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讓他滾!寡人的小叔父是他想見就能見的嗎?
小姑娘過于驚詫,瞳孔地震:“你、你就是鎬池君?!”
又沒法輕松愉快地聊天了,趙琨心中有幾分小小的遺憾。在這個封建時代,階級等級十分森嚴,哪怕是一同長大的好朋友甘羅和蒙毅,在他面前說話做事也是有分寸的。這個小姑娘知道了他是誰,就不會像剛才那樣自在隨意了。細細數來,竟只有趙濯敢跟他平輩論交,平等相處。
想來秦王政也有類似的孤獨,所以格外青睞趙琨這個不分尊卑、狗膽包天的小叔父。
趙琨幽幽嘆了一口氣,對小姑娘說:“抱歉,剛才不是有意欺瞞女郎的,女郎也不曾詢問在下的姓名,對不對?”
小姑娘臉上微熱,慌忙別過頭去。很快又把臉轉回來,“對。鎬池君,你真的認為像我這樣的鄉村女子也很好?”
趙琨正色道:“當然,天然無雕琢,恰似渾金璞玉,確實很好啊。”就要百花齊放、千姿百態,秀出不一樣的風采。如果一眼望去,滿目皆是牡丹芍藥,多沒意思。
前來傳召的宦官急得在一旁直搓手,“鎬池君,莫要讓大王等急了!”
趙琨這才回小竹屋換了衣裳,叮囑甘羅替他完成數據統計,帶上終黎辛和伯高,匆匆往章臺宮去了。
雖然已經立秋,天氣還是悶熱無比。秦王政讓宮人準備了幾樣開胃的小菜,等趙琨一來,就迫不及待地擺手讓其他人都退下去,脫掉莊重的玄端,換上了清涼散熱的絲綢深衣,絲織品自帶一種柔和的光澤,沖淡了他冷峻威嚴的王者氣質,讓他多了幾許少年感。
沒有外人在場,趙琨也隨意了幾分,他拈起一塊點心,懶洋洋地斜倚著幾案,問:“王上這么著急喊微臣過來,有什么事嗎?”
秦王政道:“聽說嫪毐氣不過,尋了幾個劍術高手,殺氣騰騰地直奔鎬池鄉,要找小叔父的護衛終黎辛算賬呢。嫪毐背后的趙國勢力還沒有完全浮出水面,現在還不是殺他的時候,且讓這缺德玩意再招搖一段時間。”跟知進退的呂不韋相反,嫪毐這個人完全沒有分寸,他仗著趙姬的寵愛,欺壓百姓,為了擴建自家的宅院,逼死鄰居。肆意使用王室專用的車馬、服飾、宮苑、獵場。種種罪狀,讓他死十次都不夠。
趙琨很是意外,驚詫地瞪大了雙眼,“搞錯沒有?跟他動手的是濯郎君,又不是終黎。而且那場比試,是他自己要求的。”
秦王政發出一聲嗤笑,“嫪毐雖然封了侯,說到底,只是一個弄權的宦官,無論是叔父,還是趙濯,他都惹不起。估計是打聽到趙濯的劍術是終黎辛教的,就想拿終黎辛出出氣。寡人喊叔父過來,恰好讓他撲一個空,氣死他。快說說看,趙濯是怎么修理嫪毐的?”
這叫什么事?斗不過老虎斗小貓?
趙琨感覺有些荒唐,也有點啼笑皆非。現階段的嫪毐,勢力確實不大。想不到秦王政還對這些事感興趣,趙琨描述了一遍趙濯和嫪毐比劍的經過,秦王政聽得偷著樂,撫掌微笑,說:“不愧是連寡人都敢糟踐一番的濯郎君啊,這次干得漂亮!”
趙琨回憶想起當年在賭坊,趙濯埋汰始皇崽崽的事情,不由也露出一個會心的笑容,“倒是個熱心腸的好兒郎,可惜沒有一張好嘴。”
他說著,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霍然起身,“糟糕,甘羅還在鎬池鄉,臣不在,他對上嫪毐,不會有事吧?臣還是過去看一看。”
“瞧叔父這急性子。甘羅也不是什么好相與的人,他現在可是呂相的心腹,放心,嫪毐對上他,占不到半點上風。”秦王政跟著站起來,單手按住趙琨的肩,示意他坐下,“先吃飯,其他事不用叔父操心,寡人已經派人去接終黎辛的妹妹,將她安置在鎬池鄉,和萱姬一起,免得被嫪毐的人捉去。
兩年前,秦王政的繼位典禮之后,趙琨考慮到宮中規矩多,萱姬和滄海君頻繁地書信往來,各種不方便,還容易被人抓住小辮子。剛好水上樂園也竣工了。趙琨就提出將萱姬接到封地贍養,秦王政立即批準。
因此萱姬已經住上了鎬池鄉新修的大宅子,過上了愜意又自由的田園生活。她知書達理,能寫會算,有時候幫趙琨管理封地,做起事來干凈利落,不輸于任何一位官吏。萱姬還將滄海君哄過來,充當免費的護衛,順便給趙琨當牛做馬——比如幫某某大娘尋找跑進封地范圍的耕牛,給負責煉鋼的徐福提供優質的鐵礦之類的麻煩事,都可以交給滄海君,以及他的手下。
趙琨生平頭一回覺得戀愛腦也不是沒救,如果是萱姬這種,完全可以的,多多益善。
秦王政很是羨慕。對比之下,他的母后趙姬天天跟嫪毐膩歪在一起,于國于家有益的事情,一件也沒做過,顯得只會添亂,就十分糟心。
趙琨徹底放心了,向秦王政報喜:“今年夏收的小麥,畝產達到了1140斤(相當于現代的285公斤),之前做實驗,春末才播種,測試高溫天氣種子發芽率的雜交一號小麥,這幾天也陸續開始收割,畝產在1120斤左右,說明這個品種可以耐高溫。下一步,最好在隴西、太原、蜀地各選一兩個縣,試種雜交一號小麥。”
秦王政的眼睛有點濕潤——這些年,小叔父任勞任怨,為大秦培養了五百多名優秀的農官。無私傳授種田之術,將許多原本貧瘠荒蕪的土地養成了肥沃的良田,土質越來越疏松透氣,就連土壤的顏色也逐漸變深。種什么東西都比較高產。秦國小麥畝產200斤、300斤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各地的糧倉都堆得滿滿當當。
秦軍有了后勤保障,將當初信陵君帶領五國伐秦搶走的土地,又一點一點奪回來,并且開疆拓土。他治下的疆域,已經超過了歷代先王,霸業可成。
就在這時,暗探前來稟報——嫪毐說,他跟鎬池君和趙濯有些誤會,特意帶人去鎬池鄉賠罪,卻沒見到鎬池君,于是他在宮門外等著,可能想找鎬池君的麻煩。
秦王政霸氣地一揮手道:“讓他滾!寡人的小叔父,豈是他想見就能見的?”
暗探躬身退下,片刻后,殿外傳來嘈雜紛亂的聲音,秦王政派人去看,卻是趙姬哭哭啼啼,直接帶著嫪毐闖進章臺宮來了。
秦王政一拂袖,不等母后向小叔父發難,搶先開口,連珠炮似的質問道:“嫪毐有什么功勞?值得母后為他這般胡鬧?要地要官要爵位,怎么好意思開口的?小叔父為大秦貢獻了那么多軍糧,都沒封侯,朝廷賞罰不明,讓寡人如何面對文武百官?”
趙姬的哭聲頓時哽住,整個人都懵了。
第42章 每一下,我都要聽到聲響。
趙姬過來,是為嫪毐出頭的。她連腹稿都打好了——就從當年在邯鄲城,母子倆相依為命,她為保護政兒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說起,先打動秦王政,然后她想怎么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哪知她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政兒先沖動了一回。政兒不是這么容易鬧情緒的人,難道是最近給嫪毐的賞賜太多,政兒早就看不慣了?
