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所有聲音都離段寶銀遠去。
她直愣愣地看著段寶令,段寶令也直愣愣地看著她,兩個人隔著一地的鴉羽和鮮血遙遙對望,誰都沒有動作,誰都沒有說話。
這個世界好像已經在此刻靜止。
不需要去確認,對死人已經無比熟悉的段寶銀知道,倒在地上的師父已經沒有了生命的氣息。
良久,她卻還是把目光從段寶令身上挪開,往前邁出一步,在段寶令的注視下來到師父面前,好像完全忽略了段寶令的存在一般,直接伸出手抱住師父。
師父的身子還是暖暖的,脈搏已經不再跳動,長長的胡子上沾滿了血跡,段寶銀像小時候一樣把頭埋進他的懷里,蹭得臉上也是凌亂的紅。
她應該是哭了,安靜的虛空內落針可聞,也就沒有給她掩飾自己那幾聲哽咽的機會。
但她沒有因此像前世失去師父時一樣失控,因為她知道,只要自己重新去到奈何橋前,只要一切重來,她就還有機會救師父。
而她現在已經知道了罪魁禍首。
段寶令肯定聽到了她的哽咽聲,但他從始至終不發一言,并不出言解釋辯駁,也沒有要殺人滅口的打算,只是拿開千山,提著劍站在一邊。
他此舉非但沒有讓段寶銀冷靜下來,反而加劇了她的怒火。
現在的段寶令已經把重要的記憶暫存在了那個青瓷小瓶中,也就是說,自己對他而言,是妹妹,而師父,則是他的父親。
為什么他和師父會來到這里?為什么他要殺了師父?他是怎么做到的?如果說段寶令另有陰謀和秘密,這些也許還能得到解釋,但問題是,他現在的記憶是完全“安全”的,為什么還要這么做?!
“段寶令。”她抬起頭,死死盯著段寶令的臉,“你就沒有什么想說的?”
段寶令仍是垂眸看著她,喉嚨動了動,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沒有。”
段寶銀將師父輕輕放在地上,站起身來,仰頭與他四目相對,一字一頓道:“是不是你殺了他。”
“對。”這次段寶令沒有猶豫,干脆地承認,“對,就是我。”
是,這里除了她和師父,就只有段寶令一個人,除了他,還會有誰?
但她還是想親耳聽到師兄的答案。
“為什么?”段寶銀咬著牙,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段寶令,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怎么忍心?!”
段寶令低著頭,右手抓緊了劍柄,手背上青筋凸起,手甚至在微微顫抖著,可與之相反的是他那鎮定到幾乎可以說的上面無表情的臉,仿佛早已下定了決心,破罐子破摔了。
直覺告訴段寶銀,這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見段寶令不出聲,她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襟,怒道:“段寶令,說話!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說。”
段寶令抬起左手,抬到一半卻想起什么般停在空中,在衣袍上抹去上面的血,這才輕輕搭在她的手上:“步深已經死了,這點你可以放心。我來的時候驚動了幻意宗里的人,等我們出去,很可能會關起來,甚至窺探我們的記憶。”
段寶銀沒有松手,瞪著他道:“所以,這些你寧肯讓他們知道,也不肯告訴我?”
段寶令的眸中閃過一點痛苦,不愿再面對般掙脫了她,低聲道:“寶寶,對不起。”
對不起,又是對不起。
又是這樣莫名其妙的道歉。
“段寶令。”段寶銀被氣笑了,“你是不是覺得只要不說,不解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我就會自己為你編造一千一萬個理由說服自己你有不得已的苦衷?你真覺得我這么好糊弄?”
“夢境快要消失了。”段寶令沒有看她,答非所問地說。
周圍的一切變得模糊,仿佛被無盡的霧氣籠罩,而地上那些尸體也在一個個消失,最后只剩下一具尸體,想來那就是真正的步深。
段寶銀知道一旦自己從這里出去之后可能會面對的是什么,只好暫且不顧段寶令,拿走步深的魂魄,轉身往遠處跑了一段。
等完全看不見段寶令的身影,段寶銀才發動問魂,快速窺探一遍步深的記憶,然后拿出懷里的青瓷小瓶,默念早就想好了的措辭,邊往其中注入靈力。
說著說著,她有一種很奇妙的感受,仿佛隨著自己的話語,自己的記憶雖然還在,但卻好像變成了一個個定格的畫面,被單獨拎了出來,像是話本故事書一樣呈現在腦海中的某處。
在她的自述中,她直到參與仙門大選前都一直老老實實地待在長白山,自己之所以能變化成溫禮的模樣,則是因為使用了一件寶物,這件寶物是一次性的,在使用過后便失去了原本的功能。
而當一切結束,她也如當時的段寶令一樣,陷入了沉睡。
......
