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閹豬、臘腸、兒童車。
竹枝和竹葉將光線分割成一束束、一縷縷,投射在趙琨俊秀的側臉上,使得他的笑容仿佛在發光。
伯高從未見過鎬池君提起誰的時候是這樣的神態,一下子就記住了“張良”這個名字。幽幽地問:“鎬池君打算讓他們住在哪里?我好提前將屋子收拾妥當!辈攥F在相當于鎬池君的長史(秘書),作為鎬池鄉的二把手,這些事情其實不需要他去做。但他還是堅持親自侍奉鎬池君的起居。
趙琨隨口道:“與我相鄰的那處新宅!
那是萱姬和滄海君出資修建的深宅大院,比較奢華,是預備給趙琨娶妻用的新房。就這樣安排給別人住了?
伯高看準一處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土包的頂端有些開裂,隱隱露出一點筍尖。他用小鏟子繞著筍尖挖開疏松的土壤,一枚胖胖的冬筍漸漸現出身形,他狠狠地用力一鏟,將竹筍拔起,扔進半人高的竹簍中。
趙琨直起腰看了看,已經裝了大半簍竹筍,便將小鋤頭交給侍從,道:“夠用了,咱們回吧!
再過半個多月就是冬至,《周易》上記載:“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
秦國也沿用了這種習俗——在每年的冬至日,暫時關閉各處的關隘,商旅不再通行。公卿百官也開始放長假,暫時停止辦公,每個官署、衙門都會留人輪值,遇到緊急突發事件,也不會耽誤大事。
所以在冬至日來臨之前,北方家家戶戶都要準備好充足的飲食,盡量減少外出,開始“窩冬”。
趙琨之前安排了幾十戶人家專門負責養豬、養兔子,但是由于衛生條件差,豬圈總是散發著一股子惡臭,那氣味隔著老遠就把趙琨給熏跑了,所以他只是口頭要求公豬都要閹割——閹過的公豬肉質更好,而且半年就能長得比較肥大。不過秦國本土沒有后世的那種大白豬,只有兩三個品種的小黑豬,養上一整年也長不了太大,但是小黑豬的肉質非常好,做成臘腸香得很。
趙琨指揮著仆從灌了幾百斤的廣式香腸,用細細的竹竿子,在小木樓二樓的陽臺上懸掛了整整兩排。一只小耗子饞得很,在下邊團團轉,就是夠不上。趙琨頭一回知道,原來老鼠爬不上去特別細、特別光滑的竹竿子。
冬日食物匱乏,很多不吃肉的鳥類也會跑來啄繩子,翻動香腸。趙琨憐惜它們,考慮到大雪覆蓋原野,鳥類難以覓食,就經常在院子里撒些谷物,笑瞇瞇地望著鳥雀啄食。
這幾天,鎬池鄉的望族紛紛開始殺豬宰羊,分社肉。趙琨也跟風安排下去,大清早就宰了八十幾頭豬,給門客、護衛們分一分。聽著好像挺多的,其實家家戶戶都是聚族而居,還要送親戚,最終每個人只能吃上幾塊。
分肉也是個技術活,這個時代的人很少開葷,都希望多得一些肥肉。因為肥肉可以煉成油脂,用來燒烤、煎炸。
順便說一下,這年頭的食材雖然不多,但烹飪花樣卻不少。就拿秦國宗室來說,食物的加工方式有炙(燒烤)、炮(先裹上一層粉漿再燒烤)、煮、蒸、煎(煎炸)、膾、漬、醢(肉醬)、脯、熬、羹等等。
剛好趙琨和他的家人都不喜歡吃肥肉,就讓負責分肉的侍從給門客、護衛們多分肥肉,瘦肉留著,今日多做一道冬筍木耳炒肉片。另外,豬蹄居然也沒人喜歡,因為豬蹄上的毛發和指甲不好處理,再加上一般人家缺少香料調料,燒出來也難以下咽,于是再加一道醬豬蹄,給每個門客都送一份嘗嘗鮮。他的門客不多,總共不到兩百人。但都是精挑細選的人才,涉及到各行各業,比如甘羅、徐福、徐咨……
趙琨洗了手,去屋里換上一套嶄新的深衣直裾,剛好宦官也帶著扶蘇到了。扶蘇扒拉著小廚房的門,看廚娘用大銅鍋煉油。剛出鍋的豬油渣香脆酥松,聞著十分誘人,扶蘇好奇地觀望著,下意識舔了舔嘴唇。
趙琨瞧見,就找了雙筷子夾起一小片豬油渣,等溫度稍微降下來,才喂給扶蘇,道:“多嚼幾下,慢點吃!
扶蘇很快就咽下去,說:“叔公,扶蘇還要!”
扶蘇才三歲,趙琨不敢給他多吃油膩的食物,剛巧另一個廚娘的冬筍木耳炒肉片出鍋了,趙琨就給扶蘇夾了一小片瘦肉。扶蘇嚼了兩下,感覺不如剛才的肥肉渣入口即化,就趁著趙琨不注意,將瘦肉扔在幾案底下。又指著肥肉渣說:“還要那個!
趙琨又給扶蘇夾起一片,然后直接將他抱出廚房,帶他去院子里玩耍了大半個時辰。
趙琨以為:他特意讓墨家弟子打造的兒童推車,扶蘇一定會喜歡,結果扶蘇根本不愿意上車,趙琨無奈,自己坐上去玩,給他示范?梢郧靶,也可以后退,座椅還能升降旋轉。
秦王政來接孩子的時候,就看見趙琨坐在一輛小巧精致、漆得花花綠綠的手推車上打瞌睡,扶蘇興奮地推著他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孩子老費勁了,推得滿頭汗,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卻笑得無比歡快。
秦王政:“……”
忽然有點想笑,原來小叔父帶娃也不是特別靠譜。畢竟還是少年郎,才十五歲,童心未泯,就成了祖父輩的人。
秦王政和長公子離開以后,趙琨睡了個午覺,把負責配送冬筍木耳炒肉和醬豬蹄的侍從都叫到跟前,詢問各家的境況。尤其是像徐福這樣為他四處奔波,不在家的門客,他們的家人更要重點關照,遇到什么困難,趙琨都可以幫忙解決,確保為他辦事的人沒有后顧之憂。
哪怕侍從保證各家的生活質量都挺好的,沒有誰家遇到麻煩。趙琨還是帶上各色小點心、以及給孩童的小福袋,親自去了一趟徐福家。
徐咨也在,原來徐福的妻子比較淳樸,生怕給人添麻煩,有時候報喜不報憂。南方的孩子初來北方,沒見過雪,打雪仗受了寒,有點發燒,徐妻就悄悄地請他大伯去醫治,愣是沒有驚動別人。
趙琨陪著坐了一會兒,看徐咨施針用藥,等孩子的燒退了,徐咨獻寶似的從藥箱里拿出來一把秦椒1,讓弟妹拿去燉菜給孩子吃,據說可以驅寒。
趙琨一直以為古籍中記載的秦椒不是辣椒,沒想到還真是辣椒的一個品種——長得有點像紅線椒,味道香辣。只不過不像后世的辣椒那樣又當蔬菜又當調味料,而是作為一種中草藥,主要用于治病——治療寒痹。
他立即向徐咨收購了一大袋秦椒,第二天又安排殺豬,這次做了五百斤川味臘腸,冬天吃麻辣的更攢勁。
又過了幾天,張氏的車隊進入了咸陽縣的范圍。趙琨帶著兩隊護衛,冒雪出城去接張良。
第62章 獨一無二
城外的積雪無人清掃,天地間蒼茫一片。
趙琨縱馬從樹下經過,瞧見不遠處的小河灘上空升騰著一縷青煙,似乎隱隱有火光閃爍,他特意帶上終黎辛繞路過去看了一眼。
稀稀疏疏的雪樹冰花點綴在周圍,一道青年男子的背影坐在一堆篝火旁邊垂釣。聽見馬蹄聲,垂釣的那個青年回頭,他的頭發很亂,從趙琨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一張清雋干凈的側臉,對比之下,衣裳就顯得格外邋遢,一襲長袍也不知穿了多久沒換,衣袖皺皺巴巴地卷在小臂間,衣擺上沾著污漬,還有幾個不起眼的小洞,像是穿過荊棘叢掛破的。
終黎辛不知發現了什么,警惕地伸手按住劍柄。
青年依然懶散地坐著,大大方方,任由趙琨上下打量,沒有一絲一毫的局促,仿佛他穿的不是破衣裳,而是鮮衣華服,還朝趙琨坦蕩地一笑:“喂,少年郎,你和你的護衛驚跑我的魚了。”
趙琨覺得此人風姿卓絕,哪怕一時落魄,看著也很是非同一般。對方說話的口音,跟魏太子增有點像,是魏國人嗎?
青年找了一個如此幽靜的地方釣魚,他突然騎馬過來,確實會嚇跑魚群。
趙琨解下腰間的酒囊,隔空拋給青年,道:“抱歉,出門在外,沒有魚可以賠給先生。喝點酒暖暖身子吧。先生要是不怕,可以跟我走,我帶先生去個好地方!
青年接住酒囊,站起來,身高足有八尺,蕭疏落拓地說:“走就走,在下還沒怕過誰。”
這時,趙琨的其他護衛也追了過來,青年淡淡地瞥了一眼,腳步微微一頓,突然問:“你是長安君,還是鎬池君?”
厲害了!趙琨這邊低調出行,一面旗幟都沒掛出來,連儀仗隊都沒帶,選用的馬車上也沒有趙氏王族的玄鳥徽記,對方居然僅憑目測衛隊的規格就能判斷出他的爵位。趙琨挑眉:“是長安君如何,是鎬池君又如何?”
青年隨手撣了撣衣袖說:“若是長安君,那咱們就此別過,后會無期。在下不想惹麻煩。要是鎬池君,跟你走一趟也無妨!
果然不是一般人,對秦國的局勢一清二楚。秦王政繼位以后,封弟弟成蟜為長安君。三年前的那次秋狩,行宮大火。秦王政派人徹查,線索最終指向華陽太后身邊的女官,長安君成蟜也脫不了干系。秦王政原本要處死他,下令的前一刻,陡然瞧見長安君成蟜腰間系著玉佩的絲帶上綴了一枚琉璃珠。
就是當初秦王政還是公子政的時候,子楚賞賜給他和成蟜的琉璃珠,兩個兒子,一人一顆,花紋正好是一對。
想起父王子楚,秦王政心一軟,決定再給成蟜最后一次機會,只禁足了華陽太后。這幾年,長安君成蟜夾著尾巴做人,表現還不錯。秦王政對他的印象頗有改觀,甚至考慮放他去軍中歷練一段時間,將來委以重任。在大多數人看來,長安君前程無量。但趙琨幾乎可以確定,狗改不了吃屎,成蟜只不過裝乖罷了。一旦放出去,遠離都城必反。
趙琨莞爾:“我是鎬池君,放心,不會將你論斤賣了。”
青年仰頭飲了兩口酒,發出一聲滿足的鼻音:“這酒真不錯。你說的好地方,是水上樂園嗎?”他說著,吹了一聲口哨,一匹神駿的棗紅馬從一側的小樹林中沖了出來,長嘶一聲,仿佛在催促主人。青年凌空一躍,穩穩地坐在馬背上,輕輕挽起韁繩,加入了趙琨的隊伍。
趙琨:“是的。”
終黎辛警惕地策馬上前,隔開了青年和趙琨。青年也不介意,反倒朝終黎辛笑了笑,對趙琨說:“慕名已久,終于有機會得償所愿。你這護衛不錯啊!
趙琨:“那是,潑天的福氣,旁人羨慕不來!
又走出二十里,迎面遇上一條車馬長龍,看對面的旗幟,應該是來自魏國的使節團。
趙琨示意眾人退到路旁,給使節團讓道,對面的使節團出來一個人,舉著一幅畫像請眾人觀看,詢問道:“誰見過此人?提供消息可獲贈百金,捉住他可獲贈萬金、封關內侯!”
趙琨沉默,這不就是剛剛才加入的青年嘛?只不過畫像中穿得衣裳比較體面,這估計是魏國的官服吧?至少上卿級別。
趙琨用眼角余光看過去,卻發現不知什么時候,青年早已不見了蹤影。他暗戳戳地找了半天,只瞧見青年的棗紅馬躲在護衛隊中,跟好幾匹棗紅馬混在一起,莫名透著一種猥瑣神態。
趙琨看向對面的魏國使者:“畫像上畫得什么人?你們為何要捉他?”
魏國使者不回答的他的問題,卻反問道:“尊駕見過他?”
趙琨搖搖頭,“我們有要事在身,一路上緊趕慢趕的,并未留意過往行人的相貌。”
他說得極其自然,神態從容,再加上魏國使者東瞧瞧,西看看,確實沒發現他們要找的人,又繞著趙琨的隊伍轉了一圈,雪地上也沒有中途離開的腳印之類的痕跡,于是魏國使者擺擺手,兩支隊伍交錯而過。
魏國使節團漸行漸遠,看不到了,青年才不緊不慢地從趙琨的馬車里鉆出來,又躍回馬背上,對趙琨拱一拱手,“多謝!
趙琨心說:太客氣了,就憑您這警惕性、這反應速度,就算沒人打掩護,他們也抓不住您。
他輕咳一聲:“口頭道謝沒誠意,我瞧你的身法和步法都不錯,如果方便,指點我一二?”他見過不少高手,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青年想了想道:“至少一兩年才能練到小成,到我這個程度,大約需要六七年,你確定要學?”
“確定!
“好,在下姓方,單名一個繚字,將在鎬池鄉停留上一段時間,包教包會!
趙琨有點激動,方繚啊,是同名同姓的路人甲,還是政哥盼了許多年的高士尉繚?
一路聊天,又走了半個時辰,趙琨心中漸漸有數了。戰國末年不比現代,信息大爆炸,想看什么書都能買得到。這年頭沒有印刷術,書籍傳播主要靠手抄,學問主要靠面對面傳承;蛘呒覍W淵博,或者師承不凡,甚至家世和師承都不簡單,才能培養出像方繚這樣見多識廣的人才。
這個時代縱有千般不好,卻有一點是非常優越的——百家爭鳴,思想高度自由。而且如果沒有得到傳承,根本接觸不到別家的典籍。比如孫臏和龐涓,師兄弟一同在鬼谷子的門下求學,但他們得到的傳承其實是有差別的——孫臏的祖上孫武有一本著作叫《孫子兵法》,孫臏得了真傳,在這個基礎上又創作了《孫臏兵法》。龐涓是沒有家傳的。所以他們雖然是同門,會的東西卻不一樣。
因此無論趙琨拿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只要推脫說得了高人的傳承,就沒人跳出來質疑他——怎么這個知識點別人聽都沒聽說過,就你知曉?這張圖紙上的東西大家都沒見過,你突然畫出來?
因為法家、儒家、墨家、道家、兵家、名家、陰陽家等等,各家的傳人拿出來的東西,很多都是獨一無二,別家沒有的。絕對不會因為折騰出什么新東西、新言論,就被燒死。不僅名家的“白馬非馬”可以大行其道,趙琨的種田術也能高調地四處推廣,真的一點都不可疑——反正只是農家秘傳而已。農家擅長種田,天下人都知道。
和尉繚說著話,就到了約定的地點,一處驛館附近。
戰國末年也沒個電話,趙琨提前過來等人,然而等到雪停風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小半天,路過五六隊人馬,都不是張良。
趙琨讓侍從將馬車圍成一圈,擋風,在中間壘起土灶,架鍋燒水,熬了一大鍋小米粥。每人一碗熱騰騰的粥,再配上一大盒熟食。特制的不銹鋼飯盒裝得滿滿當當,有煮熟切好的廣式香腸、川味臘腸,也有提前準備的炙鹿肉、鹽水鴨、糖醋里脊、小酥豆、白灼秋葵、涼拌藕片、藿菜團子等等,握住木頭手柄,將飯盒伸到炭火上烤一烤,吃著非常暖和。
要是吃不飽,還可以自己動手烤面餅、烤米餅,主食管夠。眾人頭一次吃川味臘腸,尤其是尉繚,辣得眼淚都出來了,一邊吸氣,一邊繼續往嘴里送,直呼過癮。
等到篝火熄滅,天色漸漸昏暗,張氏的車隊才姍姍來遲。
先是一名中年男子上前,翻身下馬,與趙琨互相見禮。他是大哥張溫,負責護送弟弟妹妹入秦。張溫說表妹在后邊的馬車上。
趙琨望了一眼,隔著竹簾,隱約有一道纖瘦的人影。他走過去,溫聲說:“表妹,今日天色已晚,咱們先在驛館住上一夜,再回鎬池鄉可好?”沒辦法,以古代的交通速度,這么遠的路,趕回去就半夜了。
竹簾陡然被掀開,露出一張雌雄莫辨的美人面,美是很美,就是略微帶了三分薄怒,說:“誰是你表妹?在下張良,張氏兒郎。”
第63章 天下第一德——武德
關于張良的相貌,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的原話是——“狀貌如婦人好女。”
趙琨今日算是開了眼界,表弟果然長得不遜于任何一位美貌女子,不過其實能看出來是個男孩,只是年紀太小,眼睫毛過于濃密纖長,膚色冷白,乍一看有點雌雄難辨。
一連串又甜又清脆的笑聲,如同糖粉一般在空氣中飄動,嬌俏悅耳的少女的嗓音從馬車邊上悠悠響起:“表兄,阿良最討厭別人將他認作女郎。”
趙琨心說:很好,天寒地凍的,頂著風雪忙活了一整天,卻一見面就把人給惹惱了。
他尷尬地輕咳一聲,回頭看向表兄張溫。說話挺穩重,瞧起來挺靠譜的一個人,怎么初次見面就戲耍他?他可是確認過馬車里坐著表妹的。
張溫也有些詫異,他走過來,挽住白馬的韁繩,問騎在馬背上的少女:“怎么是妹妹騎馬,阿良坐車?”
少女笑聲如銀鈴般悠揚,好一會兒才單手掀起幕籬上垂下來的輕紗,說:“兄長,我一直想要縱馬馳騁,可是一旦告訴你,你就不讓我騎馬啦,所以干脆偷偷地跟阿良換了一下。兄長果然不再阻攔,還鼓勵我多多練習馬術。”憑什么女孩子就要喜歡胭脂水粉?她就不能同時擁有胭脂水粉和駿馬利劍嗎?趁著弟弟還乖巧好玩,多換幾次。
她的身高和張良差不多,換上男裝,帶著幕籬,不說話的時候,確實不容易分辨。
張溫朝趙琨拱一拱手,“抱歉,是我大意,弄錯了!
