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下次
掉在座位底下的手機開啟循環模式,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慵懶溫柔的前奏。
車座之上,秋月的動作也是機械重復的。
見鬼了的手動擋。
她這輩子就沒開過這樣難開的手動擋。
完全失控的溫度,超乎想象的規格。
他說得對,人也是車,車如其人。
——賽車手本人就跟他的賽車一樣強勁,龐大,動力昂揚。
秋月羞于直視手里的東西,可她更不敢抬頭看男人的臉。
——光聽喉結瘋狂滾動,和牙關里忍不住溢出的悶哼,她都能想到他此刻是什么樣的表情……
某個時刻,梁風的身體驟然僵住,隨后他快速伸手拿過中控臺上的一塊布,一邊脫開秋月的手。
像他那輛飛躍斷橋的跑車一樣,賽車手也躍至前所未有的巔峰……
目瞪口呆地看了幾秒,秋月咬住下唇,難為情地偏過臉。
結實的胸膛起伏不停,男人喘-息暫緩,目光在女孩手腕上頓住。
看了眼手里濕濘不堪的擦布,他自嘲般哼笑,降下玻璃將布扔出去。
打開駕駛座上的小包,梁風拿出紙巾,又拉過女朋友的手,細致為人擦拭。
看著她虎口那瓣薄薄的皮膚,他嘶出一聲:“怎么都紅了”
“……”
你還好意思問。
秋月白了男人一眼,做勢從他腿上下去。
梁風啞聲笑著攬過她腰身,把人往懷里一摁:“抱會兒。”
秋月掙了兩下,隨后被兩條健碩的胳膊捆住。
——動彈不得,也不想動了。
因為梁風開始吻她。
男人的親吻不帶欲念,落在她側臉的唇片溫柔至極,滿滿都是撫慰以及珍惜的意味。
他的味道在車里彌撒開來,像他堅實的懷抱一樣完全將她裹挾——難以言喻的被占有,被保護的安全感……
梁風深深呼出一口氣,這是紓解后滿足的嗟嘆:“秋總修車技術不一般啊。”
他熾熱的氣流剮蹭她耳尖:“老子差點給你玩兒壞。”
秋月纖薄的后背抖了一下,惱羞成怒:“你放屁!”
她臉還埋在男人胸口,聲音悶悶的:“明明,明明是我差點……”
第一次聽見她爆粗口,梁風低低笑出聲:“沒騙你。”
“我油都干了。”他緊貼她耳肉,壞到極點,“一滴都不剩。”
“……”
比起不要臉,她甘拜下風。
女孩臊得說不出來話,梁風才反應過來:“你剛說什么”
“明明你差點——差點什么”
男人側眸,看見懷里的姑娘眼角潮-紅。
嘴唇在眼皮上的緋色貼了貼,他氣音又問了句什么。
明明沒有聲音,可秋月反應好大,聲音都變了調:“……梁風!”
手背被狠狠掐了兩下,梁風痛嘶出聲,唇角卻往上揚:“好,我的錯。”
“再不玩兒手動擋了。”他也掐了她兩下,不過不是手背,是正好貼合男人手掌的部分。
“等下次——”
兩手抓滿,他一字一頓,曖昧又不甘:“放你這里。”-
何棠過完生日翌日,車隊一行人便飛往國外正式開啟賽季訓練——本來高珠晚宴第二天就要走的,耐不過某人戀愛腦推遲了。
秋月和男朋友也就此開始異地戀。
其實就算他們都在榮城,這段時間也難見面。梁風車隊剛成立,國內外多少雙眼睛看著,再加上他去年缺賽,年底這次比賽是憋了股勁兒的,練起來也毫不含糊,這幾天都是披著月亮上賽道,頂著星星練體能。
秋月這邊就更不用說,和乘光一拍兩散的消息放出后,外界喧囂更甚,基本都是奚落她,唱衰吉量的。意外的是,秋月異常平靜——前段時間頂著官司,甚至兩年多前爸爸離世時,她都沒有如此平靜過。
公司里的人走了一波,有對她失望辭職的管理層,也有因工廠停擺離職的員工,按照規章處理好一切人事,秋月不急也不惱,她有自己的困境,別人也有別人的選擇,她都理解。
帶著剩下的人趕策劃,熬夜開跨國會議,她比以前更忙,忙到不再內耗,忙到和男朋友打視頻時都會睡著。梁風從不會叫醒她。于是秋月再醒來時,便看到發燙的手機還在連線,屏幕之內只剩男人黑黢黢的發頂,以及他熟睡起伏的呼吸聲……
就這樣忙忙碌碌過去大半個月,十月的最后一個周日,秋月特意騰開半天的時間,開車去接機男朋友。
梁風從到達口走出來時,周圍人的視線都被吸引:男人一身黑T黑褲,咖色夾克大喇喇系腰間——一點不講究的打扮,奈何身形氣質過于打眼,走哪兒都會被目送。
秋月一眼就看出男友的變化:練得確實夠狠,人黑了,也壯了,本就強健的臂膀將短袖撐得更加飽滿。
坐進車后抱她時也裹得她喘不過氣來。
“怎么就你一個呀”秋月擋了下男人企圖親下來的臉——真要親起來可就不是一時半會的事了,他們接下來還有別的安排。
“車隊其他人呢”
梁風偏開索吻失敗的臉,不滿嘖聲:“早上到他們就回了。”
秋月愣了下:“你們早上就到了”
“那你怎么現在才出來啊”
“機場酒店補了個覺。”男人拉過安全帶,涼颼颼乜女孩一眼,“反正秋總早上也沒空見我。”
這段時間練得狠,他糙得沒邊。這么長時間沒見,他不想風塵仆仆,邋里邋遢的和女朋友見面,特意把自己先收拾利索了。
秋月意會,無聲莞爾,順著男人的話往下說:“是啊,我早上開了兩小時的會。”
她刻意頓了下:“還化了一小時的妝呢。”
聞言,梁風這才發現女孩的唇色比平時更深。
可除此之外也沒啥區別了啊——他女朋友無論素顏還是帶妝,都他爹的美得他腰子疼。
唇角往上飄,男人輕呵出聲:“您這妝是為接機化的,還是為著一會兒見合伙人啊”
Lucius少東家上周落地北城,知道梁風車隊今天回來,這損友是一天也等不住,和他們前后腳飛榮城。
他著急來也好,梁風正好順勢給女朋友攢局牽線,免得她夜長夢多。
秋月看了眼酸溜溜的男人,笑意更深:“當然是特意為我男朋友化的啦。”
她輕抿豆沙唇色,好聲好氣:“不過要是他不弄花,能讓我留到飯局就更好了。”
梁風嗤聲,笑得一臉不值錢:“成。”
——她都哄他了,還要什么自行車。
“那就完事兒再弄。”男人嗓音沉下來,意味深長,“帶的禮物正好有口紅。”
“我吃多少,就給你補多少。”
“……”
秋月拍了把葷話張口就來的男人,發動汽車。
會面時間定在下午四點,他們兄弟見面肯定要先敘敘舊,再一起吃晚飯。
“對了,有家電臺請我去當嘉賓。”梁風懶洋洋開口,“后天晚上。”
“廣播”秋月有點驚訝,“什么樣的廣播啊”
“車訊相關,說好些人開車都會聽。”梁風略加思索,“叫,長路FM。”
“啊,我知道這個!”秋月笑了,“以前我爸開車就老聽,我還記得調頻是86.6。”
“你小時候就聽過”這下輪到梁風詫異了,“真是這家這么巧”
“是啊,很多年了……”秋月心頭記憶浮動:爸爸有司機,可他總是親自開車接送自己上下學,父女倆在車里聊天說笑時,長路廣播就是他們的背景音。
“那時候網上信息沒這么發達,這家車訊還是很前沿的。我記得他們每天都會更新車市車價那些,每周邀請嘉賓座談,來的有車企大老板,也有貨車司機,私家車主。”秋月感慨嘖出一聲,“他們講的都是自己和車的故事或者經歷,很有趣,也很真誠,蠻有人情味的……”
梁風側眸注視著陷入回憶的女孩,唇邊翹起來:“成,那我就跟經理說接了。”
“啊”秋月驚了下,“不是……你不要忙訓練嗎”
梁風回國后,數不清多少媒體想約他,名頭很響的平臺和節目他都推了,何況這種偏冷門的古早廣播。
“不耽誤。”男人轉動因訓練酸脹的肩膀,又朝秋月挑挑下巴,“就當給你追憶童年了。”
秋月可能自己都沒意識到,每次她追憶起父親時,話都會不自覺變多,臉頰也會帶上笑,目光流露自豪的同時,眼神都變得柔軟。
——他希望能將這樣的回憶拉長一些,更長一些。
希望她想起的過去能夠反哺她力量與溫暖。
希望那些大火灼燒的傷痛,親人離去的潮濕離他的姑娘越來越遠……
秋月看著擋風玻璃不知道在想什么,臉上還是笑著的。
“好吧。”她贊許男朋友的決定,又笑瞇瞇看他,“那后天晚上,我一定等著聽。”
——她也很好奇冠軍車手會和人聊些什么。
好奇他回首時,著眼的是金杯榮耀,還是低谷深壑。
無論如何,那都是她不曾參與,又想要了解的過往……
又閑聊幾句,車很快開進私家會所的大門,比約定時間早到四十分鐘。
會所正是之前她和梁弈吃飯,碰到梁風的地方。
“不是我定的地兒啊。”梁風舉起雙手以示清白,“那孫子自己找的。”
讓人不那么尷尬的是,會所老板豐璐,和她男朋友那一幫今天都不在。
不過那群人都跟人精彩似的,上回應該也看出一二了吧……
經理將他們帶入最里側的VIP包房,何棠和于澈已經在里面等著了。
兩個女孩一碰面就甩開倆男的聊起來,小姑娘也被西海岸的陽光曬成淺麥色,興奮地拉著秋月說自己在國外吃到什么買到什么,順帶還分享了兩件梁風的損事,氣得她哥又秒變姐夫,跟人橫眉瞪眼。
服務生第二次進來換果盤時,何棠起身去衛生間。
秋月這才后知后覺瞟了眼時間:四點一刻了。
“怎么個事兒啊”于澈拿起手機,“Jonas給你發消息沒丫是堵了還是找不到地兒了”
梁風劃開手機屏剛要說話,何棠推門回來了。
小姑娘慢吞吞走到桌前,視線往她哥那邊瞟,隨后又看秋月。
于澈最先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起身走到何棠身邊,“要拿什么嗎”
“沒……”何棠搖頭,“我剛好像看到Jonas了。”
“那叫他進來啊。”于澈說,“昨兒還急得抓屁股,現在怎么又磨蹭起來了”
“他在……另外一間房。”何棠有些語塞,“應該在和人談事情。”
梁風擰眉:“和誰”
何棠張張嘴,看向秋月:“和……梁總。”
“乘光的梁總。”
第42章 護身符
秋月的后腦勺好像被這句話狠狠敲了一下。
桌上也霎時安靜下來。
“不是,他怎么會和乘光……”最先開口的是于澈,他先瞟了眼秋月,又轉向梁風,“他回來這事兒,旁人都不知道啊。”
“……”
梁風默然片刻,霍地起身。
“Gale——”看人這架勢,于澈出聲想攔。
秋月也站起來。她剛要說話,梁風就和推門而入的人撞了個滿懷。
來人看起來一點不像百年車企的繼承人,他這身朋克打扮,完全可以去音樂節唱搖滾。
再一細看更分裂——東西方混血,看起來卻更像新疆人,張嘴又是一口正宗的京片子:“嘿,都在呢!”
他大咧咧拍上梁風的胳膊,又“嘶”地縮回手:“臥槽哥們兒,你這也練太猛了吧!”
扭頭看到何棠,他的痛苦面具瞬間笑嘻嘻,抬手就給人腦袋呼嚕一把:“嘿這不我棠妹嗎,你這頭毛兒看著可比照片順眼多啦!”
何棠沒好氣地打開他的手:“誰是你堂妹啊!”
直到到了于澈跟前,Jonas才稍斂嬉皮笑臉。
“怎么著于博士”他朝人挑挑下巴,“下周跟我一起回北城么”
于澈只淡淡笑了下:“別來無恙啊Jonas.”
Jonas最后才看向秋月——其實他一進門就先注意到她了,可秋月明顯能感覺到他是刻意忽略自己到最后。
“這一定就是秋總了。”對方朝她伸出一只手。
秋月禮貌莞爾:“你好。”
“你什么時候到的”梁風接上她的話音問Jonas,語氣和目光都有種隱而不發的攻擊性,“我消息看見了么”
“看著了。”Jonas抓起桌上一粒紅寶石葡萄扔嘴里,話鋒忽而一轉,“對了,你跟你哥長得可真像哎!不愧是雙胞胎。”
“……”
他就這么水靈靈地主動托出,眼下蓄勢待發的對峙便瞬間啞火。
——陷入更為沉默尷尬的境地。
全場安靜好幾秒后,梁風撂下一句往外走:“你出來。”
Jonas扔下雙肩包跟上去:“餓了。”
他指指桌上的餐單朝于澈示意:“點我愛吃的啊,反正不是咱買單!”
“……”
包房門閉合,于澈和何棠對視一眼,誰都沒說話。
桌上再次陷入冷場。
沉默好半晌,秋月站起來。
“秋秋姐——”何棠出聲,隨后欲言又止地看著她。
“我去看一下。”秋月柔和道,一邊又對小姑娘笑了下,“沒事的。”
走出來后秋月茫然地打量外面。她并不清楚他們去哪兒了,也不確定自己這樣過去是否貿然——她只是覺得應該面對,既然事情與自己息息相關的話。
朝燈光更加幽暗的方向走了一段,走廊盡頭快速路過一個身影。
看起來有些像梁弈,又或者,只是她眼花……
漫無目的之際,隱約聽到辨識度很高的京腔:“……我哪兒知道他怎么知道的啊,不過人家都開口了,總不能駁人家面兒吧。”
“這話你給別人聽就算了。”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響起,秋月心跳了下,腳下不自覺往門口靠了一步。
梁風嗓音沉沉繼續:“既然叫我聲兄弟,就說點兒實在的,成么”
Jonas沉默片刻,起因笑了:“成啊。不過事先說明啊,我這實話可不好聽——”
“我壓根就沒打算和你那妞兒做買賣,就算你哥不找我,就算吉量比你哥那邊各方面都更適合合作,我也不想——這話,夠實在么”
“……”
隔著厚厚的木門,秋月也能感知到男人的反應和心緒——和自己的一樣。
“理由”梁風淡聲反問。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和梁弈動怒時很像:再有情緒,開口也是平靜的,戾氣騰騰的臉上濃眉冷目,眼皮輕輕一撩,壓迫感都十足。
“既然壓根不想,這幾天還折騰人瞎幾把策劃”男人壓著嗓子,“你耍她還是玩兒我呢”
又是一陣沉寂。
Jonas再開口時,先漫長地吁出口氣:“Gale,你還記得你頭一年跑比賽那時候么”
“你開了那么輛破車,硬是頂著火跑過了終點,我爹當時一眼就看中你,結果愣是沒簽下來——你說T家算你的伯樂,知遇之恩,多少錢都換不來的。我爹說你不識相,我卻覺得你丫講義氣,夠意思,以后絕對能跟我混成把兄弟。”
“你和T家約滿那年,我爹憋著勁兒想拿下你,又咽不下當年那口氣,故意把你扔二隊去了。你當時放話,說倆月就打上來,結果不到倆月,你還真成主力了,我當時心里就倆字:牛逼!就覺得你丫是真夠狠,也是真他媽有本事。”
“Gale,這么些年,我是看著你拿命拼過來的,你這一路不容易,咱當這么多年兄弟也不容易,所以我不明白,不明白你非得為著個女的回國,為什么放棄國外這些年拼起來的一切——我是真不明白!”
秋月驟然屏息,一口氣拎起來就沒松下去。
Jonas后面說什么她也沒聽進去,注意力只被某句話牢牢抓取……
梁風沉默的時間比之前所有的間隙都長。
他沒有回答對方,只一口接下連串的質問:“解約這事兒確實是我不地道,這我認。我也說過,這輩子你開口要我半條命,我也無有不應。”
“一碼歸一碼,我欠你的,我自己還。”
頓了下,男人語氣加深:“你拿我姑娘撒氣,這不合適。”
“我拿她撒氣”Jonas頓住,給氣笑了,“我他媽是憋氣兒好吧——替你憋了一口氣!”
“當初你鐵了心要回來,把她說得天上有地上無的,我是不是就提醒過你:人和你哥擺明了有利益捆綁,你回去就是大冤種——沒想到你還真成大冤種了啊。”
“所以現在到底算怎么個事兒啊哥哥那兒榨干了,換弟弟禍禍了唄你掏心掏肺給人家,人把你當塊兒板——你他媽就是個跳板!”
“這種女的我見太多了,告訴你,我還就瞧不上這樣的!”
“……”
秋月腦海里一片嗡嗡作響。除過上涌的血氣和羞辱感,還有什么更為劇烈地也在沖擊著她。
她從心臟到大腦都在震顫。
一墻之隔的人很久沒說話,直到手機響起消息提示音。
“回北城的票給你訂好了,今晚的。”梁風語氣很淡,語速也很快,“沒事兒就撤吧。于澈那邊也散了。”
“不兒,幾個意思啊”Jonas提高聲音,“趕我走呢要跟我絕交是吧”
“Gale,為個女人,你是真要插兄弟兩刀——”
“是。”梁風直接打斷他,理直氣壯反問,“怎么著”
“你不早說過我見色忘義重色輕友么,今兒我就把這名頭做實了——要不是念你兩分舊,你早給老子打得滿地找牙了!”
