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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不許拖他下水

    不知什么時候,雨雪霏霏變成了簌簌吹落的雪沫子。街巷中只有寥寥幾個留守的馬夫蜷縮在鋪著厚厚的氈攤的馬車上打瞌睡。突兀的呼喚聲劃破了寂靜的夜,他們紛紛探頭張望。

    張良回眸,朦朧的夜色與燈火的微光勾勒出英英玉立的修長人影,夜風送來一縷淺淡的蘭草香氣,雍容矜雅的韓公子非大步流星地朝他走過來。

    “見過公子非!睆埩加先,大大方方地行禮,“相請不如偶遇,我就住在附近,走,去認個門,以后常來常往!

    他絲毫不遮掩跟韓公子非是舊相識,那些隱藏在附近盯梢的暗衛將事情報上去,秦王政反倒不會起疑。再說了,張良也確實沒有太出格的行為。打探消息的事,一直都是他的兄長張溫在做,他從不過問。至于張溫逃走以后,韓國又安排了什么新的暗探接手這些事,張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張良早就下定決心,不會再參與到任何有可能牽連表兄獲罪的事情當中。他特意尋過來,就是因為發現萱姬有異常行為,想私下里給表兄提個醒。然而來得不是時候,秦王政和尉繚也在,這兩位耳目眾多,一個比一個難纏,有些話只能換個時間再說。

    在故鄉,每逢雨雪天氣,道路是非常泥濘難走的。這里卻完全不同——整座八卦城的地面上都鋪著雕花地磚。不僅花紋美觀,還能防滑。馬車行駛在上邊十分平穩。

    鎬池鄉也不是那種普通鄉鎮的規模,城池宏偉,燈火密集,璀璨猶如天上繁星。繁華程度絲毫不遜于韓國的都城新鄭。而且道路修得更加平整寬闊,官道能并行十六輛馬車,一個方向八輛。

    韓非感到意外:“家家戶戶都點燈,都有牛圈,此地富庶呀!睆奈绰犝f鎬池鄉也是名門望族的聚居之地?

    張良也朝車窗外看了一眼:“本地的豆油物美價廉,尋常百姓家也用得起。居民參與清掃街道、植樹種花、開荒之類的活動,就能領取銅燈、農具、布帛、雞蛋等獎品。購買耕牛,官府還給補貼一半的費用,日子確實過得比別處寬裕許多!

    預計到明年這時候,整個咸陽縣,至少七成的百姓都能達到這個水平。

    還有一些超級貧困的人家,就連鎬池君也束手無策,因為扶都扶不起來——先前鎬池君自掏腰包,給所有貧困戶都發了小樹苗和小豬崽,讓他們養大了換錢。結果只有一部分貧困戶的生活得到了改善,還有一部分貧困戶直接把小豬崽燉了吃肉,果樹苗、葡萄藤整片干死在院子里。然后厚顏無恥的去官府鬧事,要求再領兩頭小豬崽。氣得鎬池君讓衙役把他們都轟出去。

    當時,鎬池君感嘆說:這種人心窮,過分關注眼前的利益,沒有長遠規劃。除非他自己改變心態、突破認知,不然就是坐擁萬貫家財,他也守不住。

    張良居住的宅子,地勢偏高,位于八卦城的中心地帶,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去處。

    韓非在暖閣之中坐定。先前巷子口光線昏暗,看不出什么,此刻室內燈火映照,但見張良長高了不少,氣色明顯比一年前好了許多,唇紅齒白,發如鴉羽。室內的擺設既精致美觀又非常實用,顯然是花了不少心思的?梢婃池君對張良這位表弟很不錯。

    韓非略微躊躇,還是問:“存韓的事,不知、鎬池君的、的立場如何?”韓王安打算向秦王政稱臣,只求讓韓國作為秦國的附屬國保留下來。韓非此番入秦,肩負著談判的重任。他略微緊張,又開始犯口吃的毛病,心中還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不想承認,又不得不承認:張良在故鄉的日子,遠不如現在好過。他不應該擾亂故人之子難得的順遂安寧的生活。

    張良最煩那些至今還在做夢,妄想成為秦王政的藩臣保全地位的投降派,簡直沒救了。他果斷表態:“不知道。也別指望我替你們試探表兄。”

    韓非苦笑,“那咱們、不談這些。你母親、一切安好,張溫已經平安抵達新鄭,被提拔為騎都尉。無須掛懷!

    張良心中嘀咕:母親和弟弟自然安好,只不過母親的新家,沒有我的立錐之地。至于張氏家族,確實不需要擔心,借用表兄的話來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無非是混得不像從前那般光鮮亮麗、有排面。比一般的人家還是要強得多。

    他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謝謝,只要你們不拖表兄下水,我就不掛懷!

    張良又一字一頓地強調一遍:“不許拖他下水!”

    隨著酒氣發散,趙琨全身都熱乎乎的。他揮退了侍從,仰面躺在花廳的軟榻上,吹著窗口的微風,感覺涼快了,才閉上眼睛。

    尚未褪盡的眩暈中,有一只微涼的手在他暈乎乎的腦門上貼了片刻。他陡然睜眼,一把攥住對方的手腕,目光凌厲了一瞬。

    伯高猝不及防,腕間被他捏了一圈紅印,也不躲,而是柔聲說:“喝碗醒酒湯,去臥房睡吧。在這里吹風,明兒又要頭疼!

    趙琨盯著伯高瞅了許久,似乎終于認出他是誰,緩緩松開手,任由他一勺一勺地喂著醒酒湯。清澈的目光中透著一股子毫不設防的信賴,一臉傻笑,“你回來啦!

    學室放假了——授衣假。就是天氣轉冷,讓學生回家制備御寒的衣物。

    伯高有些慶幸鎬池君這副模樣沒被外人撞見過。周遭虎狼環伺,鎬池君其實是只小白鴿的秘密他一個人知道就可以了,在那些門客的面前還是要保持權威,才好管理他們。

    第102章 是他拒捕,我才……

    趙琨喝了半碗醒酒湯,又歪歪斜斜地賴在榻上,“學室有什么新鮮事?說來聽聽!

    伯高把他扶起來坐好,體貼入微地沖了蜂蜜水喂到他的唇邊,“今年秋天的鄉射禮,公子嬰拿了第一名。前不久朝廷的賞金撥下來了,他不要,讓補貼給那些家境貧寒的同窗,在學室很得人心。鎬池君還記得楊樛吧,就是原先的滈水亭亭長,現任廷尉左監。他弟弟楊茂與我同席讀書,陪公子嬰逃課去玩,被大鵝啄了,怒偷一枚鵝蛋,揣在懷中,結果在淳于先生的課上孵出一只小鵝。淳于先生非說是小鴨子,鬧了一個笑話,從那以后,他經常點名讓楊茂回答問題,答不上來就拿戒尺敲頭。”

    淺黃色絨毛的小鵝,確實跟小鴨子有幾分相似。淳于越四體不勤,講究“君子遠庖廚”,一副自家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做派,分不清也正常。學室中的學生雖說都是官吏的子侄,但家中貧寒的小吏也不少,有些清水衙門,可不就是窮的叮當響。

    東漢末年的太尉喬玄,歷任高官,三公他都當過,據說家無余財,死后連下葬的錢都湊不齊。

    趙琨捶著腿笑,“我聽說君子六藝禮、樂、書、射、御、數中,除了射藝,其他都是伯高第一!辈贿^,這也不奇怪——伯高學東西一向比較快,姿態又謙卑,大多數人都愿意指點一二。趙琨請了博士周青臣教過他文化課,還親自教了不少東西。伯高自個兒也勤奮上進,經常向各位先生請教,也格外珍惜來之不易的讀書的機會。

    伯高罕見地靦腆低頭,耳朵尖微微泛紅,輕柔地侍奉趙琨洗漱更衣,“我只不過是截長續短,持勤補拙,萬幸沒有辜負鎬池君的提攜。張小郎君才是天縱奇才。”

    趙琨正色道:“我把阿良送到隗先生那里,就是怕他年紀小,被人夸得太驕傲,松懈下來荒廢了學業,不要當面夸他,雖然他確實天賦異稟!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伯高拿了小剪子剪燈芯,不斷地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提出他和終黎未希望早日成親的事。神經緊繃,等待著趙琨的宣判,甚至忘了呼吸。

    誰知過了半晌,屋內靜悄悄一片,趙琨一點動靜都沒有,仿佛已經睡著了。

    期間,秦王政不放心,過來瞧了一眼。發現趙琨已經換上寢衣,正閉目安靜地躺在床上,伯高灌了水上樂園出品的“湯婆子”給他暖腳,又替他蓋上被子。

    看見秦王政,伯高順手掖了掖被角,才起身行禮。

    像是自然而然的習慣性動作,伺候人的本事依然無人能及。秦王政暗暗好笑,單手在伯高的肩頭輕輕一按,將他按回了原位,示意免除一切禮儀,不必驚動趙琨,壓低聲音說:“替寡人好好照看小叔父!苯袢者@蒸餾酒十分香醇,后勁確實大,他也有些輕飄薰然的感覺。

    趙琨其實是裝睡,他不希望終黎未提前出嫁,但具體怎么安排,還要先問過終黎未的意思再做決定,結果裝著裝著就真的酣然入睡。

    第二天,他從臥房的床上醒來的時候,窗外天色微明,身側有輕微的鼾聲,是伯高坐在地上,手臂趴著床沿睡著了。這場景他并不陌生,以前每次他飲酒,伯高都會守在床前,怎么說也不愿意離開,就算下狠心趕出去,仍然會立在門外不肯走遠。

    后來趙琨詢問伯高才知道,伯高小時候在隱宮,有一位姓閻的老宦官對他頗為照顧,雖然老宦官早已失勢,但他在隱宮經營多年,頗有人脈。每次伯高挨罰,就來送點吃的,送些藥,有時候甚至會庇護伯高免受責罰。

    可惜好景不長,姓閻的老宦官赴宴,被親朋好友灌了五斤關中有名的白薄酒,當天晚上回來的時候看著沒什么事,只說頭有點暈,今日要早些睡,結果第二天被宮人發現沒起床的時候,已經悄無聲息地沒了氣息。

    上了年紀的老人,或者身體健康狀況不太好的人,醉酒確實有些危險。

    趙琨清楚伯高的心病,也就不再攆人,每次飲酒,便默許伯高搬一張小榻睡在旁邊。不過蘭澤院的小閣樓,臥房里只有一張床,趙琨昨晚稀里糊涂就睡著了,沒顧上旁人。伯高竟然也沒給自個兒搞一張臥榻休息,可能是怕吵到他。

    趙琨無聲嘆息,輕手輕腳地穿衣,連燈都沒點,伯高還是醒了,一骨碌爬起來,自然地俯下身替趙琨穿靴子,“昨夜大王前來探視,見鎬池君已經睡下,就不曾驚動!

    伯高一如既往地恭順體貼,其實以他現在的身份,已經不必再這樣服侍趙琨。

    趙琨拽了一下床帳一側垂下來的彩色繩子。

    繩子的另一頭通向外間,系著一串銅鈴鐺。隨著鈴聲叮咚,等候多時的歲安領著幾名小宦官魚貫而入,他們分別捧著盥盆、牙刷、漱杯、香湯、面巾等洗漱用具。

    然后,尷尬的事發生了,只見伯高一個人圍著趙琨轉,動作輕盈,行云流水一般收放自如。其他人完全插不上手,一個個無措地站著。

    氣氛漸漸詭異。

    先前也確實只有伯高侍奉鎬池君的起居,后來嘛,新招的小宦官技術不夠,就用人數來彌補,一來二去,又增加了不少內侍的崗位。

    趙琨遲疑了一下,說:“伯高,你難得回來一趟,過來陪我說話,一會兒一同吃早餐。這些事,讓他們來。”

    手心手背都是肉,歲安也很不錯,做事厚道,盡心盡力。只是不像伯高那般擅長察言觀色、善解人意。多多少少差點意思。不過,各有各的好。春蘭秋菊,各有可觀之處。

    伯高手上的動作不停,替趙琨將衣襟撫平拉展,才坐在下首的席子上,撿些從學室聽來的奇聞異事給他講。

    不多時,張良也來了,這孩子頂著黑眼圈進了屋。他也在放授衣假,加上冬至的假期,能連休將近一個月。

    趙琨翻出昨天晚上套來的玩具,連著外包裝遞給張良,笑道:“打開瞧瞧!

    張良接過來看了看,是一只長方形的雕花木盒子,拆開紅綢外封,里邊是一把精巧的小彈弓。咸陽、長安的孩童,無論貧富,都愛用彈弓打鳥玩兒。為此,秦國還特意制定了動物保護法:每年春天的二月,禁止獵殺雛鳥。因為很多鳥類都捕食蟲子,對農業生產有益。春二月是它們的繁殖高峰期。

    張良捧著小彈弓:“這是生辰禮物嗎?”

    再過幾天,就是張良十歲的生日。

    趙琨搖頭:“不是,生辰另外有驚喜。先不告訴你。”

    張良小時候家教嚴格,還沒玩過彈弓,新鮮得很,當場就推開窗,從趙琨的棋盒里隨手拈出一枚白子,當彈子彈射窗外的竹葉。

    趙琨后知后覺:“上回跟甘兄對弈,還沒分出勝負,棋子居然不夠用了,我還納悶,沒想到是你小子拿去了。家賊難防!”

    張良沒射中,小聲狡辯:“不是偷拿。王上讓我教公子扶蘇算數,當時表兄也在場的,我就隨手抓了兩把棋子,誰知扶蘇將棋子帶走了,而且養成習慣每天都要數棋子,他現在能從一數到五十,每次數完就把棋子裝走,我又不好找他要!

    趙琨走到他身后,手把手教他瞄準。這回射中了竹葉,不知驚到了誰家的大貍子,喵唔一聲竄出去,跑得沒影了。

    棋子已經不全,手談的時候用不了,干脆都拿給張良當彈子玩。

    早餐就在水上樂園的免費早餐區吃,趙琨領著伯高、張良一起品嘗各種美食,發現偷工減料制作得比較敷衍的、或者有問題的食材、不夠新鮮的食物就登記下來。責令相關的廚子整改,情節嚴重的直接換一個人當廚師。這個時代大多數人食品安全意識不強,做餐飲必須嚴格管理,才能保證游客的飲食健康。

    有格外用心的,比如新出的紅油龍抄手、紅燒獅子頭、山藥棗泥糕,讓張良和伯高交口稱贊。

    也有不靠譜的,趙琨打了一勺八寶粥,疑惑地看了一下標簽,確實是八寶粥沒錯,只是煮得稀稀拉拉,撈了好幾下,一整碗就十幾粒米和兩枚紅棗,紅棗還有一股子濃濃的霉味。

    飯后,趙琨讓歲安把廚子叫去問話,發現此人是個大蛀蟲,用采買食材的錢中飽私囊,還打著為鎬池君辦事的旗號,吃商家的回扣,給家中蓋了新房子,剩余的錢只夠買些最次的食材,份量也不足。

    趙琨全程都沒出面,讓歲安去處理這件事,歲安沒收了這位廚子貪污公款所得的錢財,將人送入咸陽獄,咸陽尉判他做苦力修筑城墻七年。歲安又另外舉辦了一場游客評選活動,不記名投小竹簽,評選出最受歡迎的二十八種早餐,紅油龍抄手、紅燒獅子頭、山藥棗泥糕都上了榜,此外還有灌湯包、小籠包、鴿子湯、過橋米線、驢肉火燒、素燒麥、臘八粥等一片好評,這些廚師都得了豐厚的獎賞。

    這次整頓過后,所有廚師的積極性都被調動起來,一個個干勁十足。不用趙琨提供新的食譜,早餐的花樣就不斷翻新。雖然偶爾也會創新出黑暗料理,但整體是在往美食的方向發展。

    不過這是后話。吃過早餐,張良像小尾巴一樣跟著趙琨進了書房,趙琨以為這位表弟對鎬池鄉的各項產業有興趣,就讓他隨意翻閱賬本,還給他講故事。

    有一頭毛驢子,每天拉磨拉得筋疲力盡,也只能掙到一家老小的口糧,少干一天活,全家都要餓肚子。

    主人夸贊毛驢拉磨拉得好,獎勵一把草料,告訴它倉庫還有很多草料,只要它足夠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毛驢非常開心,回家對它的子女說:孩子,我教你拉磨的手藝吧。這是一份受人尊敬的、有前途的差事,將來可以養活全家。

    主人也對他的子女說:“孩子,我教你養驢呀。要讓驢子好好拉磨,既不能給它吃得太飽,也不能餓著,要讓它能看見獲取更多草料的途徑,吃飽的希望,卻因為總是吃不飽,不斷地朝著目標奔跑,為你積累財富。”

    張良眨眨眼,像只小狐貍一樣狡黠地一笑;“那要是驢子想走呢?它可以換一個主人!

    趙琨賊兮兮道:“告訴驢子外邊有狼!

    張良頂著一雙熊貓眼感嘆:“真想快點長大,幫表兄養一大群驢子。讓表兄也享享清福!

    趙琨拽過張良,在小臉蛋上捏了一把,“我倒希望別那么快,阿良要有一個完整的、快樂的童年,一生平安順遂。很多有趣的事,你現在可以嘗試,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不能那么隨心所欲了!

    張良附在趙琨的耳邊說悄悄話,讓他請侍從們都退出去。

    趙琨屏退左右,手指輕輕地在張良的黑眼圈上點了一下,“阿良這是熬夜了?”

    張良搖搖頭:“昨天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后半夜好不容易睡著了,又做噩夢!

    他昨晚跟韓公子非斗智斗勇,互相套話。細細回憶來到秦國這一年的所見所聞,隱隱感覺觸摸到了什么神秘勢力的冰山一角。

    秦王政的風評不太好。

    在市井中,百姓間,他的功績無人提起,誅殺異母弟弟,流放母太后,棒殺勸諫的大臣之類的事卻被反復渲染,上到七十歲老翁,下到七歲孩童,都聽說大王的性情暴虐殘忍,做事武斷不肯聽人勸。

    太后趙姬的風流韻事,秦王政的身世謎團,以及他暴躁強勢的性格,更是被添油加醋,傳得沸沸揚揚。

    在張良看來,秦王政高度自律,從不沉迷于女色,個人的私生活也不算奢侈混亂,而且十分睿智,知人善用。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王綰、隗林、李斯、尉繚、王翦、姚賈等人,哪一個不是國之棟梁?先前呂不韋只手遮天,秦王政被壓著,很少插手國事,依然能夠力排眾議,讓韓國的間諜鄭國順利地修完了鄭國渠,將關中千里的鹽堿地變為良田。另外,他大力支持鎬池君培育高產農作物,改革農業模式,發掘人才,發展經濟、興辦學校、格物致知……這些都是功在千秋的事,如果沒有秦王政的支持,舉國之力來促成,哪一件都辦不好。就這,難道還算不上明君嗎?

    相比之下,韓王安簡直弱爆了。不,根本就沒有可比性。

    張良隨意說了幾件事,都是他自個兒的街頭見聞。

    趙琨聽著聽著,眉心微蹙,忽然嚴肅地問張良:“基層官吏認為公子扶蘇仁慈寬厚,王上專斷殘暴?赦免那些因為嫪毐之亂被流放的人,是公子扶蘇求的情?不是王上的本意?”

    張良替趙琨揉了揉眉心:“沒錯。王上的風評堪憂。還有,公子扶蘇的生母鄭姬雖然是魏國送來的美人,她的家族卻是扎根在韓國。我兄長張溫跟她聯絡過。她肯定有問題。另外,姑母……姑母讓滄海君豢養死士,就在鎬池鄉,因為是表兄的封地,無人敢查也無人能查。那天我跟王離翻墻出去玩兒,經過姑母的別院,偶遇了一位使用大鐵錘當兵器的大力士!

    趙琨心中碎碎念:這個年紀的男孩,還真是頑皮得狗都嫌棄。三天不管,上房揭瓦。

    張良繼續講述:“這個大力士一錘子能洞穿墻壁,兩錘子就能把一面墻壁砸塌!看起來非常厲害。當時我和王離都想招攬鐵錘兄,最后由我出面邀請鐵錘兄吃肉喝酒,跟他混了一個臉熟。之后我找鐵錘兄套話,他沒什么心機,把知道的都說出來,他是明碼標價的殺手,有需要可以找滄海君做買賣。我以為是滄海君有問題,找了個借口,將王離那邊糊弄過去了。我暗中觀察了滄海君很多天,最后偷聽他跟姑母聊天,發現他什么事都聽姑母的。之前培養出來的那批死士,也是姑母做主,賣給了韓國的暗探。他們還提到鄭姬,當時突然有侍女靠近,我不敢繼續偷聽,就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萱姬又要搞事情。

    趙琨有種深深地無力感,思維就像被一群貓貓狗狗玩了一天的毛線團,亂七八糟,完全找不出頭緒。

    上回鄭國間諜案牽扯出萱姬,就是趙琨出面兜底的,這已經讓他很頭疼了。

    還有秦王政在獵場被毒蛇襲擊的事,牽扯出張溫,張良放跑了張溫,又是趙琨出來兜底。

    兩次都跟韓國暗探有關。如果類似的錯誤他這邊再犯第三次,總是跟韓國的勢力牽扯不清,就算秦王政不怪罪他,趙琨自己心中也過意不去。

    他用力捶了一下幾案,“阿良,你怎么看?”

    張良把玩著棋子,思考了片刻:“現在還不好說。姑母畢竟是張氏的女郎,她或許放不下故國,或許是被有心人利用。盯緊一些吧,如果姑母出問題,沒人會相信表兄根本不知情。到時候表兄百口莫辯。”

    畢竟萱姬不太拋頭露面,滄海君名義上還是通緝犯,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鎬池鄉的人。擺在明面上的只有鎬池君。

    其實趙琨更想聽張良分析推理鄭姬是否牽涉其中,鄭姬跟張溫聯絡過,極有可能也是某項計劃中的重要一環。不過張良似乎根本不操心秦王政的事。

    這些線索,對趙琨來說太復雜了,雜亂無章,千頭萬緒理不清,他就干脆不想那么多,決定看好萱姬,給大侄子提個醒就揭過。以大侄子的手段,肯定可以處理得很好。

    歲安叩門,送進來一張帖子,是韓公子非求見。趙琨正心煩,疑心韓非來找他,也跟這些爛事有關,他果斷地拒絕:“不見!

    緊接著,趙琨讓侍從備車,去別院找萱姬。

    他心中有氣,格外強勢,一進門,就揮手讓萱姬的侍女都退下去,搬了一張竹木小幾,冷著臉和萱姬對坐,“娘親,你又在為韓國當棋子嗎?”

    萱姬沒想到兒子說話如此直白,俏臉漲紅:“我終究是韓國人,心念故土,家國之憂不敢忘懷!

    趙琨忽然岔開話題:“娘親不喜歡我養的黃犬,是什么原因?”

    萱姬疑惑,還是回答:“那狗子見到尉繚也搖尾巴,明明琨兒才是它的主人!

    趙琨戲謔道:“一條狗子認兩個主人,尚且被娘親厭惡。那韓王安朝秦暮楚,經常變卦,也不見得比狗子靠譜!

    這話太難聽,萱姬的臉色不太好,“韓王安繼位的時候,韓國已經是風雨飄搖,他也是沒辦法,他只是想保住祖宗的基業而已。王上為什么就不能接納韓王安的投誠,讓他當一個藩臣?直接伐趙,不是節省了很多兵力和時間?”

    趙琨毫不客氣地說:“國家大事我不是很懂,但賬不是這么算的。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今日秦國強盛,韓王安就倒向秦國,俯首稱臣。來日,假設秦國和其他諸侯國交戰,戰事吃緊的時候,任何一位諸侯威脅韓王安,他都會跳出來在背后捅一刀,因為他太弱了,誰也得罪不起。韓王安這種隨時背后捅刀的藩臣,換娘親來當一國之君,娘親敢要嗎?”

    百年來,這種事情反復上演,又不是才發生一次兩次。秦王政被尉繚點醒以后,已經下定決心,一定要先覆滅韓國,徹底免除后顧之憂。秦軍再強,雙線作戰也會吃力。

    萱姬半晌沒說話。

    趙琨把果盤上的小叉子狠狠地扎進一塊香梨肉中,“娘親,二選一吧。是繼續跟韓國的暗探牽扯不清,讓我被百官彈劾,從此失去王上的信任,將來韓國覆滅,張氏的結局如何,你我只能旁觀,完全插不上手。還是現在就跟他們劃清界限,協助我治理咸陽,多多立功,將來韓王安被圈養在哪兒、待遇怎么樣不好說,但張氏卻是我一句話就可以保全的!

    正史記載,韓王安投降以后,先是被軟禁,后來,韓國的舊貴族叛亂,秦國為了消除隱患,處死了韓王安。可見那些舊貴族真正在意的也不是韓王安,而是他們失去的權勢。

    趙琨說完,不等萱姬回答,就拂袖而去。

    萱姬還沒見過趙琨這般決絕,嚇壞了,而且她其實更在意家族的發展。因為兄長張平的遭遇,她對韓國君臣非常失望,與韓國暗探聯絡,只不過是為了漸漸沒落的家族。但要在兒子的前程和張氏家族二選一,她選兒子。畢竟兒子肯定是她自己的,家族卻未必還有她的容身之地。

    萱姬趕緊提著裙擺追出來,“琨兒,我能協助你做什么?”

    趙琨一本正經地說:“每逢征戰,男子在軍旅之中,一去就是好幾個月,甚至兩三年回不來。一大家子雜七雜八的事,包括地里的農活,都是女子在操持著。女子每個月都有那么幾天,嗯,身上不太方便,以至于像男子那般外出務工,總是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就連工錢都給的少。眼下就有一樣東西,可以解決女子每個月的困擾,但是我不太方便出面。所以希望娘親幫我!

    趙琨的封地上的很多新興產業,每月都招工,給男子和女子平等的工作機會,但是前來應聘的女子非常少,男女比例是離譜的二十比一。后來趙琨想帶終黎未出去散散心,卻慘遭拒絕,終黎未說她身體不適,這幾日都不能出門。趙琨擔憂她舊疾復發,特意前去探視,還叫上了御醫、兼職門客的徐咨。

    誰知終黎未又羞又窘,低著頭說她沒生病,不讓徐咨望聞問切。

    趙琨瞧見了坐席上的一抹暗紅,才遲鈍地反應過來,是女子的大姨媽。萱姬每次生理期都避開趙琨,所以他一直沒想到戰國末年的女子,生理期是如此艱難——沒有衛生巾,大部分女子就是用舊布條、甚至是稻草湊合,不僅不衛生,也不方便,都沒法出遠門。以至于有些氏族非要說女子不干凈,就連祭神、祭祖都不讓女子參加。

    現在棉花的種植已經非常普遍,每年的產量都比較穩定。

    改良版的織機投入使用以后,織布的效率大大提高,釋放了許多女子的業余時間,這些女子心靈手巧,紡織業蓬勃發展,制作純棉衛生巾和純棉內褲,也在技術支持的范圍之內。畢竟這些東西的初代產品一般情況下不需要高科技,就是一層窗戶紙,有人第一個捅破,前景便是一片光明。

    不過趙琨確實不方便推廣姨媽巾和內衣。就算他可以豁出去辦廠,不怕被人指指點點,女郎們也不好意思購買由男士代言的這種用在私密部位的東西。

    而且張良將來要繼承他的家業,運籌帷幄的美男子繼承多家衛生巾小作坊的畫面太美,趙琨不敢設想。不過,這個平行時空的歷史走向,應該不會再出現“漢初三杰”輔佐劉邦開創霸業的事跡。據說,西漢初年,國家財政匱乏,民生舉步維艱。天子居然湊不齊四匹顏色一致的馬來拉車。將相出行,也沒有馬車,乘坐牛車到處跑。

    秦國別的不說,家境富裕一些的小吏都能輕輕松松地弄四匹馬、兩輛馬車隨葬。

    這個時代的風氣,雖說對女子的束縛不像宋、元、明、清那么嚴格,甚至還有點另類的開放,比如女子也可以當家做主,公主和公子都可以開府,秦國貴婦養男寵,蜀地的女強人寡婦清創業。但男女之間,還是不能太隨便。趙琨如果跟女設計師討論內衣、衛生巾的樣式,可能會被當成耍流氓,公然調戲女下屬。

    萱姬是最合適的人選,母子之間好說話,容易溝通。給萱姬搞點事情做,忙起來就沒空去參與間諜活動,你好我好大家好。而且,趙琨是真心希望推廣衛生巾,解放戰國末年的女性,讓她們也實現外出自由,行動自如,有更多的機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徐福帶回來的金子,一下子拿出來只會造成黃金貶值。所以創辦各種輕工業小作坊,抓教育,不斷地建設城市,讓這些資金分批流入市場,才能造福更多的人。

    趙琨畫了幾種胸衣、內褲的樣式,又提出衛生巾的設想,萱姬看得小臉通紅,狠狠地擰了兒子一把:“琨兒,你這腦子里都裝得什么東西?怎么對閨閣之中女兒家的私密用品如此上心?”

    趙琨沉默了,該不會就連親娘萱姬都覺得他整出這些女士用品有點變態吧?

    他輕咳一聲:“娘親,我沒別的意思,就希望你跟終黎姐姐每個月那幾天好過一些。噓,不要告訴別人,內衣和衛生巾是我提議的!

    萱姬輕笑,“就說是我畫的,我學工筆畫也有好幾年了,畫得還行吧?”

    趙琨誠懇地夸贊:“畫得比我好,假以時日,或可自成一家!

    必須承認,萱姬的審美還是很不錯的,而且萱姬是以工筆畫為媒介,用心捕捉她喜愛的一景一物,在這個工筆畫剛剛萌芽的時代,堪稱潛力無限。

    趙琨卻只追求形似,以及比例標準,就是那種植物圖鑒,看圖識別植物的效果。

    萱姬笑著捏他的臉:“小嘴兒真甜!

    趙琨撒嬌:“娘,再幫我一個忙,伯高說他和終黎姐姐想提前成親,去問問終黎姐姐,她真想提前出嫁?”

    萱姬白了兒子一眼,“你呀,終黎這個年紀,是該出嫁了,你非要再留她兩年,讓左鄰右舍笑話她、議論她。你知道外邊的人怎么說的?人家懷疑你對終黎有想法,不肯放人。終黎女郎都急了,又不好意思跟你講!