趙琨還能說什么?確實是長兄的風范呀,妹子頑皮,他一個字都不提,只檢討自身的問題。韓國人對女子是不是有點苛刻?秦國這邊,男人在外征戰,屬于按照規定服兵役,軍餉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就連武器和衣服都要自己準備。如果不能立功,大概率是零收入的,不僅不賺錢還賠錢。很多婦女都要掙錢養家,所以許多人家是妻子當家做主。
張良一開始對趙琨有些排斥,但他心如明鏡一般,很快就發現趙琨對他是真的關心——生怕他凍著,特意替他預備了冬衣和大氅,因為不知道他穿多大的衣裳,讓繡娘準備了好幾套。
他一露面,趙琨身側的小宦官伯高發現他穿得不夠厚實,就立即取來一套質地良好的冬衣,服侍他穿戴整齊,感覺特別暖和。兄長和姐姐就沒這個待遇了,他們也有新衣裳,然而趙琨的人并不侍奉他們添衣。這很正常。雖然都是表親,但唯有張良是張氏的嫡系子孫。他的父親張平和萱姬是同父同母的兄妹。親緣關系比別人更近。
就在這時,又有大型的車隊路過,被他們擋住了去路。
趙琨微微一笑,對張溫說:“別杵在這里說話了,咱們先去驛館安頓下來!
驛館門前的青石板被踩得坑坑洼洼,上馬石的花紋已經磨損湮滅了,石料變得光滑如玉,看起來頗有些年頭。
自從有了伯高,趙琨從未操心過住宿之類的事,果然,伯高已經提前預定好一處幽靜的院落。
趙琨大致看了看,與其他房屋隔著一道小石橋,橋下干涸無水,橋洞里躲著一窩小狗崽。狗媽媽是典型的黃犬,小崽崽還沒換毛,肉乎乎的,憨態可掬。
院落的外圍有兩排小木屋,木屋里邊都是那種大通鋪,每間可以睡十幾到二十人。張氏帶來的兩百仆從剛好住得下。
此處是交通樞紐,每日來往的官員不少。尤其是臨近正旦,到時候將會有一場三年一度的超級大朝會。每個郡守都要派一名計吏在冬至日之前進入咸陽,于正旦當天,在大朝會上匯報郡里的人口、農桑、經濟、獄訟等等各項政績。
因此驛館的房屋十分緊張,能有個睡覺的地方就不錯了。趙琨和張氏兄弟、尉繚同住,其余人也都是好幾個人一間房。只有表妹作為姑娘家,趙琨和張氏兄弟默契地將最好的屋子讓出來,示意表妹帶著兩名侍女入住。
至于趙琨的衛隊,由于人數眾多,所以并不入住驛館,而是在附近搭帳篷,分批過來守夜。出行之前,伯高早已預先考慮到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提前準備了很多獸皮、棉被、棉褥、鴨絨毯子、小銅爐,住在帳篷里倒也不怎么冷。
排在趙琨的隊伍之后進入驛館的官員就沒那么幸運了,只剩下30-50人的大通鋪,夜里磨牙的、打呼嚕的、說夢話的……還有自帶味道的糙漢,一般人根本沒法安睡。
晚飯的時候,驛館提供了熱騰騰的湯餅,趙琨讓人把帶的熟食拿出來,在銅爐上稍微加熱,跟張氏的人、尉繚、終黎辛、伯高分著吃。
趙琨使壞,哄小張良吃川味臘腸。
張良才九歲,頭一回吃麻辣的食物,一口氣喝了大半杯水,仍然辣得慌,小嘴微微張開,不斷地吸氣,甚至能看到一點粉紅的舌尖。
趙琨忍不住伸出魔爪,輕輕地捏了一下張良臉頰上的軟肉。嗯,手感極佳。
張溫是儒家弟子,言談之間,對老秦人頗有偏見——他認為秦人缺少教化,野蠻粗俗如同戎狄。秦王不遵循王道,一昧地推行法家,德行不足。就差沒直接說出“暴秦”這樣的字眼。
趙琨聽得直皺眉,怎么還搞地域歧視呢?
好像也不算很奇怪,戰國的地域歧視挺嚴重的——比如守株待兔、揠苗助長、野人獻曝、不龜手藥之類的很傻很天真的典故,主人公都是宋國人。另外,刻舟求劍、畫蛇添足、自相矛盾、買櫝還珠、一葉障目之類的成語,主角都是楚國人。后來宋國被楚國滅了,宋人也加入了楚國國籍。
自從秦王以會盟為借口,把楚懷王騙到秦國軟禁起來,要求楚國割地贖人以后,秦國的國際形象就跌落谷底,直接跌成了負數,還不如楚國呢。
趙琨正要反駁,尉繚先開口了,他反問道:“你覺得什么是王道”
張溫認真地說:“施行仁政,忠君愛民,恢復周禮……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
就是孔孟極力推廣的那一套儒家理論,趙琨捏著鼻子聽完了。只聽尉繚輕飄飄地說:“哦,可是孔丘(孔子)為了闡明推廣王道1,求見過七十多位國君,都沒有得到任用。當時周天子尚在,卻跑去游說諸侯,孔丘本人是否‘忠君’,還有待商量吧!
趙琨暗暗好笑,尉繚這番話,明明是陳述的語調,聽在耳中,卻是十足的諷刺。偏偏他說的還是事實,難以洗白。
張良默默地聽著,若有所思。
張溫漲紅了臉,深吸一口氣說:“那先生認為,什么是王道,什么是霸道?”
尉繚淺酌小半杯酒,笑吟吟道:“我們兵家,沒那么多彎彎繞繞。遇見不聽話的諸侯,滅掉他的國家,從他身上碾過去,就是王道。這個諸侯對你俯首帖耳、恭恭敬敬,你依然滅了他的國家,還從他的祖墳上碾過去,這就是霸道。依我看,近百年,秦王的品德都極其出眾——天下第一德就是武德。”
趙琨暗笑:這個尉繚是有點東西的。
張良見兄長吃癟,眸光閃爍了一下,狡黠地岔開話題:“我知道先生是誰了,國尉繚,猜得沒錯吧?”他和兄長半路上遇見過魏國的使節團,魏國使節正在追殺的人應該就是尉繚。這很容易猜出來,假如讓張良來當魏王,他也不會放任尉繚這樣的兵家傳人去秦國發展。
“后生可畏。我小時候可沒這般機敏。”尉繚饒有興趣地審視著張良,忽然在他頭頂挼了一把,對趙琨說:“你這個表弟,很是聰慧。我師父若是瞧見他,必定歡喜,沒準兒又想收徒!睅煾高有一門絕學,至今沒有找到合適的傳人,發現好苗子,八成會起收徒之念。
張良被夸了,表現得十分淡然。似乎對方夸得不是他。
沒聽說尉繚還有師父啊,趙琨好奇地追問:“先生的師父是誰?”
尉繚朝南方一拱手,道:“我師承鬼谷門下,家師黃石公。”
趙琨沒搞懂:“鬼谷子不是王詡嗎?”
尉繚耐心地解釋道:“鬼谷子這個名號,代代相承,傳到家師這里,已經是第三代鬼谷子!
趙琨弄明白了,黃石公是當代鬼谷子。正史上關于黃石公和尉繚子的記載,基本約等于無。不過北宋官方頒布了一套兵法合集,叫作《武經七書》,其中就有《尉繚子》五卷,黃石公《三略》三卷、黃石公《六韜》六卷。這對師徒很厲害的!不愧是政哥盼星星盼月亮,一直渴望招攬的奇人異士。
第64章 正常發揮
驛館的房屋久經歲月,木質的墻壁上有很多霉斑。而且上一批房客才離開不到一天,可能會殘留一些致病菌。
趙琨讓侍從去馬車上取來艾條,將每間臥房都熏了一遍。艾草的煙霧可以殺菌消毒、驅蟲,高效地去除霉味。
等趙琨在廳堂吃到八分飽的時候,臥房也熏好了。伯高打開窗戶,待煙霧散盡,就另外點了一爐熏香,開始替趙琨鋪床,在床帳四角懸掛上驅蟲的香囊。
張氏兄弟先回屋,趙琨和尉繚進屋的時候,就聽見張溫正在訓斥張良,讓他不要亂動鎬池君的東西。
話說得有些難聽。
張良十分好脾氣地聽完他的指責,濃密纖長的睫毛漸漸垂落下來,委屈地輕顫了兩下,眼里泛起一點水光。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瞥了伯高一眼,緊接著,他倔強地仰起頭,向張溫解釋道:“我只是看見有一條發帶掉在地上,順手撿起來。”
有一小部分成年人就是這樣,對外人總是和藹可親、善解人意,對家人卻有一副急脾氣,倒也不是故意使壞,就是情緒不穩定。尤其是面對小孩子的時候,有一種近似于不可理喻的強勢。
趙琨十分不贊同沒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就輕易地評價一件事、指責一個人。事實上,除了親身經歷的人,又有誰能知道事情的全貌呢?有時候,不評價才是一種仁慈。誰能確定自己的正義感,不曾被輿論誤導,甚至是被有心人利用呢?如果一片好心,卻無意中傷了人,豈不是平添冤孽?
趙琨半蹲下來,平視著張良,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滿了信賴,“謝謝表弟。”
張良捏著發帶,半晌沒吭聲。漂泊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之前對于寄人籬下的種種擔憂,在這一刻都消散了。
他其實早就沒有家了——母親改嫁以后,又生了一個弟弟,母親的新家,是不歡迎他去的。張氏這邊,現任族長是大伯,大伯不曾苛待過他,然而沒有父親的孩子,多多少少是要受些委屈的。上有叔伯對家產虎視眈眈,下有惡仆欺負他年幼,以長輩自居,還總是做假賬,貪墨錢財。
折騰了許多年,當初父親留下的一千五百家仆,散去了一多半。就剩下六百多人。好在那股子歪風邪氣,總算是被他遏止了。
剛巧趙琨年年派人去韓國送東西,似乎很盼著張良到秦國相聚,姑母萱姬聽說張良的母親改嫁了,更是一年寫十幾封家書,唯恐他過得不好。
張良幼時懵懂,今年再次收到表兄送來的十幾車東西,單是小孩子的玩具就有一整車,還有表兄親手制作的一整套士兵人偶,有騎兵、步兵、車兵、弓弩手、都尉、將軍等等,木料打磨的非常光滑,一個木刺都沒有。人偶的關節可以活動,張良能隨時給他們更換衣服、鎧甲和武器。讓他們擺出不同的姿勢、陣型,車兵的車放在斜坡上就能跑起來。玩伴瞧著都眼熱,請了最好的工匠,愣是搗鼓不出一樣精巧的人偶。
張良把玩著這套精致的木偶軍隊的時候,心中忽然就起了一個念頭——聽說當年父親和姑母的兄妹感情十分深厚,或許姑母跟表兄是真心盼望他去鎬池鄉一起生活?
于是就有了這趟長途跋涉。
屋里只有兩張床,卻要住四個人。張良眨眨眼,抓住趙琨的衣角,“阿兄,我們共用一張床吧。”
“好啊。”趙琨牽著他坐在綿密柔軟的虎皮席子上,塞給他一只特制的暖手爐,“一會兒你先去洗漱!
尉繚將佩劍解下來,對張溫說:“張兄睡床,我把幾案拼起來湊合一夜。”他沐浴過后,換了一套干凈的、樣式有些像道袍的靛藍色衣裳,這種深邃又寧靜的顏色,襯著他骨秀神清的模樣,倒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氣質。
這么冷的天,睡幾案怕是會凍病。
張溫偏過頭,眸子里還藏著一絲不服氣,別扭地開口:“出門在外,沒那么多講究。先生若是不介意,咱們大可以擠一擠。還有,剛才我辯不過先生,可不是因為儒家不如兵家,是我的學問還不夠精深!
尉繚也不推辭,直接走到床邊坐下,對張溫笑一笑,說:“我可沒說過儒家不如兵家,儒墨顯學,弟子遍布天下。各國的學官,有一大半都是儒生,儒學興盛,自然有它興盛的道理。”
第二天一早,天色還沒亮,趙琨就摸黑披上外袍,讓伯高張羅著盡快起程。
直到眾人即將出發,張良還沒睡醒,趙琨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小心地將他抱起來,裹上一件大氅。張良半睜著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發現是趙琨抱他,又睡過去了。任由趙琨把他帶上了馬車。
等張良睡到自然醒,車窗外的景物已經完全變樣。道路兩邊不再是原野,或者散亂又低矮的鄉鎮民宅。取而代之的,是宏偉的咸陽城,成片的亭臺樓閣、宮殿之間,以一種高高架起的空中閣道“飛閣1”相連,這東西也叫天橋、復道。上下都有道路可以通行。橋上的行人絡繹不絕,橋下的車馬川流不息,一片繁華景象。
趙琨:大約相當于秦漢時期的“立交橋”。
走得近了,還能看見許多散落在路邊的馬糞蛋蛋,以及牛糞、車轍印跡等等。
這年頭,女子稱姓,用以區別婚姻——法律明確規定:同姓不婚。所以同人小說里常見的趙國公主嫁給秦始皇的設定,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發生的,秦國、趙國的宗室都是嬴姓,不能通婚。這樣做不僅違反倫理,還違法。
這一路,趙琨跟表妹也混熟了,得知表妹的名字叫姬冰硯(姬姓張氏)。
姬冰硯今年十三歲,和大多數少女都不一樣,她既愛胭脂釵環,也愛長弓利劍。張溫不讓她騎馬,她就借了趙琨的馬,一路風馳電掣。
趙琨不覺得女子騎馬有什么問題。別說在后世,女子能頂半邊天。哪怕在秦國的隴西郡,由于漢族和戎狄之類的游牧民族雜居,那邊的婦女兒童皆能挽弓搭箭,個個都是優秀的騎手。而且戰國時期,女子掌權也并不罕見,比如秦國的宣太后、齊國的君太后。所以趙琨只是派了一小隊護衛跟著姬冰硯,保護她的安全。
張溫被趙琨和姬冰硯氣得自閉了,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開口說話。
路過商鞅當年主持修建的宮門——冀闕,姬冰硯和張良同時注意到了門樓上張貼的秦國政令,以及軍功封爵制的相關律法。
姬冰硯仔細閱讀了一遍,很是興奮,轉頭問趙琨:“表兄,這個軍功封爵制,如果是女子立功了,也可以封爵嗎?”
趙琨仔細回想,軍功封爵制好像并沒有限定性別。他不太確定地說:“應該可以封爵,回頭我去問問王先生,再給你答復!比绻业膶I人士王綰說可以,那就肯定可以。畢竟王綰正常發揮,能把對面的訟師(律師)送進去吃牢飯的。
伯高原計劃,他們的車隊從南門進入咸陽,橫穿半座王城,再從東門出去,抄一條近路去鎬池鄉,可以節省不少時間。誰知走到章臺街,滿街都在議論嫪毐的事,據說嫪毐和都城著名的敗家子趙濯進行了一場豪賭,嫪毐的賭注是山陽一縣之地,趙濯的賭注是萬畝良田,外加上百張房契,還都是咸陽附近的產業。
然后嫪毐賭輸了,關鍵是這廝根本輸不起,他不肯交出賭注,還說了許多臟話,并且威脅趙濯,自稱是秦王政的假父!
第65章 鬼谷門人
昨日在賭坊二樓的除了趙濯,還有秦王政身邊的幾位侍中,以及上卿甘羅等人,個個都是官宦貴戚。大家一同飲酒,喝高了以后,就開始玩六博,賭得很大。引得無數賭徒紛紛圍觀。畢竟萬畝良田,外加一百多份房契這樣的豪賭,在咸陽城也算是前無古人了。
唯有甘羅安靜地旁觀,始終沒有參與博戲。
一開始,趙濯要求嫪毐說話算數,兌現賭注。嫪毐不愿意,故意借酒裝瘋,雙方起了爭執。一位侍中就站出來打圓場,輕聲細語地勸嫪毐愿賭服輸,別耍酒瘋。
誰知嫪毐直接一把將這位侍中推開,瞪大眼睛冒出來一句:“我是秦王的假父,你這種卑賤之人竟敢與我作對!”
秦國的侍中的確不是什么身份顯赫的大官,但人家是在秦王政身邊伺候的人,平日里出入宮廷,參聞朝政,絕對稱不上卑賤。如果秦王政出行,通常還會挑選一兩名侍中陪他一起乘坐馬車,在路上聊天解悶。
比如趙濯和蒙毅,他倆就剛剛被提拔為侍中。
嫪毐真是喝醉了,他這話一出口,非但沒把趙濯給唬住,還將他徹底激怒。趙濯扶住險些摔倒的侍中同伴,沖上去對著嫪毐的臉就是一拳。嫪毐也不是能忍氣吞聲的人,當場就跟他扭打起來,兩個醉漢,打得不可開交。
趙濯將嫪毐打得鼻青臉腫,隨后又牽頭帶著幾位侍中齊齊入宮,找秦王政告狀去了。
圍觀的人比較多,事情很快就傳得沸沸揚揚。到了今天上午,街頭酒肆已經傳出十幾個不同的版本。
甘羅派了侍從在趙琨的必經之路上等著,一看見趙琨,就叫住他,請他移步附近的官署。
甘羅早已等候多時,將事情向趙琨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據說秦王政暴怒異常,今日的早朝,秦王政問起此事,公卿百官卻詭異地保持了沉默,反倒是秦國的宗室先炸鍋了。
趙琨可以理解——公卿百官不敢置喙,是因為彈劾嫪毐,會得罪太后,不彈劾嫪毐,會得罪王上。太后與王上畢竟是至親,身為臣子,摻和進這種事情里,萬一影響到太后和王上的母子關系,豈不是要倒大霉?還不如裝傻充楞,就當不知情。
“假父”就是繼父、養父。
宗室這邊,絕對容忍不了嫪毐自稱是秦王政的繼父,踩在他們的頭上作威作福。他們只認子楚,就連呂不韋這位仲父都不認,何況是嫪毐?嫪毐算個什么東西?不過一個男寵,也敢跟子楚并列?
甘羅壓低聲音對趙琨說:“鎬池鄉現在可熱鬧,渭陽君(子傒)、云陽君、公子嬰……昌平君、昌文君都那邊堵著,就等鎬池君回去商量大事呢!
