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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李氏家族

    進城第一天,李牧陪趙琨去了城中最大的集市,發(fā)現(xiàn)糧價暴漲了幾十倍,高到離譜,百姓根本買不起,邯鄲的貧民區(qū)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饑荒。

    護衛(wèi)排隊去買糧,買回來才發(fā)現(xiàn)賣這么貴、還限量供應(yīng)的粟米,居然是生蟲發(fā)霉的陳糧。

    趙琨打開腰間的鹿皮小囊(包),取出一只由整塊的黃檀木雕琢而成的小匣子,匣蓋邊緣有凹陷的弦月圖案,方便開啟。趙琨打開小匣子,取出狼毫小筆一支,墨斗一個。撕下一片衣袖,匆匆寫了幾行字,綁在一只名叫花朝的海東青的爪子上,對它說:“去找大侄子。”

    只隔了半個時辰,就有許多官差出動,清查各處糧倉,發(fā)現(xiàn)邯鄲并不缺糧,是奸商哄抬糧價,集市的幾家高價糧鋪都被官府查封,開始平價出售粟米、小麥。

    之后的兩天,除了必要的休息,趙琨隨時帶他們四處閑逛,王城東面的官署、南面的公卿貴族聚居區(qū)、北面的貧民區(qū)等等都走遍了。發(fā)現(xiàn)不少問題,花朝來回送信,官府很快就會做出相應(yīng)的調(diào)整。秦軍不再劫掠富戶、百姓也不再出逃。

    邯鄲一帶漸漸恢復(fù)秩序。

    雖然趙琨打扮得就像一個家境富裕的布衣士子,但李牧絕不相信這些都是巧合,趙琨一定是可以影響官府決策的人。但看他的年紀(jì),應(yīng)該不是秦國高官,難道是宗室?

    李牧甚至起了一個念頭,假如他劫持趙琨,有沒有可能讓秦國的官吏、將領(lǐng)都投鼠忌器?放他一路暢通無阻,收攏潰兵,去代地投奔代王嘉?

    然而,路人議論李牧究竟有沒有通敵叛趙?趙琨氣呼呼地跟路人吵架,說李牧北逐單于,破東胡,滅澹林,是為國為民的英雄。趙王遷就是因為不信任李牧,冤枉良將,才把自個兒搞成階下囚的。不然趙國還能再撐幾年,就算打不過,也不至于跑不掉。

    他們在酒肆歇腳的時候,魚龍混雜,很多人都是一邊吃喝一邊聊天。李牧聽到了一個讓他幾乎失去理智的消息——他的親屬都入獄有一段時間了。趙王遷鐵了心要殺他,也沒打算放過他的家族。

    “李將軍兩次擊退秦軍,大王怎么會懷疑李將軍?”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李牧的祖父是秦國的御史大夫李曇,李曇的兒子李崇、李璣,一個是隴西李氏的始祖,另一個曾經(jīng)是秦國的太傅,也是李牧的生父。說起來,攻打代地的那個秦將李信,據(jù)說是李崇的孫子,跟李牧都是一家子呢。”

    李牧的眼睛,一下就紅了。他沖過去,一把揪住那個將他當(dāng)成談資的紈绔少年,“你說清楚,柏仁的李云、李齊都已經(jīng)被緝捕入獄?”李云和李齊是他弟弟。至于兒子,根本不用問,都在邯鄲,他出事,一個也跑不掉。

    紈绔少年陡然被揪住衣領(lǐng),嚇了一跳,去掰李牧的手,卻掰不開,于是說:“松開,這是上個月的事了,你才聽說?”

    趙琨飯也不吃了,湊過去問:“關(guān)在哪里?”

    紈绔少年的目光落在趙琨腰間的佩劍上,又悄咪咪地看了看朱家和鐵錘兄,壓低聲音道:“你們不會是想劫獄吧?”

    趙琨也壓低聲音:“自然要將人救出來。你不會不敢說吧?”

    紈绔少年:“你才不敢!在廷尉詔獄,早就沒人管了,秦軍逼近,很多官員都舉家逃亡。四天前,邯鄲城破,廷尉府的人都快跑完了,李牧的三個兒子兩個弟弟沒得吃,沒得喝,說不定已經(jīng)……”

    趙琨感覺還來得及——得到三路秦軍即將在邯鄲城外會師的消息,秦王政就從咸陽出發(fā)。王翦攻破邯鄲的第二天,他們就到了。廷尉府的獄卒也不會頻繁地給囚犯送餐送水,一般是一次送夠一兩天、甚至三天的量,至于飯會不會餿,不再他們會考慮的范圍之內(nèi)。所以李氏族人斷糧的時間應(yīng)該還沒有達(dá)到人體的極限。

    趙琨不再廢話,直接狂奔到酒肆外邊的拴馬樁前,也不管是誰的馬,解開韁繩騎上就跑。馬主人要追,被張良叫住,給賠了錢,說:“不會丟的,明日這個時間,我派人將你們的馬送回來。”

    話音未落,朱家、李牧各自牽了一匹馬就追上去。章邯趕著趙琨的馬車,跟在后邊。

    張良和鐵錘兄對視一眼,將酒肆的粥湯類的食物都買下來,又借了些陶罐、瓦罐、酒囊,灌上湯羹、粟米粥和清水。李氏家族人丁興旺,怕不夠他們充饑的,又高價買來食客的水囊、酒囊,也都灌滿。裝了滿滿一馬車,向廷尉府趕去。

    趙國的官府還處于癱瘓狀態(tài),趙琨出示了印信,守門的秦兵立即放行,詔獄里邊沒幾個獄卒,許多天沒人清理的牢房散發(fā)著堪比生化武器的異味。趙琨直接拿出一袋金珠請人帶路,很快就找到關(guān)押李氏族人的牢房。

    李牧的長子李汨、次子李弘還能自己走出來,小兒子李鮮年少,斷水?dāng)嗉Z三日,已經(jīng)昏迷。女眷的狀況更慘。趙琨的馬車剛好派上用場,將已經(jīng)昏迷的人送去醫(yī)館。隨后,張良送來裝著水和粟米粥的酒囊,分給李氏的族人。尉繚教過張良,餓了太久的人,腸胃極其脆弱,直接吃干飯、硬菜容易損傷腸胃,甚至導(dǎo)致腸道破損危及生命,要先喝點粥養(yǎng)一養(yǎng)。

    邯鄲最好的醫(yī)工都被請來救人。甚至還有秦王政身邊的御醫(yī)夏無且。

    這一下,不用趙琨說,李牧也知道他是誰了。

    “滋滋!”

    隨著烤肉上的油脂滴落,炭火發(fā)出輕微的嗶剝聲,烤羊肉串爆發(fā)出來的辛香彌漫在空氣中。

    趙琨熟練地握住竹簽子,將架子上的烤串又翻了一面,均勻地灑上自帶的孜然辣椒粉,烤到外焦里嫩,分給同伴,“快試試我調(diào)的這個味兒。”

    頭兩串給朱家,又拿兩串遞給李牧……最后才分給張良。

    李牧略微詫異,他還沒見過哪位宗室公子親手烤肉,還先給護衛(wèi)吃的。然而除了他和那個拿大鐵錘的兄弟,其他人都是一副習(xí)以為常的模樣。顯然不是第一回。

    第122章 李牧入秦

    朱家?guī)卓诰蛯⒋蟠救獬缘簦猹q未盡地看了一眼趙琨手中的竹簽。

    李牧食指大動,卻忍住了大快朵頤的沖動,并沒有立即開吃。他的小兒子和侄子沒心沒肺地在旁邊追逐打鬧,爭奪玩具,一副不知愁的孩童模樣。長子李汨倒是穩(wěn)重一些,似乎意識到他們父子正面臨著是否要歸降秦國的艱難抉擇。

    鐵錘兄很是不服氣,剛才他跟李牧比武,輕松獲勝,本以為可以揚名,至少也能讓趙琨高看一眼。誰知趙琨卻沒有一句夸贊,將烤肉遞給他的時候,仍舊連他的姓名都叫不上來。還跟張良聊天,說將軍不一定要武藝高強,戰(zhàn)場上需要弓兵、騎兵、步兵、車兵等多兵種相互配合,協(xié)同作戰(zhàn),少數(shù)幾個高手決定不了勝負(fù)。優(yōu)秀的將領(lǐng),關(guān)鍵還是要看統(tǒng)兵作戰(zhàn)、運用兵法的能力。李牧是智將,不輸于古今任何一位名將,他虧就虧在趙國的國力太弱,糧草補給供應(yīng)不上。

    這些道理張良都懂,但他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不耐煩,因為趙琨這話不是說給他聽的,而是說給李牧聽,讓李牧寬心的。

    李牧突然被趙琨一頓夸贊,耳朵尖都紅透了,望著趙琨的眼睛問:“秦趙敵對,鎬池君救我族人,對我禮遇非常,想得到什么呢?”

    趙琨沒想到李牧說話如此直接,將竹簽交給張良,讓他繼續(xù)烤,用帕子擦了擦手,說:“以后就沒有趙國了。‘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1’大秦勢必一統(tǒng)華夏,然而這些年華夏內(nèi)亂,四夷(東夷、南蠻、西戎、北狄)未平,北方的戎狄、匈奴逐漸繁衍壯大,人數(shù)已經(jīng)超過十萬。我聽聞匈奴單于治下,六歲的小兒就不會從馬背上摔下來,婦女也能挽弓搭箭,全民皆可戰(zhàn),且對華夏虎視眈眈,這是真的嗎?”

    說到這個,李牧最了解情況,他仿佛陷入某種回憶,過了幾秒,才回答道:“匈奴小兒自幼騎羊騎馬,用弓箭射殺鳥和鼠,稍微大幾歲,就開始捕獵狐貍和野兔,當(dāng)作加餐。少年、壯年個個弓馬嫻熟,婦女也隨身佩戴弓箭,披甲上馬就相當(dāng)于騎兵。確實是心腹大患。”

    趙琨一揖到地,誠懇地說:“華夏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希望李將軍能助大王北擊匈奴。免得匈奴南下牧馬,后世子孫被迫披發(fā)左衽,華夏衣冠南渡。”

    來自游牧民族的威脅,并非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當(dāng)初孔子就說過:“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如果沒有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幫助燕國防御山戎,幫助宋國、衛(wèi)國驅(qū)逐北狄、匈奴,我們恐怕要像蠻夷一樣披散著頭發(fā),衣襟向左開了。

    如果趙琨要求李牧歸降秦國,任憑差遣,李牧還會猶豫一番。但秦趙之間的仇恨,跟滅族之禍相比,可以暫且放一放。他沉吟片刻,說:“事關(guān)重大,不知能否容在下與族人商議過后,再面見秦王?”