趙姬的心中開始打退堂鼓,她原本也不是那種很有主見的女子,先前聽呂不韋的,現在對嫪毐言聽計從。她下意識看向嫪毐。
嫪毐今天出門沒看黃歷,先被趙濯明著罵,偏偏又惹不起,憋屈得要命。他打算挑個軟柿子來捏,專門跑去鎬池鄉找終黎辛的晦氣,結果迎面撞上甘羅,碰了一個軟釘子。嫪毐咽不下這口氣,準備連甘羅一起收拾,萬萬沒想到甘羅看著和善,一張嘴比刀鋒還銳利,縱橫家的傳人,只要發揮得穩定,連死人都能說活了。嫪毐半點便宜都沒討到,反被甘羅陰陽了一番。氣得肝疼。
硬碰硬也不行——甘羅身邊有呂不韋賞給他的護衛。恰巧就是嫪毐在相府的同僚,被當初的同僚用鄙夷的目光盯著看。甘羅還在一邊調笑,說要給呂相表演一個七步丟劍的小節目,先信心十足地拔劍往前沖六步,被打退一步就……
嫪毐的心態直接崩了。哪怕明知道讓趙姬替他出頭,只會更加惹人厭、招人恨,被甘羅和趙濯瞧不起,他還是裝出一副擔驚受怕的模樣,對趙姬說,他得罪了鎬池君和趙濯,要先給這兩位宗室賠罪。今晚不能回去。
趙姬當然要問一問事情的經過。嫪毐添油加醋地將趙濯和趙琨是如何在背后說閑話,被他這個當事人聽見,還無比囂張地惡語傷人的事情說了。
這件事確實做得不地道。
趙姬心疼嫪毐,一定要向趙濯和趙琨討個說法。然而趙濯他爹衛尉竭一如既往地六親不認,辦公時間不談私事。于是他們先對上了趙琨和秦王政。
收到趙姬那楚楚可憐的無措的眼神,嫪毐如同打了雞血,豪情萬丈地站出來行禮,說:“王上……”
他剛說了兩個字,秦王政猛地端起食案上的酒樽,潑了他一臉酒水,然后將酒樽重重地摔在地上。
“砰!”
守在殿外的郎衛聽見這一聲,便一股腦地涌進來,迅速列隊。
秦王政用趙琨的帕子擦了擦手,面無表情地吩咐道:“寡人與母后說話,一個宦官也敢插嘴?蒙恬、李信,將嫪毐拖出去杖責五十下,以儆效尤。”
蒙恬和李信齊齊地上前幾步,齊聲答應道:“唯。”
趙琨心中直呼:好家伙,政哥發起飆來,一般人根本招架不住啊。原來政哥初繼位的時候,說會保護小叔父,竟不是一句虛言。
嫪毐暗暗懊惱,他確實不太懂這些宮廷規矩,眼看蒙恬和李信一左一右地上前,伸手就來拖曳他,只好往趙姬的身后躲。
趙姬什么也顧不上了,哭得梨花帶雨,抱著兒子的手臂求情:“萬萬不可,我就這么一個知心人,政兒若是將他打死打殘,讓我怎么活?”
趙姬苦苦哀求,過了許久,秦王政才勉為其難地改口,讓蒙恬杖責嫪毐二十下。
用刑之前,一直置身事外的趙琨忽然追出來,十分靦腆地笑了一下,開口說:“蒙兄、李兄,有勞你們多多費心,每一下,我都要聽到聲響。”他故意的,既然已經將小人得罪了,就干脆做得絕一些,讓嫪毐以后不敢輕易地招惹他。
蒙恬笑道:“鎬池君太客氣了,杖刑,本就該打出聲響的。”
李信搓一搓手,慢條斯理地挽起衣袖,說:“您聽好嘞,包您滿意。”
嫪毐徹底傻眼,此時此刻,趙姬還在殿內跟秦王政掰扯,這里可沒人會幫他求情!最慘的是:因為聊天,蒙恬和李信數錯了數,多打他兩杖,這根本沒處說理去。
等趙姬和嫪毐涕淚橫流,互相攙扶著,登上馬車的時候,他們早就忘記了最初來章臺宮的目的。
趙琨絲毫不受影響,繼續干飯,反倒是秦王政顯然沒什么胃口了。只吃了幾口菜,就放下筷子。開始閱讀呂不韋送來的奏疏。
“鄭國這個人好像有問題?為了修渠,大秦的賦稅又增加了一成,徭役更是一年征調了三回,一共集結民夫八十萬,以至于秦國的青壯年勞動力都在挖渠,諸位將軍的麾下,士兵都不夠用。鄭國又上疏,要求再征發十萬民夫。呂相居然還同意了?”
當然有問題,鄭國是間諜呀!然而現在還不能說。鄭國用三年多的時間,走遍了洛水、涇河流域,設計出一條長達400多里的大渠,支渠遍布關中。兩年前,他再次來到咸陽,將鄭國渠的設計圖拿給趙琨看了看,于是趙琨向秦王政舉薦了他。
他們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趙琨想了想,道:“八百里秦川,許多地方都缺水,只適合種植一些比較耐旱的谷物,比如粟(小米)和高粱。鄭國渠修好以后,可以沖洗鹽堿地,將旱田變成上好的水澆田。再加上漕運的便利,關中會富庶起來,無論怎么看,對大秦都是利大于弊。大王若是擔心鄭國有問題,派人盯著他便是。”
秦王政欲言又止,唇角微微抽了一下,無奈地說:“寡人派了,但是人被小叔父給抓了……”
第43章 心里總算是舒坦了。
趙琨正在喝湯,直接嗆住了,來不及拿手帕,舉起衣袖掩唇咳嗽幾聲。老祖宗說“食不言”,還是有點道理的。
三天前,他確實抓了一個人——俠盜成。
就是幾年前光顧過小竹屋的那個飛賊。他至今都不知道被偷走了什么東西,也從來都沒有放棄過收集線索,追捕飛賊。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得到準確的消息——俠盜成在鄭國居住的宅子附近踩點,準備作案……
時隔五年,大盜終于落網。可惜這家伙的嘴巴緊得很,心態非常穩,意志力也遠遠超過一般人,常規的問話,根本就審問不出什么東西。趙琨又不愿意動用私刑,雙方就這么僵持著。
秦王政看小叔父咳得滿面通紅,趕緊替他拍一拍背,又替他從懷中取出一方干凈的手帕,擦了擦眼角和嘴巴。別人都是將貴重之物揣在懷里,手帕放進袖袋、腰帶,或者佩囊之中。唯有小叔父愛干凈,還有些奇怪的講究,手帕一向不跟別的東西混在一起,說是容易沾上外邪(細菌和病毒等等)。
趙琨好不容易喘順了氣,嗓音也微微沙啞了,“俠盜成居然是政兒的人?!”