昌平君熊啟的生父是楚考烈王,生母是秦國公主。他既是楚國公子,又是秦國王室的血脈,從小在秦國長大,因此一直受到優待。
昌文君也是楚國人,他屬于外戚。俗話說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呂不韋和嫪毐掌權的同時,秦國朝堂上的楚系官員也逐漸失勢。因為權利的蛋糕只有這么大,多兩個人來分,自然就有人要被迫少吃幾塊。
所以楚系勢力反而漸漸倒向了秦王政。
趙琨深吸一口氣,心底有一股子厭倦翻涌而出,“怎么,就缺一只出頭鳥,突然想起我了?不過,他們押得對,我挺樂意牽這個頭。”送上門的工具人,不用白不用,用了也白用。
如果大侄子注定要被一群宗室鬧上門,趙琨寧可由他來出面,至少他不會說出什么過激的言論,在大侄子的傷口上撒鹽。
甘羅道:“我陪鎬池君走一趟。雖說麻煩了些,但咱們與嫪毐已經撕破臉,就此順勢了結了他,也能防患于未然。”
車隊進入鎬池鄉的范圍,有婉轉的笛聲回蕩在阡陌之間,尾音悠長,仿佛一聲聲拖長的嘆息。
這邊又是另一番景象——古老的周朝都城殘存的建筑,和新修的水上樂園一期完美融合,有一種文化傳承的底蘊撲面而來,又不失新奇有趣。而且這邊的街道比較干凈,附近的居民會定時清掃道路上的馬糞和垃圾,然后每月去找書吏領取工錢。沿途還有不少便民設施,比如每隔二十里就有指路牌掛在大松樹上,還有趙琨和墨家弟子一起設計的自助飲水屋、水沖式廁所等等。
張氏的人嘖嘖稱奇。
張良望著道路兩邊傲雪而立的蒼松翠柏,哪怕被冰雪覆蓋了枝干,依然透出蒼翠的顏色,是霜雪也壓不住的蓬勃生機。
尉繚喃喃道:“八卦城?”
趙琨破防了,再次強調:“是水上樂園一期!”雖然從高處看,城池的布局確實很像一個八卦陣。大家都這么叫。
他給張氏兄妹三人、以及尉繚每人都安排了一套大宅子,親自將張良送到提前打掃好的新宅之內,說:“阿良,我有事要離開一兩天,你且安心住著,待我回來,再一同拜見長輩!
上卿甘羅、秦國宗室,以及昌平君、昌文君聚集在趙琨的住處商議事情。
趙琨有意使用話術引導,分析了一下當前的局勢,鼓動眾人支持秦王政親政,執掌秦國的大權,讓趙姬退居后宮,這樣嫪毐自然會失去倚仗,隨時都可以弄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螞蟻。
甘羅配合趙琨,一唱一和的,將所有人的情緒都煽動起來,然后現場研墨,寫了一份奏疏,從渭陽君開始,每個人依次簽字畫押,并且發誓會效忠于秦王政。
甘羅跟趙琨交換了一個眼神——有了這份簽名,就算這些人事后想反悔,也來不及了。呂不韋和嫪毐都不會放過他們。
另一邊,尉繚在院子中找了一塊比較空曠的雪地,清理出一小片,點上一堆篝火,依次向火中加入各種粉末和藥石。
很快,醒目的紫色煙霧升騰而起,凝在半空中久久不散。附近的鬼谷弟子都放下手中的事,朝著煙霧升起的位置瘋狂趕路。
沒過多久,深宅大院就聚集了一百多人。
尉繚負著手,面色沉靜如水,向這些同門下令:“我要嫪毐和呂不韋的全部信息!
還有陸陸續續來遲的,尉繚都給他們一一安排任務,輪到最后兩個人,已經沒什么正事可做了。尉繚想了想,說:“咸陽下轄四十多座城邑,其中離崆峒山最近的驛館,橋洞里有一窩小狗崽,你們先好生喂養一段時間,等小狗斷奶以后,挑三只好的給我送過來!
昨天傍晚在驛館,尉繚就想抱一只黃狗回來養,又擔心狗崽子太過幼小,喂不活。之所以要挑三只小狗,是預備著給趙琨一只,張良一只,趙琨應該也挺喜歡小狗的,路過橋洞的時候,他盯著看了許久,眼中泛著細細碎碎的光。
趙琨和甘羅他們也瞧見了遠處裊裊上升的紫色煙霧,向伯高詢問是怎么回事,伯高也不太清楚,只能判斷出煙霧來自尉繚居住的地方。
終黎辛的喉結微微動了一下,說:“尉繚必定是個劍道高手,無論是行走坐臥,我一直找不到他的破綻。還有,他不是一個人,一路上,我們遇見了一批又一批的過路客,有些的確是路人。還有一些,比如商隊、樵夫、書生、武士等等,很可能都是他的人!
趙琨表示理解:“鬼谷傳人,家大業大,他這次入秦,要是孤身一個人才奇怪呢!
他換了衣裳,獨自去了章臺宮。
秦王政已經不是第一次被嫪毐惡心到了。但最讓他傷心的,其實是趙姬的態度。
三年前的秋狩,還發生了一件事。太后趙姬時常感到困倦,跟秦王政一起用餐,剛吃了幾口,忽然嘔酸水。
秦王政安排御醫徐咨為太后診斷,徐咨當時支支吾吾的,只說太后沒什么病,最近不要劇烈運動,飲食不可過于辛辣、別飲酒……好好休息就行。
事后,等眾人都散去,徐咨才跪在地上向秦王政請罪,并且實話實說——趙姬有身孕了,已經兩個月。
秦王政沒聯想到嫪毐的頭上,誤以為是呂不韋做的好事。只冷冷地哼了一聲,在意,但是又沒有那么在意。
趙琨懵了,他沒想到秦王政對趙姬懷孕是這樣的態度。因為后世的小說,影視劇,通常都會描述秦王政始終被蒙在鼓里,直到嫪毐造反,才發現趙姬還生了兩個弟弟,憤怒到失去理智。然而趙琨跟秦王政聊了聊,才意識到秦國民風開放,風氣與儒學盛行的齊魯地區完全不同,寡婦養情夫,又懷孕,真不是什么大事。到了漢朝《女戒》、《列女傳》才問世,三從四德才被拿到臺面上,到了宋朝官方才開始提倡寡婦守節。
趙姬這事雖然不光彩,但在這個時代,的確不算很丟人。因為輿論不反對寡婦擁有第二春,秦的歷史大多湮滅了,漢朝一大堆名人娶寡婦的,比如漢景帝的王皇后,陳平、張耳、司馬相如等等。
秦王政嘗試過跟趙姬溝通,解決問題。然而趙姬極力隱瞞懷孕的事,甚至搞了一出鬧劇,讓負責占卜的官員——奉常的屬官太卜出面,向秦王政稟報,太后身體不適,彗星襲月,卦象顯示,太后應當回避居所,才能轉危為安。
趙姬只想躲開他。
世人以為秦王政意志堅強,其實他也有非常脆弱的一面,害怕被親人拋棄。當初子楚逃走,就是拋下了他和趙姬,造成了他兒時的噩夢,F在趙姬也選擇躲到雍城,住進離宮,離他遠遠的,只為隱瞞一件不怎么嚴重的事。當年宣太后也跟情夫義渠王生過孩子,什么大不了的事?
這種總是被至親第一個拋開的感覺,就像是被極薄的刀鋒劃過心口,最初并不覺得如何疼痛,眼看傷口微微裂開,翻出淺紅粉白的皮肉,直到殷紅的鮮血汩汩冒出,才猝不及防地感覺到切膚之痛。
第66章 真當宗室這邊都是死的?
此時此刻,在宮殿中最高的一層臺階“陛”之上,秦王政早已平靜下來,端坐在王位中,一派龍章鳳姿。
天子之“陛”一共九級。李斯就喜歡以“陛下1”這個詞來尊稱秦王政。
凜冬午后的陽光隔著窗欞照在秦王政身上,沒有絲毫暖意。從君王的冕冠上垂下來的十二條玉旒模糊了他的眉目,莊重之中又透出幾分天威莫測。
完全看不出他曾經為嫪毐的事情暴怒過。
趙琨還是細心地發現了異!佣恋慕技酪呀浗Y束了很長時間,大侄子還沒有將冕服、佩綬換下來。這個姿勢,落在別的臣子眼中是君王威儀,但其實就是在想心事而已。
時下的禮制規定:祭祀和大朝會必須穿冕服,早朝時可以穿玄端,到了午后,太陽緩緩落下,就能換上更輕便一些的深衣。
趙琨太了解大侄子了,他一向不喜歡繁復厚重的冕服,尤其是冕冠,戴在頭上好幾斤重,委實稱不上舒適。大侄子喜歡簡單的玄端、深衣之類的常服。每次郊祭過后,第一件事就是換衣裳。
秦王政緩緩摘下冕冠,對上趙琨的視線,原本凌厲的眼神驟然一軟。相伴長大的默契,無需多言,他就知道趙琨有要緊的事找他商議。揮揮手,讓所有宮人都退到殿外,聽不見他們說話的地方。
趙琨遲疑了一下,跑過去給秦王政一個大大的擁抱,用哄小孩的語氣說:“咱們不生悶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秦王政的薄唇勾起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口吻異常冷靜:“父王曾經多次告誡,不要在生氣的時候做決定。寡人已經派暗衛去徹查此事,應該很快就會有結果了。”他沒有聽信趙濯等人的一面之詞,而是要細致調查這件事。
趙琨松開秦王政,自覺地坐在他身側。
秦王政抬手拂去他肩頭半融化的雪花,疑惑道:“雪早就停了,小叔父這是在哪里弄的?”
趙琨訕訕一笑:“過來的時候,聽見宮女和宦官議論嫪毐的事,一口惡氣無處傾瀉,在樹干上狠狠地踹了一腳。把這些亂嚼舌根的家伙嚇得心驚肉跳,全散去了!睒渲ι系姆e雪落了趙琨滿身。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有人自稱是秦王的繼父,如此驚天大瓜,已經成為時下最火熱最勁爆的話題。以至于又有好事之徒質疑秦王政的血統。
秦王政也笑了:“叔父還好意思勸我別生氣?”
趙琨在袖袋中摸索片刻,取出一封寫在絹帛上的奏疏,雙手呈給秦王政,“王上,現如今,天時、地利、人和,大事可成。”
秦王政看過奏疏的內容,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他沉吟良久,道:“有這些人相助,除掉嫪毐不難,只是呂相那邊……”
趙琨用手指蘸了些酒水,在幾案上寫了一句話——“甘羅已在相府!
他湊近了些,悄悄地對大侄子說:“呂相耳目眾多,要調動這么多人手,是不可能瞞過他的。所以咱們提前給呂相打好招呼,讓他以為殺嫪毐之后,王上會將嫪毐手中的大部分權利都交給他,他不僅不會壞事,還會帶頭出人出力,促成王上親政。”
秦王政心說:感覺小叔父已經被甘羅帶壞了。又要騙驢子拉磨,又要驢子不吃草,還暗戳戳地盤算著卸磨殺驢。
他幽幽道:“甘卿是不是一直思慕呂相之女?要不寡人給他們賜婚?”
這件事趙琨多少知道一些,甘羅兩次拋開禮儀,在相府中快步行走,兩次都在拐角處撞到了同一個女郎——呂不韋的千金。一來二去,眉來眼去,確實是郎有情,妾也有意。
只不過呂不韋這人比較迷信,甘羅請的媒人上門之前,他讓算命先生去給甘羅看相。算命先生說甘羅慧極必傷,不是長壽之相,于是呂不韋再也不提與甘氏結親的事。他倒是真心疼惜女兒的。
趙琨轉著紫竹哨,想了想,說:“還是當面問一問甘兄的意愿。”眾所周知,呂不韋的結局并不好。是否要跟呂氏結親,應該由甘羅自己來決定。
不多時,負責調查嫪毐的暗衛回來了,臉色很不好,瞅瞅秦王政,又瞅瞅趙琨,欲言又止,焦慮到摳手指。
秦王政拍一拍他,道:“查到了什么?只管說,小叔父不是外人!
暗衛緊張兮兮地稟報:太后趙姬在雍城的離宮居住三年,跟嫪毐生了兩個兒子,兩個都藏匿起來。嫪毐并不是真正的閹宦,當初呂不韋收買了負責執行宮刑的小吏,只刮去了嫪毐的胡須,就對外宣稱已然閹割過了,把人送進宮2。
還有更勁爆的消息——嫪毐和趙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時候,說起王上漸漸長大,心智成熟,渴望親政掌權,不像小時候那么聽話,沒那么好控制了。
趙姬執政多年,不太甘心交出手中的權柄,從此退居后宮。
嫪毐就給她出了一個餿主意:盡早弄死秦王政,另立他們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繼位,制造一個比秦王政當年更加年幼的君王,這樣趙姬和嫪毐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繼續掌權。
趙姬居然沒有反駁,還頗有幾分動搖的模樣。
趙琨簡直無言以對,嫪毐和趙姬的愚蠢和惡毒總是能突破他對壞人的認知。搞笑了,秦王政能繼承王位是因為他是子楚的嫡長子,嬴姓趙氏的血脈。趙姬和嫪毐的孩子能相提并論嗎?隨便什么阿貓阿狗也敢覬覦王位?真當秦國宗室這邊都是死的?哪怕確實需要另外擁立一位新君,至少也得是嬴姓趙氏的公子王孫,才有可能得到宗室、以及公卿百官的認可。
這些年,百官皆要看趙姬的臉色行事,她是不是遺忘了這一切并不是因為她有多厲害,而是因為她的丈夫是秦王、兒子也是秦王,秦王政不僅年少,而且對她這位生母的容忍度非常高,可謂是仁至義盡。隱忍又隱忍,本來就已經到了要在沉默中爆發的邊緣。嫪毐還在賭坊說那種話作死。
“啪!”
秦王政捏碎了茶盞,眼眸中迸射出冷冽的寒光,滿身戾氣,仿佛軀殼已經被某種嗜血的兇獸占據,下一刻就要擇人而噬。
他一字一頓道:“小叔父,替寡人聯絡王先生(王綰)和隗先生(隗林),讓他們探一探公卿百官的口風。寡人要選個良辰吉日親政,先殺嫪毐,將他車裂,五馬分尸!再逐呂相!
第67章 秦王政:武德充沛(滅嫪毐)
由趙琨擔任聯絡人,有一個極大的優勢——他原本就是個活潑好動的,照舊每天鮮衣怒馬,呼朋引伴地去上學。今天招搖過鬧市,帶著同窗找王先生蹭飯。明天跟尉繚一起垂釣,搗鼓出一款超級魚餌,引得咸陽城中的釣魚愛好者紛紛搶購。后天到隗先生在終南山的別院觀看弓箭的制作流程,大后天邀請昌平君、昌文君等貴戚在水上樂園宴飲,順便介紹表弟張良給大家認識……
無論趙琨怎么折騰,都不會顯得特別突兀。因為他一向如此愛玩愛熱鬧。
呂不韋雖然發現一點端倪,但甘羅已經事先報備過,是要除嫪毐。所以呂不韋并沒有干涉,還利用職權給他們提供一些便利,缺人手就幫他們調配,缺兵器就簽字開咸陽武庫去領。只可惜呂不韋的權限不高,他每次只能從武庫調用五百套兵甲,再多,就需要太后趙姬的印璽。
今年的正旦,恰好趕上三年一度的大朝會。上至公卿將相,下至公府掾屬,都要沐浴熏香,換上簇新的禮服,用隆重的禮節朝拜秦王政。
話說在秦國擴張版圖的過程中,吞并了二十多個戎狄之國,其中有十二個戎狄國家,成為了秦國的附屬國,他們的現任首領也來朝賀。
章臺宮中處處張燈結彩,銅鼎中焚燒的香篆升起裊裊輕煙。
由呂不韋帶頭,渭陽君、鎬池君……昌平君、昌文君,廷尉、治粟內史、仆射隗林、五大夫王綰等幾十位官員出列,聯名進諫,要求為秦王政舉辦成人儀式——冠禮。
趙姬猝不及防,根本招架不住這么大的陣仗。一旦秦王政加冠,傳達政令就不再使用太后的印璽,而是需要秦王的御璽,這意味著權利的轉移。
趙姬使出拖字訣,敷衍道:“冠禮需要準備很多東西,還要提前選擇吉日,倉促間怎么能行?改天再議吧!