    趙琨點頭:“可以。”李牧雖然沒有松口,但愿意拜見秦王政,就還有得談。

    秦王政有個特殊的癖好——收集戰(zhàn)利品。他讓秦墨的現(xiàn)任首領(lǐng)小相里氏將韓國、趙國的王宮都復(fù)刻下來——在咸陽修建一模一樣的宮殿。還下令,將原本屬于韓王、趙王的美人、鐘鼓、鼎鼐全部清點出來,運送到咸陽宮殿群中安置。

    小相里氏遇到了困難——趙國最有名的一座宮殿是趙武靈王下令建造的叢臺,叢臺的設(shè)計圖畫在絹帛上,由于帛書保存不當(dāng),被老鼠啃了兩個洞,有一座觀星臺、兩座閣樓的尺寸都沒法看見了。

    小相里氏急得團團轉(zhuǎn),他比較擅長偃甲術(shù),建造宮殿這種事,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好像在地上立一根腿骨,就能算出來建筑物的高度,然而小相里氏學(xué)藝不精,死活都想不起他爹以前是怎么計算的。老爹每次遇到困難,都喜歡跟鎬池君討論,小相里氏決定也向鎬池君求助。

    趙琨讓朱家站在陽光下,測量出朱家的身高和影子長度,又讓小相里氏去測量觀星臺的影子……最后,不需要趙琨動手,張良就計算出觀星臺的高度。

    故地重游,秦王政暫時居住在叢臺,幼時的記憶陡然浮上心頭,讓他攥緊了拳頭。雖然活埋了仇人,但心底的溝壑似乎并沒有被填平,仍然會時不時地將他拖入深淵。

    他推窗遠(yuǎn)眺,恰好就瞧見趙琨拿著一把尺子,在跟小相里氏說著什么,小相里氏一臉崇拜。

    瞧見那道熟悉的身影,秦王政感覺心中的煩躁少了幾分,他讓宦官去催一催小叔父,快點過來,別磨蹭。

    趙琨一進門,先被各有千秋的美人、美人耳邊搖曳的明月珠墜子,以及滿殿的珍寶閃了眼。

    任何時代,頂級工匠的私人訂制,總是能秒殺一切大牌奢侈品,唯一的缺點就是稀少。

    秦王政笑道:“最上等的都在這里了,請小叔父先挑。”

    趙琨心說:大可不必,明月珠就是夜明珠,一種富含發(fā)光稀有元素的礦石,不僅會發(fā)出美麗的熒光,沒準(zhǔn)還帶輻射。珍愛生命,還是遠(yuǎn)離這些飾品比較好。

    至于美人,就算趙琨一直都在爭取入鄉(xiāng)隨俗、和而不同,卻也沒有把大活人當(dāng)成物件,別人送他就收下的習(xí)慣。

    他擺擺手,“我要韓王宮的藏書,抄錄一份入國子學(xué)。”其實趙王宮的藏書他也很惦記,只不過不好意思獅子大開口。

    秦王政太清楚趙琨喜歡什么了,哈哈一笑,十分豪爽地說:“趙王宮的藏書,也派人抄一份給小叔父。再領(lǐng)一百個美人,莫要推辭,小叔父不好這一口,難道門客也不愛美人嗎?”還有許多小物件,比如鳳鳥紋金帶鉤、龍紋玉帶鉤、玉璧、南珠、象牙、瑪瑙、齊紈魯縞,秦王政懶得提起,直接讓內(nèi)府的官員挑最好的,送去趙琨的住處。

    趙琨聽到前幾句,一陣狂喜。聽見后幾句,眼珠一轉(zhuǎn),笑瞇瞇地說:“那微臣就收下,多謝大王厚賜。”他缺人,男女不限,這些美人大多都識字,稍微培訓(xùn)一下就能替他管理各種小作坊。他手底下單身的門客那么多,給眾人增加一個迎娶美嬌娘的機會,對雙方來說都是好事。不過,本著自愿的原則,趙琨還是讓宦官去問一下,不愿意去鎬池鄉(xiāng)的人,不強求。

    他陪秦王政用餐,吃到七分飽,順便提了李牧的事。

    秦王政決定先帶趙琨去一個地方,再接見李牧。

    那地方跟叢臺隔了兩條街,步行不到一刻鐘,看起來像一座有些年頭的驛館,也可能是規(guī)格不高的舊宮殿。北面的小院,四面高墻,采光很差,木質(zhì)的墻壁斑駁陳舊,有許多霉斑。隨處可見散落的物品,磚縫里還浸染了一抹近似于黑色的暗紅。

    趙琨感覺大侄子的情緒不太穩(wěn),將人牽到陽光能照到的地方,輕聲細(xì)語地問:“怎么啦?”

    或許是受不了強光,秦王政閉了閉眼,小聲說:“九歲那年,父王派了一個新的質(zhì)子代替我,我才得以回到大秦。聽王翦說,城破的時候,憤怒的趙軍沖進這座質(zhì)子府,亂刀砍死了秦國質(zhì)子。”

    趙琨怔了一下,一把抱住秦王政。看史書,好像子楚(異人)和秦始皇回國都挺順利的,其實呂不韋帶子楚逃出邯鄲,至少用了五百金賄賂守衛(wèi)。一路上也是步步艱險。秦國質(zhì)子稍有不慎,就是被砍的結(jié)局。

    他拍一拍大侄子,用哄小孩的語氣說:“橫掃六國以后,再也不用交換質(zhì)子,將來不會再出現(xiàn)這種慘絕人寰的事。政兒可以定個規(guī)矩,比如大秦不為質(zhì)、不和親、不納貢,哪個不服,就上紅衣大炮轟哪個!”

    火銃也可以安排上,早日打穿楚國。

    秦王政被趙琨逗樂了,抬手捋了一下趙琨頭頂?shù)拇裘且恍〈樗榘l(fā)非常頑強,只要不用玉飾固定,風(fēng)一吹就會翹起來。連擼兩下,依然翹著。

    趙琨不滿地齜牙:“再摸頭,信不信我咬你啊?”他裝出一副兇巴巴的樣子。

    秦王政唇角微揚,毫不客氣地將趙琨的頭發(fā)揉亂,心情大好。當(dāng)天晚上接見李牧的時候,也不計較李牧不拜,直接憑借風(fēng)度和胸襟折服了李牧。考慮到李牧身上還有傷,秦王政安排他先去水上樂園休養(yǎng)一兩個月,任命李牧的長子李汨為中大夫,負(fù)責(zé)收攏趙國的潰兵,一同歸順秦國。

    李牧早就聽說過八卦城。雖然趙琨一再強調(diào)那是水上樂園,但他還是覺得八卦城比較順口。

    張良帶著李牧和他的兒子李弘、李鮮去看長頸鹿,這是胡商從遙遠(yuǎn)的孔雀王朝運來的珍惜動物,再往里走還有獅子。

    李鮮瞧見別的孩童投喂傻狍子,就鬧著要去喂長頸鹿。

    管事不允許游客采摘樹葉、雜草給動物吃,據(jù)說容易導(dǎo)致動物生病、中毒。李牧只好買了一包“飼料”——十幾根細(xì)細(xì)的胡蘿卜,已經(jīng)清洗干凈,用桑皮紙包著,看起來十分新鮮,足以勾起人的食欲。李牧曾經(jīng)出使秦國,在宮宴上吃過這東西,脆生生的,水分足,細(xì)品還帶一股子清甜滋味。

    然而桑皮紙上有幾行小字:可以投喂園區(qū)內(nèi)的任何動物,但是不建議投喂自己以及同伴。

    李牧:“……”

    在兒子李鮮,以及長頸鹿期盼的目光中,李牧拈出一根胡蘿卜,嘎嘣一聲,一口就咬掉了小半截。

    第123章 乖徒,有人想你了。

    四周的人都朝這邊看過來。

    張良稍微站開了一步,想假裝不認(rèn)識李牧。然而下一刻,李牧將裝著胡蘿卜的桑皮紙包伸到他面前,笑吟吟道:“少年郎,來一根?”

    出于禮儀,張良拿了一根。動物園區(qū)的飼料,搞得還算干凈,吃一點也無妨。還有人買了雉雞和小白兔卻不去喂獅子,而是帶回家自個兒解饞,據(jù)說比西市賣得便宜。

    紙包上會有那種提示,就是因為趙琨也這么干過。而且更過分,他先拿胡蘿卜把小鹿勾搭過來摸耳朵,然后讓小鹿眼巴巴地看著他吃。水上樂園的合伙人甘羅都看不下去,特意寫了提示語,印在桑皮紙上。

    也差不多到飯點了。張良讓小廝去美食街買了十幾個驢肉火燒回來,用小刀將胡蘿卜削成條,夾在火燒里,分給李牧和李鮮。李家人胃口好,單李牧一個人,就吃了八個火燒。

    有一只烏鴉將杏核丟在路上,等車輪碾碎杏核,就飛過來吃杏仁。

    張良覺得十分有趣,跟這只烏鴉分享了驢肉火燒。

    隔了一會兒,那只烏鴉又飛回來,銜來一小串紅彤彤的野果,丟在張良的腳邊。

    張良眨眼:“鴉兄,這是給我的嗎?”

    烏鴉用啄把果子銜起來,放得離張良更近了。

    張良緩緩撿起那串果子,長得像小蘋果,但只有櫻桃大小,果柄細(xì)長,看著非常漂亮,聞起來有濃郁的果香味,不知道能不能吃。

    盡管他彎腰的動作很輕,烏鴉還是被嚇到,警惕地飛開了一段距離,但并沒有走遠(yuǎn)。

    張良將果子揣進袖袋里,準(zhǔn)備帶回去讓表兄看看是什么植物的果實。他又掰下一小塊火燒,投喂烏鴉。表兄說過,烏鴉是最聰明的動物之一,果然很通人性,就像一個會飛的毛孩子。

    趙琨半掩著唇,打了一個噴嚏。

    尉繚斜倚著幾案,打趣道:“乖徒,有人想你了。”

    咸陽縣衙的公務(wù)已經(jīng)交接完畢,從明日開始,就要去新的官署報到。趙琨將書案上的墨玉筆托、狻猊鎮(zhèn)紙之類的私人物品收入囊中。

    一聽“乖徒”這兩個字,他就感覺尉繚又沒好事,“說吧,又捅了什么幺蛾子?是把韓信帶丟了?還是又跟徐先生吵架了?”韓信和徐福的兒子徐岡都在尉繚這里學(xué)藝,然而尉繚帶小孩極其不靠譜,經(jīng)常出門的時候是一大兩小,回來的時候,就他一個人,孩子什么時候跟丟的,他都不知道。萬幸就在水上樂園的范圍內(nèi),就算一時找不到,韓信和徐岡也會租車回來,然后讓車夫找家中的老仆收錢。

    尉繚干咳一聲:“這回都不是,大王可能在生悶氣,我惹的。一會兒乖徒進宮悠著點。”

    趙琨:“……”

    尉繚稍微解釋了一下,現(xiàn)如今的局勢,趙國的代王嘉與燕太子丹勾勾搭搭,即將結(jié)盟。魏國收留了韓國、趙國的殘余勢力,對秦國的邊境發(fā)動了襲擊。

    尉繚給秦王政的建議是:剛好有了攻打魏國和燕國的借口。給王翦增兵,讓他北上討伐燕國,一定要速戰(zhàn)速決。王賁依舊負(fù)責(zé)對抗魏國,另外南郡也要加強戰(zhàn)備,因為滅韓、滅趙的消息一旦傳開,天下震恐,楚國很可能也會參戰(zhàn)。荊楚的將領(lǐng)如果要攻打秦國,一般情況下,第一個目標(biāo)會選南郡。

    商量這些事情的時候,君臣之間的氣氛比較融洽。壞就壞在正事說完,尉繚又多嘴,他向秦王政求一個恩典——派兵看守信陵君的墓地,避免在戰(zhàn)亂中被破壞。

    另外,信陵君還有個孫子,名叫魏無知,也算是尉繚的弟子,他想保這個人。

    就在這時,宮里的宦官來傳話,秦王政有請鎬池君。

    第124章 提前報備

    作為都城,咸陽一直都在擴張,十年前還處于城池邊緣地帶的蘭池陂,現(xiàn)如今也屬于繁華區(qū)域了。

    秦王政讓相里氏設(shè)計了蘭池宮,滿懷期待地要在蘭池陂挖一個大池塘,引渭河之水入蘭池宮,將來跟尉繚在這里泛舟垂釣,順便觀賞天鵝與仙鶴之類的水禽。

    絲毫看不出才跟尉繚鬧過不愉快。

    然而宮殿中的氣氛不對勁,宮女和宦官一個個噤若寒蟬,扶蘇在臺階下張望,不敢靠近。

    趙琨修長干凈的手指勾著雕花食盒,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開口讓扶蘇跟上。而是獨自走過去,默默地打開食盒,準(zhǔn)備拿小甜點投喂秦王政。

    鼎中香篆燃燒,秦王政冷峻的輪廓隔著裊裊輕煙,越發(fā)顯得英俊深邃。他擺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微微低頭,就著趙琨的手吃了一塊綠豆糕。

    扶蘇回頭看了一眼,也退出殿外。

    趙琨輕聲細(xì)語地問:“有沒有感覺好一點?”