“你的實話不好聽是吧,那我也把丑話說前頭:只要我還能喘氣,就聽不得別人說我姑娘一句不是!”
“行,行!”Jonas氣極反笑,“算你他媽有種!”
“既然話說這份兒上了,從今往后,我就當沒你這個兄弟。”
“嗯。”梁風不咸不淡哼了聲,隨后火機咔嚓出一下,“你可以滾了。”
踢里哐啷一陣響,像是有人踢翻了什么東西。
秋月心里一跳,正要從門口躲開,就聽到木門被踹開的聲音。
——那位暴怒的少東家應該從另外一個出口離開了……
拎起的心還沒落下,秋月又聽到有腳步聲踱近,下一刻,身旁的門嘩啦從里面拉開。
看見她,梁風登時怔住。
秋月有些尷尬地張張嘴:“我本來想找你們一起談一下的……”
“……”
梁風垂眸默了兩秒,很低聲:“他剛說的那些……別往心里去。”
“他不清楚怎么一回事兒,也不了解你,說的都是屁話,別當真就對了。”
秋月輕“嗯”出一聲,內心無聲嘆了口氣:都會這樣想的。
等到他們在一起的消息公開,所有人都會像Jonas那樣看待她吧……
她發覺自己其實很在意Jonas剛才說的那些話。在意他們這場荒唐又戲劇三角關系擺上臺面,在意所有的側目與議論。
——即便勇敢地抱住了真心喜歡的人,她也還是像以前一樣怯弱……
女孩低頭不語時,細翹下巴收緊成一個小尖,看起來更倔強,也更委屈。
梁風眉心擰了下,抬手摸秋月側臉,又去牽她手腕:“智利那邊要找工廠的話——”
他的話被消息提示音打斷。
秋月從包里拿出手機,點擊微信通知欄。
看見消失很久的頭像出現在頂端時,她愣住。
YEE:【聽說吉量也有跟Lucius合作出海的打算。方便跟你短暫面談下嗎或者電聯】
廊上燈光氛圍昏暗,手機屏的光亮就格外顯眼。
梁風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撩起眼皮看女朋友怔愣的雙眸。
“智利那邊繼續找廠的話——”他接上自己剛才的話,“我再去打聽打聽。”
秋月放下胳膊,鎖屏手機:“不用了。”
她說:“人情都是難還債,我們還是自己摸索自己談,慢慢來吧。”
男人一時沒做聲,沉沉黑眸比燈光還要陰郁。
“我的人情是難還債。”梁風不緊不慢道,“梁弈的,就不是了么”
秋月微怔,下意識看手機。
“不是……他剛只是問我是不是要跟Lucius——”她抿唇,停下解釋的話頭。
她為什么要著急解釋
為什么要為一條無關痛癢,不該心虛的微信解釋
對上男人諱莫如深的視線,秋月深吸了口氣:“我以為,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了:你不是說不會干涉我工作么”
梁風氣音呵出一聲:“工作不能干涉,你和前任敘舊也不能干涉,是吧”
“……”
秋月唇瓣動了動,沒發出聲音。
她發現他也和以前一樣,和以前一樣對她的過去式心存芥蒂。
即便她將最誠摯的表白,與毫無保留的擁抱都給了他……
秋月吁出口氣:“我沒有要和他敘舊,也沒有和他敘舊的打算。”
“梁風,我和梁弈是同行,交集很多的同行。吉量和乘光現在還在共享電機技術,我和他以后也不可能沒有工作交集——就像你們之間切不斷的血緣關系一樣,就像別人總會說你們長得有多像——”
秋月頓了下,不閃不避地對上男人的眼:“即便你不在意,不愿意,你能捂住別人的嘴不那么說”
“我能。”梁風一字一頓沉聲,“如果別人那樣說會讓你困擾,讓你不高興,誰的嘴我都捂得住。”
黑眸動了下,他目光拉深:“因為你是我女朋友,我最在意你的感受。”
“換句話說,智利那邊我明明還有余力,你為什么還要把他攪和進來你不知道這樣做我會不高興么”
朝女孩邁進一步,男人壓著她的目光和她對視:“我的感受,對你來說就一點不重要”
“……”
四目灼灼相對片刻,秋月率先撇開眼。
她突然就覺得好疲憊。不想解釋,也不想再爭辯。
“重要。”秋月低低回答男人,“而且我覺得我已經身體力行地表達過你有多重要了。”
“但我也承認,你,或者說感情目前對我來說還不在首位。”
“我們是在一起了,但我還是有很多事要做。”秋月眨眨眼,抬頭再次對上男人視線,“那些事對我來說也一樣重要。”
“……”
梁風垂著眼皮看她兩秒,自嘲嗤出一聲:“嗯。懂了。”
在她面前,他自作多情得一如既往。
單手抄進兜,他長腿晃過她,大步往前走。
“就不耽誤你忙更重要的事兒了。”
“……”
錯身之際,秋月突然又叫住男人。
“剛才,Jonas說你為著我回國的話……什么意思啊”
不知道為什么,聽見這話時,秋月并沒有很訝異,以前的好幾個瞬間,她腦中其實也閃過類似的恍惚:或許在大洋彼岸時,他們真的有過她不記得的相見不相識呢。
可翻遍記憶,變尋她本就不寬泛的交際圈,她的過去和青春里,確實沒有出現過這樣惹眼桀驁的蹤跡……
梁風后背一僵,腳步頓住。
“不重要。”
他淡淡眺她一眼,轉身繼續往外走。
“對你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會館不歡而散后,秋月直接返回公司。
這兩年多來,她已經習慣以忙碌的工作吞沒情緒。
——但這次好像不管用了。
當助理問她是和誰約了什么重要會議時,秋月才意識到自己查看手機有多頻繁。
梁風當天沒有聯系她。
第二天也沒有。
即便前段時間他們隔著時差異國,他也從沒這樣和她斷聯過。
秋月也沒有主動給男人發消息。
冷戰一夜又一天后,心不在焉翻看微信列表時,秋月才發現自己也一直沒回復梁弈。
——那天心亂如麻,她硬生生給忘了。
梁弈那邊也沒再發消息來。
看吧,人家壓根就沒有和她敘舊的意圖。
她也沒有。其實那天,她根本沒想再和梁弈見面。
是那個男人搞不清楚狀況,動不動就亂吃飛醋。
——這么一想,秋月就更氣了。
可是明明在生氣,明明憋著一股倔勁兒,早上睡醒時,腦袋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還是:今晚有梁風當嘉賓的電臺廣播。
他的消息欄依舊空空如也。
悶悶不樂地收好手機,秋月開車前往公司。
從早會開始就忙不停,一直到下午才有喘氣的空隙。
正想去吃個餓過頭的午餐,助理的電話又接進來:“秋總,之前送去賽車隊的樣車剛回廠了,說全部都改好了,請我們再做一下檢測。”
秋月應下后,立馬趕去工廠。
偌大的試跑區只停放了一輛煙紫色跑車,和上次在車隊P房里見到的一樣。
秋月四周看了看,問助理:“誰送過來的車隊那邊的人嗎”
“工廠這邊交接的,我也沒見人。”助理回答,“要去確認一下嗎”
秋月垂下眼:“不用了。”
助理離開后,秋月也沒叫別的工作人員過來,自己拉開駕駛門坐進車。
——沒辦法,看見這輛車的第一眼,她腦袋里就浮現上次和男人在車里意亂情迷的畫面……
車內不是空的,副駕上放著一個登機箱,沒有鎖。
秋月眉心動了下,伸手打開箱子。
TomFord包裝盒最先映入眼簾,她也想起男人那天說過給自己買了口紅當禮物的話。
他帶回來的又遠不止化妝品,一箱子都裝得滿滿當當。
沒有細看,秋月從包里摸出手機,解鎖屏幕。
沒好氣地哼出一樣,她“啪”地合上了行李箱。
扣好安全帶踩下電門,秋月驅車跑了好幾圈。
沒穿防護沒戴頭盔,她不敢試探改造后的Maje在賽場上到底有多大潛力。可就這樣遠超街道限速地跑下來也足夠痛快,足夠驅散掉一些憋悶的情緒與郁結。
將車停回原位后,秋月再次打開那一行李箱禮物。
拆掉包裝旋開口紅,她在心里腹誹了句“直男審美”,又慢慢地再次劃開手機。
和男人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兩天前接機的時候。
點開打字框,秋月正抿唇猶豫措辭,突然聽到很細微的響動。
抬頭看了半天,她目光定在擋風玻璃后的后視鏡上。
鏡框上吊著一根孤零零的細線,原本掛在那里的護身符不見了。
彎腰摸索好一陣,撿起四四方方的護身符時,秋月也看到了里面的東西。
——居然是紙鈔!
哪有人用錢當護身符的啊
吃驚驅使好奇心,還沒來得及阻止自己,秋月便將東西丑了出來。
真的是鈔票,而且是一張美元。
折成小塊的百元美鈔慢慢展開,一張清秀的字體映入眼簾:
【愿你手里有六便士,心中有月亮。】
秋月瞪大眼睛,呼吸驟停。
她認出了這行筆跡。
——這是她的字。
第43章 新生
美國,S城。
梁風在飛機上俯瞰銀河一般的夜景時,原以為即將到來的新生活會像這座城市一樣璀璨繁華,卻不曾想,這只是他從白晝跌入永夜的前夕。
除了他,他的媽媽什么也沒能從婚姻里帶走。帶著他,她能做的只有投奔自己的生父。
梁風這才第一次聽媽媽說起外公:他是S城當地頗有頭臉的一名華商,而媽媽,是他養在國內的私生女。
身世晦澀,生母早逝,她從父親那里得到的算不上父愛,至多不過愧疚和憐愛罷了——而這些愧意,也在她遇見梁父時終止。
“他不同意我和你們爸爸結婚,最后給了我一筆嫁妝,說要跟我斷絕關系。”
梁風看著媽媽憔悴的臉,一下明白他外公為什么不同意了:她那筆豐厚的嫁妝,早成為他們爸爸變成“梁總”的基金。
“別擔心,外公會喜歡你的。”媽媽摸了摸他的臉,笑著安慰道,“你長得很像他。”
梁風沒有說話,也沒有笑。他覺得媽媽過于樂觀了。
事實證明他的預判沒有錯,他的外公果然也拋棄了他們。
——就像他爸爸一樣。
之后媽媽病了好些天,他們的錢也快花完了。
梁風還記得媽媽那天數點完行李和錢包后沉默了很久,然后對他說,小風,你明天就回國,回去你爸爸那里吧。回去繼續念書,好好上學。
他當時說得……也沒錯,我確實沒有能力給你們好的生活。
梁風不說話,只是搖頭。
媽媽一下就哭了,說她也舍不得他,可是沒辦法,他還小,呆在這兒這輩子就完了。
梁風那個時候其實并不明白為什么他“這輩子就完了”。
他只是覺得他不能。在媽媽被丈夫和父親拋棄后,他這個做兒子的,不能再不要她。
所以那天不管媽媽怎么讓他回國,梁風都只是搖頭。
最后他才說,是我要跟你來這邊的,我不后悔。
他媽媽又哭了,抱著他哭得特別兇。
眼淚流干后,她的精神倒好了不少,立志要自力更生。
可生活哪有那么容易。
異國他鄉,孤兒寡母,他們舉目無親,唯一的經濟來源便是媽媽靠公民身份得到的幾百美金低保,租了房子,就沒錢吃飯。
梁風看著媽媽焦慮又忙碌。當年她退學斷親嫁人,結婚后又一門心思相夫教子,落到今天沒學歷也沒工作經驗,想要賺錢,就只能做一些體力工作。
可當她真拋**面上工時又發現,自己連刷盤子都刷不過那些墨西哥人。
——梁風一開始并不知道這些。
媽媽只高高興興告訴他發了工錢,卻沒說那些錢根本沒法養活他們兩個;他信了媽媽總說自己“吃過了”的話,不知道她給他帶飯時都在餓肚子。
直到媽媽營養不良暈倒在外面。
萬幸中的不幸,她遇上了好心人——一個嘴硬心軟,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將從教堂領來的救濟糧全讓給他們的好心女人。
梁風管她叫何姨。
何姨活得和他們一樣艱難——可能還要更難一些,她連身份都沒有,是偷-渡過來的。她說自己是被老鄉騙出來的,一會兒又說也不算騙,她不跑,就只能嫁給比自己爹還大的鰥夫。
和媽媽不一樣,何姨潑辣又義氣,強悍且粗魯。她會在按摩時抽摸她屁-股的男客人耳刮子,有時候又不很在乎被揩油,她說:“被狗咬兩下,給我女兒換兩瓶牛奶,值了。”
她女兒叫棠棠,和她媽媽一樣是只兇悍的小狼。梁風媽媽很心疼她,小姑娘也總甜甜喊她沈姨。
因著孩子的關系,兩個女人走得原來越近。冬天來臨之際,梁風和媽媽搬進何姨家。
說是“家”,其實也就是兩間連窗戶都沒有的地下室,這樣的房子這片區域有很多,住滿了沒有身份的游民。
何姨說,這里就是他們這類人的“地下城”。
“這類人”,指的是何姨一樣的底層苦命人,也有散盡家財追尋美國夢的中產,以及像媽媽一樣從云端跌下去的。不管過去什么樣,住進“地下城”的人,似乎都會變成一類人——弱肉強食的野蠻動物。
這里還有一群跟梁風年級差不多的半大孩子,物質與教育的匱乏,將他們身上的動物性逼發到淋漓盡致,成年男人都不敢輕易招惹。
這伙人總在深夜出動,打架飆車,搶劫放火,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等到早上他們作鳥獸散后,整條街道上都是碎玻璃,空氣里還飄散著大-麻的味道。
梁風搬過去沒多久就被這群人注意到,隨后開始瘋狂地針對他。
他們欺他一個人打不過,更恨他不肯入伙。
他說什么都不肯和他們一起做事。
他用盡所有力氣抵抗被同化。
說是抵抗,很多時候還是他單方面挨揍。不想讓媽媽操心,被打得狠了,梁風就會找借口不回家。沒有地方去,他就走出“地下城”,游魂一樣四處瞎晃悠。
很快梁風就發現,這座城市的富人區就在旁邊。最繁華的CBD與最落敗的貧民區,中間只隔一條馬路。
有段時間,梁風最喜歡的就是坐在那條馬路邊上,觀望對面那個近在咫尺,卻天差地別的世界。
他看見光鮮亮麗的精英們進出辦公樓,看見他們的孩子穿著精致熨帖的校服,走進全美最好的私立高中。
街道被燈光與圣誕樹裝飾時,他看見家家戶戶走進琳瑯滿目的商店,店門再打開時,里面傳出的旋律,人們抱著禮物的笑臉連雪花都消融。
梁風就這樣看著。剛開始他總是想起從前,想起他們一家四口從前在一起時,正和這些人一模一樣。
后來他就不想了,也想不起來了——很多事情,遙遠得好像上輩子。
有天他又在這條街上晃悠時,迎面遇上一個女孩子在遛狗。富人區里的小狗和主人一樣體面,背毛順滑到發光。
感應到少年的目光,小狗快樂又親人地撲起前爪。
梁風輕笑出聲——他已經很久沒笑過了。下意識伸手想要摸摸小狗,牽狗的繩子卻猛地后撤。
梁風收回胳膊,抬頭對上狗主人的眼。
盯著一頭金發的褐眸嫌惡地瞥他一眼便移開,像看到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一樣。
又更像,在看另一條狗。
——一條連富人區的狗都不如的野狗。
望著人和狗離開的背影,梁風扯開帶傷的嘴角笑,又毫不掩飾地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他突然又想起從前,想起回憶愈發模糊的從前,想起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如果那張臉在這里,這里的人,肯定不會像看自己一樣看他吧。
那天晚上,梁風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張和自己一樣的臉,夢到那個,他再沒有叫過哥哥的哥哥。
夢里,他們還像小時候一樣形影不離,一起站在繁華的街道邊。
只一個轉身的功夫,哥哥就不見了。梁風正著急地大喊大叫,遠遠又看見遛狗的女孩從富人區里出來。
小狗依舊像白天一樣開心地撲向他,隨后被后撤的狗繩牽走。