    趙琨:“……”

    他比竇娥還冤,終黎未才十九,擱在現代,還沒到法定的結婚年齡呢。擱在戰國末年,女子普遍十三、十四、十五歲就早婚,十九歲已經不能再拖延了。再拖就被古人當作大齡未婚女。

    趙琨作揖:“那請娘親替終黎姐姐操持婚禮,幫她預備一份嫁妝,要豐厚些,比照宗室女出嫁的規格。我的小金庫,隨便取用,千萬不要委屈了她。”

    從別院出來,時間還早,趙琨去縣衙溜達了一圈,雖說大部分公務都交給門客,但他也不能完全當甩手掌柜,要時刻關注各部門的運轉。

    今天有一個好消息,兩個壞消息。

    高漸離是一個天賦很高的畜牧業人才,他負責的新安里(居民小區),已經家家戶戶都有了小牛犢。高漸離還自學趙琨給他的動物學書籍,自主研發了更加適合戰馬的青貯草料配方。先前趙琨的配方,來自已經不需要大規模養馬的時代,所以更適合牛羊食用。戰馬吃了容易長肥膘,跑不快,就跟大胖子沖刺八百米容易大喘氣一樣。高漸離研發的新配方,反響非常好,馬兒吃了體型更加健壯。

    但是在養馬的過程中,高漸離發現官府登記的用于養馬的草場面積,和實際的草場面積對不上。

    就是屬于官府的公用草場被一些達官顯貴占用,有的變果園,有的變棉花地,有的變成私人莊園,有的變成游獵場……

    在高漸離之前,不是沒有人發現,而是沒人敢捅出來。

    因為這些達官顯貴的行為是權臣呂不韋默許的,再加上帶頭圈占馬場的人,是秦國的宗室云陽君。此人跟趙琨同輩,算起來也是秦王政的叔父。就是名聲不怎么樣,有些奇怪的癖好,據說他喜歡把玩女人的玉手。

    算是呂不韋遺留的爛攤子。

    趙琨點了包括荊軻在內的七位門客、三十名胥吏協助高漸離重新丈量草場,先確定被圈占了多少土地。

    然后他親自去拿回來,敢圈占他治下的地,呵,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還有,上一位咸陽令,是嫪毐的心腹,他搞了一樁冤假錯案——咸陽城發生了好幾起婦女失蹤案,丟的都是大姑娘。咸陽尉一直都沒有抓到兇手,上一位咸陽令為了政績,與咸陽尉合謀,將一名發現被遺棄的尸體,前來報案的獵戶屈打成招。還把人給砍頭了。

    趙琨接任咸陽令以后,兇手消停了好幾個月,最近又開始以相同的手法作案,又有兩名女子失蹤。其中一個已經被拋尸,驗尸結果顯示,女子遭受過暴力侵犯,脖頸、手臂、手指多處骨折、錯位。兇手極度兇殘沒人性。

    趙琨翻出卷宗,對比這些失蹤的女子的家人提供的畫像,年齡在十五到二十四歲之間,有未婚,也有已經成親的。環肥燕瘦,非要說有什么規律,那就是她們都生活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康家庭。養得白白凈凈,比大多數面黃肌瘦、平胸細腰、很少沐浴的平民女子更加婀娜豐滿,相對整潔干凈。

    沒有官宦人家的女郎,就完美地避免了引發官府的高度重視。

    趙琨將婦女失蹤的地點大致標出來,推測兇手的活動區域。讓章邯去青樓請了幾個女子,扮成小家碧玉,在那個區域活動。官差暗中跟隨保護,幾天下來,一無所獲。又有一戶人家前來報案,是鎬池鄉的一個刀筆吏,他的新婚妻子失蹤了,就在趙琨劃定的那個區域內的胭脂鋪子,刀筆吏在胭脂鋪子外邊等著,他的妻子進去以后,就再沒出來,憑空消失了。

    負責刑事案件的咸陽尉涉嫌冤殺獵戶,已經被趙琨送到廷尉府接受審查。作為咸陽令,趙琨只好自己來審案。

    他詢問刀筆吏:“在這期間,有沒有什么能裝下你妻子的東西,出入過胭脂鋪子?”

    刀筆吏回憶了許久,不太確定地說:“有一輛運送香料的驢車出來!

    又讓刀筆吏敘述了幾遍事情的經過,趙琨沒有發現前后矛盾的地方,感覺他應該沒有說謊。讓章邯去查運送香料的驢車。

    趙琨在衙門處理公務,待到很晚,最后帶上案卷,以及那些女子的畫像去找廷尉左監楊樛,虛心請教。

    楊樛認為,兇手越來越挑剔,盯上的目標越來越美貌。章邯請來的青樓女子風塵氣有些重,可能不太符合兇手的獵艷標準。而且因為兇手過于兇殘,一時間也找不到愿意當誘餌的女子。

    趙琨決定自己上。他綜合了畫像上那些女郎的特征,換上綠蘿裙、梳雙環望仙髻、修眉描唇,薄施粉黛。因為家境還可以,所以還需要佩戴一些不貴重,但是比較符合潮流的小首飾。

    按理說,化妝后的效果,應該是就算站到他親媽的面前,親媽都認不出他。趙琨對著銅鏡左看右看,鏡子里的女紅妝,讓自己都感到很陌生。然而他還沒走到首飾鋪子,就被微服出行的秦王政給認出來了,而且秦王政不是一個人,他帶著尉繚、李斯,以及趙濯、蒙毅等郎衛。

    秦王政瞳孔地震,用口型無聲地問:小叔父?

    場面過于社死。趙琨幾乎咬碎銀牙,輕聲細語地反駁:“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就此別過,后會無期。”

    話音剛落,朱家抱著劍閃現,“鎬、女郎,那兩家首飾鋪子,東邊的便宜一點,掌柜的面善。西邊的樣式新穎好看,講講價,也不是很貴!

    趙琨捂臉,怎么盡會添亂壞事!他悄悄地對秦王政說:“我查案,走遠點,別把兇手嚇跑了。”雖然還沒進入兇手平;顒拥膮^域,但謹慎點準沒錯兒。

    趙濯戲謔道:“小娘子,別躲呀,需要什么首飾,我給你買!

    趙琨一腳踩在趙濯的靴子上,狠狠地碾了一圈。

    趙濯疼得齜牙咧嘴:“女俠饒命!

    趙琨冷哼一聲,挪開腳,一甩袖子,當先進了西邊的首飾鋪。這一家的掌柜是一位熱情大方的女郎,直夸趙琨的手生得好看,一次給他戴了三只玉鐲子,稍微一動,就叮咚作響。

    秦王政也跟進來看熱鬧,趙琨故意逗他:“哪個好看?我選不出來怎么辦?”

    秦王政黑著臉走開。趙琨以為他覺得無聊,出去了,也沒在意。這些玉鐲在他看來成色都不太好,唯一能入眼的標價貴得離譜。他隨意摘掉兩只,只留下一只,又挑了一對鎏金發簪,誰知要結賬的時候,被掌柜的告知,剛才那位郎君替他付過錢了,包括他戴過的三只玉鐲,以及他多瞧了兩眼的鎮店之寶——一只毫無瑕疵的羊脂玉手鐲,都已經買下來。

    趙琨:“……”

    大侄子應該是女郎喜歡的類型——在買買買的時候,一言不發地跑去結賬。

    李斯給趙琨提意見:“裝扮上沒問題,窈窕佳人。但是步態不像女子,走路的時候,步子再邁小一點,要行不露足,笑不露齒。”

    趙琨抓狂地照做:你爺爺的。你行你上。∠龟裁赐嬉?感覺以后都沒法以平常心面對這些同僚了。

    尉繚神色古怪:“是調查女子失蹤案?多帶一些人手。這副小模樣怪危險的!

    趙濯用馬鞭挑起趙琨的下頜,裝模作樣地看了看,附和道:“相當可以。以后都這么穿吧!

    趙琨一把推開趙濯,風中凌亂,話說戰國末年的士大夫都是什么審美?這種白面紅唇,仿佛剛生吃了小孩的妝容,到底哪里可以?

    第一天,毫無動靜。眼看又快到約定的時間,趙琨去水上樂園換了裝束,跟他的新玩伴繼續浪到飛起,他們仍然沒有互通姓名。

    第二天,沒有異常。

    第三天,趙琨再次從胭脂鋪子出來,感覺有人尾隨,他借著一個撩鬢邊碎發的動作,朝后瞄了一眼,沒發現可疑人物。又步行到東市,這時,他瞧見了一個哭泣的小女孩。女孩扯住他的裙擺,對他說:“姐姐,我兩天沒吃飯了,肚肚好餓,能不能幫我買一張豆餅,那邊就有賣熟食的店,一文錢一張豆餅!

    趙琨順著女孩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非常近,也就十幾步的距離,但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看見灰撲撲的巷子口,東市這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巷子里卻沒幾個人。他走過去,似乎是個死胡同,光線偏暗,七步開外,確實有一家熟食店,門口還擺著麥面餅、米餅和豆餅、豆漿,趙琨牽著小女孩走進那家店,就沒出來。

    朱家耳聰目明,他躲在窗下,聽見了一些不尋常的動靜,鎬池君被人五花大綁了!隔了一會兒,一輛手推車從店里出來,朱家急忙跟上。車子一路朝著城東行去,推車的人好幾次停下來休息,檢查是否有人跟蹤。幸虧朱家混跡江湖多年,頗有經驗,還略懂一些偽裝術,每次都有驚無險地蒙混過去。

    然而手推車最終進入了東郊的一座莊園,朱家派人四處一打聽,居然是云陽君的果園子,一開始也賺過一些錢,后來鎬池君大力扶貧,咸陽一帶種植果樹的人家非常多,天價水果的價格都慢慢地被打下來,水上樂園入住就送果盤,每日都不重樣,這莊園里的水果就有點滯銷了。

    “美人兒,看著我!

    趙琨偏著頭,沒搭理對方,緊接著,他的臉被粗暴地掰正,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對方略微粗糙的手掌攏住他的手指,細細把玩,一根一根、一寸一寸地揉捏,讓他直冒雞皮疙瘩,偏偏又被綁在臥榻上,躲都躲不開;蛟S他跟楊樛都沒猜中,對方是個戀手癖。還是個非常眼熟的人。

    大冷天的,濕淋淋的可不好受,趙琨打了一個噴嚏,越回憶越想不起面前的這位老兄是誰,真的面熟,絕對在哪里見過。但是此時此刻,對方披頭散發,只穿了一件寬大的寢衣,一雙毛腿露在外邊,毫無形象可言。趙琨一下子對不上號,心中狐疑,捏著嗓子嗲嗲地問:“你瞧著我不眼熟嗎?”

    對方用濕帕子替他擦掉臉上花了的妝容,打量他片刻,“你的手很美,比我喜歡的女人也不遜色。不,你生得更好!

    居然沒被認出來,趙琨一個寒顫,繼續努力模仿少女音,拖延時間:“誰這么倒霉被你喜歡?”

    “反正你也活不過今日,告訴你也無妨,趙濯的表妹商洛。她在呂政的后宮!

    趙琨沒好氣:“呂你個頭!你蠢死算了。”

    他想起來了,這不是那個嫌封地太小,跟子楚吵架的云陽君嘛。后來還跟秦王政也鬧過一場,說是他看中的女人進宮了。結果他看中的是趙濯的表妹,人家女郎根本不想搭理他這個死變態。不過趙琨出宮很多年了,他跟云陽君相差十九歲,尚未加冠,也不用參加祭祀、祭祖,所以云陽君不認識他。

    云陽君桀桀怪笑,摸到趙琨的指縫間、指根處,握住他的手指用力一折:“美人這嗓音委實粗了些,說話也難聽,別再罵人,不然嘴都給你縫起來!

    趙琨順著他的力道翻腕,保住了指骨,雖然手指還是被折得很痛,但萬幸沒有斷。

    下一刻,趙琨隱約聽見劍出鞘的聲音,朱家成功潛入了。與此同時,云陽君的手探入趙琨胸前的衣襟,抓出來一只巨大的梨子,還抓破了,梨子的汁水被擠出來,一滴,兩滴……

    空氣瞬間凝滯,趙琨趁云陽君微微發愣還沒反應過來,腦袋用力向前一頂,將他頂得一個趔趄,朱家隨即出劍,只見寒光一閃,那只還沾染著梨子汁水的咸豬手就落了地。又隔了一秒,鮮血噴涌,云陽君才發出殺豬一般的慘叫聲,捂著斷掉的手腕滿地打滾。

    緊接著,趙琨掙脫綁縛,又上前補了兩劍,云陽君徹底昏死過去。趙琨的濕頭發還在滴水,冷淡地說:“阿家,記住,是他拒捕,我才削他兩劍。”依照秦律,拒捕是可以當場擊斃的。六國的貴族堅決反秦,說秦始皇是暴君,原因之一就是:六國的法律,不制裁貴族,講究“刑不上大夫”。秦國卻接近一視同仁,商鞅甚至提倡王子犯法與民同罪,盡管沒有做到。

    第103章 他活該。

    水跡順著趙琨的長發滴落,滑過白皙修長的脖頸,沒入凌亂的衣襟中。他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鎖骨那一片的肌膚仿佛還殘留著被粗糙的指腹摩挲侵襲的錯覺,巨大的惡心感甚至令他下意識想嘔,胃里一陣陣翻江倒海的,沒一劍捅死云陽君,已經是格外克制了。

    朱家剛才都看見了,他深沉地重復了一遍:“是云陽君拒捕!笔稚虾苁歉蓛衾涞財Q脫了云陽君的四肢關節,這樣就算他是裝暈,也沒法偷襲趙琨了。

    云陽君曾經給護衛們下令,無論聽見什么聲音,哭叫或者呼救,都不準闖入。所以這些護衛聽到慘叫聲,卻遲疑不定,十分糾結是冒著被責罰的風險過去看一看,還是留在原地的時候,莊園的大門被破開,門扇轟然倒下,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埃。

    煙塵彌漫中,幾波人馬魚貫而入。云陽君的護衛統領龍韜也是見過一些世面的,他認出了另一波主人級別至少也是封君的帶刀護衛,對面領頭人的氣勢、身上穿的護甲,配備的兵器都甩他十八條街。說明對方的主子有權有勢,還不差錢。

    后邊還跟著幾十名咸陽縣的快班差役(捕頭、捕快),還有一隊宮廷郎衛,這一隊人馬的服飾和裝備是最精良的,為首一人正是趙濯,曾經是咸陽城有名的、肆意妄為的敗家子,現在是郎衛之中數一數二的高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典范,在都城咸陽的貴戚圈子里混過的人,幾乎沒有不知道這位濯郎君的,秦王政的心腹之一,從小狂到大,最近雖然收斂了一些,依然是個不能招惹的扎手人物。

    龍韜第一時間做出判斷,他的主子云陽君這次是踢到鐵板了,他手底下的大多數護衛在這三波人馬的包圍之下,幾乎沒有反抗的勇氣,直接就被對方繳了兵刃。

    龍韜領著他最得力幾個手下,邊殺邊退,準備先護送云陽君逃走。如果能逃回封地,只要不是秦王政非殺云陽君這位親叔父不可,還是有希望爭取到一線生機的。

    然而當龍韜退到龍陽君所在的內室,推開門往里沖的一瞬間,咽喉要害之處便是一涼,一個滿臉大胡子,長相兇悍的八尺猛男單手握著一柄光澤森寒的長劍,劍刃已經無聲無息地吻上了他的脖頸,而且對方的武藝不知比他高明多少,就像是他自己撲過去,伸著脖子往人家的劍刃上撞。

    看清楚屋中的場景,龍韜倒抽了一口冷氣,雙腳被巨大的恐懼感釘在了原地。只見云陽君像一灘爛泥一樣任人擺布,他的四肢都呈現出詭異的角度,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動作,只有一個解釋,他的手腳關節都已經脫臼了。

    一個十分高挑的妙齡女郎拿著一把染血的利刃,她衣裳凌亂,一雙桃花眼顧盼之間帶著幾分繾綣溫和的憐憫,從裙子上扯下一根絲帶緊緊地扎住云陽君的手腕,又踹倒香爐,用劍尖挑了香灰糊在手腕的斷口處,汩汩流淌的鮮血漸漸止住。他用云陽君的衣襟擦拭著劍刃,輕聲說:“昆兄,你怎么弄得這么狼狽啊?”

    這聲音,明顯是少年的嗓音,“昆”就是“兄”。這人竟然是云陽君的弟弟?哪個弟弟?龍韜想到趙濯,隨即恍然大悟,能讓秦王政把宮廷郎衛派出來保護的人,除了鎬池君還能有誰?

    云陽君原本昏過去了,但是又痛醒了。趙琨嫌他的慘叫、尖叫聲太吵太難聽,讓朱家把他的下頜骨也卸掉了,此刻他連叫都叫不出來,只能發出“嗬嗬”、“呼哧呼哧”的又痛苦又驚恐的喘息聲。

    仿佛要印證龍韜的猜測,以趙濯為首的,幾位領頭的人一股腦地涌進這間屋子。

    趙濯和章邯一前一后沖進來,被滿室狼藉驚了一下。趙濯拉著趙琨看了又看,發現他只有兩根手指的根部腫脹充血,應該是被挫傷了筋骨,衣裙上的血跡不是他的。

    趙濯挑眉,踢了踢地上的云陽君,對趙琨說:“能讓一向心慈手軟的鎬池君都拔劍砍他,可見他的確該死!”

    第104章 拔蘿卜,長高高。

    章邯盯著擺在臥榻邊的架子上的十幾樣小物品,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其中之一是一套仿真的玉石□□,型號從細到粗……這十幾樣不可描述的小玩意,有的章邯能猜出用途,有的章邯聞所未聞,一頭霧水。他下意識地偷瞧了一眼衣衫不整的趙琨,額頭上青筋直跳,幾句臟話在肺腑之中滾來滾去,這些東西,以及眼前這場面不應該展現于人前,以免傳出什么不太好聽的流言蜚語,章邯低罵了一聲,自發地去守著門,制止其他人進屋。

    趙濯替趙琨整理了一下衣襟,發現他的脖頸上有指痕,一直向下延伸到衣服里,假胸只剩下半邊,衣帶也被扯斷了。趙濯從臥榻上拿起被捏壞的梨子,看著上邊深深凹陷的指甲印,不知腦補了什么,咬牙切齒道:“我要剁了他!”

    云陽君的喉嚨里傳出不甘又恐懼地氣音。

    龍韜已然自身難保,還不忘替主子求情:“濯郎君請三思,你也是宗室子弟,宗族相殘,傳出去忒難聽了。鎬池君,你也不希望擔上弒兄的惡名吧?”

    趙濯不屑地輕嗤一聲,握住劍柄,“呵,云陽君那種衣冠禽獸,我這叫大義滅親!現在就砍了他,扔進河里喂魚!”

    趙琨連忙按住趙濯的手,將馬上就要完全出鞘的劍推了回去,“別污染河水,尉繚喜歡釣魚,每次還送我幾條。”

    他不緊不慢地從衣襟里摸出另一只梨子,狠狠地砸在龍韜的臉上,“那么多無辜女子的生命,云陽君犯下的罪行,死十回都不夠。他這樣的,就應該受到法律的制裁,身敗名裂,家產充公,萬人唾棄地游街,再腰斬示眾,以儆效尤。放心,我不會親手殺他,與名聲無關。就是不想便宜他。”

    趙琨坐在銅鏡前,用手指將散落的長發稍微梳理了一下。他原本戴著發簪,被云陽君給拔掉了。發髻早已散開,這樣出去十分有損形象,好在綠羅裙上有很多飄帶,于是他又扯下來一根帶子,將頭發半束。

    趙濯實在看不下去,脫了外袍,給趙琨披上。

    就在這時,咸陽縣衙的捕頭張啟前來稟報,他帶人搜索了整座莊園,解救出兩名落入虎口的女子,還發現一具尚未來得及處理的尸體,尸體沒有腐敗的跡象,并且殘留著一點余溫,死亡時間應該在五個時辰以內。

    只差十小時。

    趙琨嘆息,他抓獲兇手的速度還是有些慢。另外,咸陽縣衙只接到兩起失蹤案件,原來還有一個受害人,至今沒有人發現她已經失蹤了。

    至少名義上,趙琨和云陽君還是兄弟,所以這案子的后續他得避嫌,只能把云陽君移交給廷尉府了。

    趙琨回府換了一套衣裳,收拾整齊,像模像樣地出門,打算先跟秦王政通通氣。另外,學府即將建成,一部分人家有了余財,會更加關注教育和娛樂,造紙術和印刷術都可以安排上了。

    今日秦王政心血來潮,親自帶扶蘇參觀溫室大棚中的冬季蔬菜。

    扶蘇一雙小短腿,走得慢,被秦王政夾在腋下帶著走。之后在溫室中挖蘿卜,扶蘇玩得滿手泥巴,抹在秦王政的衣服上。秦王政回想起當年在鎬池鄉,小叔父下地,不拔蘿卜拔他頭的事……

    趙琨一出現,扶蘇立即跑過去,張開像蓮藕一般胖乎乎的手臂,撲在趙琨的腿上,委屈巴巴地告狀:“小叔公,父王把我的腦袋當地里的蘿卜拔,還說會長高!

    第105章 我去作證

    似曾相識的感覺,趙琨當年就是這么逗大侄子玩的。

    他心虛地輕咳一聲,想拿一顆糖來哄扶蘇,抬手一摸袖袋,空蕩蕩的。手指的根部疼痛難忍,似乎腫得更厲害了。

    扶蘇的小臉凍得通紅,扒著小叔公的腿不放。若是往常,他這樣撒嬌,就會有甜甜的糖果喂給他。有時候,為了安撫他,小叔公會讓月夕給他蒸一碗紅豆酥酪,入口綿密絲滑,帶著濃郁的奶香味,他和父王都喜歡吃。

    趙琨這才想起來,剛換了一套衣裳,身上根本沒帶糖。摸糖的動作陡然僵住,他下意識就把扶蘇拎起來抱在懷中。特意換了完好無損的左手抱著小崽子,右手自然垂在身側,被寬大的衣袖遮蓋。

    扶蘇以前都是被小叔公雙臂抱,單臂抱,他就覺得不太穩固,小身板緊貼著趙琨,呼吸噴在了他的頸窩上。

    趙琨的神經瞬間又緊繃起來,險些一把將小家伙丟開。作為一名直男,被云陽君綁著,一頭拱過來啃脖子,咸豬手一路向下侵襲,還是留下了一點心理陰影。

    秦王政第一時間注意到了,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去拽趙琨的衣袖,“手怎么了?”秦王政放心不下,拿扶蘇當幌子,特意過來瞧一眼。這幾天,小叔父白天女裝“釣魚”,晚上挑燈處理公務,一天睡不到三個時辰,眼睛都熬出紅血絲了。

    不提這茬還好,一提趙琨就膈應,“云陽君有種奇怪的癖好,專挑手好看的……”他忽然意識到不應該讓扶蘇聽這種事情,閉嘴不說了。

    秦王政捧著趙琨腫脹充血的手,臉色冷的仿佛冬日寒冰落雪,吩咐身邊的侍從道:“快去請徐咨過來!

    趙琨倒不太在意,說:“徐太醫早就到了,有兩位女郎傷得很重,我讓他先救人。阿家已經去替我取藥,他擅長醫治跌打損傷!

    扶蘇伸長了脖子,嘟起嘴對著小叔公的手輕輕吹氣,模仿著每次他摔倒擦破手掌,鄭姬哄他的語氣說:“呼呼,呼呼就不痛。”

    趙琨的心都快融化了,這小崽子怎么這么可愛?跟大侄子小時候完全不是一種類型。他帶著扶蘇在庭院中辨認樹木,除了四季長青的赤松和側柏,這個時節,很多樹光禿禿的,但有經驗的人可以僅憑樹干和樹皮的紋理分辨出它們的種類。

    扶蘇學得很快,看向趙琨的小眼神充滿了崇拜之情,讓他有種暢快飄然地成就感,怡然自得。得英才而教育之,是為人師的一大樂事。當年王綰王先生總是給他和甘羅開小灶,大約也是這種心態?

    朱家帶著冰塊和藥粉回來,趙琨安撫地拍一拍扶蘇的背,把他交給秦王政,轉身去屋里上藥。秦王政隨手就將扶蘇拋給侍從,跟著進了屋。

    連續換人,扶蘇有點懵,縮在內侍的懷中,呼出了一個鼻涕泡。

    內侍取了小斗篷給扶蘇裹上,心說:王上和鎬池君都不會帶娃,瞧把長公子給凍的。

    趙琨先前還疑惑朱家去拿藥,怎么會用這么長時間,現在破案了,這附近沒有積雪,朱家去鑿了一塊冰,想給他冷敷消腫。

    其實主院就有冰塊,只不過朱家不知道。

    秦王政曾經賜給趙琨一對冰鑒,就是古代的冰箱加空調。戰國早期的古墓出土過青銅冰鑒——曾侯乙銅鑒缶,工藝精湛,紋飾精美,內部還是雙層空間,夾層中放冰塊,內層放新鮮瓜果,或者酒水飲料,可以保鮮一段時間,還能給室內降溫。賞賜一對,是因為這玩意還可以當做烤箱使用,算是戰國的黑科技。

    為了方便使用冰鑒,趙琨還在鎬池鄉建了幾十座冰窖,冬天將清水窖藏,密封起來,到了炎炎夏日,打開冰窖,清涼一夏。雖然硝石制冰也很方便,但冰窖量大,成本低,可以輕松地供應整個王室。

    朱家看著粗獷,處理筋骨挫傷的手法居然十分輕柔,而且相當專業,他替趙琨用冰塊隔著紗布冷敷過后,再上藥也不怎么疼。

    就在這時,章邯風風火火地敲門進來,向趙琨稟報說:“受害的女郎,一位昏迷不醒,令一位全身高熱,傷口潰爛化膿,恐怕……徐太醫也沒有把握。哎,云陽君的夫人早就知道云陽君的行徑,她派人提前聯絡了那些受害者的家屬,或是威逼,或者利誘。就在剛才,很多家屬都來衙門撤案,他們不告了。雖是人命關天,但民不舉,官不糾。廷尉左監說,可能需要等一位女郎清醒過來,上堂作證,才能給云陽君定罪。

    趙琨怒了,推案而起,說:“我去作證!”

    第106章 護送魏國太子繼位。

    秦王政趕緊扯袖子抓手臂,把人拽回來。經歷過母太后和嫪毐的事情,秦王政太清楚民眾有多熱衷于傳播這種桃色緋聞了。小叔父不在意自個兒的名聲,他卻非常在意,并不希望以后百姓議論起云陽君的案子,會意淫小叔父有沒有被迫承受分桃、抱背之歡。

    天下悠悠眾口,傷起人來,也不遜于刀劈劍刺。

    秦王政的心底燒著一團狂暴的烈焰,臉上卻仍然是霜天雪地一般的冷靜,“小叔父,此案不急在一時半刻,他們威逼利誘,我們大可以收集證據,將他們一網打盡。宗室貴戚胡作非為,越發地肆無忌憚,我早就想找個由頭整頓一下,這不瞌睡就有人送上枕頭嗎?”

    當初呂不韋掌權,對宗室貴戚的違法亂紀行為,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過且過,滋生出不少罪惡。比如云陽君,不僅手上沾滿了血,還帶頭侵占朝廷養馬的草場,招募流民種植香料、水果、養馬、販馬……開設私人獵場、莊園……每年又增加一大筆收益。

    商鞅變法之后,沒有立功的宗室會被踢出宗室籍,所以有封地的宗室貴戚其實不多,但這些人個個都養著私人衛隊,少則八百,多的數千。比如當初昌平君、昌文君協助秦王政平定嫪毐之亂,調集的軍隊就有一部分是他們自己的衛隊。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官員忌憚他們的身份,又收了好處,干脆跟他們沆瀣一氣,當起了他們的保護傘,大家一起中飽私囊。

    趙琨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大侄子這是讓他打配合。借著云陽君的案子掀起一股廉政風暴,將權貴之中的蛀蟲都清理一下。

    他忽略了古代權貴的手段,這些人之所以橫行無忌,就是因為一般人根本動不了他們。普通百姓狀告他們,無異于以懸殊的實力,去挑戰特權階級。

    古人說,“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钡w琨不這么認為,“蚍蜉”就是螞蟻,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如果螞蟻足夠多,完全可以導致樹木枯萎。眾志成城;眾口鑠金。不要因為螞蟻小,就忽視它的力量。

    趙琨安排章邯去走訪所有受害者的家屬,為他們提供庇護,只要有一家不放棄狀告云陽君,他就能督促廷尉府將云陽君繩之以法。

    趙琨跟著秦王政往回走,瞥見屋中焚香用的三足小銅鼎,忽然想起這東西是他從宮里搬出來的那年,云陽君派人送的,火氣又沖上頭,他狠狠地踹了銅鼎一腳,然后“嗷嗚”一聲,滿眼淚花地抱著腳尖蹲下了。還不忘對歲安說:“把這鼎處理掉,是云陽君送的,別擺在這里礙眼!”

    秦王政又好氣又好笑,還有點心疼,把他扶到坐榻上,勸道:“叔父且消消氣,我讓暗衛去給楊樛打個招呼,保管云陽君在廷尉詔獄吃足苦頭!

    趙琨確實想再給云陽君一點顏色瞧瞧,又不好承認,一本正經地問:“動用私刑不太好吧?”

    秦王政挺了解小叔父的脾氣,完全不受語言的蒙蔽,說:“沒什么不好的,敢傷小叔父,就應該承擔后果。何況云陽君那種混不吝的惡霸,不動真格的,他不會招供!

    話音未落,宮里來人,說魏王于上個月駕崩了,消息才傳到秦國,魏國的使者龍陽君請求面見秦王政。

    趙琨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龍陽君這是準備向秦王政借兵,護送魏太子增回國繼承王位。有了這份擁立新君的功勞,龍陽君在魏國的地位依然穩固。秦王政會促成這件事,但肯定要獅子大開口,讓魏太子增答應一些條件,比如簽訂盟約,在秦軍伐韓、伐趙的時候,魏國不再插手。此外,錢帛、糧草、割地,一樣都不能少,魏太子增不刮一層皮是走不了的。

    這不是無恥,國家利益當前,沒什么可手軟的。派兵護送魏太子增繼位,本身也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不過,扶持諸侯掌權,也能為秦國造勢,增強國際影響力。

    以秦王政的英明強干,工作狂作風,一刻也等不了,立即讓侍從駕車送他回章臺宮,接見龍陽君。

    扶蘇一直盼望的紅豆酥酪,因為這東西放久了不好吃,廚娘現做沒有那么快,扶蘇一口都沒吃上,就被秦王政給領走了。趙琨讓廚房又上了幾樣小吃和點心,煮一壺蜂蜜柚子茶,邀請徐福一同享用下午茶。

    趙琨拒絕了侍女的投喂,用左手拿著小勺子挖了一勺紅豆酥酪,美滋滋地送入口中,又香又甜。

    “徐先生,上回我提到的蒸餾酒,還有成品嗎?”

    徐福捋著胡須微笑:“有,鎬池君似乎對蒸餾的效果不滿意,我還準備了一批反復蒸餾的,純度很高,酒味極烈。不過此物易燃,還伴隨有燃爆現象,所以存量不多,也沒有放入倉庫,我自己收著的!