“他原本是父王的暗衛,后來歸我了。我讓他去盯梢鄭國的,誰知道沒過幾天,他突然就失去聯絡,變得音訊全無。其他暗衛一打聽才知道,小叔父讓周青臣帶了十幾個護衛,守在鄭國的屋外,就等俠盜成翻窗出來,直接用大魚網套住他,把他吊在樹上。”秦王政好久都沒聽見小叔父喚他政兒了,心中感覺十分親切,因此也不以寡人自稱。
當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
趙琨:“……”
他尷尬地蜷著手指,下意識又要起身,“我去叫周青臣放了他便是。”
秦王政再次按住趙琨的肩,勸他:“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的,叔父還沒吃飽吧?慢慢吃。今晚陪我說說話,明天再打發周青臣放人也不遲。”
趙琨夾起一片鹿肉,在醬碟中蘸了蘸,看秦王政半天都不動筷子,就故意逗大侄子開心,用說書人的語調,夸張地口吻,將他剛才追出去,要求蒙恬和李信重重地打嫪毐的行為,描述成行俠仗義,為民除害。最后總結道:“話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壞事做絕,自有天收。嫪毐叫得可慘啦。他至少要在床上躺十天半個月,最近都不會四處晃悠,跑來礙咱們的眼。”
趙琨說完,很狗腿地拿起公筷,替秦王政夾了一枚山楂蜜餞。順便拋給他一個求夸贊的眼神。
秦王政被逗樂了,莞爾一笑,撫掌道:“小叔父干得漂亮!為我出了一口惡氣,這心里總算是舒坦了。”
他面前的小碟子中,躺著一枚紅彤彤的山楂,上邊均勻地裹了一層蜜糖,看著就很好吃的樣子。他拿起象牙筷子,將山楂蜜餞送入口中,酸酸甜甜的滋味勾起食欲,先前被趙姬鬧沒了的胃口,又迅速恢復,連干兩大碗飯。
趙琨心情愉悅,時不時地替秦王政夾菜,專挑大侄子愛吃的食物。這倒也不是多此一舉——當年子楚還在的時候,每每一起用餐,從不許大侄子盯著某一道菜吃,再喜歡的口味都不行。因為君王最好不要被任何人摸清喜好。
飯后,秦王政拉著趙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從前廳到中堂,從書房到浴室再到臥房,東扯西扯,始終不放他去偏殿休息,看這架勢,是要跟他促膝長談、抵足而眠了。
他們叔侄小時候一起住過兩年,后來也經常同吃同住。
不過,趙琨還是覺得大侄子有點不對勁。他若有所思,冷不丁地問:“王上是不是有心事?”
秦王政自己動手,按滅了幾盞宮燈,只留下一盞,昏黃的光線,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將頭枕在趙琨的腿上,僅剩的一盞燈,燈光剛好映照在他的瞳孔上,他難受地微微閉了閉眼,“叔父,太后要求寡人娶嫪毐的侄女。祖母太后(夏太后)希望寡人娶楚國貴女。呂相建議寡人迎娶齊國的公主。諸侯紛紛送來美人,寡人不知道該怎么選。”
趙琨沉默了片刻。十五歲的少年,在后世還是學生。在戰國末年,卻已經到了大婚的年紀。趙琨嘆了一口氣,抬手輕輕虛覆在秦王政的眼睛上方,替他遮住直射的光線。輕聲細語道:“那王上呢?王上有沒有中意的女郎?”
一片衣袖垂落,掃在秦王政的臉上,絲滑柔軟,還帶著一點淡淡的蘭花香味。秦王政干脆撈了一把,讓寬大的衣袖完全蓋住臉。大約也只有小叔父,會詢問他的感受,真心希望他可以跟喜歡的女郎在一起。
秦王政幽幽地說:“沒有,寡人也不想立后。父王很喜歡母后,可是母后不喜歡父王,哪怕父王傾盡所有,母后永遠思慕別的男子。一廂情愿的事,寡人從小見得多了,也不指望哪個女郎能夠垂憐。對寡人來說,娶誰并不重要,關鍵是人要安分,別像母后一樣鬧騰。”
原生家庭如果不好,留下的心理陰影有時候需要大半輩子去治愈。
趙琨輕柔地摸了摸大侄子的頭,認真提議:“嫪毐的侄女就算啦,他如此招搖能惹事,家中的風氣恐怕并不好。我不是說他侄女不美不優秀,但那種家風,很難養出性情比較溫柔的女子。大概率跟賢、良、淑、德不沾邊。這世間有人騎驢找馬,見一個愛一個,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還不如偷不著。也有一生一世一雙一對的,也有看遍春花秋月,依舊癡心不改的。男男女女都一樣。”
他頓了頓,說:“王上不能因為一個女郎,就否定其他女郎,這對她們不公平。拒絕談情說愛,的確不會遇見負心人,但也有可能錯失了真正的良緣。王上將來若是遇見合心意的,不妨主動一些。”
秦王政沉默許久,說:“那寡人選齊國公主,遠交近攻,最符合當年范雎定下的國策。而且齊王建為人比較豪爽,他的妹妹想必不差。楚國貴女也可以一起進宮,美人從來都不嫌多。便是擺在那里看一看,也賞心悅目。”
趙琨:“……”
他要收回剛才的話。大侄子極有可能是個海王。封建時代的婚姻制度,專一的男子很少。
第二天晌午,趙琨熱情地招待了俠盜成,得到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俠盜成對他說:“鎬池君,你是宗室,根基在秦不在韓,不要總幫著韓國人籌謀,當心引火燒身。”
另一邊,呂不韋接見了來自燕國的使者,秦國和燕國達成和平友好協議,雙方約定——燕太子丹入秦國當質子,秦國派一個人去燕國當丞相。
第44章 甘羅拜相(上卿)
呂不韋第一個想到的人選是趙琨。他隱隱有種感覺,也就是公叔琨年紀太小,再過十來年,以公叔琨跟秦王政的關系,一定會成長為他權臣之路上最大的絆腳石,甚至會像他當初取代陽泉君一樣,嚴重威脅他的丞相之位。
這種潛在的競爭對手,還是趁他的羽翼尚未豐滿,早點送走比較好。
然而,呂不韋才剛提出來,就被秦王政一口否決。
秦王政的理由很簡單——去燕國當丞相,聽起來真不錯。但讓年僅十二歲的小叔父去是幾個意思?順手給燕國附贈一個質子?
于是呂不韋改口,提議讓老將張唐去燕國當丞相。
這下秦王政沒意見了,誰知張唐想也不想就斬釘截鐵地拒絕,理由是去燕國必定會先經過趙國。他曾經領兵攻打趙國,邯鄲城的門樓上至今還有他留下的箭簇的痕跡,差一丁點就遠程殺傷趙王。趙王怨恨他,下過一道命令——誰能捉住張唐,賞賜方圓百里的土地。
張唐連連拱手推辭:不是我不想為呂相分憂,實在是這種情況,就算我立即出發,半路上也會被趙國人給截胡,還怎么當燕國的丞相?
呂不韋十分心塞,自從嫪毐取代他,成為趙姬的專寵,什么阿貓阿狗都敢違抗他的命令了。路上有風險這種事,也敢拿來當借口?就憑秦趙的關系,哪個秦國官員路過趙國絕對不會被抓?拜托,趙國的公子偃又不傻,這個時間點,秦吏往燕國跑,肯定能抓一個是一個啊,難道還要放他們過去,等著秦燕結盟,秦軍和燕軍一起打上門嗎?