    “尉繚都告訴小叔父了?”秦王政沒有放過趙琨臉上任何一絲細(xì)微的表情,替他取出手帕,擦掉指尖的點心渣子。

    趙琨也不隱瞞,實話實說:“是啊,師父就是缺心眼,其實一只腳邁出門檻便開始后悔。家也沒回,直接跑到縣衙,打發(fā)我這個徒弟給他求情呢。”

    秦王政輕笑一聲,拍了拍身側(cè)的位置,道:“一開始怒氣上頭,跟尉繚先生吵了幾句。轉(zhuǎn)念一想,他至今還護著信陵君的后人,說明他重情重義,并不像表面上那般逍遙無礙,沒什么牽掛。我成全他的心意便是。”

    趙琨原本也不擔(dān)心這個,大侄子對尉繚是很寬容的,之前逃跑都沒治罪。畢竟高處不勝寒,君王其實都非常孤獨,文武百官總是小心翼翼、各懷心思,就連兒子、枕邊人都得防著點,身邊幾乎沒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日常遇到什么事,無論是開心還是難過,能分享、能傾訴的對象寥寥無幾,他算一個,尉繚也算一個,自然與別人不同。

    趙琨在秦王政的身旁坐下,“確實,重情重義,最大的愛好就是美食。郭開收下秦國使者的賄賂,禍害趙國的時候,師父在水上樂園吃吃喝喝,郭開即將成為秦國的上卿,師父還在我這里蹭飯。這樣的人壞不到哪里去,讓他如愿也好。”

    秦王政心知肚明,尉繚這是壓根就不怕丟官免職,才能如此逍遙。至于郭開,他雖然信不過這個吃里扒外的賣國賊,但為了讓齊國、楚國的叛臣安心地為秦國辦事,得樹立一個榜樣,所以必須賞賜郭開,還得大方一點,給高官厚祿。

    果然,趙琨繼續(xù)道:“師父還說,他布衣的時候想當(dāng)官,當(dāng)了大官又懷念年少時在魏國大梁城的自在悠閑。總是追思已經(jīng)逝去的美好時光,總是憧憬未來,今日跟王上吵架,才忽然發(fā)覺,其實他早就喜歡上咸陽這個地方。當(dāng)下的生活,才是最應(yīng)該用心體驗的。當(dāng)初給他機會證明自己的信陵君,早已離開,那種遺憾延續(xù)至今。所以他以后要多陪伴親友,只活在當(dāng)下,少留遺憾。眼前小徒弟耍賴的瞬間、聞到風(fēng)中帶著薔薇花香的瞬間,又何嘗不會由片刻組成永恒?對了,政兒吃了沒?”

    秦王政若有所思,尉繚先生終于想通了,可喜可賀。他搖頭:“沒吃,等小叔父一起。”

    說話間,菜肴一道道端上來。秦王政頗會享樂,用餐的時候,還要讓樂師現(xiàn)場演奏。

    飯后,趙琨一邊煮茶,一邊跟大侄子聊天。

    大侄子有過被權(quán)臣呂不韋的陰影籠罩的少年時代,所以將大權(quán)牢牢地抓在手中,哪怕現(xiàn)在勢力最大的昌平君已經(jīng)被貶謫,現(xiàn)如今右相是隗林,左相是王綰,大侄子也不敢放權(quán),不是不信任兩位先生,而是不想再被相權(quán)掣肘。

    然而滅韓滅趙之后,秦國的疆域又?jǐn)U大了許多,什么政令都要親力親為的結(jié)果就是化身為工作狂魔——每天都加班加點,不批完三十公斤奏疏都不睡覺。

    才放下筷子,大侄子又拿起筆,去翻竹簡了。

    趙琨感覺君王真不是人當(dāng)?shù)模呑佣疾粠н@么連軸轉(zhuǎn),昏君除外。他替大侄子倒了一杯花茶,提醒道:“紙張是不如竹簡耐折騰,但竹紙寫個奏折真的沒問題,還易于存放,不占地方,王上不考慮一下嗎?”

    秦王政頭也沒抬,說:“那就試試。”

    話音未落,他的手突然頓住,廷尉李斯奏報了一樁大案——原趙國丞相郭開,貪污受賄多年,算得上邯鄲首富,這次郭開舉家入秦,竟然帶著八十九車財寶、物品。在荒郊野嶺吸引了一群盜匪,慘遭劫財害命。東西被搶走,郭開人也沒了。

    當(dāng)?shù)氐目h吏無法破案,上報到廷尉府。李斯的屬下還在追查,但前幾天下雨,湮滅了道路上的痕跡,線索十分渺茫,估計會變成一樁懸案。

    李斯只好上疏請罪。

    秦王政忽然問:“郭開得罪過什么人?”

    趙琨:“……”

    那可太多了,但凡是趙地的熱血愛國青年,都不可能對郭開有好感吧?不過要鬧到不死不休的程度,似乎也沒有幾個,其中以原本不想投降,卻被郭開給坑到別無選擇的趙國官員李牧、司馬尚、任囂為最。

    任囂雖然不出名,卻也頗有才干。建立了南越國的南越王趙佗,就是跟隨任囂南下攻打百越,在任囂病故以后,接了他的班,統(tǒng)治嶺南81年。李牧雖然在水上樂園,但他的弟弟,也具備作案動機和作案能力。

    趙琨輕咳一聲:“不太好說,很多能人都不待見他。”

    秦王政想了想,李斯雖然沒有丞相之名,卻已經(jīng)承擔(dān)著一部分丞相的職責(zé),跟小叔父一樣,是他的左膀右臂。為郭開的案子治李斯的罪,那是不可能的。于是下令撫恤郭開的家人,清剿各地的賊寇,避免類似的事件。讓郭開的長子繼承上卿爵位,來咸陽赴任。

    秦王政繼續(xù)翻竹簡,下一封奏疏居然是關(guān)于小叔父的——左相王綰擔(dān)任御史中丞的時候,負(fù)責(zé)監(jiān)察百官,他調(diào)查的最后一個案件是韓國間諜案。主犯之一的鄭姬已經(jīng)被禁足,王綰審問鄭姬的心腹,得到了一些不知真假的證詞,指認(rèn)萱姬最初也參與了這件事,后來突然退出。由于缺乏有效的證據(jù),所以沒有人敢去搜查鎬池君的府邸。王綰請秦王政下一道搜查令。

    以秦王政對王綰的了解,這件事很有可能是真的。王綰從不說假話,也不會因為趙琨是他的學(xué)生,就徇私。

    秦王政有些頭疼,揉了頭太陽穴,問趙琨:“關(guān)于鄭姬的事,王先生已然查到水上樂園,小叔父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又東窗事發(fā)了?

    趙琨心中咯噔一下,幸虧他早有準(zhǔn)備。趙琨厚著臉皮一本正經(jīng)道:“其實微臣不方便當(dāng)面說的,都寫在信中,早就交給王上了。”

    秦王政翻出很久以前趙琨給他的信,展開信箋紙,狐疑地看了又看,終于發(fā)現(xiàn),如果斜著讀,對角線上的字也形成了一句話——親屬犯事,已經(jīng)阻止。提前報備,王上恕罪。

    第125章 怎么,舍不得?

    趙琨有些心虛地偷瞧秦王政的神色。

    秦王政恰好抬眸看過來,叔侄倆的視線驟然對上。秦王政抬手一摁趙琨的頭:“小叔父管這叫提前報備?”

    趙琨捂著腦袋躲開,干咳一聲:“王上就說報了沒報?”

    秦王政無奈地瞥他一眼,肅然道:“下不為例。”

    趙琨乖巧答應(yīng):“好的,知道了。”

    下次還敢。

    秦王政按了按眉心,他最近有點焦慮——上回的邯鄲之行,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老將王翦在軍中的威望已經(jīng)達(dá)到了可怖的高度,三軍將士見到他,無不熱血沸騰、歡呼雀躍,仿佛見到了神明。秦王政真正的心腹愛將蒙恬、李信雖然也立了功,卻不足以加官進爵。

    尤其是李信,他負(fù)責(zé)攻打代地,久攻不下,趙國的殘余勢力緩過一口氣,擁立了代王嘉,頗有要復(fù)國的架勢。

    這倒沒什么,關(guān)鍵是魏國、燕國暗中扶持代王嘉。楚國官方鼓勵百姓屯糧,明顯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就連一直和秦王政保持友好關(guān)系的齊王建,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跟他互通使節(jié)了。

    一個處理不好,又要爆發(fā)一場諸侯合縱伐秦。

    秦王政已經(jīng)派出使者,帶著厚禮去拜訪齊國的丞相后勝,希望事情朝著對秦國有利的方向發(fā)展,但凡事都要做兩手準(zhǔn)備,所以秦王政壓下心中的忌憚,按照尉繚的備戰(zhàn)建議,再次給王翦父子增加兵力。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將蒙恬安插進王翦的軍中,好歹有問題能及時發(fā)現(xiàn)。

    另外,關(guān)于燕王的態(tài)度,秦王政得到了兩份截然相反的奏報,一份是尉繚匯報的,由鬼谷弟子打探到的消息——燕王喜給趙國的余孽送物資,幫助代王嘉(趙嘉)自立,成為燕國的一道屏障,并且積極征兵備戰(zhàn)。

    另一份是蒙驁的弟弟、蒙恬的叔父、中庶子蒙嘉奏報的——燕王喜被秦王政的威德深深震撼,不敢興兵抵抗秦軍,愿意舉國歸附,向秦王俯首稱臣。待遇嘛,就比照徹侯的標(biāo)準(zhǔn),貢職如郡縣,以食邑供奉燕國先王的宗廟。為了表示誠意,燕王先派遣使者獻上秦國叛將樊於期的人頭,以及燕國督亢地區(qū)的輿圖。使者出發(fā)的時候,燕王親自在庭前拜送,讓使節(jié)轉(zhuǎn)達(dá)他的請求。

    秦王政將尉繚和蒙嘉的奏疏都挑出來,并排攤開,“小叔父怎么看?”

    趙琨瞧了瞧燕國使者的名單,以蓋聶、秦舞陽為首。

    秦舞陽,刺秦天團終于要集齊了嗎?

    趙琨蹙眉:“信息太少了,不好揣測。不過根據(jù)他倆的為人,臣覺得還是尉繚師父更靠譜。至于蒙嘉,他很可能被燕國的使者欺騙了。”

    別的不說,蒙嘉只是一個富貴閑人,當(dāng)初蒙驁病逝,秦王政為了安撫蒙恬和蒙毅,提拔了幾個蒙氏的族人,蒙嘉這個中庶子的官職就是這么得來的,他個人能力其實并不出眾,還帶一點人傻錢多的既視感。

    尉繚做過信陵君的門客、還當(dāng)過魏國的國尉,執(zhí)掌鬼谷,十分擅長收集情報。最重要的是:他的門生故吏遍布天下諸侯的軍隊,其中很多人都擔(dān)任要職。所以他的信息來源非常廣,不容易被誤導(dǎo)。

    趙琨的護衛(wèi)統(tǒng)領(lǐng)朱家算是當(dāng)代的游俠領(lǐng)袖,振臂一呼,能聚集幾千游俠兒的人物,等閑的官員都不敢招惹他。史書記載,項羽手下有一位大將名叫季布,曾多次在楚漢戰(zhàn)爭的時候追擊劉邦,讓劉邦險些喪命。因此項羽死后,劉邦便全國通緝季布。季布的求生欲很強,跑到朱家那里尋求庇護,由朱家出面,委托夏侯嬰向劉邦求情。最后劉邦看在夏侯嬰的面子上,放了季布一馬。這說明游俠當(dāng)?shù)街旒疫@個份上,是可以直達(dá)天子的。然而朱家在尉繚面前是多么的服帖,搞得趙琨都沒眼看。

    所以尉繚的情報,應(yīng)該比蒙嘉的更準(zhǔn)確。

    秦王政深有同感,道:“那就讓王翦在燕國的邊界屯兵,震懾燕王。不過,燕國的使者也要照常接見。寡人倒要看看,他們想干什么?”