梁風訥然抬頭,下一秒便從夢中驚醒。
——那個狗主人換了一張臉,那張臉和自己哪里都一樣,唯獨一雙傲慢的眼。
——梁弈的眼-
一年又一年。
“地下城”每一天都有人搬進來,每一天也有人悄無聲息地離開。
還有人在里面如野草般成長。
十七歲梁風,走路時都能聽見骨骼生長的聲音。身量拔高,梁風的肩背隨之變寬,喉結突兀的同時,他的嗓音也開始低沉磁性,強肌勁骨將力量賁張而出時,有人覺得這就是少年感,也有人嗅到荷爾蒙十足的男人味。
介于少年與男人之間,惡劣的生態賦予他Alpha氣息滿滿的身軀,基因又遺傳給他一張惹眼的帥臉,游走在貧民窟與富人區之間,他桀驁又招搖。
他早不在意富人區那些傲慢又勢利的眼,他的惡劣讓他們厭惡,更讓他們恐懼。
他也不再害怕地下城那群玩命的少年——他比他們更狠,更瘋,更不要命。他們在他手里丟掉過血肉,牙齒,手腳甚至眼睛,從此再不敢招惹他。
他變得越來越強勢,也越來越陰郁沉默。
因為他發現想要強大,就必須得變成曾經最討厭的模樣。
——他終究還是長成自己最不想成為的那類人。
還在成長并非一無是處,長大后的梁風得到的最大慰藉就是賺錢。
他不僅不用再靠兩個媽媽養,還能反哺家里的三個女人,是名副其實的頂梁柱男子漢。
何姨沒什么文化,對能識文斷字的人總有濾鏡,經常夸梁風“上過學的就是腦子好使”。
雖說只在國內學了幾年,但他腦子好使是事實,呆了不到一年,少年一口英語就說得跟母語一樣地道,各種俚語都信手拈來。
語言障礙清除后,賺錢的路子就多不少。梁風做過的工作多過三十六行,稱得上稱心甚至喜歡的,只有在修車廠那份。
男孩子對車總是天生就有好感,梁風在好感之上有多幾分車感,很多車他摸摸發動機,轉轉方向盤就能開得得心應手。有時候趁師傅不在,他還會偷偷飆幾圈車,漂兩道移。
速度帶起疾風時,他的煩惱也被吹散——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覺得自己才算活著。
靠著修車廠里積攢的技術和積蓄,他們的日子終于不再拮據,一家人甚至開始商量搬出地下城,換個環境稍微好點的社區。
就在他們憧憬著一間可以照到陽光的房子時,境況突轉急下,兩個媽媽先后病倒了。
何姨的肺腺癌一查出來就是晚期,大醫院都治不了,更別提地下城里的私人診所。
她很平靜地接受了命運對自己的審判,梁風和媽媽越堅持為她治療,她反而越惶恐——太花錢了。她的命本就不值錢。不值得的。
病情惡化后,何姨說什么都不肯再去醫院了。圣誕節前的一個平安夜,她自己偷偷買了很多嗎-啡,又把那些嗎啡全部注射進自己的血管里。
何棠在痛哭中度過了那個圣誕節。
何姨走了之后,梁風媽媽的身體也每況愈下。更糟糕的是她連確切病因都查不出來,梁風帶她去過富人區的醫院,也尋過唐人街的中醫,沒有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何棠甚至還找來過一個吉普賽的巫醫。那個老太婆神神叨叨地說梁風媽媽的靈魂已經被惡魔收走了,誰也拿不回來,梁風氣得差點抄起水晶球要砸她腦袋,最后還是媽媽攔住了他。
媽媽笑著安撫了他,又勸他們不要忙活了。她說她的病是心病,這輩子都解不開心結的病。藥石無醫。
何棠又哭了。梁風一言不發地離開家,繼續到處找醫生。
他沒有一天放棄治療媽媽,可她的病還是越來越嚴重,很快連飯都吃不下。有一天,媽媽的狀態突然好了很多,她有了起床的力氣,將地下室打掃得干干凈凈,還給何棠編了花哨的辮子,做了他們喜歡的餡餅。
梁風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媽媽一直沒睡著,他也是。夜色最深時,她跟他說想要去看日出。
他們出門前隔壁的何棠也醒了,小姑娘揉著眼睛問哥哥是帶沈姨去醫院嗎。
梁風嗯了一聲,讓她去修車廠老板那里先借六百美金。
何棠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他們母子倆。
她記得她媽媽的喪葬費用就是六百。
她知道他們不是要去醫院了。
這次她沒有哭,只瞪著大眼睛注視他們走出家門。
七月仲夏,氣溫很高,可梁風記得那天晚上很冷,他背著媽媽走了很遠的路,身上和心里都還是涼的。
他們在深夜走出地下城,穿過富人區,來到跨河大橋下,這座大橋還沒建好,橋梁缺了一大截,硬生生從中間斷開。
等太陽出來照在斷橋的江面上,視野應該很好,也很美——梁風這樣想著。
路被封了,他只能背著媽媽從橋邊往上爬。他媽媽瘦到跟小孩一樣重,照平時根本不是難事,可那天不知道怎么了,梁風就像被抽掉筋骨一般,渾身都沒有力氣。
媽媽心疼他,怎么都不肯讓他上橋了。她說我們就在河邊坐坐吧,她還沒來過這邊呢,能吹吹風看看風景也很好。
梁風把媽媽放到橋下的河邊,可是那里什么風景都看不見,那晚連星星都沒有出來。
圍繞他們的只有黑壓壓的河水,以及漫長到沒有邊際的深夜。
他們坐了很久,久到媽媽的身體越來越涼。
天空翻出魚肚白時,媽媽突然問他后悔嗎。
后不后悔離婚時跟她走,后不后悔當初沒有回國。
后不后悔從云端,跌入這暗無天日的深淵。
梁風的回答依舊和當年一樣。
他說他不后悔。
他就沒有后悔過。
媽媽聽完就笑了,笑著笑著又哭起來。
她這輩子溫和到怯弱,那天晚上卻叱罵生父,咒詛前夫,情緒前所未有的激動。
最后,她直勾勾盯著兒子的臉,一直重復道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好想你啊……
梁風沉默地看著宣泄的媽媽。他知道,她正在透過自己這張臉,去看另外一個人。
——那個他們都刻意不去想念,甚至不敢提及的人。
天空翻起魚肚白時,媽媽喃喃唱起一首歌,是他們小時候經常聽她唱的一曲童謠。
唱到一半,歌聲忽然停了。
梁風接著唱了下去。
直到唱完這首童謠,他才垂頭看懷里的媽媽。
她睡著了。
就像小時候他熟睡在她懷中那樣。
汽笛聲劃破清晨,梁風抬頭望向被朝陽映紅的江面。
天亮了。
太陽照常升起。
他將媽媽抱在懷里往回走。失去生命,她反而比來時重了很多,他差點都抱不動她。
還沒有走出斷橋,一群人就攔住了他——正是地下城那伙人渣。
他們早沒了人性,等在這里只為嘲笑他沒了媽,又辱罵他懷里溫暖的尸體。
梁風瘋了一樣撲過去跟他們打起來,可他們人多,他還要兼顧媽媽,怎么也打不過這群人。
臉被踩進江邊的泥地里,他的自尊混著污血糊了滿臉,前所未有的狼狽。
不過好在,他護住了媽媽。
拼盡最后的力量將媽媽帶去殯儀館。身上沒有錢,里面的人壓根不肯收。
可梁風沒有力氣再將媽媽抱回家了,他也不想再折騰她——她活著的時候難道還沒受夠么。
好說歹說他們才同意讓梁風將人先留下,又囑咐最多一天,最遲明天早上,他要么把錢帶過來,要么把人帶走。
梁風不敢耽擱,出來后立馬往家趕。還沒到地下城他便接到何棠的電話,說剛借來的六百美金被那群畜-生全搶走了,他們還打了她。
小姑娘哭得厲害,邊哭邊說怎么辦啊,沒錢怎么辦,沈姨的……要怎么辦。
梁風沉默了很久,開口讓妹妹不要哭了。他說沒關系,他來想辦法。
可他能有什么辦法呢。
掛掉電話后,梁風漫無目的地地往前走。
他忘記自己怎么又走回斷橋附近,忘記天怎么剛剛才亮,轉眼就又黑了。
他想起以前媽媽哭著勸他回國的話。她說,要這樣下去的話,他這輩子就完了。
望著在黑暗里翻滾的江水,他突然覺得,要是一輩子就這樣完結,好像也不錯。
涼意漫上腳腕時,梁風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夏天的水,居然這么冷。
正要繼續往前,不遠處的橋下突然傳來聲音:“嘿——有人在那邊嗎”
梁風望過去,看見橋墩下的人影。
影是暗的,她的聲音卻很明亮:“我的車壞了,你可以幫我看看嗎”
“……”
他站著沒動。
被人發現想死,比死本身更讓他窘迫。
見他不動彈,對面的人影急得崩了兩下,又使勁揮手大喊“hello”。
梁風忍耐般閉眼,嘆出口氣,隨后拖著滴滴答答的褲腿走過去。
到了跟前,他才發現對方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看不清臉,但她披散在肩頭的黑發在夜里都很有光澤。
她用英語告訴他車怎么都打不著火。
梁風沉默地掀開車前蓋看了看,伸手撥弄了兩下:“線圈松了。”
——他說的是中文。
龍蛇混雜的地下城呆久了,再不明顯的口音他都能聽出來。
女孩愣了下,也換成中文:“你是中國人啊”
梁風沒搭理她,面無表情地合上車前蓋:“好了。”
他話音還沒落,背后的河岸上突然有人喝出一聲。
女孩緊張地倒抽口氣:“是警察嗎”
梁風還沒吭聲,就看見她呼啦拉開副駕門,一把就把他推了進去。
——個子不高,力氣倒大得驚人。
她自己鉆進駕駛座,點火,掛擋,踩油門跑路——一氣呵成的老練操作。
車子快速掉過頭時,梁風冷聲開口:“這邊滿十六就能開車。”
“我滿了呀!”女孩立刻道,隨后又很小聲,“只是還沒來得及考駕照……”
梁風呵出一聲:“無照駕駛,你膽兒挺肥。”
“你膽兒更肥。”女孩笑瞇瞇回他,“知道我無照駕駛,還不系安全帶”
“……”
梁風被懟得哽住,舌尖刮了下嘴里的傷口,他慢吞吞去拉安全帶。
側眸的瞬間,他動作一下僵住。
車里光線不算足,剛好能照亮開車人的臉。
——好漂亮的一張臉。
皮膚冷白,五官精致且靈動。
梁風一下就想到微風,想到霧靄,想到清晨森林里舔舐露水的小鹿。
——小鹿是她,露水也是她。
察覺到視線,女孩也偏過頭。
目光中閃過一絲詫異。
梁風愣了下,趕快轉臉撇開視線。
他差點忘記自己現在這幅模樣有多落魄不堪。
臉上的傷口也忽然有了知覺:一片火辣辣的熱感……
“你對這片熟悉嗎”女孩重新開口,語氣和剛才無二,“幫幫忙好不好啊我可不想被警察抓包。”
梁風瞟了眼后視鏡,一時沒說話。
他不知道怎么告訴她,有些人可比警察可怕多了。
被他們抓到更糟糕。
“前面一百米右轉進巷子,到頭有個停車場。”他沉聲指揮,“往里開。”
女孩哐當換擋,單手打轉方向盤:“好嘞!”
梁風氣音失笑。
——他沒聽錯吧
她怎么好像還挺高興的
不僅高興,她甚至還有點興奮,寬大的車身拐進小巷后速度也一點不減,嗖嗖開進停車場。
這姑娘的心思和長相一樣靈性,不等梁風再指揮,她已然明白他讓她開進來的意圖:一頭扎進車堆里,關燈,熄火。
車內的兩個人同時解開安全帶,默契地倒在車座下。
半晌,他們才聽到車外傳來動靜。
一陣踢里哐啷,罵罵咧咧后,那伙人往遠處去了。
女孩露出兩只眼往車窗外看,隨后扭頭沖梁風笑:“他們都走了哎!”
梁風沒接話,有些別扭地偏開臉。
她笑起來整張臉都亮了,一雙眼通透澄凈。
——是被愛完整滋養的模樣,物質與精神都沒有匱乏。
這樣的人梁風見過很多,富人區那邊比比皆是。
但他們不會像她這樣沖他笑。
見梁風下車,女孩也立即推開車門:“你還要去橋那邊么”
梁風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夜空。
天或許快亮了。黎明前的這段夜格外漆深。
任何東西投進江河里,都可以被這樣的黑夜淹沒吧……
“我也住那兒附近。”等不到他回答,女孩就自說自話,一邊示意方向盤,“你來開”
“……”
他為什么要開。
為什么,要跟一看就是一個世界的人繼續同行呢
梁風有一百個理由拒絕,可扭頭對上女孩目光熒熒的眼,他不自覺就邁開腳往駕駛座走去。
發動汽車,梁風掛擋時感受到獨特的卡頓:“這車有年頭了吧。”
他想了想,報出一個年份。
女孩眼睛刷地亮了:“對!”
“我和我爸專門租的,就想感受一下。這么老的復古車在國內都不能上路。”她側眸注視梁風,“你對車很了解啊”
梁風不咸不淡:“唔。”
“你很喜歡車。”女孩這次用的不是問句,語氣很篤定,“車也喜歡你。”
“我爸爸說過,有些人天生車感就非常好,車在他手里總能開出人車合一的感覺。這是一種天賦,也是很厲害的能力。”
“……”
搭在方向盤上的雙手動了動,梁風沒有說話,喉結下沉的聲音明顯。
她在夸他哎。
“往那邊走——”女孩抬手指向橋柱的某個方向,“那邊是不是可以上橋啊”
“橋沒建好。”梁風終于開口,好聽的音色散進夜里,“中間是斷的。”
女孩“哎呀”出一聲:“來都來了!橋上景色一定很好,說不定還能看到日出呢。”
“日出”兩個字直擊梁風心口,他眸光微動。
“不怕警察逮了”
女孩笑:“不怕!”
“你應該也不怕吧”她頓住,稍斂笑意,“如果……你連死都不怕的話。”
“……”
她果然看到了。
方向盤倏地打轉,復古車搭載少年少女的膽色與秘密,飛速駛過“禁止通行”的標牌。
向上走,一路西行。
“關車燈吧。”女孩說,“不然我們會被發現的。”
梁風照做。
車子在黑暗中前行,月光為他們引路。
“好漂亮啊!”女孩指的是橋下連成銀河的夜景。
手落下時,她摁下方向盤旁邊的一個按鈕。
車頂篷緩慢打開,四面八方的風瞬間涌進來。
——全部,都吹進梁風心里。
他扭頭看身旁的女孩。
大風將她的長發吹亂,可她毫不在意,反而攤開手掌迎合風意。
她回頭朝他笑時,月光也為她加冕。
“我來這邊好些天了,但不知道為什么,直到現在,我感覺自己才真正到了美國!”
“對了,我想起一首歌——”
她是這樣明媚恣意,想說就說,想笑就笑,想起一首歌,便放聲放出來:
“If you come back to America just hit me up
(如果你回美國了,就給我打個電話)
''Cause this is crazy love I''ll catch you on the flipside
(狂戀你的我,會再次捕獲你的心)
If you come back to California You should just hit me up
(如果你回美國,應該直接聯系我)
We''ll do whatever you want travel wherever howfar
(我們去做你想做的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We''ll have a party we''ll dance till dawn”
(我們舉辦一場舞會,共舞到天明)
梁風在女孩的歌聲中看向最遠的地方。
看見和媽媽昨晚沒能看到的夜景。
或許是昨晚的遺憾過于痛徹心扉,這一次,運氣終于站在了他這邊。
——為他送來這場和天使同行的,近乎浪漫的奇遇……
“你看——”女孩抬手指向天空,“月亮旁邊的那顆星好亮啊,這是什么天象嗎”
梁風擰眉回憶:“記不清了。好像是什么星伴月。”
回去我就弄清楚,下次告訴你。
他在心里如是道。
——如果,還有下次的話……
“真好看……”女孩望著星月相伴,輕聲喃喃,“我的名字就叫Luna.”