話說就連嫪毐都有封地了,呂不韋就想擴大封地——除了在太后那邊爭寵爭不過,他什么都比嫪毐強百倍千倍!呂不韋早就惦記上了趙國的河間之地。
作為一個執行能力超強的人,當年呂不韋認為子楚“奇貨可居”,就立即找上子楚,對他說:“我可以光大你的門第。”
當時,呂不韋只是一個地位很低的商人。子楚第一反應是覺得這個商人很可笑,他擺擺手就要攆人,毫無顧忌地充分發揮語言藝術,將嘲諷也表達得十分委婉——“你暫且先光大你自家的門第,然后再來光大我的門第。”
然而呂不韋一點都不氣餒,他意味深長地說:“我的門第要等你的門第光大以后才能光大起來。”
一句話說動子楚,開啟了商業史上最成功的一次風險投資。
現如今,呂不韋依舊敢想敢做。他先找了一個來自燕國的秦國高官——剛成君蔡澤。派蔡澤出使燕國,替他辦事。
剛成君蔡澤是一只老狐貍,他到了燕國,絕口不提呂不韋想要趙國的河間之地。而是先給燕王喜洗腦——趙國搶了燕國那么多城池,大王不想搶回來嗎?我在秦國熬了許多年,總算熬出頭了,現如今位列公卿,不僅在太后和秦王面前能說得上話,就連呂相也對我言聽計從。如果大王想要收復失地,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我可以幫忙說動呂相,讓秦國和燕國結盟,一起攻打趙國。
這就是呂不韋的高明之處,他自己想要地盤,卻拉燕國當炮灰。還要站在燕王喜的立場上,派人忽悠燕王喜主動往大坑里跳。
然后呂不韋再告訴趙姬和秦王政:燕國想跟秦國合作,一起去搶趙國的地盤,燕王喜把太子丹都送過來了,真的非常有誠意,咱們是不是也表示表示?
要不是秦王政的暗衛給力,趙琨都意識不到呂不韋如此能耐。
至此,兩國即將結成同盟,一切都非常順利。唯一的問題就是——秦國這邊讓誰去燕國主持聯合伐趙的相關事宜?畢竟對面來的是太子,我方的人選,身份也不能太低。還必須有一定的自保之力,不然沒法平安地抵達燕國。一路過趙國,就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秦王政不許趙琨去,張唐又不肯去。一時間竟然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呂不韋的火氣蹭蹭地往上冒,他擺擺手,示意張唐暫時退下,召集門客,請大家給他出主意。
李斯眼觀鼻、鼻觀心,沒說一句話。這事情不難辦,只要派一個口齒伶俐的說客,去跟趙王溝通,讓他答應不為難路過的秦國使者,張唐就沒理由繼續抗命了。
然而這事風險很大,有可能說服趙王,也有可能直接被趙王砍頭。千萬別相信什么“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之所以要提倡不殺使者,就是因為兩國交兵,諸侯一怒,往往先拿使者開刀。搞得每次一開戰,官吏都不愿意當使者。比如晉王殺死前來談判的鄭國軍使1,宋王也曾殺掉楚莊王的使者。
殺不殺使者,主要看事情還有沒有商量的余地,如果能夠協商解決,何必大動干戈?
如果已經沒得談,那就干脆把使者砍了,挫一挫敵方的銳氣,表達我方抗爭到底的決心。
一旦站出來給呂相出主意,萬一呂相順口來上一句:“很好,先生去吧。預祝先生馬到成功。”豈不是自己將自己置身于險境?李斯來秦國,還想青云直上,不帶這么作死的。
也有門客出了幾個餿主意,比如殺掉張唐,殺雞儆猴,震懾百官。態度強硬一點,再派一個人就行。哪怕讓趙琨去也可以。畢竟秦王政一直都非常尊敬呂相,如果是呂相堅持要做的事情,秦王政也會退一步。
呂不韋很是意動,確實不妨殺個老將立威,除掉不聽話的張唐,就制造了一個名正言順的將趙琨送走的機會。等趙琨到了燕國,秦燕的友好合約,呂不韋一條都不會照辦,那趙琨自然就回不來。一石二鳥,完美。
甘羅實在聽不下去了,他不愿意看著趙琨去涉險。而且真要這么搞,將來秦王政掌權,呂不韋還能全身而退嗎?作為呂不韋的家臣、門客,他們豈不是要被牽連?
他上前幾步,主動請纓,說:“臣有辦法讓張唐聽君侯(呂不韋)的話。”
其他門客都笑,呵斥他說:“甘羅,君侯親自出馬,張唐尚且無動于衷。你一個小小孩童,瞎湊什么熱鬧?去去去,回家玩泥巴去。”
甘羅不卑不亢道:“古時候,項橐七歲就當孔子的老師,我今年已經十二歲了!為何不讓我試一試,不由分說就呵斥我?”
眾人聽了,便不再反駁。
甘羅雖然年少,待人接物卻十分老練。這兩年,他替呂不韋做事,接待過各國的使者,神童之名早已傳遍諸侯。
所以呂不韋并沒有因為他年紀小,就輕視他,他說有辦法,呂不韋就鼓勵他放手去做。
甘羅去拜訪張唐,見了面,直接反客為主,伸手邀請張唐入座,張唐不坐,甘羅作了一個揖,以極其優雅的姿勢先坐下了,劈頭蓋臉地就問:“您跟武安君白起相比,誰的功勞更大?”
張唐說:“白起戰必勝,攻必克,奪取的城邑,不計其數。我比不上他。”
甘羅又問:“應侯范雎,與文信侯呂不韋相比,誰的權勢更大?”
答案明擺著——雖然都是丞相,范雎侍奉的是一位雄主,呂不韋則撿了一個大便宜,侍奉一個還不能掌管國家大事的少年郎,臣強主弱,只手遮天。張唐不知道這個小孩干嘛老說一些廢話,不耐煩地回答:“范雎的權勢比不上呂不韋。”拜托,三歲小孩都知道。
甘羅緩緩撫平衣袖上的褶痕,字字誅心:“當年范雎要攻打趙國,白起認為已經錯過了滅趙的最佳時機,阻撓范雎,不肯出征。在距離咸陽七里的地方,被絞死了。現如今,呂不韋親自邀請,張將軍卻執意不肯,我不知道張將軍將會身死何處呀?張將軍當真自知功勞不如白起嗎?”
張唐聽了這番話,冷汗都下來了,這小孩該不會聽見什么風聲,知道呂不韋起了殺心,特意來示警吧?
為了徹底打消張唐的顧慮,甘羅向他保證:“我會先一步出使趙國,為您打通關節。”
張唐一瞧,一個小孩都敢自告奮勇地出使趙國,他再說不敢從趙國路過,委實很丟面子,以后還怎么在朝堂上混?于是他立即讓仆從去準備車馬、收拾物品,跟甘羅商量了一下前往燕國的行程。
盡管派一個孩童當使者,看起來很不靠譜。但是甘羅已經跟張唐約定了行程,不好再隨意更改。呂不韋也找不到更靠譜的使者——精明一點的官吏,都了解局勢,知道秦趙的關系惡化,轉眼又要開戰,此行將極其兇險。呂不韋給甘羅配了三十輛車,外加一個上百人的衛隊。秦王政聽聞甘羅要出使趙國,又給他添三十輛豪車。盡管甘羅沒有爵位,但使者代表著國家顏面,不能寒磣。所以給甘羅代步的豪車超出了一般士子的規格,屬于公卿級別的四駕華蓋車。
得知好友即將遠行,趙琨讓廚娘用大銅鍋炒了一大鍋芝麻粉,加入紅糖、核桃粉、紅棗片、少許麥面,制作成速食的黑芝麻糊。吃的時候用熱水一沖,攪拌均勻就好。
甘羅聞了一下,特別香,他的喉結微微動了動,有點饞。
趙琨用小勺子舀了半勺沖好的芝麻糊,送到甘羅的唇邊:“糖放得少,你先嘗嘗看,要是不夠甜,可以再加糖。如果不喜歡甜口的,就給你再炒一鍋咸的,這個留著我吃。”
他估摸著,這個甜度,應該比較符合甘羅的口味。
果然,甘羅嘗過以后,眼神都亮起來,“好吃,就要這種。”
趙琨找出好幾個小罐子,跟廚娘一起將芝麻糊分裝,然后密封。
他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倚著修竹,望著甘羅將日用品一樣一樣清點,安排仆從搬上馬車,忍不住說:“甘兄,有什么事是我能幫你做的?”
