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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陛下都說奴婢行

    而且伯高的衣裳,趙琨總覺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結果回憶許久,竟然是他與終黎初次見面的時候,終黎穿過的衣裳。

    趙琨的心態頓時就崩了。

    話說伯高小時候經常挨打,無師自通,學會了揣度別人的心思。他對鎬池君的微表情是極其敏感的,發現不對,立即就過來伺候著。

    一向溫和好侍奉的鎬池君,今日卻周身都彌漫著一股子凌人的躁動氣息,將伯高使喚的團團轉。

    伯高一開始只看出鎬池君在生悶氣,卻怎么都猜不透他為什么不高興。

    直到秦王政淡淡地瞥了終黎未一眼,又似笑非笑地看向伯高,對他說:“伯高,你可真行啊。”

    伯高怔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要是有人悶聲不響的,突然拐了他的妹妹私定終身,他八成要發瘋的。鎬池君把終黎兄妹當成自家人,待終黎未猶如姐姐一般,發現他越界,到現在還沒發飆,已經算是涵養極好了。

    然而伯高也有點冤枉。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見到終黎未這種氣質柔柔弱弱的女郎,心中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但因為自卑,伯高一直都是有賊心沒賊膽,如果說宮里的人分三六九等,隱宮的宦官跟囚徒共處,算是底層中的底層。他被朦朧的好感驅使著,經常要在終黎辛的面前表現一番,故意引得終黎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就非常開心。

    直到這次,他要去學室讀書了,前程似錦,才終于鼓足勇氣,去終黎家大獻殷勤。

    就是心態比較復雜,伯高總覺得終黎辛的死,他也有幾分責任,十分對不住終黎未,因此他在終黎未面前總是矮了一頭,永遠硬氣不起來,比任何男子都更加謙卑、溫柔、包容。

    而終黎未對伯高的態度轉變,其實是今天清晨的突發事件——伯高提前了一個時辰去接終黎未,主要是想看看心上人家中有沒有需要出力的事,他順手就幫忙做了,再刷一波存在感。誰知居然撞見終黎未蓬頭垢面地在小池塘邊脫鞋子,想要下水,伯高嚇了一跳,急忙沖過去一把將她拽住了。

    終黎未使勁推搡伯高,她說從前不懂事,上個月跟兄長吵架,一怒之下將兄長送給她的碧玉鐲子扔進了池塘中,現在想撈起來。

    伯高嘆息,讓終黎未坐在岸邊等著,不要亂跑。替她下水摸玉鐲。萬幸這是終黎辛自己挖的小池塘,十分小巧清淺,一眼就能看清水底。水最深的地方也只到大腿處。伯高問清楚玉鐲入水的大致范圍,在淤泥中摸索了大半個時辰,卻一無所獲。初春的池水冰冰涼,凍得他嘴唇發紫,腿腳都漸漸失去了知覺。

    終黎未還是一貫地通情達理,兩次喊他上岸,說不想撈玉鐲了,讓他趕緊去屋里烤火,說到后來,溫柔的嗓音甚至帶了點哭腔。

    “我沒事的。”伯高上岸緩了緩,再次下水。這一回,如有神助,他很快就摸到了一個十分堅硬又細膩光滑的東西,撈起來一看,是一只色澤碧綠的玉鐲。就像是陽光照耀下的濃綠樹葉,翠色欲滴。溫潤的質感讓伯高忍不住輕輕地摩挲了一下。

    終黎未道謝,聲音小的像蚊子叫,還拿了她兄長以前的衣裳,讓伯高去換上。

    經過這件事,他們之間忽然就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秦王政冷不丁冒出來這么一句,伯高猛然意識到——終黎未對他的依賴,已經到了旁人能夠一眼就看出來的程度。可惜似乎僅僅是依賴,也只有依賴。他還吃不準終黎未的心思,既有點受寵若驚,也有點患得患失。生怕一不留神,終黎未就被嚇退,又回歸到從前的涇渭分明的生疏狀態。

    伯高笑著拱手,壓低聲音說:“陛下都說奴婢行,奴婢就一定行。”

    “咔嚓!”

    趙琨兇巴巴地橫了他一眼,徒手捏碎一枚核桃。

    第82章 坐在背上數數

    伯高心底升起了一縷恐慌,他忽然發覺自己非常害怕被趙琨厭惡。

    秦王政難得看懂了伯高的小心思,他曾經有過類似的焦慮,干脆當起了說客:“伯高打小就跟在小叔父身邊,知根知底的,又沒什么稀奇古怪的嗜好,算是一個可以托付的良人。而且小叔父也能管得住他,比許多富家子弟都合適呢。”

    趙琨被說動了,終黎未比他還大兩歲,時下十七歲還沒嫁人的女郎并不多見,如果終黎未一定要為人婦,嫁個他能說得上話的人,還靠譜一些,至少不會受委屈。

    趙琨狠狠地剜了伯高一眼:“你若能保證絕不虧待結發妻子,無論貧富貴賤、老病榮辱,一輩子不納妾,就算沒兒子也不能休妻另娶。如果阿姐也愿意嫁給你,我就成全你們。不然我寧可讓她怨我。”

    這個要求委實過分了,一般的男子絕對不會接受。秦王政都有點咂舌,小叔父這護短的性子,也是沒誰了。然而說實話,在終黎未和伯高之間,秦王政也肯定偏心終黎。伯高和那些名門望族相比,最大的優點不就是聽勸、好掌控嗎?將來也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討生活,還能上天不成?

    伯高聽了,卻是心中竊喜,因為蒙毅其實也傾心于終黎未,那種孔雀開屏一般,新學一套劍法都要在終黎未可以瞧見的位置上炫一下的心思,他太懂了。蒙毅也早就看穿了伯高對終黎未的暗暗思慕,總是跟他較勁。情敵若是狹路相逢,往往能第一時間發現彼此。不過由于蒙毅更加矜持一些,終黎未根本就不知道,這方面,她和她兄長很相似,都比較遲鈍。

    鎬池君提出這樣的要求,蒙毅肯定辦不到,主要是蒙氏家族不會支持蒙毅迎娶小門小戶的女郎,那就只有他可以。什么兒子不兒子的,終黎未身體不好,伯高都不舍得讓她生,唯恐有個三長兩短,追悔莫及。

    伯高沒有輕易地賭咒發誓,而是十分誠懇又忐忑地表示,假如終黎未愿意嫁給他,那自然應當如此,他一個小宦官,原本都不敢奢求娶終黎未這樣的女子為妻,以后定要多多行善積德。

    趙琨沒脾氣了,考慮到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女人生孩子真的十分危險,尤其是年紀偏小、身體還沒長成的少女,簡直就是鬼門關前走一遭。不能讓終黎未太早出嫁。

    趙琨狡黠地增加了幾個新要求:“三書六禮,一樣都不能少。別的新娘子有的,阿姐也得有。另外,我想再留阿姐兩年,你沒意見吧?”到時候徐福應該回來了,這位的醫術,相當于多一道保命符。

    伯高心說:關鍵是你阿姐有可能不肯嫁給我,這就尷尬了。

    他深吸一口氣:“遵命,都依鎬池君的。剛巧奴婢要去學室,晚兩年再成親也好。”

    幻術這種節目,主要是看個稀奇。張良前天才看過,今日又看,他原本就聰慧,很快便發現了其中的門道,感覺也沒那么有趣。王離和馮劫更是經常看齊云社的演出,新鮮勁兒早就過去了,越看越提不起精神。于是三人結伴悄悄地離席,跑去纏著尉繚講述他在六國的見聞。

    趙琨跟秦王政對視一眼,也跟著起哄。

    尉繚喝了點小酒,放出話來,假如秦王政能拿出他沒見過的練兵之法,他就為秦王政效力。

    人算不如天算,秦王政還真知道一種特殊的練兵方式——俯臥撐。當年小叔父為了增強體質,每天都堅持做幾十個俯臥撐,他也經常陪著一起鍛煉。秦王政后來看過蒙驁等將軍練兵,發現并沒有這一項,只有小叔父喜歡這么折騰,效果還不錯。

    只見秦王政當場將外袍脫去,雙手撐在地上,是任何一個手控看了都要浮想聯翩的模樣,“小叔父,上來。”

    趙琨就像小時候一樣,無比熟練地一抬腿,坐在秦王政的背上,也不用他提醒,自覺地開始數數。看上去默契十足。

    第83章 大權在握

    由于訓練士卒的體能的方法五花八門,大多是諸位將軍的秘傳再加上自由發揮,不排除或許會有某位將軍碰巧用過這種方式,所以秦王政耍了個心眼,讓小叔父坐在背上,就像從前私下里鬧著玩一樣,跟別人重合的幾率就非常小了。尉繚要是連這都見過,那他就認栽。

    尉繚算是行家,一瞧這個動作,就知道確實是一種非常實用的鍛煉體能、增加肌肉強度的技巧。

    尉繚此刻的心情有點一言難盡。他原本想刁難秦王政一下,作為鬼谷子的入室弟子,又曾經輾轉漂泊在各國之間,秦王政拿出任何一種已有的練兵之法,他都可以如數家珍地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保證聽起來頭頭是道。然后理直氣壯地拒絕秦王政的招攬,問題是這種讓人騎在背上的奇葩鍛體方法,根本就沒有人這樣訓練士兵的體能好嗎?然而他又不能昧著良心說這個動作沒用。

    尉繚是真心覺得這種方法挺不錯——不需要借助任何器械,首先軍費開支就能省一筆,其次和舉石鎖、舉鼎、蹴鞠、摔跤之類的方式相比,這個需要的場地更小,也更安全一些,士兵不容易受傷。關鍵是效果應該也不錯,看秦王政就知道了,臂力十分出眾。背上壓著一個人,身板依然挺得筆直,一俯一撐之間矯健有力,絲毫不受影響。

    王離和馮劫看得直喝彩,他倆都出身將門,這個年紀正是最崇拜武力、渴望變強的時候,再大點就容易進入叛逆期,反而容易質疑前輩了。只有張良默不作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趙琨數到一百個的時候,幾滴汗水順著秦王政那輪廓分明的五官滑落,灑在地磚上。不過他倆都笑得很開心,因為尉繚終于臣服了。

    雖然骨子里依然隱隱透著傲氣,但尉繚身上的那種散漫疏離的氣息終于消散,至少他轉向秦王政的這一瞬,目光是柔和中帶著幾分期許的,而且罕見地面露微笑。

    話說隨著趙姬和呂不韋,以及嫪毐之間的混亂的男女關系傳得沸沸揚揚,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無數人開始懷疑秦王政的血脈,猜測他是呂氏的種。不是先王子楚的孩子。秦國宗室中甚至出現了應該扶持成蟜的聲音。

    再加上長安君成蟜也不太安分,頻繁地去各處走動。

    這次伐趙,呂不韋扶持了樊於期出任秦軍的主帥,并且暗中授意樊於期,讓他想個辦法弄死成蟜。畢竟是行軍打仗,什么意外都有可能發生嘛,比如被流失射中,當場慢慢涼透,或者刀傷劍傷,傷勢逐漸惡化,最終命歸黃泉。或者貪功冒進,被敵軍將士擊殺……

    呂不韋的要求不高,隨便發生點什么,別讓長安君成蟜活蹦亂跳地回來就行。

    樊於期也答應會為呂相分憂,把事情辦好。然而又過了一個多月,前線傳回消息:這次伐趙,秦軍一開始勢如破竹,攻占了趙國的平陽、武城,斬首趙軍十萬。緊接著,趙王偃(公子偃)將鎮守在雁門關的將軍李牧任命為大將軍。

    李牧擔任趙軍的主帥,帶領士卒南下反攻,大破秦軍。

    大將樊於期戰敗以后,不僅沒膽量承擔損兵折將的責任,還勸說長安君成蟜發動叛亂。

    幸虧老將王翦反應敏捷,第一時間發現異常,一邊向朝廷匯報,一邊調度直屬軍隊包圍成蟜,將他困在了屯留城。

    秦王政跟呂不韋商議,派將軍壁去平定成蟜之亂,最終長安君成蟜在屯留城自刎,將軍壁做事很有點法家的風范,嚴格依照秦律,判決成蟜的部下全部連坐,無論是將領還是士兵,一律處死。屯留城的百姓都要被流放。

    幾乎所有人都不服,因為除了成蟜和他的心腹,以及勸他叛亂的樊於期,其他人根本不知道成蟜會造反。他們全都被蒙在鼓里,只不過追隨將領而已,還做著立功得爵的美夢,突然就攤上了謀反的大罪,成為死囚,這誰能接受得了?

    成蟜自盡,他的部將被斬首之后,城內的所有人都得到消息,知道他們難逃厄運。

    由于將軍壁鎮壓叛亂的手段過于嚴酷,激起了兵變,樊於期領著屯留城的士卒造反,殺掉將軍壁,甚至鞭笞了他的尸首。

    王翦帶人,鎮壓了這場兵變。可惜讓樊於期給逃走了。

    秦王政發布了懸賞通緝令,要樊於期的項上人頭。

    老將王翦,已經年過半百,在這之前,一直擔任副將。他征戰多年,資歷非常老,卻不曾掛帥,也沒有什么惹眼的功績,目前唯一能拿出手的履歷,就是這次平定屯留之亂。

    大多數人都認為王翦的年紀太大,已經不適合擔任大將,秦王政也有些猶豫。尉繚卻特別看好王翦,他認為在兵敗如山倒的時候,還能保全實力,順便收攏殘兵,讓秦軍有能力繼續作戰的將領,也是非常難得的帥才。這次秦軍大敗,各部的損失的都很嚴重,唯有王翦的直屬部隊,連輜重都沒丟。

    趙琨相當佩服尉繚的眼光,趙琨知道王翦這位名將,是因為史書。朝堂之上,目前只有尉繚認為王翦適合當主帥。

    秦王政派人追查,發現王翦識破了李牧誘敵深入的計謀,多次提醒主帥樊於期別落入圈套,但是樊於期不聽勸,還嘲笑王翦膽小。王翦只好約束他自己的部下,做好了應對突發情況的準備。

    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秦國的將軍,蒙驁等人剛巧過世,樊於期逃亡,就在秦王政糾結誰可以接替蒙驁擔任將軍的時候,王翦冒頭了。

    于是秦王政提拔王翦為大將,任命尉繚為國尉。國尉擁有一千人的衛隊,尉繚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輔佐秦王政罷免了呂不韋的丞相之職。為了避免丞相專權,尉繚提議恢復古制——同時設立左右丞相。

    秦王政采納尉繚的意見,讓昌平君擔任右相,隗林擔任左相。相當于將原本屬于丞相的權利一分為三,一部分被秦王政收回,從此大權在握,獨斷乾坤。剩下的由昌平君和隗林各司其職,上朝的時候,右相昌平君的位次排在左相隗林的前邊。

    直到這時,呂不韋還抱有一絲希望,他擔任丞相那么多年,口碑一直非常好。有時候或許專權,但對秦王政的禮儀一向十分到位。他犯過錯,卻也立過功。感覺不至于撕破臉。盡管官職丟了,然而位于河間的封地,洛陽十萬戶的食邑,一點也沒少。日子過得照樣滋潤。

    呂不韋被罷免以后,許多客卿紛紛為他求情。

    朝中吵翻了天,老秦本土的官吏,對這些外來的客卿意見很大。客卿不需要出生入死地積攢軍功,官職晉升的速度是他們的數倍。憑什么?

    就連甘羅也來當說客,不過他可沒有呂不韋那么樂觀。甘羅直接請求秦王政答應他,不殺呂不韋。只驅散呂不韋的殘余勢力。

    第84章 你倆商量好了再說,不要欺君。

    透過窗欞的光束中有細微的塵埃在上下浮動。鼎中的香篆燃燒產生的淡淡煙氣無聲彌漫。

    秦王政的手指快速劃過厚厚的一疊奏疏,抽出了署名是甘羅的那一份竹簡。這次利用呂不韋誅滅嫪毐,甘羅也立了功,還未封賞。因為甘羅不要別的,他要秦王政放文信侯呂不韋一條生路,讓呂氏家族茍全性命。

    這些奏疏,秦王政昨天已經批閱過,他能理解甘羅的舉動,在甘氏沒落困窘的時候,呂不韋拉過甘羅一把,甘羅這算是感念舊恩,投桃報李。但他不可能給呂不韋那樣的大權臣逆風翻盤的機會。因為他賭不起。

    甘羅低眉垂目,坐在下首,似乎猜到了秦王政的心思,他躊躇了一下,說:“微臣有個法子,可以徹底剪除呂不韋的羽翼,讓他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風大浪。”

    秦王政輕輕嘆息一聲,“甘卿請細細說來,寡人愿聞其詳。”

    第二天的早朝,甘羅出列,說前有鄭國包藏禍心,后有嫪毐聚眾謀反,還有近期的成蟜叛亂,背后都有外來的、在秦國當官的卿、士在推波助瀾,這些客卿唯恐天下不亂。甘羅提議驅逐所有朝秦暮楚、反復無常有二心的客卿。

    秦王政假裝被上卿甘羅說動,下了一道逐客令。在秦國的各個郡縣的范圍內進行了廣泛地搜查,但凡是其他國家前來任職的賓客,跟境外勢力有密切關聯的,一律驅逐。這其中,由呂不韋引進、或者提攜的外來人才占了足足八成。

    這道政令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嘩然。雖然大家都對客卿有意見,主要是眼紅客卿那優越的待遇。渴望享受同等的晉升機會。然而誰也沒想到,上卿甘羅會唆使秦王政頒布逐客令。

    怎么說呢,就挺意外的。

    這條政令具體執行起來,朝堂上一下子就空了一小半,在五天的期限之內,來自六國的游說之士都得離開咸陽。這座本就繁華擁堵的城池,變得雞飛狗跳,時常有馬車、牛車、手推車,滿載著大包小包、妻妾兒女,堵塞街道。

    呂不韋已經沒有官職在身,又特意告了病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勢力煙消云散。朝堂上多得是見風使舵的人,意識到呂不韋大勢已去、大禍臨頭,紛紛以最快的速度跟他劃清了界限。竟然只有甘羅等極少數人,依然對呂不韋恭恭敬敬。

    李斯作為客卿,又曾經是呂不韋的門客,也在被驅逐的名單之上。

    他想不通,或者說不能接受現實——他辛辛苦苦地協助鄭國修渠,一連數年,風里來,雨里去,人都蒼老了好幾歲,終于盼到鄭國渠完工,他被調回咸陽,擔任客卿。升官了,事業總算步入正軌。還有了額外收入——李斯的字寫得漂亮,貴族子弟都喜歡請他為長輩寫墓志銘,有豐厚的潤筆費。

    他的長子李由也被選入學室讀書,一大家子好不容易才團圓,過上了平平淡淡、富足美滿的生活。卻因為甘羅的一封荒謬的奏疏,他就要這樣灰溜溜的被人趕出咸陽城?

    豈有此理!

    李斯已然出城了,還是心緒起伏難平。他就坐在四面透風的敞篷馬車上,老馬認識路,順著前車留下的車轍印,一顛一顛地緩慢前行,車輪子時不時地碾過馬糞、牛糞、雜草……李斯漸漸適應了這種顛簸之后,就吩咐長子李由替他研墨,他一手持竹簡,一手提筆,筆走龍蛇,直抒胸臆,一口氣寫下了《諫逐客書》。

    李斯原本打算在下一處驛館借宿,順便委托行夫(先秦時期的快遞員)將這封諫疏轉交給蒙恬,讓蒙恬幫他上達天聽。也不是沒有其他客卿想勸諫秦王政,可惜眼下這情形,要將諫書送進章臺宮,讓秦王政看見,很難。

    李斯是個特例——他擔任郎衛的時候,跟蒙恬、王賁交好。他們或許不敢為李斯說情,但幫忙遞上去一封勸諫文書,一點問題都沒有。

    不過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離驛館還有十里,李斯忽然聽到后方馬蹄聲隆隆,他回頭,只見咸陽古道,煙塵四起,有一小隊輕騎兵追了上來,為首一人白馬雕鞍,繡衣飛揚,正是蒙毅。只有不需要在戰地的最前線拼殺的武將,才敢騎白馬。因為白馬太顯眼了,會成為敵軍弓箭手的活靶子,在戰場上總是第一批涼涼。但是騎白馬真的英姿颯爽,博人眼球,所以還是有很多青少年選擇白馬。

    蒙毅也認出了李斯,十分歡喜,勒馬道:“李先生且住!隨我去見王上。”

    原來秦王政帶著蒙氏兄弟,以及一眾宮廷郎衛,親自追了上來。

    李斯拜見了秦王政才知道,逐客令,主要驅逐的是跟嫪毐和呂不韋關系密切的客卿。秦王政也沒想到,《逐客令》會被執行成這副模樣,各級官員都害怕承擔辦事不利的責任,本著“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原則,驅逐了所有“不得君心”的外來客卿,就連六國的游說之士,都沒能幸免,通通轟走。

    今日的朝會,秦王政十分震驚地發現朝堂上空了一小半,就連李斯都被驅逐離開。他愕然片刻,趕緊召集人手,親自去追李斯。

    秦王政認真反省,他新得了志同道合的尉繚,與尉繚暢談天下事,朝夕相對,就連吃飯都要一起。可能無意之中冷落了李斯。以至于那些官吏誤以為他不重視李斯,竟然將李先生也登記在需要驅逐出境的客卿名單上。

    這下玩崩了,呂不韋的勢力確實土崩瓦解,再也不足為患,然而秦國的政務也亂套了。

    秦王政讀了李斯的《諫逐客書》,全文一氣呵成,首先回顧歷史,明確地指出秦國之所以強大,是因為得到了許多外來人才的效忠,外來人才對于國家發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于是秦王政廢除了逐客令,讓李斯主持秦國的政事。

    趙琨聽說了這件事,心道:甘兄,你這一波騷操作,堪稱極限一換N呀,這得拉多少仇恨值?那些客卿也不全是呂不韋的心腹,還有其他官員舉薦的人才。甘兄一下子幾乎得罪了滿朝文武,以及未來的丞相李斯,以后還想不想在朝堂上混了?