    “微臣的門客荊軻與蓋聶是舊相識。據(jù)說蓋聶是榆次之地有名的劍客。秦舞陽十三歲就殺人。王上接見他們的時候,請允許微臣和朱家陪伴左右吧。”趙琨不好明說燕國的使者極有可能是刺客,不提醒也不行。荊軻沒刺中秦王政,是因為荊軻的武力值不算很高,如果換成蓋聶出手,結(jié)局還真不一定。

    秦王政并不認(rèn)為兩個燕國使者,能在戒備森嚴(yán)的章臺宮掀起什么浪花,但感覺到衣袖被拽動,小叔父是真的急了。就點點頭:“諾,到時候在王座之下另設(shè)一座,小叔父可以帶上朱家。”

    稀疏月光落在玉階上。

    正事辦完,趙琨打了一個哈欠,瞧見臥榻上有薄毯,就抖開毯子蓋在身上,揣著手往后一躺。

    秦王政也躺在他身側(cè),遲疑半晌,說:“我身邊缺個得力的,跟小叔父討一個人,趙高。”

    趙琨瞬間睡意全無,下意識想拒絕,喉頭動了動,愣是沒說出口。蒙恬、李信、王賁、趙濯都派出去了,大侄子身邊只剩下蒙毅一個能辦事的,根本忙不過來。趙高又是這一批文法官吏之中,學(xué)識和表現(xiàn)最優(yōu)異、做事最拼的一個,這是他應(yīng)得的機遇。趙琨沒有理由擋趙高的前程。

    但要說趙高被大侄子注意到,甚至到了開口要人的地步,沒有耍心機,趙琨是不信的。

    秦王政用胳膊肘搗他一下,笑道:“怎么,舍不得?”

    趙琨按下心緒,“沒有,明日就叫他進宮。”

    半夢半醒到天明,趙琨回到水上樂園。一進門,就瞧見李牧的小兒子李鮮的眼睛紅紅的一片,還有點腫,似乎才哭過。

    他用目光詢問張良。

    張良壓低聲音說:“早上聽見鼓聲,李鮮一個跟頭從床上翻起來,在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瞬間,迅速穿衣束發(fā),抓起弓箭就推門出去,然后發(fā)現(xiàn)是相鄰的院落,有位紈绔點了齊云社的上門演出,雜耍藝人在變戲法呢。然后他就哭了。李將軍(李牧)說李鮮生在雁門關(guān),自幼養(yǎng)成習(xí)慣,聽見鼓聲就以為是敵襲,會進入戒備狀態(tài),努力在廝殺劫掠中活著。從未見過百戲表演,也不知道這世上有人擊鼓只為熱鬧有趣。”

    趙琨輕嘆一聲,摸著張良的頭說:“辛苦阿良,再帶李將軍他們多玩幾天。”作為宗室,他不宜跟武將走得太近,所以讓張良出面。

    目送張良和李牧父子出發(fā)。趙琨將趙高叫到正廳,煮了一壺茶,請趙高坐在對面的高腳凳上同飲,告訴他回去直接收拾東西,早點去宮里任職。

    氣氛忽然就凝滯下來,一時間,他們相對沉默無言。屋中只有茶水沸騰的聲音。

    過了許久,趙高斟了兩杯熱茶,格外認(rèn)真地說:“鎬池君還記得當(dāng)年嗎?那時候奴婢以為會被燒死,烈火濃煙中,所有人都自顧不暇,幾乎沒人在意一個小宦官的生死,唯有鎬池君……”

    趙琨根本不耐煩聽下去,打斷他,哂笑道:“這些年,我有意、無意救過的小宦官,沒有一百個,也有八十個。你不必在意。以你的本事,在我這里確實屈才了。”

    趙高難得情緒起伏很大,一把握住趙琨的手,急切地說:“或許對鎬池君來說,奴婢僅僅是微不足道的八十個小宦官之中的一個,可是對奴婢來說,這輩子都忘不了殿宇在大火中傾頹,人擠人、人推人、人踩人的時候,在火場中呼吸的灼燙煙氣,那種窒息的痛苦,和獨自等死卻又獲救的瞬間。奴婢……”

    “趙高,既然選擇追隨王上,就別說了!”趙琨強行抽回手,太過用力,不小心打翻了什么東西。是趙高那一側(cè)的茶杯,他看趙高并沒有異常的表情,猜測茶水已經(jīng)不燙了,就果斷轉(zhuǎn)身回到里屋,再遲一點,他都怕自己又改變主意,做點卑鄙無恥的事阻止趙高升官。

    滾燙的熱茶潑在腳上,趙高一聲不吭,望著趙琨關(guān)上臥房的門,眼底的光芒如同困獸,手背的青筋都暴起來,呼吸逐漸粗重。

    隔了一會兒,趙琨又反應(yīng)過來,他親手煮的茶,剛沸騰過,怎么可能不燙?于是他取了藥膏,又沖回廳堂中,俯身去掀趙高的衣擺,看他的腳。

    第126章 你首先是自由的

    趙高呼吸一滯,窘迫地將腳往后收,急道:“使不得!”

    “別動!”趙琨手臂的肌肉繃緊,用力按著趙高的膝蓋,固執(zhí)地褪下鞋襪瞧了瞧,果然燙紅了一片。他臉色有些懊惱,攥緊了藥罐。

    趙高急忙說:“奴婢自己來。”

    趙琨擰開藥罐遞給他,垂著眼道:“抱歉。”

    趙高一邊上藥,一邊偷偷觀察趙琨的神色,過了半晌,忽然一笑,“鎬池君不怪罪奴婢的背叛了?”

    趙琨輕嘆一聲說:“伯高,你首先是自由的,其次才是我的屬官。我從未覺得這屬于背叛。‘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你將來一飛沖天的時候,對于蒼生,尤其是還在艱難困苦中的人,也當(dāng)懷有善意,就像我當(dāng)年對你一樣,便是最好的報答。”

    趙高怔了一下,端端正正地坐好,鄭重地說:“奴婢記住了,如果奴婢將來成了禍害,就讓奴婢死在鎬池君的劍下。”

    空氣陡然靜默下來,趙琨覺得這話不太吉利,微微擰眉望過去。他進屋的時候,隨手將佩劍解下來,就擱在幾案的一側(cè)。

    趙高像往常一樣熟練地抽出趙琨的佩劍,細(xì)細(xì)擦拭保養(yǎng),和大多數(shù)王孫公子的喜好不同,這不是那種又窄又長、華麗的裝飾用劍,而是一柄極其鋒銳的殺伐利器,既霸氣又不失精致。趙高一不留神竟劃破了手指,殷紅的血珠染在劍刃上,很快就滴落,劍刃依然光潔,反射著冷兵器特有的光澤。

    趙高吹著手指,心說,難道要一語成讖?將來真的死在……然而轉(zhuǎn)念一想,他雖然野心膨脹,但秦王政春秋鼎盛,身體還很康健,他有生之年,爬到丞相的位置就算到頂了,又不可能篡位,跟鎬池君不會產(chǎn)生不可和解的矛盾,不至于反目成仇。

    倆人各懷心思,在彼此的目光中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倒有一種和從前一樣親近,毫無芥蒂的錯覺,還一同吃了一頓簡單的散伙飯——藿菜疙瘩湯、烤肉、涼拌三絲,紅葡萄酒。

    天氣悶熱,送走趙高,趙琨心口有點悶,就讓歲安去搬一張?zhí)僖危瑪[在葡萄架下邊,袒腹躺著乘涼。

    不多時,尉繚突然闖進來,把他拽起來說:“乖徒,將衣裳脫了。”

    趙琨疑惑地瞅著尉繚,仿佛一個滿腦袋問號的表情包。然后,他就瞧見徐福也來了,讓弟子抬著幾大桶還冒著熱氣的東西,等那些人走近一些,趙琨聞到一股子濃重的湯藥味,桶里應(yīng)該是徐福提前熬好的中藥。

    徐福解釋道:“聽說鎬池君要會一會劍客蓋聶。尉繚師弟特意讓在下準(zhǔn)備藥浴,每次泡一炷香的時間,連泡五天,一身銅皮鐵骨,就算被劍砍中了也不容易缺胳膊斷腿,再配合內(nèi)服的藥,非常抗揍。”

    趙琨:“……”

    他干咳一聲:“尉繚先生,徐先生,你們對我一點信心都沒有啊?”

    尉繚曲起手指,輕輕地彈趙琨的頭,“那倒也不是,帶個徒弟不容易,刀劍不長眼,預(yù)防萬一罷了。”

    趙琨不再廢話,開始脫衣裳。

    第127章 這家伙到底向著哪邊?

    水溫偏熱,趙琨將身體緩緩沒入浴桶中,只片刻,皮膚就被熱氣激得泛起了粉色。他本能地想站起來,肩頭卻被壓了一下,是尉繚不讓。

    問題是,哪個現(xiàn)代人會相信泡幾次草藥就能變得銅皮鐵骨啊?就算真的有那種藥方子,也會導(dǎo)致人體細(xì)胞發(fā)生難以逆轉(zhuǎn)的變異,才有可能達(dá)到那種效果,未必是好事。

    趙琨可憐兮兮地扒拉著木桶的邊緣說:“師父,我雖練劍多年,卻從未經(jīng)歷過真正的搏命廝殺,即將對上蓋聶,其實沒什么底氣。師父將這個藥浴說得如此神奇,不會是想哄騙我,讓我心中無所畏懼,發(fā)揮出最強的實力迎戰(zhàn)蓋聶吧?”

    尉繚挑眉,“這都被你猜到了?真是越大越難忽悠。乖徒,劍術(shù)練到你這個境界,繼續(xù)閉門苦修已經(jīng)沒多少益處,你需要實戰(zhàn)。蓋聶會是一個很合適的對手。嗯?別跑,這就是普通的舒筋活絡(luò)的藥浴,習(xí)武之人經(jīng)常泡一泡對身體好。內(nèi)服的藥倒的確是徐師兄的寶貝,他行走江湖,招搖撞騙,至今都沒被人打死,多虧此藥。當(dāng)年在齊國,徐……”

    “咳咳!”徐福在一邊比劃了一個揮刀抹脖子的動作,眼皮一翻道:“差不多就行了啊,再提那件事我跟你拼了!還想不想從徐家拿藥?不是我吹噓,關(guān)鍵時刻服上一粒,能降低拳腳加身、刀傷劍傷的疼痛感,而且保命有奇效。”

    趙琨:“……”

    怎么感覺徐福還有什么了不得的黑歷史?