誰知趙姬一手提拔的負責占卜、挑選吉日的官員太卜竟是一株墻頭草。
感受著朝中洶涌的暗流,以及秦王政鷹隼一般冷銳的目光。太卜見勢不妙,知道風向已經轉變,他立即順風倒向秦王政和呂不韋這一邊,湊趣地說:“微臣最近觀天象,親眼目睹紫薇宮中的北辰帝星與日月交相輝映,此乃大吉之兆,于是微臣沐浴齋戒,占卜了一番,二月就有兩個適合為大王舉辦加冠典禮的吉日。”
這屬于友軍的背刺,穩、準、狠,趙姬險些吐血三升——她繼續拖延的理由被推翻了。
渭陽君老神在在地開口:“那臣就厚著臉皮自薦一回,臣請擔任大賓,為王上主持冠禮!睍r下,成人典禮要在宗廟中舉行,讓宗室來宣讀祝辭、主持加冠儀式最合適不過。
趙姬輕蹙了眉心,嫪毐的神色變幻莫測。
呂不韋環顧百官,笑瞇瞇地拍板:“甚好,既然諸位同僚都沒意見,微臣也湊個熱鬧,舉薦五大夫王綰擔任贊冠,協助加冠儀式。”
呂不韋畢竟是商人出生,哪怕位高權重,一些舊貴族照樣排斥他。這些年,為了拉攏王綰,呂不韋費了不少心思。王綰卻一直保持中立,既不鳥他,也不鳥嫪毐,除非因為公務必須跟他們交涉。
最近,王綰的態度終于軟化了,竟然主動為呂不韋的長子解答法律方面的疑惑,頗有幾分要跟呂相聯手扳倒嫪毐的意思,呂不韋也樂意送一個人情給他。
話說嫪毐酒醒以后,意識到觸了秦王政的逆鱗,即將大禍臨頭,就召集門客商量對策。嫪毐的門客,本來就混了許多六國的暗探,唯恐秦國不亂,直接給嫪毐出主意,讓他瞅一個好時機發動叛亂。把秦國的局勢攪得越混亂,暗探背后的諸侯越滿意。
他們選擇在秦王政去秦國的舊都城——雍城,祭祀宗廟的時候,發動兵變。因為嫪毐和趙姬已經在雍城經營了數年,勢力根深蒂固。
不知道怎么回事,消息走漏了。秦王政決定不去雍城,就在咸陽的太廟加冠。
嫪毐一不做二不休,和趙姬串通,偽造了秦王的御璽,再加上太后趙姬的印璽,以及虎符,調集了衛尉竭、內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齊、戎翟君公,以及他們麾下的兵馬。
其中衛尉竭掌管著守衛王城內外的軍隊,衛尉相當于禁衛軍的指揮官,麾下大約有一萬人。就連宮門的守衛都是衛尉竭的士兵。
內史肆掌管關中各地的縣卒,有權征發咸陽縣的軍隊。
佐戈竭是少府的官員,掌管戈矛、弓弩等冷兵器。
中大夫令齊掌管王城的近衛騎兵,是官騎的指揮官。
戎翟君公就是十二個戎狄附屬國的首領,他們手中也有衛隊。
這些倒霉蛋都被嫪毐的假詔書給騙了!他們點齊兵馬,一共四萬多人,跟嫪毐的門客(舍人之類的)、護衛合兵一處,被蒙恬下令關城門,擋在了王城之外,才發覺不對勁。現在就有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已經意識到上當了,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按照秦律,只要參與兵變謀反,不管他們有什么理由,肯定是誅三族的大罪。
除非一條道走到□□嫪毐兵變,奪取政權,還有一線生機。
然而他們手下的官兵接到攻打王城太廟的命令,全都懵了,一個個惴惴不安。天下人都知道:咸陽太廟里供奉著嬴姓趙氏的祖宗排位,歷代先王都在里頭。王上正在那里祭祖,準備加冠典禮。
唯有衛尉竭沒有下令。他在對面的城樓上,認出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的兒子趙濯。趙濯急匆匆趕來,他身上的錦衣,顏色過于鮮艷,十分醒目。好幾位弓箭手都朝他放冷箭,有個劍術很好的護衛在一邊保護他,頃刻之間已經擊落了兩支羽箭,好像是鎬池君經常帶在身邊的那個護衛,叫終黎辛的。
趙琨穿著嶄新的禮服,穩坐于太廟之中,聽著王城外傳來士兵集結的鼓聲。其實秦王政早已更換衣裳和發型,提前兩天,帶著蒙毅、王賁、李信、以及一部分信得過的宮廷郎衛,悄悄地去了百里之外的雍城,目前住在蘄年宮。
趙琨身邊的這位秦王,只是一個長得跟大侄子有八分相似的替身。他宣布了秦王政事先預備好的命令,“所以參加平叛的人,包括宦官,皆賜爵一級。平叛有功的人,皆封爵厚賞!”
替身的嗓音比較沙啞,這是一個很大的破綻,不過太醫徐咨說王上受了風寒,再加上鎬池君趙琨一直陪伴在王上的左右,所以并沒有人疑心大王不是大王。
替身終究是替身,隨著冷兵器的碰撞聲,箭、弩離弦的破空聲、慘烈恐怖的廝殺聲密集地響徹王城,青年漸漸面如土色。
趙琨遞給替身一顆糖,替他撫平衣袖上的褶痕,沉穩地輕聲說:“別怕,臣會保護王上的。”
雖然一切都計劃好了,但呂不韋、昌平君、昌文君召集軍隊需要時間。秦王政原本不同意趙琨留下來,但趙琨堅持這樣做,因為趙姬選擇支持情夫,這場叛亂的規模之大,遠遠地超出了他們的預期。屬于十分嚴重的內亂,秦國總共才多少人口,怎么經得起如此內耗?只有他在這里,才有機會招降那些根本就沒有謀反之心,卻被嫪毐欺騙、被裹挾著參與叛亂的人。每個生命都是寶貴的,人口也是大秦發展的基礎要素之一。
聽動靜,叛軍已經相隔不遠了。趙琨吹響了紫竹哨,伴隨著尖銳高亢的哨聲,終黎辛收到指令,示意鎬池君的護衛隊行動起來,在城樓上拉起了巨大的紅色橫幅——王上有令,只誅首惡嫪毐,被假詔書蒙騙的人,全部赦免。
與此同時,伯高領著幾百個大嗓門的宦官,齊聲高喊:“投降不殺!只誅嫪毐!”為了前途,這些宦官也都參戰了。
嫪毐這邊的叛軍,雖然大多是秦軍的精銳,但士氣低落,根本沒有勇氣攻打王城太廟,聽見對面的喊話聲就不再往前沖。軍官們識字,看見橫幅,也紛紛停止了指揮調度。
再加上威望最高、最有能耐的衛尉竭一直按兵不動,叛軍打了半天,連王城的城墻都沒摸到。
嫪毐氣急敗壞,親自挽弓搭箭,朝著對面城樓上一個衣著極其鮮艷的青年就是一箭。其實他的視力不太好,根本沒認出那人是誰。只是瞧著對方穿得如此奢華惹眼,比他還招搖,不爽而已。
趙濯沒事,反倒是站在他身側的終黎辛不幸中了流矢,他微微搖晃了一下,單手拄劍,努力保持平衡。用另一只手拔出了羽箭。
趙濯一把扶住終黎辛,焦急又驚恐地捂著傷口處汩汩涌出來的溫熱血液,血色發黑,說明箭上淬了劇毒。如果傷在四肢、手足,這時候立即壯士斷腕,還能活。然而終黎辛傷在肋下。
終黎辛不覺得難受,中箭的位置是麻的,劇毒破壞了身體的知覺,甚至沒有太明顯的痛感。他嘴唇發顫,用盡全身最后的力氣,對趙濯說:“鎬池君,還有,我妹子。”這是他最放不下的兩個人。
“我替你養妹妹,我替你保護鎬池君,你別……”趙濯的聲音哽咽了,他知道剛才嫪毐瞄準的是他,他穿得太招搖,箭矢都朝他這個方向射,但是為了讓父親認出他,不要犯下誅三族的大罪,他沒有躲起來。
終黎辛救了趙濯數次。卻沒能保住自己的命。嫪毐的箭術,委實離譜。
緊接著,趙濯也感到頭暈目眩,他的身形晃了晃,陡然向一側傾倒。
城樓下,衛尉竭怒吼一聲,發瘋一般揮舞著令旗,指揮他的兵馬調過頭來,攻打嫪毐。叛軍的陣型頓時大亂,士氣跌到谷底。
與此同時,呂不韋、昌平君、昌文君帶著一萬多軍隊前來平叛。
這幾位都沒正經帶過兵,好在叛軍已經開始潰散。
趙琨親自登上城樓招降,保證投降不殺。他的信譽很不錯,絕大多數叛軍士兵都選擇放下武器,聽他的話直接投降。少數逃跑。
趙琨一直沒有看見終黎辛,只瞧見趙濯似乎昏倒了,他的手上沾著烏黑粘稠的液體,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紅疹,被護衛抬下去找醫工。趙琨擔心得很,卻有必須要立即去做的事,只匆匆看了一眼,確認小伙伴還活著,四肢健全,摸出帕子替他擦了一下手,就錯身而過。
冷風瀟瀟而過,古城墻上無數斑駁的印記,有些是箭、弩、利刃留下的,有些像是雨水沖不干凈的血色凝結。
趙琨心神不寧,竟然失手將紫竹哨上的穗子扯斷了。他攏一攏衣襟,還是感覺遍體生寒。
這時,嫪毐才收到消息,秦王政不在王城太廟,在雍城的蘄年宮,那邊是舊都城,也有宗廟可以祭祖。秦王政已經在那邊加冠、佩劍。
嫪毐知道事不可為,與內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齊帶著他們的親信逃跑。
這場叛亂,雙方參與的總兵力達到六萬,不過還沒有短兵相接,鎬池君就勸降了大部分士兵,最終戰死的只有數百人。
秦王政下令,在全國范圍內通緝嫪毐,有誰生擒嫪毐,賞賜一百萬錢,有誰殺死嫪毐,賞賜五十萬錢。沒過幾天,嫪毐就落入法網。與內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齊等二十多名官員一起被車裂示眾。嫪毐的門客,一共有四千多家,共計兩萬多人,罪名輕的,被罰去宗廟砍柴,罪名重的,被流放到蜀地。這些人將比較先進的織布工藝帶去了蜀地。
衛尉竭沒有進攻王城,而且當場跟嫪毐劃清界限,再加上他的兒子趙濯參與了平叛,所以他被赦免,只不過丟了官職。
太后趙姬被遷居到雍城的萯陽宮居住。
所有參與平叛的人都增加了一級爵位。伯高不僅獲得了爵位,還被特許進入學室讀書。
慶功宴上,一片歡樂祥和的氣氛,只有秦王政處于喧鬧之中,卻寒入骨髓,有一種被整個世界排斥的孤寂。他下意識尋找趙琨,卻發現趙琨根本不在筵席上。他們最近都太忙了,一個在雍城,一個在咸陽,頭一回這么多天沒說過話。直到秦王政接收了嫪毐的權利,提拔王綰擔任御史中丞(副丞相),舉辦了這場筵席,他倆才碰面。
秦王政詢問宮人,找到趙琨的時候,發現全城歡慶,只有小叔父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地哭。
第68章 轉變
秦王政聽說了終黎辛的事。也知道這個人對小叔父來說非同尋常。然而小叔父之前并沒有表現出特別難過的情緒。呂不韋和昌平君、昌文君還在討論功勞分配的時候,小叔父已經帶著衛隊去封鎖了咸陽武庫,并且派人給秦王政送信,請他盡快安排官員來接管武庫。
武庫涉及到兵器、鎧甲、兵車等各種軍事裝備的儲存和分配,有必要牢牢地掌控在手中。
隨后,小叔父安撫了投降的叛軍。建議秦王政將他們的軍籍打亂,重新編隊,讓他們繼續為國效力。按照朝廷的慣例,這些士兵原本都要被流放到偏遠的地區。
緊接著,張榜安民,督促農桑,照舊在二月大量育苗……
總之,沒有一天是閑著的。
以至于秦王政覺得他已經放下了,畢竟只是一個護衛,小叔父有百八護衛,他能記住名字的不足兩百人。
現在看來,并沒有。
假山和回廊遮蔽了眾人的視線,燈火闌珊處,疏疏淡淡幾枝臘梅。趙琨伸著一雙筆直修長的腿,直接坐在又冷又硬的石頭臺階上,薄唇微微抿著,悲傷如同決堤的洪水,無法遏止地洶涌流瀉。他并沒有發出很大的聲響,但淚珠子不斷地滾落的同時,還夾雜著低低的嗚咽。
秦王政以前都沒發現,小叔父居然有這么多眼淚。這個位置,依稀能聽見夜宴中的歡笑聲,兩相對比之下,更顯得有時候人和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一時間,秦王政竟有些手足無措,他不太會安慰人。學著當年子楚哄弟弟的模樣,用拇指拭去小叔父眼角的淚痕,說:“涇河發大水了!
趙琨的眼睫毛上還掛著細碎的淚珠,迷茫地抬頭:“啊!什么時候的事?”
秦王政摸摸他的頭,又輕輕拍一拍他的背,一本正經道:“就剛才,讓小叔父的眼淚沖的!辈艛等詹灰,人就清減了幾分,衣裳都顯得有些寬大,看著怪心疼的。
趙琨:“……”
原來大侄子也會開玩笑?被這么一打岔,心中居然略微好受了一點。
偷偷地哭泣,卻被大侄子當場撞破,趙琨覺得有點難為情,主要是有損他男子漢的形象。然而他努力了半天,把臉都抹花了,眼淚就是怎么都止不住。
先前少府、武庫都由太后的心腹掌管,支持秦王政的昌平君、昌文君的軍隊反倒急缺兵甲。趙琨特意求了一道詔書,去少府找工匠定制,給每個護衛都配了全套的鎧甲。然而終黎辛登上城樓,發現伯高組織了許多宦官參與平叛,這些宦官都沒有護甲,就將自己的鎧甲解下來,給伯高套上。
趙琨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伯高參戰——他早已寫好了舉薦書,要舉薦伯高去學室讀書的。只是還沒來得及告訴伯高。而且戰備物資都是呂不韋分配,正規軍都還有許多人沒有兵甲,根本顧不上宦官……
諸多巧合,最終導致終黎辛中箭。
趙琨一開始不敢置信、不能接受,有那么一瞬間,他一下子就理解了伍子胥當年為父親和兄長報仇,將楚平王從陵墓中挖出來鞭尸的行為。他也恨,恨到幾乎瘋魔,有好幾次都差點忍不住去鞭尸嫪毐。
他身邊總是有人,手頭總是有不能耽誤的事。甚至都沒有機會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這些天,趙琨照舊組織了今年的新品種推廣活動,鼓勵百姓種植雜交小麥、棉花、葡萄、石榴、山藥、當歸、黃芪等能獲得較高收益的作物,并且跟他們簽訂契約,只要按照官方推薦的方法,精耕細作,成熟以后,會有專人負責平價收購。
前年去年,鎬池鄉已經有一部分農民種植棉花賺到錢,蓋了新房,還買了耕牛,所以今年人人都搶著要種棉花。然而趙琨卻開始限制棉花的種植規模,要求每家必須保留超過二十畝的糧田,并且大力推廣其他農物種。對于這種要求,百姓雖然不理解鎬池君保證國家糧食儲備的用意,但也老老實實地照辦,因為秦國人均一百畝地。每個四口之家,至少都有六十畝地,F如今糧食的產量大幅度增加,賦稅依然維持著原樣,家家戶戶的生活都在逐漸變好。從吃飽就是此生最大的追求,到兜里有了閑錢,可以買布裁新衣裳過年。家中也有了余糧,可以養雞、養豬。
隗先生還夸趙琨變得沉穩了,他是變了,看似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加穩重可靠。卻沒有人知道,在他平靜的外表下,心中是怎樣的風一程,雪一程,冰一重,火一重。生命為什么如此脆弱?
趙琨有一位叔爺,就是在當地人均月工資幾十元的時候,一下子漲了五百元的工資,十分高興,晚上跟同事喝了三瓶二鍋頭,一覺睡下去,就再也沒有醒來。新工資還沒拿到手,人先沒了。
趙琨當時還沒有出生,記事以后,偶然聽長輩議論這件事,唏噓得很。因為這件事,趙琨的爺爺退休以后,總說人世無常,想吃什么就吃,想去哪里看風景就去,不要虧待自己,別到吃不動、玩不了的時候,徒留遺憾。趙琨多多少少受到一些影響,是個比較會享受、也舍得花費的人。
他也曾試圖開解自己——絕大多數人,出生的時候是一個人,離世的時候也是一個人。沒有誰能陪誰走到最后一刻。終黎在的時候,他不曾虧待半分。終黎走了,他也不用總是設想——如果那天他沒有派終黎登上城樓,在那樣危險的地方辦事,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如果他不是那么固執,非要堅持留在咸陽。如果伯高沒有立功心切,偷偷地組織宦官參戰。如果終黎沒有將鎧甲讓給伯高……
所有的假設,都毫無意義?擅髦獩]有意義,也會一遍遍假設。知道和做到,其實也隔著天塹的。
趙琨眼睛紅紅的,緩緩地呼出一口氣,啞著嗓子對秦王政說:“你別管我,我哭一會兒就能好。”他連君臣之禮也不講究了。
秦王政也在臺階上坐下,伸出手臂攬著趙琨,
趙琨忽然眨了眨眼,破罐子破摔,滿懷期待地問:“政兒,來都來了,能不能唱首小曲兒哄哄我?”
自從秦王政被怒火沖昏了頭,下令把嫪毐和趙姬的兩個私生子裝進麻袋里摔死,將趙姬遷居到雍城之后。每天都有儒生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暴君,說他流放生母,是個不孝子。儒生的數量可真多,當面就敢罵他,背地里更不用提了。仿佛一夕之間,他忽然就站在了整個世界的對立面,被世人狠狠唾棄。
本來想跟小叔父聊一聊,找點慰藉的,現在反倒要唱歌哄他開心。
第69章 當猛男吟唱“棄婦詩”
秦王政默默地觀察著趙琨的神色,他懷疑小叔父還不知道他在雍城做過什么,那些儒生又是怎樣議論這件事的?
以他們的關系,估計沒人敢當著小叔父的面非議他。
秦王政心中沒來由地一陣慌亂,大多數人的謾罵和指責他都可以假裝不在意,但如果小叔父也覺得他流放母后,與暴君沒什么分別,選擇從此疏遠,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呢?
他想了想,問:“假如所有人都認為寡人暴虐,做了錯事,叔父會怎么選?還會站在寡人這邊嗎?”是不是當了孤家寡人,就注定要體會獨自立于權利巔峰的孤獨、寒冷和寂寥?
趙琨心念一轉,想到了史書上記載的秦始皇第一次大開殺戒——在趙姬選情夫不選兒子、配合嫪毐發動兵變之后,她被軟禁在雍城的萯陽宮,有二十七個大臣勸諫,為趙姬說情,要求秦王政與趙姬和解,秦王政將他們都殺了。直到第二十八個——齊國人茅焦前來游說。
秦王政非常詫異,已經陸陸續續砍了二十七個,怎么還有人敢來勸諫他?
茅焦不卑不亢地說:“那二十七位仁兄,加上我,剛好湊成二十八星宿!
秦王政終于意識一個問題,像茅焦這樣的書生,心中有信念支撐,貪生但并不是很怕死,他們認為正確、正義、必須要做的事情,就會前仆后繼地去達成目標。
好在茅焦并沒有像之前被砍的那二十七位老兄一樣,一上來就斥責秦王政,左一句“暴君”,右一句“不孝”。他是以天下、以國家利益為突破口,勸諫說:“秦國正處于以經略天下為大業的關鍵時期,大王卻有了流放母太后的惡名,影響非常惡略,恐怕六國諸侯聽說這件事,會因此背棄秦國!
這番話一下子就戳中了秦王政的心思——橫掃六國,經略天下。最終秦王政妥協,將趙姬接回咸陽的甘泉宮。
趙琨像貓洗臉一般將眼淚都抹干,用力拍了大侄子一下,不假思索道,“那我當然是幫親不幫理啊。他們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如果換成他們自己,遭遇了同樣的事情,未必能比我們寬容大度。俗話說‘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麄儜{什么要求受害者去原諒罪魁禍首?憑臉大嗎?”