    據說那些被驅逐的客卿,一邊收拾家當,一邊咒罵甘羅,時不時的,還要問候他的列祖列宗。

    趙琨立即動身去找甘羅,到了甘氏門前,才知道上卿甘羅早已閉門謝客,所有登門拜訪的官吏都被擋在門外。

    趙琨讓朱家上去拍門,直接報鎬池君的名號,請門房去傳話,得到的答復居然是——甘羅不見任何人,包括鎬池君。原本還在門外等著的客人,一聽到這番話,頓時散去了一大半。

    趙琨急了,直接繞路跑到甘羅家的后墻,挽起袖子,助跑幾步,高高地一躍,輕盈地攀上了墻頭。下一刻,他就瞧見風搖竹影,空地上竟然擺了一張坐榻,甘羅正慢條斯理地烹茶,陶壺中的水已經沸騰,汩汩地升起縷縷輕霧。

    午后的陽光映在甘羅臉上,鍍了一層溫和的淺金色。就在趙琨看見他的同時,他也微微仰頭,精致的五官生自帶一種清靈秀氣,笑道:“鎬池君,在下等候多時了。”

    趙琨翻墻蹭了一手灰,蜷起手指,故意板著臉說:“甘兄不是連我都不肯見嗎?”

    甘羅眨眨眼:“那只是為了打發旁人的說辭。難道我說不見,鎬池君就不來了?”

    兩人對望片刻,相視一笑。

    這時,朱家也翻墻而入,反正已經被甘氏的嫡系撞見,朱家完全沒有擅自闖入別人的宅院中的拘謹,大大咧咧地立在墻根下,張開手臂,對趙琨喊:“跳下來,我會接住鎬池君。”

    趙琨搖搖頭,“我能行,阿家,你退開一點,千萬別接。”

    相處了一段時間,趙琨已然發現了朱家的眾多優點,比如武藝高強、性情豪邁、粗中有細。有時候趙琨午休,半夢半醒之間瞥見一道抱劍的身影,迷迷糊糊地喚一聲“終黎”,朱家也不生氣,還溫柔地替他掖一掖被子。

    趙琨漸漸適應了新的同伴。只不過,朱家一向過得比較粗糙,身上經常會有汗味。趙琨并不想被他接住,會串味的。

    時間終將沖淡很多東西。那些最初對朱家空降過來擔任護衛統領感到不服氣的護衛,一開始是被朱家挨個兒修理了一頓,打到表面上服服帖帖的為止。后來他們發現朱家對兄弟們超級慷慨大方,關鍵是這位統領目前還是個單身漢,不需要養家糊口,什么好東西都舍得拿出來跟眾人分享,他們就真香了。

    朱家聽話地后退了一大步,給趙琨騰出空間。

    趙琨從墻頭一躍而下,朝前奔了兩步緩沖,然后自覺地走向另一側的大水缸。他一點都不見外,也不請示物品的主人,就從楠竹架子上取下一只對半剖開的大葫蘆水瓢,舀起滿滿的一瓢清水,端到竹林邊上,不緊不慢地沖洗著雙手。

    甘羅起身,摸出帕子替趙琨擦干手上的水珠,引導他入座,替他斟了一杯香茗。

    趙琨發現甘羅的手背上有傷痕,像是被貓抓了,好幾道又細又長的血印子,“甘兄,你的手?”

    甘羅有一瞬間的落寞,低聲說:“呂家的女郎執意與我恩斷義絕,我想要挽留,就挨了這么一下。”

    相對沉默良久,趙琨道:“甘兄對呂不韋已經仁至義盡,這件事,以后別再插手了。至于呂家女郎,要不我替你勸一勸她?可能沒用,但總要試一試。”

    甘羅夾在秦王政和呂不韋之間,一心想要兩全,很是辛苦。呂家女郎與甘羅情投意合,委實是可惜了。這一關恐怕是過不去了,換位思考,如果趙琨是呂家女郎,今生今世也不會原諒甘羅。

    甘羅苦笑了一下:“呂家女郎已經將話說絕,我不敢打擾,如果她有事,我會盡力辦好。只是文信侯(呂不韋)再遇到什么麻煩,我就算有心,恐怕也無力了。這次得罪的人太多,明面上,只要王上不發話,誰也不能把我怎么樣,但能整我的地方太多了。比如我去辦個什么公務,有司衙門完全可以拖延到最后期限,甚至陽奉陰違、故意掣肘,樣樣都符合朝廷的規章制度,就是樣樣都跟我的要求南轅北轍,有的是辦法讓我有苦說不出。”

    多少官吏就是這樣被擠走的。多少雄心壯志就是這樣被消磨殆盡。

    趙琨想了想,聽著感覺相當麻煩,然而問題不大,可以參考尉繚整頓官場的方法。

    他胸有成竹道:“那也好辦,甘兄替我做幾件事,專門挑那種跟你不對付的人,或者你瞧誰不順眼就選他,一開始先別說是為我辦事,等他們把事情搞砸了,我就狠狠地彈劾他們,攆走幾個最能蹦跶,說話最難聽的,其他人就老實了。”

    甘羅深深地看他一眼,“鎬池君跟尉繚學壞了呢。”

    趙琨單刀直入:“那你干不干?”

    呂不韋不可能繼續打理水上樂園的生意,趙琨需要一個得力的合作伙伴,甘羅就很合適。

    甘□□,鎬池君和尉繚聯手,勢不可當。我就欣賞你們這樣的妙人。簡直是朝中的一股清流。”

    好友情場失意,趙琨心情矛盾,他既希望好友能夠與心上人喜結良緣,又十分討厭小情侶膩膩歪歪地發狗糧,影響他的心態。趙琨跟呂不韋交接水上樂園的生意的時候,特意去找呂家女郎說話,然后獲得了和甘羅同款的抓痕,在臉上……

    秦王政看看小叔父,又瞧瞧甘卿,好奇地詢問:“怎么弄成這樣的?”

    趙琨和甘羅對視一眼,同時開口。

    趙琨:“被女郎撓了。”

    甘羅:“被小貓抓的。”

    空氣有一瞬的凝滯,秦王政干咳一聲,就聽見小叔父和甘卿再次同時開口。

    趙琨:“小貓抓了。”

    甘羅:“女郎撓的”

    秦王政的眉梢眼角都染上輕快的笑意:“你倆商量好了再說,不要欺君啊。”

    話說尉繚接任國尉,也有很多人不服氣,做事情故意陽奉陰違,尉繚就是這么整頓他們的。有秦王政撐腰,沒必要慣著這些搞不懂輕重緩急,因為一己之私就敢耽誤國家大事的鳥人。

    大多數官吏負責的公務,換一個人照樣能做得非常好。只有少數人很難被替代,比如尉繚、趙琨這種。秦王政會向著誰,還用問嘛?

    說起尉繚,這人也真是狗膽包天。

    趙琨嚴重懷疑尉繚的本體是一只鴿子精——堂堂國尉,主管秦國的軍政,二月不到三十天,尉繚就找各種借口請了十天的假,一三五他占卜,說卦象顯示不宜出行。二四六他打瞌睡,說身體不適,申請提前下班。

    但要說尉繚不稱職吧,國尉該做的事,他又樁樁件件都辦得十分漂亮,挑不出毛病。屬于那種處理公務的效率非常高,但是不守規則的奇人異士。別人上朝,都是提前進宮,就在“九卿房”里等著。尉繚上朝,那是踩著點到,不會早一刻,也不會晚一刻,有時候他來的比秦王政還晚,偏偏又沒遲到。主打一個無所畏懼。

    秦王政擁有很多心腹,文臣武將都不少,其中尉繚是招攬難度最大的一個,而且忠誠度無限接近于負數。尉繚主張意氣相投、目標一致,就在一起共事,合不來就趕緊散伙。以至于秦王政失了平常心,一心想讓這個特殊人才在大秦賓至如歸,從此落地生根。他特意下令,尉繚的衣裳、飲食規格,都要跟他一樣,就住在王宮里,也不必遵守君臣之禮,而是采用平等的禮節跟他相處。

    然而尉繚深知人性,他認為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哪怕是血脈至親,多多少少,也會希望得到情感或者物質方面的回饋。

    趙琨表示贊同,有一段時間,趙琨的親媽被感恩文學給洗腦了。一杯水,一頓飯,都要順便給趙琨來一場感恩教育,搞得趙琨有點無奈——他從來沒有忽視過父母的養育之恩,但是有些東西總是掛在嘴邊就非常奇怪。讓趙琨在自己家待著都會有一種類似于在外作客的錯覺,最后他實在心累,就對母親說,要不你別做飯?放著我來……

    趙琨是個比較率性的人,對別人要求不高,不怕同伴偷懶,他自己有時候也會偷懶,最怕那種負面情緒比較強,既要付出,付出以后又覺得心理不平衡,亂發脾氣,鬧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寧的人。

    就算是什么都不圖,只默默付出的超級戀愛腦,不也希望將喜歡的人俘獲嘛?

    對于秦王政反常的優待,尉繚非但沒有寵辱不驚,反而產生了極大的隱憂——《老子》中有一段話說得好: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

    尉繚清醒得很——現如今的秦國,內有賢臣,外有良將,獨缺一位總覽全局、統籌全國兵馬的戰略型軍事人才。秦王政的禮遇,目的非常明確,就是要尉繚當牛做馬,輔佐他掃平六國,一統江山。

    針對這次伐趙慘敗,尉繚攤開一張輿圖,指出了秦軍的戰略失誤。

    他提了一個建議:以秦國的國力之強,諸侯就好比是郡縣之君。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那些諸侯聯合起來,出其不意地進攻。這就是智伯、齊泯王之所以功敗垂成的原因。希望秦王政不要吝惜財物,派人重金賄賂各國有權勢的大臣,打亂諸侯的合縱計劃,最多損失三十萬金,就能將六國諸侯盡數消滅了。

    智伯活躍在春秋時期,曾經是晉國最強的權臣,差點就將趙氏給滅了,后來被韓、趙、魏三家聯合擊破。

    齊閔王時期,齊國的國力十分強盛,東征西討,破秦、滅宋、制楚。后來被燕、韓、趙、魏、秦五國的聯軍合力攻破了都城臨淄。數年以后才得以復國。

    一番話恰好說到秦王政最擔心的事情上,而且還挺委婉的,沒有直說秦軍每次大敗,基本都是被諸侯聯手暴揍。頗為照顧秦王政的感受。

    秦王政一點就透,虛心求教:“依先生的意思,應該從何處下手?”

    尉繚胸有成竹,氣定神閑地將手中的竹笛伸到輿圖上輕輕一點。

    秦王政低頭一看,問:“先滅韓?”

    尉繚懶洋洋地轉著竹笛,微笑:“王上圣明。”

    第85章 步入官場。

    以前,趙琨閱覽《史記》的時候,心中曾有過一個疑惑——在秦滅韓的過程中,那個俘獲了韓王安、盡數收納了韓國的土地的“內史騰”,究竟是什么人?

    這一回,趙琨總算是搞清楚了,原來內史騰不是秦國的內史,而是韓國的內史——他被尉繚給秘密策反了,已經暗中投靠秦國。

    秦王政派李斯攻打韓國,大軍還沒出動,內史騰就勸說韓王,先獻上韓國的南陽地區求和。

    秦王政大喜過望,委托內史騰代理南陽郡的郡守。

    從前,韓國也經常割地求和,然而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半個郡的地盤,一共幾十座城邑,這還是破天荒頭一回。

    秦王政深刻地認識到了尉繚的才能,每次見面,他都將禮賢下士做到極致。然而過分謙卑,反倒引發了尉繚的心病。

    尉繚時常以牛馬自比,他感覺這般沒有底線的榮寵,已經不是要讓牛馬拉車干活,而是要殺牛馬吃肉喝湯了。

    尤其是最近住在宮里,跟著秦王政,接觸到許多秦國的機密,也越來越熟悉秦法。

    尉繚從未見過如此嚴苛的律法——嫪毐謀反,被誅三族,這沒什么可說的。然而這件事,最終連坐了四千多戶,共計兩萬多人被流放到蜀地。成蟜叛亂,連累他麾下所有的將士被屠戮,大多數將士根本就不知曉成蟜做了什么。還有屯留城內上萬的無辜的百姓,都慘遭流放。

    秦國總共才幾百萬人口,被連坐、牽連成為囚徒,去為秦王政修建陵墓的人居然超過了七十萬。

    這是多么可怕的囚犯比例!尉繚徹底動搖了。

    他也曾四處漂泊,親眼目睹了戰爭給百姓帶來的苦難。尤其是底層百姓,那種窮到娶不起妻室,靠給人當贅婿繁衍子孫的青少年,一旦開戰,都是第一波炮灰,存活幾率相當低。

    戰國亂世,諸侯爭霸,燃不盡的烽煙,服不完的兵役,導致各國的人口都不是很多。

    尉繚當然渴望用他畢生之所學,終結這亂世,給天下人帶來和平又安定的新生活。

    然而,如果一統天下的是秦王政,那秦國的嚴刑峻法將會普及到尉繚走過的每一處郡縣鄉鎮、山川河流,天下人都要被這種極其嚴苛的律法約束。那他究竟是做對了,還是將天下人都拽入了更加水深火熱的苦難之中?

    尉繚一遍遍問自己,能不能承擔這樣的后果,他的答案是不行。

    他私下對人說,“秦王政鼻梁高挺,大眼睛,眸光銳利如鷹隼,胸有乾坤,聲音洪亮,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可惜他寡恩,虎狼心腸。不得志的時候固然可以輕易地禮下于人,得志的時候也會輕易地傷害別人。我只是一介布衣,然而秦王見到我,卻時常表現出謙躬的模樣,假如真讓他實現一統天下的志向,那天下人都將成為他的俘虜。這樣的人,不可長久地跟他交游共事。”

    一傳十,十傳百,等尉繚這話傳到秦王政的耳朵里,就完全變了樣——秦王這個人,鼻梁高挺,眼睛細長,鷙鳥般的胸脯,豺狼似的聲音,缺德寡恩且虎狼心腸……

    秦王政簡直氣笑,他隱隱覺得哪里不對,特意去國尉府看了一眼,發現尉繚已經跑了。

    幾乎同時,趙琨牽著黃犬,放飛了花朝,點齊衛隊,整裝待發。剛巧秦王政也帶著蒙氏兄弟和眾多郎衛趕來,他們就一起追蹤,將尉繚給綁了回來。

    尉繚萬萬沒想到,他隨手送給趙琨一只小狗崽,平常沒事就擼一擼花朝,竟然徹底斷絕了他自己的后路,想跑都跑不掉QAQ

    和人類相比,鷹的視力一騎絕塵,狗的嗅覺遙遙領先,組合起來,簡直就是千里追蹤、尋人的最強輔助。

    饒是尉繚會占卜,也算不到他沒有栽在任何一位諸侯的手中,反倒栽在了鷹犬對他的依戀上。小黃狗還不知道他給舊主人造成了怎樣的困擾,跑前跑后,蹦蹦跳跳地跟尉繚玩耍,肉眼可見的開心。萬幸秦王政親手替尉繚松綁,似乎并不打算追究這件事,至少肯定不會讓他去吃牢飯。

    尉繚松了一口氣,決定以后要表現好一些。

    花朝再次從尉繚的頭頂上空掠過,帶起一縷迅疾的風,表演了一個空中三連翻,盤旋著落在趙琨的護臂上,朝著尉繚的方向叫了一聲。

    趙琨摸一摸花朝的小腦袋,故意開玩笑逗大侄子:“這可是大功臣,王上準備怎么賞?”

    秦王政罕見地開懷一笑,也不太正經地說:“這是小叔父養的海東青,功勞當然應該屬于小叔父。想要什么賞賜?盡管說出來。”

    趙琨思考了一下,獅子大開口:“將來王上掃平諸侯,就把西域打下來,讓微臣種地,保證給咸陽這邊提供吃不完的瓜果,用不盡的白疊子(棉花)。”

    秦王政白他一眼:“出息,除了種地,叔父就沒有別的念想?”

    趙琨單手托腮,“嗯,有的,偷偷告訴陛下,那邊至少有兩處大金礦,我這人比較俗氣,就喜歡金子。”

    秦王政:“好,將來讓蒙恬把西域打下來,給小叔父當封地。小叔父將鎬池鄉治理的那么好,以后別想偷懶,要多多為寡人分憂,就從咸陽令開始吧。”

    自從張良入學,趙琨有種類似于家長的心態,他將手頭的大多數工作都安排給屬下去做,隔三差五地溜達去私學接送張良。是有幾分懈怠了。

    不過,這是趙琨有意為之——一個人就算長了三頭六臂,也會有分身乏術的時刻。而且無論是國事還是家事,全包全攬都不可取。據說諸葛亮死后,蜀漢直接就一蹶不振,雖說這是多方面原因導致的,但其中有一條,就是諸葛亮“事必躬親”,他的副手、部下,蜀國的青年官員都沒有得到充分的鍛煉,能力撐不起局面。

    這些年,高產農作物的種植和推廣,以及水上樂園的運營,已經都有章程可以遵循,哪怕換一個新手管理,也不會出太大的問題。

    趙琨現在要做的,是盡可能大批量培養相關的人才,來填補行業空缺。他不再追求每件事都親歷親為,而是奉行該放手時就放手,讓接班人快速成長起來。他只要稍微留心一些,查漏補缺即可。

    趙琨聽到秦王政讓他當咸陽令,頓時苦了臉,這可是一份苦差。江湖人稱咸陽受氣包,要管的事情又多又雜,遇到大案要案,還經常被權貴施壓。不過,他也不是一般的咸陽令,將來究竟是誰對誰施壓還很難說。

    第86章 為師還以為你會手下留情的

    秦王政回頭看了尉繚一眼,在尉繚瞧不見的角度,對著趙琨比劃了一個手勢。

    多年以來形成的默契,不需要秦王政說一個字,趙琨就能猜到,大侄子這是希望他找尉繚談談心,弄清楚尉繚逃跑的原因,盡快解決問題。

    趙琨用眼神對大侄子說:您就瞧好吧。

    他將花朝放飛出去,邀請尉繚同乘鎬池君專用的四駕豪車。

    這輛馬車寬敞,配套設施都快趕上房車了。尉繚一襲青衣斜倚著幾案,揉了一下被綁出紅痕的手腕,拈起一枚桃花酥遞給趙琨,嗓音極輕極緩,“為師還以為你會手下留情的,這么快就追過來,還沒吃飯吧?”

    尉繚教過趙琨一套步法,因此他們其實算是師徒。

    “確實沒吃。”趙琨捏著桃花酥,心中泛起一點小情緒,身體微微前傾,直視尉繚的眼睛,“先生,不辭而別,可不是什么好習慣!”

    尉繚輕笑一聲:“要不咱們吃頓散伙飯,你來送送我?”

    趙琨開門見山地問:“凡事總有個原因,為什么突然逃跑?”

    尉繚掀起車簾,望向天邊的流云,感覺云絮的形狀又有了新的變化。他幽幽地說,“我將商君(商鞅)之法看了好幾遍,秦國的刑罰太重!動不動就臉上刺字、罰作勞役、割鼻、砍腳、宮刑、連坐……據說商君被處決的那天,秦國的百姓就像過節一樣慶祝。”

    明亮的天光自窗口傾瀉而入,映得趙琨臉上的肌膚似冷玉一般白皙。他微微垂眸,沉默了一瞬,這……歷史課本上沒說啊。

    趙琨回到秦國已經許多年,一開始,他以為反對商鞅變法的只有舊貴族,后來,隨著他對秦法的認知逐漸加深。原來商鞅變法的初期,百姓中反對的聲音也不小,為了立威,商鞅曾經在渭水邊一次性處決了幾百個犯法的人,渭水都被鮮血染紅了。

    尉繚嘆氣:“秦國的徭役也很重,修鄭國渠活活累死了幾千名青壯年勞力。我一想到萬里江山都納入秦國的版圖以后,天下人都要服這種十分繁重的徭役,都要面對這樣嚴酷的刑罰,不知有多少家庭遭殃,我就坐立難安。而且王上他……他同我說話的時候長跪,是一個異常謙卑的姿態,我怕將來被滅口。”

    趙琨被氣笑了,他清了清嗓子:“第一,秦法是為征戰天下制定的‘戰時法’,王上已經答應我,等將來戰事結束,就讓我和王先生重新修訂一部秦法。”

    第87章 我也不想的,可是他叫我姐夫啊

    尉繚有些詫異,神色古怪道:“當年舊貴族鬧得那么兇,秦王依舊力挺商君,絕不修改秦法。據說后來解決問題的方法,是解決了提出問題的舊貴族,取消了他們的世卿世祿待遇。只要沒有功勞,哪怕是宗室出身,也要從宗室籍中除名,成為平民百姓。延續了一百多年的法律制度,哪里是說改就能改的?好徒兒,留神一些,變法的大多不得善終。”

    趙琨吃了桃花酥,擦一擦手,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我不是推廣了許多高產的農作物,讓百姓按照要求精耕細作嗎?糧食的產量確實增加了許多,但是耗費的時間和精力也增加了不少,百姓不能長時間在外征戰,必須定期打理田地。一年之計在于春,其他事也不能耽誤,將軍要招募士兵,郡守和縣令要征發徭役,哪哪都特別缺人,但是他們搶人又搶不過我,百姓都更愿意跟我種地。”

    他頓了頓,“王上和文武百官沒辦法,一起清查了戶籍簿冊,發現有很多年紀輕輕就缺胳膊缺腳,喪失了勞動力的百姓,十分惋惜。大家商量了一番,一致決定重修秦法,將兩百八十多種會導致百姓傷殘的刑罰減輕,或者廢止,并且鼓勵生育。人力也是寶貴的資源,以后不會再輕易地割鼻、砍腳、連坐……先生盡管放心。這是去年春天的事,再過幾個月,一小部分新法就開始試行,重罪也不至于砍腳,完全可以長年勞作,直到立功、死亡,或者被家人贖走。不過修訂、編寫法典不能閉門造車,工作量巨大,新法全面實施,估計要十幾年以后了。”

    尉繚點點頭,“你剛才只說了第一,第二是什么?”

    趙琨繼續說:“第二,像鄭國渠之類的規模浩大的工程,并不是一直都有。而且要不了多久,挖渠、鋪路、架橋、修建宮殿等等就不再是徭役了,會改成契約制,就是由官府出面和百姓簽訂勞務派遣契約,按照百姓付出的勞動質量和數量來分配酬勞,以后做這些事都有工錢可以領。管理細節也會逐步完善,每天干活八小時以內,超出這個時長,拿三倍的工錢。而且傷殘病亡算工傷,都有賠償金。”

    尉繚靠近了一些,饒有興趣地追問,“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王上能答應?”