哪怕史書上顯示甘羅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十二歲就被拜為上卿,然而真的身處其中,趙琨完全想不出有什么說辭能打動趙王和公子偃,使者也是高危職業,諸侯經常扣押別國的使者,此行太危險了。
藍藍的天空上飄著大團大團的云絮,不時有幾片黃葉、紅葉翻飛著墜下來,甘羅朝著夕陽伸出手,讓一束穿過樹梢的光落在掌心,“萬一我沒能回來……”
趙琨跺腳:“呸呸呸!沒有萬一!”不要亂立flag啊。
甘羅燦然一笑:“是假設,假設我一去不回,請鎬池君多多照拂我姐姐。其他人不用管,我若有什么三長兩短,甘氏必定要分家的。”
第45章 早上好,打工人。
甘羅出發的當天,六十輛豪車排成一條蜿蜒前行的長龍,開路的衛隊、以及前三輛車已經出了城門,最后一輛馬車還停在甘家的院子里。
趙琨堅持要送好友一程,也登上秦王政賜給甘羅的華蓋車,坐在好友的身側。這輛車上插著幾面迎風招展的旌旗,甘羅手持使者特有的符節,引得許多人駐足圍觀。大家倒也不是沒見過使臣,主要是沒見過小小孩童當使臣。
趙琨聽見人群中一個路人甲說:大王年少胡鬧,竟然選個小孩子出使趙國!
甘羅應該也聽見了,他目不斜視,沒什么反應。事情是他自己主動攬到身上的,出使趙國看似冒險,卻也伴隨著機遇,甘羅很樂意試一試。呂不韋順水推舟,出面舉薦他擔任使節,秦王政只是點個頭。反倒成了背鍋俠。“背鍋”這個詞是他跟趙琨學的。
趙琨替好友憤憤不平,他握了一下好友的手,壓低聲音說:“王上年少,卻十分英明。趙某不才,長這么大,就沒見過比甘兄更聰明的人,當丞相都綽綽有余了。甘兄,我等你回來一同喝桂花釀,試徐福新打造的不銹鋼鐵劍。”
甘羅用力回握了一下,笑道:“好。到時候我為鎬池君舞劍,同飲佳釀。”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且看他不費一兵一卒,以縱橫之術為大秦開疆拓土!
周青臣帶著兩隊護衛跟隨左右。徐福也來了,他騎一匹馬,牽一匹馬,多出來的馬是替趙琨預備的。
使節團出了城,一直走到十里長亭。甘羅示意車夫停車,對趙琨說:“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就送到這里吧,鎬池君珍重,在下去也。”
趙琨與甘羅拜別,轉身時,感覺突然起風了。他抬頭看了看天色,云層很低很密集,今天應該會有雨。甘羅是帶了傘的,只是他的衣服都裝在箱籠中,放在后邊的馬車上,要拿出來也沒那么方便。趙琨解下身上的大氅,拋給甘羅,道:“過一會可能要下雨,一場秋雨一場涼,有備無患。”
甘羅接住大氅,隨手對折,掛在臂彎上,意氣風發地對趙琨揮了揮手,車隊再次起步,滾滾煙塵之中,故人漸行漸遠。
趙琨站在原地,等甘羅的背影變成一個在地平線上緩緩移動的小黑點,他才走進十里亭中休息,順便看了看徐福牽著的馬,用眼神詢問周青臣:這是什么情況?不是帶了十幾個專用的馬夫嗎?為什么是徐福牽馬?
周青臣躬身上前幾步,悄悄地對趙琨說:“這位徐先生可了不得,鬼谷子的高徒,會仙術呢!他能入火不傷、起死回生。不光是馬夫,我手下的護衛也將他視作神人,他說要為鎬池君牽馬,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馬夫就立即把韁繩遞給他了。”
趙琨心說:不愧是徐大忽悠。這才多長時間,鎬池鄉的百姓,鎬池君的護衛、仆從紛紛淪陷,被徐福治得服服帖帖。
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道:“我再說一遍,那個老翁沒死,他只是怒火攻心,暫時閉過氣去了,徐先生救人,用的是醫術。”
不過有一說一,相處下來,趙琨已經可以確定——徐福見過海市蜃樓,他堅信世上真的有神仙,還忽悠齊王建打造大船,年年資助他出海尋找仙山。他是真心相信海上有仙山,難怪能將始皇帝唬得一愣一愣的,因為在徐福的主觀意識里,他根本沒說謊。
有道是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趙琨利用顯色反應表演了一個魔術,成功鎮住徐福,然后拿出化學元素周期表,每天給徐福上半小時的化學課,有時候還講點物理、數學。把徐福培養成了苦逼打工人(劃掉),是鎬池君最得力的門客之一。
趙琨難得悠閑,慢悠悠地在亭子里煮了一壺自制的花茶,邀請徐福同飲,順便繼續忽悠他,“你上回出海發現的島嶼群,應該是倭人居住的地方。你要尋找的仙藥不在那里,在更遙遠的美洲大陸。”
趙琨說著,還從袖中摸出了幾張植物圖鑒,上邊分別畫著玉米、土豆、紅薯。趙琨就連這個時代的玉米極有可能長得比較瘦長,玉米粒最多只有幾行都考慮到了,特意畫出各種比較原始的小玉米品種,只要徐福能找到美洲,總會發現相似的物種。
老實人坑起人來,更加防不勝防。比如趙琨,誰敢相信他騙了徐福?根本沒有人會懷疑他居然說謊。
趙琨神色認真,一本正經地介紹:“這幾種,都是生長在海外的靈藥。徐先生若是想煉制長生不老藥,最好先找到它們,帶回來。我再教先生怎樣提煉它們的藥性。”
第46章 不瞞你說
徐福捧著玉米的彩圖細細觀摩了片刻,不太確定地說:“這個玉米看起來有點像蜀黍,但是蜀黍的穗子長不了這么大。”
趙琨點點頭:“沒錯,玉米又叫玉蜀黍。它可比蜀黍高產多了。”都是禾本科的植物,自然有幾分相似。
徐福將畫著農作物的絹帛疊起來,用防水的鹿皮小袋子裝好,揣進懷中。略微踟躇了一下,“鎬池君給我的《秦律問答》,我還有許多不通的地方,能否請教一二?”
趙琨心中嘀咕:千萬別,不瞞你說,連你都看不懂的部分,我八成更不通。
秦律非常細致,要全部通讀、達到精通的程度、并且靈活運用,至少需要好幾年。趙琨這個年紀,只學過一些常用的部分。哪怕是廷尉府(國家最高法院)的官吏,大多數也只精通他們負責的那一部分律法。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蜷起手指,“我所知也不多,你可以先說說看,咱們探討一下。實在不行就把問題寫下來,我拿去向王先生請教。”王綰才是專業的,就連法家的李斯也是跟著王綰進修秦律。
徐福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俯身過來,附在趙琨的耳邊說:“根據《毋故入人室律》的規定,如果有陌生人不打招呼,就無緣無故地闖進你家里,哪怕你將這個陌生人就地格殺了,也是無罪的。那么問題來了,如果嫪毐被人引過來,突然闖進我家中,我殺了他會怎么樣?”
沒錯,秦律就是這么彪悍。這年頭,房主失手打死盜賊之類的非法入侵的人,完全無罪,也不存在什么防衛過當。就算房主故意打死盜賊,也無罪。
趙琨一個激靈,“徐、先、生,你想干嘛?”