他頓了頓,繼續道:“說句不中聽的話,如果你輕易就原諒了太后和嫪毐,我不答應。終黎的事情,在我這里,永遠都不存在寬恕。嫪毐應該慶幸他已經死了,不然我現在就能發明一種酷刑,必須割滿三千刀才允許他斷氣。不過,殺勸諫的大臣,委實太沖動了,以后怕是沒人敢提意見,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都不敢提。下回碰巧遇上不想聽、不愛聽的時候,讓內侍拿掃帚把他們打出去就好。”
秦王政放心了,鄭重地點點頭:“好。以后不殺勸諫之人。廣開言路!
趙琨翹起一條腿,換了一個坐姿:“剛才說好的唱小曲兒,別想蒙混過關,快唱,我要聽!”
秦王政清一清嗓子,略微靦腆地唱了一首據說是周公卿想要挽留鄭莊公,創作的歌謠——“遵大路兮,摻執子之祛兮,無我惡兮,不寁故也!遵大路兮,摻執子之手兮,無我丑兮,不寁好也!
這首小曲兒還挺動聽。
翻譯一下,大約就是——沿著大路走啊,雙手拽住你的衣袖呀,千萬莫要嫌棄我,不念舊情與我分開。沿著大路走啊,緊緊地攥住你的手呀,千萬不要覺得我這個人很討厭,拋卻情誼不同我好。
趙琨的手指碾過衣襟上繁復的絲繡,摸到系帶,隨手將大氅拉緊了些。
古人真的挺會,將自己比作多情的女子,句句都在挽留夫君,簡直要卑微到塵埃里。然而王先生特意講解過這首詩歌,非要說是:周公卿懇請有才能的賢人留下,別走。
當時,趙琨還跟羅開玩笑,說這首歌謠分明就是“棄婦流”的鼻祖。古代有不少遭遇了挫折的男性文人都寫過“怨女棄婦詩”,希望得到貴人、伯樂的垂憐,比如曹丕、曹植。
不過秦王政身高八尺六寸,嗓音比較洪亮,音調偏高,唱這樣的棄婦小曲兒有種強烈的反差萌。
趙琨忍著笑,抬手在大侄子的腦袋上輕輕地挼了一把。心說:難怪六國君王都搞不定尉繚,你卻能留住他,原來你最會了。哪怕有時候沖動暴躁了一些,誰舍得就此分道揚鑣?
第二天清晨,烏鶇在窗外鳴叫,音韻悠揚。這鳥號稱“百舌”,最擅長模仿各種鳥的叫聲。
趙琨醒來以后,又閉目靜聽了片刻,再睜開眼的時候,發現伯高正拿著一封帛書怔怔出神。趙琨迷糊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那是他提前寫好,卻來不及派上用場的舉薦信。伯高已經憑本事爭取到讀書晉升的機會,不需要他的舉薦了。
第70章 我有個朋友
伯高原本不會偷看趙琨的書信,然而他替趙琨整理書案,剛巧發現這張寫滿字的絹帛露出了一角,上邊有細微的褶皺,似乎沾了幾滴水,署名的位置,有半個“琨”字已經暈開了一點,就順手抽出來。
這信不管是寫給誰的,都要重新抄一遍才好。伯高這樣想著,不經意地瞥見了他自己的名字,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就多瞅了幾眼。
他的手仿佛被燙到了一般顫了一下,原來趙琨已經為他謀劃了一個好前程。假如他不是那么急功近利,非要拿命去博功名,終黎辛就不會……他將這個念頭壓了下去。終黎這傻子,當真是太可惜了。伯高只恨他的地位太低,如果他不是小宦官,而是正經官吏,又怎么會領不到護甲呢?他若有護甲,或許終黎辛此刻還好好的。
去學室讀書,是像他這樣的人最好的出路——學滿三年,只要成績合格,出來至少是個文法小吏。
如果學業有成,還能參加郡一級的選拔,成為令史(縣令的秘書)。令史之中最優秀的一批人,可以參加國家級的選拔,有機會進入宮廷擔任尚書卒史,尚書卒史這個官職雖然不起眼,卻有機會經常見到秦王政,也比較容易升遷。
就憑他是趙琨身邊的人,只要學業拿得出手,沒有選不上的道理。
伯高知道這封帛書為什么沒寄出去了,這上邊也不是沾了水,而是趙琨昨夜在宮里大哭了一場,回來驀然看見書案上的青竹筆筒,想起這筆筒是終黎辛親手為他削的,又毫無征兆地落淚。
伯高當時還松了一口氣——鎬池君表面還算正常,其實悲哀難過一直郁結在心底。這些天,他夜里輾轉反側,從前最愛的美食擺在面前也吃不下幾口,整個人明顯瘦了一圈。太醫徐咨說,這樣下去遲早折騰出病來。最好想法子讓他排解一番。昨夜鎬池君大哭了一場,反倒澆透了胸中的塊壘,得到一場好眠,睡得格外沉。
猝不及防地對上趙琨的視線,伯高攥緊了手中的絲帛,喉頭動了動,艱澀地說:“對不起!
趙琨披衣起身,找了一只非常精致的白玉匣子,將青竹筆筒仔細地擦干凈,收了進去,“你沒有做錯什么,有上進心是好事。王上讓我休息幾天,我與趙濯約好了,今日去探望終黎的妹妹,你要跟我們一起嗎?還是直接去學室報到?”
嫪毐謀反,一共戰死了六百二十八人,加上被誅三族的二十幾位官員,還有被流放死在路上的嫪毐的門客。總數超過了兩千。多少人失去了他們的至親、好友、同伴……
伯高沒有一絲猶豫,斬釘截鐵地道:“一起去終黎家瞧一瞧,過兩天再去學室報到也不遲。”
時隔半個月,再次見到趙濯,趙琨險些沒認出來,他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穿一襲非常素淡的深衣曲裾,咸陽城中最普通的樣式。手上的紅疹還沒完全消下去,中規中矩地向趙琨行禮,說:“多謝。醫工說,要不是鎬池君替我擦了手,等到毒素侵入肌膚、筋骨,便是神仙來了也難留我!
趙琨趕緊將他扶起來:“你我之間,不必客套!
他們先去水上樂園,只要是女客喜歡的東西,都給終黎的妹妹多準備上幾份。再添一些優質的絲綢、錦緞,侍從們裝車的時候,趙琨就去池塘邊喂魚,然而他剛拿出魚食,花朝就將魚食搶過去,撲扇著翅膀,蹦跶蹦跶地走到池塘邊上,有模有樣地喂魚。
趙琨:花朝厲害了,天天看尉繚喂魚,居然也學會了。
有兩只小黃狗扒在尉繚的靴子上睡著了,尉繚瞧見趙琨他們,也不起身,坐在原地紋絲不動,笑吟吟道:“鎬池君,我有個游俠朋友,雖說是糙漢一枚,但劍術是當世一流的。你要不要?介紹給你當護衛!
第71章 只知道呂相,不知道秦王。
水中的鯉魚紛紛爭搶食物,帶起一圈圈波紋,有一條紅鯉魚竟然破水而出,凌空飛躍,接住一粒魚食,劃過一道短促的弧線,又落回了水中。
花朝興奮地“啞啊”一聲大叫。海東青的鳴叫聲穿透力很強,仿佛直入云霄。
趴在尉繚的靴子上睡覺的小黃狗瞬間驚醒,其中一只狗的毛都炸了起來,警惕地看一看四周。
趙琨摸了摸狗頭,對尉繚說:“要啊,先生還是頭一回夸贊別人劍術一流,這樣的好漢最是難得。只是不知道好漢的姓名?”
“他姓朱,單名一個諸子百家的“家”字,是魯國人。”尉繚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腿腳,從腰間抽出一支精巧的短笛,橫在唇邊吹奏。一小段極其高亢刺耳的音符穿透了整片水域、以及岸邊的層層建筑,遠遠地傳開。
魔音貫耳,出于禮貌,趙琨沒有捂著耳朵遁走,然而他對尉繚的濾鏡終究是碎了一地,這是什么挑戰人類極限的笛聲?傳說中的又菜又愛吹?
朱家?
這個人貌似上了《史記》的游俠列傳,是一位樂善好施、救人于急難的大俠。據說他藏匿、搭救了數百豪杰,遇見貧困人士還附贈生活費,自己卻穿著又舊又破的衣裳,每日粗茶淡飯,家中沒有多少余財。
趙琨略微激動,深呼吸:“朱家真的愿意為我效力?”
尉繚滿不在乎道:“他與我比劍,輸了,必須答應我一件事。游俠兒最看重名譽,一諾千金,只要我開口,他就得照辦!
他們說著話,一名漁夫打扮的大胡子糙漢劃著小船靠岸。
尉繚朝他招招手,笑道:“阿家,過來。”
早春還有些冷,只見朱家頭戴一頂舊斗笠,光著脊背,只穿了一條長度到膝蓋的中褲(膝裈)。他生得濃眉大眼、膀大腰圓,肌肉線條非常漂亮,一看就有很好的爆發力。
朱家向尉繚和趙琨行了禮,什么都沒問,尉繚讓他給趙琨當護衛,他就抱著劍,自覺地站在了趙琨的身后。
趙琨:“……”
不是,這位老兄,你都不關心待遇的嗎?
趙琨注意到了朱家的劍,不是那種又輕又窄的文人劍,而是一柄超長的重劍,一般人根本揮不動的分量。他輕咳一聲,提醒道:“朱兄,我的護衛俸祿是六百石,你若不滿意,咱們還可以再商量。”
朱家撓了撓頭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大黃牙,“特別滿意。先前我跟著燕國的丞相栗腹,他只管飯,從不給我們發俸祿。后來栗腹領兵攻打趙國,戰敗被殺。我也遭到趙王的通緝,是尉繚先生救了我的命。先生每日管兩頓飯,也沒有俸祿。”
趙琨有點同情朱家了,多么老實的一名游俠兒。卻遇見了這么多大坑貨。讓他免費打工許多年。
考慮到終黎未是個女孩子,趙琨將月夕和姬冰硯都叫上,張良也跟著一起來了,一碰面,張良就壓低聲音說:“表兄,咸陽城這幾日起了謠言,說六國諸侯只知道呂相,不知道秦王!
第72章 你能看出我養的是什么
尉繚的聽力遠超一般人,恰巧聽見了,他也不掩飾,順手將短笛插進了腰帶中,一本正經地說:“我掐指一算,呂不韋這個相邦(丞相)算是當到頭了。不出一年,他必有性命之憂!
朱家滿臉都是崇拜:“我信。尉繚先生一向能掐會算,未卜先知的!
張良暗笑,確實未卜先知,不過這并不需要能掐會算,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自從嫪毐被誅三誅,而且嫪毐入宮這件事還牽涉到呂不韋,秦王政就想處死呂不韋了。只不過呂相的勢力太大,還有眾多的客卿、辯士為他求情,其中不乏文武重臣,秦王政也不好拂逆眾意。
然而以秦王政的魄力和手段,既然起了這種念頭,就不會再留著呂不韋過年,可不就是“不出一年,必有性命之憂”?
江湖算命的把戲。尉繚若是不入朝堂,去占卜,也能養活他手底下的三百鬼谷弟子。說不定還能混成名滿天下的神算子。
趙琨望著煙波碧水上的幾只白鷺,幽幽一嘆。別人或許不知道,但他一直關注著尉繚的動向,心中再清楚不過——這謠言的源頭,正是鬼谷弟子,尉繚肯定脫不了干系。
先前,趙琨的護衛還無意間撞破尉繚與人密談,說要為信陵君復仇。就像當初呂不韋派人散播謠言,挑撥魏王和信陵君的關系,讓信陵君百口莫辯、忠信見疑一樣,這一回,呂不韋也將體會到謠言的威力,并且同樣有苦難言。
這世間有因就有果,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主要是尉繚做這些事的時候,并沒有刻意避開趙琨,他甚至一邊教趙琨九宮步,一邊安排鬼谷弟子去摸呂不韋的底。還厚著臉皮要求趙琨幫忙打掩護。
按照尉繚的說法,秦王政想扳倒權臣呂不韋,鎬池君不可能置身事外,既然大家的目標是一致的,可以合作。
尉繚溫和地拍一拍朱家,語重心長地說:“阿家,你以后要多聽鎬池君的話,別再被人用三張餅騙去賣命,還要幫人數錢。”
朱家氣呼呼的,濃密的大胡子抖了抖,中氣十足地大聲說:“栗相(栗腹)沒有騙我!我幼時流落街頭,餓了一整天。他與我素不相識,停下馬車問路,我說不知道,他仍然給了我三張餅!
尉繚無奈道:“好好好,他沒有騙你。是我騙你,行了吧?”
朱家憨厚地搖搖頭:“尉繚先生也沒有騙我,救命之恩,當牛做馬也是應該的。你們都是好人!
張良掩著唇偷笑。
趙琨沉默了。
難怪朱家沒有俸祿,他對好人的要求可真低。
尉繚該不會是突然良心發現,決定給朱家介紹一個好去處?
伯高意味深長地一笑:“朱兄真是妙人。”
朱家折回小船邊上,雙手將漁網拉了起來,網中大大小小幾十條活蹦亂跳的魚,有鯉魚、鯽魚、白條、青鱂、花鰍等等。朱家只留下十來條比較大的魚,其余的都丟回水中,目送它們游走。
朱家一邊用草繩將大魚串起來,一邊說:“我運氣好,在危難時刻遇見了你們,得到救援,才能平平安安地活到如今。我也要像你們一樣,多行善事,多救人之急。有時候啊,人就那一道坎過不去,你拉他一把,送他一程,他后面就平順了!
趙琨心說:真看不出來,這大胡子糙漢,居然有一顆柔軟的、憐憫眾生的心。被人救了,就想將這份善意傳遞下去。
張良不笑了,忽然有點佩服這個大胡子。
朱家開始哼著小曲兒分魚,給每個人都送一條,不管男女老少,錦衣布衣,皆一視同仁。他身上有幾道傷疤,其中兩三道年深日久,已經變得極淡,不仔細看根本瞧不出來,還有一道扭曲的疤痕位于胸腹要害,仍然有點凹凸不平,還泛著一點淡粉色,現在瞅一眼都讓人心驚,可見當時有多嚴重。
趙琨解下大氅,親手替朱家披上。旁邊還有女孩子,總這樣光著脊背不合適。
尉繚讓二十八個戴著面具、穿著樣式相同的寬袍大袖的鬼谷弟子站成一圈,伸出雙手請張良看,問張良能不能從一個人的手判斷出他的特長。
姬冰硯嘟嘟嘴,帶了一丁點小情緒,“先生故意為難舍弟,這怎么可能看得出來?我回府弄上幾只鳥,蒙住頭,讓先生只看鳥爪子,你能看出我養的是什么鳥?是聽聲的、狩獵的、吃肉的、還是觀賞的?”
尉繚氣定神閑道:“我能。常見的也就那么十幾種。猛禽的趾爪強健有力,呈鉤曲狀。比如花朝。棲息在樹上的鳥,爪子細長一些,通常兩趾向前,兩趾向后,比如鸚鵡、杜鵑、雨燕。家禽常在地面行走覓食,爪短而健壯,三趾向前,一趾向后,比如雉雞……”
姬冰硯:“……”
張良先觀察了一下自己的手,他最近每天練字,手指上握筆的位置磨出了一層老繭。再去看那些鬼谷弟子,有十七個人,手指相同的位置都有繭。其中三個人的繭格外厚。
張良想了想,說:“這十七個人,應該都識字,這三個人比較擅書,日常主要負責抄抄寫寫。”
尉繚贊許地點點頭:“孺子可教,握筆的手和握劍、彈琴、種地的手,當然是不一樣的。過來,我一個個給你講!
趙琨也饒有興致地跟著學,不得不承認,尉繚這個人是很有些門道的。
就在這時,侍從前來稟報,所有物品都裝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半路上,尉繚壓低聲音問朱家:“我不是讓你穿整齊一些,給眾人留一個好印象。雖說鎬池君不在意這些,但世人多是先敬華裳,后敬人,你怎么就這樣過來了?”
朱家攏一攏身上厚實柔軟的大氅,小聲解釋:“你讓青雪送來的新衣裳,我收到了,多謝。有個兄弟今日要去拜見未來的老丈人,這關系到終生大事能不能成,我就轉送給他了。”
尉繚白他一眼:“你就說吧,哪個不是你兄弟?”
朱家哈哈一笑:“四海之內皆兄弟。我覺得鎬池君真不錯。你知道的,我還有個兄弟名叫高漸離,他擅長擊筑,不知鎬池君這里收不收樂師?”
尉繚沉吟片刻,說:“高漸離啊,倒是個仗義的人。只是燕趙游俠兒輕生死,重意氣,常常以武犯禁。秦法如此嚴苛,你現在叫他來,他三天就犯事去蹲大獄了。且等上幾個月,待呂不韋倒臺,鎬池君手中有實權了,能罩得住你們,再叫他入秦。”
朱家:“……”
趙琨:“……”
這個世界,說大也大,有些人一轉身就再也不見。說小也小,行刺過秦始皇的猛人總共才幾個?他這里即將迎來第二位。
越靠近終黎家,趙琨的心中就越忐忑。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終黎未。終黎辛出事以后,他派了身邊最妥帖的幾位侍女和廚娘去陪伴終黎未。卻隱瞞了終黎辛的死訊。沒敢讓她們知道。
趙琨經常去終黎家串門,有什么新鮮玩意兒、好東西,也都要給終黎兄妹送一份。所以終黎未一直都不曾多想。
今日,終黎辛的棺槨即將下葬,再也無法隱瞞下去了。
眾人一進門,終黎未隨口問了一句:“兄長呢?怎么沒有跟鎬池君一起回來?”她身體不太好,很少出門,所以至今還沒聽到消息。
趙琨張了張嘴,卻半晌都沒說出一個字,他默默地撩起衣擺,跪在終黎未的面前。
終黎未嚇了一跳,伸手要扶趙琨起來,趙琨卻不肯起,終黎未終于意識到不對勁,顫聲問:“兄長他出事了?”
趙琨的肩背都在發顫,眼尾瞬間紅了,哽咽道:“對不起!