    趙琨眨眨眼:“又不從國庫拿錢,一切開支從水上樂園的賬目走。是先前屬于呂不韋的那一部分分紅,現如今用來給百姓發點福利。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尉繚沉吟片刻,微微頷首:“這樣也好,民富國強。不過,我只是一介布衣,影響力并不能和那些名門望族相比,王上免去我所有的禮節,賜金賜衣裳賜宅子,商議國事的時候,每每長跪。姿態委實過分謙卑了,我擔心……”

    他沒說下去。

    趙琨心說:關于“過分謙卑”的長跪,其實是尉繚先生有點大驚小怪了。

    這算得上秦王代代相傳的禮賢下士的標準姿態。據說當年宣太后和魏冉專權,秦昭襄王想要有所作為,卻總是受制于人。秦昭襄王向范雎請教的時候,就曾三次長跪。子楚也是用這一手深深地打動了呂不韋。

    這個家傳技能,秦王政當然也是從小就掌握了的。何況他當初住在趙國邯鄲的質子府,由于秦趙頻繁地交戰,秦國的大將白起更是坑殺了四十萬趙卒,周遭的趙國貴族故意拿他泄憤,對他各種欺辱刁難,尉繚是第一個向他表達善意的人,

    秦王政至今還珍藏著尉繚送給他的桃木劍,多多少少有幾分孺慕之情。

    尉繚這種聰明人就是想得太多,把簡單的事情想復雜了。

    然而趙琨決定不告訴他,因為尉繚沒意識到秦王政對他的孺慕和縱容,就敢作天作地,要是發現秦王政從小就戴著八百米厚的濾鏡賞識他,還不得上天?

    趙琨有點同情大侄子,幽幽一嘆,問尉繚:“先生當真感覺不到嗎?其實王上跟信陵君完全不一樣,他并沒有把自己放在主君的位置上,將先生視作臣下僚屬,對他來說,先生與他志同道合,是可以同吃同住、同進同退、并肩作戰的同袍啊。以后有什么想知道的,先生盡管來問我,弟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莫要瞎猜冤枉人。”

    尉繚陷入沉思。

    仿佛是某種心靈感應,就在這時,車窗外傳來慷慨激昂的歌聲。秦王政縱馬馳騁在遼闊的天地間,忽然豪情萬丈,唱起了秦國的戰歌:“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郎衛也都學過這首歌,秦王政一起頭,所有人都跟著唱。

    透過車窗向外看,秦王的衛隊旌旗招展,這支隊伍中的每個人都弓馬嫻熟,前行的時候,馬速基本一致,齊頭并進,馬蹄聲如滾雷,帶動地面都在震顫,齊唱戰歌的時候,很是震懾人心。

    途中休息的時候,一群青少年郎衛推推擠擠,嬉戲笑鬧,分享著肉干和麥餅。雖說這些人的門第出身各有不同,可有緣相聚,在這一刻,更多的是少年人特有的熱忱和友善,一張餅能掰成八份,一人分一口都吃得挺開心的,

    尉繚旁觀了一會兒,似乎有些明白了——秦王政這個年紀,與人結交,意氣相投就足夠了,不需要考慮太多復雜的東西。是他俗氣了,總以為秦王政和那些諸侯一樣,只是做做禮賢下士的樣子,千金買馬骨。誰知竟然是一片誠心。

    秦王政恰好偏頭朝這邊望過來,對上尉繚的視線,露出一個極其淺淡的微笑,緊接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趙琨輕輕地推了尉繚一下:“先生,快去吧。王上在等你呢。”

    趙琨回到鎬池鄉,已經是日暮時分。甘羅替他將日常的工作都完成了。呂不韋的小兒子還不知道他姐姐已經和甘羅決裂,一口一個“姐夫”,親昵地呼喚甘羅,還撒嬌說私學的同窗仗勢欺人,嘲笑他了,請姐夫甘羅明天去給他找場子。

    甘羅的喉結輕微地上下動了動,嘴唇抿成一條線,終究沒好意思解釋什么,而是將錯就錯,答應替呂家的這位小郎君出頭。

    趙琨考慮到張良也在同一家私學讀書,有點不放心,第二天就陪甘羅一起去私學走一趟,瞧一瞧是否存在霸凌現象,順便接張良回家。

    好巧不巧,張良的兄長張溫也來接人,還帶著張良愛吃的小點心和一匹小馬駒,或許是準備在回家的路上,讓張良多練一練騎術。

    趙琨垂眸瞧著自個兒空空如也的雙手,正有些難為情的時候,只見張良跟幾個同窗有說有笑地走出大門。隔著許多來接自家小郎君的家長、侍從、馬夫等等。第一時間鎖定了趙琨,在小伙伴們羨慕的凝望之中歡呼一聲,邁開尚且稚嫩的雙腿,一溜小跑,飛鳥投林一般,撲進了趙琨的懷中。

    張良沒瞧見他的兄長張溫!

    第88章 刺客卡牌收集+2

    午后的陽光慵懶地灑落了一地,張溫的神色很是落寞,他隔著喧鬧的人群和趙琨對望了一瞬。將捧在手中的點心盒子交給了侍從。

    趙琨微微垂下眼眸,看著身上多出來的人形掛件。

    張良穿上青衿的學子服,原本就是一副小仙童的模樣,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驚喜期待的神色,手臂掛在趙琨的脖頸上,仰頭問:“表兄怎么來啦?”

    趙琨雙手將張良舉過頭頂:“陪甘兄來處理一點小事情,順便接阿良回家,入學一個月了,感覺怎么樣?”

    張良被舉高高,笑得十分開心:“這是秦國最好的私學了吧?我覺得每個先生都特別厲害,是我們一般情況下接觸不到的能人異士。教儒學的是博士周青臣,教律法的是客卿李斯,他們都特別關照我。還有隗先生(隗林),他確實嚴厲,讓我們自學《孫子兵法》,用戒尺堵著門提問,過關一個放走一個,必須有自己的見解。不過隗先生又升官了,公務繁忙,只能抽空給我們講課。大多數時候都委托毛亨毛先生替他上課。毛先生也非常博學……”

    張良沒說的是:雖然都是因為鎬池君才對他格外關注,幾位先生待他的態度卻截然不同——隗林格外嚴厲,周青臣卻是異常縱容。李斯表面上對所有學生都差不多,但私下里會將張良、王離、馮劫叫到他處理公務的地方,講一些更深的東西,順便輔導他們的功課,還盯著他們練字。興致來了,也會拉著他們討論歷史典故和時下的大事。

    至于毛亨毛先生,據說與李斯一樣,也是荀子的弟子,最擅長《詩三百》。然而毛亨跟李斯似乎有些矛盾,他們之間是一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模樣,平常在私學中偶遇,要么將對方當成空氣,要么斗嘴。完全看不出什么同門情誼。

    前不久,李斯得了秦王政的賞識,要帶兵伐韓。春耕接近尾聲,大軍出征在即,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李斯都不會再來講課。

    張良只撿好事,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趙琨含笑傾聽,是一個相當完美的聽眾,就是思緒總會飛到他當年上學的時候。直到張良隨口一問:“表兄,事情還順利吧?”

    趙琨這才悠然回神,擺了擺手說:“是甘兄負責辦事,我只不過是來湊數的。你兄長也來接你了,要不要一起回去?”

    其實甘羅一個人就可以將事情處理得很漂亮,趙琨陪他過來,只不過是為了應對可能出現的突發事件——能將孩子送進隗林創辦的私學的人家,家庭背景都不簡單。畢竟呂不韋只是丟了官職,爵位依然是文信侯,一般的人家惹不起。有膽量嘲諷呂家小郎君的人,自然也不會懼怕上卿甘羅。

    趙琨和甘羅一同出面,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對方多多少少都會收斂幾分。

    三月,上巳節(古代的情人節)剛過,天氣晴好。趙琨在水上樂園舉辦了一場盛事——名叫“天生我材必有用”,只要有一技之長,都可以參加鎬池君的門客選拔,由趙琨親自把關,福利待遇甚至超過了六百石的普通官員。

    另外,還有“百家爭鳴辯論賽”——儒家、墨家、道家、法家、陰陽家、兵家、名家、雜家等等,諸子的傳人都可以參加辯論,前三名直接獲得位于咸陽的豪宅,前十獲得鎬池君的舉薦,以及在水上樂園免費吃喝玩樂一個月的特權。

    為了造勢,消息提前數月就已經散播出去,不單是秦國,其他諸侯國的人也會得到消息。一旬有十天,趙琨一三五七九選拔門客,二四六八十聽諸子百家的辯論,發掘一些人才引薦給秦王政。

    他發現了一對特殊的好友,兩個結伴而來的年輕人,同飲一壺酒,喝到興起,就在鬧市中引吭高歌,一起縱聲大笑,一起長歌當哭,旁若無人。

    趙琨派人去打聽,原來是朱家介紹到水上樂園參加門客選拔的好朋友——一個叫荊軻,另一個叫高漸離。

    第89章 刺秦天團也要打工

    趙琨給自個兒倒了半杯白開水,杯中的熱氣裊裊上升,他心說:很好,這是要集齊刺秦天團的節奏嗎?

    集卡愛好者狂喜。

    趙琨用手指輕輕地扣了兩下幾案,伯高還在他身邊的時候,他也曉得伯高侍奉得細心周到,辦事干練,然而沒有對比,也不覺得他離了伯高就不行。直到上個月伯高去學室讀書。趙琨連著選了三名小宦官,才勉勉強強地將伯高以前的工作量完成,而且三個小宦官加在一起,都不如那一個用著趁手。

    鎬池鄉雜七雜八的事一向沒完沒了,新來的小宦官歲安說話太多,嗓音有些啞了。

    趙琨輕嘆一聲,將水杯推到歲安的面前,對他說:“先喝點水吧。”

    歲安的眼睛一下子就濕潤了,他出身于軍戶家庭,父兄都是大秦的銳士1。屬于精銳部隊的低階小軍官。這段時間,他過得就像做夢一樣。先是因為長安君成蟜叛亂,他的父兄受到牽連,被斬首。他母親沒入官奴,被大戶人家買走。他因為還不滿十六歲,最終沒入隱宮,恰好趕上秦王政擴充后宮,大宦官原本要將他閹割了,送去伺候宮里的妃嬪。

    剛巧鎬池君身邊缺一名小宦官,讓朱家來隱宮挑選,已經挑了兩次,兩個都不太合用。鎬池君就親自來挑人,在屋外聽見歲安驚恐的叫聲,制止了要給他“凈身”的大宦官。

    實施宮刑之前,要先清腸胃,歲安已經在光線昏暗的小屋子里餓了三天,都沒什么力氣了,又被蒙住雙眼,綁縛在刑具上,準備閹割。是鎬池君拔劍斬斷了麻繩,將他扶起來,帶上了馬車。還讓朱家派人去將他母親贖出來,也安置在鎬池鄉。

    他從小就笨手笨腳的,在隱宮挨過不少打,才學得稍微機靈一些。但要侍奉鎬池君,顯然是不夠看的。萬幸鎬池君脾氣好,茶水涼了沒換,收拾書房的時候文書的分類沒弄對,許多事情辦得不到位,也只是心平氣和地稍微提點幾句,并不會因此責罰別人。

    然而歲安自己心中過意不去,關鍵是管事的也會暗中觀察他們這些新來的小宦官,如果鎬池君指點了兩三次,同一件事還做不好,就會被安排到別的地方去。所以歲安只要有空閑時間,就去找伯高,向他請教如何照顧鎬池君的起居。

    一開始,伯高明顯不太歡迎歲安,聽他說明來意,微微挑眉,直接一把將門甩上,一想到這是取代他留在鎬池君身邊的小宦官,心中就異常排斥對方,恨不得一腳踢死。鎬池君怎么又胡亂救人,還撿回鎬池鄉?伯高是第一個,歲安卻絕不會是最后一個。從深淵中被解救出來,得以重見光明的人是什么心態,伯高太懂了,他當初是怎樣費盡心機的要留下,這個歲安,顯然“有過之而無不及”。

    門板險些撞到歲安的鼻子。歲安不肯走,就隔著門誠懇地祈求,說起鎬池君救過他,他想要報恩。

    “嘭!”

    伯高狠狠地踹了一下門,語氣不善:“閉嘴,你想報恩,跟我有什么關系?”

    歲安沉默了許久,結結巴巴地說:“你不在,鎬池君很、很不習慣。他已經換了兩個貼身的宦官,我是第三個。可是我太蠢笨了。鎬池君的文書寫了一半,今天要繼續寫,讓我研墨,我研的墨濃淡不勻,還有渣子。鎬池君沒說什么,但是他親手研墨,又將文書重寫一遍,浪費了不少時間。我、我……”

    雕花的烏木門突然打開,伯高的臉上仿佛結了一層寒霜,冷冷地道:“進來,我教你研墨。”

    歲安在伯高這里學了不少東西,比如公文寫作的格式、往來文書的分類整理……甚至包括鎬池君習慣的茶水和洗腳水的溫度,吃葡萄要剝皮之類的細節,伯高也都一一指點。

    隨著鎬池君越來越喜歡將歲安帶在身邊,伯高開始吃味,時不時地鬧點小情緒,歲安也都默默地忍了。最終,他侍奉鎬池君的時候得心應手,從一眾侍從之中脫穎而出,成為鎬池君的左膀右臂。

    趙琨想了想,吩咐歲安:“明天的門客選拔,將荊軻和高漸離安排在前邊,我要會一會他們。

    第二天,趙琨跟甘羅談笑風生的時候,竹簾被卷起,清風穿堂而入,一角布衣先被風吹進了趙琨的視野中。

    進來的是兩位青年男子,一個容貌俊雅,氣質憂郁,十指修長白皙,手形優美,一看就很適合撥弄樂器。

    另一個位長了一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身形高大威猛,手臂上隆起的肌肉給人一種力量感。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薄唇緊閉,下頜的線條冷硬,腰佩一柄重劍,沒有劍鞘,用黑布緊緊纏繞,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子堅毅果決的氣質。

    歲安躬身湊到趙琨的面前,輕聲說:“左手邊是來自燕國的高漸離,他自幼得名師指點,是一個優秀的樂師。右手邊是來自魏國的附屬國小衛國的荊軻,他是一名武者,頗有幾分名氣。”

    趙琨從前看動畫片超喜歡的角色,現如今就站在下首,渴望成為他的門客。

    他心中竊喜,臉上卻一片平靜,一本正經地問:“鎬池鄉不養閑人,你們擅長什么?”就算是刺秦天團,也要給他打工。

    荊軻的反射弧有點長,好半天沒反應,甚至沒有太明顯的表情。

    高漸離先上前兩步,自我介紹了一番。他最擅長擊筑,是武士之中最精通樂理的,同時也是樂師之中,最瀟灑最能打的。

    這個距離,趙琨能聞到絲絲縷縷的蘭草清香從高漸離的身上散發出來,他的頭發還沒有干透,像是才用蘭湯沐浴過,衣裳也熏了蘭香,真是一個講究的優雅男子。

    第90章 秦王政霸占了扶蘇的玩具,煉金

    趙琨注意到高漸離還背著一只類似于琴匣的東西。

    高漸離發現趙琨好奇的目光,將背上的匣子解下來,緩緩打開,露出一只樣式古樸,細頸圓肩,一共有十三根弦的樂器——筑,這種樂器看起來跟前不久蒙恬手工制作的秦箏有幾分相似,在后世已經失傳多年,時下卻非常流行,秦王政就喜歡聽樂師擊筑。

    高漸離跟蒙恬一樣熱愛音律,回頭介紹他們倆互相認識一下,應該會有共同話題。

    趙琨按捺住心中的雀躍,低低地重復一遍:“擅長擊筑?恕我冒昧,能否請君即興演奏一曲?”

    高漸離猶豫了一下,看向荊軻,荊軻微微點頭,他才說:“可以演奏,不過我這絲竹之聲與眾不同,不是小兒女的相思情長,寂寥遣懷,而是慷慨雄壯的豪俠之歌,如果鎬池君想要聽得盡興,最好是有一個八尺游俠,長歌劍舞與我同聲相和。我能否再邀請一位好友,在我擊筑的時候和而歌之?”

    趙琨:明白了,高漸離一定要拉小伙伴唱歌相和,抓住機會一起展現才藝。知己難得,荊軻有高漸離這樣的好朋友,委實讓人羨慕。

    趙琨眉目含笑,隨意擺擺手:“當然能。你們需要準備什么,跟侍者說一聲就行。”

    立即有侍者上前,引導高漸離和荊軻下去準備道具。

    片刻后,屋中的琴案被移到正對著趙琨的位置上,根據高漸離的需求,重新調整了高度。趙琨示意再加一重坐席給高漸離和荊軻,這屬于一種禮遇。

    高漸離大大方方地洗凈雙手、焚香、入座,左手按在弦的一端,右手拿著小竹尺擊弦發音。

    他的手保養得特別好,皮膚細膩,手指纖長,骨節分明,通體猶如暖玉雕成,沒有一點瑕疵。指尖還帶著健康的淡粉色,就像一尾活潑好動的小魚在弦子上靈活地游走跳躍,撥出一個個美妙的音符。

    荊軻唱歌,高漸離擊筑,配合得天衣無縫。甘羅聽著聽著,從豪情壯志熱血沸騰,到英雄遲暮熱淚盈眶,忽然就傷感了。

    趙琨在禮樂課上摸魚多年,會彈琴,但是彈得委實不怎么樣。而且聽慣了后世五花八門的影視劇配樂,對絲竹管弦的聲音不夠敏銳。

    這還是除了蒙恬撥弄秦箏的時候,趙琨頭一回被古典音樂打動——高漸離的演奏,在絲弦上傾注了強烈的情感,時而慷慨悲壯,時而柔情脈脈,讓人聽著如飲烈酒,漸漸有豪情壯氣自胸中噴涌而出。

    若論指法技藝,能夠自制樂器的蒙恬當然也不差什么,但蒙恬的演奏沒有如此卓越的感染力。或者說,蒙恬的人生過于平淡順遂,他的音樂中缺少了幾分發自心靈的聲音,并沒有太明顯的情感起伏。當然,中正平和,也是另一種藝術巔峰,趙琨個人認為是一時瑜亮,難分高下。

    聽完一曲,滿室寂靜。高漸離和荊軻的弦歌聲,追魂奪魄,依然纏繞在每一個聽眾的心頭,許久都沒有人說話。

    過了半晌,趙琨的心緒才漸漸平復,輕聲問高漸離:“這是什么曲子?”

    高漸離微微偏頭望向窗外,目力所及之處,似乎有一道蒼涼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遠方的塵埃中。

    他想了想,說:“此曲名為《黃金臺》。很久以前,燕國噲將王位禪讓給相國子之,本該繼承王位的太子心中怨恨,試圖奪回權柄,導致了一連串嚴重的內亂。最終在子之三年(公元前314年),齊國的軍隊攻破燕國的都城,殺死了燕王噲和子之,燕國覆滅。趙武靈王派人送公子職(燕昭王)回國繼位。當時的燕國內憂外患,舉步維艱。燕昭王想要報齊國滅燕國的仇恨,然而燕國位于北方苦寒之地,他無人可用。招賢令頒布了很長時間,都沒招攬到合適的賢才。于是燕昭王帶上豐厚的禮物,親自拜訪郭隗,向他請教求賢的策略。”

    郭隗不慌不忙,給燕昭王講了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國君,想用千金的高價求購千里馬。然而千里馬難得,一轉眼就過了三年,國君仍舊一無所獲。這時,宮里一個職位卑下的小小侍臣,竟然自告奮勇地站出來,對國君說:“請將這個差事交給我來辦!”

    國君點頭同意。不到三個月,侍臣果然找到了一匹日行千里的寶馬良駒,可是就在他準備買馬的時候,這匹千里馬竟然死了。他思慮了片刻,仍然拿出500金的巨資,將死馬的尸骨買了回來。

    國君見到千里馬的尸骨,火冒三丈,怒斥這位侍臣:“我要活馬,你買這匹死馬回來有什么用?不是白白浪費了五百金嘛!”

    侍臣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說:“請國君息怒,這五百金也不會白費。一匹死馬國君都愿意出高價買走,這個消息一旦傳開,人人都會相信您是真心喜愛良馬的人,而且獨具慧眼,一諾千金說話算數。這樣,一定會有人帶著千里馬登門,獻給國君。”

    后來,不到一年,這個國君果然得到了三匹別人主動獻來的千里馬。

    郭隗狡黠地對燕昭王說:“如果大王真的想要招賢納士,網羅人才,就請先從我這副‘馬骨’開始吧。我這樣的都能得到重用,何況那些才能勝過我的人呢?他們難道還會嫌千里的路程太遙遠嗎?”