自我介紹完后,一般也會期待對方交換信息。可或許是他自我封閉的信號太強,她并沒有問他任何問題,只輕聲繼續道:“我爸爸給我取的。因為我媽媽很喜歡《月亮與六便士》這本書,她說,月亮是世界上最浪漫的東西。”
她偏頭看梁風:“你看過那本書嗎”
“看過。”梁風回答,隨即內心輕哂。
——他居然在和人討論讀書。
居然還有人覺得他是會讀書的人,并以文明與溫柔待他。
在拳頭說了算的地下城,他已經太久沒被這樣對待過了……
“挺不靠譜一人。”梁風簡而言之地評述書中人,“他的追求建立在拋棄和傷害別人上面。”
女孩不置可否地笑了下:“你這么理解的啊。”
“但其實我能理解男主。或許我和他一樣,都是需要抬頭看月亮的人。”
“那是因為你們已經很多六便士了。”梁風面無表情道,“滿地都是六便士時,才會抬頭看月亮。”
她大概永遠也理解不了。
當滿地只剩貧窮與窘迫時,即便抬頭,也看不見月亮。
因為他身處地下城。
女孩靜靜看他兩秒:“或許吧。”
她聳聳肩,輕松道:“但有時候多看看月亮,才能有力氣撿便士。”
沒有跟女孩繼續這個話題,梁風踩下剎車。
輪胎與地面摩擦出刺耳噪音,車剎停在斷橋巨大的豁口前。
“過不去了。”他說。
“那就先下來吧。”女孩推開車門,還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樂足模樣,“這邊視野也不錯啊,正好能看日出。”
梁風也下車,晃悠著長腿跟女孩走到橋欄旁。
沒看見周圍有施工痕跡,她好奇問他:“這橋一直斷著嗎不建了”
“爛尾好些年了。”梁風說著,習慣性地摸兜里的火機。
扭頭對上女孩純凈的眼,他又縮回手:“可能沒顧上撿錢,光在這上看月亮了。”
他略帶嘲意的語氣有點諷刺她之前月亮最大的論調。女孩聽出來了,斜他一眼,又笑了:“那就得等他們慢慢撿了。”
“這么大一工程,應該要花很多錢。”看著斷成兩截的橋面,她開始異想天開,“你說,會不會錢還沒到,能飛過去的汽車就先造出來了”
梁風懶洋洋哼笑:“不早造出來了么。”
“叫飛機。”
女孩“嗤”地笑出來:“你說話還挺有意思……”
“上周在Vegas我們也體驗了下直升機駕乘課,不過相比開飛機,我還是更喜歡開車,更喜歡輪胎壓在地上的感覺,很踏實。”
女孩說這些話時眼睛更亮,目光里除了真誠,也有野心勃勃:“我也喜歡手握方向盤的感覺。把方向和速度握在手里的那種掌控感,讓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是個大人了。”
梁風低低笑了下——他倒覺得她確實是個小孩子。
開車對他來說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容易。可成為大人好難。
成人的世界也很操。蛋。
盯著他們腳下滾滾東流的江水看了會兒,梁風淡聲:“你應該沒遇上過事故。”
女孩搖頭:“沒有。”
——當然,她不僅開車沒出過事故,人生也會一片坦途,沒有翻車。
“你遇見過事故啊”她又問。
江水從他們腳下滾滾而過,流向微微泛白的東方。
梁風盯著水天交接沒說話,又回頭看斷橋的裂口。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這座橋一樣,早硬生生斷成兩截。
而今他站在巨大的破口上,對面是他回不去的過往,也是他到不了的未來……
“車禍。”他扭頭對女孩道,又自嘲般扯了下唇邊,“車翻溝里那種。”
“人沒事就行。”女孩輕聲道,“只要人沒事,就能繼續出發。”
梁風舔了下嘴角的血跡,擰眉:“走不動了。”
他朝前面的斷口挑挑下巴:“也沒法走了。”
女孩不說話了,通透的眼靜靜看著他。
——眼里沒有論斷,輕視,憐憫的意味,就只是默默地注視著他。
片刻,她很小聲:“或許,你能飛過去呢。”
梁風眉心動了下:“嗯”
“別人翻進深溝可能開不出來,你車感車技都那么好——”女孩笑著跟少年道,“說不定這能飛過去呢。”
梁風也笑了,頗無語:“電影看多了”
“試試唄。”女孩聳聳肩,“如果無路可走,那就沖一把唄——握緊方向盤,油門踩死,只看前方。”
“開車不好往后看的,后視鏡里瞟一眼就夠了。”她頓了下,定定看著少年的眼,“但一定,不要總回頭看。”
“……”
不能往回看。
不要回頭。
她的目光那樣篤定,像一道光,又像一柄劍,直戳人心。
——或許心臟就應該被擊中,被戳動,被切開,直到鮮血淋漓。
否則他的心為什么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呢
就好像,重新活過來一樣。
“真能過去么”梁風自言自語般。
“嗯。”女孩重重朝他點頭。
“會過去的。”
話音落下,她的眼眸被初生的太陽染成金色。
“滴——”
梁風順著汽笛聲扭頭。
江水也擁有她眼睛的色彩,他看見一片波光粼粼的輝煌。
看見黑暗盡褪,天光大亮。
他突然想起和媽媽坐飛機來到這里的第一晚,那時候他們都不知道,那一晚會如此漫長。
“天終于亮了……”梁風喃喃。
“是啊,天亮啦。”女孩吁出口氣,“我得回去了。你呢”
梁風注視著新生紅日,刺痛的眼很慢地眨了下。
“走吧。”
他也要繼續往前走。
前路依舊充滿貧窮,勞累,窘迫和欺辱,但他不會再回頭看了。
即便是萬丈深淵,他也愿意縱身一躍。
就像她說的那樣,萬一呢。
萬一,他真的就飛過去了呢。
復古老車沿著來時的路往回開,車內的人比來時沉默許多。
車開下大橋時,女孩長舒出一口氣,眼睛忽而一亮:“哎,那邊有家咖啡館誒!”
握著方向盤的梁風沒吭聲,出神般望著擋風玻璃。
女孩看了他一眼,撇撇嘴:“這個時候呢,紳士一點的男生一般會說:這位美麗的女士,請問我可以請你喝一杯咖啡嗎”
“……”
梁風沒說話,帶傷的唇角控制不住地上揚。
當笑意蔓進眼睛里,他突然就明白“心花怒放”是什么意思了。
——她覺得他是紳士哎。
她愿意和他一起喝咖啡。
靠邊停車,梁風問女孩:“想喝什么”
他沒有告訴她,自己迫切想問的,其實是另一個問題:
我們還可以再見面嗎
女孩眉眼彎彎:“就買你喜歡喝的吧。”
下車走進那家咖啡館,確定車里的人看不見,他才開始摸索全身的口袋。
——幸好還有一杯咖啡的錢。
少年火氣旺,一向只喝冰飲,這次卻點了一杯熱咖啡。
點完單,他又去衛生間洗了把臉,一邊清洗血污傷口一邊思考,到底是應該自我介紹呢,還是先問她要聯系方式呢……
等打好腹稿,端著熱氣騰騰的咖啡出門,梁風登時愣住。
車不見了,路邊空空如也。
原地怔了好一會兒,他走到剛才停車的地方。
呼吸一滯。
樹下的陰影里,躺著他最需要的東西,以他意想不到的形式。
——六張百元美鈔被折成小圓片,還有一張被折成彎月的形狀。
月亮上的那張有字。
梁風撿起來打開,看見女孩娟秀而有力量的筆跡:
【愿你手里有便士,心里有月亮。】
第44章 Luna
紅色跑車從山頂跑道甩尾而出,一路滾下山坡,最后撞在一顆粗大的樹枝上,發出駭人的巨響。
——于澈和何棠趕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領航員拔腿就向山下翻頂的賽車跑去。
“Jonas你瘋了嗎!”何棠氣得眼睛都紅了,“我哥病才好,你讓他這樣試車是想要他命嗎!”
“他該我的!!”Jonas大吼道,火氣比何棠還要盛,“這時候解約他媽的玩兒老子呢!我爹那邊兒我怎么交代你們把我當猴耍啊!”
“……”
何棠氣焰頓時矮了半截——解約這事,的確是他們不占理。
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因為她壓根不明白她哥為什么非要解約。
——就像當年,他突然說要當賽車手一樣……
那一邊,于澈已經把人從車里拉了出來。
何棠松出口氣——她哥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和血跡。
視線落到他腿上,她心里又一沉。
被扶著一瘸一拐走過來,梁風撐開于澈的肩膀,朝發脾氣的少東家挑挑下巴:“滿意了”
“……”
Jonas瞪著跟他玩命的賽車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氣盛的胸膛一起一伏。
“Gale,你要還拿我當兄弟,不——”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你他爹要還拿我當個人的話,就跟我說實話——”
“你不要命也要解約回去,是不是國內已經找好下家了”
“沒。”梁風悶聲回答,頓了片刻他很低聲,“但我確實在國內找著人了。”
Jonas伸長脖子:“誰”
他決定告訴他實話,這是他該為失約展現出的歉意與誠意。
或許他也正需要找個人說說了。
他從未對何棠和于澈都沒有提及過有關她的一個字——執念一個人八年,卻連她的名字都不確定,這是傻子和瘋子才會做的事。
可能真是他瘋了。
——不管是那晚的溫柔月光還是清晨盛大的日出,都只是他一個人的臆想……
Jonas也一定這么認為。
聽完梁風略過細節的解釋,他半張嘴愣愣看他。
——看外星人一樣的眼神。
“不兒,你先認識的這姑娘,是你哥對象——你確定沒搞錯”
梁風扯開汗涔涔的車服領口:“確定。”
他絕不會錯認那雙眼。
——再沒有一雙眼那樣溫柔堅定地注視過他。
Jonas等著賽車手,冷呵出一聲:“電影看多了”
“您現在演的哪一出啊兄弟反目還是橫刀奪愛啊”
“……”
隔著漫長的時差與至親的死亡,他們早就隔絕一切聯絡。
他一直覺著和梁弈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任何聯系了。
卻沒想到除了DNA,她居然也會成為他們的連結……
擰眉拂去心頭燥意,梁風“咔嚓”搓響火機。
“就想再見她一面。”
Jonas嗤出一聲,明顯不信:“然后呢”
緩慢翕出一口白煙,男人的嗓音模糊沙啞:“咖啡。”
“什么”
“然后給她買一杯,她喜歡的咖啡。”
再告訴她我的名字。
以及那晚月亮旁邊最亮的星是木星,那是木星伴月的天象。
男人手伸進賽車服,帶出一個明黃色的小塊,看起來有點像護身符。
謝謝你摘下一顆滾燙的月亮,照亮溫暖我。
我做到了。
——我已飛過最高的地方-
合歡花在方格玻璃后影影綽綽地晃,百年老洋房里飄散著一股很淡的松香。
循著淡香的源頭,梁風看見一座落地鐘,老舊,古樸,依舊矜矜業業地行走著。
——差十分晚七點。
打開鐘表玻璃,梁風推動指針,將長短針并攏在最頂端的數字上。
零點,午夜。
他終于回到那個無數次想要回去的夜晚。
“咚,咚,咚……”
鐘聲厚重而緩慢地響起,一下接著一下。
最后一聲鐘響落下時,梁風的心忽然猛悸了下——如有預感一般。
目光微動,探過方窗看樓下。
一輛黑色的SUV正不疾不徐駛過來,停到花園旁邊的空地上。
駕駛座車門推開的瞬間,梁風的心跳簡直要沖破胸腔——正與那晚她予他新生時的頻率同步。
她看起來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整個人如月光般清幽淡雅。
可又有什么,明顯不一樣了。
女孩下車踱步到花壇前,從包里摸出打火機和煙。
她點煙的動作相當嫻熟,不亞于當年無照駕駛的姿態。
紅點在女孩指間無聲燒亮,她垂頭對著花壇一動不動,任周身煙霧繚繞。
梁風用力而沉默地注視著她,忽然想起他們狂奔在斷橋上時,她迎著晚風縱情歌唱的模樣。
他的眼眶倏地熱了。
沒關系。
他在心里對她說,亦是對自己道。
一切都會過去。
縱然前方破口巨大,深淵萬丈,我們也會過去。
——這一次,就換我來托住你-
指尖攥住帶有字跡的美鈔,秋月闔眼,緩慢地吁出一口氣。
腦海和心臟因翻涌而出的回憶滿漲,酸澀,隱隱作痛。
眼睛也是。
用力眨了眨眼眶,她小心翼翼翻動著手里的紙鈔。
——翻動著少年隱秘而炙熱的心事。
上面折痕很多,密密麻麻,有新有舊。
手指緊了緊,秋月捏住鈔票,像當年一樣折起來。
她生疏不少,折了好半天,一枚月牙才在她手中慢慢顯現形狀。
對著擋風玻璃舉起這枚失而復得的月亮,她怔怔看了很久。
直到手機響起提示音。
秋月拿起屏幕,看到上面的備忘事項:電臺訪談
她摁下車上的某個按鈕,方向盤旁的小屏幕立時亮起一輪明月。
滿屏月光匯隨后聚成一句話:Fly me to the moon
和第一次看見時不一樣,這一回,秋月的心臟狠狠哆嗦起來。
后背都被激起一層小疙瘩。
打開廣播調好頻,不知道是她記錯了時間還是電臺提前開始是,聽起來,他們的節目已經進行到大半:
“……車行天下,我們與你一起在路上。分享最新車訊,聆聽百樣人生,歡迎回來!我們今天的嘉賓是世界知名冠軍車手梁風Gale,感謝他跟我們分享他和賽車不解之緣——哇,我們聽眾的反響都很熱烈啊,收聽人數又破新高了。”
男人嗓音磁沉:“謝謝收聽。”
“大家對你賽場之外的生活也很感興趣,這有條留言,說雖然你剛才只說了寥寥幾句,但能聽出來你以前的生活很不容易,Ta想問如果,可以假設的話,你還愿意再走來時路嗎”
“愿意。”
——他的回答沒有任何猶豫。
主持人也“嚯”出一聲:“好果決!賽車手就是要有這樣的魄力。”
“不過話說回來,要沒有這份勇氣和決心,我們可能也看不到今天的Gale。畢竟從荊棘到花路,一定是一段漫長而艱辛的旅程。”
梁風淡淡“唔”出一聲:“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往前走,即便走不到終點,我也會一直走下去。”
“為什么這樣堅定”
男人默了片刻:“在路上可能會看到一些風景,會遇到……一些人,能讓你忘記所有不容易。甚至原諒這個世界有多糟糕。”
主持人“嘶”出一聲,嗅到什么:“聽起來又是一個很特別的故事啊,可以跟我們分享嗎”
梁風笑:“只是舉例。”
“好吧。”主持人有點失望,也見好就收,繼續cue下一個環節,“接下來就到了我們最期待的部分——連線環節。今晚人格外多,名額只有一個,如果你也想跟我們的嘉賓直接對話,那就趕緊撥打號碼9658xxx,我們的熱線將在90秒后接通……”
秋月解鎖屏幕輸入號碼。
摁下撥出的瞬間,她指尖都在發抖,內心卻出奇平靜。
——她一定能打進去。
秋月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篤定,可她就是知道。
她八年前就該知道的。他們注定糾纏不休。
輕音樂戛然而止,主持人的聲音從聽筒傳來:“喂您好。”
秋月深吸了口氣:“您好。”
“這里是《長路》電臺,請問您怎么稱呼”
秋月使勁咽了下嗓子:“我叫……Luna.”
手機里安靜一瞬,主持人的聲音接上:“你好啊Luna,感謝你收聽我們的節目,有什么想跟我們嘉賓交流的嗎”
秋月拇指揉搓手機邊緣,深呼吸。
心跳得很快。
——就像第一次見他時那樣。
“我想先分享一個自己的故事,和車有關,也和……開車的人有關,可以嗎”
主持人溫聲:“當然可以,您說。”
“很久之前我第一次去國外自駕游時,意外遇見了一個男生。我們算是一起……有了一些很特別的經歷吧……”
秋月有點語無倫次,她其實不太知道要如何講述這個故事。
任誰聽起來都會覺得離奇甚至荒謬吧。
可故事另一端的那個人卻持守著這份荒唐,這么多年……
“后來,我們又遇上了。可我一直沒能認出他來。”秋月抿唇,不自覺屏息,“我想問問Gale——”
“你說……他會生氣嗎”
“……”
電臺里的沉默不算久,可秋月卻覺得時間被拉很長。
等待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男人開口的聲音很低,聽不出情緒:“會……有點兒吧。”
秋月一下笑了,眼眶卻愈發酸脹。
“其實我也有點兒生氣。”她將折好的紙鈔月亮放在擋風玻璃前,抬手揉了揉眼睛,“他為什么一直不告訴我呢”
“或許……”梁風頓了下,嗓音發啞,“他是怕你真的忘記了。”
“也怕你想起來的那個他……你不喜歡。”
“不會。”秋月撇撇嘴否認,說著又笑了,“他現在確實很帥很耀眼,但是以前也不差呀。”
主持人也笑了:“聽起來,這是個兩情相悅的好結局啊。那你現在都知道了,有什么話想對他說嗎”
“或許他就在聽我們節目,真的能聽到呢。”
默然片刻,秋月抽了下鼻子:“其實我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就是覺得很意外。”
“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情,我的生活天翻地覆。他一直都陪著我,幫助我,處處為我著想。即便我推開過他,傷害過他,他也總在我需要的時候出現在我身邊……”
抬眸之際,秋月看到了車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早已淚流滿面。
抬手抹掉臉上的淚,她依舊在笑:“以前我覺得是自己幸運,但現在我才明白,不是運氣好,是他……”
是他好。
好的原來一直是他……
通話還在繼續,靜默的間隙卻比剛才都長。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出什么,主持人一直沒有出聲。
半晌,男人氣音輕笑:“嗯,是他。”
“是他運氣足夠好,才能遇到你。”
“……”
秋月抬手蓋住淚水洶涌的眼睛。
她哭得更兇,也笑得肆意。
原來愛真的會讓人變成瘋子。
——她又哭又笑,誠惶誠恐。
“可是……我覺得自己并沒有做什么。”秋月咽下翻涌的抽噎,“相比你——他做的。”
“……”
“Luna.”