    這是什么國際好下屬?你的預期是六十分,他能精益求精,給你做到一百分。

    趙琨恨不得讓所有門客都跟徐福學一學,欣喜地說:“反復蒸餾過后,得到的是純度比較高的酒精。酒精可以應用在醫療、燃料、化學實驗等領域!

    他跟徐福聊了聊微生物學中的細菌和病毒,解釋了酒精消毒的原理。徐福居然將這些東西跟中醫的邪氣、穢氣等致病因素對應,認為寒邪是從口鼻和皮膚進入人體,從而導致病變的。

    趙琨十分佩服徐福的領悟力,耐心地等他享用完下午茶,才說:“從云陽君的府上救出來兩位重傷的女郎,多處骨折,伴隨傷口潰爛,還請徐先生預備好藥箱和酒精,隨我去看一看。”

    第107章 秦王政唯一一次違背原則(大蒜素、桑皮紙)

    水上樂園,東南角的籬笆邊,幾叢耐寒的菊花傲霜怒放,花瓣上覆了一層薄薄的霜雪,仍然堅韌地保留著鮮艷的顏色。這是徐咨的藥廬,趙琨特意為他修建的庭院式住宅,附帶醫館和二十八畝藥田。

    徐福也有一套,與徐咨相鄰。而且作為上等門客,他們出行是配馬車和車夫的。

    趙琨等徐福回家拿了藥箱和酒精,領他去醫館探視那兩位受害者,徐福的醫術比徐咨更加高明,或許有更好的治療方法。

    醫館的廂房沒有安裝門扇,只掛了一道門簾子,隔絕視線。里邊隱隱傳出徐咨的妻子和一位年輕女郎的對話聲。

    徐咨的妻子問:“疼得厲害嗎?良人(丈夫)留了可以止痛的藥,只是這藥有些微毒,不能多用!

    年輕女郎的聲音聽著很是虛弱,“多謝姐姐,不必治了,用了這么多藥,將我賣了也付不起診金。秋天的時候,父親病了一場,四處求醫,田地賣掉,母親的嫁妝都填進去還是不夠,又向三叔借了許多錢。母親沒日沒夜地替人繡絲履,眼睛已經不太好了,也沒法將負債還上,愁得頭發都花白了。我怎么能……”

    徐咨的妻子安慰她:“這是我自己入山采的藥,良人親手炮制、調配,我做主,不收你的錢,放心用吧。”

    趙琨這才想起來,這個時代的醫療還沒有形成完整的產業鏈,草藥基本靠野外采集,或者四處收購。再加上交通不便,一些產自深山的藥材數量稀少,十分難尋,價位高得嚇人,普通百姓根本負擔不起。如何能病,又如何敢病?

    他跟徐福對視一眼,隔著門簾問:“徐福徐先生愿意為受傷的女郎醫治,請問我們可以進屋探視嗎?”

    里邊一陣窸窸窣窣的,似乎是整理了一番。徐咨的妻子快步走過來,掀起門簾,欣喜道:“叔叔一向妙手仁心,治愈過許多性命垂危的人,女郎這回有救了!”

    徐福感受到了壓力,但他沒有說些客套謙虛的話,表示兄長救不了的人,他其實也沒什么把握。萬一被重傷的女郎聽見,心中恐慌憂慮,甚至可能影響療效,雪上加霜。所以他努力擺出一副胸有成竹,并且信心十足的神態,對女郎笑了笑,領著弟子上前診斷?上н有一個昏迷不醒的,根本瞧不見徐福精湛的演技。

    屋子很大,擺著幾張狹窄的臥榻,中間用簾幔隔開,專門用來安置女患者,除了醫工,其他男子都在簾幔外邊待著,趙琨也不好進去,就叫了貼身的小宦官,一同在外邊搗大蒜。他的手不方便,但記得清楚——把蒜泥放在通風的地方陰干,裝入容器之中,再加入高度蒸餾酒,然后將這個容器密封起來,放置兩到三天,就可以得到大蒜素溶液?梢杂糜谡婢图毦腥,效果顯著。

    當然,跟青霉素相比,大蒜素屬于廣譜抗菌藥,用于傷口感染,并沒有那么突出的作用,見效要慢一點,但抗菌消炎的功效也很強,是最適合這個時代的藥品。

    因為科技水平的限制,趙琨沒法搞出太專業的實驗室,培育青霉菌的難度比較大,而且成功率會很低。哪怕在后世,青霉素剛剛出現的時候,價位也極其昂貴,曾經一度月產量只有60克,價格被炒到黃金的670倍?梢娮畛醯那嗝顾赜卸嚯y得,后來提純工藝發展,價格才跳樓式下降。

    趙琨不打算去培育這種投入極高,產出卻奇低的東西。關鍵是培育青霉菌,對技術人員的要求也相對高一些,他手底下沒幾個人可以勝任,各方面的條件都不成熟。

    大蒜素就比較容易獲取,蒜泥放置一刻鐘,就會自然氧化產生大蒜素,直接食用也有一定的消炎抗菌的效果。完全可以批量生產。

    隔了片刻,徐咨采藥回來,帶著弟子,給徐福打下手。

    酒精并不適用于出血化膿的傷口,會很疼,然而這年頭,也沒有特別好的外用消毒藥劑。隔著簾幔,趙琨聽見微弱的痛叫聲、啜泣聲、低吟聲,焦躁地在屋中走來走去。

    他被云陽君折手指、吃豆腐,都幾乎要發狂,指根的傷一直疼,心中的恨意便連綿不絕,總想再捅云陽君幾劍,完全是見不得對方有一點好的仇視心態。這兩位女郎慘遭云陽君辣手摧花,得有多痛、多難受?云陽君那種人渣怎么不早點去死?

    直到此刻,趙琨才后知后覺,大侄子是太過了解他,才會突破底線,違背原則,破例暗示廷尉府的官員折騰云陽君為他出氣。

    其他人還在搗蒜泥,趙琨忍痛用紗布過濾了一杯大蒜汁,刺激的氣味讓他幾乎落淚。

    他默默地蜷起手指,十指連心,一動就痛入心肺,于是又忍不住在心中咒罵云陽君。今天是大侄子第一次違背原則,也是他第一次拔劍傷人,第一次恨不得親手抹殺一個生命,體驗并不好,到現在肢體還有一點控制不住的細微痙攣,仿佛整個靈魂都在顫栗,個中滋味難以描述,甚至有點嫌惡自己,或許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徐福出來取東西,瞥一眼趙琨泛紅的眼眶,以及眼白上的血絲,輕輕拍一拍他的肩,溫和地說:“內子特意給鎬池君留了一間專屬客房,還燉了一大鍋山藥烏雞湯。鎬池君若是不嫌棄,便去我家睡一覺養養神,睡醒就有熱湯和蔥油芝麻酥餅。若是有事,我再叫醒鎬池君,也來得及!

    趙琨想想也是,他在這里幫不上什么忙,就將初步過濾的大蒜汁連杯子一起擱在煮沸的熱水中稍微加熱,到溫度適宜,叮囑徐福:“那我去休息一會兒,這蒜汁也可以殺菌,如果跟您開的藥方子藥性不沖突,就每天給她們內服一些!

    但愿兩位女郎能夠早日康復。

    歲安頗有管理協調能力,先前趙琨讓他督辦造紙小作坊,耗時六十八天,最近第一批手工桑皮紙、竹紙就要出成品,歲安已經兩天沒回來了。跟著趙琨的幾個小宦官也非常用心地服侍他,可惜都不太合他的心意。但因為是歲安精心挑選的人,趙琨什么也沒說,隨手指了一個機靈懂事的,一個相貌敦厚的,讓他倆撤去屋里的熏香,在比較硬的床上又鋪了一層棉褥子,才合衣躺下。

    平常沒什么太大的區別,但有時候真累了,身心俱疲,就會想,若是伯高或者歲安在跟前,能節省不少精力,小日子過得舒適許多。尤其是伯高,還能替他按一按穴位,舒緩放松一下。必須再培養幾個妥帖的人,剛才那兩個小宦官,錦墨會察言觀色,慕白做事挺認真的,試試能不能教出來。

    趙琨的眼睛有些干澀,便輕輕按壓眼周的穴位,忍著手疼,若無其事地對錦墨和慕白說,“仔細看著,看會了就去把手洗干凈,替我按。”

    錦墨先看會了,跑去洗手,又仔細擦干,坐在床頭,緊張地屏住呼吸,試探地替趙琨按了幾下。

    慕白怔了怔,發現透窗而入的陽光恰好落在鎬池君的臉上,他輕輕蹙了眉,湛白就走過去將帷幔放下來,屋內的光線頓時變得柔和。

    趙琨十分滿意,將手臂也伸進被子里,含糊地“嗯”了一聲,道:“很好,再輕一點。以后歲安不在的時候,由你們兩個貼身侍奉!

    等跟前沒有第二個人的時候,趙琨捂著臉,偷偷摸摸地流了幾滴淚,一覺醒來,只見歲安守在床前,竹木小幾上擺了幾種不同規格的紙張。

    趙琨緩緩坐起來,道:“怎么不叫我?”

    歲安垂眸,顯得似乎有心事,“沒什么急事,幸不辱命,這些是桑皮紙和竹紙的樣品,請鎬池君過目!

    趙琨每樣都拿起來摸了摸,由于工藝不同,都是木漿紙,品質差別也很大,差一些的桑皮紙,又黃又薄,好在足夠柔韌,可以拿去糊窗戶、繡花、當衛生紙。優質的桑皮紙,潔白細膩、紋理美觀、防蟲又耐磨、吸水力超強,不容易折損、褪色,是上好的書畫材料。用途廣泛,拿來制傘、畫扇面、包中藥都行。竹紙暫時只有信箋紙,以及印刷術用紙,預備給學府的學生們印刷一批課本。

    歲安向趙琨介紹了這些紙張的生產成本,生產周期至少都是一個月起步,耗時又耗工。所以紙張的定價比較貴,跟竹簡相比,不具備很大的市場優勢。

    趙琨表示理解,缺乏自動化的機械,人力造紙產量有限,歲安能有這樣的成果,已經不錯了。

    趙琨想了想,給歲安寫了一道手令,中途沒握好筆桿子,筆尖墜下去一次,在竹簡上留了一個墨點。趙琨取來刀筆小心地將墨點刮掉,繼續寫完,讓歲安蓋上鎬池君的印章,拿著去找秦墨的現任首領小相里氏。

    以相里氏為首的墨家流派十分擅長制造大型器械,應該可以設計出合適的木材粉碎機,以及煮漿設備,大幅度提高造紙的效率。

    歲安接過竹簡,嗓音都有點哽咽,“鎬池君的手,讓書吏代勞吧,別再寫寫畫畫了。”

    趙琨微微一笑:“無妨,歲安好好練習,以后替我寫文書。”

    他手疼,但是他閑不住,仍然挑了柔韌性最好的桑皮紙,叫了幾個墨家弟子幫忙雕琢、打磨扇骨,協力制作了幾把折扇。

    薄暮時分,尉繚在水上樂園設宴,讓準備招牌菜和蒸餾酒,他要為龍陽君送行,還派人來請趙琨,問他是否愿意赴宴。

    趙琨有點納悶,根據秦王政的暗衛查到的消息,之前一路追殺尉繚入秦,以及后來刺殺尉繚的人,就是龍陽君,這兩位老兄居然還能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吃飯?

    第108章 九族嚴選

    趙琨和尉繚一直維持著亦師亦友的關系,算算日子,明日休沐,尉繚還要抽出兩個時辰的時間指點趙琨習武。尉繚相邀,他雖然因為云陽君的事沒什么胃口,卻是一定要去的。

    水上樂園,蘭澤院。

    各國使者替諸侯獻給秦王政的禮物,以及大秦的工匠世家制造的專供王室使用的精品物件,每一樣都是“九族嚴選,至臻至誠”的品質。秦王政總是挑最好的送給趙琨。因此這個時代最極致的審美,讓人驚艷又贊嘆的繁復工藝,在蘭澤院隨處可見。

    所以當龍陽君的侍從夸贊這里的陳設精美霸氣的時候。

    趙琨只是十分淡然地朝章臺宮的方向一拱手,說:“都是王上的恩澤!焙笫赖耐ゲ┪镳^參觀,依然會為老祖宗的精致生活感嘆,隨便一個腌菜壇子都能當工藝品展覽。趙琨當然也喜歡這些“九族嚴選”,有時候他會在這邊留宿,方便第二天早起跟尉繚習武。

    他以為他是來陪吃陪喝的,然而一上樓,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尉繚牽著,帶到龍陽君的面前,驕傲又自豪地介紹:“這就是我新收的乖徒,鎬池君!

    趙琨在心中小聲嘀咕:上次逃跑,被我架著鷹、牽著狗追回來,搞定了秦王政以后,還拿手指戳我的額頭,笑罵“逆徒”,F在要喝蒸餾酒,于是“逆徒”又成“乖徒”了?

    龍陽君卻破防了,酸溜溜地說:“收了個好徒弟,了不起?”

    尉繚一臉欠揍的得意神色:“就是了不起!喂,不是我說,你那套劍法反正也要失傳了,不如教給我徒弟,還能替你傳承一下。”

    龍陽君的目光凌厲了一瞬,他是魏國第一劍術高手,氣度矜嚴,跟趙琨的固有印象差別過大,卻又緋聞纏身,以至于趙琨在他面前,總有一種吃瓜看戲的心態。

    離得近了,才發現龍陽君的眼角已經爬上細紋,他的年紀應該比尉繚大幾歲。

    龍陽君細細地打量趙琨,忽然盯著他的眼睛說:“鎬池君和從前不太一樣了,心中有殺意,可以學我的劍法。”

    趙琨移開目光,沒想到他偽裝的如此平靜,心思還能被人看出來,他確實很想殺云陽君。然而刺傷別人的劍,同時也會映照出自己內心的幽暗。與惡龍的纏斗的勇士,或許終將變成惡龍。他的權利已經遠超云陽君等一眾兄弟,甚至得到了秦王政的縱容,想要踐踏一個人太容易了。趙琨心中警覺,提醒自己時刻保持初心,不要在特權中迷失,被他曾經拼命對抗的東西同化。

    他這輩子參加的最離譜的宴會,莫過于今晚,他眼前還晃著從云陽君的莊園中搜出來的女尸,那微微浮腫的蒼白頹倦的美人面,衣不蔽體的慘狀,只吃了幾口清淡的素菜,就吃不下了。之前徐咨家的山藥烏雞湯,他也只挑了山藥,勉強喝了小半碗湯,沒有吃肉。

    尉繚擔憂地望了趙琨一眼,與龍陽君對飲,讓趙琨在一邊耍劍。

    趙琨掌握的都是最基礎的劍術,劈、刺、撩、掛、截、削……

    他練習數年,早已化繁為簡,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此刻一一比劃出來,請龍陽君點評。

    龍陽君撫掌道:“功底扎實,他這個年紀,算得上非常優秀。不過,鎬池君似乎還有別的師承?”

    尉繚贊許地點點頭:“嗯,滄海君也教過一段時間,此人也算罕見的高手,可惜是那種刺殺偷襲的路數,劍走偏鋒,不是很適合乖徒的性情。我用了一年,才給矯正過來,思來想去,我認識的人,只有你的劍道,攻守兼備,最適合乖徒修習!

    龍陽君輕嘆一聲:“可是來不及了,三天以后,我就要護送魏太子增回大梁城繼位。若是再相見,你我便是仇敵。”

    尉繚灑脫地一笑,“你單方面將我列為仇敵,也不是一回兩回。不過,還是要謝謝你的不殺之恩。魏王逼得那么緊,你竟然還能給我留出一條生路,讓我有機會逃到咸陽!

    龍陽君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他確實放水了。魏王深知尉繚的能耐,得知他要入秦,唯恐他被秦王政所用,對魏國造成毀滅性的打擊,于是命令龍陽君追殺尉繚。

    一路上,龍陽君有兩次機會得手,卻總是機緣巧合差了那么一點點,又將尉繚逼得十分狼狽,給人一種他極其認真地追殺尉繚的錯覺,所以魏王一直都沒有派其他人接手。直到尉繚成為秦國的國尉,魏王終于意識到有些事情已經脫離了掌控,又另派了一隊人。結果這隊人剛剛潛入咸陽,就發生了尉繚離奇遇刺,卻只傷了手的事,咸陽全境戒嚴搜查,搞得他們寸步難行。秦王政比尉繚還緊張,將他保護得十分周密。這件事應該給龍陽君記頭功,因為他就是那個打草驚蛇的刺客。至于尉繚傷了手,這真不能怪龍陽君,是尉繚那天喝高了,徒手去抓他的劍刃。

    尉繚也不介意他的沉默,神色篤定地說:“還來得及,以鎬池君的天賦資質,今晚就能學個十足形似,明天、后天你再講解要點。他可以領悟的。”

    趙琨單手扶額:尉繚先生,我對自己的信心都沒有這么足!到時候學不會怎么收場?

    尉繚似乎看出趙琨的顧慮,安撫地摸一摸他的發頂:“什么都不要想,先學了再說。萬一學得不到位,還有為師在,怕什么?”

    趙琨弱弱地撒嬌:“師父,我受傷了!

    尉繚難得嚴肅,檢查了他的手,替他推開淤血,說:“敵人不會因為你身上有傷,就不動你,沒傷到骨頭,不影響練劍。當年我在鬼谷,經常瘸著腿、手上纏著紗布練劍,一邊練,一邊咒罵師父老不死。后來被龍陽君追殺,死里逃生,又很感謝師父當初的嚴厲。若不是我的功夫足夠好,就算龍陽君想給一線生機,我也抓不住。乖徒,我準你偷偷地在心里罵我!

    趙琨:我也不想的,可是他用又低又磁的嗓音喚我“乖徒”啊。

    龍陽君輕笑一聲,直接開始示范劍招,還叮囑趙琨:“水無常形,兵無常勢。劍道也一樣,可以攻、可以守、可以進、可以退,但必須記住一點,無論攻守進退,都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猶豫,高手對敵,生死只在一瞬之間。猶豫不決的人,死的最快。”

    就這樣,趙琨被兩位高手盯著,咬牙練劍練到子夜時分,筋疲力盡,回房泡了一個熱水澡,倒頭就睡,什么煩惱都暫時拋開了,也沒精力胡思亂想,一覺到天明。

    上午又被拎出去練劍,總算初步掌握了龍陽君自創的劍法。被好一頓夸贊。

    午睡的時候,可能是精神徹底松懈下來的緣故,趙琨發起了低燒,昏昏沉沉地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他砍殺云陽君,但是云陽君仍然會揮舞著斷臂站起來,于是又殺,再殺,然后驚悚地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加入平行時空管理局,也沒有穿越,還被困在那個黑暗狹窄的空間內……

    他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伸手胡亂地往前一抓,居然抓住了一片柔軟順滑的衣襟,隱約能隔著布料感覺到一點心跳,是另一個人。他驚魂未定,下意識將那片衣襟又攥緊了一些。

    “小叔父,小叔父!”

    以秦王政對趙琨的了解,他能感覺到小叔父鎮定自若的外表下,是如何的驚濤駭浪、狂風暴雨?吹叫∈甯傅膫约阂沧霾坏酵耆潇o,恨不得立刻將云陽君大卸八塊,剝皮剔骨。甚至第一次慶幸身為君王,有仇都不用隔夜再報。

    云陽君卻是不知死活,在廷尉詔獄說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話,稱呼秦王政為呂政,還嫌棄鎬池君身上太瘦太硬,沒有女郎摸著舒服,手感差。據說楊樛只能把他的嘴堵了,暫時不讓他開口,然后先狠狠地抽了一頓,再告訴他,不配合查案就給他安排宮刑,閹掉。云陽君這才真的怕了,楊樛讓他交代什么就交代什么,把侵占草場,販賣戰馬的事情都捅出來,還指認了另外幾個合伙人,要么是宗室貴戚,要么是手握實權的官吏。

    楊樛查案一向比較謹慎,云陽君的供詞他只當個參考,生怕云陽君胡亂攀咬,冤枉了好人,所以廷尉府決定暗中調查,沒有輕易地下結論。

    秦王政聽了楊樛的匯報,又詢問趙濯,得知小叔父當時抽出朱家備用的劍,直接捅了云陽君,現場一片狼藉。秦王政的心都揪起來了——小叔父練劍八年,從來沒有見過血。學室中一度流行擊劍,小叔父也都是選擇未開刃的劍,只刺護具,不刺人。擊劍可以輸,但是絕不傷害任何一位同窗。哪怕是以前鬧得有些不愉快的那種。

    秦王政不太會安慰人,小叔父剛進入夢鄉,他就來了,已經不知是第幾次走到床邊,替小叔父更換敷在額頭上降溫的濕帕子。直到衣襟被攥住,似乎是感到手疼,小叔父像貓一樣蜷縮起來,有一種令人心疼的柔弱。

    趙琨忽然驚醒,茫然地望著帳頂,隔了好一會兒才悠悠回神。一把扯掉了頭上覆著的濕帕子,遠遠地丟在一邊,“什么東西?濕噠噠的,貼著難受!

    秦王政:“……”

    他扶趙琨坐起來,盡量輕柔地摸了摸趙琨的額頭,好像不燙了,問:“有沒有感覺好一點?剛才徐咨來看過,熬了藥,趁熱喝吧!

    趙琨仔細感覺了一下,沒有頭昏腦漲的感覺,低燒已經退了,盡管沒睡好,但畢竟青春年少,身體恢復得很快。他伸了一個懶腰,慢吞吞地端起藥碗,手一顫,湯藥灑了一小半。

    秦王政:“小叔父故意的!又不肯好好吃藥。”

    趙琨確實不想喝湯藥,他展示自己的手,“我不是,我沒有。手不聽使喚。再說了,政兒以前還不是偷偷倒藥。”

    秦王政氣呼呼地拿小勺子喂他。他很少照顧別人,不太擅長干這些,動作略顯笨拙。

    滾燙的湯藥入口,趙琨都快哭了,吸著氣說:“燙、燙、燙!我自己喝,或者讓慕白來喂我!

    貌似被嫌棄了,秦王政無措地蜷起手指:“……”

    趙琨忽然反應過來,大咧咧地挼了大侄子一把:“逗政兒玩呢,多虧政兒照看我,感覺已經完全恢復,元氣充足。再捅云陽君兩劍也沒問題!

    秦王政強勢地按他頭,“別總是回憶不愉快的事情,都過去了。甘卿說,縣衙的公務盡管交給他,讓小叔父放幾天假,出去散散心!

    趙琨喜出望外,“甘兄仗義啊!

    他體驗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幸福時光,工作有人全部包攬,每天就負責吃喝玩樂,還有親朋好友陪伴左右。

    第一天是張良。張良在秦國的第一個生辰,趙琨給他煮了一碗長壽面。尉繚也按家鄉的習俗,準備了煮雞蛋和裝著壓勝錢的荷包為張良慶祝。

    張良纏著趙琨講戰神白起的故事。

    趙琨回憶許久,在這個平行世界,白起的相關記載不太一樣。

    秦武公有個兒子,叫趙白,也就是公子白。他沒能順利繼位,秦武公的同母弟弟秦德公奪走了君位,將平陽封給了公子白,他的后裔就以白為氏。不過傳到白起這一代,跟秦王的血緣關系已經很遠了。

    白起少年時跟穰侯魏冉交好……

    后來范雎輔佐祖父(秦昭襄王)驅逐了包括魏冉在內的“四貴”,執掌國政,范雎成為秦國的相邦(丞相),取代了魏冉。

    范雎和白起之間有些齟齬。

    話說秦趙長平之戰,趙軍慘敗,秦軍的傷亡也過半了,達到了驚人的二十萬,而且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全部參戰,后方守備空虛。

    范雎本來就已經有些動搖了,再這樣打下去,就算滅掉趙國,秦國也會極度虛弱,容易被其他諸侯趁火打劫。

    另一邊,白起在上黨屯兵,準備攻打趙國的都城邯鄲。趙國萬分恐慌,請縱橫家蘇代以重金賄賂范雎,說:“白起擒殺趙括,圍攻邯鄲,假設趙國滅亡,秦就可以稱帝,白起也將被封為三公,他為秦國攻下七十多座城邑,南定鄢、郢、漢中,北擒趙括,戰功赫赫,即使周公、召公、呂望(姜太公)的功勛也不能超越白起。到時候,您甘愿地位在白起之下嗎?”

    于是范雎以士兵疲憊,國力空虛,需要休養生息的理由,請秦昭襄王接受韓、趙的割地求和。秦昭襄王應允。

    眼看就要立下滅趙的不世之功,卻被迫退兵,白起對范雎的意見很大,滿心憤懣,身體每況愈下,大不如從前。

    隔了大約一年,秦國積蓄了足夠的糧食,給三軍將士的俸祿翻倍,士氣高漲。秦昭襄王又想滅趙,白起認為滅趙的最佳時機已經錯過,拒絕領兵出征。

    俗話說“沒有張屠夫,也不能吃帶毛的豬。”秦昭襄王決定換一位主帥,結果一邊是換了主帥的秦軍,另一邊是上下齊心協力、一心復仇的趙軍,而且這一年的時間,趙王放下臉面搞邦交,拉攏了強有力的外援。這次秦趙交戰,趙國堅壁清野,秦軍奔波千里,沒有撈到半點好處,戰事不利。

    秦昭襄王、范雎多次請求白起接任主帥,白起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秦軍包圍邯鄲,卻久攻不下,楚國、魏國的援軍趕到,與趙軍合力攻打秦軍,秦軍的兵力折損過半。秦昭襄王暴怒,剝奪白起的武安君爵位,將他貶為士伍,放逐到異地。這時白起確實病得不輕,耽誤了一段時間,沒能按時出發。

    昭襄王與范雎秘議,認為白起遲遲不肯奉命,怏怏不服,有怨言,派使者賜劍,命令白起自刎。

    張良聽完,感嘆道:“將相不和,罪不在白起,他死得有點冤。但白起和范雎,好像都沒有錯,就是立場不同!

    晌午過后,天空飄起了小雪,王綰踏雪來訪,驚得午睡也要賴床的趙琨跳起來,連靴子都來不及穿,就踩著木屐去廊下迎接恩師,不出意料,被耿直的王先生口頭教育了一番,讓他注意儀表,不可失禮。

    趙琨對這位王先生沒脾氣,朝目瞪口呆的張良做了一個鬼臉,轉過身來,一本正經地行禮,誠懇地表示受教了:“感謝先生博我以文,約我以禮!

    王綰十年如一日,照舊給趙琨帶來一包飴糖。還有一包是給甘羅的,委托趙琨轉交。

    第二天,蒙氏兄弟作陪,圍著火爐烤鹿肉,烹茶賞雪。

    蒙毅鼓足勇氣表明心跡,卻被終黎未明確的拒絕,整個人都變得沉穩了許多。跟趙琨吵吵鬧鬧,慪氣了一陣子,也明白感情的事情,趙琨根本插不上手,誰讓他沒有伯高會討女郎的歡心呢?

    蒙毅拉著趙琨賭棋飲酒,重歸于好。

    蒙毅還給趙琨講了一件新鮮事,話說甘羅替趙琨坐鎮咸陽縣衙的第一天,就有幾個百姓抓了一名“逃犯”,押來領賞。

    甘羅讓差役去檢查接收,發現這個被揍了一頓,扭送到縣衙的人并不是逃犯,而是一個禿子。

    依照秦國的法律,每個人必須見義勇為,能救人卻不救,會受到來自官方的懲罰。如果你見義勇為,抓住行兇之人送官,那恭喜你,兇手身上的錢全都歸你了,官府還有賞錢。如果你獨具慧眼,認出逃犯,并且將他抓捕歸案 ,可以獲得兩斤金的獎勵,當然,以“斤”為單位,其實是指黃銅。不過兩斤黃銅,對普通百姓的誘惑力也很大。

    戰國末年,大多數犯罪之人都要承受一種特殊的刑罰——髡刑,就是剃掉罪犯的頭發和胡須。結果很多禿頭就被當成逃犯,押送到官府領賞。

    對于弟弟蒙毅跟好友今天吵架,明天和好,蒙恬已經見怪不怪。趙琨的指根已經稍微消腫了,但一用力就疼,蒙恬細心地投喂趙琨。

    第三天,趙琨閑不住,去縣衙跟甘羅一同處理公務,他倆都是高效率的人,又配合默契,很快就完成了手頭的緊要公務,吃著點心,商量印刷課本的事。

    印刷術會打破官府和士族對書籍與知識的壟斷,大大降低獲取書籍的成本,趙琨以前就提過,但是公卿百官要么反對,要么不發表意見。附和的人寥寥無幾,顯而易見,推廣印刷術的阻力非常大。

    不過,先印刷一批課本,培養學生使用紙質書籍的習慣,紙書比竹簡便攜,而且更適宜閱讀和書寫,只要紙張的成本降下來,被時間證明記錄在紙上的文字也能夠長久地保存,紙書就會慢慢取代竹簡。除了傳世典籍,連環畫,口袋書也都可以搞起來。

    甘羅愿意出面游說公卿,讓他們入股印刷小作坊,大家的利益捆綁在一起,合作發展紙質書籍。

    倆人正在商議細節,一名差役趕著牛車回來了,車上并排躺著五個差役,連同趕車的一共六人,個個負傷掛彩。趙琨還有印象,他們都是奉命協助高漸離丈量草場、查探云陽君等權貴到底侵占了多少土地的官差。

    第109章 狗血橋段

    話說兩名官差合作丈量一片圈占草場開墾出來的田地,突然被一伙來歷不明的蒙面暴徒圍住,不由分說,上來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幸虧高漸離和荊軻就在附近,聽見動靜不對,及時帶人救援。他們這邊人多,蒙面暴徒也沒討到絲毫便宜,被打得抱頭鼠竄。高漸離讓負傷的同伴先回衙門,他和荊軻繼續追擊那些蒙面暴徒,想捉幾個活口。

    然而越追越偏僻,蒙面暴徒躲進了一片野林子之中。高漸離沖在第一個,眼看就要逼近那片幽暗的樹林,荊軻倏地伸手拽住他,道:“且慢,這野林子過于茂密,鳥雀盤旋,卻不落下,怕有埋伏!

    高漸離一塵不染的衣袖被荊軻抓了五個黑指印,他微微垂眸,并沒有拂開荊軻的手,而是順著他的力道退了兩步,站在弓箭的射程范圍之外,點了兩名身手比較好的衙役,吩咐他們道:“你們進去查探一下,小心行事!