“六師妹,你終于醒了!”
段寶銀再次恢復知覺的時候,一睜開雙眸,視線首先看到的就是柯嘉的一張大臉。
她頓時往被子里鉆了鉆。
“走開,走開,你嚇到她了!”后面的慕香眠一手把柯嘉拍開。
......眼前頓時又湊上來五張好奇的臉。
是她的師姐師弟師妹們,居然連時頌也在。
時頌盯著她上上下下地看了個遍,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的東西,連連感嘆:“沒想到啊沒想到,我這小徒弟居然是段疏的親閨女。”
段寶銀不由得低頭瞧了瞧自己的手,那確實是她自己的手,而不是溫禮的。
他們都知道自己喬裝成溫禮的事情了?
段寶銀反應了好一會兒,不知為何,明明自己除了借了溫禮的身份偷偷混進千篆宗之外,沒有做過任何不好的事,此時此刻,卻感到了一種奇怪的心虛感。
而她回想自己的記憶,雖然也沒有問題,但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怪異感。
她張了張口,旁邊的桑祈當即給她遞來一杯溫水。
段寶銀喝了點水,這才問:“......發生了什么?”
“昨晚,你泡完溫泉回屋之后,乘元宗的陸公子......不,段公子也過去了,接著,鬼翁居然也來到了蘭庭,并突破重圍強行進了幻意宗去找你。”盛年嘆了口氣,“等幾個宗主趕到,鬼翁卻已經身亡。”
再次從旁人口中聽到在意的人死去的消息,段寶銀的心還是顫了顫:“然后呢?”
盛年接著說:“接著,幾個宗主就把你和段公子強行扣留,用寶物查看了你們的記憶。鬼翁是被陸公子所殺,而你們既不會鬼道法術,也從沒做過傷害他人的事,謝宗主和師尊便爭取讓你們重新出來了。”
“多謝師尊。”段寶銀對時頌真誠地說。
“不客氣,你可是我徒弟,我當然不能讓幻意宗那個老東西欺負你了。”時頌笑著擺擺手。
幾人明明已經知道了段疏的事情,卻除了交代基本情況之外,都默契地對此建口不言,像是擔心段寶銀的情緒。
而段寶銀的心情也確實很差,悶悶說了聲“我想自己待會兒”之后就要閉門謝客。
沈眷擔憂地說:“有什么需要一定來找我幫忙。”
“你......”郁懷則是用復雜的眼神看著她,欲語還休,“你現在的情況,真的沒出問題?”
段寶銀看著他:“什么問題?”
郁懷蹙眉:“沒什么,你好好休息吧,我隨時在。”
幾人就要離開,門外突然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聽起來還匆匆忙忙的:“那個,段姑娘!”
段寶銀循聲往門口看去,是江硯。
她有些疑惑,她和丹心宗的這個江公子幾乎沒有任何來往,他來找自己是因為什么事?
“我、我,我進來了哦?”見室內眾人都看著他,江硯試探地問了一句。
見沒人反對,他這才躡手躡腳地走進屋內,接著,從懷里拿出一個青瓷小瓶來,對坐在榻上的段寶銀道:“段姑娘,你的事,嗯,我都聽說了,這是我自己做的清心丸,吃了能睡好些,希望你早些打起精神來。”
瓶中確實放著一枚清心丸,時頌檢查了一下,沒有任何問題,才把瓶子遞給段寶銀,還調侃地看了江硯一眼:“看不出來,這位小公子還挺體貼呀,這清心丸還是薰衣草味的呢。”
郁懷在旁邊皺著眉打量了一下江硯:“華而不實。”
段寶銀禮貌地向江硯道謝,就要伸手接過青瓷小瓶。
在她的手接觸到瓶身的那一瞬間,頭部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與此同時,自己的腦海中變成一片空白,下一瞬,鋪天蓋地的記憶便如潮水般涌了進去!
無數畫面閃過,過往她曾聽到過的每一句話都在耳邊嗡嗡作響,一陣陣頭暈目眩也隨著襲來。
圍繞著她的人見她突然面露異狀,都被嚇了一跳:“你還好吧?!”
“沒事。”段寶銀深吸一口氣,這才稍微勉強緩過來,“我就是有些討厭薰衣草的味道。”
江硯:“......”
旁邊的郁懷輕輕嗤笑一聲。
段寶銀導出瓶中的清心丸,放入口中咽下,又對江硯道:“江公子,這瓶子好看,送給我好么?”
“當然。”江硯連忙說,“若是喜歡就拿去。”
“謝謝你,江公子。”段寶銀微微一笑,“聞了這味道,我果然精神多了。”
江硯:“......不客氣。”
段寶銀又掃視眾人一圈:“多謝各位的關心,我現在不困了,想先去見見我哥哥,你們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