梁風的聲音輕柔。他從來沒有叫過她這個名字。
——直到此刻,他終于找回她。
“你在世界之前發現了我。”
“我賽道的起點和終點,一直都在你身邊。”
第45章 到了
電臺節目晚七點半結束,七點剛過,“長路FM”就掛在了熱搜上。
除了Gale自帶流量之外,那通自稱Luna的來電成為討論度更高的熱點。
網絡的搜羅能力強悍無比,蛛絲馬跡都能被扒個干凈,何況網上早有秋月出鏡的視頻——她的聲音和外表有辨識度。
沒多久,秋月的手機就響個不停。她沒有回復任何人的消息。
垂眸看見助理的來電,她猶豫兩米哦啊,還是摁下接通。
“秋總”助理語氣有點急,又欲言又止的,“您……聽說過有個電臺叫《長路》嗎他們今天晚上的嘉賓是梁風梁先生,然后中間有個互動電話——”
“是我。”秋干脆利落地認下,不跟助理繞彎子,“那通電話就是我打的。”
余光瞥見一個人影,她語速稍快:“我后續也有回應的打算,具體一會兒到家跟你說。”
“好的,您先忙。”
掛斷電話,秋月推門下車,快步迎上那個從電臺出來的身影。
——天亮再說吧,所有的一切。
這個夜晚,她只想與他私有。
他們應該繼續那夜的反叛,瘋狂,坦誠與救贖。
快走到男人身前時,秋月腳步不自覺慢下來。
她好像又回到了少女心性十足的十六歲,卻遠沒有那時莽撞大膽,說笑都恣意。
梁風也沒有說話,沉如黑夜的眼定定看著她,隨后抬手遞給她一件東西。
——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
秋月鼻尖一酸,趕緊垂低才哭紅的眼。
梁風喉間滾出一聲輕笑:“怎么,還不夠紳士”
“咱這回可沒讓你提醒啊。”
秋月“切”聲輕笑,用力眨動泛紅的眼:“誰家紳士大晚上請人喝咖啡啊。”
她伸手接過咖啡杯。
——她八年前就該接過來的……
梁風抬手摸上女孩側臉,拇指撫過她紅腫的眼:“低因的,不影響睡眠。”
“不過,紳士點兒的這時候也該送人回家睡覺了。”
秋月牽住那只撫慰自己的大手:“那,男朋友這個時候應該做什么呢”
反手與她十指相扣,梁風往女孩跟前邁進一步。
——這一步,他走了足足八年。
“做,我姑娘想讓我做的任何事。”
秋月將車鑰匙和自己一起投進男人懷里:“送我回去吧。”
“然后,不要走。”-
公寓門哐的一聲從外面打開。
——被撞開的。
相擁而吻得兩個人踉蹌進門,難舍難分。
秋月騰出一只繞在男人脖子上的手,摁開房間燈。
下一刻,男人單手直接圈住她兩條大腿,將人直接抱坐在鞋柜上。
啪的一下,剛亮的燈又被秋月后背按滅。
他們沒有再開燈,繼續在黑暗里吻得嘖嘖出聲。
“餓不餓”男人的唇離開女孩鎖骨,“啵”出一聲,“要吃點東西么”
“……”
都這種時候了,這個男人還顧得上這些
“我不餓……”女孩赧然的聲音細細輕輕。
“那好。”梁風嗓音很沉,因為克制微啞,“因為我現在很餓。”
饑餓在身體里瘋狂咆哮,卻不需要食物。
他要的,只能在她懷里尋求……
一陣衣料窸窣,秋月的胳膊被高領襯衫卡住。
扣子在側面。
——想這樣告訴他,卻只能緊緊咬住下唇。
懷里飼哺著一頭銜著肉的猛獸時,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在被包裹,在被吞沒,在被啃食。他這樣饑餓貪婪,秋月卻好像被喚醒什么一般,滿心滿懷都希望他多多停留,繼續汲取……
所以,當精細的紐扣被男人崩壞時,她也舍不得,更顧不上怪他。
衣衫褲料一件件被扔到地上,她的,疊著他的,從玄關到浴室。
秋月高估了自己承受能力,男人又在某些方面低估了自己。當花灑都蓋不住她作痛嗚嗚時,梁風只好把人橫抱起來,拖曳一路水跡。
離浴室越來越遠,淅淅瀝瀝的水聲卻愈發明確。
米白色的床單上也綻開一朵朵水花。
“冷么”梁風低低問女孩,喘粗氣的唇銜她耳垂,“抖什么”
秋月抖得更厲害了:“不,不……”
她明明在否認,這個男人卻跟聽不見一樣,堅持用吻幫她升溫。
他就沒停下來親她。
她從頭發到腳趾都被他吻遍了。
“太漂亮。”男人的夸贊近乎虔誠,“好美,寶寶……”
紗窗外的月光靜靜照進來,女孩通體都像被罩上薄紗,又像上了一層細釉。
她完美無瑕。
柔弱無力的兩只手腕被男人一手抓住,摁在腦頂。他居高臨下,蓄勢待發地看著女孩一身冷白皮被染成亮粉。
——不,是女人。
他的,女人。
“叫我。”梁風聲線全啞。
秋月眼神已經不聚焦了:“……嗯”
“叫我。”他以跪姿壓制在她身上,在命令,也在哀求,“名字。”
秋月唇瓣顫抖著:“梁風……”
她知道他為什么想要她叫他。
——男人惡劣的攀比心與占有欲。
“梁風。”秋月又喚了一遍,聲聲柔軟,“我知道你是梁風……我,我沒有認錯過……”
從來都沒有。
源自基因的渴望不會被面容迷惑,那是最原始的本能。
“只想和你一起,和你……你親。”女人的聲音縹緲斷續,撒嬌一樣,又有點委屈似的,“只,只和你親過……”
梁風反應片刻,怔住。
女人的胳膊藤蔓一樣勾纏他,唇也貼上他耳朵:“一直都只想被你……”
被擁有,被占據。
被疼愛,被侵略。
——說辭有很多種,秋月卻選擇了最簡單,也最直白的那個。
沒有男人受得了自個女人這樣說。
果然,梁風渾身一僵,太陽穴都突突跳了兩下。
他咬緊后牙:“操!”
男人怎么說就怎么做。
他言出必行,又忍不住追問真切。
“一直,是什么時候”
秋月晃得說不出話:“什……什么”
她今夜前所未有的直白,他也不介意與她坦誠自己所有的欲念與卑劣。
“我第一次,見你,就想。”男人的停頓與動作的頻率同步,“回來,也是。”
“看著你,就想……”
忍了這么久,等了這么久,終于可以全部給她。
全部給她,還覺得不夠。
秋月卻覺得接不住了。就快要渙散,崩壞,甚至死掉。
她想回應,想叫停,一張一合的唇卻怎么都說不出完整的話。
明明什么都說不出來,聲音卻好大……
直到被更尖銳的鈴聲蓋過——來自床頭的座機。
人在受到驚嚇時神經會驟緊。身體也是。
梁風嘶出一聲,啪的在女人腰上拍一巴掌:“想弄死你男人”
“……”
秋月嗚嗚囈囈地說不出話來,十指尖尖掐入男人肩膀。
正想掛斷聒噪的來電,男人忽然手一抬接起來。
秋月屏息,趕緊咬住嘴唇封聲。
她聽見助理在聽筒里“喂”出兩聲:“秋總,您手機怎么打不通啊”
因用力鼓出的咬肌動了動,梁風“唔”了聲:“抱歉,她忙。”
“……”
嘴上抱歉,秋月卻看不出男人有一點抱歉的意思。
相反,他動作更加蠻橫,也更惡劣。
秋月抬手,難耐地咬住自己的指關節……
助理明顯驚訝:“梁,梁先生嗎”
“秋總之前說回家后要預備公關,她現在到了嗎”
梁風沒回答,死死盯住女人此時此刻的表情。
下一刻,他大手捂住她的嘴,及時堵住她情難自抑的溢音。
聲音阻住,一滴淚卻從秋月的眼角滑落。
梁風看著她如瀕死的天鵝一樣拉長脖頸,后腰也高高拱起——
他得逞揚唇:“到了。”
第46章 對錯
夜已經很深了。也可能沒多久就要天亮。
房里的燈一直沒開,黑暗里彌漫著潮熱的靡靡氣息,相擁在一起的男女躺在滿床褶皺與濕濘中。
秋月喘得厲害,腦袋埋在枕頭里,只露出潮-紅的半張臉和水光瀲滟的一只眼。
梁風撥開她汗涔涔的發絲,大手握住圓潤的肩。
女人纖薄的蝴蝶骨立刻應激一般顫抖起來。
梁風低低笑了下,把人攬進懷里:“還疼”
秋月哼吟出一聲,似在否認。
梁風湊過去親她泛紅的眼角:“那哭什么”
“……”
女人縮在他胸口不吭聲,霧蒙蒙的眼輕抬看他,帶小鉤子似的。
梁風氣音輕笑,了然,又頗得意的意味:“哦——”
“爽的”
秋月白男人一眼:“……閉嘴!”
惱羞成怒恰恰是肯定的意思。身體剛饜-足的男人這下心理也爆棚滿足,笑著遵命。
嘴是閉上了,倒也沒閑著,依舊細細密密地親吻懷里的人。
秋月睫毛顫了好幾下,不動彈了。
這個男人做的時候像頭發狠的野獸,這會兒倒極盡順從,連氣息都溫柔。
沒有女人會不喜歡這樣溫存的after-care
正昏昏欲睡時,門鈴聲乍響。
秋月一驚:“這么晚了,誰啊”
梁風意味深長地乜她:“被你吵著的投訴來了。”
秋月一個激靈:“啊!”
見人真嚇到了,梁風笑:“我叫了點吃的。”
“……”
秋月心落下來,又羞又氣擰了男人一把。
看著男人彎腰撈起地上的衣服,她又想到什么,很小聲:“剛才……聲音真的很大么”
梁風罩上浴袍,回身又親了親女人,答非所問:“很好聽。”
“……”
秋月一把推開男人的腦袋,將重新升溫的臉埋進枕頭里。
大門外響起機器人萌萌的語音,沒一會兒,梁風拎著吃的回來了。
“餓不餓買了你喜歡的那家日料。”
說著他拉開床頭的小桌板,很有意識地服務女朋友用餐,結果扭頭一看,人家已經捧上平板開始處理工作了。
“誒。”男人舔了下嘴角,給無語笑了,“人君王這種時候都不早朝了,你男人就這么不值錢”
秋月也笑了:“等一會兒嘛,真的不餓。”
大概是某些方面的欲望過于飽足,食欲的缺口都被填補,就這樣入睡秋月也完全沒問題。可要是郵箱里的未讀堆成山,那她才真要睡不著了。
正要點開助理發來的,平板“叮”出一聲,實時彈出一封新郵件。
看清發件人是誰后,秋月愣住。
梁風將女人的神情盡收眼底,先聲開口:“電臺完事后Jonas來找我了。”
秋月驚訝:“他找你做什么”
男人將味增湯送到她嘴邊,朝平板抬抬下巴:“他聯系你了”
“嗯……”秋月就著男人的手喝了口湯,一邊點開郵件。
這位歐洲車企的少東家雖然一口京片子,但讀寫能力顯然沒跟上,書面交流還得靠英文,這封發給秋月的郵件雖是私人口吻,措辭卻很正式客氣。
“他說,之前因為他的一些主觀臆斷,對我有些誤解。”秋月目光微動,“還說……他為自己的唐突和偏見向我道歉。”
梁風挑挑眉沒說話,手上繼續伺候自個女人吃夜宵。
秋月擋開男人遞來的燒鳥:“你又跟他說什么了嗎”
梁風無奈吁口氣,放下手里的東西:“放心,沒說什么。”
“回國之前跟他提過一嘴咱以前的事兒,但沒細說。”他哼出一聲,“結果孫子還以為你一直知道呢。”
Jonas也是聽見電臺才反應過來,要是人秋總始終都不知道,那自個兒為兄弟鳴不平,覺著他一片真心被利用就純屬個人臆斷了……
“搞了半天,原來是你黑我啊!”秋月一拳攮在男人胸口上,“你怎么不說清楚”
“唔,我的錯。”梁風任打也認錯,抬手將女人攬進懷里,下巴往人肩頸窩蹭,“就是不想告訴他。”
“不想告訴任何人。”他嗓音沉悶,有點委屈似的,“那是只屬于我們的回憶。”
那一晚,她像一場迤邐美夢,在天明時銷聲匿跡。
他能完整保留的,就只有回憶了……
秋月慢慢攀上男人肩背,任炙熱的擁抱與體溫裹挾自己。
一顆心也仿佛浸沒在溫水里。
“可我今天才把這段回憶找回來……”她忍不住嘆息,“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啊……”
“今天也不遲。”梁風低低道,一邊將懷抱收得更緊,“現在就夠了。”
秋月無聲搖頭,喃喃:“可是如果能早點,即便只能早一點,你也不用一個人走這么久……”
男人的手撫過她長發,握住她后頸:“你還記得高珠晚宴,你淋雨跑出來找我的時候嗎”
“嗯。”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刻。”梁風將女人從懷里帶出來,很深地對上她的眼。
“我明白,你跑過來看起來只有這一段,但并不比我這一路來得容易。”
秋月鼻尖一酸,垂低發脹的眼。
原來,幸福的感覺也會讓人總想要流淚。
她下意識掩藏,可他總能捕捉到她所有情緒。
“既然咱都挺不容易的。”梁風伸手輕揩女孩眼角的淚光,“就別在意誰多點少點了。”
秋月笑了:“嗯,重要的是以后。”
她抬起平板電腦朝男人揮了揮:“Jonas說想跟吉量繼續合作,還邀請我去他們智利的工廠參觀。”
“時間正好在你開賽前。等去完智利,我就去墨西哥看你的第一站比賽好不好”
“往后的比賽,我都在。”她兩手都環上男人脖子,“以后的路,我們都一起走。”
梁風定定看了她幾秒,唇角緩緩揚起來,眼圈卻倏然紅了。
“好。”他溫聲擁住她,“我們就一起走下去。”
這一次,他再也不用怕天亮。
他們終于可以一直走下去。
——直到時間的盡頭-
翌日早上醒來,秋月渾身上下都酸脹得厲害,包括腦袋。
——她夢里都在頭疼公關要怎么做。
梁風見不得自家姑娘這么發愁,大手一揮全往自己身上推——就說他蓄謀已久挖墻角得了,反正這也是事實。
他無所謂成為被大眾審判的道德惡人,但沒法干看著別人以最惡的惡意揣測自己的愛人。
——Jonas想當然的偏見不就是例子么。
在牽涉兩性關系時,批判和討伐似乎總會先瞄準女人……
秋月不同意梁風這樣做。電話是她打的,事情是她捅出去的,現在總不能只躲男人身后吧。
再者,她確實問心有愧。
對梁風那八年是。
對梁弈,也是。
明明是兩個人的故事,他卻總被牽涉進來……
無心回復手機上爆炸的私人消息,秋月進公司就開始忙活。幾個公關一直苦著臉,完全沒思路應對這波輿論。
大眾的記憶還停留在吉量和乘光突然解除婚約,秋月梁弈一拍兩散那會兒,現在所有人都糊涂了:這位秋總不是和哥哥訂婚,怎么扭頭又和弟弟好了
什么她和弟弟先認識的
那她為什么要和哥哥訂婚啊
……
不用細看,秋月都知道自己風評現在成什么樣了。她也不知道要作何解釋。
難道一定要將自己的私事和盤托出嗎
一籌莫展間,轉機意外出現。
午休時,助理急匆匆走進來:“秋總,有個消息熱度很高——”
秋月還沒說話,平板電腦就塞過來,“獨家內幕”四個黑體大字映入眼簾:
【上游頭條的獨家內幕消息來了!先回答幾個大家目前最關心的問題吧:
昨天電臺那通電話真是Q女士打的嗎是提前計劃好的炒作還是什么
答:真是她。據電臺內部人員說不是策劃的,他們也很意外。
電話里說的都是真的嗎先認識弟弟為什么要和哥哥訂婚
答:真的。確實很早就和弟弟在國外認識,后面沒聯系了。后來Q女士回國,然后!她認錯人了!!
沒錯,她確實想再續前緣來著,結果把哥哥認成弟弟了!聽起來很離譜但是都看過合照吧,他們兄弟倆真就一模一樣啊!
至于被錯認的那位為什么一聲不吭,可能大佬也動了心思想順水推舟吧,直到F神回國,奪回屬于他的一切「doge」好啦這些都是小編的臆測,不過上面的消息保真哦!