    咸陽縣衙。

    趙琨派人去請醫工,又擔心對面是受宗室貴戚指使,高漸離和荊軻貿然追上去吃虧,問清楚地點,讓朱家、章邯點了兩百名護衛,跟他去看看情況。

    甘羅不放心,鎬池君讓權貴歸還非法侵占的土地,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那些人明著不敢把鎬池君怎么樣,暗地里指不定會做出什么事。毆打官差,說不定就是故意引鎬池君過去。于公于私,甘羅都不愿意鎬池君冒險。

    甘羅還記得他的婚禮當天,鎬池君喝醉了,不打自招,向秦王政透露他私藏了一座小金庫,又說當年在學室被成蟜推進蓮花池太難受了,現在偶爾還會從噩夢中驚醒,就像兒子對父親耍賴撒嬌那樣,要求秦王政以后讓他抱大腿,庇護他,信任他,不準任何壞人霸凌他,不準聽別人說他的壞話就懷疑他。

    當時,秦王政制住鎬池君亂蹬的腳,冷酷又認真地跟他擊掌為誓,神色無比鄭重地許下承諾:“好,我記住了!

    鎬池君要是出點什么事,無論是甘羅,還是秦王政,都無法承受的。

    甘羅披了一件大氅,點齊護衛,對趙琨道:“我隨你走一趟!

    在甘羅的意料之中,半路上果然出了幺蛾子,有一位身材魁梧的壯漢帶著一個孕婦當街攔車,扯著大嗓門說他妹妹懷了鎬池君的孩子,要求鎬池君負責。

    民眾對這種八卦最是喜聞樂見,紛紛駐足圍觀,很快就徹底堵住了道路。

    這種事情看似荒誕,其實不太好處理,無論是澄清事實將人攆走,還是逮捕審問,都很容易留下風流債的傳說。往往越描越黑,有口說不清。而且外人也不關心真相,就是熱衷于談論這種艷聞異事。

    小宦官卷起車簾,車中坐了兩個人,尊位上坐著的是甘羅。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才是這四駕豪車的主人。

    因為還在休假中,所以趙琨今日只穿了一襲素雅的云紋錦衣,長發半束,全身上下毫無配飾,完全就是隨意的居家裝扮,出來的時候,朱家怕他冷,還給他披上護衛統領制式的大氅。甘羅穿著簇新的官服,上卿的服飾也十分端莊華麗,跟封君的服飾相似,他搶在趙琨的前邊開口:“哪個女郎,我怎么不記得有這么一筆情債?”

    他說著,示意小宦官錦墨攙扶著他下了馬車。

    那壯漢還沒沖到馬車跟前,就被護衛們按住,他掙脫不了,干脆以一種極其無賴的姿勢就地躺倒,一邊打滾,一邊大聲嚷嚷:“鎬池君與我妹妹私會,說過會收她入府做小妾,卻始亂終棄,還讓護衛打人!”

    一個看起來特別瘦,只有肚子很明顯的女郎拈著一方精致的手帕,在一邊哭哭啼啼,她也被護衛擋著。

    趙琨一眼就認出那方手帕,這繡花的樣式,好像還真是他的東西,于是他也下車,讓護衛們放開那個女郎,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那女郎就往前擠,拼命去抓甘羅的手,“鎬池君,你說過最喜歡奴家的。”

    她或許是看過鎬池君的畫像,只認衣裳不認人,把甘羅當成鎬池君,卻將正主忽略了。

    趙琨:“……”

    溫煦的冬陽被輕云遮蔽,半隱半現,街邊一樹梅花的淡淡疏影投在地上。甘羅避開女郎的手,靦腆地微笑了一下:“不是我不配合女郎說謊。我妻子不喜歡我跟別的女子接觸,她會生氣的!

    眾所周知,鎬池君未婚。圍觀的人群吃了大瓜,發出嗡嗡的議論聲,還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噓聲。

    第110章 養馬的官

    “哈哈哈,人都分不清嗎?這是上卿甘羅,那個沒穿官袍的才是鎬池君!”

    “你不說我也看不出來,兩個瞧著都像王孫公子,又站在一處!

    “這小娘子看起來有些胡人血統,一雙眼睛深邃嫵媚,皮膚瑩白,雖說毛發有些重,還是挺美的!

    ……

    躺在地上攔車的壯漢沉默了,他沒想到倉促之間找來的孕婦居然如此不靠譜,看過鎬池君的精細畫像竟然還能認錯人。難道她無法分辨人臉的區別?

    女郎也意識到大事不妙,她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壯漢的臉色,目光中有種難以掩藏的警惕和恐慌,板栗色的長發被微風拂動。

    趙琨覺得不對勁,按照常理推斷,這女郎跟他才是站在對立面的,怎么反倒對同伙如此戒備?趙琨做了一個手勢,下一刻,護衛們一擁而上,用繩索套住壯漢,硬生生將他從地上拽起來,他破口大罵,劇烈掙扎,依然被五花大綁。

    那女郎驚慌失措地后退,被護衛來不及收回的腳絆了一下,身體驟然失去平衡,驚呼倒地的一瞬間,有人扶了她一把。她驚魂未定,緊緊地抓著對方的肩,染著蔻丹的長指甲都陷入了衣服里。

    趙琨被抓得有點疼,仍然等女郎站穩,才退開一步,溫和地對她說,“不要過于緊張,對腹中的胎兒不好。你若是有什么苦衷,可以直接說出來。”

    女郎只覺得掌心驟然一空,才反應過來剛才過于用力了,她滿懷歉意,欲言又止,憂慮地望向街邊粉墻褐瓦的小樓。

    朱家平常總是接收不到趙琨的眼神,這回卻反應奇快,指向那座小樓,“圍住,不要放走任何……”

    話沒說完,朱家仿佛感應到什么危險,突然按住劍柄,腦袋轉到了另一個方向,耳廓微動。那個位置,有一間不起眼的湯餅鋪子。

    幾乎同時,趙琨似乎在一片嘈雜的背景音中,聽見了拉弓的動靜。他曾經苦練射箭,太熟悉弓弦震顫的聲音了,條件反射般抽出章邯的佩劍。

    “嗖、嗖嗖!”

    隱藏在暗中的獵食者的目標是那個女郎。對方想殺人滅口!

    趙琨擊落了一支箭矢,朱家擊落了兩支。沒有人受傷。章邯的佩劍被拿走,他迅速挽弓搭箭,朝箭矢飛出的窗□□了一箭。

    看熱鬧的人群一陣騷亂,頃刻間跑得七七八八。

    女郎這時也顧不上禮儀,焦急地說:“他們抓了奴家的丈夫,就關在廷尉詔獄,如果我不聽他們的,攔住鎬池君拖延時間,販賣官馬的事,他們就讓我丈夫一個人承擔全部罪責!

    訓練有素的護衛們正在圍捕嫌疑人,街上雞飛狗跳。

    趙琨微微皺眉,追問:“你丈夫是太仆的屬官?”

    太仆掌管君王的車馬,以及全國的畜牧業、馬政。咸陽郊區就有未央廄、長樂廄等官牧。

    那些宗室貴戚眼看事情糊弄不過去,推了一名官員出來背鍋?

    女郎點頭道:“他是長樂廄令牧師習!

    牧師氏是一個非常冷門的姓氏,據說周朝有一個官職叫牧師令,負責養馬,并且掌管牧場。牧師令的后代,有一部分人就以祖先的官職為氏。

    長樂廄令牧師習,銅印黑綬,俸祿六百石,掌管長樂廄的乘輿及馬匹,麾下有七十名小吏,二十名卒騶。會按季節更換牧馬的草場。這一口大黑鍋他倒也勉強背得下。

    趙琨和甘羅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都聽說過牧師習,整個秦國養馬養得最好的人,應當撈一下。就算是別的官吏,也不該成為替罪羊。

    甘羅拱手道:“鎬池君,分頭行動吧,我去接應高漸離和荊軻他們!

    趙琨思索了片刻,去撈牧師習,應該也可以獲得一些線索。趙琨將馬車留給甘羅,又分出一百名護衛,由章邯帶領他們繼續搜捕嫌疑人,湯餅鋪子和小樓中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要仔細排查一遍。趙琨交代了一番,將佩劍還給章邯,章邯滿面紅光,仿佛他的劍被鎬池君用過,是一件很榮耀的事。

    廷尉詔獄。

    死囚牢的門楣上裝飾著神獸狴犴的浮雕。滿架刑具,在整排的燈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地閃著寒光。經年的血污滲入地磚的縫隙之中,凝成洗不掉的銹蝕斑點。

    牧師習只穿了一條膝裈,光著脊背。他不高不矮,體型只是中等,但肌肉的線條健美流暢,古銅色的肌膚在燈火映照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潮濕發霉的味道,和令人作嘔的異味混雜在一起,讓趙琨不想多待一刻。好在牧師習見到妻子平安無事,十分配合,將知道的都說出來,侵占草場最多的人居然是昌平君最器重的門客晏少陽。

    那么問題來了,晏少陽將上好的戰馬販賣到楚國,相邦(丞相)昌平君完全不知情的幾率有多大?晏少陽來自齊國,昌平君是楚國宗室。

    趙琨甚至懷疑昌平君本來就向著楚國,然而秦趙還在交戰,這個節骨眼上,最需要將相配合,舉國上下齊心協力。昌平君這邊不能出一點問題。如果查案最終揪出昌平君,豈不是壞了大事?別的不說,萬一影響到軍隊的后勤補給,進而影響了前線的戰事,尉繚先生肯定第一個抽他。

    然而放任不管也不行,秦楚遲早有一戰,好馬都走私給楚國了,秦軍豈不是被坑慘了?不能讓大秦的戰士流血又流淚。趙琨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決定請秦王政來決斷。

    第111章 雙雙掉馬

    牧師習透露了不少販賣官馬的細節。

    趙琨從門客中挑選出兩個善于隨機應變的,扮作齊國的馬販子,去官牧探了探。也不知是扮得不夠像,還是風聲太緊,那些人暫時收手,蟄伏起來,并沒有做這樁出格的生意。

    反倒是黑白兩道通吃的滄海君買通晏少陽的侍從,拿到了他替昌平君走私戰馬的證據。

    萱姬發現趙琨的手受傷了,十分心疼,要求滄海君將訓練好的死士都召集起來,任由趙琨挑選,增強守衛力量。

    都是滄海君辛辛苦苦培養了七八的好手,手把手教出來,預備著用這些人結交天下豪杰的。他意味深長地朝趙琨瞥了一眼,示意趙琨別太過分,少挑幾個。

    趙琨正處于叛逆期,對于娘親和滄海君關系親密又一向有些吃味,原本還不好意思獅子大開口,這時卻故意坐在藤椅上一晃一晃,神態憊懶,讓那些死士一個一個的演練武藝。看見身手出眾的,就登記姓名。包括張良一直惦記的鐵錘兄也點名讓對方出場露一手,一心要將人挖過來,給張良一個大大的驚喜。

    滄海君努力做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隨著這些年的辛勤付出都為他人做了嫁衣,掛在唇邊的淺笑再也維持不住,劍眉星目都開始微微扭曲,直勾勾地瞧著趙琨,沉了聲音對他說:“小子,適可而止!”

    別的死士也就罷了,用大鐵錘的那一位是滄海君最得意的殺手锏,肯定能做成一筆大生意,是輕易不肯示人的。

    趙琨見好就收,故意抱著萱姬撒嬌:“娘親,他兇我。”

    萱姬眼波流轉,歉意地一笑,對滄海君說:“我知道你培育這些高手不容易,但這次琨兒受傷,就是因為他身邊厲害的侍衛太少了,沒能護住他。他正在查的案子,又涉及到諸多宗室貴戚,我心中實在難安。”

    萱姬的心中對兒子有些虧欠,所以情人和兒子產生分歧,她總是偏向兒子多一些。但她又很會哄滄海君,死死地拿捏住了對方的軟肋。

    滄海君徹底沒脾氣了,深吸一口氣,故作大方,擺擺手說:“不夠再挑幾個。出門在外,注意安全,莫要讓你娘親擔憂。”

    趙琨乖巧地應了,心中暗爽:滄海君,瞧瞧你這不要錢的樣子!讓你跟我搶娘親!

    不過,滄海君其實是很奸詐的,當年他初來的時候,趙琨向萱姬舉報他偷藏私房錢。滄海君二話不說,就豪爽地將錢和產業收益都交給萱姬管理。然后,隔了一個多月,趙琨病了,滄海君對萱姬說,習武可以強身健體,讓趙琨以后跟他練劍。并且在練劍的時候,狠狠地修理了趙琨一頓。

    萱姬仿佛不知道兒子每次故意坑滄海君,也不知道他們私底下的交鋒,留他倆一起享用溫鼎(小火鍋)。

    一頓飯,有說有笑,吃了一個時辰(兩小時),趙琨感覺身上都被小火鍋給熏入味了,回房換了一套衣裳,才去章臺宮找秦王政。

    聽聞秦王政在昭陽殿擺了筵席,宴請韓非和李斯。估計是還想攻略韓非。

    趙琨沒有立即過去,先順著飛閣(天橋)直接進入宜春宮,給扶蘇帶了一些市井中買來的新鮮玩意,還有玩具。

    扶蘇已經開始接受啟蒙教育,他得了新玩具,激動地跑上前拽住趙琨的衣袖,淳于越就一臉嚴肅地教導他:“君子有儀,不可拉拉扯扯!

    扶蘇做了一個鬼臉。

    趙琨:“……”

    感覺過分嚴厲了,他想象著扶蘇變成小淳于越,做什么都一板一眼、老氣橫秋的情景,頓時一陣惡寒。然而秦王政對長公子的期待非常高,要求自然也就嚴格一些。

    探望過扶蘇,再折回章臺宮,已經是薄暮時分,筵席還未散場,不過李斯已經識趣地先走一步,留秦王政和韓非一同對飲,給他們創造互相了解的機會。

    趙琨解了佩劍,被內侍引著,順著臺階和地毯,一步步登上昭陽殿。正在推杯換盞的兩人聽見通報,同時轉頭望過來。

    與此同時,趙琨看見了穿著韓國使臣的服飾的玩伴。這些天,跟他一起玩遍了大半個水上樂園的人,居然是韓非!

    韓非比趙琨更加震驚,這位最佳玩伴給他的印象,就是一個單純的愛吃愛玩的少年郎,看身高和相貌,家境應該不錯。但衣著隨意,也不太注重禮儀,應該不是很高的門第。

    韓非一直很欣賞這個少年郎,無論喜歡什么、厭惡什么,都能說的理直氣壯,坦坦蕩蕩毫不遮掩,是那種從小就被人關愛,將世間的一切美好都展現在他眼前,才能養成的溫柔善良的性情。就像和煦的冬日陽光,溫暖又不會灼傷注視它的人的眼睛。

    現在告訴他,這個少年郎就是拒絕跟他見面的鎬池君?

    第112章 韓非對秦王政的印象改觀。

    韓非希望存韓的計劃能夠得到趙琨的支持,自然打聽過趙琨的經歷。據說他幼時也曾因為生母不受寵,飽受欺凌,有一回被推進蓮花池,險些淹死,之后大病一場,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別人跟他說話,他也總是露出迷茫的神色,還得了一個呆公子的諢號。

    后來,趙琨憑借著種田術和奇技淫巧得到了子楚的庇護,封地位于離咸陽宮非常近的鎬池鄉,是秦國宗室獨一份的榮寵。再加上跟秦王政從小玩到大、相依相伴的情分。尚未加冠,就入朝為官。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置喙。傳聞彈劾他的奏疏,無一例外,都會泥牛入海,杳無消息。

    如果趙琨愿意幫忙說句話,存韓這件事也不至于如此艱難。

    殿門在趙琨的身后緩緩關上。

    前天,韓非讓人送來拜帖,希望今日登門拜訪趙琨,趙琨拒絕他的理由是身體不適,不見客。

    此時,趙琨突兀地進宮,謊言意外揭穿。他尷尬地輕咳一聲,作揖行禮:“大王千秋無期!

    作為長輩,他見秦王政不用拜。再轉向韓非:“得見韓公子非,幸甚。”

    秦王政起身迎上去,抬起手臂,搭住趙琨的肩膀往自己這邊一攬,是個勾肩搭背的親昵姿勢,“不是說過了,小叔父進宮不用下馬,入殿也無需解劍脫靴!

    趙琨燦然一笑,道:“王上的恩典,臣心領了。但樹大招風,臣要‘和光同塵’,不搞特殊,免得惹人恨。”雖說尉繚也享受特殊的優待,然而他跟趙琨不一樣,平日里就喜歡四處招搖,一天不搞事情就渾身不得勁,十分享受魚咬鉤的樂趣。入秦一年,將跳出來挑釁他的刺頭、以及暗中使絆子的人都收拾得服服帖帖。

    秦王政頗有幾分期待地問:“又給扶蘇帶玩具,寡人的那一份呢?”

    “也帶著!壁w琨去摸袖袋。

    秦王政連忙制止他,道:“手上還有傷,別忙活了,寡人自己拿。”

    東西摸出來,是一只青竹葉編成的螞蚱,還有一對彩繪的蝴蝶。趙琨偏頭,附在秦王政的耳邊說了一句悄悄話,秦王政讓小宦官取來一把金柄鐵劍,劍刃如霜,黃金劍柄通體鏤空成精美的蟠螭紋圖案,鑲嵌著七顆綠松石,呈北斗七星排列。

    因為冶鐵技術的限制,鐵劍少有如此鋒利精致的。

    仿佛某種戲法,秦王政拋出的仿真蝴蝶并沒有落地,而是扒在鐵劍上振翅,鮮艷的彩繪翅膀,惟妙惟肖的觸角都在動,就像是真正的活蝴蝶。

    韓非好奇地望著,下意識抬手,又收住,不敢擅自動秦王政新收到的禮物。

    就像他們一起玩耍的時候一樣,趙琨自然而然地湊過來,帶著韓非的手觸摸了一下蝴蝶依然震顫的翅膀,介紹說:“這蝴蝶的軀干是用磁石雕刻的?梢晕皆阼F器上,你也試試?”

    秦王政看著他們,唇角微揚,是一個從寒冰之中綻放出來的柔和笑容。

    韓非有些意外,他在韓國,聽說的都是秦王政如何殘暴,秦法是如何的嚴苛,僅成蟜在屯留叛亂這一案,就屠戮了成蟜麾下所有的將士,屯留的十萬百姓全部被連坐,慘遭流放。

    到了秦國,才發現傳言有誤,屯留城總共也就一萬多人。秦法推行的非常成功,官府辦事高效,獎勵耕戰的制度深入人心,秦國百姓熱衷于耕田立功,或者從軍殺敵立功,日子過得很充實,整體比韓國的百姓要富裕一些,尤其是咸陽、鎬池一帶。

    秦王政也有十分溫情的一面,至少對趙琨、尉繚、李斯等近臣都很好,不是那種禮賢下士的作秀,而是真正設身處地的為對方著想,細致入微,挑不出毛病。

    作為一個法家,韓非的很多理論,只有在秦國,才有機會一一實現。根據師弟李斯透露的內部消息,由于秦王直接管轄的疆域不斷地擴張,早已超越了任何一個諸侯直屬的土地,曾經的官制、律法等等都不太適用了。秦國正在籌劃改革,要開創萬世之先河,韓非的內心深處是渴望加入這份事業的。然而作為韓國的公子,他又迫切渴望保住韓國,與想要橫掃六國的秦王政政見不和,這些日子,他們已經數次爭論,都想說服對方。

    但不管怎么樣,韓非對秦王政的印象已經改觀了。這位年輕的君王,是師弟李斯的貴人,也是他的進退兩難。

    秦王政帶著趙琨和韓非一起登上觀星樓,站在高處,只見以章臺宮為中心,各處宮殿、王城、內城、外城的燈火次第亮起,稠密如天上星河環繞。

    從暮色朦朧,到萬家燈火的場面太過震撼,韓非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卻聽見趙琨說:“韓公子非就不想點幾盞燈,加入這繁華夜景嗎?”

    第113章 一唱一和

    秦王政展了展堆疊的廣袖,跟趙琨配合,一唱一和道:“寡人看了韓公子非的新作,治國理念甚是精妙,但僅僅是書面文章,具體實行起來,恐怕會遇到很多問題。公子就不想親手實現自己的志向嗎?”

    韓非苦笑,他當然想、非常想。他在韓國可不曾被君王這般重視過。秦國的變法,無論是商君(商鞅)的魄力和手段,還是秦孝公的無限信任、無條件支持,都是韓國無論如何也模仿不來的。就算他可以當第二個商君,韓王對他的信任也不可能達到足以成事的程度。除了秦王政,再沒有任何一位諸侯,能實現他以法治國的理念。

    但他肩負的責任……

    韓非微微垂著眼,沉默地立在那,仿佛對趙琨的話置若罔聞。好半天,才幽幽開口:“我心匪石,不可、可轉也。”我的心并非圓卵石,不可隨便反轉,改變立場。

    關鍵時刻,韓非口吃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忽然有點厭棄自己。每次開口,總是惹人嘲笑。韓國的宮廷筵席,公卿百官三三兩兩,觥籌交錯,講些奇聞異事、詼諧的笑話來活躍氣氛。他永遠插不上話,也融不進去。每逢上朝,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要向韓王獻策,大王卻總是不耐煩地揮手打斷,“敢不敢把舌頭捋直了再來說話?”

    就像無數次一樣,這次跟秦王政的會面,終究是搞砸了吧?秦王政也知道他言語不順了。一個因為說不上話,總是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著書立說的結巴。

    抬眸看去,秦王政卻并沒有什么明顯的表情,只說:“不要這么快拒絕。水上樂園還沒游遍吧?秦嶺風光也是一絕,讓小叔父陪你多玩幾天!

    趙琨立即表態:“沒問題,若論吃喝玩樂,微臣可是咸陽第二。”

    韓非的喉結動了動,一時間沒說話。多年的委屈涌上心頭,眼中漸漸泛起水霧,模糊了遠處燈影的輪廓。趙琨似乎從來就沒注意到他的口吃,秦王政顯然也不在意他的缺陷。叔侄倆還在隨意聊天。

    “那誰是第一?”

    “咳,或許還在他娘親的肚子里,沒生出來?”

    秦王政和趙琨相視一笑。韓非的身上一種歲月洗練過的雍容矜貴氣質,也有隱秘的自卑。他的思想自成體系,然而一直沒有得到韓王的重用,所以跟從基層一步一個腳印歷練上來的李斯相比,韓非的辦事能力存在缺失,但只要給他一個機會積累經驗,他會快速成長起來。至于可以成長到什么程度,是否能夠超越李斯,現在還不好斷定。

    盡管李斯曾經謙虛地對秦王政說,他的學識比不上師兄韓非。但學識這種東西,不代表治理國家的能力,所以秦王政從未因此看輕李斯,反倒更加欣賞李斯。

    秦王政的身姿在料峭的寒風中昂然挺立如蒼松,他突兀地提問:“南陽曾經是韓國的土地,不知那里的百姓是否懷念故國呢?

    韓非毫不猶豫:“當然。他們依然以韓、韓人自居!

    正中下懷,秦王政狡黠地說:“韓公子非,南陽郡與韓國相鄰,寡人與你打個賭,就賭民心所向。兩年之內,如果有上萬的百姓自發地逃離韓國,遷入南陽郡,加入秦國的戶籍。你就輸了。假如事實相反,南陽的百姓仍以韓人自稱,心念故國,甚至逃入韓國,就算寡人輸。輸的人要答應贏的人一件事!

    韓非在心中暗罵:奸詐,不參與打賭,仿佛默認了韓王不是民心所向。而且這個賭注,似乎也不是完全沒有勝算。

    他點點頭:“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趙琨:又一個被套牢的。

    每隔一段距離,就擺著一對青銅樹造型的十五枝燈,這種燈的樹形燈架比一般的成年男子還要高,參差錯落的金色羽人銅燈全部點燃,照亮了肅穆的宮殿,一派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趙琨向秦王政匯報了案情的最新進展,經過徐福、徐咨的不懈努力,從云陽君的莊園之中救出來的兩名受害人已經保住了小命,趙琨做主,將云陽君名下的產業都查抄,拿出一部分錢賠償給受害人。并且用于聘請先生,在鄉鎮辦學,就近給百姓、以及善堂中收養的孤兒提供簡單的掃盲教育。識字的人太少,趙琨招工困難,必須想辦法多培養一些。

    關于昌平君授意他的門客晏陽生,將秦國最優質的戰馬販賣到楚國的事。秦王政認為不能不管,也不能現在就懲戒昌平君,影響秦趙之間的戰事。他建議趙琨先拿晏陽生開刀,殺雞儆猴,昌平君自然會收斂一段時間。

    趙琨正色道:“遵命!

    秦王政頓了頓,又提醒小叔父說:“牧師習透露了那么多官牧的內情,在太仆寺肯定是待不下去了。他是個養馬的好手,被弄死可惜了,以后就讓他跟著小叔父吧!

    趙琨沒想那么多,他猛地一拍腦門,“學府已經建成了,實行分院制,動物科學學院還缺一名院長,牧師習原本就管著一百多號人,又從事畜牧業多年,經驗豐富,可以勝任院長的職位。”

    叔侄倆私下里什么話都說,秦王政還吐槽昌平君。說昌平君除了當相邦(丞相)不太行,干啥都很行,琴棋書畫樣樣玩得轉,酒色財氣,五毒俱全。

    趙琨心知肚明,其實昌平君也沒有那么糟糕。只不過秦王政心目中最佳的相邦人選是李斯,心中已經有一個滿分的相邦,所以瞧誰都不好。

    他暗暗好笑。

    然而一般情況下,混官場要看資歷,要看功勞。李斯這兩樣都缺了點,難以服眾。趙琨這個狗頭參謀給大侄子出了個主意——先容許韓王俯首稱臣,派李斯去接收韓國的輿圖和國璽,賺足功勞。然后隨便找一個借口,比如韓王撕毀盟約,與趙國、魏國結盟背叛秦國,再打過去就行。

    秦王政盯著趙琨看了半晌,總感覺小叔父平常不是這種標準的政客作風,難道給尉繚當徒弟,終于還是學壞了?

    商量完正事,一看時間,宮門已經上鎖。

    秦王政留趙琨同住。

    一片靜謐之中,年輕的君王正伏案批閱奏疏。

    趙琨一邊在竹紙上繪圖,編寫圖文并茂的科普教材,一邊等夜宵。

    回到秦朝以前,他一直以為銅鼎、銅燈都是青銅色,直到看見實物,才知道其實是金燦燦的銅錫合金、銅鋅合金。美輪美奐,可惜含有鉛等重金屬,用來盛放酒水,喝多了對身體不太好。

    時下流行的漆器,同樣不適合盛裝食物。尤其是酸性的液體,比如果醋、果汁、醪糟等等。

    趙琨堅持使用無釉的陶器飲水,裝果汁。給秦王政和張良等親友弄了幾套原始的青瓷餐具。這種青瓷屬于越國的低溫瓷器,曾經一度在楚國滅越國的戰爭中失傳。近些年,又被工匠復原出來,技藝還有所提升,甚至出現了彩繪、雕鏤等裝飾,算是瓷器的萌芽。

    這個時代,工匠是賤籍,由于鎬池鄉的工匠待遇好、地位也沒有那么低。所以這些陶瓷匠人直接就投奔了趙琨。趙琨也不藏私,直接將制作無鉛高溫陶瓷的步驟寫下來,交給這些工匠,提供資金和場地,讓他們自主研發瓷器。誰最先燒制出優質的瓷器,誰就是陶瓷作坊的最高管理者、話事人,享受鎬池君的上等門客待遇。

    秦王政知道趙琨對餐具十分挑剔,特意囑咐宮人,所有餐具和酒器都使用陶瓷器皿。

    宮女和宦官輕手輕腳地將食案擺上,是御廚剛從水上樂園學回來的新菜式——麻辣燙、胡辣羊蹄、松子玉米、青菜缽、最后一道菜叫歲寒三友,擺盤非常漂亮,是用獼猴桃的果肉雕出一叢翠竹,柚子和蜜瓜絲拼成層次分明的雙色菊花,玫瑰醬和櫻桃組成朵朵紅梅。

    其中以玫瑰醬最為難得,是趙琨的門客許大,沉迷于植物學,從深山野林子中弄回來一種薔薇屬的野花,經過趙琨的鑒別,發現是一種野生的紫紅色重瓣玫瑰花,香氣宜人,可食用。于是人工栽培,作為觀賞花卉、香料、食材、花茶。

    秦王政極少主動開口要什么東西,這回卻連著吃了三顆蘸著玫瑰花醬的櫻桃,還說鄭姬特別喜愛玫瑰花醬這芬芳馥郁的香氣,請趙琨再弄一些來。

    趙琨擺擺手,表示暫時弄不到。

    這玫瑰花醬,是許大親手做的,總共只有六罐,送給趙琨五罐。趙琨給了秦王政兩罐,萱姬和張良各一罐,剩下的早吃完了。若是還想要,就只能等開春,玫瑰含苞待放的時候,才能再次制作。目前的冬季大棚數量有限,溫度偏低,僅僅培育了一些比較耐寒的果蔬,以及婦女簪花、熏香、沐浴用的常見花卉。暫時還沒有兼顧玫瑰花,主要是因為野玫瑰的數量太過稀少,按照扦插繁殖的速度,明年倒是能有好幾個玫瑰園,然而要等這一批小苗苗長大,開出大片的花海,還得好幾年。

    秦王政聽完趙琨的解釋,通情達理地說:“那就等明年春天,寡人先預定十罐。”

    這時,內侍前來稟報,茹姬難產,大出血。穩婆沒辦法,請來太醫令徐咨,徐咨在茹姬的腳底扎了一針,徒手轉胎,將胎位撥正,才生下一位健康的小公主。

    趙琨嘆息,女人生孩子是真的難。尤其是古代女子,生的時候危險,產后也容易落下疾病。據分析,古代女子初次生產的死亡率可能在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三十之間,一堆名人都是喪妻另娶。

    內侍猶猶豫豫,匍匐在地上,嗓音發顫,說茹姬的身體已經極度虛弱,卻唯恐生產時是男子接生,并且為她止血,因此遭到大王的厭棄,想見大王一面。

    秦王政眉心微蹙,問趙琨:“徒手轉胎,就是小叔父和徐大先生給難產的母牛接生的方法?”徐咨是徐大先生,徐福是徐二先生。

    趙琨心中咯噔一下,古人好像十分在意男女之別,有句話叫“男女授受不親”。

    他尷尬地輕咳一聲,一揖到地,緊張兮兮地說:“是的,也可以給產婦接生。天大地大,人命最大。醫者救人,不應當有男女之別,還請王上不要因此怪罪徐大先生!敝劣谌慵,趙琨必須保持界限感,雖然很想替她求情,卻最好不要這么做。

    秦王政輕輕地在趙琨的后腦勺上拍了一巴掌,笑道:“想什么呢?寡人什么時候苛待過后宮女子?茹姬為寡人生兒育女有功,賞賜玉如意一對、玉環一對、金簪一對、南珠十斗、錦緞一百匹。寡人看過戶籍簿冊,每年難產離世的女子有好幾千人,許多人家特意迎娶已經生過孩子的寡婦,確保安全孕育后代。寡人是想知道徐大先生救人的手法是否能夠推廣到全國,多拯救一些產婦,多保住一些新生嬰兒,也能增加不少人口。”

    趙琨松了一口氣,剛才一急就忘了,秦王政其實挺開明,而且他崇尚法家,對像孟子那樣因為妻子獨自在屋中箕踞而坐,春光外泄,就認為妻子無禮,想休妻的儒生一向是嗤之以鼻的。

    “可以推廣!壁w琨對自己說:瞧瞧大侄子,格局打開。

    秦朝女子的地位還可以,不像后世那么低。禮教也不像后世那么嚴格。女子當家做主不稀奇。《女戒》是漢朝才出現的作品。捍衛三綱五常,要求寡婦一輩子守節的朱熹是宋朝人。明清時期的女性地位低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拜程朱理學所賜。

    秦王政已經有四個兒子,這還是第一個女兒,稀罕得很,特意翻閱典籍,給她取了名字,叫陽滋。公主嬴陽滋。

    去探視茹姬之前,秦王政考慮到小叔父帶傷,點名指了兩位美貌的小宮女服侍他。一個叫玉姜,另一個叫尺素。

    玉姜看上去年紀很小,眉宇間還有幾分稚氣。趙琨洗臉,玉姜就擰了一方濕帕子,“鎬池君,奴婢替您擦臉!