徐福抿了一口花茶,微微瞇眼:“入冬以后,瑯玡會刮偏北風,這時候出海,順風順水。如果鎬池君的航海圖沒問題,大約五十天左右,我就能到達美洲大陸,只是不確定多久才能回來。鎬池君得罪了嫪毐那樣的小人,我放心不下,要不還是想個法子弄死他,永絕后患。實在不行,等到三更半夜,我去把他綁了,裝個麻袋,到時候隨便往哪里一埋,在土中拌上一些藥粉,哪怕是獵犬都聞不出來,保管沒人找得到。”
趙琨沉默,徐福這個主意太“刑”了,要牢底坐穿的節奏,可能沒法請教王綰……
他斟酌了一下用詞,說:“大可不必,我好歹也是宗室,嫪毐暫時不能將我怎么樣。”
關鍵是秦王政還想借嫪毐的手,將潛伏在秦國的趙國勢力全部連根挖出來。只不過計劃趕不上變化,嫪毐獲得列侯的爵位以后,也開始養門客,因為待遇好,長信侯嫪毐的門客,人數迅速超過了三千。其中有六國的暗探,也有真正的想出人頭地的布衣士子,甚至有郡縣的官吏。復雜程度,讓秦王政都頭疼。
徐福嘆氣,看向趙琨的眼神甚至有些慈愛:“鎬池君還是太年少啊,不懂人心的險惡。明面上,嫪毐確實拿你沒辦法,但背地里可就難料了。你今日不肯對付嫪毐,有朝一日嫪毐對付你的時候,他可不會手軟。”
趙琨的良心隱隱痛了一下,徐福這個人雖然蔫壞蔫壞的,但對他是真不錯,要出海之前,還一心想替他擺平嫪毐,雖然是字面意義上的擺平——直接埋在土里,就說平不平吧?他卻忽悠徐福996給他打工。
風漸漸小了,一滴冰涼的雨水落在趙琨的額角。他緩緩站起來,“有所為,有所不為。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不殺人。”開什么玩笑?他連雞都不敢殺。
再過幾天,便是秋狩。按照禮儀,秦王政不僅要上獵場,還得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射出第一箭。
趙琨答應要陪秦王政練箭,雖然雨越下越大,他仍然冒雨趕路,提前了兩刻鐘抵達章臺宮。
好巧不巧,在宮門口遇見了趙濯。
趙濯這張嘴,一向沒個把門的,一見面就亂開玩笑:“呦豁,鎬池君又來侍寢呀。”
趙琨輕輕地踢他一腳,翻白眼道:“你才侍寢,你全家都侍寢。”
趙濯笑得瀟灑又率性:“怎么還不樂意了?雖說后宮佳麗三千人,但這三千美人加在一起,也不及鎬池君這般深得君心。我表妹說,她在宮里一年多,不僅見不到大王,連飯都吃不飽。”
趙琨十分驚詫:“不至于吧?當年我與娘親住在華陽宮,頂多是吃不好,吃飽是沒問題的。”
趙濯挑眉道:“你還不知情?王上至今也沒有立后,太后趙姬讓嫪毐掌管后宮,嫪毐克扣宮人的月錢,吃穿用度樣樣都扣,把錢拿去養門客。”
“我要告訴王上。”趙琨一拂衣袖,進了殿。秦王政讓宮女取來一套干爽的玄端,叫他去換衣裳。就在這個間隙,李斯跑來打小報告,將呂不韋想將趙琨打發到燕國去,最后甘羅主動請纓的事情說了。
趙琨在隔間聽得清清楚楚,原來他此刻的歲月靜好,是因為有人替他負重前行。
第47章 君臣好比夫妻。
李斯匯報了呂不韋近期的動向,言辭詳略得當,條理十分清晰,一聽就很有水平。之后,他并沒有離開,而是不著痕跡地從呂不韋說到國事,向秦王政分析了天下大勢,認為秦王橫掃六合、一統江山的契機已經到來。君臣之間的氛圍非常融洽,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趙琨剛才淋了點雨,一邊擦頭發,一邊偷著樂。看來大侄子已經成功地挖塌了呂不韋的墻腳,這儼然就是一幅君臣相得的畫面。
趙琨默默地穿戴整齊,像貓一樣慵懶地在隔間里窩著,不發出一點聲音。等李斯走了,他才笑嘻嘻地踱步出去,對秦王政豎起大拇指,說:“李斯這是新娘子待嫁,天天瞧嫁妝,數著日子要跟王上走呢。可笑呂不韋又為他人作了嫁衣裳。”
秦王政的薄唇揚起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弧度,道:“叔父又沒個正經。不過這君臣相處之道,確實有幾分像夫妻,寡人與李斯的姻緣紅線,還是小叔父親手牽的呢,哈哈哈,政拜謝大媒。”
方才為了讓李斯毫無顧忌地暢所欲言,秦王政示意宮人和郎衛都退了出去,所以此時此刻并沒有外人在場,秦王政說到“拜謝大媒”這四個字的時候,還當真像模像樣地朝趙琨拜了拜。
趙琨配合大侄子一起鬧著玩兒,煞有介事地回拜還禮。也只有私下相處,大侄子才會表現出幾分少年心性。他一直很小心地呵護著始皇崽崽極力克制、從不肯展現在人前的不夠成熟冷靜的這一面。“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真想拿相機幫始皇崽崽記錄下來每一個成長的瞬間。
時光太匆匆,趙琨驀然回首,才驚覺當年口是心非,嘴上嫌棄花朝和霜降這兩只小雛鷹麻煩,卻溫柔地解下外袍給它們取暖的孩童,竟然已經長這么大了。趙琨有點氣悶,怎么還是比他高一些?他這個身高除了甘羅和成蟜,跟誰比都比不過,還能不能搶救啊?
也不對,其實他在同齡人中算個子比較高的,主要是秦王政、蒙恬、蒙毅、趙濯等小伙伴,隨便哪一個都比他大幾歲。他虧在年齡上。
因為下雨,練箭的計劃也臨時取消。秦王政示意趙琨坐在他身側,“險些忘了正事。俠盜成被叔父抓住,又好端端地放出來,一點事都沒有,身份已經徹底暴露了。寡人讓他轉到明處,去將軍麃公的麾下擔任軍司馬。鄭國那邊,得再派一個人過去。選誰比較好?”
趙琨思考了片刻,提議說:“這件事其實沒必要偷偷摸摸的,水利工程,讓不懂水利的暗衛暗中觀察,就算有問題,可能也看不出什么。李斯曾經在楚國的蘭陵縣,協助荀子疏通河道,也算半個行家。可以讓他給鄭國當長史(秘書),這樣無論鄭國做什么,都瞞不過李斯的耳目。王上也可以隨時了解情況。”
秦王政撫掌道:“這個法子好,就這么辦。”
秋狩當天,千乘萬騎上南山,先在長楊宮舉行了祭祀儀式。
隨后,進入游獵環節。秦王政穿一身勁裝,顯得腰細腿長、英姿颯爽。他騎著白馬,一騎絕塵,遙遙領先,衣袂上的繁復花紋在秋陽的照耀下暗光流轉。進入最佳射程的一剎那,他抽出一支金鈚箭,舉起寶雕弓,拉弓如滿月,箭去如流星。只聽“嗖”的一聲,雄鹿應聲倒地。
公卿百官齊齊喝彩,紛紛縱馬奔馳,下場一展身手。山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馬蹄踏折纖細的草莖。
趙琨也換上了狩獵專用的窄袖胡服,束腰勾勒出他勁瘦的腰身,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奕奕。
盡管趙琨每天都練箭,然而箭術可能還是需要一點天賦的。他從老末不斷地進步,然后就遇到了瓶頸期,無論怎樣下苦工,跟小伙伴們相比,始終只是中上的水準。只不過他看上去氣定神閑的,完全是一副神箭手的風范。單看這架勢,要說他不是箭術高手,估計都沒人敢信。
以至于六國的質子,比如燕太子丹、魏太子增、趙國的春平君,紛紛前來邀請趙琨,要跟他比賽射大雁。
趙琨:“……”
他看了看彼此之間氣氛微妙的燕太子丹和春平君。呂不韋這個老六,讓燕王以為秦國要幫忙一起打趙國,又讓趙王以為秦國要幫忙一起打燕國。然而呂不韋哪邊都不選,秦國的軍隊直接放了燕趙的鴿子,在他們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頂著他們雙方望穿秋水的期盼的目光,跑去攻打魏國了。將軍麃公奪取了魏國的幾座城邑。俠盜成第一個殺上城墻,打開城門,立了大功。
趙琨又仰頭看了看天邊的大雁,隨著雁群排成人字形,越飛越近。他有點慌。
他只擅長射位置固定的箭靶子。會飛會跑的東西,他的命中率就很感人了——趙濯圍觀他陪秦王政射獵麋鹿之后,自信心暴漲,拽了好幾天。
算了,頂多就是射不中。他輸人不輸陣,絕不認慫。
趙琨大大方方地接受邀請,挽弓搭箭。就在這時,隗林隗先生隔著人群,大聲對趙琨喊話:“鎬池君,摒除一切雜念,你就想,我要一箭把天上的太陽射下來!”
