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來儀的視線停在那把匕首上,一時沒有立刻回答康納川。
康納川一手握鞘、一手持柄,緩緩出鞘,眉間浮起濃重的疑惑:“奇怪……”
“康老板可曾見過這樣的匕首么?”
康納川抿了抿厚厚的嘴唇,將匕首朝鄭來儀遞近了些,“四小姐請看,這匕首的鋒刃如龍鱗,卻是中原流傳許久的百辟匕首的式樣,龍鱗匕首異常鋒利,傳說是上古時期喜好酷刑的君王專用來凌遲罪臣的兵刃……”
說到這里他意識到描述過于血腥,抬眼看了眼對面的四小姐,對方卻面色如常,平靜道:“繼續。”
康納川將匕首收回鞘內,握住了刀刃,“可是,這把匕首的刀柄,卻有些奇怪……”他語氣猶豫起來。
“這不是關內的東西吧?”
康納川迅速看向鄭來儀,見她正靜靜看著自己,眼神中帶著不好糊弄的銳利。
“……不好說。這匕首的手柄非同中原形制的直柄,而是帶有弧度的曲線。關外有種彎刀,刀刃形如偃月,刀柄便是這樣的形狀,可是話又說回來,憑胡人的工藝,是作不出這樣直刃的龍鱗刀鋒的——”
他眼神中的困惑十分明顯,“這把刀,倒像是混合了異族的血統——這刀刃上還刻著字,只是看不出是哪里的文字……”
鄭來儀神色莫測,緩緩撫過刀鞘,將匕首重新收了起來。
“康老板,來儀想和您做個交易。”
康納川的視線一路隨著她將匕首收起,猶豫半天到底沒敢追問這刀到底是從哪里得來,收拾心神道:“四小姐請講。”
“這場仗不知要打到什么時候,家中放在我名下的一些田產鋪面,多是綢緞和珠寶鋪子,我看最近的行情不大好,想趁著還值些錢,賣一部分出去折成現銀,另一部分改投他處……勞煩康老板幫我留心合適的買家。”
康納川心頭一松。
這樣的事本該托付給商行更為合適,但鄭來儀這樣的客人他也見過——尚未出閣,頗有私產的閨門小姐,想著不驚動家里的大人,趁早把實在的銀兩握在手里,變數來時也好多做打算,再不濟也權當給自己準備嫁妝,畢竟莊園店鋪不一定帶得走,實實在在的銀子卻是方便得多。
且他聽鄭來儀方才那意思,似乎是有意投資做些別的,生意人的敏銳立時上頭,認真道:“不知姑娘,對什么方面感興趣呢?”
鄭來儀斂眸:“我一個女兒家,也不大懂……”她抬眼看向康納川,微微傾身過去,在他耳邊輕吐幾個字。
康納川立時瞪圓眼睛,一時半刻沒有應答,但見鄭來儀神色認真,并無玩笑之意,在耐心等他答復。
“這……需要的銀子可不少啊……”
“我知道,銀子的事不需您勞神,只需您幫我牽線,酬勞自有您的。”
康納川思忖了一會,便道:“我知道了,會留意的。如果有消息,及時跟您報告。”
鄭來儀似是對他有所保留的態度有所預料,點了點頭。過一會又語氣略帶猶豫地道:“……實不相瞞,這匕首是一位朋友所贈,我見它式樣特別,只因您見多識廣,便想著來問問來歷,麻煩您了,這事務須替我保密啊。”
康納川一時有些看不明白眼前這位鄭四小姐,時而老辣精明,時而又顯得十分稚嫩。轉念又想,似乎她兜這么大一個圈子,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后還是落在這把來歷神秘的匕首上,搞不好這匕首是她情郎所贈呢。
越想越覺得合理,康納川立時松弛了不少,又恢復了不動聲色的圓滑。
“四小姐您這客氣的,說什么麻煩,這事我記下了!放心,您的事我親自上心,一定給您保密!”
最后一句,擠眉弄眼地壓低了聲音。
鄭來儀將他心中十八彎的心思看得透徹,這樣老油條的商人,不先發制人指東打西,如何讓他為己所用。
她面上作出一副被人洞穿心思的羞赧,抿著唇點了點頭。
康納川親自將鄭來儀從后門送出去,眼看著她正要上馬,斜刺里卻竄出個人來,將鄭來儀的腿一把扥住了。
“行行好吧!貴人,救救我!賞口飯吃吧!!”
鄭來儀嚇了一跳,好在康納川反應快,立即沖上前將那人拉開,一邊喝來人手,將人按倒在地上。
她這才來得及細看,抓住她的是個衣衫襤褸的乞丐,約莫三四十歲,頭發蓬亂,倒春寒的時節只穿著一件單衣,腳上的鞋子已經磨破了,露出一雙黑黢黢沾滿泥水的腳,隱約有暗褐色的血跡。
“找死!什么人都敢攔啊!你知道你沖撞了誰么?!”康納川呸了一聲,一邊轉頭溫聲關切,“四小姐,沒事吧?”
鄭來儀搖了搖頭,看向那乞丐。
康納川見她眸中露出不忍,眼神示意手下松些力道,那乞丐方才猛地被按住喘不過氣,身上的重力一松,猛烈地咳嗽起來。
“唉,你不常出門可能不知,這陣子流民多了不少,不知道從哪來的,最近都開始混進了玉京!您甭管了,這個一看就是沒有照身的,小的一會把他送到衙門去!”
鄭來儀沉聲問被制住的人:“你家鄉是哪里的?”