    趙琨:“謝謝尉繚先生,謝謝徐先生。”

    心意領(lǐng)了,然而軍事以外的事要信尉繚的,年都能過錯。所以還是要做兩手準(zhǔn)備。

    武力不足,裝備來湊。在趙琨出生的時候,武林已經(jīng)變成了傳說,因為武功再高也怕槍子。雖說以大秦的生產(chǎn)力還不能制造出十分先進的槍械,但趙琨搗鼓的煉鋼廠和各種小作坊已經(jīng)具備一定的規(guī)模,弄一批火銃、鳥銃(火繩槍、燧發(fā)槍)是沒問題的。據(jù)說明朝戚繼光帶領(lǐng)的戚家軍就裝備有鳥銃1080支,射程能夠達(dá)到兩百步,精度也不錯。功能接近于近代步槍,就是口徑小一些,擊發(fā)慢一點,威力有限。

    當(dāng)初打造紅衣大炮的時候,趙琨就已經(jīng)安排了人手制作鳥銃的各種配件,現(xiàn)如今,只要將配件組裝起來就是鳥銃的樣品。算算時間,東西這兩天就會送來的。

    不過尉繚對徒弟也是真好。

    趙琨目送尉繚和徐福擠在一起,拳來腳往地打出門去,唇角微揚。

    尉繚操心得很,已經(jīng)抬腳跨過門檻,還不忘回頭叮囑趙琨,“最近新鄭那邊有些異動,徒弟,小心你那些至今仍然以韓人自居的親戚!”

    新鄭是韓國的舊都之一,但秦滅韓以后,韓王安連同韓國的宗室已經(jīng)全部被自愿遷徙到咸陽,過著名為王侯,其實失去自由,只算是高級俘虜?shù)娜兆印>唧w說就是飲食、器物、出行的排場等都還過得去,符合諸侯的規(guī)格。至少到目前為止,秦王政沒有在公開場合給過韓王安這個階下囚難堪,但他被軟禁了,通常只能在一定區(qū)域內(nèi)活動。

    韓國故地都改成潁川郡了,還有什么需要當(dāng)心的?趙琨聽得云里霧里,他想問清楚一點,然而尉繚走得太快,一晃神的工夫,已經(jīng)瞧不見人影。

    親戚……萱姬才被敲打過,應(yīng)當(dāng)沒那個膽量。難道是張良?

    也不怪張良拎不清,其實就算秦國官吏,也還沒有習(xí)慣把韓趙地區(qū)的百姓當(dāng)成自己人。東周列國之間的亂戰(zhàn)延續(xù)了兩百多年,秦韓趙魏楚燕齊七國的度量衡、錢幣、法律、文字、車軌等各自發(fā)育,不同的制度幾乎涉及到行政、商業(yè)、社會治理、手工業(yè)等各個重要的領(lǐng)域。在制度上無法兼容的差異,也是戰(zhàn)國諸侯彼此攻捍不休的原因之一。

    韓趙納入秦國版圖的時間太短了,人心還沒有歸附。很多人還在為復(fù)國奔走。張良正處于熱血又中二的年紀(jì),幻想一下輔佐韓王安恢復(fù)韓國的宗廟祭祀,立不世之功,不奇怪。

    趙琨長嘆一聲,換了裝清水的浴桶,加了兩瓶自制的玫瑰露,用花香掩去藥味。

    沐浴過后,歲安送來一套用冰紈制作的新衣裳給趙琨。是齊國最近流行的款式,質(zhì)地十分輕薄柔軟,穿在身上清涼生風(fēng),仿佛自帶空調(diào)。缺點也十分明顯,近看特別透,哪怕疊上三重,仍然能清晰地窺見膚色。不過不出門、不會客,在屋里圖個涼快也無所謂。

    再從冰鑒之中取一些冰鎮(zhèn)的鮮果,簡直不要太愜意。雖說秦王政不是那種窮奢極欲的君王,但長夏消暑的需求也和一般人別無二致,所以《周禮》上記載的,周王室為了保證夏天有冰塊供應(yīng),特意成立的專門管理冰窖的部門——“冰政”,秦國也有樣學(xué)樣,照搬過來。大秦的工匠還發(fā)明了一種空心銅柱,里邊可以放一些窖藏保存到夏天的冰塊給室內(nèi)降溫。

    盡管冰的數(shù)量十分有限,基本只供應(yīng)王公貴族,在黑市上的價格堪比白銀,但趙琨這里一向是不缺冰的——他自己就有幾十個冰窖,不夠還可以硝石制冰,所以用起冰塊向來十分豪橫,府中人人有份,連門房都能吃上冰鎮(zhèn)酥酪。以至于御史們總是上疏彈劾,說鎬池君的私生活過于奢靡。

    趙琨一想到自個兒就要走馬上任御史中丞,成為一部分御史嘴炮的頂頭上司,就預(yù)感到未來的一段時間生活可能會比較刺激。

    他正在思考是懷柔一點,和光同塵大家都好過,還是玩一出“新官上任三把火”,專治各種不服。忽然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緊接著,是敲門的聲音。

    張良那清淺柔和的嗓音響起,“表兄,得空嗎?”

    如果是其他人登門作客,又不在辦公時間,趙琨這衣裳也不太妥當(dāng),八成直接打發(fā)了。不過來的是自家弟弟,沒那么多講究,他便擺擺手,示意歲安去開門。

    “得空。”

    隨著門扉敞開,夕陽傾瀉進來,大半間屋子都亮了一瞬。張良清澈的眼眸中映著一點溫煦的浮光,端著儀態(tài),恭順地模樣給人一種無辜且無害的錯覺,欺騙性極強。入座以后,他暗戳戳地瞥了歲安一眼,借著挪動茶具的工夫,在歲安看不見的角度,中指和食指模擬小人走路的姿勢順著梨花木小幾的紋理走了幾步,從蜷曲的木頭紋路內(nèi)側(cè)移動到了外側(cè)。

    趙琨忽然懂了他的意思,讓歲安退下。

    張良便露出一個狡黠的微笑,拋開禮儀,直接快步走到趙琨坐的那一邊,長跪在地毯上,雙手牽住趙琨的衣袖,壓低了聲音:“我得到消息,韓國遺老謀劃在新鄭反叛。我能將他們的名單列出來,懇請表兄防患于未然,盡快處理他們,避免禍?zhǔn)侣樱 ?br />
    他有十分優(yōu)越的聲線,柔和、富有磁性,加上恰到好處地發(fā)音節(jié)奏,聽在耳中極其舒適。

    問題是,這家伙到底向著哪邊?

    這么容易就把那些仍舊忠于韓王安的老臣給賣了?

    趙琨狐疑:“阿良,如果我沒記錯,張氏,包括你和你堂兄,內(nèi)心深處都是擁戴韓王安的吧?”

    張良微微抬眼,隨即注意到趙琨的衣裳,又飛快地移開視線,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就是為了大王(韓王),新鄭才不能反,不然還有什么借口讓秦王政不殺大王?眼下時機不對,新鄭叛亂不會成功的。”

    趙琨:“……”

    你可真夠坦誠的。

    沒錯,現(xiàn)如今秦國的主要兵力都在防備燕國、楚國。如果新鄭的韓人造反,最高效最簡單的處理方法就是快速鎮(zhèn)壓叛亂,并且殺掉韓王安以絕后患。

    第128章 刺頭和嘴炮的大本營

    這份清醒果決。

    果然能夠躋身于“漢初三杰”的人物,是有點東西的。舍車保帥,說起來簡單,然而一般人身在局中看不清前路,也下不了這種決斷。

    趙琨一時心癢,將張良拽到坐榻上捏了捏臉,“阿良,大秦的官吏也不都是酒囊飯袋,新鄭將亂,有人早就看出了端倪。我盡量周旋,但這件事的結(jié)果未必能如你所愿。”

    張良眨眨眼,“有人?除了尉繚,不會有別人吧?他應(yīng)該還沒有將實情告訴秦王政。他和王翦有些功高震主了,秦王政其實很忌憚他們。他那么精明,必然已經(jīng)察覺,至少會寶劍歸鞘收斂鋒芒一段時間。這種會顯得他比滿朝文武都能耐的事,太招人妒恨,他多少心存顧慮。”

    趙琨正襟危坐,邪氣十足地一笑:“既然我知道了,王上很快就會知道。”

    張良急道:“可姑母是韓人,表兄身上也流著一半張氏的血!”

    趙琨笑顏未變,眼底的光卻泛起少許冰霜,“然而我是嬴姓趙氏,秦國的鎬池君。”

    治理封地、發(fā)號施令養(yǎng)出的威嚴(yán)氣勢無聲彌漫,空氣瞬間凝滯,張良默然片刻,扯一扯趙琨的衣袖,放軟了聲音:“表兄~”

    趙琨緩緩噓出一口氣:“不逗你了,這件事我真的沒法提前做出什么保證。多說無益,你跟我一起去,咱們盡力而為。”

    對于沒有把握的事,鎬池君確實不會輕易地給出承諾,張良見好就收,“好的,幾時動身?”

    趙琨略微沉吟,他現(xiàn)在的官職還沒有把手伸到新鄭的權(quán)利,所以要先去接任御史中丞這個職務(wù),然后以“監(jiān)察百官”之權(quán)前往,就名正言順了。

    “最快也得六天,先到御史府上任。還要參加本月十五的大朝會,陪君上接見燕國使臣。”帶上千衛(wèi)隊離開封地也需要大侄子的首肯,不然被舉報謀反那樂子就大了。

    張良擔(dān)憂時間來不及,心事重重,沒再說什么。直到吃飯的時候,他和趙琨對坐著吃溫鼎(火鍋)涮鹿肉,趙琨的衣袖在沸騰的湯汁上方晃蕩,眼看就要落進鼎中,被張良一把撈住,他們望著對方,低低的笑聲穿透了淺白色的霧氣。

    鹿肉不宜多吃,尤其是血氣方剛的青少年,吃了容易燥熱上火。第二天趙琨比平常早醒了半個時辰,精神抖擻。穿著改良的窄袖漢服就出門了。離職前,他想再看一眼咸陽縣的官辦實驗田。趙琨曾經(jīng)走遍轄區(qū)內(nèi)所有適合耕種的區(qū)域,每到一處,一下馬就先摸土,隨后采樣,對比了很多土壤的樣品,精心挑選土地設(shè)立了這些試驗田。冬小麥的產(chǎn)量和品質(zhì)都是這一帶最優(yōu)的,命名為谷神一號。

    這個時節(jié)谷神一號已經(jīng)收割,地里輪作了綠豆、胡豆,以及少量玉米、草莓(本土有二倍體、四倍體的野草莓,從國外引進的草莓是八倍體)樣品。豆科植物可以固氮養(yǎng)地,增加土壤的肥力。玉米和草莓是不錯的經(jīng)濟作物,能為縣衙創(chuàng)收。一想到這些試驗田要交給別人管理,趙琨就有一種類似于送女兒出嫁的惆悵和不舍。

    天色只微微亮,農(nóng)家弟子、縣衙、鄉(xiāng)鎮(zhèn)的農(nóng)官都已經(jīng)到齊。他們大多是跟著趙琨培育過雜交小麥、甜瓜、種牛的元老,大秦第一批育種專家,最不像官吏的官吏,放眼望去,一律穿著適合勞作的短褐。包括趙琨,他的衣裳樣式也像短褐,只是選用的布料更柔軟舒適一些。乍一看就是一群農(nóng)家子早起在地里忙活。

    其中一部分人兼職在國子學(xué)任教,就像趙琨當(dāng)年帶他們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活動一樣,他們也開始帶學(xué)生。高漸離興沖沖地跟趙琨分享他選育雜交草莓的心得,順便請教問題——“鎬池君,一定要選取未開的花苞才可以雜交成功嗎?”

    趙琨眨眼:“不一定,氣溫偏低的季節(jié),很多剛開的草莓花雄蕊和雌蕊都還沒有發(fā)育完全,不存在自花授粉,完全可以去除花藥,用來進行雜交實驗。比強行打開花苞更簡便。”華夏的野生草莓基因庫其實是世界第一,有十幾種野草莓資源。后世廣泛栽培的草莓品種卻都出自國外,在購買紅顏草莓脫毒苗的時候甚至一度被小日子卡脖子,趙琨想想都感到窩火,一定要培育出我們自己的優(yōu)質(zhì)草莓品種!