    趙琨一面抬手去接巾帕,一面說:“謝謝,你們退下吧,我自己來!

    兩個小宮女的神色都不太對勁,一副天塌地陷、十分恐慌的模樣。尺素更是撲通一聲跪下:“奴婢若是被趕出去,女史一定會認為是奴婢不盡心,處罰奴婢。求鎬池君開恩!

    “那有勞了,替我擦臉吧。”趙琨配合地微微俯下身。他這個年紀,血氣方剛,定力不太好,被少女的纖纖玉指不經意間蹭到唇角,就有些心猿意馬。偏偏兩個小宮女還不斷地撩撥他。

    當他好不容易維持著坐懷不亂的假象,堅持到要睡覺的時候,兩個小宮女竟然還不走,甚至主動跟進帷幄之中。

    趙琨明白了,他一直未曾娶妻,身邊連個通房都沒有。這是秦王政專門給他挑的美人。小宮女也是可憐人,這件事她們自己做不了主。其實,大侄子還挺了解趙琨的喜好。玉姜長得很符合他的審美,但看起來年紀太小,趙琨還沒那么禽獸,不過裝正人君子裝得太辛苦,他的嗓音帶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低磁:“玉姜,你多少歲了?”

    玉姜脆生生地回答:“奴婢今年十三歲。”

    趙琨瞬間心如止水,他的腦海中甚至一下子閃過了大片的彈幕,刷屏一般參差地飄過:三年起步,最高死刑……

    于是,他只能繼續艱難地假扮柳下惠。把床留給兩個小宮女,幾乎是落荒而逃,放下帷幔、挪動屏風遮擋視線,獨自在另一邊的軟榻上合衣而臥。

    第二天,秦王政聽到消息,笑得肚子疼。想到小叔父平日里目光停留時間比較長的美人,就是玉姜那種長相。分明喜歡那樣的,送到嘴邊卻不吃。秦王政揮手示意所有宮人都退下,神色古怪,悄咪咪地問趙琨:“小叔父是不是有什么隱疾?要不讓太醫來瞧一瞧?”

    趙琨苦忍到深夜,全身上下哪哪都很精神,恨不得蒙上被子,偷偷地用五指姑娘紓解一下。問題是只隔了一道屏風和幾重簾幕,他甚至能聽見小宮女半夜磨牙的聲音,如果他做點什么少兒不宜的事,小宮女雖然看不到,卻很可能會聽得一清二楚,那他豈不是要無地自容?

    趙琨只覺得口鼻間呼出的空氣都是灼熱的,用了很多轉移注意力的方法,終于成功入睡,卻做了一個春夢。醒來就聽見始作俑者秦王政的話,徹底怒了,隨手抄起一只枕頭砸過去,“你才有隱疾!”

    哪個青少年愿意被人懷疑那方面不行啊!

    秦王政接住玉枕:“……”

    換一個人這么作死,早就拖出去砍了,他拿小叔父沒辦法。但小叔父的表現,委實像極了有什么難以啟齒的隱疾。

    趙琨氣呼呼地回府,誰知萱姬在宮里還有眼線,沒過多久就得到消息,當天晚上,萱姬要求滄海君潛入趙琨的臥房,為他檢查一下,萬一功能有問題,盡早治療。

    趙琨好夢正酣,突然被繼父掀被子,扒拉開寢衣,檢查身體。一頓操作猛如虎,他茫然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燒,翻身跳起來,揪住滄海君的衣領,隨手摸了一把紙扇,大打出手。

    當年滄海君沒少以教趙琨練劍為借口,下黑手,刁難人,趙琨小時候打不過滄海君,性子又要強。沒少被敲打,他咬牙堅持,劍術突飛猛進,是十里八鄉身手最好的青少年之一,甚至比武將家族教養出來的蒙毅還能打。不過蒙毅跟他兄長不同,他走得是智囊路線。并不希望成為沖鋒陷陣的猛將。

    趙琨憑借著不要臉險勝滄海君,雙方都挨了不少拳腳,就跟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專挑不會暴露出來,被萱姬一眼看見的位置下手,他們積怨已久,兩敗俱傷。

    一場惡斗下來,看對方反倒沒那么不順眼了。滄海君挑眉淺笑:“你小子可以啊,功夫見長!

    趙琨十分沉靜:“是尉繚先生教的好!

    滄海君最不愛聽這話,反問:“難道我沒教過你嘛?”

    趙琨翻白眼:“呵,我用得上刺殺術?不過還是謝謝你,有了對比,才知道什么樣是靠譜的師父!

    家里亂的如同遭遇了劫匪,錦墨和慕白默不作聲地收拾屋子,趙琨也不想過多停留,剛巧學府竣工,負責人邀請趙琨去瞧一瞧。趙琨就約上韓非、李斯、張良,試用紙張,同游大秦的第一所綜合大學。水上樂園已經開始售賣桑皮紙和竹紙,但是由于造價高,價位偏高,銷路不太好,遠遠低于趙琨的預期值。

    時人用慣了竹簡和絹帛,用得起紙張的人,通常不會自己上街采購物品,他們的仆從,大多數寧可選擇主人熟悉的絹帛,免得不合主人的心意。買不起的,就更不用提了,就圍著攤位看特鬧。書寫習慣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

    李斯對潔白細膩的紙張贊不絕口,只是心存疑慮,希望趙琨能告訴他,紙書和竹簡,哪個保存的時間更久?趙琨從未想過,古人還會有這方面的疑慮,所以不能很快地接納紙書。韓非倒是爽快,將新作直接寫在紙上,準備托人寄給恩師荀子。

    據趙琨觀察,李斯和韓非的關系,其實還可以。至少是有來有往、有說有笑。還能一起商量著給恩師荀子寫信、寄東西。

    韓非佇立在宏偉的學院建筑群的門樓處,第一層漢白玉臺階上,平視著東方冉冉升起的朝陽。這地方讓他想起了齊國的稷下學宮,都是海納百川、兼收并蓄、廣招人才的地方,多少會有幾分相似。不過這里高大明亮的屋舍更多,環境更清幽雅致,是個修生養性、格物致知、靜心讀書的好地方。

    如果恩師荀夫子(荀況)能到此一游,一定足以快慰平生。

    恍惚間,韓非似乎瞧見荀夫子拄著手杖的身影,緩緩行過碑林、花圃。荀夫子三次擔任稷下學宮的祭酒(校長),親眼見證過百家爭鳴的空前盛況。曾經在游歷的途中險些喪命于戰火,無數次嘗試為這個亂世做點什么。

    無數人仰慕荀子的大名,不遠千里,跋山涉水前來拜師求學。不過荀子收徒十分挑剔,韓非和李斯,是最先被收入門墻的。荀夫子望向他們的目光總是深邃平和,仿佛能透過他們,看見年輕時的自己。他不認為自己這一生的選擇都是正確的,所以很少要求弟子必須怎么做,只是引導他們格物致知,探尋自己腳下的路。

    韓非因為口吃,時常暗暗自卑,極少主動跟同窗說話,就算被人搭訕,也無心攀談,總是很高冷地用單音節詞回答問題。同窗們能看出韓非出身貴族,久而久之,誤以為他孤高冷傲、自命不凡、心中瞧不起布衣學子,都不與他來往。

    李斯一開始也不怎么搭理他。

    直到韓非下筆如有神,將兩篇文章交給荀夫子品評。荀夫子叫來李斯等得意弟子一同閱覽,那種詼諧幽默、卻又犀利無比的文字,打破了李斯對韓非刻板印象,原來他這位師兄,是一個很有趣的人,只是被口吃限制,旁人沒有耐心去了解,也無從了解他的內在而已。

    李斯成為了韓非為數不多的好友之一。仿佛能看懂韓非言辭艱難的窘迫,多次替他解圍。漸漸變成關系很好的師兄弟。在稷下學宮的時候,經常一起去聽齊法家的演講,跟人辯論切磋。

    每次有人嘲笑韓非的口吃,李斯第一個不樂意,總會忍不住嘲諷回去。

    最終荀夫子選擇在楚國的蘭陵定居,治理一縣之地,著書、辦學。將他對這個世界的思考拋給弟子,卻又鼓勵弟子們質疑他,超越他,多才多藝,去探索未知的領域。

    就這樣,韓非和李斯也跟著荀夫子到了蘭陵,楚國的蘭陵美酒,韓非久聞盛名,卻一直無緣品嘗。

    李斯是楚國布衣,臨摹過無數古碑,只為字跡工整美觀,好替人抄書賺錢。荀夫子照拂李斯,讓他兼職縣中的小吏,管理倉庫,補貼家用。李斯第一回領月錢,就買了兩壇蘭陵美酒,請韓非同飲。

    夏蟲在漫山的蘭草間鳴叫,皎潔月光在閣樓上流轉。夜風溫柔吹拂,韓非與李斯推杯換盞,酒壯肝膽,他頭一回不再為口吃怯弱,說了很多話,還豪情萬丈地唱歌。

    他唱歌的時候不結巴。

    李斯放下酒壺,撫掌大笑,走過去拍了拍韓非的肩膀,倆人并排坐在一張竹席上,賭棋斗酒仰望夜空中閃爍不定的群星。

    在蘭陵安頓下來以后,荀夫子又陸陸續續地收了很多徒弟。李斯跟新來的師弟們打成一片,還協助荀夫子治理河道、整理戶籍、鼓勵農桑、設計蘭陵書院。忙得很,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韓非又不擅長交際,師兄弟間就有幾分疏遠。

    后來,韓非與李斯又出現了分歧,李斯慕強,決定將來去秦國發展,當糧倉中的老鼠。韓非希望李斯跟他一起回韓國打拼,誰也無法說服對方,但韓非的每一篇文章,李斯都會認真的謄抄收藏。臨別前,他們一起偷了荀夫子親手釀的蘭陵酒,被罰抄書,相視大笑。

    時光匆匆如流水,一轉眼,他們都步入中年。這些年,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秦王政是從李斯家中看到韓非的文章,起了求賢之心。

    此番韓非出使秦國,也是李斯向秦王政提議,扣留韓非。韓非有時候覺得這個師弟已經變得陌生,有時候又覺得當年的情誼依稀還在。

    趙琨給這座學府命名為國子學。

    很多建筑上都刻著醒目的標語,比如動物科學學院的標語是“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避髯拥拿。

    比如格物學院有十哲雕像,其中老子雕像的底座上有一行小字——人有國別,道無疆界。

    國子學的校訓就在一進門的石碑上——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1。

    就在韓非被這句話觸動,怔怔出神的時候,張良領進來一群少年郎,他被包圍了,一雙雙渴望求知的眼睛,一個個朝氣蓬勃的學子,就像當年他和李斯,不遠萬里前往稷下學宮,戰勝了內心的怯懦,鼓足勇氣在荀夫子的面前展現自己,渴望得遇名師。

    趙琨向韓非拜了拜:“韓公子非,懇請您擔任國子學法學院的第一任院長,為他們傳道、授業、解惑。我的要求不高,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每周講一次法學公開課就行!

    韓非悟了,秦王政讓趙琨陪他玩耍,趙琨卻要他為秦國的教育事業當牛做馬。荀夫子常說,如果沒收這么多徒弟,他不用操心,就不會老得那么快。但如果沒收這么多徒弟,他也不會一直被少年人的熱忱激勵、鞭策,經常重新審視這個世界,思考人生,經常突破年齡的限制,保持著強烈的求知欲和探索欲。

    韓非沉默許久,對上少年們熾熱的目光,終究是不忍心一口拒絕,只說:“可以,但我收徒弟,是很、挑剔的。”張良那種時而隨波逐流、順其自然,時而發瘋掀翻賭桌的做派,就不符合他收徒的標準。

    然而,少年們歡呼雀躍,直接將韓非拋起來,又接住,再拋,再接。他都沒機會把話往回收,讓這些少年明白,他不會是一個特別稱職的引路人,哎,這太難為口吃了。韓非被拋得暈頭轉向,驀然瞥見人群中,張良笑得就像一只狡黠的小狐貍,是那種詭計得逞的得意神態。

    張良十歲,也開始學習擊劍。

    他體弱,力氣也不足,每次擊劍,都被王離和馮劫輪流按在地上摩擦。就請趙琨教他。

    趙琨思考片刻,對張良說,“我初學劍的時候,滄海君說,這世間,有剛柔并濟之劍,有奪人心魄之劍,有百折不饒之劍,有逍遙自在之劍,千變萬化。后來,尉繚先生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緣萬變,其實都無一變,劍就是劍,其它的一切,皆是外物。最終,我誰的都沒聽,只問自己手中的劍!

    張良似懂非懂,被趙琨給唬住了,一臉崇拜地望著他。

    趙琨滿懷期待,教張良步法,以及基礎劍招,經常手把手地指點。然而成果總在意料之外。張良再次跟王離切磋,他躲、又躲、還躲。這次沒有挨揍,似乎趙琨教他的要領,也都做到了。

    趙琨旁觀許久,終于忍無可忍,說:“阿良,我教你的是尉繚先生自創的九宮步,不是猴子跳舞!

    張良理直氣壯,微笑:“表兄就是這樣教我的!

    趙琨忽然就理解了滄海君當年教他習武的暴躁。熊孩子完全帶不動,還丟不開,太會纏人了!

    第114章 寧愿表弟弱一些,多喜樂,長安寧。

    如果只求舞劍好看、反應敏捷,這樣練也沒問題。如果要以劍御敵、自保,這就遠遠不夠了,得下苦功,至少付出數倍的努力。

    趙琨舍不得讓孩子吃苦。他輕嘆一聲,掌心撫上張良蓬松的發頂。

    覆在頭頂的手指節修長,指腹和虎口帶著一點常年握筆、練劍留下的薄繭,輕柔地撫過發絲,停在耳朵邊上,似乎有一瞬微不可查的小幅度收攏,又很快松開。張良感覺趙琨是想擰他的耳朵,忽然有點心虛,“表兄,我是不是太弱了?”

    清晨的陽光中,趙琨一雙桃花眼波光微斂,看向面前的熊孩子,語調低沉中帶著溫柔:“不要緊的,阿良的年紀還小,將來會遇見很多厲害的人,劍到用時總嫌弱,書到用時方恨少。這一輩子還很長,意識到自身弱小的機會也很多,習慣就好。”

    張良估計最近練劍偷懶的事已經被發現了,這是戲謔嘛?他秀麗的面龐上浮起一抹淺淺的潮紅,扯袖子撒嬌:“表兄~我錯啦,以后一定勤奮練劍!

    趙琨就吃這一套,笑意清淺,“逗阿良玩的。其實你這樣很好,清楚自身的不足之處,在比武的時候揚長避短,跟王離打了一個平手,比我當年機靈。說真的,我有私心,莊子說‘善泅者死于水,善戰者死于兵!业箤幙砂⒘既跻恍,這一世遠離刀兵,多喜樂,長安寧。”

    “我懂,有危險我一定躲得遠遠的,好好茍住小命,將來給表兄養老。”張良頓了頓,眼珠滴溜溜地一轉,又說:“這次比武沒輸,可以讓鐵錘兄來給我當護衛了吧?”

    趙琨毫不客氣地在張良的腦門頂上挼了一把,將他的頭發揉亂,“嗯,不過我只能保證他這人歸你管,至于能不能收獲他的忠誠,只能靠你自己!

    一直旁觀的王離又酸了,這是什么好兄長?動不動就送美食、送玩具、還送大力士鐵錘兄。他羨慕嫉妒的眼睛都有點發熱。請問鎬池君還缺表弟嗎?

    等趙琨的背影遠去,王離立即勾住張良的肩,用商量的口吻說:“見者有份,讓我摸一摸四十斤(相當于10公斤)的大鐵錘!”

    張良笑得賊兮兮,無端顯出一絲坐地起價的匪氣,“替我抄書十遍,就讓你如愿!

    王離頓時苦了臉,小聲嘀咕:“上回替你抄書,被隗先生打手心,現在還疼呢。你到底干什么好事了?隗先生為什么老盯著你?”

    張良單手扶額:“隗先生怕我將來是個奸臣,給表兄抹黑!币矝]干什么,就幫表兄挖人,蠱惑許多不同私學的名師去國子學授課,連帶他們的學生也加入國子學?上沁吺羌乃拗疲皇帐龤q以上的,他還不夠入學年齡。

    二月二,龍抬頭。龍角星(角宿)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春回大地,雨水增多。按照古人的說法,春季陽氣自地底而出,滋養萬物,生機盎然,又是一年的春耕時節。

    國子學春季招生,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

    活字印刷術的工具都準備好了,但趙琨印刷教材遇到了一點困難——很多珍本典籍,都被王室、官府、高門收藏,市面上根本不流通。他總不能連《易經》、《尚書》、《歲星經》、《天文星占》1等等都找人默寫一份吧?先不討論能不能默得一字不差,萬一寫出來是一些小眾版本,跟官方的標準版對不上,那不是坑學生嗎?

    在現代,這些書,只要還沒失傳,想看都不難找到。然而在戰國末年,很多典籍都是某一家的獨門秘傳,士大夫的私人收藏,輕易不會拿出來給外人看,更別提抄錄了。

    趙琨惦記上了王室的藏書,十分狗腿地替秦王政研墨,“王上,微臣想去金匱石室!

    金匱石室中保存著大秦的文物和古籍。

    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撩開帷幔,秦王政已經摘了發冠,輪廓分明的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玄端寸寸垂順,徑直朝著趙琨走來,眉目略顯冷峻:“那里邊的東西太多,想要什么書?讓蒙毅去搬!

    趙琨微紅的指尖拈著磨筆石,獅子大開口:“所有藏書,全部抄錄一份。放在國子學的藏書樓。一樓、二樓的藏書,所有學生都可以閱覽,從三樓開始,只對先生們開放!蓖跏业牟貢N類比較豐富,有許多孤本、珍本,只要去國子學教書就可以隨便看,應該能吸引不少奇人異士。

    “不可!鼻赝跽〈轿⒚,這年頭,士大夫基本壟斷了知識,一些官職,比如太卜、太樂、太祝、太史、太醫等等,甚至會出現父傳子,爺傳孫之類的世世代代繼承的現象。誰敢打破游戲規則,肯定會成為眾矢之的。

    趙琨:“別緊張,微臣會讓門客做好分類,盡量不砸同僚家傳的飯碗。只是培養學生的格物精神,擴寬知識面。很多經驗,也不是單純看書就能掌握的!

    他的目標是,培養出來的官員,對民生、經濟、軍事都了解一二,少出幾個“何不食肉糜”的奇葩。

    秦王政清冽的嗓音帶了三分無奈,融入淡淡的熏香之中:“我讓人去抄,只是藏書眾多,沒這么快,小叔父不急著用吧?”

    趙琨見好就收,說:“不急,抄一批就送來一批,也不用一下子就裝滿整座藏書樓!

    這時,暗衛前來稟報,荀子和黃石公結伴進入秦國,已經過了函谷關。

    第115章 韓信、畫像。

    黃石公還有另一個身份,當代鬼谷子。同時,他也是徐福和尉繚的授業恩師。黃石公計劃入秦的事,尉繚已經提前打過招呼。

    韓非和李斯都給荀子寫過信,信中提到了造紙術、印刷術、以及國子學等等。所以對于荀子會來秦國,趙琨并不意外,只是沒想到荀子會和黃石公結伴。

    暗衛還打探出來,荀子這次遠行,有十幾個徒弟隨侍在左右,這些人似乎各有專長。小徒弟張蒼擅長數算,掌管錢糧。

    趙琨聽了十分驚喜——荀子非常會挑徒弟,據史料記載,他的門下人才濟濟,出了兩位帝師,浮丘伯是楚元王的老師,陳囂是漢孝成帝的老師。

    以及兩位丞相:秦朝的丞相李斯,漢朝的丞相張蒼。

    還有兩子:韓非子和公孫尼子

    趙琨正愁國子學的師資力量不足,這不就送上門了?

    秦王政跟趙琨對視一瞬,想到一塊去了,看韓非和李斯的才能,感覺荀子的其他弟子也不會差到哪里去,最好來了就別走。秦王政立即下令,讓沿途的驛館按最高規格的禮儀接待荀子和黃石公,并且隨時通報他們的行程,秦王政要親自將人迎進咸陽城。

    話說侵占草場一案,趙琨盯得緊,主犯云陽君、晏陽生數罪并罰,都被廷尉判了腰斬。然而行刑的時候卻出了問題,被云陽君禍害過的兩位姑娘養傷許久,特意求徐福帶她們去圍觀云陽君受刑,卻發現被腰斬的罪犯肌膚粗糙,臉上抹了厚厚的一層粉,仍然不夠白。她們覺得不對勁,將事情告訴徐福,徐福上前細細檢查,發現這人的牙齒發黃泛黑,磨損十分嚴重,發質枯黃、掌心十分粗糙,肩膀和脊柱輕微變形,應該是長年負重導致的,絕對不是養尊處優的云陽君,而是一個相貌和體型都極其相似的替代品,被割掉舌頭替人受刑。

    這事情就嚴重了。最終,趙琨查出丞相昌平君不斷地對廷尉府施壓,甚至連糖衣炮彈都用上。廷尉立場不堅定,沒能經得起考驗,收受巨額賄賂,在行刑的前幾天,派人把死刑犯云陽君和晏陽生都給掉包了。

    最終,廷尉落馬,也成為死囚。

    后世的監察機制比較完善,都無法避免個別官員貪污受賄的現象,所以趙琨也沒什么特別好的辦法,只能是發現一個貪官就整治一個。

    秦王政讓已經精通秦國所有律令法規的李斯接任了廷尉的官職。李斯將僥幸逃脫的云陽君和晏陽生又給捉回廷尉詔獄,當眾明正典刑。

    趙琨特意登門將一份可以作為罪證的賬本甩給昌平君,敲打了他一番。

    一開始,昌平君被嚇得安分了,用心處理公務,夾著尾巴戰戰兢兢地過了一段時間,發現秦王政不但沒有追究罪責的意思,還邀請他一起蹴鞠,耐心地安撫他。于是昌平君誤以為秦王政對他的寵信并不遜于鎬池君,他飄了。

    于是,春獵(春蒐)期間,昌平君跟侄子一起蹴鞠的時候,正巧張良在場地的邊緣駐足,觀看他們蹴鞠。昌平君盯著張良看了許久,給侄子熊瑭使了一個陰狠的眼色,熊瑭會意,一腳踢飛用獸皮縫制的實心蹴球。

    失控的蹴球帶著破空聲直撲張良的腦門。

    如果換一個孩童,八成會大驚失色,嚇得當場失態。但張良只是十分鎮定地判斷出蹴球的飛行軌跡,冷靜地微微偏頭,任由蹴球從耳畔呼嘯而過,砸斷了一根護欄,滾入草叢中消失不見。

    不想撕破臉,有些表面功夫就不得不做。昌平君和熊瑭仿佛很焦急的樣子,一前一后地朝張良的方向跑了幾步。熊瑭更是做作地緊咬嘴唇,緩緩抬眸,一臉歉意地對張良說:“今日玩得高興,沒留神,不曾瞧見這邊有人,張賢弟不會介意吧?”

    張良深深地瞥他一眼,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嗓音甚至有點溫柔:“熊熊(熊兄),眼睛不好使就小心一些。一場蹴鞠踢歪九十九回,你不慚愧,球都慚愧地躲起來了!

    熊瑭沒想到一向溫和謙讓、從不惹事的張良還敢嘲諷他,一張臉紅了又黑,脫口而出:“胡說八道!”他最擅長蹴鞠,準頭好著呢,一向是指哪踢哪。剛才就算張良不躲,也不會有事,頂多就是蹭掉一點皮。

    昌平君原本是故意要讓張良出丑,借此警告趙琨一下,沒想到這孩子竟然如此鎮定自若。

    反倒是另一邊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低呼,只見趙琨單手執著馬鞭,他的馬四蹄翻飛,以一個百米沖刺的速度,風馳電掣般一躍而起,騰空飛躍了二丈多的距離,直接跳過半人高的護欄,矯健地落在了蹴鞠場內。

    “這是怎么回事?”

    趙琨秀眉微蹙,眸子里蘊出一場山雨欲來的風暴,驅策著坐騎,來到張良和熊瑭的中間。

    張良還沒來得及開口,熊瑭搶在前邊說:“對不起,是我,是我蹴鞠的時候不小心,光顧著爭搶蹴球,沒瞧見這邊有人!

    趙琨的目光掃過被蹴球砸斷的護欄,原本就不太柔和的神色頓時變得更加鋒芒逼人,一把將張良抱上馬背,戲謔道:“別人不長眼,撲棱蛾子橫沖直撞,阿良也不避著點!

    昌平君和熊瑭還想說什么,趙琨陡然催馬,飼養多年的駿馬和他心意相通,前蹄抓刨地面,揚起的煙塵撲了昌平君和熊瑭滿身,在他們猝不及防、灰頭土臉的凝望中,趙琨攬著張良瀟灑遠去。

    春獵接近尾聲的時候,秦王政親自前往東郊,迎接荀子一行人。趙琨、尉繚、李斯、韓非、張良、蒙毅等隨行。

    黃石公羨慕荀子這邊人多熱鬧,路過淮陰的時候,破例收留了一個因為父母亡故,日子過的極其窘迫,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小孩,這個孩子名叫韓信。

    不知道是不是趙琨以為的那個韓信。黃石公撿了韓信又不養,直接把人丟給尉繚當徒弟。然后隔三岔五去張良放學的必經之路上逗他,似乎起了收徒的心思。

    韓信才七歲,卻已經有一種小狼崽子一般的堅韌頑強,總纏著張良玩耍,不知怎么韓信就說起他與父母共同生活的片段,以及他對父母的懷念。張良從未見過生父張平長什么樣,心中很是遺憾,就跑去問萱姬。

    萱姬溫柔地拍了拍張良的肩,承諾會畫一幅張平的畫像,給他寄托思念之情。一轉頭,就要求趙琨換上韓國丞相的服飾,充當人體模特,讓萱姬照著畫。

    趙琨保持一個姿勢許久,有點難受,正想問萱姬能不能換一個動作。叩門聲響起,張良的聲音傳來:“姑母,請問我可以進屋嗎?”

    第116章 逆徒別跑!

    “請進!陛婕ё屝∈膛ラ_門,又換了一支特制的“衣紋筆”,細細勾勒。絹帛上的人像已經頗有幾分形神兼備的意思,“琨兒,可以活動了!

    趙琨有點難為情地整理了一下衣冠,未經允許,張良親爹的畫像,卻照著他來畫,感覺不太禮貌。

    隨著門扉緩緩敞開,明亮的天光傾灑而入,張良捧著一托盤衣裳,步履從容地走來,青色學子服上的衣帶被微風拂動,呈現出春江水一般的柔和曲線。

    他一看屋中的情形,就猜出萱姬正在為他父親畫像。張良的視線一寸寸描摹過趙琨的發冠、眉眼、鼻梁……就連衣裳和配飾的細節也沒放過,心念千回百轉之間,腳步突然一滯,略微詫異地問:“表兄長得像阿翁(父親)?”

    趙琨不知所措地微微垂下眼眸,說:“阿良,沒有問過你的意思,抱歉!

    張良把托盤放下,“不必如此見外,謝謝表兄。”

    萱姬巧笑嫣然道:“氣質和長相都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鼻子、嘴巴,還有流暢的下頜線。琨兒小時候做錯事,沒少撒嬌耍賴,讓我下不去手揍他。不過兄長確實鳳儀絕佳,頗有雅量,琨兒只在先生面前乖巧,私下里卻是個閑不住的人形猢猻。”

    張良想對趙琨笑一笑表示沒關系,結果聽了萱姬的話,眼中瞬間氳出一點淚光,他偷瞄了一眼畫像,父親竟然長這樣的嗎?是跟表兄有些像。張良掩飾一般岔開話題,好奇地追問:“表兄怎么閑不住了?”

    萱姬擺手:“他呀,學室放授衣假,他四處野著瘋玩,發現鎬池鄉有好大一片周王室留下的宮殿廢墟,遍地瓦礫碎石生荒草。他就讓人編織大籮筐,邀請百姓朝筐子中投擲瓦礫、碎石、朽木等各種廢品,投中的有獎,投不中的,投滿三十次也獎勵一塊飴糖。十里八鄉的人聽到消息,紛紛參與投擲游戲,不到兩個月,就清理出大部分場地。琨兒派人挑揀完整的古瓦等建筑材料、以及文物,保留了很小的一片廢墟,在殘垣斷壁的旁邊復原出一批鎬京的古建筑,包括社稷壇、公侯府邸、兵事殿、青羊池,以及周公修建的太微宮(南宮)等等。向游客展覽古代貴族的衣食住行、戎獵祭祀,還讓門客站在廢墟中的一口古人斗蛐蛐用的大銅缸前,給學室中的學生講解烽火戲諸侯的故事,請這些大秦未來的官吏以史為鑒,居安思危!

    張良還聽趙琨講過另一個版本的周室東遷,雖然并非正史,但編得很有意思。

    話說周宣王親征姜戎,戰敗,損失慘重。他計劃前往太原(不是后世的太原)清查人口戶籍,征調士兵,再與姜戎一戰。朝中的重臣都反對,但周宣王孤注一擲,還是去了。在回宮的路上,周宣王聽見一首童謠——“月將升,日將沒。檿弧箕箙,幾亡周國!