    于是燕昭王為郭隗修筑宮殿——黃金臺,并拜郭隗為老師,極盡禮遇。消息傳開以后,樂毅從魏國趕到,鄒衍從齊國而來,蘇秦從洛陽而來,劇辛也從趙國趕來,人才爭先恐后地聚集在燕國。

    樂毅負責操練士兵,整頓軍備。

    蘇秦負責搞外交,他游走在列國之間,身佩六國相印,還專程去齊國放煙霧彈,誤導齊王對局勢的判斷。

    鄒衍負責內政民生。鄒衍就是《五德終始說》的創始人鄒子。

    據說鄒衍來時,燕昭王親自為他打掃臺階,將竹席細細地擦拭干凈,以弟子之禮,在黃金臺上拜鄒衍為師,并且修建館驛請他居住,隨時聽取他的意見。

    鄒衍不僅是個理論高手,在實踐方面也是王者。為了給燕昭王提供切實可行的建議,鄒衍經常去各郡進行實地考察。有一年的春天,鄒衍來到漁陽郡,發現別的地方都已經是春風楊柳、春意盎然了,唯有此地積雪都沒有融化,看起來仿佛時光還停留在冬日。漁陽郡城的寒氣太盛,草木不豐,當地百姓的生活十分困苦。

    傳說鄒衍登上郡城南面的一座小山,吹起了律管,演奏春之曲,他一連吹了三天三夜。這座小山便飄來暖風,在明媚的陽光下,郡城冰消雪融,草木發芽,鮮花綻放。緊接著,整個漁陽大地變暖,百姓趕緊下地耕種。這一年莊稼長得特別茂盛,五谷豐登。鄒衍還從全國各地找來了許多漁陽郡缺少、或者還沒有的優良種子,教導百姓掌握識別、種植這些農作物的方法。從此,漁陽郡的百姓生活漸漸富足。

    鄒衍離開漁陽之后,百姓懷念他,就將他吹律管的小山命名為“黍谷山”。甚至在小山上為他修了生祠、立碑,就叫鄒夫子祠……

    經過多年的休養生息,燕昭王二十八年(公元前284年),樂毅率領燕軍,聯合韓趙魏三家的軍隊,以及秦楚之師,六國合力攻齊。與此同時,蘇秦的間諜活動暴露,遭到齊國大臣的痛恨,遇刺身亡。

    鄒衍是齊國人,他心中始終眷戀著故國,拒絕參與這場征伐。

    樂毅大破齊軍,占領了七十多座齊國的城邑,齊湣王敗死。燕國一雪前恥,進入鼎盛時期。

    可惜好景不長。燕昭王駕崩以后,燕惠王繼位。他不信任這些先王時期的舊臣。恰好這時齊國開始反攻,燕齊的局勢漸漸逆轉,剛巧鄒衍不但是齊國人,還沒有參與伐齊之事。

    燕惠王聽信讒言,下令將鄒衍逮捕入獄。

    鄒衍在獄中仰天大哭,竟然出現了五月飛霜的異常天氣。

    百姓都說這是因為鄒衍一直盡忠盡職,太過冤枉,就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這一樁冤案了。

    最終,迫于輿論壓力,鄒衍得以昭雪。他遭遇了這場變故,身心俱疲,思鄉情切,又輾轉回到了齊國。

    伐齊最大的功臣樂毅,也因為遭到燕惠王的猜忌,萬般無奈之下投奔了趙國。

    這是高漸離自己譜的曲子,從一場風云際會,到風流云散的故事。斯人已去,只留傳說,聽曲的人難免傷感。

    趙琨一雙桃花眼滴溜溜地一轉,“大秦雖然沒有黃金臺,但是有六英宮,專門接待來自各國的使節、賢才志士。王上求賢若渴,他待尉繚,比當年燕昭王對鄒子更加禮遇,不僅如師如友,尊敬且平等,還賞賜宮殿,就連尉繚的衣裳飲食規格也都跟王上一樣。只不過宣傳得少,世人不知道罷了。你們若真有鄒子、樂毅之才,我可以代為引薦。不過,請先在鎬池鄉露一手,讓我瞧瞧你們的真本事。”

    就這樣,高漸離和荊軻吃著趙琨剛畫的大餅,在鎬池鄉開始了他們的打工生涯。

    荊軻超喜歡八卦城(水上樂園),高漸離卻感覺上了賊船——鎬池君的門客,待遇居然還跟學分進修直接掛鉤,需要自由選擇三門、或者三門以上的選修課,每修滿三十學分,或者有特殊貢獻,才能升職加薪。

    高漸離蹙眉,狗看星星似的看著選課表,可以選修的課程有:秦律、醫學、植物學、動物學、農學、生態學、諸子哲學、公文寫作、應用數術、應用化學、應用物理、史學、禮樂、武術技擊……

    高漸離向前輩們打聽,大家都說植物學、農學比較辛苦,學出來基本就是各郡的農官,受人尊敬,但是升遷的機會比較少,還要頭禿地編寫大秦的《植物志》,不建議選。抱著試試看的心態,高漸離選了動物學、公文寫作、禮樂。荊軻選了動物學、諸子哲學、武術技擊……

    趙琨忍笑,他的門客之中,喜歡捉弄新人,甚至是有點壞心眼的家伙比較多,把高漸離和荊軻都忽悠瘸了。其實植物學和農學非常受歡迎——去各地采集植物標本,期限寬松,資金充足,跟公費旅游有什么區別?撰寫植物志確實容易頭禿,但這是一道考驗——九卿之一的治粟內史就快要告老還鄉了,秦王政正在物色新的治粟內史的人選。

    當天晚上就有一節動物學的課程,高漸離和荊軻等一眾學員,被趙琨領進了牛棚之中,學習如何給母牛進行人工受精……

    首先,挑選健康的、品種優良的、處于發情期的大公牛,淘汰那些不達標的,比如體格不夠健壯、攜帶寄生蟲的公牛。

    然后,荊軻被安排去獲取公牛的精子,在趙琨的口頭指導下,給公牛打飛機的過程過于刺激,荊軻一個操作失誤,被公牛踹了一腳,皮膚上頓時就淤青了一小快。萬幸他有些功夫底子,一點輕傷完全不影響行動。只不過三觀碎了一地,尤其是他對鎬池君的固有印象——溫和謙遜、文質彬彬的公叔琨。

    這人到底靠不靠譜?荊軻從未見過鼓勵養殖戶只養母牛,需要繁殖的時候,在指定的地點,出少量銅錢,就能雇傭一個人使用器械給所有的母牛受孕,大量生產小牛犢子。

    問題是鎬池鄉的百姓家家戶戶都擁有耕牛,這也是無法反駁的事實。在燕國,大多數百姓都養不起牛、馬。人都吃不飽,哪有余力養牛?

    高漸離連忙沖上前,幫忙制住強壯的大公牛,荊軻與他配合默契,很快就取來足夠的精子。

    還有更刺激的,趙琨親自示范了一下,如何檢測精子的品質,品質達標,就進行下一步:先用藥水消毒器具,再用涼開水沖洗器具,最后蘸取適量的精子,人工讓母牛懷孕。

    高漸離一張俊臉微微泛紅,萬萬沒想到,他人生第一次跟異性親密接觸,對方竟然會是一頭牛。

    荊軻面色如常,但檢查母牛的生殖器的時候,手抖了抖,屏住了呼吸。

    趙琨已經有兩三年沒有親自教授過動物學的課了,他今天是故意的,就是聽說荊軻和高漸離報名選修動物學,想現場觀摩一下,看看他們學習人工給母牛受精,以及母牛的產前、產后的護理課程,會是什么反應?

    荊軻的眼睛,看起來十分明亮有神采,實際上卻有些近視,度數應該不低,他看東西的時候,總是湊得特別近。高漸離手持小工具給母牛受精,荊軻偏頭去看,結果兩個人的腦袋直接撞在了一起。

    趙琨不厚道地笑嘻嘻。

    觀察了一段時間,趙琨發現荊軻什么都好,就是有個壞習慣——箕踞。

    這年頭,除了軍旅之中,其他場合,無論老女老少,所有人都穿裙子,也叫裳,圍腰一裹就完事了,真空上陣,不穿安全打底褲。天冷再加一件外袍、以及大氅。

    箕踞。就是岔開雙腿,大大咧咧地走光坐姿,這個姿勢說嚴重也不嚴重,說不嚴重吧,又曾經引發過血案。

    據說漢高祖劉邦面對女婿張敖,就完全不要形象,奔放地來了一個箕踞而坐,直接惹得女婿張傲的門客貫高等人紅了眼珠子,覺得劉邦雙腿大張,門戶洞開,無限春光,盡收眼底。嚴重羞辱了張傲,他們打算跟劉邦拼命,收買刺客。

    這在后世看來,是很難理解的,都是男子,還是翁婿之間,至于因為坐姿不當,走光了,就急紅眼找刺客嗎?

    然而在戰國秦漢時期,還真至于。亞圣孟子就曾經因為妻子獨自一個人在室內的時候箕踞,想要休妻。他徑直對母親說:“這個女子太無禮,我要休了她!”

    劉邦這般倨傲無禮,是對張傲莫大的羞辱,張傲的門客不弄死劉邦都感覺難消心頭一股惡氣。

    據《史記》記載,聽聞趙王張敖的門客貫高等人雇傭殺手,打算行刺漢高祖劉邦。劉邦勃然大怒,直接將張敖、貫高等抓捕下獄,還詔令趙國,只要是追隨趙王的人,一律誅滅全族。

    貫高被捕入獄以后,接受審判的時候,一口咬定趙王張傲完全不知情,是他自己的主意。官吏鞭答他數千下,他身上都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了,卻始終不再開口說話。

    對張傲來說,幸虧他的門客貫高夠義氣,是一條硬漢,被嚴刑鞭打幾千下,慘遭烙鐵加身,被打得體無完膚,卻始終堅稱是他自己的主意,不愿意牽連到張傲的身上。

    老丈人怎么啦?

    老丈人也不可以箕踞,如此無禮放肆。

    貫高身為門客,領著張傲發的錢財,被張傲好吃好喝地供養著,又怎么能假裝瞧不見張傲受辱?

    聽完匯報,劉邦心生敬佩。派人查證趙王確實沒有參與謀反,就做主放過了他。

    消息傳至獄中,原本也在赦免之列的貫高,卻仰起脖頸,慷慨陳詞道:“我被打成這樣,還苦苦堅持,就是為了還趙王一個清白。現如今趙王脫困,我的心愿已經完成,雖死無憾。況且為人臣子,已然背負上篡殺皇帝的惡名,縱然皇上不滅我,我哪能厚顏無恥地茍活于世呢?”

    貫高說完,自我了斷,從此,他名傳天下,而這樁由箕踞引發的血案,也終于畫上了句號。

    戰國策中,荊軻刺秦,圖窮匕見。

    刺殺行動失手以后,荊軻倚柱而笑,也擺出了箕踞的姿勢,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持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

    也恰恰是這極盡嘲諷侮辱的箕踞姿勢,徹底激怒了秦王政。

    文武官員一擁而上,亂刀屠戮。所以說,時下,箕踞是一個不太好的習慣,容易引發事端的危險坐姿。

    趙琨是個很會忙里偷閑的人,接受了咸陽令的官職,卻將大部分日常工作都分派給門客去做。其中有一項,就是在咸陽地區普及耕牛。

    《漢書.食貨志》記載:漢武帝時期,搜粟都尉趙過在陜甘一帶推廣牛耕和“以人挽犁”。這是史籍明確記載的第一次大規模推廣牛耕技術。

    趙琨將這個進度提前了七八十年,關鍵是他連牛痘疫苗都搞出來了。

    縣令不需要經常上朝,不過咸陽是秦國的都城,所以趙琨必須參加每月初一、十五的朝會。

    考慮到明日就是十五,秦王政要求趙琨今晚就提前進宮,陪他說說話。趙琨上完課,樂呵呵地把兩份文書揣進袖袋里,就讓車夫送他去章臺宮。

    薄暮時分,華燈初上。扶蘇也在,小家伙一瞧見趙琨,就嘟著嘴,踢踢踏踏地跑過來,委屈巴巴地向趙琨告狀:“小叔公送給我的八音盒玩具,被父王給拿走了。我還沒有玩過!父王耍賴,不肯還給我!”

    趙琨:“……”

    他不會是幻聽了吧?什么情況?秦始皇跟兒子搶玩具?

    先前煉鋼的小作坊弄出了彈性鋼,趙琨就定做了一批零部件,組裝了兩只精巧的八音盒,一只給了張良,另一只送給扶蘇。關于八音,《三字經》中是這樣記載的——“匏土革,木石金,絲與竹,乃八音。”

    趙琨干咳一聲:“扶蘇,你跑來告狀,你父王知道嗎?”

    扶蘇轉開小臉,氣鼓鼓地說:“可是那是小叔公給我做的八音盒!”

    話說秦王政霸占了扶蘇的玩具,玩了一整天。還是沒搞懂八音盒發聲的原理,繼續研究。

    趙琨簡直沒眼看,他清一清嗓子,伸出一根手指在秦王政的腦門上輕輕一點,笑道:“政兒多大的人了,怎么還跑去跟兒子搶玩具?”

    秦王政忽然冒出幾分童心,一把捉住趙琨的手腕,理直氣壯地耍賴:“自從有了扶蘇和張良,小叔父親手制作的玩具就只給他們倆,不再給我了。我不管,以后小叔父送他們什么,也要送我什么,一樣都不能少!”

    趙琨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做手工很費時間的,然而對上秦王政期待的目光,趙琨幽幽輕嘆一聲,說:“好,以后我再制作玩具,每樣都有政兒的一份。”

    秦王政肉眼可見的歡喜。跟趙琨擠在一張小榻上說悄悄話。

    叔侄倆什么話題都聊,百無禁忌。包括但不限于:越地的女子大聲說話的時候,簡直像在吵架,吳王夫差竟然喜歡越女西施,西施一定特別美貌,能讓人忽略她的聲音。

    未經允許,燕太子丹竟然逃跑了,而且順利地混出重重關隘,秦王政疑心——朝中會不會還有燕國的內奸?

    趙琨從未覺得有哪個女子的聲音不好聽,誰都有輕聲細語的時候,也會有情緒崩了的時刻,同一個女子,對不同的人說話,聲音也會有點區別的。比如姬冰硯,他對張良說話就是溫柔大姐姐。對鎬池君說話就是鄰家的俏皮小妹妹。對朱家說話就是河東獅吼……

    至于燕太子丹的事。

    趙琨心說:荊軻初來乍到,燕太子丹已經逃出咸陽,雙方完美地錯過了彼此,荊軻刺秦應該不會發生了。燕太子丹很可能還會找人刺殺秦王政,但那個人不會是荊軻。

    魏王病重,魏國的龍陽君作為使節,出使秦國,準備接魏太子增回大梁城繼位。這位龍陽君可真是長袖善舞,他說動了許多高官,輪番來勸秦王政派人護送魏太子增回國。

    前不久尉繚遇刺,受了點輕傷,秦王政懷疑刺客就是魏國第一劍術高手龍陽君。

    說起龍陽君,趙琨也想起一件事,他和尉繚相遇的那天,魏國使節團的領頭人就是龍陽君。三天前龍陽君來水上樂園作客,朱家負責接待他,還鬧了一個笑話,朱家聽說龍陽君喜歡男人,就不太想去,生怕龍陽君看上他。

    彼時,趙濯戲謔地一笑,對朱家說:“朱兄,龍陽君只是喜歡男子,他并不是眼瞎。像鎬池君這樣的,才需要擔心吧。”

    趙琨頭一回知道,后世的影視劇中,總是煙視媚行的龍陽君,其實天生一副十分端莊的好相貌,同時還是魏國第一劍客。歷史怎么比小說還夸張?

    扶蘇繞著他們轉了半天,始終要不回八音盒玩具,甚至插不上一句話,最終哭著跑出門去。

    秦王政揮一揮手,示意侍從們趕緊追上去。

    趙琨:原來你是這樣的秦始皇。

    這種父王不能要。扶蘇該不會是買假酒送的吧?秦王政目前有四個兒子,他對扶蘇最為嚴厲,就算哭了也不怎么哄,理由是扶蘇是長子,將來要繼承王位執掌大秦,不能慣壞了。

    所以趙琨才格外留意幾分,經常給扶蘇送一些宮里沒有的小吃、玩具之類的東西。有時候還帶張良和王離來陪扶蘇玩兒。

    張良入學以后,性子變得活潑開朗了許多,終于像一個長相格外可愛的普通小孩子了。而且他手中永遠都有最新奇最有趣的玩具,很快就成為私學中的名人,小朋友們爭著搶著跟他玩,摸一把他的玩具,都要炫耀好幾天。還有小朋友要出巨資購買張良的八音盒、一整套士兵人偶,張良根本不搭理人家。

    甚至有高官派人到水上樂園來,重金求購八音盒。

    不是趙琨不想賺這筆錢,是手工八音盒對技藝的要求很高,以時下落后的生產力,制作周期相當漫長,而且造價昂貴,難以大規模生產。

    夏至,張良邀請所有同窗,在水上樂園聚會。

    張良有個少年同窗坐在角落中吃糖,看起來十分安靜,臉上有一塊明顯的青紫色的斑痕,像是胎記,導致他平常有點自卑。

    荊軻是個近視眼,估計沒看清楚,就問那個少年:“你跟人打架了嗎?眼睛下邊怎么回事?”

    少年局促不安,帶著幾分自卑的情緒,說:“生來就有,應該是胎記,”

    場面一時間有些尷尬,高漸離放下手頭正在閱讀的書籍,出來打圓場說:“這孩子頗有靈性,是老天爺害怕弄丟了,在臉上做個記號。"

    一句話就把尷尬解除了,與擅長武力但是反射弧過長的荊軻相比,高漸離的反應速度更加敏捷一些,心思縝密。

    趙琨聽這群學生嘰嘰呱呱地聊天。

    才知道蒙毅出了點事情,他暗戀終黎未,瞧見伯高厚著臉皮討好終黎未,添茶倒水的時候,還有意無意地碰到了終黎未的指尖。

    蒙毅瞬間火冒三丈,幾步沖上前,扯住伯高的衣服領子,壓低聲音,怒斥道:“登徒子!不要臉!”

    伯高一向不怕他,聽見這么幾句,頓時惱了,將蒙毅的手拍開,于是他們倆當場大打出手,讓趙琨大跌眼鏡、大感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武將世家出來的蒙毅,竟然打不過伯高。伯高的武藝是跟終黎辛學的,他把蒙毅打成了輕傷。

    蒙毅想要求娶終黎未,遭到了家族的強烈反對。又被他親爹打得幾天沒能下床。趙琨去探望蒙毅,他緊緊地扯住趙琨的衣袖:“不要把終黎未許給伯高,等我,我能說服族人。”

    趙琨搖搖頭,嘆息道:“就算能,得不到家人認可的婚姻,也很難和和美美,長長久久。一時的心動歡喜,激情很容易在歲月流逝中消耗殆盡。你知道的,我不會讓阿姐受一點委屈。”

    蒙毅抿唇:“那你是一定要偏向伯高了?”

    趙琨想了想,道:“也不一定,我還得問一問阿姐的意思。是她要成親,當然應該由她自己來選擇。”不過說真的,趙琨不太看好蒙毅,這家伙是個直男癌,不擅長討女孩子的歡心,從前爭不過趙濯,現在爭不過伯高。趙琨非常同情好友,但是感情的事,他幫不上什么忙。

    六月,出海數年的徐福回來了。不僅帶回了甜玉米、糯玉米、普通玉米、番茄、土豆、紅薯、辣子等等農作物的種子。還帶回了幾十噸黃金,夠秦國全民免稅好幾年的財富——徐福這次航海,先抵達了美洲,發現當地的印第安人還處于野蠻繁衍的狀態,徐福帶人占領了兩座金礦。

    一座是地表金礦,直接挖掘大坑,逐層剝離土壤和巖石,挖出金礦。

    另一處是位于河床上的沉積金礦,也不需要很高端的開采技術,挖掘溝渠,利水流沖洗掉雜質,就會剩下重砂和金粒。然后,可以使用盤子、搖床之類的工具進一步分離金礦。

    作為一名方士,徐福掌握了非常專業的煉金技術,比如火煉提純法,水銀提純法,都可以提純金礦。他甚至在當地留下了點石成金的傳說。

    關鍵是,徐福此番出海,是以尋仙尋藥的名義,拉到了齊王建的經費贊助。燃燒著齊國的國庫,為趙琨辦事,搞回來這么多錢。

    趙琨不知道說什么好,直接沖上去就給了徐福一個熊抱。

    他長高了許多,不過五官的特征很好辨認,所以徐福一見到他,就知道他是誰了。

    徐福順了一下亂糟糟的頭發,罕見地難為情:“鎬池君,我一個多月沒沐浴了,容我先回去收拾一下。”他三月就已經上岸了,然而攜帶著如此驚人的巨額財富,一旦離開齊國的范圍,到處都不安全,燕國和趙國還在打仗。為了繞開軍隊和山賊出沒的路段,白白耗費了許多時間。途中還被楚國的貴族盯上,血拼了一場。

    考慮到徐福這一路艱險,又和家人分離了這么久,趙琨的心中很是過意不去,溫和地說:“不著急,這段時間徐先生好好陪伴家人,有什么事,我會登門請教的。”

    第91章 傳說中的神

    徐福的唇邊蕩漾起一抹淺笑,“好。在下給鎬池君準備了驚喜,先暫時保密,過一段時間就知道了。”

    徐福見多識廣,他都稱之為“驚喜”的東西,趙琨相當好奇,他秀麗的眉峰微微一揚:“拭目以待。”最好是驚喜,而不是驚嚇。

    徐福的目光依次掃過一眾護衛,他在海外多年,這些護衛只有一小半還是熟悉的面孔,大多數新人他都不認識,看了一整圈,竟然沒有找出最熟悉的那一道身影。他以為那個人會一直留在鎬池君的身邊,是臨時有事走開了,還是像周青臣一樣出去做官?徐福的懷中還揣著小禮物,他想著離開了這么久,先找個熟人打探情況。

    趙琨順著徐福的目光,很快就意識到他想找誰。

    趙琨的臉色蒼白了一瞬,喉結微微上下浮動著,“徐先生,終黎他、他不在了……我好后悔,那時候應該聽徐先生的話,先下手為強,不管用什么方法,無論正義還是邪惡,先除掉嫪毐,永絕后患的!”