    清晨氣溫本就偏低,高漸離主打一個聽勸,立即開始實踐。他找了一朵半開的草莓花,熟練地用小鑷子摘除花瓣、夾斷雄蕊將花藥剝落,防止草莓自花授粉,再拿細(xì)紗袋子包起來防止異花授粉……

    趙琨提著燈給他照亮,不由暗自點頭——不愧是我?guī)С鰜淼霓r(nóng)業(yè)人才,畜牧業(yè)、種植業(yè)都是一把好手,操作相當(dāng)專業(yè)。

    許大早已高升,成為九卿之一的治粟內(nèi)史,竟然也來湊趣,他在官場浸染一段時間,學(xué)了幾分巧言令色,先恭維趙琨一番,又趁機提議:“谷神一號的產(chǎn)量這么高,來年可以加稅。每畝地征收十斗谷。”秦作為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國家,治粟內(nèi)史也管理著國家的財政,增加的稅收自然都是亮閃閃的政績。許大似乎都能看到加稅以后大王對他的贊許。

    趙琨瞥了許大一眼,搖頭:“別老在官署、試驗田里呆著,多去鄉(xiāng)間、地方上走一走。有些干旱貧瘠的土地一畝都產(chǎn)不了十斗米,再增加田賦,讓百姓吃什么?”

    時下,秦國的田賦(稅)已經(jīng)高到離譜——十稅一,還要交每戶兩百錢的戶賦,每人一千錢的人頭稅(口賦),相當(dāng)于百姓種地年收入的三分之二都要上交給國家,“收泰半之賦”,導(dǎo)致家無余糧,抗災(zāi)能力很弱。要知道,漢朝的文帝、景帝時期是三十稅一。明朝永樂帝在位的時期,我國擁有更高產(chǎn)的稻米品種,平均田賦也僅僅是每畝半斗米,當(dāng)然,江南地區(qū)是每畝三斗。

    始皇帝橫掃六國之后,各地頻發(fā)的農(nóng)民起義,跟秦國的重賦稅,超負(fù)荷徭役肯定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

    秦國百姓已經(jīng)承擔(dān)著歷代最重的賦稅,不能再加稅了!趙琨大力發(fā)展輕工業(yè)就是為了增加國庫收益,為減免田賦打基礎(chǔ)。他原本抽時間寫了《常見的套種與輪作模式》、《有機肥的簡易制作》準(zhǔn)備找人帶給許大這位治粟內(nèi)史,再為百姓的糧袋子出一份力的。這時卻猶豫了,最終,趙琨將兩本農(nóng)業(yè)指導(dǎo)書都交給了高漸離。

    高漸離雙手接過農(nóng)書,期待地翻開《常見的套種與輪作模式》——套種可以顯著提高田地、陽光、水分的利用率……有趣的驅(qū)蟲組合,比如番茄與羅勒,秦椒與薄荷、小茴香等香草套種,香草植物的香氣可以驅(qū)趕多種害蟲,根系會釋放一些有益物質(zhì),促進番茄、辣椒的生長……大蔥和豌豆是冤家——蔥蒜會釋放出一種特殊物質(zhì),抑制豌豆的生長,導(dǎo)致豌豆開花少、結(jié)莢少,影響產(chǎn)量。

    “高助教,你那草莓實驗田怎么禿了一塊?”

    高漸離看得入神,連同僚叫他都沒聽見。還是荊軻替他回答:“牛羊特別愛吃草莓苗。這不一個沒看住,就讓農(nóng)學(xué)院畜牧系培育的黑羊啃禿了一小片。別看地上部分直接給吃禿了,草莓根還活著,還能再長出來。可惜農(nóng)學(xué)系有些學(xué)生的畢業(yè)設(shè)計樣品被啃光,鬧不好今年又不能畢業(yè)。為了報復(fù)畜牧系的同學(xué),他們把黑羊燉了,大家一起延畢。”

    眾人為農(nóng)學(xué)生默哀三秒。雖然但是,學(xué)出來以后當(dāng)農(nóng)官還是很香的,朝廷出一份俸祿,鎬池君還額外給他們發(fā)高溫補助、餐補,以及手套、香皂、洗發(fā)香膏等勞保用品,還有實驗田的收益分紅也相當(dāng)可觀。去年竹紙、蘆葦紙、玫瑰精油、香料的分紅甚至是俸祿的三倍多,所以他們一直是同僚羨慕嫉妒恨的對象,打理實驗田的時候都非常賣力。生怕被調(diào)到別的部門,失去這些農(nóng)官特有的福利。

    趙琨笑著拍一拍高漸離,說:“老規(guī)矩。”

    高漸離狂點頭:“屬下曉得。由于各地的氣候水土不同,所以新品種由各地的農(nóng)官先在實驗田試種,選出最適合當(dāng)?shù)氐母弋a(chǎn)、早熟農(nóng)作物,再向農(nóng)戶推廣,最大程度降低種植的風(fēng)險,提高收益。”

    眼看快到跟王綰約定的交接御史府的公務(wù)的時間,趙琨直接縱馬入城,誰曾想都趕到了地方,卻被門衛(wèi)給攔在了外邊。因為他沒換衣裳,門衛(wèi)瞅見一個穿著一身短打的人騎馬而來,還以為誰家的愣頭青居然誤闖官署,直接拔了刀。趙琨也不生氣,將馬背上的包袱取下來打開,露出玄色官服的一角,對門衛(wèi)說:“來不及了,進去再換。”

    門衛(wèi)不認(rèn)識趙琨,有些遲疑不定,趕著進官署點卯的侍御史茅焦卻是認(rèn)得他的。

    茅焦站在門前含笑拱手,“恭賀鎬池君升遷之喜,祝君大展襟懷,鵬程萬里。”

    趙琨臉上不見半點喜色,中規(guī)中矩地作揖還禮。他對茅焦的印象十分深刻。話說歷朝歷代的御史府、御史臺,那都是刺頭嘴炮集中營。作為御史言官,當(dāng)面罵皇帝只不過是家常便飯,主打一個直言敢諫、不畏強權(quán)、鐵面無私、百無禁忌。文死諫,武死戰(zhàn)。殺頭廷杖都不怕,要流美名在人間。

    相傳明朝的萬歷皇帝在宮中觀賞歌舞,可能是娛樂節(jié)目的動靜有點大,也可能是萬歷皇帝興致高昂唱了一嗓子,突然聽見巡城御史的呼呵聲,嚇得萬歷皇帝一個激靈遣散了舞樂,說:“我畏御史。”

    御史自古就是文官中的戰(zhàn)斗機,茅焦更是其中翹楚,以直言不諱聞名天下。

    當(dāng)初嫪毐叛亂,秦王政車裂嫪毐,撲殺了兩個弟弟,將母太后趙姬軟禁在雍城的萯陽宮。有二十七個大臣勸諫,希望秦王政與趙姬和解,秦王政把這二十七個大臣都?xì)⒘恕.?dāng)時秦王政在雍城,趙琨留守咸陽,等他們再碰面,趙琨意識到大侄子的憤怒、失望、傷心,開口勸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茅焦是第二十八個站出來勸諫的人。秦王政派使者問他,“你難道沒有看見那些因為這件事被殺掉的人的尸體嗎?”

    茅焦一點也不怵,豁出去答道:“看見了,聽說天上有二十八星宿,如今已經(jīng)有二十七個,再加上我,剛好湊齊二十八之?dāng)?shù)。”

    見過不怕死的,但沒見過如此囂張來找死的,秦王政怒火中燒,讓人準(zhǔn)備一樽大銅鼎,揚言要煮了茅焦。

    第二天茅焦被宣進殿,故意走得非常緩慢。使者催促他走快一點,茅焦說:“我到了地方就要被殺掉,您就不能讓我慢點走嗎?”就連使者都替他感到悲催。

    秦王政按劍端坐,故作氣勢洶洶的模樣,仿佛就等著大烹活人。其實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怒氣值早已降低到安全線,再加上前一天晚上的慶功宴趙琨堅定地站在他這一邊,表示完全理解他,也無法原諒太后和嫪毐的行為,并且勸他不要殺勸諫的大臣,影響不好。所以此時此刻,秦王政已經(jīng)重新恢復(fù)理智,佯裝生氣只不過在等一個臺階。

    茅焦不慌不忙地來到秦王政的面前,不卑不亢地行禮,說:“臣聽說,長壽之人不忌諱談?wù)撍劳觯醪患芍M研究國滅山河亂的原因,人不會因為忌諱死亡而長生不死,國家不會因為忌諱亡國而永世長存。忠臣不會一昧地順從君王的心意說一些阿諛奉承的話。現(xiàn)在,大王做了一件荒唐的事,如果臣不對大王說明白,就是辜負(fù)了大王任命的官職。”

    秦王政沉吟了片刻,道:“你想說什么?不妨說來聽聽。”

    茅焦進諫:“秦國正處在以經(jīng)略天下為大業(yè)的關(guān)鍵時期。天下人之所以尊敬大王,也不僅僅是由于秦國的國力強盛,還因為大王是英明的君主,深得人心。現(xiàn)在,大王流放軟禁太后,難免會傳出不孝的名聲,殺害進獻忠言的臣子,是夏桀、商紂之流的暴君的作為。如此的品德,如何讓天下人信服?天下人聽說這件事以后,難免離心離德背叛秦國。臣實在為大王擔(dān)憂啊!”

    茅焦說完,直接解開衣裳走出大殿,伏在殿下等待被行刑受死。

    他如此行事,讓秦王政大為震撼,也深覺他的話在理,不能讓流放母親的壞名聲破壞了一統(tǒng)天下的大業(yè)。于是,秦王政走下臺階扶起茅焦,親自將趙姬迎回咸陽,依舊安頓在甘泉宮中。

    這事被寫入了《戰(zhàn)國策》,然而史料沒有記載的是——勸諫被殺的那二十七位老兄,有十九位都是御史。茅焦進諫的時候,還讓族人抬著棺材在章臺宮外等候,引得公卿百官紛紛駐足看熱鬧,七嘴八舌地議論。此人很會造勢。秦王政都被他氣笑了。

    御史府是什么風(fēng)氣由此可見一斑。

    作為茅焦這位侍御史的頂頭上司,趙琨頗為期待他的表現(xiàn)。

    茅焦考慮到趙琨初來乍到,對這里不太熟悉,主動提議為他引路,邊走邊介紹:“咱們御史府的同僚,最是團結(jié)和睦好相處的。”

    話音未落,只聽“嘭”的一聲,一個同樣穿著侍御史官服的胖子從敞開的雕花木門里邊摔了出來,滾下幾層臺階,仰躺在地上,胸口赫然有個清晰的灰腳印。

    趙琨疑惑地看向茅焦,用眼神詢問:這就是你說的“團結(jié)和睦”?

    第129章 趙琨:不能佩劍上殿?沒問題,我佩鳥銃。

    茅焦有些尷尬,捋著胡須輕嘆一聲:“從前是挺團結(jié),無論彈劾哪個都是一起上。這是新來的郭御史。”

    茅焦說著,忽然壓低聲音補充道:“就是郭開的長子郭超,他跟幾位來自邯鄲郡、巨鹿郡的同僚有些私人恩怨。”

    趙琨懂了——秦滅趙以后,將占領(lǐng)的趙國土地也納入郡縣制管理,新設(shè)立了邯鄲郡和巨鹿郡。話說御史府正好空缺了十七個職位,補進來好幾個原先屬于韓趙的官吏。某些來自趙國故地的御史,對于郭開逼走廉頗、李牧,出賣趙王換取榮華富貴的行為是很有看法的。平常遇見,故意嘲諷挑釁郭超幾句,然后順勢將口角沖突發(fā)展為拳打腳踢一點都不稀奇。

    趙琨提起郭開這種賣國賊也十分想唾一口,然而作為這些侍御史的頂頭上司,趙琨絕不能放任職場霸凌,默許別人孤立、毆打郭開的長子郭超。因為對秦國來說,郭開是有大功的。而且郭開在前往咸陽赴任的路上被劫殺,如果郭超再出點什么事,這讓齊、楚、燕、魏的投降派大臣怎么想?會不會因此心存疑慮不敢投奔秦王了?