與此同時,伯高雙手平托著一柄劍,跪在了趙琨的旁邊落后半步的位置。是終黎辛慣用的、從不離身的劍。
終黎未接過劍,輕輕摩挲,心中已經隱約知道答案了,她轉身去屋里,取了一樣東西,對趙琨說:“這是兄長留下的,他說如果他沒有回來,就交給鎬池君。”
第73章 口嫌體直的始皇
趙琨雙手接過來,是一只非常小巧的雕花烏木盒子。他緩緩打開,盒底鋪著色彩鮮艷的錦緞,一對小魚形狀的老桃木梳子靜靜地躺在錦緞上。
趙琨拿起其中一把魚形梳,木料入手細膩光滑,每一根梳齒都打磨得非常圓潤,還雕刻了精心設計的圖案——五只蝙蝠圍著一個篆書的“琨”字。
五只蝙蝠的諧音就是“五!薄
趙琨知道這是時下流行的吉祥紋,至于五福具體是什么,他就不清楚了。
張良善解人意地說:“《尚書·洪范》中提到五福,一是長命,二是富貴,三是身體健康、心神寧靜,四是道德良心得到滿足,五是安穩一世能夠善終。”1
梳子的另一面刻了一行小字——愿君平安喜樂。
后天就是趙琨的生辰,原來終黎辛提前為他準備了一份禮物。趙琨把玩著精心雕琢的梳子,這一瞬,他忽然就從之前的心境中走了出來——如此美好的祝福,如果終黎辛還在,應該也不愿意看他日日傷懷。
終黎未又試著扶趙琨起身。趙琨便不再堅持,順著她的力道站了起來,“謝謝,我很喜歡這對小魚梳子!
終黎未給了趙琨一個帶著淚光的微笑,嗓音略微沙啞:“喜歡就好。兄長特意跟秦墨的首領相里氏學來的手藝,練了好幾個月,雕廢的梳子都積了半竹簍,生怕鎬池君用著不舒服!
趙琨原先有一把用慣了的舊梳子,就是那種很一般的桃木梳,只是打磨得格外光滑。過年的時候,月夕侍奉趙琨梳頭,不小心摔斷了。
后來,趙琨又換過好幾把梳子,有玉石的、純銀的、名貴木材的,用起來感覺都差點意思。
然而當初制作那把梳子的相里氏現在已經入朝為官,趙琨不好意思開口讓他幫忙做木匠活,又用不慣新梳子,經常偷偷地將斷梳子拿出來梳頭。
終黎辛發現了,當時也沒說什么,只是拿起斷梳子看了看,用手指量了尺寸。
這一對小魚梳子,厚薄、長短、材質、手感都和趙琨慣用的那把梳子相似,只是做工要精致許多。伯高上前,想將東西接過去,趙琨搖搖頭,將梳子放回小盒子里,原樣封好,小心翼翼地揣進懷中。他微微垂眸,有點羞澀地問:“雕廢的梳子還在不在?如果還在,也給我吧!
終黎未在柴房的一角,翻出一只竹簍。趙琨目測了一下,里邊的桃木梳子,估計超過了一百把?粗捕己煤玫模⒉幌袷亲鲝U的東西。還有小貓形狀的,煞是可愛。
趙琨疑惑地瞧了許久,拿起第三把梳子,才意識到:其實以終黎辛的劍術,這些梳子的做工沒有大毛病,僅僅是花紋的線條不夠完美。他輕嘆一聲:“終黎!”
張良知道趙琨又傷感了,默默地陪著他。
終黎辛的佩劍也被放進棺槨中,將要下葬的時候,終黎未終于忍不住,抱著月夕,失聲痛哭。
趙濯等終黎未的情緒稍微平復一些,問她,“女郎今后有什么打算?”
終黎未搖搖頭。
趙濯雙手遞給她一面腰牌,難得輕聲細語地說話:“你別怕,以后我便是你兄長。將來你若嫁人,我來出嫁妝。”
趙琨附和:“我也出一份!
伯高鄭重承諾道:“在下也出一份。”
送了終黎辛最后一程,內侍前來稟報——秦王政帶著長公子扶蘇去水上樂園尋找尉繚,剛巧撲了一個空。
趙琨瞥了尉繚一眼,總懷疑這家伙是故意的,這已經是大侄子第三次撲空了。
他挽起衣袖,神色不善地瞅著尉繚:“事不過三,先生是自覺過去,還是我派人將先生綁過去?”
尉繚吊兒郎當地席地而坐,完全不帶怕的:“你能綁得了我?”
趙琨拖長了聲音下令:“朱兄!立刻、馬上把尉繚先生五花大綁!
話音未落,朱家直接甩出一圈麻繩,套住了尉繚的脖頸。
尉繚單手握住拇指粗細的麻繩,挑眉:“阿家,你六親不認啊。”
朱家撓撓頭,迷惑不解:“不是先生親自叮囑一番,讓我以后都聽鎬池君的嘛?”
尉繚:“……”
趙琨鼓掌:“朱兄好樣的,干得漂亮!
他們一行人趕到水上樂園的時候,就看見秦王政換了普通士子的衣裳,皺眉望著一只小泥猴。哦,不是泥猴,是在水邊瘋玩,踩了一鞋子泥巴,鉆草叢鉆得滿頭滿身灰土的扶蘇。
扶蘇可憐兮兮:“阿嚏,父王,我冷!
秦王政嘴上嫌棄地說“麻煩!鄙眢w卻十分誠實地大步走進趙琨的屋中,翻出一件外袍,把扶蘇裹起來。
第74章 打擾一下,先給我解開,你們再繼續
扶蘇一點都不配合,小身板扭來扭去,“不行,外袍太長了,手、手伸不出來!
“抬手!鼻赝跽Z氣冷淡,動作卻輕柔至極,略微有些生澀笨拙地替扶蘇將袖子挽上去,衣裳在腰際折疊再折疊,用腰帶束起來,總算是能正常行走了,就是皺皺巴巴的有點丑。畢竟秦王很少做這些事,不太擅長。
誰知小孩子也懂得要漂亮。扶蘇癟著小嘴,使勁拉扯衣襟,不愿意這樣穿。
秦王政抓狂:“跟小叔父小時候一樣不好帶,真難養!
趙琨一進門,剛巧聽見這么一句,頓時就不樂意了:“輩分擺在那里,小時候明明是我帶政兒,政兒才難養。”
秦王政堅持:“是我帶小叔父,雖然叔父比我長一輩,但是歲數小啊。每次小叔父鬧別扭不肯起床讀書,不都是我給拽起來,還背著去學室的?”
趙琨哼唧一聲:“打人不打臉,說人不揭短。要這樣講,政兒當年生病不肯吃藥,偷偷地將溫熱的湯藥倒進花盆里,我那一盆蘭草都爛根枯萎了。”
一開始,趙琨還以為是積水導致的盆栽根系腐爛,把蘭花挖出來,用清水沖洗,將爛掉的根須全部修剪干凈,稍微晾一晾,讓傷口自然風干,又重新換土移栽了一次,將蘭花救活了。然而過了幾個月,大侄子再次感染風寒,那盆蘭花又開始蔫不拉幾、半死不活的。趙琨暗中觀察,將偷偷摸摸倒湯藥的大侄子抓了一個現行。
還有始皇崽崽換牙的時候,新牙已經長出來一點點,老牙卻愣是不掉,他每回吃東西牙齒就晃,還容易卡食物殘渣,但是一直沒有脫落。最后牙齦都有點發炎了,疼得很。
太醫徐咨讓始皇崽崽坐在涼亭中一個光線比較好的位置上。請他張大嘴,說要看一看是哪顆牙。結果始皇崽崽還沒反應過來,徐咨就一邊說笑,一邊直接用小工具將他的牙拔下來。
拔牙超疼的,彼時,始皇崽崽猝不及防地慘嚎一聲,眼淚都出來了。
趙琨問他:“你哭啦?”
始皇崽崽嘴硬道:“沒哭!是眼睛里進了東西!這桃花開始凋零了,風一吹就簌簌往下落。”
不過這件事不能說,說出來大侄子要惱羞成怒的。
叔侄倆斗嘴,都認為是自己帶大了對方。
尉繚:“……”
感覺知道的太多了,容易被滅口。
尉繚干咳一聲,懶散地斜倚著門,向眾人展示被縛住的雙手,禮貌微笑:“打擾一下,能不能先給在下解開?松綁以后,你們再繼續爭論這個問題!
第75章 那真是不巧
叔侄倆同時回頭,相近的身高,相似的臉型,仿佛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高鼻薄唇,就連衣裳的色調也出奇地和諧一致。
不同的是:趙琨偏瘦一些,神情溫和,一雙桃花眼含笑望過來,讓人如沐春風。秦王政看起來要健壯一些,他眼眸深邃,用鷹隼一般的銳利目光將尉繚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不太確定地問:“方先生?”
尉繚的氣勢頓時弱了下去,眨眨眼道:“原來大王還記得在下。嘶,綁得太久了,手指發麻,快快給我松開,我保證不跑。”
趙琨拋給秦王政一個求夸贊的眼神。
叔侄倆相視一笑,剛才的爭論仿佛從未發生。秦王政大步流星地走過去,親自替尉繚松綁,“聽聞先生入秦,寡人不勝欣喜。誰知往返數次,竟然無緣得見先生一面!”
這是暗戳戳地控訴尉繚每次都故意躲開。
尉繚的神態從容自若,絲毫沒有被揭穿的尷尬:“那真是不巧,在下有時候閑不住,喜歡找一個風景好的地方垂釣;蛘吒讶顺鋈プ咦!
秦王政還在跟麻繩作斗爭,他根本就沒解過如此復雜的繩結,三下兩下,把活結給扯成了死結。
尉繚:“……”
下一刻,秦王政干脆利落地抽出佩劍,轆轤劍的劍刃如霜覆雪,清光湛湛,只一下,就將麻繩削斷了。
與此同時,扶蘇胡亂拉拽,總算將外袍扯開,踩到腳底。趙琨像拎小貓崽一樣,抓著扶蘇的后衣領,一把將他拎起來,順手掂了掂,道:“又長了些!
扶蘇的小身板微微向下滑,往下墜,衣領發出不堪重負的開線聲,他可憐兮兮地嘟起嘴:“叔公,我可能要摔了!啊啊啊!”
秦王政:“小叔父,抓貓抓狗才這么拎,抱小孩不是這樣抱的。”
扶蘇蹬著小短腿,倏地扭頭,煞有介事地糾正道:“父王叫錯了,應該叫叔公。”
秦王政耐著性子解釋:“你叔公,就是我叔父,沒錯!
扶蘇還不能理解,為什么父王喊同一個人,稱呼卻跟他不一樣。他仰著小腦袋瓜,迷惑地望著秦王政。
這叔侄倆,沒一個會帶孩子的。伯高實在看不下去了,提議道:“長公子的衣裳有些潮濕,所以總覺得冷,讓奴婢帶長公子去換衣裳吧!
趙琨疑惑:“我這兒有扶蘇能穿的嗎?”顯然都不合身。
伯高微微一笑:“回鎬池君的話,最近長公子常來,奴婢就讓繡坊預備了兩套,衣裳、鞋襪都有!
秦王政不由得多瞧了伯高一眼,他早就注意到這個宦官了——心細、善解人意、做事漂亮,而且還很會伺候人。據說是小叔父在隱宮隨手撿的,可真會撿,他怎么就撿不到這樣好的?
尉繚活動了一下雙手,揉搓著手腕上的輕微勒痕。他并非秦國人,所以不需要行君臣之禮,只是向秦王政作揖。
趙琨似笑非笑地瞥尉繚一眼,說:“你們聊,我帶扶蘇和阿良去玩兒。”
張良和朱家,還在附近的涼亭中等趙琨跟他們會合,一起行動。
第76章 女裝
秦王政知道阿良是誰,卻故意打趣趙琨:“小叔父要去陪未過門的夫人呀,那可不能耽誤了,要不再給小叔父多放幾天假?”
陳年舊事,又被拿出來調侃。趙琨氣呼呼地哼了一聲:“不必!
如果不是尉繚還在一邊看著,他都要當場手捶大侄子了。
張良來秦國已經有一段時間,恰好趕上嫪毐之亂,趙琨抽不開身,都沒帶他在咸陽城痛痛快快地玩過。
趙琨心中對這位表弟很是虧欠。剛好還有六天休假,陪表弟四處玩玩,假期過后,又是春耕最關鍵的時期,他還有得忙呢。
離涼亭還有十幾丈遠,趙琨就聽見姬冰硯那猶如銀鈴一般的清脆笑聲,發自內心的笑聲真好聽。
原來干等無聊,姬冰硯撒嬌,求朱家耍劍給她看。
朱家追隨尉繚的時候,是很有節操的一位俠客,劍出鞘必殺人,絕不存在什么耍把戲給人觀賞。然而嬌俏少女眉目如畫、溫聲軟語,他委實扛不住,就破例了一回,解下大氅來賣藝。
朱家的褲子已經穿了很多年,磨損得非常嚴重,耍劍難免有些大幅度的動作,只聽刺啦一聲,他的□□裂開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邊繡著兩只小兔子圖案的粉色犢鼻裈(三角褲)。
一臉大胡子的猛男,穿粉色內褲,還繡著超級可愛的小兔子。
反差過于強烈,姬冰硯爆笑。
朱家紅了臉,窘迫地拿起大氅,披在身上,站到了趙琨的身后。
張良扯一扯姬冰硯的衣袖,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對朱家不敬,解圍道:“我好像看會了一點點,朱兄瞧瞧,是不是這樣?”
他握住尉繚送給他的桃木劍,認真地依次比劃出基礎劍招中的崩劍式、撩劍式、截劍式。
紅梅花片片吹落,地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花瓣,數點殘紅被風吹落在溪水中,隨波逐流。張良生得秀美,踏著落花耍劍,十分賞心悅目。
朱家點點頭:“就是這樣,小兄弟于劍道上甚有天賦!”
趙琨默默地補充:張良做很多事情都挺有天賦的。這是實話,這孩子學什么都挺快,目前沒發現對他來說特別有挑戰性的學科,甚至包括自然科學的基礎知識,也是剛巧趕上,或者要用到的時候,趙琨順便講解一回,示范一下,他就明白了。
如果非要說張良有什么短板,那就是體弱多病,而且不太合群,目前還沒有在秦國交到新朋友。
趙琨撿了一朵落花,在涼亭中閑坐,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張良聊天。又安排了一個人帶朱家去領幾套護衛專用的衣裳,總不能穿著走光的褲子出去浪。
不多時,伯高帶著公子扶蘇過來了。不知道為什么,扶蘇似乎不太喜歡伯高,走著走著,突然甩開他的手,不肯讓他牽著,邁開小短腿“噠噠噠”地跑向趙琨。
趙琨接住小家伙,抱起來隨口一問:“這是怎么啦?”
扶蘇扭頭,指著伯高說:“他壞得很!
伯高的人緣比趙琨還要好一點,趙琨還是頭一回聽人說伯高的壞話,感覺很是新奇,“伯高做什么啦,你就說他壞?”
扶蘇告狀:“有好多好看的衣裳、首飾,他故意放在高高的地方,不讓我碰!
伯高無奈地一攤手,解釋道:“是小女孩的襦裙和首飾!彪m然扶蘇喜歡,但他絕不敢給長公子扶蘇穿女裝,又不是嫌命長。
趙琨疑惑:“我屋里哪來的女……”
話沒說完,他反應過來了,萱姬不想生孩子,但是很羨慕兒女雙全的人家,想再要個女兒。趙琨考慮到他將來總會離開,有個孩子陪伴萱姬也好,就支持萱姬再養一個孩子。
于是滄海君一直留意著,過年的時候從老家領回來一個白白凈凈的小女孩,算是趙琨的妹妹了。
這個妹妹年紀小,還不記事,沒養多久,就跟他們特別親近,完全像是一家人。
萱姬非常偏愛女孩子,為她準備了許多小衣裳、小首飾、小玩具……還非要在趙琨的屋里也放一些,讓他學著養妹妹。還說女孩子要嬌養,免得將來被人隨隨便便就騙了去,從來不舍得打罵,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
趙琨小時候都不見萱姬如此上心,他多多少少有點吃味,選擇刻意遺忘了這件事。呵,他小時候就可以打罵,妹妹就不能,怎么還搞區別對待?十分不爽。
所以趙琨屋里其實存著小女孩的衣裳,樣式還挺多。伯高知道他的心思,因此并不指明是誰的衣裳。
扶蘇耍賴,小身板扭了扭:“為什么不能穿?我就要穿那個花裙子!”
趙琨:“……”
他將扶蘇舉起來一點,平視著小家伙,“你是男孩子,我不建議你穿女式的襦裙,可能會被人笑話的。當然,如果你一定要嘗試,也不是不可以。不過自己做出的選擇,要擔得起后果才行哦。”
扶蘇根本不聽勸:“一定要穿,現在就要!”
這時,朱家已經穿戴整齊,正式開始他的護衛生涯。趙琨看了看天色,對伯高說:“給扶蘇帶一套襦裙,就在車上幫他換!
張良掩唇偷笑。
姬冰硯挑眉:“表兄,小孩子不懂事,你怎么也跟著胡鬧?”
趙琨笑了笑,沒吭聲,他是個尊重別人自身意愿的人,只要不會造成嚴重的后果,哪怕是小孩,他也喜歡讓別人自己做決定。
扶蘇正是探索欲比較強盛的年紀,好奇心特別重,什么都想嘗試一下。有時候沒必要攔著,有些事多說也無益。反正有趙琨在一旁照看,不會遇到什么大麻煩,就讓扶蘇這樣上街,親身體驗一回,他自然會知道為什么不建議他穿女孩子的衣裳。事教人,一次就能教會,吃一塹,長一智。總比苦口婆心地勸半天,扶蘇還嫌他啰嗦要強上一些。
時間不早了,所以今天先在咸陽城內逛一逛,明天再去遠一些的地方玩耍。
路過綠楊里,有一群少年正在蹴鞠。張良聽見喧鬧嬉戲的聲音,掀起車簾瞅了一眼,頗有幾分羨慕的樣子。
趙琨道:“阿良要不要去隗先生辦的私學上課?會有許多孩童、少年跟你一起讀書,一起玩兒。隗先生除了太過嚴厲,沒有別的缺點。”
老秦人要積累軍功,每每出生入死才有機會出頭。六國的客卿憑借著學識、政績就能順利地晉升,丞相基本都是外來的有識之士。所以近幾十年,秦國的官吏、鄉紳望族也開始重視子女的教育,一些私學的教學質量非常高。可惜到了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 213年),丞相李斯上疏,要求禁止私學,不允許民間私藏詩、書,以及諸子百家的典籍。讓所有讀書人都“以吏為師”,“以法為教”。秦始皇采納了這個建議,才有了焚書事件。
李斯自己就是從荀子開辦的私學畢業,平步青云。卻在數年之后,斬斷了無數像他一樣,渴望通過學習改變人生的寒門士子的求學之路。搞笑了,一般人有機會“以吏為師”嗎?普通百姓一生也接觸不到幾名小吏,官員就更夠不著了。推行法教固然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但如果朝堂上只有法家的聲音,顯然會出問題。
趙琨還在走神,忽聽張良問:“有多嚴厲?”