    有些傷痛或許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弭,大約只是深埋在心底的一道裂痕之中,漸漸落滿塵埃,被其他東西遮擋掩蓋,偶然不經意地觸及傷口,還是會疼的。

    徐福長嘆一口氣,他伸手過來,輕輕地揉了揉趙琨的發頂,嗓音難得溫柔:“鎬池君,我娘說離開的人也不曾消失,他會變成天河中的一顆星星,照耀著人間每一個漫漫長夜。”

    趙琨又不是三歲小孩,這一套說辭他是不信的,但是從自然科學的角度來說,能量和物質都遵循守恒定律,不會憑空消失。終黎將分解成無數的粒子,比如原子、電子等等,分散于宇宙間的各個角落。高原上的青苔、河水中的微生物、大氣層中的懸浮物,甚至是遍布星空的原子。所以目之所及,日月星辰,山川湖海,無一不是終黎,又無一是終黎。

    若是念念不忘,終有一日,他們還會在寰宇中重逢。

    徐福的話雖然十分老套,但是想要安慰人的這份心意,趙琨收到了,他笑了,磁性又柔和的嗓音忽然低下去:“我一直很擔心徐先生沒有找到長生藥和神仙,就不肯回來。”

    徐福露出一個像狐貍一般狡黠的笑容,幽幽地問:“鎬池君不是還要教我,玉米之類的海外靈藥,應該如何提煉嗎?這些年,我走過很多地方,用醫術為當地的百姓治病,他們不懂藥理和病理,也沒有見過醫術特別高明的醫工,認為我擁有神奇的法力,能夠驅除附著他們身上的疫鬼,使疾病痊愈,甚至把我當成神仙來膜拜。有時候我就想,我從小就聽過的那些神仙傳說,會不會也是肉體凡胎?只是掌握了很多我不了解的知識。被百姓誤傳為神仙。”

    就比如煉金術,從堅信神仙可以點石成金的故事,到徐福拜師學藝,自己掌握煉金的方法,其實也沒過幾個月。

    徐福一直想要尋找神仙,可是忽然就有那么一瞬間,他開始疑惑——鎬池君可以培育出高產的農作物,能讓水上天入地、從低處往高處流,實現自動澆灌田地,會制作各種新奇的東西……鎬池君從未離開過秦國,卻能畫出航海圖,指引他找到美洲。

    或許,他一直在尋找的神仙,就是像鎬池君這樣的人,跟他一樣也是血肉之軀,只不過在一傳十、十傳百的過程中,逐漸被神話。自來水剛出現的時候,鎬池鄉的百姓不也將鎬池君當成水神嗎?至今還有人認為鎬池君不是凡人,而是云水之神。

    所以徐福終究還是回來了。在蠻荒之地成為孤獨的、高高在上的神,和回到他心目中的神的身側,一起創造更多“神跡”,他選擇后者。

    回想起當年忽悠徐福尋找玉米、土豆、紅薯的事,趙琨輕咳一聲:“徐先生精通藥性,想必心中已經有眉目。”

    徐福單手捋了一下蜷曲打結的胡須,沉吟道:“我嘗過,玉米可以健脾開胃,有補益五臟的功效,玉米須可以利尿消腫。關鍵是產量高,確實是好東西。”

    已經露餡了,然而趙琨一點都不心虛,他中氣十足地說:“還可以提煉玉米淀粉、玉米糖、玉米油。能做很多好吃的請徐先生品嘗。”

    話音未落,一道驚疑不定的呼喚聲傳來:“師兄?!”

    趙琨回眸,就瞧見尉繚拄著一根新折的竹杖緩緩行來,眼睛里迸發出似刀一般鋒銳的光,薄唇緊緊地抿著,像是慪氣的模樣。

    徐福的瞳孔明顯震顫了一下:“阿繚?”

    他轉身就想溜,尉繚伸出色澤依然青綠的竹杖,精準地擋住他的去路,“師兄當年騙我說,要入山采藥,結果一去不回,我在山中找了好幾個月,干糧吃完了,野菜也吃膩了,最后鞋子都全部磨破了,去集市買,才得知師兄在齊國當了御醫。”

    徐福的神色有點尷尬:“那時候總覺得山中寂寥,于是找借口去市井中游玩,隨手醫治了幾個人,就被帶去臨淄給君王后看病,還封了御醫,一直想告訴阿繚,卻脫不開身。等我能自由出入宮廷的時候,阿繚已經離開鬼谷了。”

    尉繚心說:那后來我去齊國尋找師兄,師兄卻孤注一擲,從齊王那里騙來數十萬錢,造大船出海,尋找海上仙山。莫非是齊國的國庫終于沒錢了,師兄又盯上了鎬池君?

    尉繚隱忍又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氣,總算沒當場揭發徐福的黑歷史,而是抓著徐福的衣領,將他拖到一旁的小樹林中,避開眾人的耳目,才咬牙切齒地問:“師兄,神仙之說,虛無縹緲。你跑到鎬池君這里,又在打什么壞主意?”

    徐福皺皺鼻子,他的五官非常端正,眼眸的顏色偏淺,給人一種人畜無害的錯覺,“這回并沒有。如果我說,我想幫鎬池君達成他的心愿,阿繚信不信?”

    尉繚狐疑地瞅了他半晌,才松開他的衣領,“最好是這樣。師兄要是欺騙鎬池君,壞了我的大事,別怪我不留情面!”橫掃六國,后勤保障可不能出問題,鎬池君也是他計劃中重要的一環。

    原來徐福和尉繚是同門師兄弟,怎么剛見面就要打起來的樣子?

    趙琨震驚之余,追上去幾步,遠遠地瞧見這對師兄弟開始好好說話了,才特意去看了看徐福帶回來的玉米,裝了好幾車,跟后世的高產玉米不太一樣,這個時代的玉米芯又細又長,玉米顆粒也不夠大,顯然仍舊需要人工育種。

    才六月,麥子收完,完全可以種一波玉米。趙琨一面安排人手修建青貯窖,將小麥秸稈、天然牧草等等收集起來,制作成青貯草料,密封在窖內,預備著冬天再拿出來喂牛喂馬。一面派人挑選玉米,將玉米種子剝下來,去除破損的、癟的、生蟲的、發霉的……忙得不可開交。

    秦王政帶著扶蘇來串門的時候,趙琨還埋著頭處理公務,他將徐福的文書,跟黃金等物品入庫的時候,書吏交上來的統計表對照著看,忽然就有了一種富可敵國的錯覺。

    直到秦王政突然一把抽走了他手中的筆,“叔父一夜沒睡?休息一下吧。”

    趙琨本來沒什么感覺,被大侄子這么一說,突然就很瞌睡。干脆爬到軟榻上,擺出咸魚癱的姿勢。

    扶蘇特別懂事地替趙琨蓋上一層薄毯,也爬上軟榻,“小叔公,扶蘇陪你一起睡。”

    趙琨狐疑地瞥了扶蘇一眼,“說吧,又捅了什么幺蛾子?”

    扶蘇的耳朵尖微紅;“小叔公畫畫用的筆和顏料,被我弄亂了。”好幾種顏料都混在一起。

    秦王政自豪地說:“還是我小時候比較聽話,我就沒有亂動過小叔父的顏料。”

    趙琨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嗯,繼續保持,不要驕傲。”

    第92章 新型鋼材、海貿計劃。

    秦王政瞧見趙琨的頭頂有一小撮頭發翹了起來,順手就給他捋平了。扶蘇有樣學樣,也去捋趙琨的頭發。

    趙琨躲開小家伙的魔爪,后背撞在了雕花圍欄上,發出“咚”的一聲。他疼得微微齜牙,用手指點了一下扶蘇的腦門:“怎么什么都跟王上學呀?”

    扶蘇不是很明白,他的生母鄭姬讓他以父王為榜樣,凡事都要跟著學一學的。

    趙琨原本強撐著精神,打算再陪秦王政聊聊天。誰知秦王政忽然把他整個人放倒,伸手覆上他的眼睛,強勢地說:“閉目養神,好好休息。”

    以前怎么沒發現?大侄子這么霸道的。

    扶蘇驚呆了,張著小嘴呼吸,吹出了一個口水泡泡。

    趙琨:“……”

    他聽話地閉上眼睛,薄唇迅速開合,照樣巴拉巴拉地絮絮叨叨個不停:“書案左上角的第二份文書,王上若有興致就瞧一瞧,徐福徐先生開發了海上貿易,可以繞開趙國、燕國,從魏國、齊國路過,走齊國的航線,直接跟波斯人做生意,波斯現在應該叫安息帝國了。還有羅馬、箕子朝鮮等等,不妨用彩棉、綢緞多換些真金白銀回來。另外,我新得了一位樂師,叫作高漸離,他擅長擊筑,天生一副好嗓子,王上要是無聊,可以請他擊筑唱歌。”

    第二份文書,只是徐福帶回來的財富的五分之一,可以讓朝廷知道的那一部分。要讓滿朝文武都大力支持海貿,自然要拋出足夠勾人的誘餌。

    秦王政拿起文書,很快就被徐福統計的,安息帝國那邊的絲綢、錦緞、彩棉的價格驚到了。徐福還只是返程的時候遇到風浪,偏離了航線,干脆在波斯灣登陸,將一些陳年的、不好攜帶的物資,比如云錦、彩綢、織花棉布等物品賣掉,換成了更容易運輸的金銀,就搞回來這么多錢!

    秦王政一向不提倡像呂不韋那樣發展官商,與小民爭利,這一回卻可恥地心動了。

    要是搞個官署,專門負責海外貿易,每年國庫會增加多少收入?小叔父就是跟西域諸國通商發家的,水上樂園的招牌菜:青椒魚、松茸燉雞、馕坑烤肉、小肥牛火鍋……用的都是來自西域的香料。再加上擅長航海的徐福,以及跟徐福學習航海的上百名學徒,人手都是現成的。不用白不用,誰會嫌錢多?也不怕那些諸侯來搶,韓國已經完全在掌控之中了,剛好正愁沒借口攻打其他諸侯呢。

    上回秦趙交戰,戰事失利,秦王政一直很眼饞趙國的騎兵,尤其是李牧麾下的。秦國曾經靠征服戎狄起家,自然也擁有數萬騎兵。但是裝備卻不夠精良。大多數普通騎兵至今都沒有戰甲。而且就算是騎兵的小軍官,也只配備了那種樣式十分簡單的扎甲。防護能力非常一般,連四肢都護不到。

    先前小叔父送八音盒,就提到過:他培養了一批精通煉鋼的門客,新型的鋼鐵材料,可以用來改良騎兵的鎧甲,以及馬具,甚至連馬都能穿上護甲。但是當時要一下子從國庫撥這么多錢,就不得不給百姓加稅。小叔父極力反對加稅,因此這件事暫時擱置。他只讓少府的工匠制作了一批樣品,由王翦的部隊先開始試用。

    這筆巨資,剛好能砸出一支精銳騎兵,秦王政舔了一下薄而淺紅的唇,“小叔父上回獻給寡人的圖紙,那種帶面罩的玄甲、長矛、彎刀、馬鐙、馬蹄鐵、高橋馬鞍都可以安排少府批量制作了。”

    趙琨很記仇的,剛才他要跟大侄子商量這件事,卻被捂住眼睛,現在他偏不睜眼,“微臣睡著了。”

    秦王政大步走到軟榻邊上,惡作劇一般在趙琨的耳邊哈了一口熱氣,伸手撓一撓他的腋下,“叔父不是睡著了嘛?有本事別躲啊。”當年叔侄倆住在一處,平日里鬧著玩的時候,秦王政就發現小叔父怕癢,還怕獨自留在狹小、黑暗、密閉的空間,所以小叔父入獄那一夜,他才會不放心,特意去擠在一起,貼心陪伴。

    趙琨笑著拍開秦王政的手,“扶蘇還在看呢,政兒要是把扶蘇給帶壞了,我可要跟政兒急眼的。”

    毫無禮法的廝鬧,確實沒給兒子做一個好榜樣。秦王政心虛地干咳一聲:“扶蘇,你先出去玩兒。”賬面上這些錢,是順路搞海貿的收益,但是徐福出去這么多年,搞回來的好東西肯定不止這些,先把兒子支開,才好跟小叔父撒嬌討饒,不然他這個父王的臉面往哪里擱?

    隨后,秦王政就瞧見了趙琨當成寶貝儲藏的玉米、辣椒等農作物的種子,以及小心存放在“沙床”之中的土豆、紅薯。徐福將趙琨教給他的,保存土豆和紅薯的方法都試過,最終選擇了成本最低,保存效果極其顯著的沙藏法。

    第93章 人口紅利

    后世黃河流域的大部分平原地區的玉米產量在1200斤到1600斤之間。相當于戰國末年的2400斤到3200斤。

    不過品種不一樣,趙琨把又細又長的玉米棒子遞進大侄子的掌心,卻在他即將握住的一瞬間,陡然抽離。狗膽包天地故意使壞,讓大侄子握了一個空。

    逗了大侄子,趙琨眉目舒展,笑吟吟道:“這漂洋過海的農作物叫作‘玉米’,培育一番,畝產還要遠高于雜交小麥。還有紅薯,比較貧瘠的土地也可以種植,不僅容易種活,產量也不錯,而且既能當菜肴,也能當主食飽腹。”

    秦王政并不生氣,只是趁著小叔父松懈下來的這一刻,穩穩當當地將玉米拿到手中。

    這些年糧食豐收,新生人口逐年增加,再加上大秦的國力繁榮昌盛,朝廷用人不拘一格,吸引了六國的士子紛紛入秦。

    秦王政曾經下令;沿著鄭國渠的兩岸為新入秦的百姓建造房屋,分配田地。由官府資助他們糧食種子和農具、而且還有減稅政策,又吸引了六國的流民紛紛入秦。

    另外,小叔父的水上樂園每到旅游旺季就需要幾萬名小廝、侍女做些牽馬引路、推銷新品、陪吃陪游、送餐送水、打掃衛生之類的活計,為游客提供細心周到的服務,讓所有人賓至如歸。還有糖坊、織坊、鋼鐵廠等等,年年都要新招一批人手,在咸陽周邊聚集了大量的人口。

    咸陽城的地價,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飛漲,以后只會長得更快。許多官員看出其中的利益,大量買入宅基地,坐等升值,以至于小叔父提出了房屋和地產限購政策,家族不論男女,都算上,人均田地超過一百畝的部分,人均房產超過兩百平米的部分,加倍繳稅,盡管如此,卻并不能完全遏止鄉紳富豪買房置地的風潮。

    于是小叔父又提出一個概念——城市規劃。

    將鋼鐵廠之類的會造成污染的產業限制在河流的下游,人口稀少的鄉鎮,并且嚴格控制排污,修建污水處理站,定期檢查。

    城池、道路、居民區、集市、學堂、醫館、娛樂休閑等等,都提前劃分區域,設計好交通。避免像咸陽的老城區那樣,擴修道路還要先拆除很多老舊房屋,集市的容量也不夠大,每到休沐日,人一多就特別擁堵,既耽誤時間,又浪費物力和人力。

    咸陽、以及周邊的城邑是最早實現全民溫飽的地區,其他地方也會逐步跟上。別說玉米會比小麥高產,就是差不多,也相當驚喜了,秦王政在心中算了算,樂呵呵地說:“按照目前的人口增長速度,再過三年五載,寡人治下的人口就要突破一千萬了!”

    后世大多數省份的人口都不止這個數,趙琨當然不會覺得一千萬人口就能滿足了,而且新生兒數量雖然呈現出爆發式的增長,然而要等他們成人、成才,還需要很多年。所以該缺人的時候照樣缺人,趙琨的各項產業就年年缺技術人員。不過他還是被大侄子的情緒感染,十分憧憬未來。

    趙琨拋給秦王政身邊的小宦官一串鑰匙,“請王上移步旁邊的庫房,有驚喜哦。”

    鎬池君的庫房很大,有重兵把守。

    大門上朱漆銅環,倆側立著一對巨大的神獸石像——守財的貔貅,看上去很是威嚴氣派。

    小宦官開了門,秦王政沉靜如水,順著狹長的過道直奔趙琨的小金庫。趙琨示意歲安點燃庫房中的燈火,下一刻,燦燦的金光晃得秦王政瞇了瞇眼,他下意識就想去抽一塊金磚出來。

    趙琨一把扯住大侄子的后腰帶,使勁拽回來,“等等,返程之前,為了防止有人偷盜金磚逃走,徐先生在上邊淬了藥。雖然隨著時間的流逝,毒性已經十分微弱,但是摸多了容易頭暈。靠門邊的這十噸金磚沒有淬過藥,可以隨意搬動。”

    自古財帛動人心,這么遠的路,如果不是徐福特意留了一手,這些金子很難帶回來。好在戰國時期已經出現了皮手套,以及露指的絲手套。先前黃金入庫的時候,所有搬運工都帶上防護手套和口罩,總算沒出什么事,就是有幾個體弱的人感到昏沉眩暈。所以趙琨不打算在金庫停留太長時間,很快就拽著大侄子往回走。半路上,趙琨透過車窗,瞧見夕陽和霞光格外繽紛多彩,于是提議停車賞夕陽。

    璀璨的華光漸漸沒入遠山之中,與地平線上的灌木叢重合。

    上一回他們都有空閑,并肩看夕陽,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子楚還在,趙琨也沒從宮里搬出來,公子政得了什么好東西,都會第一個分給他。所以他也不吃獨食。

    第94章 故地重游

    那天趙琨扭了腳,耽誤了許多時間,于是他們違反了宵禁,深夜駕車穿過章臺街回宮,被衛尉的兵馬攔住,公子政按著趙琨不讓他露面,獨自喝退了負責巡夜的衛尉的人馬,后來事情被捅到秦王子楚那里,公子政主動背鍋受罰,將事情全部攬下,沒有供出趙琨。

    回憶起往事,趙琨的神色越發柔和。

    此地原本一片荒蕪,紅蓼蘆葦叢生。他派人種上各種果樹、花卉,疏通老河床,打造了一條景觀帶。沿河岸修建集市、農莊、蹴鞠場、賽馬場……成了一個休閑避暑的好去處。

    每逢太陽落山,咸陽的青少年就來這里蹴鞠,附近的百姓都喜歡在這邊散步、釣魚。

    盛夏之際,小蘋果還是青的,卻已經有過路客采摘蘋果,在袖子上擦一擦,直接開吃。

    秦王政都快認不出這個地方了,“這里……是八年前小叔父帶我來捉魚,順便挖取種花的土壤,被石頭絆到,扭了腳的那片干涸了一半的舊河灘?”

    “嗯。”趙琨極目遠眺,最后一縷天光將他峻拔的身影與遠山青黛一同描摹入畫,記錄了少年郎特有的意氣風發。

    “這些錢糧相當于國庫好幾年的收入,算不算大功一件?”

    某人得意地邀功,秦王政知情識趣地配合:“當然算,小叔父想要什么?”

    趙琨毫不客氣地提要求:“咸陽下轄四十多座城邑,比鎬池鄉大太多了。修繕城防要人,規劃新城區要人,普及高產農作物和新式農具、耕牛要人……哪哪都缺人,可是從學室出來的人大多數都不合用,微臣百忙之中,還得抽時間授課搞培訓。拜托王上,一定要在城郊辦個學府,實行分院管理,學制五年,兩年公共基礎課,三年專業課,多培養一些專業人士、格物人才,來給微臣搭把手呀。”

    若是擱在十年前,這種要求,就算是秦王也會為難,因為自商鞅變法以來,大秦都是以法為教,就算是國君也不能輕易動搖這項國策,然而此一時,彼一時,秦王政是個工作狂,自從他掌權以后,整個朝廷都像個陀螺一樣被他抽著狂轉。

    秦王政對文武百官的辦公效率有著極高的要求。新任的左相昌平君就不達標,他手中的權利幾乎都被李斯給奪去了。文武百官紛紛盯上了趙琨的門客,只要修滿三十學分的選修課,皆是可以獨當一面的能人,超級好用。

    誰不想要一個頂三個的主簿、賬房、刀筆吏?哪個地方官不想擁有優秀的農林、水利、建筑、畜牧……以及各種新興行業的人才?畢竟升官是要看政績的,咸陽令趙琨那么卷,搞得他們也被迫卷生卷死,每天絞盡腦汁地沖政績。

    上回議事的時候,百官還吵吵嚷嚷地請求秦王政下令,從鎬池君手底下挖一些門客出來辦學堂,專門替朝廷官員培養屬官和幕僚。

    秦王政深知趙琨自個兒都缺人,沒松口,不是他不想挖墻腳,而是誰跟趙琨搶人,趙琨就跟誰急眼,除非秦王政親自開口,他才摳摳搜搜地舉薦那么幾個。關鍵是趙琨的門客也不好挖,福利待遇都趕上朝廷命官了,一般人根本挖不動。

    辦學府好呀,以后大家缺人手,都可以直接去學府招募。

    秦王政欣然同意,直接進入正題:“依小叔父看,學府應該建在哪里?”

