了皇帝的感慨。
他吁出一口氣,只對鄭來儀道:“現在還不好說——戰事還沒有完全結束,這幾日不要出門了,椒椒且忍一忍,過陣子塵埃落定,阿耶陪你去平康坊看柘枝舞,好么?”
“是麒臨軍中有人反水,助了朝廷破局是么?”鄭來儀沒有半點玩樂的心情。
鄭遠持一愣,下意識便問:“是誰告訴你的?”
他看見女兒面上神色現出一瞬間的灰敗,似有不甘,又似不解。
“我明明讓鄭泰去求援,這一回本來可以……”
鄭遠持語氣嚴肅了幾分:“我聽鄭泰說了,椒椒,雖然你一向聰明伶俐,但這一回真的把爹爹嚇得不輕!”
他語帶告誡,“——那樣的情形,你怎么能讓鄭泰離開,自己孤身一人留在荒山野嶺中呢?前方戰事再急,也不需要你一個姑娘家去插手。”
“尤其是還有素不相識的人在場,萬一被有心之人利用,那小子的背景底細爹爹還沒空去查,姑娘家名節重要——”
“我錯了父親,下次不會了。”鄭來儀抬頭,利落地承認了錯誤。
鄭遠持拍了拍女兒肩膀,語氣又軟了下來,“懂事就好,前線戰事不是你該操心的,總之現在要聽話,這幾日都乖乖在府里,不然你母親又要怪我……”
他牽著鄭來儀的手邁進花廳,繼續道,“阿耶晚些還要再去宮里,這一趟回來,是專為看看你,這陣子事情太多,不能多陪椒椒。”
“我懂得,父親放心,椒椒記得了。”
似乎只是一瞬間,她又恢復了那個乖巧可人的女兒姿態。
鄭遠持留在府中用了頓飯食,這是鄭國公府為時一個月以來人丁重又齊全的聚餐,除了已經出嫁的長姊薜蘿,幾個孩子都在了。
席上連一向內斂的綿韻都主動問候父親頭風發作的情況,反而是平日里一向活潑的四丫頭,悶頭吃飯,話少得反常。
“綿韻的婚事,來打聽的世家不少,我和花實商量著,杜尚書府上的公子不錯……”
李硯卿將那例箸頭春放在丈夫面前,一邊匯報后宅的大事。當事人鄭綿韻正在低聲和妹妹鄭來儀說著話,聞言臉又紅了,一雙手在桌案下面來回絞著帕子。
鄭遠持沒表態,捏著銀箸只是道:“再多看看。”
方花實聞言沒說話,向夫人投去一眼,后者笑著道:“你們爺倆是怎么回事,說的話如出一轍的。”
鄭遠持揚眉:“怎么,綿韻自己也沒看上?那你們還上趕著作甚么?”
“不是綿韻,是椒椒。”李硯卿看了鄭來儀一眼。
鄭遠持放下筷子,略帶意外地看向四丫頭,后者也正一臉心虛地看著他。
方花實接過話頭,玩笑話的語氣:“那日椒椒來我院里,聽說我們給綿韻挑的郎婿候選,和老爺說過一模一樣的話,這可不是巧了?話說,這杜家公子什么時候得罪的你們爺倆?”
鄭遠持唇角微勾看著鄭來儀:“是么?椒椒有何高見?”
“沒什么,那杜境寬我見過一回,話太多了,不夠穩重,不襯我三姐。”
除了綿韻,席上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李硯卿抿著嘴唇,笑意淡淡的,她知道自己這女兒,眼光雖然挑剔,卻鮮少會在人前直戳短處,今日她的表現確實有些奇怪了。
反倒是方花實一臉好奇:“看來椒椒心里是有桿秤的?需得什么要求?昂藏七尺,還是傅粉何郎?”
她想到什么,突然一拍手,“我聽鄭泰說了,這回從蓁州回來,他們在路上遇到一位少年將軍,武藝高強,難得的是神采英拔,氣度不凡呢!”
李硯卿微感訝異,自家女兒卻從未和自己提起過有這么個人,當下和身旁的鄭遠持異口同聲:“果真如此?”
“鄭泰的眼光,能信么?”鄭來儀口氣死板板的。
方花實笑道:“看來椒椒是沒看上。”
鄭遠持拿起軟巾掖掖嘴角,抬手刮了刮女兒的臉頰:“我們椒椒眼光高,看不上沒關系,下回阿爺把朝中適齡的才俊都叫到府里議事,讓你在后面自己挑!”
鄭來儀面上的笑容一時凝固,想起前世父親為自己安排的那一場選婿的鬧劇。
她藏身于屏風后,看見廳中濟濟才俊當中叔山梧那一襲不羈的身影。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那時他一身戰甲尚未卸下,挎刀寬坐,眉眼凌厲,與周圍環境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而他敏銳察覺暗處的窺伺,猛一抬眼,視線與她冷不丁相撞。
心狠狠跳一下,鄭來儀便紅著臉遙遙指中了人,對父親說“女兒要選他做我的郎婿!”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當時那始終壓著眉眼的人竟而勾了勾唇角。
思及當年,鄭來儀嘴角發僵,手中的筷子放了下來。
“真若如此,豈不叫人笑話我們鄭家的女兒恨嫁?”她的聲音冷得有些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