    “奸臣之子,我等恥于與你為伍!”

    屋中的幾個人罵罵咧咧地追出來。

    郭超或許是被踹得狠了,一時之間爬不起來,神色卻頗有幾分硬氣,仰面嗤笑一聲,說:“這好辦,你們可以辭官啊。一群蠢材,什么是奸臣?什么是忠臣?無非是君王犯了疑心病,想處置功臣,又不愿意擔(dān)上壞名聲。這時候就需要一個奸臣跳出來進讒言,替君王把事辦了。天下人都咒罵這個奸佞的臣子,認(rèn)為他蒙蔽了原本英明的君王,害得忠臣蒙冤。家父只是恰好趕上了。他是忠是奸,是賢是愚,豈能由得他來選擇?你們怎知在趙王心中家父不是為君分憂的忠臣呢?”

    趙琨怔了一下,他從來都沒有從這個角度思考過歷史事件——立場不同、時間段不同,忠臣和奸臣也是相對的?

    那他每次為岳飛惋惜,唾棄秦檜的時候,是不是應(yīng)該把派秦檜議和的宋高宗趙構(gòu)也附帶上?岳飛是因為想要迎回二帝,才死于“莫須有”的罪名吧?

    還有一個叫裴矩的人,他是隋朝的奸佞,卻是唐朝的忠臣。

    司馬光評價說——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變也。君惡聞其過,則忠化為佞;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動則景隨矣。”

    不過,不管郭超怎么狡辯,如何掩飾,事實就是郭開身為趙國高官,卻收了秦使的賄賂,是個賣國求榮的國賊。大秦的官吏,很多都來自六國,有些甚至是出使秦國的使臣,因為有能力有才華,被強行扣留,無奈領(lǐng)了官職。所以降臣不會被歧視,降臣中吃里扒外的賣國賊才是最不受人待見的——因為誰也不敢放心地把后背交給一個有前科的叛徒。

    那幾個打人的御史聽了郭超的話,怒發(fā)沖冠,又要抬腳去踹郭超。

    趙琨連忙大喝一聲:“且慢!”

    茅焦使了個眼色,眾人紛紛止步,開始打量趙琨,隨即有人認(rèn)出了他,“鎬池君?”

    趙琨扶起郭超,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道:“私人恩怨不要帶入官署,散值(下班)以后,你們幾個每人寫一份自省書(檢討),明天交給我。”

    趙琨說完,并不看那幾個人的反應(yīng),而是直接負(fù)著手邁過門檻,穿過大廳,去后面的休息室換上官服。在正堂中找到屬于他位置,隨手翻了一下幾案上堆積的文書。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被這些御史勸諫最多的人居然是秦王政,平均每出宮一次,就要被勸諫一次。被彈劾最多的高官居然是尉繚,打鎬池君小報告的居然也不少。不得不說,這幫御史是真的勇。至于有多少是憂國憂民、直言不諱,又有多少是沽名釣譽、黨同伐異?趙琨就不清楚了。

    俗話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如果一窩都很勇,就連郭超看起來也不怎么熊,那就是“強將手下無弱兵”,不愧是王綰帶出來的御史,一個個當(dāng)真敢說話。

    郭超在門邊立了片刻,直到趙琨發(fā)現(xiàn)地板上拖長的人影,偏頭望過去,郭超才拱手:“多謝鎬池君。”

    趙琨:“你沒事吧?要是不舒服就去醫(yī)館瞧一瞧,我給你批假。”

    “沒事,我也不怕他們。”郭超遲疑了一下,問:“方才提到家父,諸君都十分厭惡,鎬池君似乎有不一樣的看法?”說到底,還是因為父親不在了,不然誰敢這樣對他?如果父親能平安抵達(dá)咸陽,官職不會低,這些人最多在背后議論幾句罷了。

    趙琨微微搖頭,“在下只是照章辦事,盡量不讓個人情緒干擾決斷,給御史府營造一個相對公正公平的辦公環(huán)境。”在趙琨這里,郭開、秦檜都是洗不白的,連帶他們背后的主子。

    郭超聽明白了,趙琨的意思就是:你好好干,雖然我也看不慣你父親的所作所為,但我不會給你穿小鞋。我更傾向于公事公辦,賞罰分明。

    這樣也好。至少他的日子會比先前好過一點。上一位御史中丞王綰埋頭公務(wù),一直都沒有注意到郭超尷尬的處境。

    仿佛是多年前的場景重現(xiàn),透過窗欞,趙琨窺見一道身穿黑色官袍的男子身影。

    陽光穿過時空的罅隙,在歲月中流淌。一如初見王綰。

    趙琨快步迎出去,依禮在堂下等候。離得近了,才看清來人的鬢角已然斑白,額頭上有很深的抬頭紋,依稀還是當(dāng)年模樣,氣度矜嚴(yán)。趙琨恭敬地作揖:“王先生近日可好?”

    王綰也憶起舊日時光,頗為感懷,看向得意弟子的眼神多了幾分平和慈愛,攜了趙琨的手說:“好,一轉(zhuǎn)眼,鎬池君亦戴冠了。”

    趙琨二十歲的生辰,恰好趕上滅韓滅趙的關(guān)鍵時期,他要負(fù)責(zé)大規(guī)模的糧草物資調(diào)配,過于繁忙,沒有時間大操大辦。何況他也不想太過招搖,就一切從簡,由尉繚和徐福給他主持了加冠儀式,僅宴請了親朋好友。

    王綰一貫愛操心,向趙琨介紹了御史中丞的日常事物——執(zhí)法殿中,糾察百官。內(nèi)領(lǐng)侍御史,外督郡國二千石……

    這些東西,趙琨原本已經(jīng)有初步了解,王綰又翻出相應(yīng)的文書給他舉例,見他懂了,話鋒突然一轉(zhuǎn),“眼下便有一事,應(yīng)當(dāng)由御史中丞牽頭勸諫大王。”

    趙琨疑惑:“什么事?”

    王綰一臉正氣:“趙高擔(dān)任咸陽縣的令史期間,利用職務(wù)之便,偷偷從隱宮弄了幾個刑徒出來,違規(guī)給他們辦理了咸陽戶籍。昨日,趙高蠱惑大王出宮去看百戲(雜耍),大王多瞧了一個與猛虎共舞的美貌胡姬兩眼。當(dāng)夜,趙高就將這名胡姬送進章臺宮侍寢。今日事發(fā)后,大王讓蒙毅來審判趙高,蒙毅給趙高定了死罪,大王卻赦免了趙高的罪,依然讓他擔(dān)任中車府令。”

    根據(jù)趙琨對大侄子的了解,大侄子安排蒙毅來審判趙高,就是想放水(放海),保住趙高。因為蒙毅與趙琨是從小玩到大的鐵哥們,趙高曾經(jīng)是趙琨身邊的宦官,依照常理,蒙毅多少都會留幾分情面,從輕發(fā)落。然而大侄子萬萬沒想到:蒙毅是個秉公執(zhí)法的正直青年,一點也不徇私,直接判趙高死罪。大侄子只好親自下場,表明他就是偏袒趙高。

    這件事影響挺惡劣的——君王使用特權(quán)踐踏國法。若是上行下效,高官顯貴都搞特權(quán),那秦律豈不是成了一紙空文?朝廷還有什么公信力可言?

    的確是御史的職責(zé)。

    趙琨答應(yīng)了,很快又微微蹙眉:“事情出在我擔(dān)任咸陽令期間,趙高能從隱宮領(lǐng)人,或許還借了我的勢。我是否應(yīng)該自劾失察之罪?”

    下屬犯錯,領(lǐng)導(dǎo)可能存在監(jiān)管不力的責(zé)任。至少也是工作上的疏忽,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潛在的問題。

    雖說趙琨從未縱容過任何一個僚屬違法亂紀(jì),但趙高日益增長的膽量,和挑戰(zhàn)秦法的勇氣,顯然跟鎬池君與日俱增的權(quán)勢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趙琨暗暗決定要對親眷、門客加強管理,當(dāng)然不是那種“安貧樂道”的說教,他做不到自己享樂卻要求別人處處克制、無私奉獻,去過低物欲的生活。而是提倡“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鼓勵、引導(dǎo)有上進心的人,從正規(guī)途徑獲取財富。

    王綰微笑:“那倒不必,當(dāng)時你恰好隨大王去了邯鄲,一連幾個月都不在咸陽,是甘羅替你坐堂。甘羅也不算失察,就是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趙高犯法,收集證據(jù)呈給了大王。而且無論是甘羅查到的罪證,還是趙高畫押的口供,都沒有牽扯到你。”

    趙琨有些惆悵——原告和被告不約而同地將他摘了出去。甘羅和趙高在他心中都是好友,可惜有些人,似乎注定會漸行漸遠(yuǎn),走著走著就散了。趙琨的心頭涌上一股子無力感,鼻腔發(fā)酸。理智上,他覺得成年人應(yīng)該明白人生的聚散無常,不是所有人都能陪他走到最后。情感上,他卻無法割舍,這么多年的交情,哪能說分道揚鑣就分道揚鑣呢?

    這種心境,簡直都快趕上電視劇里不能在一起又放不下的苦情女配了。

    或許只是一時的分歧,還能同行。

    王綰告辭以后,趙琨開始犯愁——他根本不知道怎么開口勸諫君王。他這口才,恐怕不但勸不動,還會把大侄子惹毛。趙琨從前的官職,只能參加初一十五的大朝會,偶爾也見過御史勸諫的場面,但那種君王一定要聽勸,不聽我就當(dāng)場撞柱的架勢,他真的不可。

    這種事空想無益,得找個御史問問細(xì)節(jié)。趙琨將茅焦請來,誠心請教:“御史勸諫有固定的流程嗎?”

    茅焦似乎被問住了,思索許久,說:“朝廷沒有規(guī)定什么固定流程。一般重要的事情勸三遍,第一遍君王不聽,就陳述清楚利害得失,以古時候的類似事件舉例分析,讓君王知道事情非常嚴(yán)重,不是可以隨意糊弄的小事。第二遍不聽,就摘下獬豸冠,表明態(tài)度堅決、大公無私,不怕得罪權(quán)貴,不怕被罷官。第三遍不聽,就一邊脫官服,一邊用眼睛觀察廷柱的位置,準(zhǔn)備撞柱死諫。”

    趙琨:“……”

    獬豸冠就是執(zhí)法官吏專用的帽子,也叫法冠。

    這跟一哭二鬧三上吊有多大區(qū)別?趙琨懷疑茅焦在逗他。

    這活他干不了,敬謝不敏。

    要不還是寫奏章彈劾趙高?這天晚上,趙琨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設(shè),正挑燈奮筆疾書的時候。

    廊下一陣嘈雜,原來是終黎未求見。然而趙琨吩咐過今夜誰都不見,所以終黎未被攔在門外。最終,她決定硬闖,擺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勢,被侍衛(wèi)阻攔徑直往刀口上撞,朱家怕她出事,無奈命令侍衛(wèi)收刀,讓她闖了進來。

    終黎未撲到趙琨的腿邊,拽著他的衣擺哭泣,涕淚橫流,請他饒恕趙高。

    “鎬池君,我夫君罪無可恕,但情有可原。他從隱宮救出來一對母子,是一位姓閻的老宦官的家眷。當(dāng)年在隱宮,那老宦官對夫君有一飯之恩,還在夫君被罰受傷的時候給他送過藥。夫君一直記在心中,偶然得知老宦官的家眷過得凄慘,他唯一的兒子閻樂病了也沒人管,就想法子把人弄出來接濟一下。”

    柔弱女子帶著哭腔的嗓音回蕩在耳邊,趙琨握著筆的手指越收越緊,花朝似乎也感應(yīng)到主人心緒起伏,跳到書案上咬趙琨的筆桿。趙琨曾經(jīng)以為自己是絕對不會徇私枉法的,但此時此刻,他想到終黎辛,隱隱動搖了——他怎么忍心讓終黎辛唯一的妹妹當(dāng)寡婦?以趙高的心計,或許早就料到他過不了終黎這一關(guān)吧?