    趙琨毫不猶豫:“在鎬池鄉和咸陽城之間劃一塊大一些的地,至少要能容納五萬人,給每個專業的學生都安排實踐課,比如培育新品種的甜糯玉米,就可以納入農學院的研究項目。新城區的設計,也可以交給經濟學、地理學、建筑學、生態學、植物學、美術設計專業的師生共同完成。微臣只負責驗收。”

    抓大放小是個好習慣,趙琨嘗試著將手頭的基層工作慢慢分出去,騰出手來配合大侄子橫掃六國的步伐。這座學府,要招攬天下的能人異士,培養真正的格物人才。等到大佬濟濟一堂的時候,自然分工明確,錢多事少。如果有條件,趙琨還要模仿張居正,乘坐那種帶臥榻帶客廳的“豪華房車”上班。雖然這種房車需要更多的隨從和馬夫,但他認為這是一件好事——為鎬池鄉的百姓增加就業機會。

    說話間,歲安帶著侍從就地鋪了坐席,擺上烏木小幾案,從馬車上取了幾樣點心,用簡易的手壓式榨汁機弄了兩碗西瓜汁,給秦王政和趙琨解暑。

    商量完正事,秦王政飲了西瓜汁,唇色越發嫣紅。他天生一張如霜覆雪的冰塊臉,此刻重拾童年回憶,反倒平添了幾分熱絡鮮活的氣息,“小叔父,我想在這里轉一轉。”故地重游,別有一番滋味。

    趙琨很是困乏,勉強抬頭,眼皮打架道:“去吧,就在附近玩兒,不要亂跑,千萬不要下水。”

    秦王政:“……”

    他不滿地盯著趙琨:“小叔父,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十八了。”

    小叔父聚財的能力早已超越了呂不韋,呂不韋徹底沒用了,留著反倒是個大禍患——六國都派來使者,請呂不韋擔任相邦(丞相),呂不韋每日里照樣高朋滿座、妄議朝政,給一些違法亂紀的族人當靠山,甚至向來自同鄉的小衛國的使者透露了一些不該泄露的秦國機密。小衛國是魏國的附屬國。

    秦王政殺心又起,卻不愿意在甘羅面前食言,左右為難片刻,才想出一個殺呂不韋不見血的方法。不過,這種事小叔父必然是不喜歡的,所以他一個字都不提。

    趙琨趴在幾案邊,面頰上壓出一道紅痕,似桃花浮在白玉上,昳麗得觸目驚心,“政兒就算八十,也是小輩。”

    第95章 惦記上韓非

    此地原先雜草叢生,只有一條曲折的小路,通向香火還不錯的文王廟。

    秦王政憑著記憶,在農莊附近七拐八繞,文王廟還在,只是年久失修,周圍都是粉墻褐瓦的莊園式建筑,襯得古廟格外破敗。時隔多年,廟里供奉的元龜(大龜)依然保存完好,門前干涸的小池塘再次蓄滿了活水,從淤泥之中開出一片粉白嫣紅的荷花。

    據說“周公葬于畢”,就在鎬京的東南,恰好是這一帶。

    秦王政在文王廟東南側的荒地上尋尋覓覓,衣擺上沾了許多灰土。終于找到了零零星星的十幾株紫色、淺藍色的小野花。他仔細辨認了一番,朝隨行的蒙毅和李信招招手,吩咐道:“連根帶土地挖出來,一個顏色兩三株,小心一點,別弄斷了根系。要送給小叔父當盆栽的。”

    小叔父特別喜歡這種花,上回來這里游玩,還想挖一些帶走,結果不慎扭到腳,最終沒挖成。蔫蔫地趴在馬車上,還對著他念叨說:“勿忘,我勿忘……”

    當時秦王政就默默地想:不會忘的,得空了再來一趟。

    后來每次他們路過這里,都是匆匆忙忙趕時間,從未停下來歇腳。

    李信和蒙毅對著一簇簇小而精致的野花,萬萬沒想到,擔任郎衛期間,還能領到一起挖草根的差事。蒙毅經常陪著趙琨登山涉水,順便采集植物資源,倒是會一些,圍著野花的根莖畫了一個直徑七八寸的圓圈,指點李信用劍沿著畫出來的線條穿刺土壤,將包裹著植物根莖的土壤整塊兒挖出來,用幾片蓮葉包著防止散開。六株野花剛好擠滿一只竹筐子的底部,就算搖晃顛簸花莖也不容易倒伏,他們一人抬著竹筐的一側,小心翼翼地將竹筐子搬到馬車上。

    秦王政興沖沖地回去,還等著小叔父夸他幾句,誰知小叔父松松垮垮地披著一件侍衛的外袍,呼吸綿長,已經睡著了。歲安給他當了人形靠墊,一口大氣都不敢喘。卻一臉傻笑,也不知高興什么。

    朱家一臉大胡子看上去兇悍無比,此刻脫了外袍,雙手抱劍,更顯得身姿如同山岳一般高大挺拔,肌肉堅實如鐵。來來往往的行人都繞開這邊,不敢輕易靠近。

    秦王政心說:到底是新來的,不會照顧人。要是伯高在,一定會將小叔父扶到車廂里的小榻上睡。小叔父一向體弱,這幕天席地的,著涼了可如何是好?

    然而畢竟是小叔父的貼身侍從,看在小叔父的面子上,秦王政也不好輕易訓斥他們,只冷冷地掃了一眼,一言不發地走上前。

    歲安被凌厲的眼風一掃,頓時戰戰兢兢。朱家莫名感覺有些冷。

    趙琨睡得暈暈乎乎,突然身上一輕,被人來了一個公主抱。他最討厭這種雙腳懸空、不得勁的感覺,還有幾分起床氣,不高興地哼唧一聲,掀開眼皮一瞅,是大侄子,于是毫不客氣地勾住大侄子的脖頸,歪歪頭,把腦袋搭在對方的肩膀上,雞蛋里挑骨頭,抱怨道:“胳膊怎么這么硬?硌得我背疼。”

    趙琨說完,不滿地輕捶了大侄子兩拳,狗膽包天地繼續睡。

    清淺的呼吸噴在頸窩上,癢癢的,秦王政的喉結動了動,要是換成別人這么不識好歹,他肯定直接扔出三丈遠,讓蒙毅打一頓。但小叔父這挑三揀四的毛病是他自個兒慣出來的,還能怎么樣?受著唄。

    回到鎬池君的府邸,只見呂氏的馬車在門前停了好長一排,一眼望不到頭。

    秦王政面如寒霜,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

    趙琨睡了一路,恢復了一點精神,還是瞌睡。他沒有急著下車,而是扒拉著竹筐子,輕柔地撫摸一簇簇盛開的野花,這是野生的勿忘我,雖然僅有兩種比較常見的花色,但開得正盛,是趙琨的心頭好。時人多愛牡丹、芍藥之類的比較艷麗芬芳的花卉,趙琨卻更偏愛這種不起眼的小野花。

    他驚喜地說:“好漂亮的勿忘我呀!”

    秦王政疑惑地望著他:“勿忘叔父?”

    趙琨輕笑一聲,擺手解釋道:“這種花的名字叫勿忘草,也叫勿忘我。傳說曾經有一位騎士,他帶著心上人在海濱游玩。心上人看見水邊有一叢小巧精致的野花,非常喜歡。于是騎士涉水去為她摘花。不料海潮洶涌而來,將騎士卷走了。被海浪吞沒之前,他將那叢花用力拋回岸上,大聲喊道:‘請不要忘了我!’我一直想種一些,卻總是找不到。這勿忘草是哪里來的?”

    這是趙琨最喜歡的花。他以前種過一小片。穿過來以后,也瞧見過,可惜想不起來是在什么地方看見的,一直沒收集到種子。

    秦王政身上的寒意消散了幾分,手指微微蜷縮,刻意淡淡地說:“在文王廟附近發現的,順便挖幾株送給小叔父。”他才不承認是記得小叔父喜歡這種花,特意尋來哄小叔父開心的。

    趙琨眉開眼笑,壓低聲音逗大侄子:“正合我心,看來以后要多帶政兒四處走走,總是有驚喜。”

    他的辒辌車比較奢華,馬頭上戴著葉子形狀的青銅錯金玄鳥圖騰的當盧,一看就是秦國宗室專用的馬車,所以不等他露面,府上的侍從,以及呂府的管事齊齊地迎了上來。

    趙琨哼著小曲兒,美滋滋地抱著大竹筐挪到馬車邊上,朱家要扶他下車,他直接將大竹筐塞進朱家的懷中,“這是我的心肝,輕點搬,放在我屋里。”

    呂氏的馬車上陸陸續續下來許多人,都是十三到十六歲之間的少男少女。一看就是精心挑選出來的,長相都比較養眼,豐腴的、嬌俏的、清純的、美艷的、儒雅的、冷峻的……

    趙琨想起來了——每隔兩三年,呂不韋就會送來一批調教好的婢女、小廝、美人。

    其實就是在鎬池君的身邊安插眼線。

    先前呂不韋權勢滔天,就連秦王政也要隱忍,趙琨自然是照單全收。現如今,他也還是來者不拒,將人全部收下,撐起惺忪睡眼,誠懇地向呂府的管事道謝。只不過轉頭就吩咐歲安,照舊例給呂不韋準備一份豐厚的回禮,別舍不得錢財,也別因為呂不韋失勢就怠慢他。另外,呂不韋送來的人,連同以前送的那些,搞一份名冊,一起打發到農莊種地去。

    以后趙琨的門客,都能吃上農莊的免費瓜果。

    他想了想,特意囑咐歲安:要一視同仁,賞罰分明。不必因為他們有可能是呂不韋培養的耳目,就過于苛刻,要給他們相對公平的晉升機會。

    畢竟大多數人蠅營狗茍,也只不過是想要生活得更好。呂不韋的心腹,假以時日,也有一定的幾率成為趙琨的心腹,不必草率地給任何一個人打上標簽。但也不能沒有防人之心,先放在農莊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趙琨讓馬夫直接將馬車趕進內院。到了外人窺探不到的地方,才挑起車簾,請秦王政下車。

    秦王政這次來鎬池鄉,其實是有事情想問一問張良。

    之前天天刷尉繚的好感,一時疏忽,差一點就失去了李斯這樣的心腹。

    秦王政反省許久,終于修成了端水大師。現在他養了一池的魚,還游刃有余,進退自如。孝公任用商鞅;惠文王任用張儀;昭襄王任用范雎;父王任用呂不韋。輪到他當家做主,各種人才他都要,小叔父、李斯、尉繚……還不夠。

    昨天,秦王政跟李斯促膝長談,拜讀了李斯贊不絕口的文章——法家的新作《五蠹》。

    驚為天人。

    于是又向李斯討要了這位法家以前的文章。

    看過以后豁然開朗——此人提倡加強君主集權、厲行賞罰、獎勵耕戰……

    每一項,都說到了秦王政的心坎里去。他又動了心思,渴望見到寫下《五蠹》的法家大才,甚至贊嘆良久,對李斯說:“寡人若是能夠見到此人,與他交游,便是死了也沒有遺憾。”

    于是李斯告訴秦王政,這些文章,是他親筆抄錄的,他的師兄韓公子非的作品。

    秦王政聽說過韓公子非的大名——法家集大成者。坊間傳言,李斯與韓公子非不和,他們當年一同在荀子的門下求學的時候,就經常辯論,甚至爭執得臉紅脖子粗,雖然是同門師兄弟,卻并不和睦。

    在秦王政看來,這些市井流言似乎也不怎么真實可信。

    比如擺在他面前的這些竹簡,有新有舊,無一例外,都是李斯的字跡,抄得一絲不茍,還是從一只包了鐵皮的盒子中取出來的,舊一些的,都泛著類似于珠玉一般的柔和光澤。顯然是李斯時常拿出來看一看,摩挲一番。而且小心珍藏,生怕被老鼠啃壞。盒子里還有防蟲的香袋。跟他說起這位師兄的時候,言談之間也很是親切。

    最新的一篇,應該是上回李斯領兵討伐韓國,才抄錄的。寫在特制的絹帛上,是那種韓國王室專用的貢品絹帛,這說明李斯跟韓公子非一直保持著聯絡。哪怕兩國交戰,照樣見面。

    張良也來自韓國,而且張氏跟韓公子非是有來往的。秦王政想打聽一下韓公子非的具體情況,比如他在韓國過得怎么樣?是否被韓王信任,可曾受到重用?看一看有沒有機會把人弄到秦國來。

    張良就住在隔壁的院落,每天晚上都會過來向趙琨問安。秦王政一點也不急,讓趙琨先去睡,至于還沒寫完的公文,他替趙琨寫,順便等張良。

    第96章 不要告訴別人(之前弄錯了,已經修改。)

    “累了就早點睡,這文書寡人來寫,小叔父明天早上起來簽個字就行。”

    趙琨也不跟秦王政客氣,點點頭,“我把花種上就睡,快得很。”

    那幾株勿忘草,雖說是秦王政因為“勿忘我”這種名字會錯了意,但一片赤誠之心,仍然讓趙琨十分感動。越早移栽,成活率越高,趙琨和歲安一起搬來六只透水透氣的粗陶花盆,盆底的排水口用碎陶片虛蓋著,灑上土壤,再絆入適量發酵好的鴿子糞,將勿忘草用原土種上,又添了些腐葉土,用水澆透。

    把種花的后續收尾工作交給侍從。趙琨取來事先調配好的竹鹽膏刷了牙,用濕帕子隨便擦了擦身,就散開頭發睡下了。幸虧他沒娶妻,不然還沒洗干凈就鉆被窩,很有可能會被妻子一腳踹下床。

    看時間,張良就快到了,應該再撐上片刻,至少跟他當面說兩句話。這孩子敏感得很,需得細心一點照看。

    秦王政的字跡鐵畫銀鉤,筆峰雄健,氣度嚴整,跟趙琨的字沒有半分相似,上級官員一看見那份文書,就會知道不是他寫的,希望別節外生枝。

    趙琨這般胡思亂想,聽著幾乎微不可聞的秦王政翻動竹簡的聲音,竟然沾到枕頭沒多久就睡著了。

    張良被歲安引進屋的時候,屋中靜悄悄的,只點了一盞羽人銅燈,昏暗的光線中有道人影披著外袍坐在書案前,正輕手輕腳地收拾著筆墨。

    張良認得這件外袍,是趙琨常穿的樣式,還隔著好幾丈,他就低低地喚了一聲:“表兄。”

    那人側身回眸,張良這才看清楚,不是趙琨,而是秦王政。他認錯了人,略微尷尬,正要行禮賠罪,秦王政快步走過來,扶住他,將一根手指豎在唇邊,示意他不用行禮,也別說話。

    順著秦王政的目光,張良發現隔扇門后邊的輕紗帷幔已經放下來了,床上依稀有一道起伏的曲線,是一個身形修長的人睡在里邊。他立即反應過來,這才是表兄趙琨。

    已經睡下了?

    太陽才剛落山,表兄平常并不會這么早就休息。

    張良放輕腳步,走到床前,將帷幔撩起一條縫隙看了兩眼,瞧著是熟睡的模樣,沒有什么異常,他才放心下來,跟著秦王政去了花廳。

    秦王政道:“寡人讓叔父早些安寢的。”小叔父昨天熬夜,早就瞌睡得直點頭,就算強撐著不睡,也沒精力給張良輔導功課。秦王政自信十足,不過是九歲小孩的課業,他也沒問題的。

    然而等張良拿出他抄錄的算術題——一個水池一共有五條進水渠。單開第一條水渠,一天可以注滿三次,單開第二條水渠一天注滿,單開第三條水渠兩天半注滿,單開第四條渠三天注滿,單開第五條水渠五天注滿。假設五條水渠一起開,幾日能注滿水池?

    空車日行七十里,重車日行五十里。今載太倉的粟米運輸到云陽,五日三返。問:太倉和云陽相距多少里?

    秦王政心說:隗先生還真是一如既往地會出題啊,當年這種題也就只有小叔父和甘羅能夠瞬間算出答案。

    他不是不會,只是方法笨一些。

    張良又拿出一張竹簡:“在下已經解出答案,不知道對不對?感覺還有更簡單的方法,想找人探討一下。”

    跟小叔父當年很像啊,秦王政對著竹簡上一連串的阿拉伯數字,頓時回憶起當年被兩個學霸輪流補習功課(降維打擊)的心理陰影,抓狂道:“還是等明天早上,讓小叔父或者甘卿(甘羅)給你講吧。請坐,寡人有事情問你,據說韓公子非與張氏交好?”

    張良規規矩矩地行了禮,正襟危坐,眼神中帶著不是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深意,嗓音柔和地說,“泛泛之交而已,公子王孫與外臣,不宜走得太近。家中長輩一向恪守臣子的本分,事事謹慎,一日三省,實在不敢稱與公子非(韓非)‘交好’。”

    秦王政暗罵一聲小狐貍,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完全不像小叔父,倒像甘羅那般機敏狡黠。他心中有些異樣,將幾案上一碟子荷花酥推到張良的面前。

    這是用櫻桃汁將油酥面染成粉紅色制作的小點心,層次分明,如同荷花一般讓人驚艷,口感更是酥松香甜。扶蘇和張良都愛吃。

    張良恰是長個子的時候,特別容易餓。

    趙琨讓廚房每天都備上各種小點心。夏季秋季是用櫻桃之類的水果汁染色,吃著略帶一點果味。春天是用薔薇花汁、牡丹、芍藥染色,又添三分馥郁花香。冬天是石榴汁、橙子汁的,顏色更加鮮艷。

    侍女又準時送來一些夜宵,有小火慢燉的牛排,清炒的香芹豆干、山藥木耳、香碰碰的八寶飯……還有五色水果拼盤:去了皮和籽切成小塊的香瓜、夏蘋果、葡萄、獼猴桃,去核的楊梅。

    秦王政又酸了,他當年都沒這個待遇,不過那時候小叔父還住在宮里,沒有自個兒的府邸,沒這么自由方便。

    跟這種小狐貍繞彎子純屬浪費時間,只會把自己給繞進去,秦王政單刀直入:“又不是讓你叛國?關于韓公子非的事,寡人只是好奇罷了。市井傳言,韓公子非的生母不得寵,他幼時被兄弟們欺凌,落下了口吃的毛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誰知張良看上去姿態恭敬,氣質柔弱,卻相當有膽氣,一句話就給他堵回來了:“表兄曾說,若非親歷,皆為不知。除了韓公子非,其他人無論說什么,都僅僅是道聽途說,不清楚內情的妄自揣測,當不得真的。”

    秦王政略微意外地望著張良,繼甘羅之后,又來一個一百個心眼子的怪胎。

    秦王政有一種直覺,這孩子對他的防備心極深。按理說,小叔父養在身邊的表弟,也算得上沾親帶故,對他不應該是這種心態。

    韓國,張氏……

    秦王政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涼茶,故意欠身過去,一把擰住張良的耳朵:“小子,你知道什么就說什么,不要跟寡人耍心眼子,寡人的耐心可不怎么好,小叔父不在,惹惱了寡人,可沒人勸得住。”

    張良本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立即服軟,“嗷嗷嗷……我投降了!聽說公子非(韓非)的舌頭比一般人短一點,咬字發音不是十分準確,從小一開口說話就惹人發笑,甚至被叔伯兄弟冷嘲熱諷,久而久之,他就不喜歡跟任何人攀談,所以他的口齒一直都不太利索。我見過公子非,其實他氣質矜貴,聲音很好聽,也并沒有明顯的異樣。就是受小時候的事影響,不愿意輕易開口被人笑。”

    秦王政滿意了,這孩子的城府還不像甘羅那么深,至少能看出來小拳頭在袖袍之中緊緊地攥著,眼神微微躲閃,確實對他有幾分戒備之心。估計是張氏的長輩對張良交代過什么。

    挺聰明的一個孩子,能屈能伸,希望他早日想明白。秦王政還打算讓他給扶蘇當個伴讀呢。

    張良的兄長張溫最近似乎也不是很安分。

    秦王政琢磨著,滅韓還是得盡早。絕對不能讓張氏影響到他與小叔父之間的情誼。

    小麥收完以后,秦國再次開始征兵,這次由王翦和楊端和各領一路兵馬,誓要滅韓。宮廷郎衛王賁、李信也被外派,成為軍中的都尉,準備參戰。還召集了戎狄君帶領的一支騎兵隊伍。

    秦王政在射熊館閱兵之后,興致勃勃地舉行了一場為期五天的游獵。

    這回趙琨可算是開了眼,戎狄人不愧是馬背上的民族,他們打獵,打到小型獵物的時候,只是稍微減速,用一種近似于雜耍的驚險姿勢,從馬背上掛下來拾取獵物。不需要下馬撿拾。除非獵物實在太大,需要幾個人合力才能抬得走。

    戎狄騎兵在馬上睡著了也不會掉下來,而且他們可以讓戰馬排列得像步兵的陣列一樣整齊。

    趙琨把張良也帶上,順便陪他練習騎術和箭術。小孩子比較適合在玩耍中開拓眼界,增長本事。

    隗林隗先生猜到張良也會參加這次游獵,還專門為他制作了一套精巧的弓箭。又一次讓他成為別的孩子羨慕嫉妒恨的對象。

    趙琨其實沒多少照顧孩童的經驗,一直領著張良、王離、馮劫在獵場的邊緣射兔子和鳥雀。他自以為很是細心妥帖。甚至要求張良跟他一樣,身上揣一包驅蛇的雄黃粉,佩戴有驅蟲效果的香囊,以防萬一。

    直到張良的小臉有些蒼白了,一副似乎在忍痛的模樣。趙琨才覺得不對勁,策馬奔到近前,問:“阿良,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張良看了看正玩得起勁的王離和馮劫,云淡風輕地搖搖頭,“沒事,我還可以繼續練。”

    趙琨還是不放心,找了一處陰涼的地方,扶張良下馬休息,張良下馬的這一刻,趙琨總算是猜出來了,這孩子的皮膚過于細膩嬌嫩,又很少騎馬鍛煉,不到半日,就磨傷了大腿根部的肌膚。在馬背上顛簸的一瞬間,他疼得都有點發顫。

    趙琨一拍腦門,為自己的粗心大意生悶氣。張良的小伙伴王離和馮劫都出身將門,弓馬嫻熟,這種程度的騎射就是小菜一碟,連熱身運動都算不上,但張良體弱多病,要跟上他們的節奏,其實是非常吃力的。

    趙琨當年也有過類似的情況。同樣要強地不肯喊疼,生怕被蒙毅和甘羅取笑一番,而且集體行動,他也不愿意拖后腿,所以忍著不說。最后還是秦王政及時發現異常,把他拽下馬背,找了一個沒人的地方替他上藥,強行給他戴上了柔軟的虎皮綁腿。

    張良這個年紀的男孩,好勝心總是格外強,不容許自己比不過小伙伴,尤其是不能墊底拖后腿。

    趙琨輕嘆,解下隨身攜帶的水囊,示意張良先喝點蜂蜜水。

    他體貼地沒有說破,而是說他想去射熊臺上觀看大秦的勇士圍獵,希望張良陪著一起去。張良答應了,跟小伙伴告別以后,他才將張良抱在懷中,帶上馬背,直奔射熊館,去秦王政撥給他休息專用的屋子,讓侍從守著門,防止有人突然闖進來。

    沒有第三個人在場,趙琨拖長了聲音,笑罵:“傻孩子,腿怎么了?讓我瞧一瞧。”

    張良一下子紅了臉,小聲說:“可能是被馬鞍磨破了皮,火辣辣的一片。”

    趙琨有點郁悶,他獻上的高橋馬鞍、馬鐙圖紙難道不科學嗎?至少比直接騎在馬背輕松許多吧?趙琨上手去解張良的褲帶。

    張良情緒不穩,臉色更紅了。連忙捉住他的手,垂下眼眸,略微柔弱地說:“阿兄,讓我自己來。”

    九歲的孩子竟然還知道害羞,趙琨小時候就沒這么多講究,他低頭悶笑一聲,眉眼微彎,將棉簽和藥酒遞給張良,說:“好,去把手干凈,上藥前一定要注意清潔傷口,防止感染。”

    張良咬牙上藥,還不忘叮囑趙琨:“替我保密,不要告訴別人。”要是因此被王離笑話,他再也不想打獵了。

    “好的,我不告訴任何人。”趙琨伸出一根小拇指,這次不用他開口提示,張良就有樣學樣地伸出小拇指,自覺地勾住他的小指來回拉扯,跟他一起念念有詞:“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因為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件事,趙琨找來一張處理好的小羊皮,粗略地量了張良的尺寸,親手縫制出一對綁腿。

    他的針線活一般般,就是普通手工的程度,不過用心良苦,細細密密地縫了三層,隔著褲子綁在大腿根的位置,非常防磨。

    張良早知道趙琨心靈手巧,不過看他穿針引線,縫了大半天,心中還是很過意不去。在接下來的兩日,表現得格外乖巧貼心。

    搞得趙濯都眼紅,直嚷嚷:“看看人家的表弟,再看看你。貨比貨得扔!”