此外,小編已經嘗試過聯系過大佬公司,對方只撂下一句“不作回應”,要知道他們之前的辟謠速度可是堪比火箭,現在這種態度,大家心里也就有數了吧……】
“秋總……”
助理偏頭觀察秋月神情:“您真……認錯人了啊”
“……”
秋月無力地張了張嘴,沒回答。
助理已然明了:“那我讓咱們的人聯系這家媒體,處理不實消息。”
余光瞥到這個帶藍V的賬號,秋月微怔:“先等一下——”
她拉動屏幕,再次確認。
上游頭條,沒錯。
——這是乘光養的號-
手機屏解鎖兩次,看著微信里前幾天忘記回復的消息,秋月還是不知道說什么。
意外的是,對面先發來了消息。
YEE:【我們放出了一些消息,請你方先不要回應。】
“……”
秋月眨眨眼,呼出一口氣。
Luna:【不回應的話,會被視作默認的。】
梁弈回復得很快。
YEE:【輿情可以平復在得不到回應的猜測或者默認里。】
Luna:【可是這樣,外界可能會認為你有過錯……】
YEE:【事到如今,是非對錯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
秋月將這句話看了好幾遍,突然又想起珠寶宴那晚她義無反顧奔向梁風后,梁弈有給她打過電話。
他還沒開口,她便篤定地回絕了一切。
只是她忘記自己有沒有跟他說對不起……
指尖輕點屏幕,秋月刪掉這三個字,換成了另外三個。
Luna:【謝謝你。】
對錯成空,他早不需要她的道歉了。
可她仍感念他成全她體面。
YEE:【不客氣。也請放心,我并不是在無端示好。】
秋月還沒反應過來,梁弈的來電便跳到手機屏上。
猶豫兩秒,她接起來。
“秋總。”對方平靜喚她,聲淡如水。
“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個忙。”
第47章 是非
秋月走進咖啡館時,正是一天陽光最好的時候。
這樣的天氣與場景,恰如他們第一次見面。
服務生將馥芮白送到桌上,梁弈扭頭道謝時,余光正瞥到女人的風衣衣擺。
“來了。”他朝對面做了個“請”的手勢,又示意菜單,“拿鐵”
秋月擺擺手,只要了一杯溫水。
垂眸看到梁弈面前的手冊,她問:“乘光最近也有出海的計劃,是嗎”
頓了下,她又坦言:“其實前幾天在會館,我們也約了Jonas見面……”
“我知道。”梁弈也不回避,直言道,“約他之前,我并不知道你們已經有意向了。”
“那天談完后,我們都覺得彼此不太適合合作。”他端起咖啡杯笑了下,“他的行事風格……很獨特。”
秋月大概能明白梁弈什么意思,她莞爾:“也是性情中人。”
抬手抿下溫水,秋月深吸一口氣:“你說的那件事情——”
“抱歉,我不能幫你。”
梁弈在電話里請求她幫忙的是一件私事:他想要去S市祭奠他們的媽媽,可梁風一直拒絕,甚至連地址都不肯透露。
他希望秋月能從中游說勸解梁風。
頎長的指在咖啡杯壁上摩挲兩下,梁弈似乎并不意外被她拒絕。
“我們母親去世前后……他有跟你提及過這些嗎”
頭一回,秋月從這位上位者的眼中看出小心翼翼。
“說起過。”她輕聲道,“他們那時候看了很多醫生也沒有確診。不過,你們媽媽……應該積郁成疾的緣故。”
“梁風成年那年走的。他告訴我說,媽媽有天晚上突然說要去看日出,于是他就帶她去大橋了。后來她也沒能看到,在橋下合眼的。就是……梁風之前宣傳片里拍的那座斷橋。”
“……”
梁弈很久沒說話,面無表情,石化一般定定坐著。
秋月偏開眼,拿起水杯:“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正是因為能理解,我也明白這件事對梁風來說是多大的遺憾和傷害。你們之間有心結,有埋怨,也有不甘,這個時候我要是替你開口,他心里一定會更不好受。”
“所以抱歉。盡管你剛幫了我,但我沒法用這件事跟你做交換。”秋月抬頭注視面前的男人,“我要站在梁風的立場上,更多考慮他的感受。”
梁弈靜默片刻,很慢地眨了下眼:“在乎,感受……原來是這樣的么……”
秋月沒聽清他的輕聲:“什么”
梁弈搖搖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本意也不是為了做什么交換。我知道自己的請求很無理。只是……”
他自嘲般笑:“大概是最近事情太多了,思緒有點亂。”
“……”
秋月抿抿唇,將問詢的言語咽回去。
他很反常。
之前他們在一起時,聊天也像開會。
現在分開了,反而能夠坐下來好好說話……
望著窗外薩滿陽光的街道好一會兒,梁弈才重新回過頭:“我爸病了,很嚴重。”
秋月愣了下:“什么病”
“腎衰。”梁弈回答,“病很久了,他透析也好些年了。最近病程進展很快,醫生說只能換腎。”
“……”
秋月一時無言。
她意外梁父病這么重,也驚于梁弈說這些話的語氣——他像在談論一個與己無關的陌生人。
“那現在,要等待腎源嗎”
“我已經去做過配型了。”梁弈搖頭,“不符合。”
“他是很罕見的RH陰性血,醫生說要是親緣配型都配不上的話,外界腎源就更沒戲了。”
秋月猶疑開口:“那是要梁風……”
“不是。”梁弈立刻道,“我的不符合,他的也一樣。”
他臉上的神色難以形容:“畢竟我們連DNA都一樣。”
“……”
秋月:“他現在在哪家醫院”
“哪家醫院都不在。”梁弈冷呵出一聲,“比起醫院,他現在大概更該去精神病院。”
“我聽說國外有針對腎衰的新療法,等圣誕我會帶他去看看。”他稍頓,“就在S城的一家醫院。”
秋月意外:“S城”
“嗯。”梁弈眼眸微晃,“或許,當年我媽媽也去過呢。”
當醫生告訴他只有S城的某家醫院或許還有辦法時,梁弈腦中忽然劃過“冥冥之中”四個字。
那天晚上,他就夢到了媽媽。
他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夢到過她了……
秋月沉默地注視對面的男人半晌,輕聲開口:“你最近自己開車上過高速嗎”
梁弈端咖啡杯的手頓了下:“嗯”
秋月笑了下:“其實我以前就想跟你說,如果時間不緊張的話,或許……造車的我們應該自己多開開車。”
梁弈怔了下,眸光微動。
秋月聳聳肩:“我第一次自己開高速是大半夜,車道上一點光都沒有,路還很窄。當時我心里很慌,卻只能硬著頭皮往前開。”
“開到第一個服務站看見燈光時,真的有種終于得救,豁然開朗的感覺……”
秋月笑了下,抬眼看男人:“我們現在走的路也跟高速一樣,沒有回頭路。”
“往前走吧,別想太多了。尤其已經過去的事。”
“……”
梁風唇片動了動,沒有出聲。
秋月也沒再說什么,拎起包意欲離開。
剛要起身,梁弈又倏爾開口:“昨天你往電臺打的那通電話——”
秋月沒做聲,看著他等待下文。
男人語塞片刻,最后扯了下唇角:“之前,我還有點被后來者居上的……不甘。”
指尖輕推金絲框,他鏡片后的目光沉浮:“現在才明白,原來我才是后來者。”
秋月垂睫:“也不是先來后到的緣故……”
“那是為什么”梁弈溫聲追問,“他到底……比我好在哪兒”
公關今天想出“認錯人”的方案時,梁弈不覺恍惚——有那么一瞬間,他倒是真希望她能認錯人……
秋月沒回答,拉開手提包。
——差點就又忘了。
她拿出一只精致的首飾方盒放到梁弈面前,打開。
看見靈蛇手鐲,梁弈愣了下:“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
“是。”秋月又拿出一個盒子,同樣打開。
看著兩只一模一樣的鐲子,梁弈完全怔住:“這……”
他難得有這樣豐富的表情——從吃驚到茫然,隨后恍然,欲言又止。
說不出口的所有最后只變成一聲自嘲輕笑。
“我懂了。”
秋月舉起雙手:“沒有討伐你的意思啊。”
物歸原主,感覺說不出來的輕松。
起身離開,她腳步又止:“哦,剛才的那個問題——”
“其實我也是最近才找到答案:不是你不好,梁弈。”
“只是和他在一起,我才覺得自己變成了更好的人。”-
離開咖啡館后,秋月返回公司。
乘光的公關水平她是清楚的,果然,這才不到兩小時,那篇“獨家真料”的消息就已經發酵起來,Q女士一下子從“劈腿渣女”變成“癡情錯愛”,這樣的戲碼似乎更讓人津津樂道。
秋月啼笑皆非,又一笑置之。
比起真相,很多人其實只想看戲。
戲中人的是非真假,可能已經真的不重要了……
結束工作后,秋月避開公司蹲守的記者,直下地庫坐上來接自己的跑車。
開車來的男人跟往常沒什么區別,照樣跟她親親抱抱,隨口兩句就撩得她人心黃黃的,可秋月還是很快發現梁風不對勁,身上都籠著層悶悶的低氣壓。
車開出昏暗地下,秋月正措辭如何開口,男人便主動出聲:“車隊下午出了點兒事。”
秋月心提起來:“怎么了”
好幾秒靜默。
“梁弈他爸來了。”
——他那間隙的沉默,是在茫然如何稱呼自己唯一的直系血親啊。
秋月:“他……去賽車場找的你嗎”
梁風“唔”了聲:“還帶了一堆媒體。”
“他病了,讓我給他捐腎,說我要不捐就發網上,讓所有人都看看我有多不孝。”
大手打轉方向盤,男人冷呵:“沒給他腰子掏出來都算我孝順。”
“……”
秋月一下明白為什么梁弈會說梁父該去精神病院了。
“我下午聽梁弈說了……”她斂眸,決定跟男朋友坦言,“他還說,他已經做過配型了,不符合。所以你應該也不符合。”
“……”
梁風偏頭乜女人一眼,臉上沒什么表情。
“網上傳你把他認成我那消息也是他放的吧。”
秋月:“嗯……”
男人彈響舌,不咸不淡:“難為他想出這么套說辭。”
“誒。”秋月手指戳了戳梁風臉頰,“先說好啊,你不許一說就吃醋生氣!”
梁風舌頭頂了頂被女人戳動的地方,呵聲:“我生氣能怎么的。”
“除了親死你,我還有別的招兒么”
“少來。”秋月拍了把男人胳膊,神色稍正,“梁弈能全我這份體面,也是想我能幫他個忙。”
梁風沒接話,目光詢問。
秋月抿抿唇瓣:“他說圣誕節打算帶他爸去國外醫院看看,那邊好像有新的治療方法,就在S城……”
“……”
她話才說一半,男人已然明了。
他側眸睇她,目光依舊淡漠,卻讓人頗有壓迫感:“你要幫他做說客么”
秋月看男朋友兩秒,呼出一口氣:“不是。我知道你媽媽離開是你最釋懷不了的。因為我也經歷過。我理解你的心情。”
“作為女朋友,我當然也站在你這邊——我就是這樣跟梁弈說的。”
“……”
車窗外的燈火也熒熒跳動在男人眼中。他沒說話,方向盤上騰出一只手握住女人的。
看著骨節分明的大手與自己十指交握,秋月低聲繼續:“我不會勸你什么,只要……你不會后悔就好。”
梁風嗤聲:“后悔的不該是我吧”
“他初中冬令營就去過美國,高中也做過交換,要想見以前早見了。現在人都沒了,演這出給誰看。”
和說起梁父時完全不同,梁風此刻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到沒有一絲情緒。
可秋月卻聽得心里發酸,說不出來的難過。
“或許,她現在也很想見他吧……”她輕聲喃喃。
梁風冷笑一聲:“晚了。”
“我是說……你媽媽。”
秋月的聲音很輕,嘆息也是:“你媽媽以前,應該也很想再見梁弈一面吧。現在……或許也一樣。”
梁風明顯愣了一下,深眸晃過失神。
他不再說話,沉默著將車開進賽車場,一路駛進他的私人車庫里。
汽車熄火的瞬間,周遭都寂靜。
梁風想起媽媽去世前的場景,她緊緊盯著他的臉,哭得很厲害,一直說媽媽很想你,想好好再看看你……
那些傷痕累累的過去,他只跟秋月分享過,卻也從來沒說起過這些。
偏頭轉向女孩,梁風視線很深。半晌,他倏爾笑了。
“如果我媽還在的話,肯定會很喜歡你。”
車內光線晦暗,可秋月清楚看見男人眼圈紅了。
她眼中也閃動瑩亮:“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也很想見見她。”
更想帶他去見見爸爸。
她那個愛車成癡的老爹要知道閨女找了個冠軍賽車手當男朋友,應該也會很高興的吧……
牽起與自己相扣的纖纖細手,梁風無聲而用力地吻向女人手背,隨后拿起手機,快速劃動屏幕。
沒兩分鐘,秋月的手機便刷刷收到好幾條短信。
全部都是航班預定的信息。
“你去智利是這個日子吧”梁風一邊跟女朋友確認,一邊刷刷給她升頭等艙,“等你工廠忙活完,去墨西哥的票我也給你一塊兒訂了。”
“我那邊比賽三天比完,修整一天咱就出發。”男人朝,“不坐飛機了,來個跨境自駕游,怎么樣”
秋月眼睛亮了:“跨境自駕”
“嗯,從墨西哥城出發,沿著海岸線一路往北,車程大概30個小時。”梁風抬手在空中劃出線路,瀟灑又老練,“老早之前我開過一次,挺有意思,一路上有海濱**,也有小鎮博物館,咱有時間都可以去轉轉。”
“邊走邊玩,等到了S城,正好趕上圣誕節。”
和最愛的人,以最愛的車行度過恣意而美妙的假期——只聽描繪,秋月的心都在止不住期待快跳。
下一秒她又抓到重點:“S城我們要一路開到S城啊”
“不是一直想回去看看么。”梁風眼眸帶笑道——她說過的話,他全部都記得。
秋月用力點頭:“是,我們一定要再去看看那座斷橋。”
頓了下,她才反應過來:“也要去看看你媽媽。”
是巧合么
他規劃他們“正好趕上圣誕”,也是梁弈抵達S城的時間。
對上女朋友探究又了然的眼,梁風眉心不自然地動了下,輕嘖出聲:“沒別的意思,早就想帶你去看我媽。再說了,何棠也念叨要去看何姨——”
“嗯,我知道。”秋月趕緊接上男朋友的話,“你就只是想帶我回去看媽媽,絕~對,不是為了別人。”
“……”
梁風咂響舌,唇角抽了下,沒吭聲。
秋月歪頭看著男人,大眼睛眨巴兩下:“我也知道,你剛才絕~對沒有吃醋——不會因為梁弈那樣公關吃醋,也不會因為下午我和他見面吃醋。”
“……”
原來人無語時候,真的只會笑。
厚實的胸腔震出一聲低笑,梁風朝女人抬抬下巴:“知道挺多啊。”
他解開安全帶靠近她,嗓音沉沉:“還知道什么”
“我還知道——”
“咔”的一聲,秋月也解開安全帶,脫離束縛的身體倒向男朋友,兩條胳膊軟綿綿吊他脖子:“有的人,最是嘴硬心軟。”
“對曾經傷害他的人是,對我,更是。”
她柔唇貼上男人的耳,聲色也嬌嗔:“所以,他就算真生氣,也舍不得親死我的,對不對
梁風又低低笑了聲,意味顯然與剛才不同——愉悅許多,又夾雜蓄勢待發的危險。
“對,他現在不想親死你了。”他語氣沉郁,有點壞,又有點狠,“只想*死你!”
還沒反應過來,秋月整個人便被拖到駕駛位上。
“就現在。”
男人炙熱的掌心橫亙她后腰,另只手壓過她的肩。
“轉過去,抓好方向盤。”
第48章 同黨
【韶華體育12月20日訊
本周日,WRC在炎熱的墨西哥正式開啟首站!作為海拔最高的賽段,炎熱的天氣,稀薄的空氣為賽車手們帶來了嚴峻考驗。
Lucius新簽約車手魯伯特-多里斯表現出色,首發以3.2秒的優勢占據領先。不過,更多的焦點還是在才回歸賽場,也是全場唯一的中國車手,“風神”Gale梁風身上。
這位蟬聯三屆的世界冠軍王者歸來,連續五賽段排名都是榜首,總成績很快升至榜第一,表現相當耀眼。他本次參賽的座駕也引起多方關注,據悉,這輛名為Maje的賽車是梁風在賽場上首次采用插電式混合動力系統。
值得一提的是,設計生產這輛賽車的不是別人,正是車神前不久公開認愛的女朋友Luna。一改往日冷酷作風,Gale在本站奪冠時也高調表白女友:她是我前行的動力與方向。
比賽的下一站在瑞典,希望Gale保持強勢,加油好運!】
【最賺錢車企乘光CEO將卸任,引發集團人事大調整
近日,知名車企乘光突然宣布其現任首席執行官(CEO)梁弈將于明年年年初卸任集團內全部職務。
作為創始人及主宰發展的領軍者,梁弈帶領乘光從小型汽車制造商發展成為最賺錢的車企龍頭之,這一成就讓他在汽車界享有很高的聲譽,此次他毫無征兆地宣布卸任,也在業內引起不小的轟動與討論。
官方并沒有說明換帥理由,不少人猜測或與梁弈一度滿城風雨的私事相關……
據悉,梁弈的卸任不僅引發乘光內部高層大變動,各大車企也開啟頻繁的人事調整。】
梁氏兄弟的資訊在國內熱點不斷時,梁風和秋月正駕車穿過漫長的黃金海岸線。跨越南北美洲邊境,近30個
銥驊
小時的車程,他們開了足足四天,與一場初雪同步抵達S城。
身體很疲憊,心情卻是極好的,尤其是秋月。她前腳在智利和Jonas簽了合同,扭頭男朋友就開著Maje首戰告捷,連帶吉量的銷量也回暖一大波。事業漲潮的興頭還沒過,梁風又拉她上了老爺車——和他們初見那晚開上橋的那輛一樣。
敞篷落下,海風吹亂女人長發,她笑容明亮,就好像從沒受過傷一樣。
就好像,他們最初相遇時的模樣……
“可惜沒來得及玩一下滑翔傘。”秋月意猶未盡地咂唇,“那邊屋頂墻壁都是彩色的哎,從高空看一定更漂亮……”
梁風看了眼導航路線:“要不咱掉頭回去玩一遍”
“算了吧。”秋月撇撇嘴,“本來就只能在S城呆一天,總不能晚上還開車吧。”
梁風低低笑了下,別有意味,又壞得可以:“咱倆哪天晚上不開車啊。”
“……”
秋月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抬手狠狠掐了他一把。
她也納悶這個男人的精力體力怎么能好成這樣。
剛跑完險象環生的賽道,人家就能繼續開七個小時的長途,晚上還能拉著她開到二半夜……
“下回吧。”梁風摸了摸女孩側臉,連唇角的笑弧都寵溺,“找個松快的時間來,徹底玩個痛快。”
他還在備戰,三天后就得飛歐洲。本來計劃這次自駕只是走馬觀花,沒成想他倆興致都很高,沿途哪里都想走走停停。
或者應該說,和她在一起,哪里都是好風景。
兩小時后,他們的車駛進S城市區。這里節日氛圍濃郁,空氣里全是圣誕歌的音符和甜品的味道。
秋月在手機導航上點了幾下,規劃好行程:先去墓園看梁風媽媽,然后再去吃晚餐——男人專門訂的可以看到江景的米其林餐廳。到了晚上他們還要去斷橋。
——八年過去了,那座大橋還沒建好,應該是徹底爛尾了……
男人修長的手指摁下按鈕,車頂軟篷重新罩上他們頭頂。
望著擋風玻璃,梁風突然很輕地彈了下舌:“七大道那邊有點兒堵。”
秋月“哦”出一聲,低頭看手機:“咱們也不經過七大道啊……”
兩指放大地圖,她恍然:從私立醫院去墓園,七大道是必經之路。
梁弈和梁父昨天飛抵S城,落地之后就直接去了醫院。
具體情況梁弈沒說,但應該很不樂觀。
劃開微信看了眼,秋月道:“放心吧,梁弈那邊已經出發了。”
頓了下她又強調:“就他一個人。”
自打梁風“湊巧”將行程和那邊安排在同一時間,梁弈很快也“湊巧”得知了墓園地址。
明明已然心照不宣,卻依舊連對方的微信都不肯加……
梁風不屑哼聲:“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秋月看了眼冷臉的男人,沒有搭腔。
嘴硬吧就。
手掌不自然地摩挲了下方向盤,梁風再次開口:“我看網上說……他這老板不干了”
“對。”秋月眉心擰了下,“挺突然的,業內都很吃驚。也沒有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梁風沉默晌久。
“他們這回老遠過來,看病的就一個人么
秋月怔愣兩秒才明白男人的意思:“應該是吧,梁弈是這么說的。”
她蹙眉回憶:“上次我見他,他看著也跟平時一樣啊……”
梁風沒有再說話。
秋月偏頭,盯著男人棱角分明,又面無表情的側臉片刻:“其實我一直都挺好奇——”
“雙胞胎之間,真的會有心電感應一樣的默契么”
梁風懶洋洋挑眉:“有啊。”
秋月歪頭:“比如”
男人呵出一聲:“比如,喜歡上同一個女人。”
“……”
秋月斜了男朋友一眼,扭過臉看窗外。
梁風笑,趕緊牽過女人的手哄:“好了,不鬧你了——”
“我媽老早之前就說過,雙胞胎之間確實有感應這回事兒。”
緩慢闔了下眼皮,男人的嘆息微不可查:“聽她說,我倆在娘胎里就挺同步的,照B超都一個姿勢。生下來后也是,生病都要趕一塊兒,每次都弄得她焦頭爛額。”
“后來上學,學校里的人也分不清我倆。老師提問不管叫誰,我們都是誰知道誰站起來答,也從沒穿幫過——一次都沒有。”
秋月回過頭,默默注視安靜講述的男朋友。
他語氣很淡,陷入回憶的黑眸卻很深:“我還記得有次他放學沒回家,家里,學校都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他也沒告訴我,但我就感覺他肯定是回老房子了,于是我也偷摸往那邊走,走了很久……”
梁風氣音輕笑:“結果他還真在那兒。”
已經忘了梁弈為什么鬧失蹤了,可這么多年,他依舊記得那天晚上翻進老房子發現哥哥的心情——說不上來的自豪感:看,即便哥哥沒告訴自己,即便全世界不知道他在哪兒,他也照樣能找到他。
他也記得梁弈當時看到自己的反應——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會找過去一樣。他同樣確信他們之間的默契。
可他們既然那樣有默契,為什么那天他哭著要和媽媽走時,梁弈沒有跟他一起站出來呢……
秋月注視著男人晦暗不明的眼,柔聲:“其實……你并沒有多恨他,是不是”
“或者說,你并不是完全的恨他”
恨一定是貶義詞么不是的。
因為愛與恨本就同黨。
梁風對梁父連恨都沒有,剩下的,只有置身事外的漠然。
可對梁弈,他的感情明顯復雜很多。
——是恨的。
可除開恨,也有懷念,嫉妒,不解,埋怨,依戀……
所以依舊牽絆,總難釋懷……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車內除了胎噪,什么聲音都沒有。
重新開口時,男人聲音很低,微啞而澀:“其實……我剛開始賽車那年,他來找過我。”
“找過你”秋月吃驚,“去國外”
梁風干巴巴“唔”聲:“大概是去歐洲出差,順道吧。”
“那回我沒見他。”
男人垂低眼,嗓音更啞:“我是覺著,要我去了,就對不起自己之前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更對不起我媽。”
他偏頭看秋月,眸光微動:“可那天你提醒我,我媽其實是想見他的。我就在想,是不是……我一直都做錯了。”
“或許這些年,我媽也在怪我……”
秋月輕輕牽過男人的手:“怎么會呢。她怎么會怪你呢。”
“我媽媽也很早就不在了,但我爸告訴我,我媽媽的愿望只有一個,那就是希望我能擁有平安幸福的一生。”言及父母,秋月的心底一片柔軟,鼻尖也開始泛酸,“我想,天底下的媽媽都是這么想的吧……”
她朝梁風莞爾:“所以,媽媽肯定不會怪你。看見你們兩個平安健康地站在她面前,就是她最大的心愿。”
梁風定定注視女人,幽深眼底漸漸泛起紅。
深呼出口氣,他似是釋然:“或許,現在也不算晚。”
“當然。”秋月用力點頭,又朝擋風玻璃示意,“快走吧。別讓媽媽再等了。”
“這一天,她已經等了很多年。”-
車行至墓園前一個路口,距離約定時間還有半小時。
梁風停好車,走進街邊的咖啡館。
圣誕假期,這間偏僻的店面也迎來客流,唯一的店員顯然是個生手,圍著咖啡機一通手忙腳亂。兩杯拿鐵,梁風等了足足二十分鐘才拿到手。
握著咖啡回到車邊,副駕卻不見人影。
車里車外張望半天,梁風擰著眉頭拿出手機。
撥出去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自動掛斷后,一條微信彈了出來。
Luna:【我們先走了】
男人皺眉更深,一股火氣同時竄上頭。
他是默許他們聯系,可她撂下自家男人,直接跟人先走算幾個意思啊
他還沒死呢!