“貴人,小的是從霽陽逃出來的,小的不是有意冒犯!!小的如今已經三天不曾進水米了!您救救我,賞我點吃的!!”
男人一邊說著,一邊撐起身子,伸手抓向鄭來儀的衣服下擺,康納川見勢,又是一腳將他伸出的手臂踢了回去。
可是鄭來儀卻蹲下身來,靠近那形容邋遢的男人,沉聲:“你說你從霽陽來?”
男人奮力抬頭,目光畏縮著不敢再動手:“是,小的老家霽陽,被麒臨軍圍了一個月了……”
鄭來儀的聲音發冷:“援軍還沒有到么?”
“哪里來的援軍?!”男人聲音猛然高了起來,“……三十日了,叛軍將霽陽圍得鐵桶一般!一開始百姓們還能靠著余糧堅持,到后來只能抓麻雀老鼠,吃皮甲,連守城的士兵都是面黃肌瘦,食不果腹,槍都抗不起來了,后來、后來便只能……”
他說不下去,沾滿泥土的雙手掩面,發出一聲痛苦的哭嚎。
“只能如何?”
“……只能吃人了!!”男人移開雙手,面上現出幾近猙獰的絕望,雙目血紅地看著鄭來儀。
鄭來儀一震,霎時面上血色全無。只覺手腳冰涼,喉頭一陣惡心。
康納川見狀呵斥:“誰容許你在這危言聳聽,將貴人嚇成這樣!”
男人不斷搖頭:“我沒有說謊,我沒有說謊……我的妻子、還有我不滿三歲的孩子,他們全都被……全部都被……他們不是人!!是魔鬼!!都這樣為何不降?為何不降啊——?!!”
他已經意識模糊,不在乎自己說的是大逆不道的話。
“你不要激動,仔細說,霽陽發生了什么?”鄭來儀的聲音冷厲。
男人雙眼含淚,斷續講述了自己的遭遇。
霽陽城圍,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兒隨著眾多婦孺一道被殺掉,充作守城士兵果腹的食物。城中哭聲震天,婦孺慘死于同胞手中,如同煉獄。而他因為身材瘦小,從城墻的狗洞偷跑出城,日夜腳步不停,直到藏進商隊的貨車,才混進了玉京。
他經過連日不停的逃亡,單薄的身體如何還承擔得了這樣波動的情緒,講述完一切后,突然急劇地倒氣,而后翻著白眼抽搐了幾下,便倒伏在地上再也不動了。
康納川嘆了口氣。
鄭來儀再也忍不住,手帕掩口嘔了出來。
康納川知道她這狀態是騎不了馬了,趕緊吩咐人將尸體拉走,而后上前語氣體貼地道:“我安排步輦送四小姐回去吧。”
鄭來儀撐著墻,一時說不出話,只是閉著眼點了點頭。
康納川語氣寬慰道:“打起仗來,總有這樣的事,小姐別太放心上了,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
男人慘然高喊“為何不降”的聲音在鄭來儀腦中揮之不去,神思恍惚了一路,直到抬輦的腳夫提著聲音重復了第三遍“小姐,到了”,方才回過神來。
鄭來儀掀簾下轎,發現轎夫并未將步輦停在正門口。只因正門已經停著一輛四面圍合,紫氈寶頂的馬車,一個身著紫袍、腰束金帶的中年男人正從車上緩步下來,雖未戴冠,但身形挺拔,自帶尊貴沉穩的氣質。
是父親鄭遠持。
她正要上前,卻見父親后面又跟著一人掀簾出來,面闊唇厚、一身紅衣官服,一邊下車,一邊還嘴不停地在說著什么。
鄭來儀神色微斂,這人竟是荷州刺史張紹鼎。
張紹鼎的聲音遠遠飄進鄭來儀耳朵,語氣不無委屈。
“……您說說老弟我這回冤是不冤?我那邊早都準備好了,荷州一半的糧草補給都已經劃撥出來,誰成想他老人家就是按兵不動啊……”
他是方花實的表兄,算起來鄭遠持是他的表妹夫,但國公爺把持權柄,地位無兩,張紹鼎也在其蔭蔽之中,是故始終謙恭以后輩自居。
鄭遠持抿唇聽著張紹鼎喋喋不休地抱怨,始終沉著一張臉不說話,余光突發覺了臺階邊的鄭來儀,神色頓時舒展。
鄭來儀朝著沖他招手的父親迎了上去:“父親這是剛從宮里回來?”
一邊朝著張紹鼎曲了曲膝,“張大人好。”
“哎、哎!四小姐安好!四小姐安好!”
張紹鼎勉強擠出笑容,看見鄭來儀,便想起她托人送來求援的那塊玉佩。此刻嘴角雖笑著,眉毛卻向下撇,似是愧疚、憋屈,又似是憤懣,卻無從訴之。
而鄭來儀似乎并未在意自己的難堪,只微微斂眸什么也沒說。
張紹鼎不好再打擾鄭遠持和女兒團聚,沖著鄭遠持叉了叉手:“老兄,那小弟先回去,回頭再敘。”
鄭遠持略頷首,最后安撫般地拍了拍張紹鼎的肩膀,似有寬解之意,張紹鼎心下微松,快步離去了。
鄭遠持轉過身,目光柔和地看向女兒,以為她會立即沖進自己懷里一通撒嬌,這一回路上可算是歷了險也吃了苦,甚至大哭一場也是應該的。
卻聽見鄭來儀語氣冷靜地問自己:“荷州守備軍為何沒有增援霽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