    “檿弧”指的是用山桑木制作的弓,“箕箙”指用箕草編織的箭袋。

    周宣王嗅到了危機,跟心腹重臣討論這首童謠,最終得出結論,這就是傳說中玄之又玄的神秘讖言,“月將升,日將沒。檿弧箕箙,幾亡周國!鳖A兆著陰盛陽衰,女子干政,周王室內部將會出現弓矢之變(兵變)。

    于是周宣王下令,嚴禁售賣山桑木弓和箕草箭袋。與姜戎休戰,銷毀所有桑木弓和箕草箭袋。

    然而有一對小夫妻,可能是居住在偏遠的鄉間,還不知道周宣王的命令,女子背著箕草箭袋,她的丈夫背著桑木弓,準備進城售賣。在城門口就被管理集市的司市官撞見,大喝一聲“拿下”。女子被當場抓住,她的丈夫見勢不妙,丟下桑木弓就桃之夭夭。

    周宣王認為農婦的出現恰好印證了童謠,就下令殺死農婦,收繳了她的弓和箭袋。認為預兆未來的讖言已經被破除。

    賣桑木弓的男子打聽到妻子被殺,不敢停留,一路逃亡,渡清水河的時候,撿了一個順水漂流而下的女嬰。帶著女嬰一起輾轉漂泊到褒地定居。

    若干年后,士大夫褒響因為直言進諫,惹怒了周幽王,被周幽王囚禁,吃了三年牢飯,周幽王也沒有要放人的意思。于是褒響的兒子獻上美人褒姒,向周幽王賠罪,褒晌這才出獄,官復原職,爵位依舊。

    褒姒襯得后宮的姹紫嫣紅、三千粉黛黯然失色,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卻從來不笑。之后,就是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故事了——周幽王讓士兵點燃烽火,諸侯誤以為是敵軍來襲,奔馳千里前來救援,勞師動眾,消耗許多錢糧物資,跑得滿身塵土臭汗,最終只博得美人一笑。據說這個從來都不笑、一笑便亡國的美人褒姒就是當年清水河中的女嬰。周幽王廢掉王后申后、放逐太子,立褒姒為王后。

    申侯得知女兒申后被廢,親孫兒太子宜臼被逐,周幽王還想削掉他的爵位。申侯一怒之下,向犬戎借兵,聯手進攻周國的都城鎬京。為了讓犬戎賣命,申侯向戎主許諾:攻破鎬京之日,府庫中的金帛,任憑搬取。

    烽火次第點燃,然而因為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事,諸侯都以為周幽王又要博美人一笑,沒有一個諸侯前來救援。

    事態很快就失控了,犬戎士兵攻破鎬京,在驪山一帶追上逃跑的周幽王,以及護送周幽王撤離的鄭伯,殺掉他們,盤踞在鎬京一帶,終日飲酒作樂、燒殺搶掠。繁華的都城化為廢土,西岐故地,一大半都被犬戎霸占,流離失所的百姓皆怨申侯,褒姒也成為著名的紅顏禍水。后來,諸侯合力,才將犬戎趕出鎬京。但經過這場大亂,國家的府庫被亂兵搬空,都城滿是頹墻敗棟,路邊的尸骨都無人收。周王室威嚴掃地,太子繼位以后,連修繕宮殿的錢都拿不出來,諸侯也知道了周王室的虛實,各自萌生野心。

    張良還跟趙琨討論過周王室衰微的過程,趙琨曾經為褒姒鳴不平,感嘆——盛世江山要美人點綴,亂世烽火要美人背鍋。可這些事,哪一件是美人能自主選擇的?

    萱姬說起兒子,滔滔不絕:“琨兒還撿各種破爛,制作了一匹小木驢。有好多回,王上就騎在搖搖晃晃的木驢上來回搖擺,聽他和蒙四郎(蒙毅)吵架,哪邊都不幫。甘卿搬一張小馬扎坐在門口看書,絲毫不受影響。吵完了,蒙四郎照樣一邊嫌棄,一邊陪琨兒在少府工匠堆積的廢棄物中翻找能用的材料。每次做出好玩的小東西,就獻寶似的請王上過目。”

    感覺到張良的視線,趙琨輕咳一聲,不滿地說:“娘親,小時候的事,就別提了吧!”感覺他辛苦維持的形象要崩塌了。其實也不算破爛,這個時代的工藝,很多天然材料難以精細加工,一些礦石無法提純,比較浪費。趙琨就拿來制作小工具,現在軍中偵查敵情用的滑翔機,以及密碼鎖、羅盤、窺筩(望遠鏡、千里鏡)等等物品,都是這么來的。這些后世發明的小工具,大幅度提高了秦軍的偵查和反偵查能力。軍隊在荒郊野外迷失方向的事,也很少再出現。

    張良掩唇偷笑,“現在也經常斗嘴呢,我就瞧見過幾次!

    趙琨不覺得拌嘴有什么問題,“哼!”蒙毅不討女郎喜歡,每年的春獵都要失戀一次,卻怪好朋友的屬下不要臉,模樣生得太俊。

    他看了看張良帶來的衣裳,布料的顏色已經有些陳舊,但繡紋精致,而且保存的非常好,是十年前流行的士族男子居家的常服,一共兩套。

    張良的小臉上浮起一抹潮紅,小心翼翼地問萱姬:“這是父親的新衣裳,他沒穿過。什么時候有時間了,能不能叫上我,再畫一幅我跟父親一起的畫像?”他沒有選父親穿過的衣裳,畢竟斯人已逝,有些人非常忌諱使用逝者用過的東西,據說不吉利。

    趙琨一把將張良扯過來,捏了捏臉上的軟肉,笑得讓人如沐春風:“先吃飯,一會兒阿良去取舅舅穿過的衣裳來,無妨的,我沒那么多講究。”

    張良回以一個帶著淚光的微笑,他可是見識過大伯打罵兄長的,親父子都一不定能有這般體貼入微。

    話說黃石公在石橋上徘徊數次,都沒能“偶遇”張良,才想起來今日休沐。他決定先找大弟子徐福算賬——一個哄騙齊王建資助他出海尋仙,折騰空了齊國半座國庫,然后攜帶巨額財富跑到秦國吃香的喝辣的,害的師父黃石公在齊國的稷下學宮混不下去,六十多歲還要背井離鄉的逆徒!

    徐福現如今也是一家之主,快四十歲的人了,被師父追打了三條街,一頭扎進尉繚在水上樂園的住處,大聲喊:“師弟救我!”

    趙琨已經在吃午飯,尉繚才剛剛起床,還沒洗臉,他胡亂地披了一件外袍,就出來替徐福擋了一下,勸和道:“師父當年許諾,待到弟子們成年加冠以后,師父就再也不動粗了!

    黃石公吹了一下胡須,扔掉超級粗的木棍,對尉繚勾了勾手指,咬牙道:“乖徒,為師不動粗,給為師找一根細的來!

    尉繚點頭:“好嘞!

    徐福:“……”

    細的抽在身上更痛好嗎?他果斷抱頭鼠竄,說:“師父,追這么遠累不累?喝杯花茶,歇一歇吧。師父是不是想收張良當關門弟子?我有辦法!

    第117章 假如回到秦朝,先殺趙高。(出版社)

    隨著造紙術日趨成熟,工匠們已經可以借助一些動植物、昆蟲、礦石提取染料,制造出帶有精美花紋的紙,紙張的銷路稍微打開了一點,但仍然不溫不火的。

    直到大秦的第一家書店、兼出版社——天一書坊開始對外試營業,寫著“施工中,行人車馬勿近”的帷幕緩緩揭開,幾乎占據了整面墻壁的透明琉璃落地窗,一下子就吸引了無數路人。

    再加上特意為趙琨捧場的親友團,相當熱鬧。

    萱姬和滄海君讓侍衛們換上普通百姓的衣衫,既能引導人群、維護治安,也不會嚇跑客人。

    沿街都豎起花燈指路牌,看得懂自然會知道前方右拐,在咸陽金市附近的繁華地段,有一家書店,不僅售賣各種圖書文集,還替寫書畫畫的人推廣宣傳,只要作品沒有不良導向,可以出版成書籍、畫冊,賺取錢財。也接受私人定制、書畫裝裱的生意。如果看不懂指路牌上的字,自然也不是天一書坊的顧客。

    蒙恬奉命護送魏國的太子增回國繼承王位,還要負責驗收魏國割讓給秦國的土地,至今未曾歸來。

    蒙毅送了雙份賀禮,連帶他兄長的那一份也算上了。還雇了齊云社的人前來表演百戲雜耍,讓訓練過的鸚鵡銜出花枝,飛向圍觀的人群,無論是誰被花枝砸中,都可以成為今日的幸運星,免費獲贈一本精美的口袋畫冊——《山海經》連環畫小人書。趙琨的門客給每一個妖怪、異獸都設計了或溫馨感人、或詼諧搞笑、或啟發智慧、或離奇怪誕、或驚悚詭異的小故事。

    雖然蒙毅提前給雜耍藝人打過招呼,贈書環節盡量挑選看上去能夠消費得起書本的潛在顧客,然而因為執行者是一只饑餓的雄鸚鵡,所以它還是選中了兩個不識字、但是背著谷子湊熱鬧的農夫,鸚鵡毫不猶豫地撲進農夫的竹背簍中,埋頭干飯,引得眾人發笑。農夫雖然不知道贈品是《山海經》,卻也能獲得欣賞連環畫的樂趣。

    趙琨觀察了一下,一名農夫最終帶著幾分不舍,將口袋書轉手賣給一個仆從打扮的人,賺了幾百錢,將錢袋抱在懷中,興高采烈地走了。另一名農夫要年少一些,大約十五六歲的模樣,對這本小畫冊愛不釋手,想進天一書坊看一看,又遲疑著不敢進,在門口徘徊片刻,終于鼓足勇氣,跟在一個士子打扮的青年身后進入書坊。

    書坊中的打工人早就培訓過,無論貧富貴賤,所有顧客都一視同仁,不搞區別對待。比如今日開業,每個買書的人都有相應的小書簽贈品。一本書配兩張精巧的書簽,不會因為是官吏就多送,也不會因為是布衣就不送。

    被漂亮的導購女郎詢問需要什么類別的書,農夫整張臉瞬間漲得通紅。

    導購忙得暈頭轉向,這才發現對方身穿粗麻短衣、背著臟兮兮的大竹簍,褲子上有補丁,腳上的草鞋已經磨損出一個洞,露出兩根腳趾。在她的視線中,那腳趾使勁往里縮了縮,在地板上扣了兩下,腳趾的主人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拿出那本贈品的口袋書,滿是厚繭的手指輕輕撫過書皮封面,說:“俺不識字,請問這里收不收學徒?俺想學畫畫。”

    據說鎬池君的產業,大多都招收學徒。不問出身,只要肯學,將來出師以后,掙一份家業不成問題。鄰村有位大兄弟,家中也窮的寅吃卯糧,就連耗子都不來,三年前去給煉鋼的匠人當學徒,現在已經蓋了二層小樓,娶了村里最好看的小娘子為妻,快要當爹了?上掍搹S已經不招收不識字的學徒工,現在至少要上過掃盲班才能進去。少年農夫有種感覺,鎬池君新辦的這個書坊,也是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導購女郎干練地替另一名顧客取書,向農夫介紹說:“收的,各類學徒都缺,管吃管住,一個月四天休假,但是出師之前,沒有工錢。出師以后,看個人的手藝。手藝好,達官貴人隨便賞一些,也能在咸陽城安家了。”

    農夫激動地重復:“管吃管住?!我可以的!

    甘羅帶著妻子呂氏在展廳那邊挑選書籍。

    紙書問世,翻閱、攜帶起來十分的輕巧方便,紙張紋理美觀,手感也相當好。插圖色彩分明、鮮艷又形象,是竹簡和絹帛難以相比的。驚艷了無數讀書人。他們各自派遣仆從,將水上樂園中售賣的各種書畫用紙都搶購一空,就算不寫文章,閑來無事,拿來練字也不錯。紙張摸著十分平整、細膩,寫寫畫畫,應該比絹帛更好用。

    甚至有愛書之人如癡如醉,忘我的閱讀,仿佛腳底生了根,從此長在天一書坊之內了。竟然錯過了飯點也不覺得餓。

    那些拜師求學多年,都一不定有機會接觸的諸子百家的秘籍,現在只要伸手就可以摸到;ㄥX還能買回家,不花錢也能翻著看一會兒,書坊不會攆人。如果要買,也是從倉庫里另取一本相同的新書,書架上這些,只是樣品?上Ц粜腥绺羯,有些內容外行看不出門道,就只能瞧個熱鬧,了解一點皮毛。關鍵的知識,大多是父子、師徒之間口口相傳,并且絕不外傳的獨門秘技。

    也有許多故事書,只要識字,就能暢快地閱讀,讓人十分愉悅。

    要是擱在從前,絹帛太貴,大多數書籍都寫在竹簡上,一般幾十到幾百字就是一卷,字數太多會很重的,拿久了手累。四書五經加在一起的總字數,再添上標點符號,還沒有后世隨便一本長篇玄幻小說的字數多。所以一整車竹簡其實也沒幾本書。

    那么問題來了,莊子說“惠施多方,其書五車!钡降资窃诳浠菔⿲W問淵博、有許多著作,還是在嘲諷他讀過的書少呢?后世的成語“學富五車”,當然是夸贊一個人博學,五車紙質書,那委實了不得。但換成竹簡,莊子的本意是褒是貶,還真不一定。因為莊子接下來說“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惠施的學說乖謬駁雜,言辭也不中肯、不恰當。

    趙琨帶著這種疑惑,親自接待荀子和黃石公。

    仿佛是某種比拼,荀子帶著韓非,黃石公帶著尉繚。這兩對師徒,一個比一個衣冠楚楚,襟袖還散發著熏香的芬芳氣息。趙琨從沒見過尉繚不上朝、不去官署也穿得如此齊整,忍不住多瞧了兩眼。

    尉繚一把將趙琨提溜到跟前,得意地對黃石公說:“師父,這就是你的徒孫兒,師兄一天夸三遍的那個鎬池君!

    他們其實已經見過一面,黃石公是典型的南方人的長相,身材勻稱、膚色偏深,骨骼有點嬌小玲瓏,因此胳膊上肉不少,卻依然顯得纖細。他保養得當,打扮新潮,在將近七十歲的長輩之中算特別養眼的,就像是江南煙雨中的一只白鶴。

    不過上回見面,趙琨把“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機會留給了秦王政,沒有出風頭當顯眼包,所以還未曾與黃石公攀談過。

    “啪、啪!”

    黃石公擊掌,就有幾名鬼谷弟子抬著一筐龜甲、一筐竹簡上前,看起來都是頗有些年頭的古董。黃石公輕描淡寫地說:“老夫給徒孫的見面禮。古人今人,吃穿住行都不同,習俗差得甚遠,人性卻還是那樣。都是史書上不記的細節,拿去看看,想明白了古人的事情,今人的事情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古今習俗確實差得遠,據說西周建立之初,男女關系還非;靵y,周公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制定婚姻七禮,并且規定:男女在結婚之前不能隨便同房。

    但人心,以及情感,是可以共鳴的。

    趙琨行禮:“長者賜,不敢辭。多謝師祖!

    他抽出一卷竹簡小心地展開,是大篆,出自一個籍籍無名的史官之手,勉強能認出“殷商成湯二十一年,大旱,鑄金幣。”

    又換一卷竹簡,“太甲殺伊尹”,這就跟史書的記載完全不同了。但似乎也合理——伊尹廢立過君王,哪個君王能容下他這種大權臣?

    還有很多竹簡,上邊是過于古老的象形文字,已經有點腐朽的味道。以趙琨的學識,無異于狗看星星,大部分都看不懂,又不敢隨意翻動,怕弄斷了不好修復。

    黃石公似乎發現趙琨遇到了閱讀障礙,干咳一聲道:“先收著,老夫教你。弄成紙書,給老夫也來兩套精裝版。不過,不要印刷的,找個字跡好看的人,手抄。再請個畫匠,繪制一些插圖。畫《山海經》的那位就可以!

    別說,這位黃石公還挺懂行的,印刷術雖然可以批量生產,有利于書籍的流傳推廣,但要論私人收藏,那還是手寫的書比較稀罕,觀賞價值沒有上限。廷尉府匯總全國的案件,估計李斯抽不出時間。伯高的字就挺好看,隱隱有種自成一家的意思,可以委托他來抄。

    至于繪制《山海經》連環畫的畫匠,趙琨都有點同情他了。一家子都是畫師,他祖父的名氣還挺大,被征召繪制帝王陵墓中的壁畫,再也沒回來。他母親是家中獨女,繼續重蹈覆轍,又是參與王侯陵墓的壁畫工程,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于是他學會了藏拙,只要是人像,都畫得奇丑。凡是器物,一律畫得不像。畫一匹馬還要給添上大翅膀和犄角,然后他就被鎬池君選中,負責帶學徒趕制連環畫!渡胶=洝芬还灿涊d了469個奇珍異獸,描述得比較抽象,時間又緊,他的頭發都變得稀疏了,再替黃石公畫插圖,會不會直接變禿頭。

    趙琨摸摸鼻尖,隨意地掃一眼龜甲,似乎是某種數術排列?

    他心中有點模糊的頭緒,然而此刻沒有時間鉆研,只得吩咐隨從將竹簡和龜甲收好。

    過門檻的時候,趙琨下意識去攙扶黃石公,畢竟快七十歲的人了。

    誰知黃石公還不樂意,吹胡子瞪眼,說:“這是干什么?老夫正當壯年,腿腳好著呢!”

    趙琨感覺到黃石公確實很有精神,默默地收回手。好吧,正當壯年。

    另一邊,荀子捧著一本《易經》,書非常厚實,是秦國王室珍藏的歷朝易學的合訂本,包括了夏朝的《連山易》,商朝的《歸藏易》,以及周文王的《周易》,句讀已經標出來,還附有歷代太卜的注解。荀子的手顫了顫,毫無征兆地落淚了。已經可以預見:讀書的門檻會大幅度降低,他當年四處游學,拜過十幾位師父,耗費二十年光陰才學到的儒家典籍,現在的學子都有機會直接閱讀。一個新的時代開啟了!

    荀子抹了一把眼淚,感嘆道:“我怎么沒有晚生幾十年,現如今剛好去國子學讀書?”

    趙琨連忙湊上去,“荀先生,現在也不晚,擔任國子學祭酒(校長),藏書樓里的書隨便看,七樓八樓只對祭酒,以及諸位院長開放,三樓到六樓對所有學官開放,祭酒、院長、博士(老師)……金匱石室中還有許多王室收藏的孤本、珍本。另外,當年鎬京被攻破,埋沒在廢墟中的古籍,我的門客也清理出一部分。荀先生若是感興趣,簽個字,先借去看一看也無防!睍贿@邊要先緊著學生的教材印刷,他們是秦國的未來。其余書籍都得推后。荀子拿的就是國子學儒學院的易學教材。《山海經》是地理選修課的教材。

    荀子打量著趙琨,沒有立即表態。

    趙琨也默默打量荀子,這位老夫子相貌清癯,精神矍鑠,穿著齊國最新潮的彩條紋錦深衣,不是常見的曲裾,而是直裾袍。壓衣角的玉佩上,懸掛著齊楚地區今年最流行的水晶瑪瑙串裝飾,華麗程度,不亞于諸侯的組佩。

    趙琨在心中小聲嘀咕:荀子還是個時尚達人。

    荀子不敢置信地問:“簽名字就能借書?”他當初通過了重重考驗,替先生打雜七年,才獲得完整的《周易》傳承。嘶,簡直要酸成檸檬精了。

    趙琨底氣十足:“簽名、蓋章、按手印都行。我不騙人,千真萬確。”前不久才騙過的法家龜孫子不算人。法家的馭人術是很黑的,韓非提倡集中并加強皇權,愚民:從小控制思想,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弱民、疲民:不斷地剝削他們,家有余錢也要想辦法拿走,讓他們為了養家糊口終日勞作,吃飽穿暖、身體健康就行,根本沒有多余的時間思考人生。這樣才便于管理。

    前不久才被騙過的韓非忍住翻白眼的沖動。雖然趙琨時而靠譜,時而不靠譜,但國子學真的是一個好地方,荀夫子一定會喜歡。他附和說:“當年鎬京城破,百姓離亂,典籍流散。秦霸西戎,又收攏了無數西周遺老、古籍文物,經過許多年,金匱石室都快堆不下了。”

    趙琨心中的小人狂點頭,沒錯,秦霸西戎超過五百年,中東地區很多國家在后世依然稱華人為秦。

    荀子最信任韓非,聞言點頭道:“鎬池君,你人還怪好的嘞。我不白看那些書,這些年,我也撰寫、整理了一些書籍,讓弟子們抄錄一份,捐給國子學的藏書樓。天一書坊也可以印刷我的書!

    趙琨想了想,提醒荀子:“印刷出版的書籍,可以跟天一書坊簽訂契約,每月領取分成,子孫后代也可以繼承版權,有效期一百年!贝蠹s只有秦國可以做到全民守法,保護版權。造紙術和印刷術無法長期保密,趙琨也不打算保密,等技術成熟,就推廣到全國各郡。但作者的著作權一定要保護,不能讓盜版損害作者的利益,打擊創作熱情。

    看來還需要制定一部適合秦國的著作權法。不過趙琨畢竟不寫書,他準備叫上戰國末年的學官、畫匠、創作人員、出版人員,讓這些專業人士商量著來。先擬一套法律出來,規范行業,新法試用期間發現不合適的地方,后續再修改。

    荀卿要在天一書坊印書的消息傳開,書坊每天都爆滿。許多書生奔著大儒荀子的著作而來,卻買了一堆《山海經》連環畫口袋書、《青城山下白素貞》、《北方四季星空圖》、《食療養生菜譜》、《劉海砍樵》之類的圖文并茂的書,喜滋滋地翻閱起來。最后都快到家了,才想起此行的目標《荀子》還沒買,于是讓小廝再跑一趟。

    《荀子》這書固然經典——“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边@話誰看了不贊嘆?然而只有看《青城山下白素貞》這種書,少年們才會廢寢忘食,青蛇男變女,陪著白蛇找許仙報恩。一口氣看到半夜都不帶瞌睡的。

    咸陽城中,春景漸芳。你可以不知道國尉繚的姓氏,哦,我也不知道。但白素貞有沒有救活許仙,大家都在等下一冊,很急。少部分人是被故事書吊住了,大多數人是被說書先生吊住了,個個抓心撓肺。

    黃石公每天都掐著官吏下班的時間登門,教導趙琨三刻鐘,順便蹭一頓晚飯。不過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總是故意在張良的面前顯擺,又不著痕跡,仿佛只是在跟趙琨探討問題,最終勾得張良開始主動請他解惑。

    黃石公送給趙琨的那一筐龜甲,上邊的圖文整理出來,是傳說中的奇門遁甲。

    據說九天玄女傳授黃帝四千三百二十局奇門遁甲,幫助黃帝戰勝了蚩尤。經過風后改良,變成一千零八十局,主要應用于軍事的排兵布陣。傳到黃石公手上,還有七十二局,黃石公又傳給張良,被張良改編之后,就沒什么人能看懂了。

    黃石公給這本涉及天文、歷法、排兵布陣等內容的新書起名叫《遁甲天書》。利用其中一局奇門遁甲導致張良跟他的小伙伴一起迷路,怎么走都在一塊不太大的地方打轉,耗了將近一個時辰,張良才悟出其中的關鍵,帶領小伙伴們走出奇門遁甲的范圍。

    其實按趙琨的說法,黃石公就是利用了環境,稍加改動,迷惑他們的視覺、聽覺等,蒙蔽人的五感,讓人在不知不覺中迷失方向。但如果是軍隊迷路呢?如果再布置得精密一些,影響范圍再大一些,將一支軍隊困上好幾天,那戰爭的勝負豈不是都要逆轉?。張良覺得學會這個老厲害了,帶幾千士兵對上幾萬都行。他被激發出強烈的求知欲,向趙琨袒露心聲,想拜黃石公為師,請趙琨幫忙牽線。

    趙琨暗暗好笑,黃石公垂釣了那么久,魚兒總算上鉤。魚兒再不咬鉤,黃石公都能咬死他。

    因為在黃石公看來,趙琨其實很有些術數天賦,學奇門遁甲要比旁人容易許多,但他偏不好好學,只粗略地掃一眼,就哈欠連天,到了吃飯的時候,又精神百倍。說他不學吧,他又看會了一局,就是導致張良迷路的那種,還能無師自通,玩出花樣來,反過來讓黃石公迷路半個時辰。

    傍晚,漏窗外響起了鳥翅拍打的細微聲響。趙琨攏了一下衣襟,戴上護臂,走過去將窗戶打開。

    一只略微肥胖的海東青,靈活地鉆進屋中,落在趙琨的護臂上,親昵地輕啄他的指尖。

    趙琨摸了摸花朝的小腦袋,從它的爪爪上解下一只小竹筒,取肉干讓花朝自己吃。

    他從竹筒中抽出一張蜷曲的紙條,展開來,只見上面寫著:“終黎跟伯高大婚,你準備多少車嫁妝?我也添一份差不多的,咱們通個氣,不要一家多,一家少,不好看!

    署名只有一個字——“濯”。

    是趙濯。

    趙琨去問過萱姬,撕了一片紙條寫:九千九百九十九種物品,一共裝九十九車,再去伯高家中蓋一座閣樓,打一口井。確保終黎姐姐嫁過去,豐衣足食、首飾用不完,小金庫滿滿當當,幾輩子都不需要依賴伯高來生活。就連住房和用水都是我們預備好的,這樣就不會在婆家受委屈,伯高也沒有理由虧待她。

    署名——琨。

    其實伯高應該不會出什么大問題,但還有一位婆婆,幾個小叔、小姑。趙琨要給終黎未充足的底氣,讓她不需要刻意遷就任何人。

    這年頭,成親的禮儀比較復雜,還必須提前占卜,萬一得出不吉利的卦象,哪怕男女雙方信誓旦旦,要“執子之手”,白頭偕老,這門親事也大概率會告吹。首先長輩就不贊同。

    伯高請來負責占卜的巫者,祝禱卜筮,就得出了不太好的結論。

    蒙毅感覺又有希望了,忍不住上前兩步。

    伯高的母親小聲說:“不行,命格不合。要不……”

    伯高真是個猛人,他狠狠地瞪了母親一眼,他母親立即閉嘴,噤若寒蟬。

    他跟終黎未對望一瞬,當著眾人的面,硬生生掰斷了所有的下下簽,包括已經掉出來的,和還在簽筒中的,面帶溫和地微笑,將簽筒遞給巫者,禮貌地請他再重新占卜一次。

    那巫者臉都青了。

    趙琨心說:感覺有點瘋,但是我欣賞的類型。

    幾丈開外,姬冰硯和終黎未咬著耳朵說悄悄話。

    姬冰硯好奇地問:“為什么傾慕伯高,不傾慕蒙四郎?蒙四郎的家世人品都不錯。至于伯高,我總有一種不太好的直覺。也說不上是哪里不好,就是他為人太體貼了,在你面前仿佛沒有脾氣,做什么都無怨無悔,不像一個人真實的性情!

    終黎未輕聲嘆息,幽幽地開口:“陪你淋雨的人,和為你撐傘的人,你會選哪一個?”

    姬冰硯思考了一下,說:“哪個都不選,我要從軍,爭取軍功封爵。也不是絕對終身不嫁,若是有一天,我遇見比較合適的人,我希望,如果我不想淋雨,他就為我撐傘,如果我有興致在雨中穿梭,那就攜手同行。陪伴一個人的方式有很多種,但陪伴本身才是最根本的。”

    婚期已經定下來,只是因為伯高的干擾,趙琨也不確定占卜選出來的日子還算不算良辰吉日,他不迷信這些,但古人那么講究,或許其中有什么玄學也不一定?一些玄學最終被證實也是科學道理,比如買新房最好檢查一下是否有異常的磁場。

    終黎未出嫁以后,趙琨去探望她,小日子過得還算舒心,婆婆雖然算不上多靠譜,卻被伯高鎮住,平日里從不找事,也不敢給兒媳婦立規矩。

    趙琨抽空去國子學轉了一圈。每個院的課都挑一節聽了一會兒。

    徐咨在醫學院講專業課,引導學生探索各種野草的藥性,開發新的草藥。

    他帶著學生用竹筒飼養水蛭,還給眾人講了一個故事。

    話說春秋戰國時期,楚惠王與文武百官一同用膳,看見腌菜中有一條水蛭,原本想把水蛭挑出來,又擔心因此導致廚子受到懲罰,就直接把水蛭跟菜肴一起吃進肚子里。

    楚惠王本來身患一種寒疾,有血瘀的癥狀,這次吃下水蛭,惡心嘔吐,病居然痊愈了。于是楚國的巫醫開始研究水蛭的功效,發現它有小毒,內用可以治療血瘀、閉經、腹部腫塊等疾病。外用可以吸掉跌打損傷導致的惡血,傷口感染導致的紅腫,哪怕是鼠疫引起的淋巴結腫大都能治愈。

    有學生受不了水蛭爬到身上吸血的刺激,要求轉去格物院。徐咨同意了,還替他聯系了格物院的院長。

    也有學生對醫學產生了更加濃厚的興趣,很快就將《神農本草經》摸透,開始學《黃帝內經》的素問篇。

    接下來,趙琨去儒學院聽了一節公開課,是荀子的弟子公孫尼子主講。

    搞了半天,荀子的人之初,性本惡,并不是說每個人天生就是壞的,需要道德和法律的約束才能行。而是觀察到每個人作為生物,具備為己的生存本性,容易生出許多自私自利的惡念,需要引導、教化、限制精致利己的一面。鼓勵善行。但人作為哺乳動物,哪怕穿上衣冠,直立行走,求生、為己、趨利避害的本性也不會消失。

    公孫尼子天生一張笑面,請趙琨上臺說兩句。趙琨其實不支持輕易地給任何人定性,評價他們善良,或者邪惡。一個人,只要惡念沒有用到別人身上,就不算壞。殺人放火、觸犯刑法的除外,那種一般情況下就是偏激惡毒。

    然而,從生物專業的角度來看,人和動物相比,最特殊的地方,不是利用工具。而是人的社會屬性,人類本性中不但利己,同時也有利人的一面。有時候,可以設身處地的為別人著想,互相理解、包容,可以無私奉獻到震驚世人的程度。

    野獸的族群,數量能超過兩百就非常稀奇了,數目持續增加,必定會互相頂撞撕咬,打到一方消亡,或者雙方分離為止。

    但人,往往可以成千上萬共同生活,團結一致,為部族爭取有利的生存資源。利己求生的本能固然有可能衍生出惡念,但也讓人具備生存優勢,在各種天災人禍中幸存下來,不斷地傳承、競爭、互助、繁衍,建立了璀璨的文明、繁榮富強的國家。這是其他哺乳動物達不到的。

    所以這種本性也沒什么不好,只要適度,別發展成真正的惡行就可以。不以自身為標準,對別人的生活指手畫腳就很優秀。吃苦耐勞不一定具備非凡的意義,吃喝玩樂也不代表虛度光陰。皆是人生旅程中的體驗而已。趙琨最厭煩那些又蠢又壞、誤人誤己、損人也不利己的奇葩。

    隔了一天,趙琨去格物學院聽了一節道家的選修課。

    被道家的“相對論”繞暈了。老子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

    先生直接拿了一根竹竿,問大家是長是短?