一腳油門深踩,不到兩分鐘,梁風就將車懟到墓園門口。
一輛黑色的SUV已經停在那兒了。
兩輛車門一起打開,駕駛坐上的男人同步下車,一樣的身高腿長,相對而行。
梁弈照常一身正裝,懷里還抱著一大束鮮花,是他們媽媽生前最喜歡的百合。
梁風被這一束純白恍動神思,步伐也稍頓:“她人呢”
梁弈怔住,蹙眉回頭看:“秋月嗎她沒跟你一起來”
梁風火氣又上來了:“她不跟你先過來了”
梁弈鏡片后的眼難以置信:“你到底在說什么”
“……”
梁風目光猛晃,后腦勺仿佛挨了狠狠一棍。
——是啊,她怎么會。
她那樣顧及體貼他,怎么可能莽然地拋下他先跟梁弈走
一股無名寒意順著脊柱急速攀升,心臟也被前所未有的恐懼感抓緊。
梁風掏出手機,將剛才那條微信舉到梁弈眼前。
“她剛跟你聯系了沒”-
目送男朋友走進咖啡館,秋月打了個哈欠,懶洋洋伸展發酸的腰肢。
這幾天一直在路上,太乏了。她今天一定要睡足十個小時。
說什么,這個男人今晚都別想碰自己……
S城地處涼夏型地中海氣候,四季如春,秋月靠在車窗上曬得渾身暖融融,昏昏欲睡時,手機提示音響起。
YEE:【車壞了】
秋月驚了下,趕緊回復梁弈:
【你到哪兒了需要我們去接你嗎】
對面回復很快。
YEE:【快了。你過來一下】
秋月向車窗外張望,果然看到一輛白色轎車停在對面,打著雙閃。
又看了眼人頭攢動的咖啡館,她推門下車。
快速穿過馬路,馬上就要到轎車前時,秋月倏地停下腳步。
——是直覺,也是生物遭遇危險前的本能反應。
可她沒有反應的時間了,眼前的車門已經猝然打開。
被兜頭推進車里時,秋月看到了對方。
盡管只見過一面,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張瘋狂的,病態而扭曲的臉。
梁父的臉。
第49章 斷橋
后腦勺狠狠摔上車座椅,秋月疼得眼前發黑。
聽見車落鎖的聲音,她撐著胳膊坐起來,扭頭對上前排面目猙獰的梁父。
“伯父,你——”
“梁風呢!”梁澤勝沖著秋月吼問道,“梁弈呢他們現在在哪兒!”
不等秋月回答,他突然又發瘋般捶打車座:“都跑是吧,都他媽想讓老子死是吧!做夢!你們做夢!!”
“……”
秋月目瞪口呆地看著梁父,大氣都不敢出。
她現在明白梁弈為什么要將他留在這邊的精神醫院了。
“配型!全都去給我配型!”梁澤勝瞪向秋月,猩紅的眼球仿佛要爆出來,“你也去!立刻就去!”
“好,好!”秋月趕緊應聲,“那我們現在就去醫院,怎么樣”
她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當務之急是想辦法安撫這個瘋子,然后盡快聯系梁風。
“去配型!”秋月順著梁澤勝往下說,一邊拿出手機,“現在就叫梁風梁弈一起——”
她剛解鎖,手里的屏幕就被人一把奪走:“給我!”
秋月不敢跟他搶,眼睜睜地看著梁父,隨后他手一揚,直接將手機扔出車窗。
“醫院,去醫院——”梁澤勝念叨著,一邊發動汽車,“今天就手術,我今天就能換腎!你們全都要死!”
他忽然又大笑起來:“等你們死了我就有很多腎了哈哈哈……”
秋月被癲狂的小聲震得大腦轟隆作響,心跳也越來越快——一個精神失常的瘋子,正以一百二的車速開車帶著她狂奔……
“去,去醫院不是往這里走……”秋月試探著輕聲開口。
“怎么走”梁澤勝立刻著急,又怒氣沖沖地,“怎么走你說啊!”
余光瞥到中央大街的路牌,秋月連忙道:“右邊!右轉——”
實際上,她也不清楚醫院怎么走。
中央大街的路她根本不熟,只知道斷橋就在那邊。
引擎被踩得嗡嗡作響,車很快開進市區,隨即被晚高峰的車流阻塞。
望著看不到盡頭的車水馬龍,梁澤勝焦灼地掄起拳頭砸方向盤:“醫院呢醫院在哪兒!”
“現在怎么走”他又朝秋月大喊,“怎么走啊!”
車喇叭被砸得滴滴直響,很快引起周圍人的注意。
看見巡邏的警察正向他們車走來,秋月屏息,一手悄悄搭上車窗按鈕。
剛摁下按鍵想要呼救,梁父立刻察覺轉過頭:“你想干什么”
“賤人!”他一把抓住秋月胳膊,抬手就是一巴掌,“你想找人殺我,是不是!”
“你跟那兩個畜生一樣,都要我死!”梁澤勝猛打方向盤,將車開進路岔口的一條小巷。
秋月腦袋剛挨了一巴掌,又被急加速甩得頭暈腦脹。
她聽到車身撞擊發出巨大聲響——這個瘋子不知道是撞到了墻柱還是垃圾桶。
他已然失控,聲嘶力竭:“我活不成,誰都別活!誰都別活!都別活!!”
秋月趕緊掙扎著坐起來,下一秒又僵住。
她看見中控臺上的手,以及他手中黑洞洞的槍口。
后視鏡里,梁父臉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死!都去死!去死!!”
渾身的血液都在倒流,秋月扭頭看窗外。
車已經開上了斷橋-
梁弈看著梁風的手機屏,皺眉,隨即掏出自己的手機。
“她再沒給我發——”驟然頓住話頭,他臉色大變。
梁風心里一緊,一把奪過手機。
一輪明月的頭像赫然在屏。
Luna:【你到哪兒了需要我們去接你嗎】
YEE:【快了。你過來一下】
發送時間在十分鐘以前。
——正是他在咖啡館排隊的時候。
“這不是我給她發的。”梁弈說,“我也沒收到——”
他突然不往下說了,像是想到什么,轉身往車上走。
再回來時,梁弈臉色又凝重幾分:“他拿了我的平板。”
“那些消息,應該是爸拿我的平板發給秋月——”
“他人呢!”梁風打斷梁弈,迫切問,“你不把他送醫院了嗎”
梁弈斂眸沒有回答,打開手機查找平板位置。
“找到了!”他放大屏幕上的地圖,“在……中央大街那邊,看速度他開了車——”
他話還沒說完,梁風已經拉開車門坐進去。
梁弈也跟著坐上副駕,一邊摁下醫院的電話。
“他兩小時前從醫院跑了。”掛斷后,他跟梁風解釋道,“醫生剛看監控才發現。”
梁風生硬“嗯”了聲,又問:“他為什么會去找秋月”
“我也不清楚。”梁弈低聲,“配型一直配不上,他精神也出了問題。這次帶他過來,就是打算把人留在精神科的。”
梁風氣音嗤聲:“這次,你不跟著一起留下了”
梁弈沒有回答,低頭沉默。
梁風乜他一眼,握方向盤的手不自然地動了下:“位置。”
“還在中央大街附近。”梁弈看手機,眉頭擰起來,“離橋很近。”
梁風神色一滯:“什么橋”
梁弈放大圖標:“叫……Madison Bridge.”
是那座斷橋。
梁風心里咯噔一聲,腳下重踩油門。
這一片區域他再熟悉不過,沒幾分鐘,橫跨江面的爛尾工程就出現在車窗外。
梁弈望著橋梁巨大的豁口,金絲框后的目光一時恍惚:“這橋……”
“現在在哪兒”梁風沉聲問他。
梁弈收回視線看位置:“他們上橋了。”
他話音剛落,車外便一陣踢里哐啷。
——梁風撞開了圍卡,加速駛上橋面。
梁弈追蹤著手機上的位置,臉色忽而一凜:“等一下——錯了!”
“方向錯了!”他抬頭看擋風玻璃。
——斷裂的橋身已經出現在眼前。對面還有一輛白色轎車。
“停——”梁弈猛吸一口氣,“停下!”
身下的車速不減反增。
梁風死死盯著橋對面的轎車,抓握方向盤的大手用力到青筋暴起。
“我能開過去。”
——他早就跨過江面,躍過斷口。
那一次,是為了讓她看到。
而這一次,是為了看到她。
油門幾欲踩穿的瞬間,車身高高騰空。賽車手在至高點快速換擋。
——汽車就這樣躍過豁口,不偏不倚地落在橋沿上,發出駭人的聲響。
車窗破裂,車輪也拉起滾滾白煙,在橋面上失控拖行了一段距離才停下來。
沒有減震裝置與防護措施,車里的人五臟六腑都要被震碎。
梁風大口喘著粗氣,壓下胸口強烈的不適感,一腳踹開車門。
于此同時,不遠處的白色轎車上也有人下來了——秋月的手臂被梁澤勝扭著,他同時在車里摸索著什么。
“別過來!”秋月對走向自己的男人大聲喊道,“梁風不要過來!他有槍!”
梁風怔了下,隨后更加用力地奔向她。
扭頭瞥見梁父正好拿起了槍,秋月心一橫,用盡渾身力氣撞向他——
梁澤勝反應過來,槍口直接指向秋月:“你個臭婊——”
梁風跳上轎車車頭,抬腿狠狠踹上他胸口。
梁澤勝痛呼一聲,人質與槍支同時脫手。
秋月摔倒在地,下一刻就被男人結實的臂彎攬起。
“怎么樣”他驚魂未定的眼上下打量她,“你受傷沒有——”
秋月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見梁父正在從地上爬起來了。
她趕緊推了梁風一把:“當心——”
梁澤勝渾身戾氣,滿目猩紅,徹底圖窮匕見——他也確實從衣服里摸出一把匕首。
寒光一閃,揮起的刀尖正對梁風后背。
梁風原地沒動,本能地抱住懷里的女人。
“砰——”
空氣凝固,秋月耳邊響起悠長的嗡鳴。
轉過頭,她看見梁弈一手舉著槍。
梁澤勝瞪著他,又低頭看自己鮮血淋漓的腿:“你要……殺了我!”
他渾身都在發抖,聲音也是:“你果然想殺了我!”
“對。”
梁弈淡聲回答,他以一種平靜到駭人的目光,望著自己的父親:“我早該這樣做。”
話音未落,他又“砰”放出一槍,打中梁澤勝的肚子。
秋月大驚失色:“梁弈——”
黑洞洞的槍口無視她繼續上抬,瞄準了梁父的胸口。
梁弈再次摁下扳機,卻只發出一聲輕響。
——卡彈了。
“哈哈哈哈哈……”梁澤勝癲狂大笑起來,又高高揮起手里的刀,瘋狗一般撲向梁弈,“都去死——”
梁弈抓住他胳膊奪下刀,卻又被勒住脖子,和梁澤勝一起翻到橋欄桿外。
“哥——”
梁風沖向橋邊時,梁遠澤抓著梁弈脫落的外套,直直從橋上墜落。
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
梁弈差點就被他帶下去,只剩一手吊在欄桿上,后領被梁風及時抓住。
布料撕裂的聲前所未有的嚇人。
梁風半個身子都跟著吊在欄桿外,兩手依舊緊緊抓著梁弈的脖領——一如他們緊密連接的血脈。
橋很高,江水在他們下面涌流的聲音卻異常清晰。
更遠處,警車的鳴笛聲越來越清楚。
梁弈脖子被抓著,抬不起來。他盡量偏過頭,盡力將目光投向梁風。
四目相對時,他很輕地笑了。
“小風,你松手。”
“……”
梁風一聲不吭,手上抓得更緊,緊盯梁弈的眼也泛起紅。
梁弈也在看他:“抱歉……不能和你一起去看媽媽了。”
他松開攀在橋沿的手。
“我終于可以見到她了。”
第50章 走馬燈
梁弈和梁風這對雙胞胎剛出生時,其實一點都不像。
梁弈的降生很順利,比他晚兩分鐘的梁風卻兇險很多——從小到大,他們沒少聽父母親戚說起當年種種:
“弟弟臍帶繞頸好幾圈,出來哭聲都沒有,渾身都憋青了!”
“弟弟在保溫箱里住了兩星期才緩過來,那么小,多可憐,多受罪啊!”