    不過,姓閻的老宦官對趙高有恩,趙琨是知道的。如果真相是這樣,他也不是不能網(wǎng)開一面。難怪大侄子也沒有追究到底。

    閻樂……

    史書上好像記載趙高的女婿名叫閻樂,這貨擔(dān)任咸陽令,與趙高沆瀣一氣,謊稱宮里起了變亂,帶領(lǐng)一千多人殺入胡亥所在的望夷宮。殺死了秦二世胡亥。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

    啪嗒!

    纖細(xì)的筆桿被硬生生捏斷,筆尖那一截彈了出去,打在金獅鎮(zhèn)紙上,墨點飛濺,這份奏章算是報廢了。

    趙琨深吸一口氣,扶起終黎未說:“趙高可以在法定范圍內(nèi)從輕處罰,但不能不罰。你告訴他,這是最后一次。”

    翌日,組裝鳥銃的零件都送到了趙琨的住處,趙琨直接把零部件都搬到車上,在去御史府的路上邊走邊擺弄。

    剛剛組裝好兩支鳥銃,裝上子彈,拉好保險防止走火。就聽見朱家隔著車簾說:“鎬池君,甘上卿的車停在前邊。”

    趙琨收起鳥銃,道:“停車。”

    甘羅從他自家的馬車跳下來,上了趙琨的華蓋車,湊到他耳邊說悄悄話:“趙高心計之深,恐怕遠(yuǎn)超你我的想象。對大王來說,趙高違規(guī)從隱宮放人不僅不是污點,還表明他知恩圖報,是個可以信賴的人。以后會更加倚重他的。”

    趙琨喃喃低語:“甘兄是說,大王的反應(yīng)也在伯高的預(yù)料之中?”他一時恍惚把從前的舊稱呼給說出來了。

    甘羅篤定地點頭,幽幽道:“趙高才勝于德,小人也。萬幸他確實顧念舊恩,不曾牽連你。我此番前來,是想給你提個醒,如果王先生要你彈劾趙高,你別答應(yīng)。”

    “為何?”

    “小人有小人的用處,君子有君子的用處。大王瞧上那個胡姬許久了,按規(guī)矩,那個胡姬是不可能被選入宮的。這種事情,難道能指望王先生或者鎬池君來辦嘛?所以是大王要任用趙高。因為有些事,只有他能為君分憂。”

    大侄子不像那樣的人。趙琨半信半疑,狐疑地瞅了甘羅一眼,干咳一聲說:“是不是甘兄想多了?大王沒有那種意思,就是看看而已。”

    甘羅一本正經(jīng)道:“大王也是男人。”

    趙琨挑眉:“然而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王先生了。不過無妨,就是走個勸諫的過場,是否處置趙高在于大王。”他的正義感其實也沒有那么強,算不上直臣。但入鄉(xiāng)隨俗,沒必要顯得跟御史府格格不入。

    甘羅嘆息:“鎬池君何苦與他撕破臉?”趙高畢竟是秦王政的心腹,雖說官職不高,但朝臣見了他都要禮讓三分的。關(guān)鍵是此人相當(dāng)記仇,因著蒙毅沒有徇私,趙高已經(jīng)恨上蒙毅了,盡管他掩飾的很好,表面上還是和氣一團,但騙不過甘羅的眼睛。

    忙了一上午,等趙琨閑下來,瞥見那幾個毆打郭超的侍御史交給他的自省書就放在案頭。隨手抽出一份,越看越無語,好家伙,這是寫檢討嗎?這是無比犀利地對郭開口誅筆伐。幸虧郭開沒有活著到咸陽,不然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原來還可以這樣罵人?學(xué)到了。

    第二天的朝會,趙琨信心滿滿地上殿。

    等廷議接近尾聲,他慢條斯理地將笏板插進腰間的紳帶中,一撩袍服,上前幾步。沒留意,站得離金燦燦的銅柱非常近。

    秦王政的目光在趙琨頭頂?shù)膱?zhí)法官吏專用的獬豸冠上停留了片刻,心中咯噔一下,眼前倏忽閃過各種不堪回首的畫面。

    白發(fā)老御史捶胸頓足,“大王,沉迷田獵,非明君所為。臣愧對先王的囑托,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

    另一位御史作勢要用腦門撞柱子,“大王,祖宗禮法不可廢!”

    幾名御史以一種不想看見明天的太陽的大無畏氣勢,異口同聲道:“流放太后,是為不孝;撲殺兩弟,是為不友……”

    ……

    秦王政心說:小叔父當(dāng)御史中丞才幾天?怎么將御史那一套做派學(xué)了個十成相似?

    他有些頭痛,用手背遮了一下眼睛,趕走不好的回憶。雖然都是御史,但小叔父不可能這么討厭!

    趙琨當(dāng)然不是來勸諫的,他主動請命:“聽聞潁川郡也受到旱災(zāi)的影響,有幾個縣鬧饑荒,民生多艱。臣請前往巡視。”其實今年韓趙故地皆受到地震和旱災(zāi)的波及,糧食大幅度減產(chǎn),饑荒蔓延。不過其他郡縣趙琨都派了御史負(fù)責(zé)巡查,監(jiān)督賑災(zāi)。

    巡視地方原本不應(yīng)該由御史中丞親自出馬,但小叔父做事一向靠譜,此舉必有深意。秦王政想也不想就立即同意了,還賜予趙琨冠幘、衣服、車馬、儀仗。

    按照慣例,臣子接到賞賜,應(yīng)該進宮謝恩。散朝后,趙琨借著謝恩的名義,面見秦王政,不痛不癢地勸諫了幾句。

    秦王政的眼神有點躲閃,屏退眾人,只留下趙高,才說:“胡姬入宮,是寡人授意趙高做的。那胡姬甚是純真嬌俏,頗能讓寡人開懷。這事就此揭過,蒙毅揪著趙高不放,寡人已經(jīng)很頭疼了,小叔父別再摻和。”

    秦王政早就料到王綰會將小叔父搬來勸諫,整個早朝都神經(jīng)緊繃,結(jié)果小叔父只是略微分析了幾句利害關(guān)系,請他不要破壞秦法的威嚴(yán),并沒有把御史“文死諫”那一套搬出來,讓他很是松了一口氣。

    趙琨瞳孔地震,竟然被甘羅說中了——趙高真的是為大侄子背鍋!不得不說,奸臣就是貼心啊,難怪很多君王都更加寵信奸臣。

    雖說同為男人,趙琨可以理解大侄子與鄭姬感情破裂之后的孤寂,但不能不勸。

    趙琨苦口婆心:“昔日齊桓公任用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文治武功,誰不稱贊?可他晚年寵信易牙、開方等奸佞小人,重病臥床的時候被軟禁,活活餓死。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滅中山國,收服林胡,拓地千里,可謂氣雄萬夫,志吞四海。后來趙武靈王夢見美人鼓琴而歌,不能忘懷,就描繪了佳人的樣貌,求得美女吳娃(孟姚)。沉浸在溫柔鄉(xiāng)里,寵愛吳娃生的公子何,廢長立幼,卻對廢太子心懷愧疚,給廢太子也封了一個王位,如此反復(fù),最終眾叛親離,以至于父子俱死,淪為笑談。多少君王初時賢明,后來昏聵。大業(yè)未成,請大王慎始敬終,莫要懈怠。”

    秦王政的聲音略小,顯得很沒有底氣:“寡人不曾懈怠。”

    趙琨正了正衣冠,氣勢逼人:“那請問大王赦免趙高,依據(jù)的是哪條法律?商鞅變法,為了取信于民,立木為信1。連太子犯法都一并追究,讓太子的老師替太子受刑。前后歷經(jīng)兩次變法,第一次用了六年多,第二次用了十幾年,秦法才得以貫徹實施,法治觀念深入人心。大王踐踏法律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天下人都看著大王呢,有樣學(xué)樣,上行下效,是高官貴戚最擅長的。長此以往,豈能不亂?”

    秦王政有些懊惱,小叔父不愧是王綰教出來的得意弟子,正氣凜然如出一轍。他怎么就給小叔父安了一個御史的頭銜,這不是給自個兒找不痛快嗎?好不容易把王綰調(diào)離御史府,耳根子才清凈了兩天,又來?難怪趙王偃喜歡郭開那樣的奸佞,忠臣剛直起來,根本不給君王面子啊。誰喜歡天天被人說教?

    秦王政深吸一口氣,平復(fù)心境,委屈道:“道理寡人都明白,這不是……趙高不是小叔父的人嗎?總不能剛進宮為寡人辦事,就被處置了。”

    趙琨假裝生氣,瞪秦王政一眼,“朝堂之上,皆是王臣,如若他再犯法,大王盡管處置,不必顧忌微臣的顏面。”

    趙高生怕他倆吵起來,趕緊上前請罪,自愿領(lǐng)了鞭笞三十下、罰俸半年的處罰,以正國法。

    秦王政拋給趙高一個贊賞的眼神。

    下一秒,趙琨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拍了拍趙高,又從袖中摸出一小包奶糖塞給秦王政:“微臣也不想這么嘮叨,但既然當(dāng)了御史,總不能拿著俸祿不干事,略盡職責(zé),聊表寸心。”

    秦王政縱容又無奈地笑了笑,遞給趙高一顆糖,讓他下去領(lǐng)罰。

    再沒有其他人盯著,趙琨獻寶似的拿出鳥銃,手把手教秦王政射擊,教他怎么避免被鳥銃的后坐力傷到,“此物名為鳥銃,目前只有這兩支樣品,獻給大王賞玩。”

    秦王政驚詫于鳥銃這出其不意的殺傷力,許久都沒有說話,隔了好一會兒,才悠悠回神,因為暫時還無法解決鳥銃在雨天難以正常使用、射擊間隔比較長,火力不如弓箭密集,彈藥易燃易炸難運輸?shù)葐栴},所以這東西不會在軍隊中普及。不過,訓(xùn)練兩個火器營玩奇兵突擊也是不錯的。

    秦王政摩挲許久,不舍地將一支鳥銃還給趙琨,說:“小叔父即將遠(yuǎn)行,留著防身。”

    轉(zhuǎn)眼就到朔日大朝會,秦王政在章臺宮接見燕國使臣。

    關(guān)于趙琨的坐席的位置,秦王政讓趙高前來傳話:“擺得離大王近一些。”

    雖說王座的兩側(cè)都空著,但侍者可不敢往那邊擺,就將鎬池君的座位安排在下首僅次于丞相的地方。

    秦王政入座之后,只看了一眼,便抬手指了一個位置道:“鎬池君的坐席,再近寡人一些。”

    殿中陡然陷入了詭異的寂靜,鎬池君雖然是宗室,也有大功,但論官職、論年齡、論資歷,是絕對不應(yīng)該這么靠前的。或者說,任何一位重臣的坐席都不應(yīng)該設(shè)在臺階之上。

    趙琨在殿門外被侍者要求解劍的時候,整個人都愣了一下,完犢子,什么都計劃好了,唯獨忘了一件事——參加朝會的大臣需要解劍脫靴才能上殿。

    趙琨:“……”

    不能佩劍上殿?沒問題,他佩鳥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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