    這竹竿在北方算是很長的了,所以許多學生都說長。也有南方的學生一口咬定這竹竿短。

    先生拿起一把戒尺,還沒竹竿的一半長,這下所有人都說竹竿長。

    先生又拿起一根更長的竹竿,并排放,先前那一根就顯得短了。

    然后他用特別欠揍的調調說:“以《山海經》中的巨人夸父的身高為標準,在座的都是矮子。以我一歲的女兒為標準,你們都是巨人。從道的立場來看,萬物沒有貴賤之別,從萬物的立場來看,萬物都是自己為貴,他人為賤。以世俗的眼光來看,貴賤是客觀存在而非主觀意識……跟宇宙相比,天地可以像米粒一樣小。跟極微極細的微粒相比,毫末也可以如山丘一樣大。”

    趙琨:道家不愧是人類智慧的高峰。

    《老子》只有五千言。可哪怕是同一段話,趙琨每次聽都會有不同的感悟,每個先生的解讀也都不一樣。

    不過按照道家的理論,心中動念,就已經有了立場,人有了立場,說出來的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他一個人的偏見。

    大約過了十幾天,每個院的公開課,趙琨都聽過一節。他十分佩服古人,生產力確實拖垮,物資匱乏,科技也遜色了一點點,但創造力驚人,并不缺乏頂尖的人才,有個別超越時代的技藝,現代科技都沒法復原出來。

    最大的問題在于,國子學實行分院制,目前人人都可以去聽的公開課很少,只有法學和儒學。專業課倒是挺多,但各院分開教學,到目前為止,國子學的老師彼此之間還不太熟悉,就像一盤散沙,各搞各的,每個人都是單打獨斗。譬如散兵游勇組成的雜牌軍,看著聲勢浩大,在精銳面前不堪一擊。

    趙琨決定組織一場集體活動,促進各院之間的協作交流。

    先來個預熱,將賽馬場改成自帶觀眾席的舞臺,讓每個院準備三個節目,抓鬮決定表演順序,請所有師生共同觀看。

    休息一天,接下來,國子學的祭酒、院長、博士、助教、圖書管理員加在一起,一共三十五人。

    抽簽組隊,分成七組,競爭特殊獎品。一等獎是五千萬錢外加十枚紀念國子學成立的金幣。但這五千萬大獎不歸任何個人支配,而是作為國子學的助學金,給所有教育工作者發放福利,比如寒食節的青團、端午的粽子、新年的禮包……另外,學生勤工儉學的月錢,除了付出勞動,按市場價應得的那一份,再從助學金中出一份,算是雙倍收入,助力貧困學子完成學業。屬于個人的只有十枚鑄造工藝和純度都遙遙領先的金幣,以及五千萬助學金的命名權——某某某助學金。命名權聽起來雞肋,但對于渴望名傳千古、流芳后世的人,有致命地吸引力。

    二等獎是鎬池君提供的,一萬錢,外加免費定制統一的課本、學院服、座椅坐席,以及各種教學資源的權利。

    三等獎屬于參與獎,每個人都可以從水上樂園的珍品展柜中取出一件心儀的物品,直接帶回家。但要根據個人的排名先后,按順序上前挑選。

    眾人依次抽簽。

    奇怪的組合誕生了——軍事學院榮譽院長秦王政、法學院院長韓非、動物學院助教高漸離、醫學院博士夏無且、圖書管理員荊軻,這五人組成一隊。

    書院中不論朝禮,無論是秦王政,還是其他官吏,都省去了繁文縟節。

    趙琨悠閑懶散地坐在一邊,斜倚著竹木幾案。他身后是鎬池鄉的百姓提供的老驢車、手推車、老牛車、羊車,這些車的共同特點是破舊簡陋,只能站在車上,根本沒地方坐,拉車的牲口要么年老體衰,要么還沒長成,都跑不快。雖然已經洗刷過,不怎么臟,看上去還是有點糟心。

    趙琨用手中的折扇輕敲一下雕花木盒,“各位先生,每組推舉一個能夠站立趕車、身體比較健壯的人過來抓鬮。”

    秦王政上前抓鬮,將手伸進木盒子頂部的洞里,根本看不見這里邊有什么,他根據小叔父隨便抓個紙團出來的提示,摸索一番,抓出紙團展開,上邊畫著驢車,還附帶任務要求:現場35名參賽者,每人出兩道題,寫在小竹簽上,不要署名。所有題目會被打亂,放進木盒子中,再由抓鬮的人指定一名隊友,一同抽取十道題,讓其余的三位隊友負責答題。每答對兩題,抓鬮人和他指定的隊友趕車前進至下一道起跑線。每答錯一題,后退到前一條起跑線。限時三炷香的時間,哪隊先抵達終點,或者進度最領先,得十二分,第二名十分……最后一名零分。按照排名順序,優先進入下一個環節。

    另外,博士周青臣抽中了羊車,醫學院榮譽院長徐福抽中了手推車,助教毛亨抽到牛車。只有四輛車,還有三個人,都抽到了內容相同的紙團——五人六足向前沖,默契小組樂趣多。

    比如軍事學院的博士馮去疾。

    趙琨揮手,讓馮去疾這一組的五個人并肩站成一排,幾個國子學的學生拿著寬絲帶,將相鄰的兩個人的小腿綁在一起。他們也要答題,由位于中間的三個人負責答題,答對集體前進五十步,答錯后退十步。

    秦王政比較欣賞體格健壯的勇士,所以他指定荊軻為隊友,一起動手,各自抽了五支竹簽。

    第一題,老虎會不會將沒吃完的牛肉藏起來?

    負責答題的韓非、高漸離、夏無且三個人面面相覷,夏無且看向高漸離,“你是動物學院的,應該知道吧?”

    高漸離搖頭,“我才轉行,不知道,有五成的幾率答對,要不蒙一個?”

    韓非想了想:“野貓藏食!

    夏無且托腮:“老虎也算大貓,我選會藏!

    高漸離:“附議!

    第二題:傍晚西南方的天空,出現的第一顆星星。

    韓非:長庚星(金星)。

    連著答對兩題。秦王政負責趕車前進,他這輩子還沒趕過毛驢,不慎用力過猛,老驢子猛地疾沖,荊軻猝不及防,險些一頭栽下車,為了保持平衡,他伏下身,但是成年男子的體型,導致他半邊身子都掛在車沿,在毛驢的嚎叫聲中,秦王政站著,荊軻掛著,一騎絕塵。

    高漸離:“……”

    高漸離風中凌亂:“大王,這驢子犟上了,最好順毛捋!”

    韓非:“陛下!”

    風大,秦王政一個字也沒聽見,快到下一條起跑線,才一扯韁繩,緊急停車。由于速度過快,驢車一個漂移。

    “啊啊。 

    “嘭!”

    荊軻四仰八叉地摔進了草叢。秦王政先拔起一朵絹布制作的小紅花,插在驢車上,讓答題的隊友獲得繼續答題直到連續答對四次的權限,才將荊軻拽起來。

    第三題:水池中有一棵蘆葦,露出水面一尺,如將它引向岸邊,正好與岸邊齊平。請問水有多深,蘆葦有多長?

    答題三人組全軍覆沒。

    這次換荊軻趕車,退回起跑線……

    一頓操作猛如虎,一看進度二百五。三炷香燒完,沒有一隊抵達終點,還有連續答錯,已經離第一道起跑線超過二十丈的隊伍。但彼此間熟悉了不少,培養出了協作精神。到目前為止,徐福的隊伍排在第一,因為他們這一隊有荀子和黃石公兩位答題小能手。秦王政和荊軻的隊伍排在第二。

    進入下一個環節。每隊年紀最小的人領一張藏寶圖,蒙上眼睛去抓其他隊友,抓住哪個院的人,就帶領哪個院的學生,去社稷壇探索隱藏的寶物——各自物資兌換劵,一共只有九十九張兌換券,先到先得,兌換券最多的隊伍獲勝,第一名十二分,第二名十分,依次遞減。

    秦王政這一隊,高漸離的年紀最小,他不按常理出牌,張開雙臂,惡狗撲食一般,一下子將秦王政、韓非、夏無且三位隊友逼到墻角。

    于是他們領走了軍事學院、法學院、醫學院一共二十三個專業的學生,上千人浩浩蕩蕩地出發。以至于輪到最后一組,國子學內已經沒有學生可以領走了。

    秦王政帶隊到達社稷壇,直接將藏寶圖分成東南西北中五份,將學生也分成五隊,分別從不同的方向一寸寸地毯式搜索,人多力量大,很快就翻出來五十多張兌換劵,反超了徐福的隊伍。

    再休息一天,國子學所有人集體出動,穿上布衣,用兌換劵換取飴糖、頭巾、陶罐、鐵鍋、草鞋等各種雜貨,偽裝成商隊,走訪咸陽附近的村落,選出最富的村和最窮的村,每個學生都要分析這個地方為什么富,為什么最窮,寫一份扶貧策略。

    十里八鄉最窮的村,無疑是六工村。

    這地方趙琨去過,他跟尉繚曾經在附近垂釣,發現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女孩站在墻根下,用燒過的碳化樹枝在墻上描摹尉繚的白馬,沒什么技巧,但看起來很有繪畫天賦。趙琨惜才,提議資助這個小女孩上學,請人教她畫畫,卻被女孩的父母拒絕,理由很悲催——女娃遲早要嫁出去,是給別人家養的,上學沒用。你想資助她上學,就給錢,不給錢就不讓去。

    趙琨扭頭就走。

    后來辦掃盲班,這也是唯一一個將先生氣跑的村子——三更半夜給先生玩仙人跳訛錢,五十歲的人去趕集,脫衣服躺地上撒潑跟人搶攤位。還有一家兄弟五個,非法買了一個女人,關在空置多年的豬圈里,女人被解救出來的時候,腿部的肌肉萎縮,已經無法正常走路……事跡過于炸裂,惡名遠揚,至今沒有第二個先生愿意來這里教書,就算先生有無私奉獻的精神,也要考慮妻女的人身安全和名譽。

    還有趙琨扶貧失敗,小牛犢被燉肉,也是這個村的人。雖說這里也有好人,但整體太窮了,思維模式跟大多數百姓都不一樣。

    最后一個環節,35人各領一張紙,不記名互相評分,滿分十二分。因為十二代表了空間和時間,一天有十二個時辰,大地有十二地支。

    黃石公給徐福打了零分。徐福給黃石公打了十二分。

    趙琨認出了他們的字跡,勾唇淺笑:“去掉三個高分,去掉三個低分,其余的評分相加,再跟之前隊伍的得分疊加,最終確定個人排名。

    不過,為了相對公平,秦王政不參與個人排名。只領取所在隊伍的集體獎勵,包括同款的多功能軍刀、同款的戰袍、軍用水壺、私人定制的筆、墨、紙、硯,一共七種獎品,按照隊伍的排名,秦王政的隊伍第一,集齊了七種獎品,第二、第三自選六種獎品,四、五、六、七自選五種獎品,皆大歡喜。

    徐福、荀子、黃石公所在的隊伍排在第二。出人意料,個人排名第一居然是徐福,很多人都有一點小煩惱,比如高漸離經常牙疼,馮去疾的掌上明珠面黃肌瘦,仿佛遭了虐待,但家中一直是好吃好喝嬌養著的。荀子的白發日漸增多……然而跟徐福成為同僚以后,這些問題都被解決了。而且徐福這個人,給大家的感覺非常神秘,高深莫測,猜不透他的底細,所以大家不約而同給徐福打了高分。

    作為一等獎的得主,徐福再一次出人意料,給國子學的助學金命名為□□助學金。

    徐福為荀子制作的黑桑葚黑糯米百草酒,因為據說有烏發的功效,迅速風靡了整個咸陽,又傳到各處城邑。因為供不應求,價格炒得很高,某地還出現了假貨。

    秦國造假的現象其實非常少,因為假冒偽劣一旦被發現,造假的人基本就可以準備好棺材等著下葬了。秦法對集市中的器物、肉食、布料等等,顏色、尺寸、分量都做了詳細的規范。一旦發現不符合標準的產品,就當成劣質商品處理,不僅不準賣,還要重罰。

    兩年后,除了六工村西面的十幾戶人家,咸陽治下,包括長安鄉、鎬池鄉……所有城邑村鎮的農戶基本都有了耕牛和改良過的新農具。

    趙琨這位咸陽令,三年任期已滿,政績考核還不錯,即將升職。

    伯高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培養文法官吏的學室畢業,成為咸陽縣的令史,相當于縣令的秘書。還因為才能出眾、為人勤奮、精通法律、字跡美觀,得到了秦王政的賞識,前途不可限量。伯高的便宜父親終于坐不住了,帶伯高祭祖、參加家宴,讓他認祖歸宗。

    這人居然出自秦國宗室遠屬,伯高認祖以后,從此不再叫伯高,而是嬴姓趙氏的趙高。

    趙琨原本要在水上樂園設宴,為伯高慶祝一番,聽見這個消息,簡直如遭雷劈,心亂如麻。他根本接受不了這件事,或者說無法相信他當年從隱宮帶出來的貼心小宦官就是歷史上臭名昭著的趙高。

    趙琨小學的時候,看見指鹿為馬的典故,是很鄙視趙高的,他曾經在某乎回答過一個問題——如果你穿成辒辌車中還沒涼透的秦始皇,你最想做什么?

    趙琨的答案是:先殺趙高,再立扶蘇為太子,讓他回來。

    長大后,他發現,指鹿為馬的事情多著呢。是他小時候見得太少。

    先殺趙高……

    然而現在這個趙高,對趙琨掏心掏肺,還沒有做過什么壞事,他下不去手。而且,終黎辛就只有終黎未這么一個親人,趙琨怎么忍心讓終黎未守寡?

    第118章 這個家沒有他遲早要完!

    書案上擺著一臺手動的裝訂機,墨家弟子才改良過,比老式的裝訂機省力一些,也不占地方。

    由于心神不寧,趙琨裝訂圖冊的時候,不小心將垂落的衣袖和圖紙釘在一起了。

    趙琨:“……”大意了,應該把袖帶系上的。

    他示意歲安取來剪刀,將那片衣袖剪下來,去換了一套云紋仙鶴月白錦袍,把頭發全部梳上去,用一根青玉簪束在頭頂,另用玉扣網巾勒在額前進一步固定,飽滿光潔的額頭和生得極好的眉眼便清晰地露出來,哪怕臉色不太好,仍然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歲安俯下身替趙琨整理腰帶上的玉佩香囊之類的小飾品,自從伯高成為咸陽縣衙的官吏,與趙琨抬頭不見低頭見,歲安就有一種強烈的危機感,他將臉貼在趙琨的衣擺上,輕聲細語地懇求:“鎬池君,奴婢能不能回來侍奉左右?造紙作坊那邊,奴婢已經安排了妥帖的人來打理,不會出岔子的!

    趙琨就納悶了,在外邊當領導不爽嗎?非要回來當小宦官是什么道理?然而這些年,歲安辦事盡心盡力,不曾提過什么要求,這是第一次開口,趙琨也不好拒絕,就微微頷首,說:“你若想回來,隨時可以回來,這里也是你家。”

    鏤花的隔扇門外,趙高聽見他們的對話,正要敲門的手陡然頓住,大拇指摩挲了一下中指的骨節,上眼瞼半垂下來,掩住了眸子中翻涌的一抹戾氣。

    只隔了一次呼吸的時間,趙高眉宇間那陰郁的氣息又盡數收斂,彬彬有禮地敲門:“鎬池君,奴婢來送請帖!

    片刻后,歲安走過來開了門,要順手接過趙高帶來的請帖,趙高卻不松手,雙方僵持了片刻,歲安很是為難,按理說,這些外來的物品,都應該由他先經手,檢查、整理以后再向趙琨匯報。然而此刻,趙琨背對著他們翻畫冊,并未回頭。

    趙高故意跟歲安拉扯較勁。他劍眉濃黑入鬢,重瞼深長,垂眼看人的一瞬間有種陰鷙酷烈仿佛要擇人而噬的兇相。

    歲安心中一顫,手上又加了三分力道,請帖開始變形。誰知趙高突然毫無征兆地松手。歲安用力過猛,沒站穩,踉蹌著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趙高又恢復了克制和內斂,動作輕柔地扶了他一把,將請帖塞進他手中,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怎么這么不小心啊,拿好。”

    歲安只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要炸起來了,打開掌中的請帖看了一眼,趙高和終黎未的女兒出生即將滿一百天,準備宴請親朋好友,舉行命名禮。

    歲安念出了百日宴的時間、地點。以及終黎未給女兒起的名字——嬴蓉。

    趙琨將手中的畫冊合上,他心中天人交戰數次,終于調整好了情緒,感覺可以面對趙高了——他想殺的指鹿為馬、殺戮功臣、逼秦二世自殺的趙高,與他認識的學霸趙高無關,終究不是同一個人。

    歷史上的趙高得到秦始皇的重用,也絕對不是電視劇里噶一刀進宮當閹宦那么簡單。論書法,整個秦朝除了李斯,貌似沒有人超越趙高,他親筆寫的《爰歷篇》,是大秦官方指定的識字課本。論法學,他也至少算是精通,并且因此成為胡亥的老師。雖然他的確是兇狠貪婪的大壞蛋、超級奸佞,但人家是靠才華吃飯的。

    而且秦朝一失去秦始皇,就變成一駕失控的戰車,沒有方向、沒有防護措施、也沒有懸崖勒馬,冒著箭矢一頭摔碎在懸崖底,崩盤得那么快,原因比較復雜,光殺一個趙高也解決不了問題。

    趙琨選擇暫時拋開史料的記載,單純看趙高這個人,以及他做的事,再下決斷。

    這本畫冊,是給扶蘇預備的小故事,培養他敢于質疑權威的精神。關于扶蘇收到一道詔書就自裁的記載,如果是真的,那他的性格,是否能夠力挽狂瀾還有待商榷。但凡多看幾本史冊,也不至于死得如此草率。

    如果是假的,事情可能已經超出了趙琨的想象力——秦始皇在沙丘駕崩的時候,遠離都城,沒有明確繼承人。李斯擔心消息傳出去會生出變亂,比如咸陽的諸位公子奪權,決定封鎖消息。從李斯選擇秘不發喪開始,大秦權利的交替就進入了暗箱操作階段,出現什么離譜的事都不稀奇。

    趙琨單手扶額,感覺操碎了心——大侄子這個家沒有他遲早要完!

    第119章 尉繚接管鬼谷

    趙琨按照原計劃,舉辦宴會為伯高慶祝。

    既然知道了伯高就是趙高,心態多多少少會有一點差別,比如趙高結交某位官員,趙琨就會不由自主地去分析他有什么目的,做不到毫無芥蒂。

    趙高一向敏感,能看出趙琨對他的態度有點反常,卻猜不出是為什么。

    趙琨懶洋洋地斜倚著幾案,春日的陽光落了滿身,他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散漫放松的狀態,偏過頭跟蒙毅談笑風生。蒙毅也完全沒有平常那副正直堅定的模樣,眉飛色舞,一邊說還一邊比劃動作。

    趙高走過去的瞬間,趙琨微微愣了一下,唇邊的笑意迅速收斂。蒙毅也下意識地轉頭,立即停止了說笑,有些戒備的望著趙高。

    趙高咬了咬后牙槽,仿佛什么都沒發現,神色十分友善,臉上還帶著隱約的笑意,去向他們敬酒。

    閣樓三樓的露臺上,另外擺了幾個席位,黃石公邀請荀子對酌,既可以享用美食,體驗熱鬧的氛圍,又避免了大多數交際應酬,算是趙琨給師門的福利。

    只不過他的兩位劍術師父,尉繚和滄海君一向互相看不順眼,什么事都要爭個先后、高下、長短,有種奇怪的勝負欲。

    趙琨順著臺階爬到了樓梯口,就想避開那些賓客,安安靜靜地陪張良吃頓飯,誰知尉繚和滄海君同時偏頭望過來,同時開口。

    “乖徒,這邊坐!蔽究澟牧伺纳韨瓤粘鰜淼淖

    “小子,過來”滄海君也給趙琨留了位置,朝他招招手。

    趙琨:“……”

    這年頭實行分餐制,用餐的時候一人一張食案,尉繚和滄海君隔得老遠了,似乎選哪邊都不太好。趙琨投給張良一個求助的眼神,

    張良向來善解人意,十分默契地替趙琨解了圍,“鎬池君答應了要陪我吃飯的,不可食言!

    少年的聲音溫柔又堅定,十分好聽。他雖然年紀小,在鬼谷門的輩分卻很高,是尉繚的師弟,趙琨的師叔,可以插得上話。

    趙琨將兩張食案并在一起,在張良身側坐下,愜意地舀了一小勺紅豆酥酪送入口中。

    今日黃石公要將鬼谷門傳給尉繚,能來的鬼谷弟子都到齊了,只有徐福的坐席還空著。

    趙琨有點印象,《四庫全書》中記載:尉繚子是鬼谷子的徒弟。卻并沒有說他還繼承了鬼谷。不過鬼谷門幾百號人,如今大多數都是跟著尉繚做事,尉繚已經是實際的掌權人,只差一個名義而已。

    徐福讓人送了口信來,有個書生去徐家的藥鋪買滅鼠藥,看起來神情不太對勁,徐福沒敢把藥賣給書生,留他聊天嗑瓜子,套出了他家的住址,等他的家人來接,徐福再赴宴。

    黃石公撫須微笑,道:“我這個大徒弟,撒謊跟喝水一樣自然,醫德卻很不錯,還說‘但愿人間無疾苦,寧可架上藥生塵!R國的百姓懷念他,甚至為他建了一座醫仙廟。鬼谷傳到阿繚手中,只怕要把大徒弟慣的更加無法無天!

    荀子有些病怏怏的,提不起精神。黃石公的弟子團結友善、守望相助,對比之下,他的徒弟就很不省心,韓非主張存韓,李斯主張先滅韓,他倆在朝堂上爭執辯論,勢如水火。最終,秦王政采納了李斯的意見,對韓非已經有了幾分疑心。

    第120章 滅韓、滅趙(紅衣大炮)

    然而李斯的處境其實也不好,他擔任廷尉以來,破的都是大案,審問的都是高官,抓捕的都是最窮兇極惡的歹徒。前幾天,李斯的妻子帶著女兒在東市買了一對金手鐲,裝進首飾盒的時候還仔細檢查過,鐲子沒問題,回到家,首飾盒里的東西就變成了一對血淋淋的耳朵。

    還有一封威脅信,警告李斯不要繼續追查少府金器失竊案,隨便找一只替罪羊結案,不然下次出現在盒子里的就會是他兒子李由的耳朵。

    李斯的妻子受到驚嚇,求他不要再追查下去,以免惹禍上身。

    廷尉府這樣的事情并不罕見,有些人破獲了大案,立了功,家人卻遭到在逃的犯罪分子的報復,至今還有幾個滅門慘案的兇手逍遙法外。廷尉左監楊樛的妻子就是廷尉府的遺孤,她十一歲那年,父親查案的時候離奇死亡,不久之后,母親和叔父也相繼出了意外,緊接著,家中走水,她和祖母被困在火場,是滈水亭的亭長楊樛將她救了出來,長大后,她就嫁給了楊樛。

    有些罪犯就是反社會人格,鐵了心要報復。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就算有資金、有充足的人手去保護家屬一年、兩年……多年。被嚴密保護的人也可能受不了,首先他的人身自由就會受到嚴重限制,跟被監視的犯人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李斯能預料到他面臨的是什么樣的危險,但他不是那種會被輕易嚇退的人。他需要強大的護衛力量,爭取徹底鏟除這個犯罪團伙,震懾其他宵小之徒,保障家人的安全。然而這件事又不方便向秦王政求助,會顯得他處理不好廷尉府的工作,所以他也開始豢養游俠兒看家護院,叮囑妻兒老小出門要多帶護衛。

    荀子對這件事也上了心,特意當著眾人的面,說起這件事。在座的不乏高手,縱然有武藝不精的,也有這方面的門路可以幫助李斯。

    滄海君第一個拒絕:“別看我。我很貴的,而且挑人,明碼標價,一次三千兩黃金!

    李斯是清官,家中也不富裕,出不起這個價。

    趙琨總覺得這話有點歧義,他腹誹: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么?是很貴,而且還有點坑,只提供喪葬半條龍服務——管殺不管埋。

    對上的荀子的視線,黃石公有些為難,如果是從前,他就可以做主,派鬼谷弟子去保護李斯,盡快揪出幕后黑手,解除危機。然而他已經將鬼谷門傳給了尉繚,再隨意發號施令,影響尉繚的權威,就不合適了。

    黃石公看向尉繚。

    尉繚心領神會,擊掌讓親衛兵進來,點了五名精銳。別看人不多,卻個個都有一股子百戰老兵的鐵血彪悍氣質,一看就是難得的壯士。尉繚有點肉痛,但還是忍痛割愛,吩咐五位壯士去保護李斯和他的家人。

    趙琨記得,這些人是尉繚從魏國帶出來的強者,最后的魏武卒,算是戰國時代的超級特種兵,又跟著尉繚學了不少東西,訓練有素,個個身手不凡,一個打十個不成問題。就連他們的衣裳也大有講究——至少十幾個暗袋,里邊裝著小刀、匕首、藥粉之類的東西。手臂上綁著袖箭,腰帶和靴子也都暗藏玄機。

    而且這五個人的職業素養很高,登上閣樓,就觀察了各處出口、入口,以及那些可能被刺客鉆空子的地方。雙手永遠有一只不離刀柄附近,隨時準備應對各種突發狀況,并且做出反擊。

    饒是滄海君看尉繚不順眼,也不得不承認,尉繚帶出來的人,自有獨到之處。有這五個經驗豐富的親衛兵配合李斯招攬的游俠兒,只要李家人不往偏僻的地方鉆,應該不會出什么大問題。

    等筵席散場,其他賓客都走了。尉繚將鬼谷弟子召集起來,給他們安排了新的任務。

    鬼谷一脈十分關注天下大勢。

    現如今,最凄慘的是韓國,就只剩下不到一郡之地,包括陽翟、洛陽、以及洛陽周邊那一小圈。連割地賄賂秦國都做不到了。韓趙地區還發生了大地震,韓國的百姓連吃飯都成了問題,自然沒錢納稅。韓王安為了籌集國家的各項財政支出,甚至出售韓國的美女。然后一個奇怪的閉環出現了——秦國的權貴富豪購買韓國美女,韓王再拿這些錢賄賂秦國。

    許多韓國百姓冒著被殺的風險,穿過兩國的邊境線,進入已經在秦國治下的南陽定居。

    當年的賭約,是秦王政嬴了。

    韓非對韓王安徹底失望,將自己關在屋里,掩上窗簾,在幽暗的光線中獨自待了三天兩夜,被國子學的少年們破門而入,七手八腳地架出來的時候,頭頂已經有了一小撮白發。

    韓非不肯吃飯,他的學生一個個哭得超大聲,爭著給他喂食。

    他長嘆一聲,對張良說:“終不似,少年時。卻總有少年來!表n非開始專心教學,存韓那篇奏疏,大約是他最后的倔強。

    依照賭約,秦王政要求韓非從此不再插手韓國的事。

    秦王政跟李斯制定了滅韓的計劃,時間就選在今年春耕之后。由于國力差距過分懸殊,也不需要興師動眾,由內史騰在南陽郡招募士兵就足夠了。

    趙國那邊,雖然李牧又一次擋住了秦軍的進攻,然而趙國內部發生了權利更替——趙王偃(趙悼襄王)廢黜了太子趙嘉,立公子遷為太子。趙嘉是趙王偃還是公子偃的時候,跟正妻生的嫡長子。后來趙王偃納了邯鄲的倡女邯鄲姬入后宮,生下公子遷。

    趙王偃非常寵愛邯鄲姬,他剛繼位的時候,就想廢掉正妻,讓邯鄲姬來當王后,奈何滿朝文武都不同意,李牧就是反對的最激烈那幾個重臣之一。邯鄲姬因此記恨上了李牧。隔了幾年,趙王偃坐穩王位,大權在握,乾坤獨斷,還是將正妻給廢了。邯鄲姬如愿以償當了王后,又惦記上了太子之位,趙王偃聽了枕邊風,準備廢掉太子趙嘉,立邯鄲姬的兒子公子遷為繼承人,李牧又跳出來強烈反對廢長立幼,于是又拖延了許多年。

    所以公子遷當上太子以后,將李牧以及廢太子趙嘉,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掉他們。不過,對趙王偃來說,廢太子趙嘉畢竟也是親生的,所以他沒有把事情做絕,將趙嘉分封在與燕國接壤的代地,雖說位于荒僻的邊陲,與戎狄雜居,經常被劫掠,但好歹也是一塊安身立命之地。李牧曾經在這里帶兵進攻燕國,頗有些人脈,讓他照拂一下廢太子趙嘉,先將城池修起來,抵御戎狄也不難。

    秦國這邊,負責外交的姚賈已經買通了趙國的權臣郭開。秦王政許諾高官厚祿,讓郭開想法子搞死李牧。

    但李牧數次擊退入侵的外敵,兩次擊退秦軍,秦軍的戰損高達十五萬人,可謂勞苦功高。郭開一時間也拿他沒辦法,就跟邯鄲姬聯手,先說些讒言,動搖趙王對李牧的信任。

    尉繚決定助郭開一臂之力,再添一把火,派鬼谷弟子教趙國的小孩子唱童謠:“趙為號(趙國放聲哭叫), 秦為笑。以為不信,視地之生毛!