    趙濯的表弟躺著也中箭,翻了一個大白眼,不搭理他了。

    游獵的第四天,大多數人的新鮮勁兒都過了,再加上有小道消息,這次游獵是臨時決定的,沒有熊瞎子之類的大型猛獸當彩頭,鮮少再有人下場一展身手。

    反倒是秦王政終于忙完手頭的事,得了空閑可以參與游獵。但見他一身戎裝,策馬狂奔。由于他騎著一匹十分難得的千里馬,馬術也極其出眾,很快就甩開了大多數隨從。

    “等等微臣!”趙琨躍馬揚鞭,試圖追上秦王政,一張嘴說話直接灌了一大口清風。他只好閉嘴,在心中默默地吐槽:不要脫離大部隊呀,孫策怎么遇刺的,不就是因為馬快,這般一騎絕塵……

    一個念頭堪堪轉過,趙琨好像真的發現了一點不尋常——王賁、李信被調入軍中,不在場。秦王政最信任的蒙恬居然也沒有跟著。能追上去不掉隊的,都是秦國的高官,騎著最健壯的良馬。

    別人想要馬兒跑得快,都是用鞭子催馬。趙琨卻另辟蹊徑,甜言蜜語不要錢似的一股腦地灑出來,“你最棒,你跑得最快啦……”他每次想要加速都是這調調,他的馬已經能夠理解這是要求飛奔的意思,馬蹄如飛,不斷地超越前方的馬。趙琨疾馳的身影幾乎化作一道迅風,即使越過溪流也不曾減慢分毫,而是一提韁繩,縱馬飛躍過去,硬生生地趕上了秦王政和尉繚、隗林、昌平君等高官。

    他微微警覺,策馬擠入蒙毅和秦王政之間的空隙,“蒙毅,你兄長呢?”

    蒙毅撓撓頭:“兄長的馬被毒蟲咬了,他今日沒來。”

    夏季多蚊蟲,似乎只是意外事件,誰也沒有在意。秦王政經常游獵,王室專用的獵場,戒備森嚴,按理說也不會出什么太大的紕漏。

    朱家的體型過于魁梧,馬馱著他跑不快,遲了一會兒才趕到。

    這時,他們的視野中出現了一頭雄鹿,就在秦王政舉弓瞄準的一瞬間,趙琨似乎聽見了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就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爬動。

    蟲子?

    這種草木繁茂的地方,蟲子多也很正常。

    但怎么還有斷斷續續的竹笛聲?

    就在這時,一條蝮蛇出現在秦王政頭頂左上方的樹枝上。一直盯著他,突然噴氣發出“呲”的聲音,

    趙琨暗道不好,立即拔劍在手——這是蛇準備發起攻擊的信號,緊接著,蝮蛇的頭部和身子收縮、弓起、蛇尾高速抖動,隨即整條蛇騰空,像箭矢一般彈射下來,偷襲秦王政,與此同時,趙琨一劍揮出。

    以秦王政的角度,他看到趙琨拔劍,卻沒注意到頭頂上方的蝮蛇的偷襲,然而他根本沒有躲閃。趙琨的劍幾乎是貼著他的發冠撩過去,劍尖小幅度地繞了一個麻花,挑起一條小蛇。

    小蛇也懵了,它彈射咬人,卻仿佛是主動纏上那柄角度刁鉆的劍。直接掛在劍尖上了,它艱難地在劍刃上爬行,再次弓起身子,發起攻擊。

    直到此刻,秦王政才反應過來,驚呼:“小叔父!”

    趙琨的反應挺快,在小蝮蛇咬到他之前,一個標準的投壺動作,連蛇帶劍一起扔出十幾米遠。還不忘神色嚴肅地朝秦王政比劃了一個禁聲的手勢,用口型對他說:別說話,行動要輕緩,小心樹枝上的蛇。

    樹上還有蛇在游動,大聲說話非常容易吸引它們,驚擾它們。大幅度增加被咬的幾率。

    秦王政不懂趙琨為什么不讓他開口,卻立即照辦,緩緩地從馬背上探身過來,確認趙琨沒有受傷,才稍稍定了神,剛才險些被毒蛇偷襲,幸虧小叔父及時出劍,他心中一陣恐慌后怕,臉上卻鎮定自若。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冷靜下來,危機還沒有解除,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應對突發狀況,不可自亂陣腳。

    下一刻,后方傳來一陣驚呼,與馬嘶犬吠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很是紛亂嘈雜。

    趙琨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只見樹梢上掛下來三條小蛇。樹下是一名看起來相當文弱的青年官吏。他驚恐地大叫:“有蛇!草上飛!”

    草上飛是這一帶比較常見的毒蛇,在后世的學名叫作短尾蝮蛇,看名字就知道,它爬行的速度非常快,就像貼地飛行一樣。是秦嶺中炫酷又危險的獵食者。

    草上飛的毒性不是特別強,如果是趙琨生活的那個時代,被這種短尾蝮蛇咬上一口,只要及時送到醫院治療,打上血清,一般情況下都不會有生命危險。

    問題是他們在戰國末年,巫和醫都還沒有完全分家的時代,一邊跳著溝通神靈的舞蹈一邊給人看病的巫醫也是很常見的,這些巫醫是否有能耐把被毒蛇吻過的倒霉蛋從閻羅殿前救回來就很難說了。

    趙琨經常在野外采集植物資源,對短尾蝮蛇的習性還是很了解的,他立即提醒對方:“別喊,別動!”

    蛇在上方,那人在下方,要是把蛇的兇性刺激出來,他躲都沒地方躲。

    蛇慢慢地游動,離他的臉越來越近,文弱官吏估計是嚇壞了,又連連驚叫數聲,下一刻,草上飛就像一支離弦的箭,化作虛影彈射下來,張開獠牙吻了他一口。

    趙琨:“……”

    他翻身下馬,想沖過去救人,手腕陡然一緊,被秦王政的馬鞭纏住,向后拖了兩步,一把拽到馬背上,壓低聲音:“我們好像被蛇包圍了。”

    趙琨環顧四周,樹枝震顫,草葉搖動,時不時有蛇頭、蛇尾探出來,到處都是窸窸窣窣的黏膩的爬動聲,原來不是蟲,而是蛇群。

    這些蛇圍住的其實是秦王政,還有大秦的一眾高官,如果這些人集體出意外,足以顛覆整個秦國。但是由于文弱官員鬧出的動靜太大,吸引了蛇的注意力,所以他成為第一個被襲擊的人。讓秦王政有了防備。

    陸續又有幾名官員被毒蛇放倒。

    尉繚從懷中摸出一套軍中慣用的五色令旗,打旗語讓眾人聚攏,分成八小隊,每隊負責清理不同方向的毒蛇。才扭轉了局面。

    趙琨指點眾人替那些傷員擠壓傷口,盡量將被毒素污染的血液擠出來。如果被咬傷的位置恰好在四肢,就用布帶綁住靠近心臟的一端,減緩血液回流。要是咬得比較嚴重,就開十字形的創口,放點血。

    他感到一陣后怕,幸好張良、王離、馮劫等熊孩子覺得天天打獵沒意思,今日干脆留在營地野炊,沒有跟來,不然就太危險了。

    毒蛇一般不會成群結隊的行動,趙琨又聽見了竹笛吹出來的音符,蛇群仿佛收到某種信號,緩緩地爬行,將包圍圈縮小了。他微微蹙眉,從袖中摸出兩包驅蛇的雄黃粉,一包塞進秦王政的懷中,另一包交給趙濯,輕聲囑咐道:“灑在四周。”

    雖然擋不住樹上的蛇,但能稍微驅逐草叢中的蛇,減輕壓力。

    秦王政領著蒙毅等一眾郎衛,挽弓搭箭,瞄準那些射程范圍內冒頭的毒蛇,冷酷地將它們釘在樹干上,草地中。

    “咻!咻!”

    “嗖嗖嗖,嗚嗚……”

    尉繚神色微變:“百越之地,有人能用笛聲來操控蛇群,難道那個吹笛人也?”

    尉繚背著雙劍,一長一短。此刻,他早已反手拔出長劍,每當有突破箭雨爬到秦王政周邊的蛇,就一劍挑飛。他出劍猶如閃電,迅猛又精準,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一派大家風范。

    另一邊,朱家保護趙琨,也是游刃有余的模樣。

    趙琨手持弓箭,卻一支箭都沒有發出,而是凝神細聽,在竹笛聲響起的一剎那,朝那個方向疾射一箭。

    竹笛聲戛然而止,趙濯在附近灑滿了雄黃粉,沒有新的蛇爬出草叢。又過了片刻,聚集在遠處的蛇群也漸漸散了。趙濯將趙琨的佩劍撿了回來,甚至替他擦干凈了。

    尉繚藝高膽大,提劍去追蹤那個吹笛子驅使毒蛇的人,地上有尚未干透的血跡,卻不見人影,很可能是負傷以后,朝著云陽的方向逃亡。

    秦王政不許尉繚以身犯險。

    于是尉繚悻悻地罷手。方圓百里處處戒嚴搜查,尤其是云陽一帶,上下一心大力抓捕驅蛇人。就連各地的醫工也紛紛接到命令,所有請他們治療箭傷的人、購買傷藥的人,都必須提供照身貼(身份證),登記姓名、住址、職業等個人信息。

    驅蛇人寸步難行,沒幾天就落入法網。

    作為咸陽令,趙琨親自提審那個驅蛇人,這廝竟然是呂不韋的門客。整件案子有很多線索,大部分指向韓國間諜,還有趙國、魏國的人在背后推波助瀾。韓趙魏,也就是三晉,三晉的國土已經快要被秦國蠶食殆盡。哪怕是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趙王偃,也坐不住了。巴不得用一群毒蛇將秦王政送走,把秦國攪得天翻地覆。

    盡管呂不韋本人完全被蒙在鼓里,絲毫不知情,因為他招收門客只求一技之長,不至于盤問人家的祖宗三代。難免有些魚龍混雜。

    然而這一回,沒人能保他了。驅蛇人險些要了秦王政和一些朝廷重臣的命,秦王政雷霆震怒,下令將呂氏全族流放到蜀地。

    最讓趙琨為難的,是張良的兄長張溫也牽涉進了這樁重案。原來張溫一直留在秦國,不是擔憂年幼的弟弟無人照料,而是瘋狂試探,為韓王收集情報,傳遞消息。

    趙琨猶豫良久,決定公事公辦,先派衙役將張溫捉拿歸案,再考慮其他有的沒的。

    誰知張良偷看趙琨審案的卷宗,隨時了解案情的最新進展,給張溫通風報信,他還花錢買通關卡,幫助張溫逃出了鎬池鄉的范圍。

    趙琨只覺得一口惡氣噎在胸口,不上不下堵得慌。他讓車夫繞咸陽城跑一圈再回府,總算在顛簸中漸漸平復了心情,沒將張良按在腿上暴揍一頓。

    萬幸秦國也有未成年人保護法,張良才九歲,不至于被定罪,只會通知家長,要求加強管教。

    作為熊孩子的監護人,趙琨更加心塞,繞了一大圈,反倒是他沒把孩子教好?這么能捅婁子,幸虧有他在,換一個人都兜不住這件事!

    他生氣歸生氣,卻不舍得真的打孩子。而且,以他對張良的了解,這孩子絕對是知道“未成年人保護法”,才鉆空子搞事情。

    張良根本沒指望能夠蒙混過關,但是他拒絕跟兄長張溫一起逃走,甚至做好了挨揍挨罰的心理準備。誰知趙琨只是坐在竹林邊曬著太陽發呆,神游天外,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說。平日里照舊無微不至地關懷著張良。

    趙琨越是如此,張良越是愧疚。終于忍不住主動承認錯誤,保證絕不再犯。

    晨光熹微,甘羅策馬狂奔,飛馳到呂府門前,利落地翻身下馬,將大門叩得砰砰作響。不知道他是如何跟呂不韋交涉的,呂不韋挑選了五天后的良辰吉日,八抬大轎,倉促又隆重地送女出嫁。

    這風口浪尖的,呂氏的大船隨時都會觸礁沉沒。甘羅迎娶呂家的千金,一定會被牽連,這場婚禮,沒多少人有膽量參與。

    趙琨算一個,趙濯算一個,蒙毅、蒙恬的家族強烈反對他們去吃喜酒,他們卻翻墻溜出來,給甘羅送上賀禮。王綰一直掛念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排除萬難親自到場,秦王政竟然微服出宮,趕來參加甘羅的喜宴。

    當年的小伙伴都長大了,各自擁有不同的人生,卻因為這場婚禮,像許多年前一樣,齊聚一堂,一同飲酒,談笑風生。

    高漸離充當琴師,他是個音樂達人,凡是帶弦的樂器,他都會玩兒,就算拿鍋碗瓢盆,也能敲出讓人驚嘆的旋律。

    秦王政也是音樂發燒友,當場預約了宮廷演出。

    這天晚上,趙琨生平第一次宿醉,酒醒之后,記憶斷片了,依稀記得好像又干了什么狗膽包天的事。

    他問歲安:“我昨夜沒耍酒瘋吧?”

    歲安心有余悸:“鎬池君揉搓著王上的頭發,說胡話,什么好花朝,干得漂亮,晚飯給你加個小羊拐。”

    趙琨:“……”

    很好,一直維持的長輩形象,終于還是崩壞了。

    七月,呂氏全族被流放,只有嫁給甘羅的那位女郎,和依附她的幼弟沒有受到牽連。流放的途中,呂不韋無法接受從權傾朝野的文信侯到階下囚的巨大落差,選擇自盡,他的門客偷偷地為他舉辦了葬禮。

    秦王政早就想將這些人一網打盡,斬草除根,下令所有替呂不韋哭喪的門客,如果是秦人,就剝奪爵位流放,如果是三晉地區的人,直接驅逐出境。

    呂氏家族的最后一點底牌也被連根拔起。被牽連的人太多,甚至導致基層官吏出現了斷層的跡象。秦王政思前想后,赦免了先前被嫪毐之亂牽連,流放到蜀地的那兩萬多人。總算解除了各處官署的用人危機。

    張良很是唏噓,私下里對趙琨說:“呂不韋功大于過,只是被幼主忌憚,沒有哪個君王可以容忍臣強主弱。有朝一日秦國新君繼位,表兄一定要趁早抽身,千萬別貪戀權勢,落到這樣的境地。”

    趙琨沉默許久,根本不愿意考慮這種問題。

    他事先從秦王政那里得到消息,按住了甘羅,沒有讓這對新婚小夫妻參與呂不韋的葬禮,保住了甘羅上卿的爵位,就是呂家千金為此大發脾氣,又給他倆的臉上各抓了一道。

    趙琨自嘲,這件事是他做得不對——不讓呂家的女郎見父親最后一面,被抓臉也是活該。其實這是呂不韋最后的托付,呂不韋收到一封信,據說秦王政寫的,內容趙琨就不知道了,反正當時呂不韋已經抱著必死之心,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掌上明珠和幼子。趙琨跟呂不韋共事多年,合作還算愉快,也不忍心拒絕一個父親在人生盡頭的請求。

    趙琨絲毫不介意,頂著半張花貓臉去挖墻腳——他惦記呂不韋手底下的那些方士很多年了。尤其是會燒琉璃珠的那兩個,堪稱行走的人形小金庫——一顆品相比較好琉璃珠,市價在百金以上,也不用多燒,什么東西多了都不值錢,每年整幾顆出來就行。

    呂不韋這邊樹倒猢猻散,那些方士也急于尋找新的靠山,擺脫被牽連、被流放的命運,很自然地倒向了趙琨。

    趙琨將燒制透明玻璃的方法教給他們,

    徐福終于有了得力助手,跟新來的方士分工合作,無論是煉鋼,還是燒玻璃,都輕松省力許多。

    徐福給趙琨準備的驚喜,是一批來自番邦異國的匠人——羅馬和迦太基人在打仗,為了躲避戰火,許多人逃亡,徐福救了這些異域的工匠,胡蘿卜加大棒,騙回鎬池鄉打工。徐福與這些番邦的匠人切磋煉鋼之術,還學會了吹制玻璃瓶、玻璃罐等玻璃器皿。

    他們向趙琨進獻了一塊百煉精鋼,還有一只彩色的、一看就極其貴重的玻璃瓶——深邃幽靜的海藍,配上清新治愈的陽綠,既彼此交融,又界限分明。金箔在高溫中熔化形成華麗的紋路肌理,夾在藍色和綠色的玻璃之間,泛著一股子濃郁的土豪氣息。

    百煉精鋼也大有名堂——這種鋼可以進一步加工成鋒利無比的冷兵器,關鍵是做出來的軟劍不僅不會生銹,還非常柔軟有彈性,不用的時候,可以當作腰帶纏在腰間,一旦抽出來,瞬間就能恢復筆直,仿佛是有記憶的活物。

    權利更迭,幾家歡喜幾家愁。

    秦王政賴在床上,四肢伸展。他身上那種上位者特有的威嚴,近似于大型的獵食猛獸一般的殘酷冷厲的氣息,通通都消失了,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大學生,懶洋洋地抱著枕頭,目光清澈地拍一拍身側空出來的位置:“小叔父,明天就去選一塊地辦學府,要咱們都滿意的位置。”

    趙琨從未見過秦王政如此輕松愜意地模樣。仿佛脫去了一切偽裝,并且敞開堅硬的蚌殼,展露出了內里最柔軟的部分。

    他走到近前,在床沿上坐下,脫掉室內專用的木屐。和秦王政并肩躺平,“再借我一些人手,弄幾個博士過去負責文化課。”

    秦王政大方道:“除了淳于先生,其他博士,小叔父隨便挑。”

    趙琨好奇:“淳于越怎么就不能借了?”

    秦王政在他頭頂挼了一把,“明年扶蘇也該啟蒙了,淳于先生的為人比較正直,博學多才,我想請淳于先生教導扶蘇。”

    趙琨打了一個哈欠:“那好吧,政兒也別打徐福徐先生的主意,我這邊離不開他。”叔侄之間,就不要暗戳戳地挖墻腳,互相傷害了。不過徐福應該不會跑,畢竟秦王政是個工作狂魔,官場一點都不好混。他給徐福的待遇,已經超越了滿朝文武百官,固定俸祿三千石,還有生產銷售鋼鐵、玻璃、藥材等物品的分紅。徐福就相當于大股東之一,有一定的決策權。

    就在秦軍集結完畢,準備一舉拿下韓國的時候。

    趙國那邊又開始搞事情,據探子傳回來的消息,趙王讓使臣姚賈四處游說諸侯,試圖聯合韓、魏、燕、楚,再搞一次五國伐秦。

    尉繚那邊,鬼谷弟子的情報更加詳細,是韓國即將滅亡,韓公子非獻計,禍水東引,韓國的使者說動了趙王,讓趙國搶著去當出頭鳥,替韓國分擔壓力,給韓國續命。

    尉繚獻策,秦國也搞外交,賄賂趙國的權臣郭開,搬弄是非。在秦國的大軍壓境,攻打趙國的鄴城的時候,假裝無意中查出韓國禍水東引的陰謀,向趙王稟報。

    趙王氣得火冒三丈,七竅生煙,下令將使臣姚賈驅逐出境。韓國從此孤立無援。

    整件事情,最無辜的就是這個姚賈,他作為一名使臣,并沒有不稱職的地方,相反,他的口才和業務能力還相當卓越,幾乎快要促成五國伐秦的聯盟了。

    奈何現在的趙王,就是昔日的公子偃,趙王偃做事一向只憑心情,不講究公平公正。他被韓國當刀子用了,一腔怒火無處發泄,剛巧就撒在姚賈的身上。姚賈招誰惹誰了?

    算起來,魏國人姚賈,最初也是信陵君魏無忌的門客,尉繚昔日的同事。以姚賈的聰明才智,立馬就反應過來:他被尉繚給擺了一道。不過,各為其主,也沒什么好說的。姚賈被趕出趙國以后,窮困潦倒,思前想后,干脆入秦,請尉繚將他引薦給秦王政,謀一份差事。

    姚賈向尉繚抱怨:“郭開那個奸臣真不是個東西!他直接上門抄家,一個銅板都沒給我留下,就連妻女的金玉首飾都搜刮干凈,戴在身上的也讓摘下來。可嘆我拖家帶口,險些餓死在半路上!”

    他一路風餐露宿,半個多月不曾沐浴更衣,身上帶著一股子汗味臭味。外袍皺巴巴臟兮兮的,衣擺還被荊棘叢劃破,形同乞丐。他親娘見了都不一定能認出他。

    尉繚薄唇輕抿,眼底一抹愧疚之色一閃而逝,低咳一聲,調侃故人:“郭開也是個妙人,哈哈哈,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在下可以舉薦姚兄,在秦國做事沒準前程更加光明。”

    提到郭開,姚賈忍不住罵罵咧咧,問候對方全家女性。下一刻,他的空蕩蕩的腸胃開始“咕咕”亂叫,發出抗議。

    尉繚輕笑一聲:“走,我帶姚兄去個好地方,美酒佳肴,應有盡有。”

    風中飄蕩著鶯歌燕舞的靡靡之音,沸騰的九宮格火鍋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各色蔬菜,切成薄片的新鮮牛腱子肉、外焦里嫩的烤鴨、胭脂魚脯……擺得滿滿當當。還有一些水果和飲料放不下,在旁邊的架子上擺了三層。

    姚賈沐浴過后,換上傳說中的織花棉布衣裳,果然柔軟又舒適。他扯下一只烤鴨腿,愜意地坐在高樓的露臺上,一邊大快朵頤,一邊俯瞰水上樂園的風景,驚嘆道:“原來是游客絡繹不絕,一天要吃掉幾十頭肉牛的八卦城!”

    趙琨:“……”

    這名稱糾正不過來了是嗎?明明是水上樂園!