“不是雙胞胎么,怎么弟弟比哥哥輕這么多啊……”
幼年這段多舛讓梁風受到更多的關愛與照料,與之相對,梁弈則受到更多的囑托與告誡:
“小弈別跟弟弟搶啊,他身體弱。”
“你是哥哥,怎么不知道讓著點弟弟呢”
“聽爺爺的話啊,不要跟你弟弟搶——要不是你在娘胎里跟他搶營養,他身子能這么弱嗎干什么,我又沒說錯!那醫生都說小風在胎里營養就不足……”
梁弈最初的記憶便是不甘與委屈:他也不想弟弟一出生就生病的,他也不想搶弟弟營養的啊——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啊。
大家都說他只比弟弟大兩分鐘,既然只有兩分鐘,那為什么每一次都要他后退,要他謙讓呢
雖然心里不情愿,但梁弈還是會讓著弟弟,因為他發現,每回自己這樣做的時候,爸媽都很高興。他們會表揚他懂事,夸他是個好哥哥。
他想要家里人多夸獎夸張自己,想要他們像疼愛弟弟一樣疼愛自己。
他有時候也會生弟弟的氣。比如去爺爺奶奶家時,老人總會偷摸給小孫子塞些吃的玩的,梁弈看到了也別過頭裝沒看見,自己生悶氣。可是每次,每一次梁風都會開開心心地拿著東西跑來跟他分享。
每當那個時候,梁弈的氣就生不起來了。他還會在心里說服自己多讓著弟弟一些。
他們就這樣長大了。
說來也有意思,兩兄弟出生時明明長得不像,隨著年紀增長,他們外形倒愈發相像。上學后別說老式同學,就連他們親爹也時常將他們搞混。
所有人都說他們一模一樣,說得多了,梁弈反而更加困惑。
——既然他們什么都一樣,那為什么,得到偏愛的總是弟弟呢。
學校里的老師同學都更喜歡梁風,也是,他安靜訥然,梁風卻活潑大方,跟誰都能很快打成一片。不管在教室還是球場,小風總是最引人注目的那個,還沒到情竇初開的年紀,就有女孩偷偷往他桌兜里放零食了。
回到家,父母無形之間偏疼與比較也一如既往,只是他們從來不會承認,總說爸爸媽媽愛你們倆一樣多。梁弈也一直這樣說服自己——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不一樣,他們給弟弟買什么,就會給自己買一份一樣的。
他那時候還不知道,東西一樣,不代表愛一樣。
有一天早上,梁弈聽到爸爸在電話里跟朋友吹噓,說他小兒子很厲害,這次又考了全班第一。兩兒子里面小兒子還是更像他,長得像,身上那股虎勁兒拼勁兒更像,等他長大接手公司,家里的生意一定能做得更大。
聽著爸爸爽朗的笑聲,梁弈很想哭,也很想進去問問爸爸:他考第一的時候,爸爸為什么不像現在這樣高興
小風長得像爸爸,難道自己就不像嗎
很多年之后,梁弈坐在乘光的辦公室里,依舊能想起那天——那一天,他再也無法繼續說服欺騙自己:爸爸更愛梁風。
所有人,都更愛他弟弟。
他是不被選擇的那個。
對他而言天翻地覆的一天,于其他人只是尋常,大家照常吃早餐,去學校。看著梁風課間抱著籃球帶著一群男生沖出教室,梁弈心頭陰郁更甚:憑什么啊。
他的世界都搖搖欲墜了,小風憑什么還可以這樣快樂。
于是那天下午放學,梁弈“失蹤”了。
他想,讓他們也感受一下自己的感受,讓他們難過,著急。
他們……應該會的吧
一個人坐公交偷偷跑去老房時,梁弈突然又不確定了。
——老師會不會壓根沒注意到他提前走了,不給家里打電話。
爸媽或許也沒有他以為的那樣著急,畢竟,他不是他們最愛的那一個……
所有的不安,糾結,恐懼都止于臥室門被推開的那一刻。
他看見弟弟背著書包跑進來,因為找到他興奮得兩眼放光。
小風的零花錢一早就花光了,沒錢坐車,他是悄悄從家里走過來的,走了將近三個小時。
天早黑了,小風摔了一跤,褲子都摔破了,可他一點沒怪哥哥,汗津津的臉上只有擔憂,一直問哥哥發生了什么事。
對著弟弟亮亮的眼睛,梁弈一下無地自容。
他撒謊說這次考太差了,不敢考卷拿給家里簽字,害怕爸爸罵才獨自跑到這里。
梁風一下就信了——對哥哥,他總是百分百的信任。
他大喇喇說哎呀沒事,他可以模仿爸媽的筆跡,幫哥哥簽字糊弄過去。
梁弈搖頭:要是被發現了怎么辦
梁風笑瞇瞇地說那不正好,他們要發現肯定光顧著揍我,就沒空管你考得好不好了。
他又伸出胳膊攬住梁弈,說放心吧哥,有我呢,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誰讓咱倆是雙胞胎呢——那可是比親兄弟還要親的兄弟!
看著弟弟的笑臉,梁弈崩塌的天地回歸平息。
他突然發現,在家里,在學校,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早有一個人一直在偏愛自己。
那就是他的兄弟。
——他們是從羊水里就緊密聯結,比親兄弟還要親的兄弟-
日子不痛不癢又過三年。
兄弟倆個頭竄了不少,面容依舊難分彼此。
大概是被偏愛總是有恃無恐,梁風還像小時候一樣心大無憂,相比之下,梁弈的心思就縝密敏感許多。他花了很多時間去馴服心底那頭名為“比較”的怪獸。
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成功時,“離婚”兩個字如驚雷一般從書房里傳出。
聽起來,爸媽準備離婚已經很久了,拉扯的矛盾點主要在于兄弟倆。
媽媽說兩個孩子都必須跟自己,而爸爸也同樣堅持。
“都是我們梁家的鐘,一個都不能少!”他對曾經恩愛的妻子咬牙切齒,又羞辱她是個沒有經濟能力的廢物,不配養育孩子。
媽媽被擊潰,不得不做出讓步:那就一人一個。
“小風跟我。”梁弈聽見爸爸如是道。
而媽媽在哭:“你能照顧好小風么他從小身體就不好……”
梁弈腦中轟隆,好像有什么炸開了。
——爸爸媽媽都想要小風。
沒有人想要他……
書房很快包不住父母之間的戰火,他們離婚的硝煙蔓延到整個家,律師也走進家門——爸爸請的律師。
他得意洋洋地告訴媽媽,他已經提起訴訟,孩子大了,考慮到他們現有的生活水準,法院不會把他們判給一個連自己都養活不了的主婦。
兩個孩子,媽媽一個都帶不走。
于是那天,梁弈看到媽媽前所未有地失態,痛哭,崩潰,隨后慢慢恢復平靜,心灰意冷。
就在她準備離開家門時,梁風突然從樓上跑出來抱住了她,大哭著要跟媽媽一起走。
娘倆哭作一團時,梁風回頭找尋哥哥的目光——他們兄弟是這樣默契,只要對個眼神,就能心意相通,統一行動。
可梁弈低著頭,沒有回應弟弟的視線。
“哥,你來啊!”梁風朝他揮手,“我們跟媽媽一起走!”
梁弈只是沉默。
梁風喊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帶上哭腔,嗓子都啞了,可他腳下生根一般,低著頭一動不動。
往后很多年,梁弈常常不自覺回憶那日的場景,卻記不清自己當時在想什么——他好像什么都沒想。
頭腦空白,只任心底復蘇的怪獸高聲咆哮:不要過去。
過去干什么媽媽不想要你。
她更喜歡梁風。
你過去和他們在一起,她也還是更喜歡梁風……
那一天,梁弈始終不敢看弟弟的臉。
他也沒有看到他和媽媽離開的背影。
梁風堅持要和媽媽走,爸爸勃然大怒,他在電話里和律師氣急敗壞地大叫,要求對方務必贏下官司,贏下小兒子的撫養權。
原來,他這么想要梁風。
聽人掛掉電話,梁弈走進書房,說,讓他們走吧。
爸爸定定看著他。
梁弈又說我知道你為什么想要離婚。
你出軌了。
他看著父親的怔然轉變為驚訝,甚至驚恐,語氣平靜地繼續道,你出軌了孫叔叔的女兒,媽媽不知道,孫叔叔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
我還知道你不敢讓孫叔叔知道,他知道了,你的公司會賺不到錢。孫叔叔的女兒要你和媽媽離婚的,你要不離,她就會把你們的事告訴她爸。
梁弈注視著目瞪口呆的父親,深吸一口氣。
如果你不讓小風和媽媽走的話,我也會把你出軌的事告訴孫叔——
他話還沒說完,爸爸就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就像他之前總打媽媽那樣。
他非常生氣,比看到小風跟媽媽走時還要生氣。于是他的巴掌和拳腳接二連三地落在梁弈身上。
梁弈被打得頭上臉上都是血,目光和語氣卻依然平靜。他說,讓小風和媽媽走吧。
就讓他們走吧。
走了之后,媽媽不會再像他這樣挨打了。
心里那頭嫉恨的怪物也在贊同:他們走了,就再也沒有人拿你和你弟弟比較了。
再也沒有人會不要你,只偏愛他。
爸爸沒有說話,第二天就給他辦理了轉學。
小風第二天也沒有去學校。他們沒有再見面。
——這是他們兄弟出生以來第一次離別。
誰都沒有想到,這一別多年-
父母離婚之后,梁弈的生活看起來沒什么變化——依舊是兩點一線,大部分時間都在學習。
他總會習慣性地轉頭,每一次對上身側的空蕩蕩,他的沉默寡言便多一分。
爸爸的公司打離婚后就開始走下坡路,和那位孫小姐不了了之。情場職場均失意,他變得暴躁惡劣許多——應該說,他本就如此。
他喝酒越來越兇,酗酒之后總會打梁弈。
對著鏡子處理傷口時,梁弈心里也會冒出念頭:要是當初跟媽媽一起走就好了。
下一秒他又唾棄自己:是你自己選擇不要走的。
媽媽和小風應該也在唾棄他愛財貪富吧。
或許他真的是吧。
他們現在在做什么呢國外的生活是什么樣子
梁弈以前聽媽媽說過,未曾謀面的姥爺是個很有名的商人。跟著姥爺,他們應該也能生活得很好。
高二那年,梁弈拿到了學校去國外做交換生的資格。他很高興——很久沒有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高興”這樣的情緒了。
到了假期,他從學校所在L城輾轉到S城,振奮的心情也變成猶疑,不安,最后只剩膽怯。
就像當年不敢看著媽媽和弟弟離開一樣,他現在也不敢去見他們。
掙扎了整整一天,梁弈前往姥爺的住所——他并不知道媽媽在哪兒,但還算有頭有臉的姥爺并不難找。
讓他意外的是,第一次見他的姥爺就跟見到瘟神一樣,話都沒說一句就轉身離開。
后來還是姥爺的管家過來告訴他,說他媽媽并沒有和姥爺一起生活。從來都沒有。
那他們去哪兒了
梁弈聽見自己這樣問。
管家說不知道,不過他們這種情況,可能會去華人地下城。
梁弈也摸索過去,隨即明白這個并不在地下的片區為什么會被稱作“地下城”——這里陰暗,潮濕,龍蛇混雜,處處充斥著暴力與非法移民,正如地下般暗無天日。
梁弈很快就退了出來。
小風和媽媽不可能在那種地方。
他們應該生活得很好。
——這些年來
銥驊梁弈一直在這樣告訴,或者說說服自己。
只有這樣,他才覺得自己不算一個罪人。
可此時此刻,這座地下城就像對他的控訴和審判。
他徹夜難眠,止不住地嘔吐。
回國之后,梁弈第一時間就去找了父親。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們父子就很少說話了,這樣面對面地交談更是幾年來都鮮有。
梁弈開門見山地問爸爸,知不知道媽媽和姥爺早就鬧翻了。如果知道,為什么還要告訴他“你媽找你那有錢姥爺去了,帶著你弟享福去了”。
他們哪里是享福。他們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父親說他怎么知道,知道又怎么樣。
他的不耐煩更像惱羞成怒。他說他們活該吃苦,就是要吃苦受罪,他們才知道他一個人賺錢養家有多不容易。
他又指著梁弈的鼻子,說你現在也還在吃老子用老子的,要是可憐你媽,就從我家滾出去。
梁弈沒有走,反手一拳打在父親臉上。
就像他以前打自己那樣。
自打他上高中后,父親就再沒跟他動過手。這次之后,父親連跟他正面交鋒都不再有。
而后他接手家里瀕臨破產的公司,成為父親的“父親”——擁有絕對經濟權和話語權的一家之主。
乘光成立的那一年,天才賽車手Gale隔空出示。
梁弈看著車手奪冠的照片,恍惚又震動。
他想,父親至少有一句話沒說錯:小風確實很厲害很有拼勁兒,他從地下拼殺出一條青云路。
梁弈當即當斷買了去歐洲的機票——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次找他們,他不像上次那樣糾結膽怯了。
可他依舊沒能見到他們。
梁風所屬車隊的助理問他找Gale有什么事,梁弈張張嘴,一時回答不上來。
我是……他的家人。
助理撥通Gale的電話,隨后轉告梁弈:Gale說他媽媽早已過世,他已經沒有家人了。
梁弈訥然道謝離開,腦海里只剩下一句話:
媽媽早已過世。
飄雪的歐洲長街,他行尸走肉一般,一個人走了很久。
行至街尾無路可走時,梁弈蹲下身來開始吐,像要將本就空蕩的腸胃連同五臟六腑一同嘔出來一樣。
他失眠和嘔吐越來越嚴重,檢查后醫生說,臟器沒有問題,這些癥狀是抑郁癥的軀體化表現。
抑郁癥。
梁弈對于這個結果并不意外,他甚至還有點失望——還以為快死了呢。
醫生建議他立刻服藥,同時進行心理咨詢。梁弈拒絕了。
他每天要進行的面談和會議已經夠多了——或許就是因為工作太多,拋開工作,他似乎已經忘記要和人怎么交流了。
不知道要如何啟齒,他所有的情感都是割裂的,矛盾的:
他嫉妒自己的弟弟,更厭惡善妒的自己。
他因為恐懼和小風比較而選擇分離,又無時無刻地都在想念他。
他鄙夷憎惡父親,卻不自覺想要博取他的肯定與贊許:看吧,留下來的是我,不是你想要的小風;能夠接手你生意的是我,不是你當初看好的弟弟……
他開始質問自己,當年不跟媽媽走,到底是因為她不夠愛自己,還是自己不夠愛她
如果那天的他知道再也見不到媽媽,他一定會記住她離開的背影,或者更勇敢一點——跟他們一起離開。
總之,是他的錯。
一切都是他的錯。
他抗拒心理咨詢,醫生能做的也只有建議,建議他減少工作多休息,建議他停止虐待自己,審判自己。
建議他好好愛自己。
梁弈困惑又好笑:到底什么叫愛自己
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問題很快就有了具象化的答案。
那天,他約了和另外一家車企的老總面談。到的有點早,梁弈在車里恰巧看到上一位來談合作的人。
——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而且顯然,她和人家談得并不愉快。
女孩垂頭喪氣地走出來,垮下來的小臉在看到雨過天晴時瞬間舒展。
她仰頭讓自己沐浴陽光,只用了一個深呼吸的時間就重新微笑,隨后又暗自握了下拳,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
——一個近乎幼稚的舉動,卻莫名牽動梁弈的唇角。
她在為自己打氣。
在安慰,鼓勵自己。
她在好好愛自己。
看起來,也像很會愛別人的樣子。
——只是這樣一個念頭,便讓梁弈忍不住想要靠近,或者說,趁虛而入。
他知道秋月想要什么,她沒談成的那樁合作,他可以和她談,還可以開出優越百倍的條件。
她沒有拒絕,他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
可哪里好像不對。
梁弈也說不上來,一夜失眠到天明時忽然又想到第一次見秋月,她抬頭沖著陽光微笑的模樣。
——面對他時,她似乎再沒那樣笑過。
她大概是太累了。身處低谷的壓力他再了解不過,笑不出來也正常。
可那天,梁弈看到女孩笑了。
她望著場上的賽車手,不自覺漾開的笑意比日光還要耀眼。
梁風在萬眾矚目下奪冠,梁弈不在賽場,卻覺得自己一敗涂地。
一切仿佛又回到從前,小風依舊像以前一樣,輕而易舉贏得所有人的偏愛。
包括他唯一心動的女孩。
大雨傾盆的夜,他望著她提著裙擺奔向梁風,望著他們在雨中擁吻,心底那頭飼養多年的怪物卻沒了聲音。
它好像死了。
失去忌恨,他心里只剩下無盡的困惑:為什么
先出生的是他,先遇到她的是他,為什么被選擇的,永遠不是他
可他很快又知道,原來這次梁風不是后來居上,而是捷足先登。
所以一切無關選擇。他們仿佛注定相愛。
那他就是注定不被愛的那一個。
他忽然很想媽媽。
這么多年過去,媽媽似乎也不再生他的氣,終于愿意入夢。
霧氣氤氳的夢境里,梁弈看到媽媽站在一座大橋上,背對著他一直往前走。
梁弈追著媽媽沉默的背影,想跟她走,也想問問她,為什么,為什么你們所有人都不選擇我。
夢醒時分,媽媽沒有回答他。
梁弈問了他喜歡的女孩同樣的問題。
她只笑笑,還給他兩個盒子。
兩只一模一樣的手鐲為他揭示答案,也無聲地控訴了他:他不夠愛她。
梁弈看著手鐲和女孩,很想告訴她不是的。
不是他不夠愛,是他不會愛。
對小風,對媽媽或許也是一樣。
他明白得太晚了。
槍響之時,梁弈看見弟弟跑向下墜的自己。
就像他小時候跑到老房子找自己那回一樣。
走馬燈從那一幕開始,旋轉過他蒼白抑郁的一生,最終停留在女孩陽光下的笑臉上。
梁弈其實還想再問問她,如果有來生,她愿不愿意和自己……
算了。
梁弈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他這樣的人,即便在來生,也學不會愛人吧。
好在這輩子,秋月,你再也不用夾在我們中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