    童謠傳播得十分迅速,很快就傳遍邯鄲的大街小巷,傳到了趙王偃和太子遷的耳中?上M朝文武,分析來分析去,只覺得這個童謠不吉利,像是一個預測未來的神秘讖言。

    就在這當口,趙國發生了罕見的大地震,山崩水竭,隨之而來的饑荒,更是席卷了半個趙國。讖言再次應驗,真的是趙國哭,秦國笑,地生毛。

    關鍵時刻,趙王偃駕崩了。他掌權期間,重用李牧,北逐匈奴單于,大破東胡,消滅襜襤,擊敗秦軍。趙國還從燕國搶來不少土地,算得上能與秦國一戰的軍事強國。奈何趙王偃的私生活過于混亂,史書上的風評一向不怎么樣,謚號趙悼襄王,不是昏君的謚號。

    然而他信任奸臣郭開,逼走老將廉頗,廢長立幼,也埋下了亡國的禍根,算不上英明。

    太子遷繼承王位,成為趙王遷。但前王后留下的嫡長子趙嘉更得人心。趙王遷想殺掉廢太子趙嘉,永絕后患。奈何趙嘉也不是傻的,無論趙王遷派幾波人召他回京,他都龜縮在封地,筑高墻,修城池,帶兵跟林胡、婁煩等游牧民族搶奪地盤、人口。任憑朝廷催促威脅,絕不踏出代地一步。

    這時候,趙國的朝局已經非常糜爛了,內憂外患,國庫空虛,民生疲敝,拿廢太子趙嘉也沒什么辦法。

    不過李牧帶出來的士兵,勇武精銳,趙軍依然具備與秦軍一戰的實力?上б驗榈卣鸷宛嚮模w國的后勤出了問題,糧草已經開始供應不足了,消耗的軍械也難以及時補充,于是李牧被迫選擇堅守城池,不與秦軍正面交戰。

    這樣耗下去,對秦國的國力也是極大的消耗。別的不說,單是遠距離運輸糧草到前線這一項,運輸一份,運糧兵在來回的路上就要吃掉兩份。雖然秦國耗得起,但如果有辦法能多保留一分實力,那當然更好,以后對上楚國,也更有底氣。

    尉繚又安排鬼谷弟子編了新的童謠,在趙國散播——趙國何號?秦國何笑?有木生子,盜國盜寶。

    通俗一點說,就是:趙國人為何放聲哭叫?秦國人為何開懷大笑?因為有木生子,盜國盜寶。

    隨著童謠傳遍邯鄲,驚動了趙王遷,再次被當做預測未來的讖言。很多趙國人都在猜測“有木生子”指的是什么?難道是說會有一個姓李的人,竊國竊寶,導致趙人哭,秦人笑嗎?

    趙王遷聯想到李牧,又聽說李牧堅守城池,已經有一段時間不曾與秦軍硬拼。趙王遷的疑心病就再也壓不住了,他找郭開商量對策,郭開早就被秦國收買,假裝遲疑,等趙王遷再三催促,郭開才說,聽聞李牧龜縮在城池中,不肯出戰,偷偷地跟秦國談條件,只要秦國給的足夠多,李牧就準備不戰而降。

    趙王遷又驚又怒,派人盯著李牧。假如發現李牧有異常行為,立即稟報。

    有一個成語叫“疑鄰盜斧”,如果你懷疑鄰居偷了斧子,去觀察鄰居,你就會發現,他的行為十分可疑。因為懷疑一個人的時候,就已經在心里給那個人定罪了。

    秦軍的主帥王翦認為,除掉李牧的時機已經成熟——趙王遷新繼位,對兩次擊敗秦軍、功高震主的李牧十分忌憚。謠言又傳播得如此迅猛,趙王遷現在估計睡覺都不踏實,只需要給他一個理由,不用秦軍動手,趙王遷第一個容不下李牧。

    于是王翦寫了兩封信,一封給秦王,匯報軍情,對于他準備除掉李牧這件事,也做了報備。另一封信給李牧,哪怕雙方的立場敵對,也不妨礙王翦十分敬重這位李將軍。信的內容七分真,三分假,表達了王翦棋逢對手的喜悅之情,處處透著點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李牧沒那么多心眼子,說實話,兩軍對峙多年,大小戰役數百次,他對秦軍的主帥王翦也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李牧居然留下了那封來自敵營的信,還給王翦寫了回信。而且,李牧跟封在代地的廢太子趙嘉也有書信往來,還對趙嘉頗為關照,甚至借出了一些親兵,協助趙嘉訓練軍隊,守衛封地。

    消息傳回邯鄲,趙王遷直接炸毛了,他認為李牧果然有二心,就算眼下不會投降秦國,將來也會擁護廢太子趙嘉奪權。李牧跟敵軍的主帥王翦通信,就是在談投降的條件。

    不用猜了,有木生子,盜國盜寶。這讖言就是在上天在示警:李牧、司馬尚勾結秦軍,準備背叛趙國!

    趙王遷派宗室出身的趙蔥去取代李牧擔任主帥,讓剛剛投奔趙國的將領顏聚去取代李牧的副將司馬尚。李牧不肯接受命令。

    消息傳回秦國,尉繚摩挲著鬼谷令,沉默良久,才說:“李牧真是可惜了!壁w國有良將,卻無明君。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趙王遷已經不可能放過李牧了。

    張良敲門進來,拿著兵書《六韜》向尉繚請教。黃石公又開始偷懶,四處溜達,收了徒弟不帶,把人丟給尉繚。

    尉繚寧可上戰場,也不想帶三個小孩,太鬧騰了。韓信也不像剛來的時候那么拘謹,有時候跟徐福的兒子徐岡搶玩具,還會打起來。

    尉繚將隨意敞開的外袍掩上,整理衣冠,擺手讓韓信和徐岡去外邊玩耍,詢問張良:“阿良加入鬼谷門也有一段時間了,想學什么?”

    張良聽過無數關于鬼谷子的傳說,據說歷代鬼谷子都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排兵布陣、縱橫捭闔、脫胎換骨、服食導引無所不能的活神仙。

    張良靦腆地笑了一下,說:“我想學修真養性、服食導引,據說可以卻病延年,甚至長生!备毁F他見過,表兄常說錢是掙不完的,他此生最大的缺憾就是體弱多病。

    尉繚:“……”

    趙琨:“……”時代局限性,難以避免。

    尉繚輕咳一聲:“酒樓說書的聽聽就好了,別信。少看那些亂七八糟的奇聞異事錄。你要想知道歷代鬼谷子的事跡,直接問師父。想學服食導引、卻病延年可以找師兄。至于修真,世人對這個其實有點誤解,咱們鬼谷門的修真,就是保護真我,使本性不受損害。充實意志,涵養精神。并不能活死人,肉白骨!

    雖然這么說,可能會讓徒弟失望,但尉繚不能活在別人的期望中。

    張良眼皮一跳,他還真的看過天一書坊新出的《奇聞異事錄》。這一期講的就是住在北郭的鬼谷先生。

    他臉上浮起一抹淺淺的潮紅,“那還是學兵法吧!

    尉繚點頭道:“光讀兵書不行,以后我每天拿一份軍報給你分析。你這個年紀,體弱也可以養好,我有吐納導引術,雖說練了也不能像朱家那般健壯如牛,但延年益壽是沒問題的!

    韓國已經覆滅,倒也不必再防著張良泄露機密。國尉府有一些二十年前的軍報,已經到了可以銷毀的時間,正好拿來給他練練手。

    趙琨:“師父,我也想學!

    “恩,你已經在學了,之前練的算是打基礎。阿良也要從強身健體開始!蔽究澢冈谮w琨的額頭上輕彈了一下,“乖徒,為師感覺你最近有心事啊。”

    相處也有幾年了,從未見過趙琨如此惆悵。

    趙琨想了想,決定咨詢一下尉繚的意見,“我有一個朋友,他發現跟了自己許多年的心腹,看似恭順,其實面善心狠,將來很可能鑄成大錯。但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或許事情沒那么糟糕,是我多慮了。”

    尉繚眨眼,“你是說趙高?”

    趙琨驚詫:“這都能猜到?”

    半人高的大黃狗睡醒了,前爪不經意地搭在竹木小幾上,伸了一個懶腰,眼睛濕漉漉地望著尉繚。

    尉繚撥開狗爪子,勾唇一笑:“徒弟身邊的人,為師自然要過目的。趙高知小禮而無大義,拘小節而無大德,重末節而輕廉恥,畏威而不懷德1。這種人弱小的時候,謙卑恭順,若是一朝得勢,就難說了。他雖不是什么好東西,對你卻十分真誠友善。為師也就懶得管他!

    韓國、趙國面臨著滅國的危機,這個時候,其他諸侯在干什么呢?

    燕國先前跟趙國交戰,屢戰屢敗,丟失了許多城邑,已經一蹶不振。就連燕太子丹都不覺得燕國能在正面戰場上戰勝秦國,所以他正在物色刺客。魏國試圖與秦國交好,又獻出一塊地,讓秦王政設置了麗邑。

    齊王建到咸陽朝見秦王政,秦王政在章臺宮設酒宴款待齊王建,他倆稱兄道弟,就差沒斬雞頭、澆黃酒來個義結金蘭了。而且,齊王建的舅舅后勝擔任丞相,以后勝為首的齊國高官收受秦國間諜賄賂的黃金、玉器、珍寶,盡說一些符合秦國利益的言辭,兩國的邦交前所未有的和諧友善,時常互通有無。

    楚國也處于混亂之中——話說春申君黃歇組織了最后一次五國伐秦,轟轟烈烈開始,韓、趙、魏、楚、燕的軍隊曾一度攻到函谷關外。秦軍出關應戰,五國聯軍戰敗而逃,鬧劇收場。春申君的名譽跌落谷底,同樣是五國伐秦,信陵君當初的表現就優秀多了。世人都說,楚國原本是個強大的國家,春申君擔任丞相(楚國的丞相叫令尹)期間,將楚國治理得變弱了。楚王因此開始冷落春申君。

    有種說法是楚考烈王沒有兒子,春申君就尋找容易生育兒子的婦女進獻給他。雖然前前后后進獻了不少美女,卻始終沒有生出繼承人。春申君有個門客名叫李園,他將自己的妹妹獻給春申君,等妹妹得到春申君的寵信懷孕以后,又勸說春申君,將妹妹獻給楚王,讓楚王喜當爹。

    楚王很是寵愛李園的妹妹,將她封為王后,她生的兒子熊悍被立為太子,讓太子的舅舅李園參與朝政決策,與春申君分庭抗禮。

    后來,楚考烈王病重,有人提醒春申君,楚王一死,外戚李園必定會與春申君爭奪權利,甚至為了獨攬大權,殺掉春申君。

    但是春申君不相信,他認為李園是一個性情軟弱的人,他一直對李園非常好,李園不至于做出這樣的事。

    又過了十七天,楚考烈王駕崩,李園搶先入宮,在棘門埋伏了殺手。等春申君進入棘門,就斬下他的頭,扔到門外。又派人將春申君滿門抄斬。

    春申君護送楚王回國繼位,掌權二十多年,門客眾多,而且遍布朝野。要將他的勢力連根拔起,自然是一場幾乎席卷了整個朝堂的腥風血雨。楚國的文武百官人人自危,可能還要亂上好一陣子。

    新任的楚王熊悍又被傳言是春申君的私生子,難以服眾,引發了更嚴重的混亂。

    楚國自顧不暇。

    四月,秦王政派內史騰攻打韓國,俘虜了韓王安,將韓國的土地盡數納入版圖,設立了潁川郡,治所位于陽翟,接管百姓的戶籍檔案。韓王安被軟禁在陳縣。張良的兄長張溫戰死,張氏家族從韓國貴族淪為布衣。

    鄭姬的娘家雖然得到照拂,保住了爵位,但成了地方官,遠離權利中心。鄭姬急匆匆地為扶蘇定了一門娃娃親,選的是李斯的千金。雙方才交換了信物,就出事了——經過詳細的調查,廷尉李斯破獲了少府金器失竊案,少府出產的這一批金器,主要是供應王宮、宗室使用,所以偷竊這些貴重物品,等于偷到了秦王政的妃嬪、親戚頭上。幕后黑手出人意料,居然是鄭姬。

    鄭姬為了保住她族人的富貴,保住妹妹不要被賣,拼命籌錢給韓王安賄賂秦國。盡管鄭姬弄了一大筆錢,韓國還是亡了。搜查出的物證顯示,鄭姬跟韓國間諜勾結,隨時準備毒殺秦王政,讓扶蘇繼承王位,阻止秦滅韓的步伐。

    看在扶蘇的份上,秦王政沒有讓鄭姬伏法認罪,只是將她終身禁足在后宮。宮里多得是攀高踩低的人,尚衣監、尚食監……發現鄭姬失寵了,分配物品的時候,就不再優先考慮她,送來的衣裳、飲食都遠不如從前。扶蘇急得團團轉,迫切希望父母重歸于好,可惜沒有用。娘親不告訴扶蘇父王為什么生氣,不管扶蘇怎么鬧,父王也不肯再來看望娘親。就連跟扶蘇一起用餐的次數,也大大減少。

    趙琨簡直無言以對。他猜測過,或許鄭姬后來失寵了,以至于扶蘇跟秦始皇關系緊張的時候,沒有人可以從中調解。卻沒想到鄭姬是個完全不帶腦子的,竟然做下這種蠢事,徹底寒了秦王政的心。

    這下扶蘇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過了。后宮多的是想讓自己的兒子取代扶蘇的妃嬪,雖說在秦王政這里,枕邊風的威力十分有限,但對父子關系肯定是有影響的。李斯也不是那種會為了一門兒女的親事,就倒向扶蘇的人,他拎得清。

    緊接著,就有流言說對于秦王政的冷落,扶蘇心存怨恨,在宜春宮搞巫術詛咒秦王政,也確實從扶蘇的住處搜出了被扎針的小木人。雕琢得還挺精細,能看出來是秦王政的模樣。

    章臺宮,秦王政讓所有宮女宦官都退下,不動聲色的站在原地,瞥了眼小心翼翼地湊過來的小叔父,臉上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柔軟!皝硖娣鎏K求情喊冤的?”

    趙琨搖搖頭,“特意來看政兒的。遇上這種事會不會很難過?要不我的肩膀借政兒哭一哭?”不需要為扶蘇求情,秦王政安排扶蘇未來的老丈人李斯去徹查這件事,意思就已經很明確了,他信得過扶蘇。

    秦王政轉了轉手上的玉扳指,“小叔父,我是不是特別討人嫌?當初母后選情夫不選我,現在鄭姬要兒子不要我!

    趙琨爆了一句粗口,“不可能!一定是她們沒眼光,腦子被門夾過。微臣有好東西要獻給大王,體積有點大,易燃易爆,不方便帶進宮里,要去鎬池鄉看。”

    秦王政嗤笑一聲,攬了趙琨的肩,“在哪?帶我去瞧瞧!

    趙琨撒嬌耍賴:“好餓,飯都沒吃就跑過來,先來一盤點心,讓我墊墊!

    趙琨不說還好,一說,秦王政忽然意識到,他也沒吃飯,被鄭姬氣壞了,飯菜一口都沒動。秦王政讓宮人擺上食案,上了幾樣趙琨愛吃的菜肴,看趙琨吃的特別香,他心中倏忽閃過一個念頭——八珍烤鴨這么好吃嗎?秦王政忽然來了胃口,用薄餅卷了幾片烤鴨肉、蔥絲、醬料,送入口中。味道也就那樣,沒有多美味,也不難吃。味覺層次比較豐富,總體還行。

    飯后,秦王政帶著宮廷郎衛,與趙琨一同策馬狂奔,來到鎬池鄉的一處雜草叢生的荒地上。此處地勢開闊,天高云淡,地平線上有一間茅草屋。秦王政極目遠眺,心中豁然開朗。

    這一片都嚴格檢查過,趙琨派人沿路設了關卡,還提前準備了一整圈防火隔離帶。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不相干的人闖過來。

    國子學格物學院的師生早已等候多時,扯開遮擋的布幔,露出十門紅衣大炮。負責點炮的都是學生,這些大炮是按照鎬池君提供的圖紙制作,炮彈由化學專業的同學手搓。大炮的零部件分批運送過來,由格物專業的同學現場組裝成形,在秦王政到來之前,已經預演過一次,威力驚人,射程也相當遠。這些大炮的主要材質為銅,和鐵制的大炮相比造價更高,但不易炸膛,使用壽命也比較長。

    趙琨取了一套五色令旗,打旗語下令。十發炮彈齊齊飛出,在雷鳴般的爆炸聲中,遠處一整排樹木轟然倒地,木屑飛濺,硝煙彌漫,茅草屋也沒能幸免,直接被震塌了。

    腳下的地面都在顫栗,秦王政隱約感覺到紅衣大炮這東西對上刀劍、對上血肉之軀,是一種降維打擊。無論是攻城,還是守城,都是利器。

    秦王政向來勇于挑戰新東西,還學著親手調整射程,點炮。在震耳欲聾的炮聲中,秦王政冷不丁地冒出來一句,“帶扶蘇來見寡人!

    扶蘇被淳于先生教的很注重禮儀,被冤枉了也只是規規矩矩地行禮,委屈巴巴道:“父王千秋無期,我沒有埋怨父王,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證明!

    秦王政示意扶蘇再上前幾步,手把手教他點炮,還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那是很多年前,趙琨講過的。從前有一只狼,它只吃了一只野兔,但是所有人都冤枉它,硬說它偷吃了別人家的一只羊,它為了證明清白,剖開腸胃給人看,于是它死了。

    其實,沒有人在意狼到底吃的是兔子還是羊,只是有人要殺狼而已。

    扶蘇這個年紀,聽這種暗黑故事有點早,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著一點茫然,抬手抹了一下臉,在臉上留下一道灰塵。

    趙琨從懷中摸出一方手帕,遞給扶蘇,“王上是說,當所有人都說你、誤解你的時候,第一要緊的事不是自證清白。人一旦陷入自證這條死胡同里,就很難走出來了。這種時候,盡快分析原因,揪出謀劃這件事的人,多找找對方的破綻。故意冤枉你的人,其實比你更清楚你有多冤枉,不要被這種人牽著鼻子走,那樣只會陷入更加艱難的境地!

    扶蘇摸了摸依然滾燙的銅炮管,“小叔公,我記住了!

    炮彈爆開,破壞力讓人驚恐。甚至有隨行的官員建議封存這種武器的圖紙,銷毀這些大炮。秦王政見扶蘇只是驚詫好奇,并沒有被嚇到不敢用紅衣大炮,心中贊許這孩子的膽量隨了自己,臉上卻一點也看不出來,“是應該嚴格管理。蒙毅,制定一套保密方案。誰敢泄露紅衣大炮的圖紙和制作方法,寡人誅他三族!”

    趙琨倒不是很擔心,這一批學生都是千挑萬選的熱血少年,家世清白,三代以內都沒有犯罪記錄,才可以參與新武器的研發。而且制作炮彈的原材料,已經被嚴格管控,所有經手的人都要登記,一般人接觸不到,能接觸到的人也難以私吞。一些方士倒是有可能摸索出提純原材料的方法,但這種人才,一旦被發現,肯定要搞過來打工的,多多益善。

    趙琨不怕有人鉆研這種武器,集思廣益,技術才能更新換代,保持先進的水準和強大的威懾力。他只要規范流程,讓這種大殺器始終由國家掌控,嚴打私人小作坊就可以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硝煙味,這片荒地被轟得千瘡百孔。不過沒關系,因為按照趙琨的城市規劃,這里會修建成污水處理廠,反正都要挖開的。隨著輕工業的發展,取材、排污等等,都會逐步規范,不能以污染環境、破壞人類生存繁衍的家園為代價,追求一時的利益。趙琨生活過的夏星,就是發展到了沒有一滴干凈的水的地步,后來生物紛紛異化,直接開啟末世。廢墟中聚集了數萬難民,艱難求生,好友自制供電系統,給漫長的黑夜帶來光明……

    趙琨甩了甩頭,有些記憶他不愿意觸碰,他更傾向于天人合一的理念——人與自然應該和諧共生。

    他搗鼓出來的那些小作坊,一開始的選址,就避免了污染水源和田地。工業用地,也會遠離居民生活區域。

    扶蘇扯了扯趙琨的衣袖,“小叔公,父王問你話呢!

    趙琨如夢初醒:“啊?”

    對于小叔父時不時的神游天外,秦王政早已見怪不怪,又問一遍:“紅衣大炮能量產嗎?”

    趙琨:“能,都不是什么稀罕的材料,只是會提純材料的人太少。只要給我足夠多的方士,要多少有多少。”他太能折騰,秦國的方士已經不夠他霍霍了。

    秦王政讓趙濯去傳令,韓國故地,也就是潁川郡的方士,登記一份名冊,全部請到鎬池鄉,供趙琨差遣。另外,頒布求賢令,吸引燕齊的方士入秦。

    燕王和齊王,都熱衷于求仙問藥,供養了許多方士。燕王喜是因為上了年紀,身體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逐漸依賴方士,尤其是會煉丹、會治病的方士,在燕國可以混得十分逍遙。齊王建應該是見過海市蜃樓,堅信海中有仙山,像徐福那樣擅長航海的方士,都喜歡去忽悠齊王建,爭取公費出海。

    趙琨給方士的待遇還是不錯的,而且也會尊重他們的意愿,不愿意留下的絕不強求。愿意留下的,往往會將趙琨視作同類。徐福就很喜歡跟趙琨討論化學、物理知識。

    超越時代的武器,事關重大。秦王政暫時封鎖了消息,安排國子學的學生去水上樂園住宿用餐,明天再來一趟,向王綰、隗林、尉繚、李斯等重臣展示紅衣大炮的威力。秦趙之間,斷斷續續打了許多年,是時候終結了。

    國子學格物學院的學生,還沒畢業,就被尉繚和王翦盯上,連人帶紅衣大炮一起,調往前線。

    因為秦王政點了頭,趙琨也沒多說什么,直接簽字放人,囑咐他們攻破邯鄲以后,就先回來完成學業。

    滅韓之后,秦王政大舉興兵伐趙。

    秦軍分為三路:王翦作為主帥,領主力軍隊,翻越越太行山,進攻趙國的中部地區。楊端和率領河內的軍隊,揮師北上,攻打鄴城,李信出云中、太原,攻打趙國的代地,就是廢太子趙嘉的封地。

    趙王遷執意要在這種時候更換主帥,派人暗中布置圈套,捕獲李牧。趙國軍隊的主帥換成了趙蔥,軍心渙散。

    秦趙的正面戰場打得激烈,戰場之外,還有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趙王遷派出使者,試圖賄賂秦國的丞相昌平君,就像很多年前,賄賂范雎讓白起退兵一樣,連說辭都大同小異——如果讓王翦立下滅趙的不世之功,依照軍功封爵制,王翦必然封侯,昌平君甘愿地位在王翦之下嗎?

    可惜尉繚早有防備,派鬼谷弟子盯著呢。昌平君剛收了趙國的賄賂,尉繚臉都沒洗就急匆匆地入宮,在秦王政面前揭穿了昌平君。秦王政念及昌平君往日的功勞,將他貶謫到陳郢,陳楚故地。讓他安撫當地的百姓,就近觀察楚國的動向,是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同時也是秦王政的考驗。

    秦軍勢如破竹,押送李牧的囚車還沒到邯鄲,趙軍的主帥趙蔥已經戰死。緊接著,秦國的三路大軍順利地在邯鄲城外會師,用紅衣大炮轟開了城門。城破的那天,趙國的宗室貴族連夜逃往代地,擁立廢太子趙嘉為王,也稱代王嘉。

    秦軍滅韓滅趙,稱得上速戰速決。

    魏國、燕國、楚國、齊國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在他們的印象中,韓國弱小,但趙國的軍隊是可以跟秦軍對抗的,之前李牧還跟秦軍相持了一年多,在一個叫番吾的地方殺得秦軍大敗,聽起來,秦趙再斷斷續續地打上二十年也不成問題。這才隔了幾個月,忽然傳來消息,趙王遷把李牧給抓了,趙國的都城邯鄲失守,就連趙王遷都成了階下囚。雖然代王嘉還在苦苦支撐,但趙國大勢已去,茍延殘喘,撐不了多久了。

    王翦的兒子王賁帶領一支軍隊阻斷了魏國救援趙國的路線。楚國、燕國離得遠,等兩國的意見達成一致,援軍還沒出發,就聽到了趙王遷被秦軍俘虜,趙國將領顏聚放棄抵抗的消息。齊國照舊與秦國交好。

    關于這件事,尉繚還特意給趙琨和張良講了很多經典的守城戰役,守得足夠久,才有可能迎來轉機。

    由于一千門紅衣大炮投入戰場,秦軍帶著壓倒性的優勢終結了戰斗。押送李牧的士兵聽到消息,將囚車劈開,放出了奄奄一息的李牧,各自逃亡去了。

    秦王政決定故地重游,犒勞三軍,順便去邯鄲會一會當年欺辱他和母后的人。

    趙琨與尉繚都在隨行的名單上。

    戰事初定,半路上可能還會遇到小股的趙國逃兵、潰兵。安全起見,趙琨帶了八百親衛。尉繚藝高人膽大,身邊就幾個鬼谷弟子。包括張良,好在張良比較謹慎,把鐵錘兄叫上了。

    秦王政的膽子很大,離邯鄲還有五日的路程,能看出來這是秦軍的主力走過的路,沿途的森林有明顯的砍伐痕跡,所有橋梁都被拓寬了,大量士兵生火做飯留下的灰燼還未散盡。應該不會再遇上趙國的潰兵,相對安全。秦王政竟然甩開大部隊,輕車簡從,只帶尉繚、趙琨、蒙毅、趙濯、夏無且,以及少量郎衛,換上讀書人的衣裳,直奔邯鄲,他想提前兩天進城,搞突擊檢查,看看王翦在干什么。

    趙琨可以理解,君王對在外領兵的大將,多多少少都會有點忌憚。

    只是這一路并不好走。

    第一天清晨,荒原上就站著佝僂的老人,帶一個活潑的小女孩,請求搭順路車進城。秦王政下令停車,老人顫巍巍,半天爬不上馬車,斜刺里沖出幾十個散兵游勇,想要殺人劫財奪車。他們居然還有分工,七八個人在側面放箭,遠程壓制,其余的負責沖殺搶劫。老人就地一滾,躲了起來,小女孩哭著跟上。

    張良和隨行的御醫夏無且一起坐在后車,鐵錘兄躍躍欲試,奈何張良沒發話,他只能先護著張良和夏無且先下車,留在車中,太容易被箭矢射中。

    這時,簌簌聲響中,枝葉被分開,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中年男子鉆出密林,瞧見這邊的情況,不但沒跑,還沖上前,握著一把豁了口的刀,試圖保護看起來最弱小的張良。

    趙琨一直關注著張良那邊,發現中年男子的手臂偏短,跟身體的比例不協調,但功夫很俊。絕不是普通的流浪漢?上貌惠p,嚴重影響了發揮。

    尉繚抬手,遠遠地扔出去一只小瓶子,落地直接摔碎,騰起大量粉塵煙霧,頃刻之間就放倒了那七八個弓手,解除了被箭矢洞穿的風險。

    趙濯、蒙毅迅速反應過來,拔刀殺過去。

    秦王政帶的人不多,但個個都是高手,幾乎是壓著對方打。

    尉繚和趙琨一左一右守在秦王政身邊,寸步不離。

    趙琨讓朱家去幫蒙毅。

    他觀察地上躺的老兄,這些人個個面色發青,呼吸困難,明顯的中毒癥狀。他看向尉繚,小聲問:“師父還擅長用毒?”

    尉繚謙虛道:“會一點點。這是徐師兄練廢的藥,扔了可惜,就給我帶著防身!

    趙琨恍然大悟:“徐先生啊,那沒問題了!毙旄8愠鍪裁礀|西都不奇怪。

    朱家:“不是我說,出門在外,要時刻保持警惕心啊,多少人都是被老弱婦孺騙停馬車,然后連人帶車都沒了。老車夫應該都聽過。”

    秦王政的車夫默默地低下頭,他一直駕駛秦王專用的豪車,這輩子還沒遇到過打劫,也沒聽過。要不怎么說行萬里路,見天地之開闊,見人心之莫測呢?

    一邊倒的戰斗很快就結束,只有蒙毅和另外兩名郎衛帶了點輕傷。

    趙琨確認蒙毅并無大礙,就去感謝那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中年男子。驀然對上一雙被幾縷亂發遮擋卻依然凌厲的眼睛,趙琨心中咯噔一下,仿佛感覺到了凝重的殺氣。但對方幫了忙,他還是壓下心中的驚悸,大大方方地行禮道謝,從袖袋中摸出傷藥,遞給對方,說:“止血散,止血消腫生肌,治療外傷有奇效!边@是徐咨為趙琨準備的應急藥品。

    中年男子說了一聲“謝謝”,嗓音嘶啞得厲害,像是干枯得要冒煙。

    趙琨解下水囊,雙手奉上,又得了一聲“多謝”。

    張良發現中年男子身上帶傷、精神疲憊,狀態已經很不好了,連忙說:“表兄、恩公,你們這樣謝來謝去不累?不如坐下來,先療傷吃東西,休息休息。敢問恩公怎么稱呼?”

    中年男子目光微閃,撒謊道:“在下林繓。”

    其實他就是李牧,押送他的士兵為了防止李牧手下的軍隊劫囚,特意選擇走小路,李牧被丟在野林子里,身無分文,寸步難行,傷重昏迷的時候,還險些被野狼給啃了。聽聞趙王遷被俘,他的心情相當復雜,悲涼還要多過怨懟。

    眼下邯鄲已經被秦軍占領,李牧這個身份不方便透露,他還有一個名字叫李繓,所以干脆化名林繓,先跟這些人走上一程,蹭車、蹭飯、養傷。

    秦王政讓夏無且優先為林繓治療,他傷得最重。

    可是林繓聽見秦王政說話,卻突然警惕起來,“你們是秦人?”

    考慮到大家的身高、氣色,就算扮成普通百姓也不像,所以他們一行人偽裝成了游學的士子。車上帶了許多書,一路上都以書生自居。

    趙琨道:“林兄,我們算是秦人,結伴游學,路過此地,順道去邯鄲看一看!

    他說著,看向張良,“表弟姬良是韓人,哦不對,是潁川人。”

    姬良說的是洛陽雅言,標準的清雅公子音。李牧感覺這話的可信度很高,而且姬良和他表兄的氣質確實像讀書人。

    離邯鄲城越來越近,沿途各處城邑、鄉鎮、驛館都張貼著安民告示,還有士兵負責宣傳,請出逃的趙國百姓盡快回家。秦王政有令,秦軍不得屠城,不得擾民。秦法會保護每一個百姓的人身安全、財產安全。但是需要大家配合秦國官吏,進行人口登記,盡快加入秦國戶籍……

    王翦并沒有嘗試收服人心,每一項惠民政策,都是以秦王政的名義。秦王政非常滿意。論功行賞,封王翦為武城侯,他的兒子王賁被提拔為將軍,負責帶兵與魏國的軍隊對峙。

    王翦對李牧的遭遇很是同情,派人將邯鄲一帶張貼的,關于李牧的通緝令都撕掉。所以他們一行人進城的時候,雖然有趙國百姓認出了李牧,卻沒聲張,趙琨他們依然還蒙在鼓里。

    秦王政讓士兵在邯鄲城外挖了一個大坑,將當年欺辱過他母家的人都活埋了。

    趙琨沒勸,雖然這段經歷,秦王政一個字都不曾提起,但看同樣在趙國當過人質,被折騰的滿身傷病的子楚就知道了,以秦趙之間的仇怨,秦國質子在邯鄲不會好過。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隨行的李牧雖然不在場,只陪著趙琨、張良滿城溜達,也已經猜出秦王政和趙琨的身份不簡單了。別的不說,像趙濯、朱家、鐵錘兄那樣的護衛,是一般的士族養得起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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