    秦王政一向看重尉繚,連帶著尉繚舉薦的姚賈,也一來秦國就被委以重任——姚賈被封為秦國的上卿,成為破壞諸侯合縱的負責人,專門出使各國,游說諸侯,避免他們聯合起來,阻止秦國吞并韓國和趙國。

    秦王政當場決定——事不宜遲,讓姚賈三天之內就出發。

    他一聲令下,各官署通力合作,姚賈需要的證件、符節、一百輛馬車、千斤黃銅、錢財珠寶,一天之內就全部到位。姚賈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老秦人辦事的效率,是不是太高了?

    他還沒有休息夠!舍不得離開八卦城。昨日才上演的那一出白蛇和許仙的人妖虐戀,他還沒看到大結局呢!

    奈何秦王政親自為姚賈送行,又額外賞賜了一套秦王專用的玄端,用姚賈的佩劍舞劍,禮遇非常。

    姚賈:明白了,王上口中的“三天之內出發”,就是明日清晨立即出發的意思……

    感覺又被尉繚給坑了。

    然而姚賈心甘情愿。因為秦王政給他的是前所未有的殊榮,足以洗刷他被趙王驅逐出境的恥辱。

    不過,秦王政其實不知道姚賈是被趙國驅逐的“逐臣”。姚賈將這件事視作奇恥大辱,羞于提起。尉繚一向不揭別人的舊傷疤,也沒有說。

    入秋,北方出現了十分罕見的大旱災。秦國、韓國、趙國、魏國,從六月到八月,沒下過一場雨。

    秦國有鄭國渠、都江堰,有滴灌設備,還可以勉強維持生活用水和農業用水。三晉地區卻早已赤地千里,發生了嚴重的饑荒。

    短短兩個月,秦王政用糧食吸引了八十萬流民在秦國安家落戶。趙國的軍事實力雖然強悍,卻被后勤徹底拖垮,士兵食不果腹,就算是戰神來了扛不住。

    趙國丟了許多城池,前前后后,一共折損了十萬兵卒。從此一蹶不振。

    韓國茍延殘喘了幾個月,再次被扼住咽喉要害。秦王政指名道姓,向韓王要一個人——韓公子非。

    就這樣,韓王給自個兒扯了一塊遮羞布,讓韓非以使者的身份,奉命出使秦國。

    秦王政想要招攬韓非,然而韓非意志堅定,軟硬不吃。最終,秦王政采納李斯的提議,將韓非扣留在咸陽。

    第97章 韓非送上門(蒸餾器)

    雖說是扣留,其實韓非只是無法通過崤函古道、武關、臨晉關等關隘離開關中地區,咸陽城以及咸陽周邊的城邑鄉鎮他都可以來去自如。

    韓非入秦以來,總是聽人談論八卦城。文武百官、鄉紳富豪宴請賓客,都以在八卦城預定到席面為榮。另外,可以憑借一技之長享受吃喝玩樂全部免單的機會。諸子百家的傳人都趨之若鶩,倒也不是稀罕不要錢的美食和住宿,而是借此機會揚名天下,結交八方豪杰。

    據說尉繚就在八卦城常駐,還經常帶友人去尋開心。

    雨雪紛紛,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還沒落到地面就融化。韓非的馬車碾過濕漉漉的城闕陰影匯入車流之中,成為車水馬龍中的一部分。

    鎬池鄉,水上樂園。

    趙琨樂顛顛地擺弄著昨日才到手的玻璃蒸餾器。前段時間,他四處游山玩水,幸運地在一處湖水干涸的地方發現了硼酸鹽礦物。剛巧從呂不韋那里挖來的方士已經掌握了燒制透明琉璃的方法,趙琨就教他們從硼酸鹽礦物中提取硼砂,硼砂用途廣泛,可以提高玻璃的透明度,以及耐熱性能。還能使瓷釉不易脫落,也能用于冶金、煉鋼、治療中耳炎、手足癬等等。

    整個秋季,失敗了無數次,最終還是徐福親自把關,才成功燒制出第一批更加耐高溫、抗腐蝕的高硼硅玻璃。優先給趙琨制作了三套簡易的蒸餾設備。

    有了這東西,酒精、花露、精油、香水等等,他隨時都可以搞出來。趙琨興沖沖地派人去章臺宮傳信,邀請秦王政今晚一同小酌,品嘗一下蒸餾酒。

    他從中午忙活到暮色朦朧,也只蒸餾出三小壇比水還清的烈酒。他自個兒還喝掉了一壇,不過兩壇酒請大侄子嘗個新鮮倒也足夠了。趙琨感覺蒸餾器還能再改進一下,于是他又畫了新的圖紙,讓歲安拿給徐福參詳。

    秦王政一進屋,就感覺到熱氣撲面,酒香濃郁。木質的地板上丟著兩支不同型號的畫筆,趙琨敞著外袍,半躺半坐,雪白的褻衣上沾了一點朱砂紅的顏料,臉上,右眼下方也抹了一道紅痕,估計是同一種顏料。手中還掂著一只空酒壇。頭頂一小戳散發高高地翹起。秦王政忍不住伸手替他捋平。

    酒壯慫人膽,趙琨一把拍在秦王政的手背上,氣呼呼地大聲道:“說了多少次,不許摸頭!”

    “那寡人讓小叔父摸回來?”秦王政懷疑小叔父已經喝醉了,他彎腰抓住小叔父的手臂,一邊拽他起身,一邊柔聲哄道:“地上涼,先起來再說。”

    趙琨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由于動作太猛,沒剎住,腦袋直接撞在秦王政的下頜上。

    “啊!”

    “唔!”

    趙琨捂著頭,似乎清醒了一些,端端正正地站好了,從儀態上完全看不出是一只醉貓,“王上。”

    秦王政從趙琨的外袍中摸出他的手帕,替他擦拭臉上的顏料,“終于認出我是誰,開始裝乖了?”

    大侄子手重得要命,感覺磨得臉皮生疼。還是伯高、或者歲安靠譜一點,趙琨嫌棄地別開頭,向后縮了縮,“跟阿良學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張良憑這一手,讓趙琨至今沒法下狠心處罰他。

    秦王政輕笑一聲:“別動,還沒擦干凈。”

    趙琨:“那王上輕一點。”

    這時,水上樂園的管事求見,稟報說韓公子非大駕光臨,還寫了一篇法家的新作,贏得免費吃喝玩樂的特權。

    韓公子非,韓非子!

    趙琨一下子來了精神,對秦王政說:“等著,我幫政兒把人拐來。”

    第98章 尋他千百度,他自我攻略。

    秦王政心說:小叔父這個狀態,別說拐人,不被拐走就不錯了!

    出于信任和敬重,秦王政還是縱容趙琨放手去做他想做的事,只是吩咐暗衛多多留意,一定要保證趙琨的安全。

    小廝進進出出,一道道下酒菜送進屋里。有紅油豬耳、蜜瓜火腿、五彩素什錦等八樣冷盤,還有雕花梅球兒、金絲蜜棗、香櫞子、櫻桃煎、蓮子酥等八樣蜜餞點心。蜜餞在后世不是什么稀罕的東西,然而在戰國末年,因為除了趙琨,沒有其他人養蜂、制糖,蜜餞居然成了離開鎬池鄉就吃不到的美味。

    下一刻,尉繚姍姍來遲,他一進屋就聞著味準確地找到了擺在食案一角的兩壇子蒸餾酒,瞇著眼抱起酒壇子,揭開封口的紅綢嗅了嗅,感嘆道:“好香啊!大王、鎬池君,今日不醉不歸。”

    趙琨見人到齊了,就讓上熱菜,先是一道雪蓮山藥老鴨湯,緊接著是白灼秋葵、蒸鹿尾兒、松鼠鱖魚等八樣熱菜。趙琨喝了一碗熱湯,陪著吃幾口菜,又飲一盞酒,就隔著幾案對秦王政眨眨眼,借口喝醉了,提前離席去找韓非。

    尉繚連忙將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提醒道:“鎬池君別忘了添件厚衣裳,今日雨夾雪,外邊冷得很。”

    趙琨道了謝,剛巧歲安就取來鶴氅替他披上。

    歲安和朱家也穿得比較單薄,不過趙琨這里沒有適合朱家的衣裳。在賞賜一個人衣裳,和兩個都不賞之間,趙琨果斷地選擇了后者——不患寡而患不均。

    趙琨推門出去,歲安就湊到他的耳邊,壓低聲音稟報道:“在樓下擺了筵席,王上帶來的郎衛已經分批去用餐了。聽他們議論,公子扶蘇居住的宜春宮后殿的水井被人投毒,毒死了三個小宦官,還有好幾個宦官、宮女至今不省人事,萬幸公子扶蘇一切安好。”

    趙琨點點頭,表示聽到了,對歲安和朱家說:“阿家、歲安,你們也回去添衣服用餐,今晚不必跟著我,吃好喝好,別凍著了。”水上樂園是趙琨的產業,治安非常好,不會出什么問題。而且這都幾點了,他也不好意思總讓侍從們加班。

    歲安謝了恩,默默地退下去。朱家卻不肯走,說:“我不怕冷,護衛們已經輪換著吃過飯了。吃飽了也不是很冷。八卦城雖說每隔五十步就有一名侍衛,但若是有人存心搞破壞,又有尉繚那樣的身手,他們根本攔不住,還得是我來鎮場面。”

    趙琨微笑:“阿家說的都對。”然而我不聽。

    后半句話他沒有說出聲。而是隨手解下錢袋,拋給朱家,道:“你跟著我也將近一年了,還沒在水上樂園玩過吧?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帶你的兄弟們換了衣裳就去吧。不用操心錢的問題,吃喝玩樂都簽你的名字就可以。”

    這是趙琨的護衛統領本來就有的福利,可以在水上樂園簽單消費,限額是每季一百金以內。每個月還有五天的調休假期,只是朱家從來都沒去消費過,他甚至連每個月的五天假期都不回家休息。

    韓非已經沒在餐飲區,作為長腿的大活人,他在水上樂園四處游玩。

    趙琨接連撲空了兩次,感覺今天出門沒看黃歷,他可能不太適合當“人販子”。這么想著,一陣酒意上涌。蒸餾酒雖然蒸餾的不夠徹底,只有三十幾度,趙琨喝的時候感覺良好,誰知這酒的后勁兒還挺大的。他腦子都有點遲鈍了,腿腳虛軟,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干脆不再尋找韓非,而是踉踉蹌蹌地閑逛。

    路過一處熱鬧的攤位,趙琨差一點被地上的雜物絆倒。有位看起來大約三十歲出頭的優雅男子順手扶了他一把,趙琨誠懇地拱手行禮:“多謝。”

    對方只是微微頷首,一個字也沒說,配上他整潔垂順的深衣曲裾,優雅端方的儀態。顯得很有幾分高冷氣質。

    如果不是他正在玩套圈游戲。

    這一片是休閑娛樂區,這個攤位上琳瑯滿目地擺著各種物品,比如不知真假的藏寶圖、燈籠、玉佩、梳子、銀簪子、籠養的小兔子、綠鸚鵡……

    給攤主一枚秦半兩,就能獲得三只木頭套圈,站在畫線的地方投擲出去,套中攤位上的任何東西都可以直接帶走。

    優雅男子似乎看中了那只關在小籠子里的綠鸚鵡,然而他執著地投擲五十次,愣是一個都沒有套中過。眼看手中只剩下最后一個圈了,他整個人都顯得有點沮喪,卻依然不肯更換那種近一些、更容易套住的目標。不出意外,最后這個圈再次落空。

    趙琨實在看不下去了,對男子說,“我幫你套那只綠鸚鵡。”

    隨即,攤主暗示先付錢。趙琨一摸腰間才想起來,他的錢袋已經送給朱家了。

    在略微尷尬的氣氛中,優雅男子主動遞給攤主十枚秦半兩,語速緩慢地說:“我替這位、小兄弟付了。”

    趙琨十分開心,他就想隨便玩兩把過過癮,對方卻一下子替他支付了足夠玩十把的錢,可以連著套圈三十次。

    他精神煥發,第一個圈就精準無比地套中了鸚鵡,然后偏過頭,笑瞇瞇地看向身旁的人:“還想要什么?我可是百發百中哦。快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韓非也很開心,最近煩心的事情太多了——韓國危如累卵,秦王政、李斯輪番勸他留在秦國做官,每一個接近他的人都別有用心,給了他很大的壓力。讓他疲于應付。眼前這個萍水相逢的少年郎就很不錯,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寫著:夸我吧!我厲害吧?沒什么城府的樣子。相處起來輕松又愉快。

    第99章 忘年交

    眼前的少年眉梢眼角都浮動著歡快的笑意,韓非忽然一怔,這人的鼻子和嘴巴像極了他少時的玩伴張平,一時間仿佛時空交錯,他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趙琨把玩著木頭套圈,催促道:“別發愣,快說啊!”

    他醉得不輕,說話尾音綿長,聽在耳中軟軟的。投擲的動作卻十分流暢爽利,由內向外,從骨子里透出一種強大的自信。

    韓非移開視線,攤位上的玉佩、銀簪子他看也不看,目光落在距離最近的蓮花燈上。他并不想暴露口吃的毛病,因此盡量不說話,而是抬手指向那盞花燈。

    趙琨覺得很沒有挑戰性,然而酒意上頭,他竟然連著失手了兩次。

    這條街的設計非常獨特,街道中間每隔幾步就有對稱的小攤位,兩側是酒樓、飯莊、客棧、金鋪、百戲坊等等,衣食住行、吃喝玩樂應有盡有。整條街都搭著頂棚,既能遮陽,也能遮擋雨雪。

    為了躲避雨夾雪,大多數游客都涌向這邊,還有許多人駐足圍觀趙琨套花燈,聽見他說出“百發百中”的大話,卻偏偏兩次沒套中,覺得他只會吹牛,剛才套中了也是運氣,躲在人群中發出噓聲、笑聲、議論聲。

    韓非深深代入了——他因為口吃,也沒少被人嘲笑、議論。他想保護這個僅僅一面之緣的少年的意氣風發,希望對方不要因為周圍的冷嘲熱諷亂了心境。卻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他拔高嗓音道:“別聽他們、瞎說,我知道你可以,你平常、就是百發百中的,只是……今天喝醉了。”

    韓非一下子說了這么多話,四周的人都聽出他口吃。卻因為他衣飾華美,舉止文雅,帶著不少侍從,和其他人有一種微妙的距離感,顯然非富即貴,不敢輕易地議論他,生怕惹禍上身。只是看他眼神漸漸變得微妙。

    趙琨的神色毫無異樣,只爽朗一笑:“謝謝,我也知道我可以。”

    他畢竟是當過校霸的人,根本就沒將路人的小聲議論放在心上,絲毫不受影響,第三個圈投擲出去,套中了那盞小巧別致的蓮花燈。

    攤主將花燈取來,雙手遞給韓非。韓非轉了一下花燈,又輕輕摩挲挑著花燈的那一根筇竹桿子,似乎十分喜歡。

    趙琨追問:“還想要哪個?”

    韓非心滿意足道:“沒有了,你喜歡什么、就套什么。”

    “好,那我隨意。”

    無論圍觀的人群是喝彩還是嘲笑,趙琨只專注地瞄準目標,將攤位上的玩具一掃而空。還拉著韓非,把附近同類型的小攤子都霍霍了一遍。

    仍然意猶未盡,于是相約明天晚上還一起玩兒。由于趙琨手把手的教學,韓非的套圈技術有了質的飛躍。他倆極有可能已經被這些攤主拖進黑名單了。

    不過這是明天需要操心的事,在這之前,韓非決定先送醉酒的小伙伴回家。

    第100章 對手變門客。

    趙琨這只醉貓卻不配合,從韓非要攙扶他的手底下鉆過去,瞄一眼攤位上最后一個孩童玩具——小彈弓,雙手叉腰,豪橫地說:“有始有終,說了清空攤位,就一定要清空!”

    站在一旁的攤主一開始還僵硬地笑著,現在已經藏不住低落的情緒,垂頭喪氣地計算今晚到底賠了多少本錢。

    韓非莞爾,問:“那小友自己來,還是我來?”他今日說的話,比以往一年加起來還多,不過因為這位小友從未留意他的口吃,他自己也就沒那么緊張,不刻意發音咬字,說話反倒清晰順暢了許多。

    趙琨想了想,他今晚的準頭是越來越差,但是他教出來的“徒弟”已經可以出師了,投十次往往能中九次,他做出邀請的手勢,道:“猛虎博兔,也用全力。請君大展身手。”

    一向注重形象的韓非,難得放浪形骸,將花燈遞給趙琨幫他拿著,把袖子高高地挽起,從攤主的手中接過竹子套圈,拋開了所有矜持,認真地瞄準投擲,一次就套中了那把做工精良的柘木小彈弓。

    趙琨大聲歡呼,跟韓非擊掌,神采飛揚,仿佛得勝歸來的將軍。等那些被霍霍的攤主苦著臉替他們打包所有物品,卻又擺擺手,問韓非:“我只要玩具,尤其是這把拓木小彈弓和陶響球,你呢?”

    拓木制作的弓架光滑油潤,手感不錯,送給張良應該非常合適。陶響球是這位玩伴替他套中的第一件物品,留作紀念。

    韓非只打算帶走花燈和鸚鵡,還有他自己多次嘗試,第一個套中的扇墜子,于是對那些攤主說:“玩具和扇墜子,其他東西不必裝了。”鸚鵡籠子已經被侍從提在手中,這只鸚鵡安靜地縮著爪爪打瞌睡,顯然不太害怕陌生人,應該是被養熟了、喂慣了,對人沒有警惕心。

    幾位攤主驚喜地對望一眼,立即去替他們打包:“好嘞,多謝郎君和小郎君。”

    因為他們選的東西比較少,這些攤主不僅不用賠錢,還大賺了一筆,一個個喜出望外,包裝得十分用心,成品的效果不亞于后世的精品小禮物。

    趙琨特別滿意——這樣送給張良,又添幾分拆禮物的期待和驚喜。

    趙琨許久都沒玩得這么高興了,到了要分別的時候,心中還有幾分不舍。出于某種顧慮,他全程都沒有自報家門,萬幸對方也沒問,也不曾報上姓名。每次別人知道他就是鎬池君,總是放不開手腳,說話做事都會有些顧忌,挺沒意思的。他怕到時候找不到這位玩伴,特意約定了時間和地點,“明日酉時,就在我們遇見的地方碰面。”

    “好,一言為定。”韓非瞧他走路不是很穩,實在放心不下,提議道:“我送你一程吧。”

    趙琨并不想被對方認出是鎬池君,眼珠一轉,說:“我暫住在麒麟區的蘭澤院,送到巷子口就可以,這個時間車馬多,里邊不好掉頭。”不是場地小,是秦王政的儀仗隊太占地方了。

    韓非微微頷首,“我也打算在八卦城住上一段時間,不知選哪里比較好?”

    趙琨介紹說:“麒麟區和白澤區的道路、浴室、藏書樓等基礎設施最完善。游客只要入住,就會有侍女送上花茶、鮮果、點心、瓜子,和一份日程表。未來三天之內,幻術、雜耍、歌舞、戲劇、馴獸之類的表演,圍棋、美食試吃、野外生存挑戰賽、“一日漁夫”、密室逃脫之類的活動,時間地點都在日程表上,游客可以選擇感興趣的參與。”

    他頓了頓,繼續說:“如果住在上房,還提供免費早餐和叫醒服務,各色小吃、飲品、糕點、蜜餞都可以隨意品嘗,有上百種花樣可以自由搭配。不過想吃要趕早,去的太晚,一般就只剩下粟米粥和豆漿、油條。我建議每樣小吃都少來一點,先多品嘗幾樣,再選喜歡的。”

    當然也不是沒有任何限制,浪費食物超過兩百克的部分,或者打包帶走都需要付錢。趙琨對這位玩伴頗有信心,一看就不是那種不花錢就隨意揮霍浪費的人,而且明天會有長相甜美的小侍女溫馨提示,不需要趙琨多嘴。

    韓非估摸著,他可能沒有太多時間,“是否有推薦的項目?”

    趙琨想了想,“最新的戲劇《白蛇》、《武松打虎》,保證你沒看過。如果胃口好,就不要錯過美食試吃,每季推出的新菜式,都可以提前品嘗,參與的都有一份點心糖果小禮包,如果留下寶貴的意見,還能獲贈獨家菜譜和香料。腦子好,就選密室逃脫,每一環都有豐厚的獎勵,最終挑戰千金大獎。”并不是真的給一千兩黃金,而是價值九百金的物品,比如蜻蜓眼琉璃珠、象牙筷子、珍本古籍、玉簪、玉璧、玉鐲……外加一百兩黃金。

    韓非驚訝:“這么清楚內情,小友這是玩了多久?”

    趙琨謙虛一下:“不多不多,也就每年的節假日。”其余的時候,真沒有多少時間四處玩耍。說起來,水上樂園的很多項目,他自己還沒體驗過。

    說話間,趙琨到地方了。韓非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處,正要上車,眼角余光突然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阿良?!你怎么在這里?”

    張良入秦的時候,韓非曾經托他幫忙尋找一個人,就是早年跟鎬池君比試種地,一敗涂地的農家傳人許大。韓非想把他挖到韓國擔任農官。關于許大的傳言很多,有人說他敗北之后,隱居終南山。也有人說他比不過鎬池君,讓舉薦他的陽泉君熊宸丟了臉面,被扔進鐵籠子里喂了老虎。還有人說他與鎬池君約定,輸了就要答應對方一件事,鎬池君故意提出許大根本做不到的要求,于是許大投河,不知所終。

    直到張良寫信回來,韓非才知道,傳言一個比一個離譜。

    彼時,許大認輸,鎬池君恭恭敬敬地向許大行禮,一揖到地,說:“許先生,我需要你的幫助。”每一個掌握了比較先進的種田術的人,對鎬池君來說,都是最寶貴的人才。尤其是像許大這種,對秦國各郡的農業水平了如指掌的人,好比絕世美人,可遇不可求。許大后來被鎬池君感動,成為他最忠心的門客之一。這些年,許大負責協助鎬池君培訓農官,主持編寫《農業種植技術大全》、《植物志》,并且實地考察,足跡遍布秦國的各個郡縣。馬上就要接替治粟內史的職位,是挖不走的。

    鎬池君居然能將競爭對手變成左膀右臂,為他的事業添磚加瓦,鼎力相助。韓非感嘆許久,很想見一見鎬池君,也一直跟張良保持著書信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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