這些年,隗林每年都親要手做一張孩童專用的弓,送給趙琨。
趙琨聽見隗先生的話,果然瞄準了太陽的方向,不知不覺地就將弓給拉開了。從他這個角度望過去,恰好有幾只大雁,結伴出現在了太陽的輪廓中。
他忽然就找到了射箭的感覺,什么空氣阻力、風速、大雁飛行的軌跡和速度,他通通都不考慮了。這一瞬間,他的感官無比靈敏,精神高度集中,甚至產生了一種大雁的身影被他的眼睛無限放大的錯覺,只憑感覺瞄準,射出了截止到今日,他飛得最遠的一支箭。緊接著,因為仰視太陽,他的眼睛有些難受,干脆暫時閉上了。
四周傳來無數喝彩的聲音,紛亂嘈雜,但趙琨沒覺得這動靜跟他有關,他還以為眾人在給燕太子丹喝彩。這位燕國質子愛好游獵,箭術一向十分出眾。
下一刻,隗林的聲音傳來,帶著說不盡的驚喜:“快看,鎬池君一箭射中了一雙雁!”
蒙毅比趙琨更激動,直接跳起來:“中了!中了!你中了!”
趙琨睜開眼,但見周青臣策馬狂奔到近前,一個急剎,馬蹄都在草地上留下深淺不一的痕跡。他手中提著一支箭,箭上串著兩只大雁,一只被穿透了胸腔,已經不動了。另一只被穿透了翅膀,還在掙扎哀鳴。這支箭靠近箭羽的位置,刻著一個篆書的琨字。為了區分是誰射中了獵物,圍獵使用的箭支都有特殊標記。
趁著眾人的注意力都被趙琨吸引,燕太子丹找上秦王政,跟他敘舊,請求昔日的小伙伴放他回燕國去。
第48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燕太子丹所謂的敘舊,就是回憶他跟秦王政一起在邯鄲城當質子的歲月。這段記憶對他來說或許值得懷念,然而對秦王政來說,卻是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不愿意揭開的傷疤。
秦王政至今還會偶爾陷入夢魘,夢見邯鄲質子府的高墻,夢見他和趙姬依然生活在那里,被趙國的權貴拿來泄憤,每次秦趙交戰,等待他的就是花樣百出的欺辱和霸凌。他以為他早就走出那片陰影了,不念過去,也不畏將來。然而事實就是——總會在某個毫無征兆的午夜,于噩夢之中重復當年的痛楚和焦慮,猝不及防,難以擺脫。哪怕是夢醒之后,也要過一會兒才能緩過神來。
或許傷口從來都沒有結痂,這么多年一直在流血。
他沒有立即回應燕太子丹的請求,而是一步步順著臺階向上攀登,坐在“射熊觀”的高臺上,俯瞰公卿百官圍獵野獸。
遠處的山林中不斷地有鳥雀被驚飛,在天空中盤旋著不敢落下。
那是蒙恬、王賁、李信各自率領了一支預備役的軍隊,從三個不同的方向,將隱藏在南山深處的野獸分批驅趕出來。這相當于軍事演習,可以培養青年將領的指揮能力和協作精神。無論是哪個方向的負責人拖后腿,野獸都會亂跑亂竄,無法準時抵達百官圍獵的場地。
每隔一小段時間,都必須人工驅趕一些野獸過來。不然那么多官員同時上場,卻找不到獵物,場面豈不是很尷尬?
燕太子丹以為剛才鎬池君一箭射中雙雁,人群太過喧鬧,秦王政沒聽清他說了什么。于是再次攀交情,依然從邯鄲說起。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要求:“呂不韋并沒有履行當初的約定,既然秦國不打算協助燕國伐趙,孤也沒必要繼續當質子,放孤回去吧。”
秦王政望著一小群在山林上空盤旋的烏鴉,似笑非笑道:“等烏鴉的頭變成白色,駿馬長出犄角,寡人就準你回國。”
這種條件,擺明了是戲弄人。燕太子丹氣得臉色漲紅,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終卻只發出一聲嘆息。他們當年都是質子,曾經同游邯鄲西市。然而現如今,秦國的質子已經繼承了王位,他依舊還是質子,只不過換了一個地方。
秋狩(秋狝)通常要持續二十天左右。
第一天,無論水平怎么樣,大部分人都會下場溜一圈,重在參與。
這時候,明顯的狼多肉少,獵物通常要靠搶,拼得就是手速。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逐鹿、射鹿,不敢跟秦王政狩獵同一種動物。
一只灰兔子剛剛從草叢中蹦跶出來,就同時被兩支羽箭命中要害。
蒙毅又反手從箭袋中抽了一支箭,一邊挽弓搭箭,一邊對趙濯說:“濯郎君,這只兔子歸你。”
趙濯根本就不領情:“誰要你相讓?我連熊瞎子都獵過!”他說著,腳尖微微一動,他的馬收到無聲的命令,瞬間加速,陡然將蒙毅甩在了身后。
看臺上有不少女眷,都瞧著這邊,居然還有美貌的女郎站起來為趙濯喝彩。蒙毅不甘心落后一步,也催馬疾馳。
“嘚嘚”的馬蹄聲清脆悅耳,兩個少年郎飛快地沖出了趙琨的視野,他們縱馬飛奔揚起的煙塵又過了片刻才隨風消散。
趙琨笑著搖搖頭。他拍了拍終黎辛,又拍一拍周青臣,說:“你們也去露一手,秋狩的前幾天最容易出風頭,越到后面,高臺上的達官貴人越少,就算身手好,也沒多少人能看到了。”
當年隗林隗先生就是在春獵的時候大放異彩,得到秦王的賞識,他如今已經官至仆射(相當于博士祭酒,首席博士)。
周青臣眉開眼笑,拱手道:“屬下遵命。”
這幾年,他日日挑燈夜讀,對儒家的典籍頗有研究,學識已經超過了一般的小吏,只缺一個展現的機會。
想在獵場上出風頭,至少要獵一頭公認的猛獸。周青臣看向終黎辛,頗有心機地順口一問:“終黎兄來不來?咱們往山里走,去打老虎。給鎬池君做幾只虎皮的弓箭袋子。”
終黎辛癡心劍道,安靜地站在那里的時候,看起來又颯又酷,一開口就顯得有點愣:“要是沒找到老虎呢?”
周青臣翻身上馬:“花豹的皮毛,花紋也漂亮,狐貍皮也成。來呀,咱們遇上什么就獵什么。”
終黎辛這才取了弓箭,牽起韁繩,說:“事先約定好,打到老虎算周兄的,我不想當官。”
趙琨好奇地追問:“為什么?”