第77章 誰這么多嘴?
趙琨訕訕地道:“就是對學生的要求比較高,我小時候射箭稍微差一點點,下課以后,隗先生不讓走,盯著我繼續練!
后來學習度量衡,隗林要求每個學生都必須掌握測量物體的長短、容積、輕重等各項數值的方法,并且熟記大秦的統一標準。他不允許數值出現一絲一毫的偏差,甚至將學生領到少府,拜托老工匠教他們制作軍中制式的鐵箭頭,讓趙琨重做了五次。第二個成品出來的時候,老工匠都說可以了,隗林卻不能容忍任何瑕疵,非要讓趙琨重做。
不過,隗林對自身的要求更高,他為趙琨制作的弓,每一張都堪稱藝術品,能當傳家寶的程度。所以趙琨也沒什么不服氣的。他小時候用過的弓,至今還收藏在書房中。
張良的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經常脫靶,只是稍微差一點點?”
趙琨輕咳一聲,“誰這么多嘴,這種事也告訴你?”不知不覺間,黑歷史都被人抖出去了。
張良詫異道:“竟然是真的?我以為別人胡說,逗我玩呢!
他原本不相信的,以表兄現在的箭術,誰敢相信他當年箭箭脫靶?偏偏讓表兄親口給坐實了?磥硐壬鷩绤栆恍,是件好事。
趙琨炸毛:“明天就去長楊宮打獵,讓你瞧瞧我游刃有余的箭術。”他是宗室,可以隨時使用王室的游獵場。順便多叫些人,讓他們都帶上自家的子侄,孩子多了,總有跟張良比較投緣,能玩到一起的。
張良莞爾,輕輕拍一拍趙琨:“表兄,我知道你現在射箭很厲害!
趙琨心中舒坦了,“那隗先生的私學,你去不去?想去我就托隗先生留一個名額。他可搶手了,別人想把孩子送過去讀書,他還要先看一看,有眼緣的才肯收。也就是我開口,才能十拿九穩!边@個時代的師徒關系比較密切,說句榮辱與共都不過分。所以隗林收徒十分謹慎,畢竟弟子闖了禍,先生也要擔一部分責任的。
張良道:“我想去。只是隗先生見了我,有沒有可能不想收呢?”
趙琨得意:“絕不可能!隗先生常說,希望‘得良才而教之’,他要是遇見像阿良這樣聰慧的學生,必然高興!
張良感覺趙琨對他有一種近似于盲目的信心,他自己心中都沒底。
另一輛馬車中,伯高替扶蘇換上了小女孩的襦裙,將他的眉毛略微描粗、畫長了一些。把鬢邊的碎發梳下來,遮住了發際線和前額,這樣只要扶蘇換掉女裝,就不會被人認出來。
趙琨讓車夫停在咸陽西市,帶張良和扶蘇去看了一場百戲(雜耍),除了常規的彈琴、擊筑、斗雞、走犬、猴戲,今日還有踩著高蹺表演幻術的,居然還有金發碧眼的波斯美人踩著節拍跟大蟒蛇一同翩翩起舞。美人的玉足雪白,踏在織花的地毯上,很是惹眼。
張良還沒到懂得欣賞美麗女子的年紀,反倒更喜歡踩高蹺的那位老先生。場中許多大大小小的孩童,都是跟長輩來看百戲的,每到精彩處,就大聲喝彩,相比之下,張良顯得異常安靜,
扶蘇過年期間在宮里看過好幾場百戲,花樣更多,幻術更精彩,因此并不看臺上的表演,而是跟幾個同齡的小孩子在一邊玩過家家。他不說話的時候,好幾個小朋友圍著他轉,等他開口說話,聲音比一般的小女孩要低沉,被懷疑是個男孩子。
一個成年人拉住自家的小孩,疑惑地問扶蘇:“你是男孩還是女孩?”
扶蘇很誠實:“我是男孩!
小伙伴們一下子就變了臉,都不肯跟他玩了,還推推搡搡,要趕他走。
扶蘇很委屈,提著裙擺撲進了趙琨的懷中。
第78章 跟少年人出來玩就是痛快
如果是成年人,看不慣一個人,大概率會暫時容忍。甚至表面嘻嘻哈哈,心中罵罵咧咧。然而小孩子的世界,就是這么簡單直接。大多數孩童還不會刻意掩藏真實的想法。對一個人的喜歡和厭惡都非常明顯。
幾個小孩追過來,被朱家擋住了,他長得比較粗獷豪邁,板著臉往那里一站,大胡子根根粗長,頓時嚇得沒人敢靠近。
只有一個小男孩隔著幾案朝扶蘇大喊:“你的襦裙真漂亮,他們不跟你玩,我跟你玩!本o接著,他就被家長拖走教訓了一頓,讓他不要跟亂七八糟的人玩耍。
趙琨抱起扶蘇,目光冷冽地瞥了那位家長一眼:“請注意言辭。素不相識,什么情況都不了解,就這樣說一個小孩子,惡語傷人,你才是亂七八糟的人!”
對方明顯不服氣,然而看趙琨衣飾華美,氣度不凡,并且護衛眾多,每個護衛都是一副底氣十足的模樣,瞧見那些鄉紳富豪擠到附近,也一律趕開,不讓任何人驚擾到主人觀賞百戲。猜出趙琨的身份不簡單,不敢招惹他。反倒客客氣氣地道歉。
扶蘇快要哭了:“叔公,我做的不對嗎?”
趙琨安撫地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瓜,“也不是不對,其實穿什么衣裳,應該是你的自由。只不過這世上有許多人會將他們自己對事物的認知當作常態,并以此為參照標準,發現比較特殊的人,與眾不同的行為習慣,往往怎么看都不順眼,沒多少包容心。但如何看待男孩穿女裝,也是他們的自由,你很難改變任何一個人的認知。想特立獨行,就不要太在意別人的看法。不過,人有時候還是要試著入鄉隨俗,和光同塵!
扶蘇聽得一頭霧水,似懂非懂:“可是我覺得女孩的襦裙更好看!
趙琨在他耳邊悄悄地說:“我讓繡娘給你設計兩套顏色相似的男式襦裙吧?也很好看的。下次出來玩就可以穿!
扶蘇點點頭:“好,讓伯高服侍我換衣裳,我不想被人笑!
趙琨對伯高招招手,伯高就領著扶蘇出去了。
張良不僅愛看幻術,還十分好奇這些幻術效果是怎么達成的?他偏著頭,小聲跟趙琨討論。
幻術和后世的魔術差不多,趙琨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門道,他并不說破,而是引導張良自己思考,還隨手就給張良最喜歡的節目打賞了二十五鎰(五百兩)上幣黃金1。
難得有貴客出手如此闊綽,很快,百戲場的東家就親自送來了糕餅和酒水。
趙琨彬彬有禮地道謝,邀請東家入座,問他:“你接不接上門表演的生意?”
張良顯然愛看這個,但是百戲場的人太多、太雜亂,三教九流都有。趙琨不放心表弟自己過來,所以替他問問,看能不能預約上門演出。以后在家就能看百戲。表弟畢竟才九歲,據說小孩子心性不定,容易被人帶偏,還是要注意一些。等表弟長到十二三歲,比較有主見,心智相對健全,知道什么事情危險不宜參與的時候,再放他四處霍霍。
東家一聽,連忙道:“當然接。我們齊云社上門演出,還可以點戲。蒙氏、李氏、王氏經常叫我們在府上演大戲,男女老少都喜歡看!
他對跑堂的少年招招手,吩咐說:“快將咱們齊云社的百戲譜取來,請這位郎君過目!
少年飛奔去后臺,很快就捧著竹簡折回來,雙手奉上。
趙琨接過來,隨意瞅了兩眼,節目還挺多的,大致做了分類,有動物表演,也有幻術、歌舞、樂器、俳優(古代的相聲、說書、說唱藝人)等等,每樣都有十來個節目可以選擇。名叫齊云社,是因為他們有個壓軸節目叫:龍游云海。
他將竹簡遞給張良。
張良將《百戲譜》上的幾十個節目的簡介都瞧了一遍,眼睛都亮了。然而看見標價,發現上門表演非常貴,費用是現場觀看的數百倍,相當于包下一整天的場次。他微微咬著下嘴唇,說:“這,還是算了。讓表兄太過破費,良心中也會過意不去的!
趙琨大咧咧地一擺手:“富貴猶如過眼云煙,花得舒心,買了稱心如意的東西,改善生活品質,才叫錢。放在庫房里就是一堆落灰的金屬而已。千金難買我高興。”
東家聽了,滿面紅光,喜氣洋洋地夸贊:“小郎君是個明白人!
趙琨發現張良還是不好意思讓他出錢,就親昵地攬住張良,半開玩笑似的說:“阿良不必給我省錢,我不娶妻,將來讓阿良給我養老。阿良現在不花,以后可就虧大了。我超會玩的,到時候我可不會替你省。”
張良總算放開了,微微一笑:“好,現在你掙錢養我,以后我掙錢養你!
趙琨一本正經道:“嗯,一言為定,咱們拉鉤!
張良疑惑:“拉鉤是什么?”
趙琨伸出小指,勾住張良的小指,一大一小兩只手勾在一起來回拉扯,口中念念有詞:“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于是張良徹底安心,一口氣點了二十多個節目,預約在后天趙琨生辰的時候演出,好好慶祝一番。
從百戲場出來,夕陽光芒萬丈,格外絢爛。
長街喧鬧,許多人亂哄哄地朝著咸陽城東門的方向涌去,有剛剛散值(下班)的官吏,有布衣士子,也有販夫走卒。
伯高攔了一位士子打探消息,原來是丞相呂不韋讓門客編撰了一本《呂氏春秋》,派人貼在城門上,請眾人鑒賞。呂不韋還放出話來——如果有誰能改動《呂氏春秋》的一個字,賞千金。
改一個字賞千金!
這就是最好的宣傳,迅速轟動了全城。無數人慕名而來,聚集在咸陽東門,閱讀《呂氏春秋》。
趙琨也帶張良和扶蘇去看樂子。還真有很傻很天真的布衣士子,跑去相府,要給《呂氏春秋》改一個字,立志領走千金大獎。無一例外,他們全部都吃了閉門羹。呂不韋只是搞搞營銷,推廣他的書,讓所有人都搶著看《呂氏春秋》。他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一般人賺不到這千金。
張良感嘆:“這通天的手段,難怪他富裕!
趙琨道:“是啊,呂不韋曾說‘富在數術,不在勞身。2’有時候人得審時度勢,盡量把目光放長遠一些,找對方法,因勢利導,財富自然聚集。而不是只會像拉磨的驢子一樣埋著頭,辛勞地付出!
呂不韋其實很有才華,他完成了史上最成功的風投。而且,他這個人很有幾分兼收并蓄的風度,對于諸子百家的學說,接受度良好,每樣都有涉獵,都不甚精通,算是個雜家。
古人說,人有三不朽,不會隨著生命終止而湮滅:立德、立功、立言。
著書立說,可以算作“立言”。《呂氏春秋》這一波推廣,勢必將呂不韋的名望再推上一個新高度。
趙琨帶張良去咸陽東市買弓箭。
張良挑選弓箭的時候,趙琨瞧中一柄劍,掌柜的介紹說著這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趙琨就拔劍在手試了試,霜刃如雪,確實鋒利,他不留神手滑了一下,劍刃輕輕一挑,就割斷了系玉的絲帶,玉佩瞬間墜地,摔成了兩半。
趙琨撿起玉佩,就在這時,窗外隱約傳來年輕女子的呼救聲,聽起來很是無助、驚慌、恐懼。
他循聲找過去,但見兩個青壯年男子當街扯住了一名約莫雙十年華的女郎,將她往一輛又臟又破的騾車上拖曳,動作野蠻又粗魯,非打既罵。
女子一邊驚叫,一邊向路人求助,說她根本就不認識這些人。
秦律規定,每個人都必須見義勇為,遇見需要救援的人,卻視而不見,違法。就在路人將信將疑的時候。
卻有一位老太太撒著潑,捶胸頓足,向圍觀的人群哭訴隱情,說老兩口省吃儉用,好不容易給大兒子娶了妻,卻是個好吃懶做的懶婆娘,不干活,還賊能吃。昨天跟大兒子吵架,就從家中跑出來,一夜未歸,不肯認他們,也不肯跟他們回家。
眾人一聽,這是別人的家事,于是無論女子怎么呼救,都沒有人伸出援手。
眼看女郎已經被拖曳上了騾車。趙琨攔在車前,擋住了男子再次高高舉起的巴掌,道:“等一等。”
男子兇神惡煞道:“干嘛?”
趙琨微微蹙眉,這兩個青壯年男子看起來的確像是一家人,從他們的衣著打扮來判斷,應該屬于黔首(平民百姓)。黔首娶妻不容易,許多黔首根本就娶不起。那個年長一些的男子真的特別粗暴,將女郎打得耳朵出血,頭發都被拽下來好幾縷,而且這女郎看上去比較愛干凈,男子卻穿得臟兮兮的,委實不像夫妻倆。
說起來,最近咸陽城發生了好幾起失蹤案,丟的都是大姑娘。會不會就是這樣被人強行拖走的?
老太太哭得更大聲,“自家媳婦跑了,不該追回去嗎?小郎君怎么還攔路?莫非小郎君認識這懶婆娘?”
眾人議論紛紛,周遭一片嗡嗡的聲音。
趙琨絲毫不受影響,沖女子眨眨眼,詢問老太太:“她真的是你家長子的結發妻子?”
老太太說:“真真的,趕緊讓路!
趙琨將摔成兩半的玉佩托在掌心,給眾人看,“那就好辦了,這女郎剛才撞了我一下,我價值千金的玉佩掉在地上,摔成兩半了,你替她賠償吧。也不用千金,給一百金意思意思就行!
老太太愕然,緊緊地捏著衣角,“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趙琨不緊不慢地說:“我可不是嚇大的。我的護衛會陪你去找你們當地的亭長,讓他開個證明,證明這女郎的確是你的家人,不用賠錢,我也照樣放人。但若證明是你們撒謊,當街搶人……”
老太太見勢不妙,跟兩個兒子互相使眼色,想要開溜。
趙琨拋給朱家一個眼神,朱家沒反應過來,他身旁的一名少年護衛一把扯住騾車,說:“大兄弟,別急著走呀,咱們去咸陽縣衙說道說道。總不能讓你爺娘省吃儉用給你娶的妻子就這么跑了!
他說著,一揮手,七八個護衛一擁而上,將兩名男子擒住,按在地上。至于老太太,這個少年護衛還挺有人道主義精神,請老太太坐在騾車上,他牽著騾車走,“大娘,您可要坐穩了,就算摔斷腿,摔死了,這衙門您也是一定要去的。在這咸陽城,還沒人能訛詐我家主人。”
老太太原本要從車上跳下來,躺地上訛一筆錢財,聽見他這樣說,頓時面如死灰,老實了許多。
趙琨對這個少年護衛有點印象,去年冬天新來的親衛,長相平平無奇,經常默不作聲地跟在終黎辛的身后,早就混了個眼熟,只是還不知道姓名。趙琨上前兩步,替少年護衛攏了攏衣襟,溫和地問他:“你叫什么名字?多少歲?”
護衛抱拳,說:“在下章邯,印章的章,邯山的邯。今年十六,尚未娶妻!
趙琨有些恍惚,同名同姓嗎?該不會是那位秦末的著名將領吧?尚未娶妻也用不著向他匯報!這少年護衛既靠譜,又不那么靠譜。
趙琨輕笑一聲:“章邯,你晉升一級,以后就是我的親衛百夫長。這件案子,你去盯著,辦完以后,具體是什么情況,給我說一聲就行!
朱家接替的是終黎辛的職務,護衛統領,相當于千夫長。都算是低階小將。軍中職位從低到高依次是伍長、什長、百夫長、千夫長……司馬、都尉、副將、將軍。
章邯歡快地應了一聲,叫了幾個人,押送著三名嫌疑犯去縣衙了。
當天晚上,趙琨回到鎬池鄉的水上樂園,秦王政竟然還沒走。
他提著燈,英英玉立,長長的曲裾拖曳在臺階上,披在身后的大氅隨風而動,側身回眸,冷峻的眉目難得透出幾分溫情,“小叔父怎么才回來?”
趙琨大步走過去,“怎么不在屋里等?以后有事情,可以派人去叫我早些回來呀。”
秦王政攜著他的手進屋:“叔父打小就愛玩,卻難得有閑暇痛快地玩耍,我實在不忍心叫你提前回來!
原來秦王政跟尉繚相處了半日,心中越發沒底。尉繚整個人都透著一種松弛感,就仿佛他根本沒有考慮過為秦王政效力,也不打算在秦國停留太久,隨時準備走人的那種慵懶隨性,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驕傲自信。
和李斯等人的心態,以及對秦王政的認可程度,是完全不一樣的。哪怕立刻就分別,尉繚也可以很從容,瀟灑無比地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
這讓秦王政很是苦惱,有一種干著急,卻使不上勁的無力感。
他拜托趙琨幫他探探口風,看看尉繚到底是怎么想的?秦國的國尉對尉繚就這么沒有吸引力嗎?尉繚當初對信陵君,可不是這樣的態度。
趙琨拍一拍大侄子,“尉繚當初追隨信陵君的時候,才十八歲,還是少年心性,古道熱腸。他現在二十九了,經歷過大起大落,又不是沒當過國尉,心態自然不同。這個官職對他的吸引力恐怕還真不大。咱們不要盲目攀比,人和人的相處模式,也沒法比較,請務必耐心一點,靜待花開!
秦王政一揖到地,“請小叔父多多指教!”
趙琨仔細回憶了一下他跟尉繚相處的點點滴滴,思考許久,說:“指教不敢當,我感覺尉繚是挺矛盾的一個人。一方面,因為信陵君的事,他耿耿于懷,甚至將功名利祿視作浮云。任何一位諸侯招攬他,他都能扛得住誘惑。但另一方面,他多年研讀兵法,關注各國的局勢,卻沒能輔佐一人,一統天下,終結這亂世,心中其實是有遺憾的。他不肯留在秦國,應該是多方面原因,比如這些年野慣了,容易觸犯秦律,不想吃牢飯。另外,他似乎不喜歡繁文縟節,下次見面,記得給他免禮,他肯定會自在許多。”
秦王政若有所思。
趙琨拍一拍的他肩:“咱們一定可以留住尉繚的。政兒負責禮賢下士,我負責盯著人別跑掉了。放心,我要了一條他親自喂養的小狗,聞著氣味就能找到他。還有花朝,天天圍著他轉,一找一個準兒。他要是敢跑,咱們就牽著狗,架著鷹,給他綁回來!
秦王政爽朗大笑:“好,就這么辦!
臨睡前,伯高敲門進屋,向趙琨稟報,張良的力氣比一般的男孩要小一些,從咸陽西市買來的小弓,他用著非常吃力,倒也不是拉不開,就是開弓三五次就沒力氣了,手臂直抖,顯然不合用。
趙琨把張良帶進書房,揭開布幔,只見九張異常精巧的弓掛在墻上,尺寸從小到大,每一張弓都漂亮極了。
趙琨笑瞇瞇,眼中滿是鼓勵的神色,對張良說:“挑一張吧。這些弓是隗先生親手做的,愛惜一點。不過,用壞了也沒關系,我知道物件都會自然磨損。”趙琨小時候力氣也偏弱,這些隗先生特制的弓,雖然有點舊了,卻保養得當,張良應該能用。
張良連著試了三張弓,最終選擇了趙琨八歲那年用過的小弓,愛不釋手地輕輕摩挲。可見他的力氣還不如趙琨當年。
趙琨心說:表弟身子太弱了些,得補一補。還得加強鍛煉。
考慮到獵場有人工放養的熊瞎子,據說經常觀摩人的行為,已經學會敲門了。趙琨特意叮囑張良:“進了獵場的范圍,千萬不要落單。我們要在山里住一晚上,半夜聽見敲門聲,千萬不要開門。有可能是熊瞎子,不是人。”
張良捧著弓箭,語氣輕快:“知道啦,我保證不落單,不上熊瞎子的當。”
因為提前給各家送了帖子,第二天陪著趙琨和張良一起去長楊宮游獵的青少年足足有一千多人。有些是老熟人,比如蒙毅、甘羅、趙濯、王賁……剛巧休沐,就來聚一聚。有些是新朋友,比如尉繚,以及這次平定嫪毐之亂,趙琨才結交的少府官員馮去疾。還有蒙氏、王氏、甘氏、李氏、馮氏的旁支、姻親、故交,把家中的子侄都叫出來參與游獵。
這年頭也不搞計劃生育,每家都是好幾個孩子,那些名門望族,更是幾十上百個少年孩童一起行動。其中不乏大侄子領著小叔父出來玩的。游獵已經不是單純的游獵,而是演變成交際圈子、人脈共享了。加上各家隨行的侍從,總人數超過了八千。
最夸張的是王氏,王離才九歲,已經當爺爺輩了,自稱領來了十一個侄孫兒,還要求他們聽話。趙琨定睛一看,好嘛,有一小半侄孫兒的年紀都能當王離他爹,眾人都被逗笑了。
馮去疾有個堂弟,大名叫作馮劫,今年十二歲,弓馬嫻熟,一個飛身下馬的動作,就引得一群孩子圍觀他。馮劫跟張良、王離很有共同話題,三個孩童圍著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嘰嘰咕咕地說悄悄話。
出發前,蒙毅去牽馬,不小心踩到了王離的馬鞭,小家伙抬眸對蒙毅說:“你個斗樣子。”
蒙毅沒有聽懂,不知道王離這話是什么意思。隔了大約一刻鐘,人都到齊了,馬嘶聲,犬吠聲,鷹鳴聲,好不熱鬧。王離指著一條健壯的獵犬對張良說:“我們去牽一條斗吧!
蒙毅:???
破案了,王離口中的“斗”,居然是狗!
蒙毅有點郁悶,向王賁告狀:“你兒子罵我像狗!
眼看王賁就要暴揍兒子,馮劫擋在前邊,張良立即替王離狡辯:“不是罵人,狗是我們游獵的好幫手。他夸你忠誠、可靠、勇敢的意思。”
蒙毅挑眉,扯一扯趙琨的衣袖:“你這個表弟了不得呀,我都險些信了!
趙琨抖開馬鞭,護短地哈哈一笑:“我也覺得狗挺好的。”尤其是在這山野之間,有時候比人還靠譜。
尉繚看起來挺喜歡張良的,一路上都在給他科普入山的注意事項。
很多地方,人們入山之前,都要祭祀山神,祈求山神保佑,因為山中有很多未知的危險。尤其是陰雨天,山中會起霧,霧氣濃得地方,連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極其容易迷失方向。山石和山間的縫隙會將雨落的聲音匯集疊加,密集的被放大的雨聲讓人精神焦慮,雨水還容易導致人體失溫,山路濕滑,非常危險;揪褪且皇ё愠汕Ч藕蕖
尉繚問張良:“跟鎬池君游獵,你是相對安全的,如果是荒山野嶺,你覺得什么東西最危險?”
張良想了想:“是熊瞎子吧,聽長輩說熊瞎子會模仿人的行為,從背后拍你,你只要一回頭,就會被它咬斷咽喉。昨天晚上,表兄還特意提醒我小心熊瞎子半夜敲門!
王離忍不住插嘴:“我伯父也遇上過,熊瞎子會躲在霧氣中,模仿人作揖、招手,將人騙到近處偷襲。這時候,就算你看清是熊瞎子,也來不及跑了。”
馮劫咂舌:“太可怕了。”
尉繚遞給張良、王離和馮劫一人一只小竹筒,示意他們喝點水,道:“是啊,熊瞎子是非常危險的猛獸。模仿能力不亞于六七歲的孩童。不過,荒山野嶺,最危險的不是野獸,而是遇到人,你不會知道出現在深山的人,是獵戶,是采藥人,是附近的村民?還是逃進山的強盜、匪徒之類的窮兇極惡之輩。所以,如果有一天,你獨自在山中,看見陌生人靠近,躲開為好。鬼谷弟子每年都要新招幾個,因為每年都會減員,大多數都不是被野獸襲擊,而是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有人見財起意,劫財劫色。”
趙琨覺得教一個九歲的孩子這些東西,太早了。但他沒有說什么,因為戰國末年,社會不安定因素比較多,尤其是出了城,獨自一人,很難不被匪徒盯上。滈水亭(鎬池鄉派出所+驛站)經常接到報案,都是村民去外鄉辦事、走親訪友,進城趕集,走在半路上,已經出了鎬池鄉的范圍,卻還沒進城的時候遭遇搶劫。咸陽縣衙接到的報案更多,甚至有趕著驢車出城撿柴火,連人帶驢車一起失蹤的。所以百姓出遠門,喜歡約幾個同鄉結伴一起走,比較安全。
別說在戰國,哪怕在后世,天真無邪的小孩子、落單的姑娘,也很容易被犯罪分子盯上。從兒童時期,就開始培養自我保護意識,確實能避開很多危險。
趙琨讓朱家領五百名護衛跟著張良,隨行保護他。趙琨叫上伯高,帶著其余的護衛,與蒙毅、趙濯、王賁等箭術和武藝最拔尖的青少年同行,鮮衣怒馬,有說有笑,飛馳過兩座小山坡,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開闊的、地勢微微起伏的原野。
低矮的灌木叢飛速倒退,人騎在馬背上,就像是無人機低空飛行的視角,山河間溫柔的曲線都活過來,所有的景物都是動態的。
趙琨在遼闊的天地間縱聲長嘯,這段時間,郁積在心中的各種情緒一掃而空。但見春陽溫煦,碧空如洗,原野廣袤,親朋好友在側。這一瞬,他什么都沒想,整個人處于一種類似于放空的狀態。盡情地感受春風拂面而過,衣袂在風中獵獵飛揚,陽光灑在臉上,山野間的空氣超級清新,感官再次變得敏銳。
一騎快馬從后邊追了上來,輕輕一躍,掠過茅草叢生的溪流,尉繚懶洋洋地沖趙琨一笑:“跟少年人出來玩就是痛快,感覺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
趙琨大笑,樂呵呵:“尉繚先生本來就很年輕啊。再玩五十多年,還能學姜太公垂釣,愿者上鉤。只可惜周文王并非時時都有。良才美玉,絕世佳麗,固然可遇不可求,盛世明君也同樣如此!
尉繚壓根就不買賬:“就此打住,別替秦王政當說客!彼鋵嵱幸稽c點心動了。如果說天下諸侯,還有誰有魄力任用他這位兵家子,橫掃六合、一統天下,也唯有秦王政。更何況打仗還要拼國力,只有秦國經得起大規模征戰的消耗。他此生要么終老山林,要么追隨秦王政。似乎怎么選都不甘心,怎么選都有缺憾。心中亂紛紛。
“好好好,我不勸,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決定。我只招呼你吃好喝好玩好。”趙琨吹了一聲口哨,在他的頭頂上方,花朝輕鳴一聲,趙琨說:“花朝,今個兒抓兩只兔子,我給尉繚先生露一手,一只麻辣,一只孜然!
花朝仿佛聽懂,還真抓來了一只兔子。趙琨挽弓搭箭,又打了一只野兔,就將弓箭遞給護衛。春天是許多動物的繁殖季節,所以春獵通常以祭祀為主,不會大量獵殺野獸。
趙琨還教張良抓野雞——放一只竹籠子,籠子里關一只母雞,用繩子綁住母雞的爪爪,防止逃走,再灑上一些谷子。短短一個多時辰,有九只野生的大公雞鉆進籠子,要跟母雞成雙成對,直接被張良活捉。品相最好的一只大公雞,全須全尾的送給了趙濯斗雞玩兒。其他的,都做成叫花雞、野蘑菇燉雞、辣子雞,祭了眾人的五臟廟。
關于趙琨入山打獵,還讓侍從帶著烹煮食物用的三足銅鼎這件事。蒙毅表示:這樣的好友,可以多來幾個。在野外還能喝到一口熱氣騰騰的鮮美雞湯,真舒坦。
趙琨在一處小河邊上發現了一種可以食用的野薄荷的幼苗,讓侍從收集了一些。等這些幼苗長大,他就可以制作一批薄荷味的牙膏了。
趙琨摘了些薄荷葉帶回去。剛巧秦王政派兵伐趙,呂不韋趁機往軍中塞了好多親信,讓他們去混軍功,秦王政正惱火。趙琨就給他沖一杯薄荷涼茶,涼絲絲的,喝著清熱降火。
第79章 過生日
秦王政有時候是個面癱。就比如此時此刻,他看著呂不韋安插在軍中的心腹的名單,其實已經動了肝火,臉上卻沒什么表情,只有呼吸聲比平常略微粗重一些,嘴唇上有一點干裂。
趙琨又沖一杯薄荷涼茶,小口啜飲著,與秦王政相對沉默了一會兒。就瞧見大侄子看一份帛書看得滿身戾氣,卻非常努力地克制情緒,擠出了一個不太自然的笑容,從懷中摸出一對昆山白玉玉佩:“今日是小叔父的生辰,祝小叔父歲歲平安,如松如鶴,多福多壽!
依照時下的禮儀制度,白玉是天子專用。秦王政早就注意到趙琨又沒有依照禮制佩玉,問了伯高才知道,趙琨的玉佩摔壞了。
趙琨連忙推辭:“謝謝,心意領了,這玉佩請恕微臣不敢收受!
秦王政抿著薄唇,直接把趙琨拽過去,替他將玉佩系在腰間。因為很少做這種事,秦王政動作生疏,用絲帶打結的時候,手指甚至顯得有幾分笨拙,直接就系成了死結,“有什么不敢的?就佩戴跟寡人一樣的,小時候咱倆的玉佩,不也是出自同一塊玉石,由同一名工匠雕琢而成!
趙琨心說:問題是小時候,秦王政還是公子政,確實可以佩戴一模一樣的玉佩。
不過他其實也不怎么喜歡繁文縟節,君王專用的顏色,戴就戴了,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春秋戰國,禮崩樂壞,亂穿衣裳、亂佩玉的人,多得數都數不過來。
隱約有鑼鼓聲震蕩著耳膜,婉轉悠揚的唱腔回蕩在亭臺樓閣之間,應該是張良預約的齊云社的百戲已經搭好了臺子,開始演出。
趙琨走到銅鏡前照了照,白玉果然很襯他的氣質。鏡子里映出了明明不開心,卻非要強顏歡笑,為他慶賀生辰的秦王政。
別扭的可愛,趙琨豁然轉身,一把將秦王政扯到跟前,輕輕地揉了揉他的發頂,“政兒,在我這里,任何時候,你都不需要勉強自己。不高興就不用笑。王冠已經很重了,私下里可以放輕松一點,別太累!
秦王政緊繃的神經驟然一松,因為不肯迎回太后趙姬,甚至還制定了一條法律——不允許任何人亂搞男女關系,婦女改嫁,也不能拋棄孩子。贅婿如果出軌,妻子可以直接打死贅婿,無罪。
他最近聽過太多的阿諛奉承、唾棄怒罵。心中本來就窩火。呂不韋又搞事情,將心腹安插進軍中,準備跟正兒八經的將軍們搶功勞,弄得怨氣沖天。秦王政心煩,總感覺這次伐趙會出幺蛾子,昨夜輾轉反側,一晚上沒睡好。
被趙琨這么一揉,焦躁的情緒反倒消散了。他緩緩垂下眼簾:“小叔父,我也想看百戲!
趙琨爽朗一笑,“走哇,阿良、馮劫和王離也在。帶一個是帶,帶一群也一樣帶。今日我要當一回孩子王,政兒也算大男孩,一定要玩得盡興!
話說張良結交了新朋友,邀請他們來家里做客。聊起水上樂園的步行街,張良一個勁夸贊,他說在步行街,什么東西都能買到,樣式和質量都不錯。有個賣糖的小攤販超級熱情好客,每次都給他多稱一些糖,付錢的時候還給抹去零頭。
于是馮劫打聽了小攤販的位置,也去買糖。結果對方懶洋洋,對他愛答不理的,態度十分冷淡,沒有多稱一丁點。馮劫買的多,詢問能不能抹掉零頭,小攤販冷著臉拒絕了,說原本就掙不了幾個錢。
馮劫站在附近觀察了小半個時辰,對比了許多來買糖的人,才終于搞明白——這個小攤販是看臉的,遇見像張良那樣長得好看的客人,他就特別熱情大方。
馮劫:“……”
典型的看人下菜碟兒。
第80章 好白菜被豬拱了
鎬池鄉這座戲臺子,日夜趕工,耗時一天兩夜才建好,徹夜不熄的燈火,早就引起了附近的百姓的關注。
再加上恰好是趙琨的生辰,萱姬和滄海君為他置辦了一整條街的流水席,鄉里的人都可以來吃,已經人滿為患。
戲臺搭在前院,跟趙琨居住的小木樓相隔數百步。他和秦王政并肩朝那邊走,聽見墻外街道上的喧鬧聲,他們好奇地繞路,從角門鉆出去偷看了一眼,直接就被百姓扶老攜幼來吃席的情景給驚呆了——那么多人,同時擠在露天的長街上用餐,不斷地有人來,有人走。坐席和幾案根本不夠用,許多青壯年村民就捧著碗,蹲在地上吃湯餅,在街邊排成幾條蜿蜒的長龍,場面有點震撼。
趙琨一出現,就被熱情的鄉親圍住了。有好事的大叔大嬸打量了一下秦王政,問:“鎬池君,您身旁的這位郎君是?”
趙琨彬彬有禮:“我侄子!
他的二十多位哥哥,有一大半都挺能生的,侄子其實也超過一百個啦。只是他的年紀跟兄弟們相差太大,再加上三觀不合,從小就玩不到一起,關系親近的一只手就能數過來。
大嬸得意洋洋地叉腰:“我就說是鎬池君的親戚吧,長得多像啊。鎬池君瘦了些,這位郎君就正好,矯健有力,威風凜凜,壯得跟牛一樣,一看就是一條好漢子!
大叔弱弱地小聲反駁:“可他們是叔侄呀,你卻猜他們是兄弟。”
大嬸狠狠地擰了大叔一把:“死鬼,你聽錯了,我(發音nge)明明猜得是兄弟之子!
大叔“嗷”的一聲慘叫,訕訕的不敢再頂嘴,然而瞧他的表情明顯是不以為然的。
秦王政被他倆逗樂了。
趙琨并不希望秦王政的身份暴露,團團作揖,拉起大侄子就開溜。他們穿過角門,一口氣跑到戲臺附近,因為只顧著看臺上的幻術,沒怎么看路,秦王政跟一位賓客撞了個滿懷。
趙琨驚訝地發現對方竟然是女扮男裝的終黎未。
終黎未很久以前就被安置在鎬池鄉居住,與趙琨常來常往的,秦王政也見過她,大約是覺得有幾分眼熟,秦王政多瞧了兩眼。
終黎未就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鹿,立即躲到伯高的身后,雙手抓著他的衣裳,只露出半個腦袋,偷偷地望著秦王政,柳眉杏眼,楚楚動人。
這是一個非常親昵的動作,終黎未的半邊身子幾乎要貼到伯高的后背上,但是她自己沒有意識到。
伯高大大方方、不卑不亢地替終黎未道歉。他自然認出了秦王政,然而秦王政穿著富貴人家傻兒子的衣裳出行,輕車簡從,連護衛都沒帶多少,應該并不希望被人認出來,所以伯高就假裝不知情。
終黎未不善交際,她對伯高是一個全然信任的狀態。
片刻后,秦王政觀察到伯高忙前忙后,還不忘給終黎未安排最佳的位置觀賞百戲,為她端茶倒水,體貼入微,薄唇勾起一個細微的弧度,拍一拍趙琨,說:“小叔父,終黎未的喜事近了,你應該很快就會喝到她的喜酒。”
趙琨眉心微皺,有點惱火。雖然是他特意叮囑伯高,一定要多多陪伴終黎未,經常帶她四處散散心,別一個人在屋里,容易傷懷。伯高也算個體貼的、會疼人的男子,具備成為一名好夫君的潛質,趙琨還是有一種自家的好白菜被豬拱了的怒火,他將終黎未視作親姐姐,總覺得天下男子都配不上他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