終黎辛深深地望他一眼:“我只會玩劍,其他什么都不會。父親、母親是被糊涂官冤死的,小妹討厭貪官污吏,最討厭糊涂官,我如果當了官,很多事情也搞不明白,我不想變成小妹最討厭的那種糊涂官。”
趙琨替他整理了一下歪斜的腰帶,輕聲說:“終黎,你只是心思單純,并不是糊涂。誰一生下來就什么都會?沒做過的事,學一學就會了。你有自知之明,仁慈且勇敢,已經超過了許多官吏。盡管放手去搏一搏,到時候我給你配十個幕僚,有什么不懂的就向他們請教,拿不準的事,盡管回來問我。”
終黎辛咬著唇,好半晌才說:“我就喜歡當護衛,不想與公子分別。”
“你呀!”趙琨頭一回意識到——換一個角度看,他對終黎辛的種種優待,同時也是一種束縛。時隔六年,再次聽見終黎辛喚他一聲“公子”,他恍惚了一瞬。回頭看向高臺上的秦王政,好巧不巧,秦王政也幾乎同時偏頭望過來。
隔著人潮,叔侄倆四目相對,趙琨揮揮手,瀟灑地轉身,也朝山林中走去。伯高牽著趙琨的馬,立即跟上,另有兩隊護衛,不著痕跡地分散在四周,隔開人群。
趙琨早就想徒步走一趟山林,看一看戰國末年秦川的生態環境、野生植物資源。
這一走,就讓他發現了許多草藥和野果、野菜——黨參、黃芪,五味子、獼猴桃、龍葵、小蒜、山藥、菖蒲、山蔥、蕨菜、蒲公英……
趙琨小心地靠近溪澗,踩著淺淺的溪流中凸出水面的大青石,折了一根菖蒲。這個地形,他的護衛暫時沒法跟上。
就在這時,數人騎馬而來,跑在最前邊的一個,看見趙琨,非但不減速,還突然加速,讓馬蹄重重地踏過溪流,濺了趙琨一身水。緊接著,對方勒馬,回頭,笑盈盈道:“抱歉,剛才沒瞧見鎬池君。”
這人穿著跟伯高相似的宦官服飾,竟然是嫪毐。
當真是冤家路窄。
嫪毐之前被大板子打了二十二下,趙琨脫不了干系。等到嫪毐終于養好傷,剛能下床溜達了,又恰好趕上趙琨向秦王政告狀,揭穿了他克扣后宮的月錢、以及吃穿用度,讓宮人吃不飽飯的事。于是又被秦王政一頓訓斥、修理,管理后宮的權限也被取消了。
當然,嫪毐也沒干好事,趙琨選定了太原的幾個縣,打算種植雜交一號小麥,官府還在走流程。嫪毐直接讓趙姬將太原也送給他做了封地。河西的太原郡已經改名叫毐國。
第49章 想把他變成真太監
這個河西,是指汾水的西岸,相當于分割了大半個太原郡給嫪毐。也就是說,大秦的將軍們忙活了數年,辛辛苦苦從魏國搶來的土地,都便宜了他。
而且包括了人口稠密的戰略要地龍城。趙琨把小麥的試點之一選在太原,就是看中了汾水西邊成片的土壤肥沃、適合耕種的河谷平原。別的不說,灌溉起來都要方便許多。
嫪毐故意霸占了這片沃土,趙琨很生氣,然而他還沒怎么樣,呂不韋先破防了——秦國的列侯(徹侯)屈指可數,到目前為止,一共就五個:商鞅、穰侯魏冉、應侯范雎、文信侯呂不韋,這四位都立過功,位極人臣。到了第五位長信侯嫪毐這里畫風突變,嫪毐一件正事都沒做過,名義上還是一個宦官。
呂不韋不樂意跟嫪毐并列,如果另外三位老兄還活著,應該也不愿意跟宦官并列。
據說呂不韋大發雷霆,將一方青玉硯臺摔成了八瓣,把小兒子都嚇哭了。
趙琨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從來不拿物件撒氣,比較欣賞“一飯之恩必償,睚眥之怨必報”的范雎。而且不主動惹事,并不代表趙琨怕事。畢竟是當過校霸的人,發起狠來,嫪毐這樣的,他能打三個。他輕輕地拂開了伯高替他擦衣裳的手帕,用最快地速度挽弓搭箭,瞄準嫪毐。
這個距離相當近,趙琨有十足的把握,只要嫪毐別亂跑,他的箭能精準到每一分每一毫。
嫪毐的笑容漸漸凝固,有些緊張,虛張聲勢地喊話:“鎬池君,我、孤可是長信侯,你敢……”
趙琨勾唇一笑,打斷嫪毐的話,說:“閉嘴,別動,不然誤傷了可怨不得我!”
事實上,除了連秦王政都要隱忍的大權臣呂不韋,趙琨不需要忍讓任何人。何況就算是呂不韋,在趙琨面前,也是客客氣氣的。因為他們是合伙人——呂不韋干這干那,東征西討、修渠鋪路,頻繁地折騰,如果都從國庫撥款,根本就入不敷出。很多時候,需要由趙琨提供后勤保障,否則沒錢沒糧,做什么事都很難。水上樂園通過自來水和每季推出的新菜式、以及來自西域、中亞地區的沒人吃過的水果,和前所未有的新奇節目,吸引了無數六國的游士,可謂是日進斗金。
嫪毐應該是還沒有拎清他的位置——長信侯是列侯沒錯,但是嫪毐并非朝廷官員,手中沒有實權。簡單點說,就是他爵位虛高,其實不管事,也沒編制,更不曾有功于國,眾人都不買賬。
趙琨覺得有必要日行一善,教他重新做人。
嫪毐還想說什么,根本就來不及開口,只聽“嗖”的一聲,一支箭擦著他的耳垂飛了過去。某一個瞬間,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鐵箭頭的冰冷森寒之氣,被嚇得肝膽俱裂。
嫪毐的護衛想要沖上前,卻被趙琨的護衛擋住。雙方劍拔弩張。
緊接著,又是“嗖”的一聲。這次是一支小箭,直接貼著頭皮,打歪了嫪毐的發冠。手動給他換了一個新款的雞窩發型。
直到這時,嫪毐才驚覺他的右耳下方,接近脖頸的位置有點癢,他抬手摸了一下,指尖沾上了殷紅的血。應該是第一箭從這個位置擦過去的時候,劃破了皮肉。
不等嫪毐驚叫出聲,他的馬突然慘嚎一聲。不受控制地跑進了溪澗中,在溪水最深的區域橫沖直撞,險些將主人甩下馬背。嫪毐試著安撫駿馬,然而沒用,他仔細檢查,發現馬臀上赫然插著一支兒童專用的小箭,箭尾還在微微震顫。
趙琨觀賞著嫪毐極力保持平衡、唯恐墜馬的狼狽模樣,人畜無害地說:“抱歉,手滑了。我剛才瞄準的明明是一只水鳥,一不小心竟然射偏了。哎,這次不算,再來!”
其實他心中還有點小遺憾——嫪毐剛才居然真的聽話,留在原地沒動,不然趁這個機會一箭將他廢了,變成一個真正的閹宦,免得以后他跟趙姬搞出娃娃來,還要蠱惑趙姬舍棄秦王政,想辦法讓他們的孩子繼位,徹底傷了秦王政的心。
反正嫪毐名義上就是一個閹人,哪怕把事情鬧大,別人也只會說嫪毐受過宮刑,本來就沒有那個功能。關鎬池君什么事?
趙琨正打著壞主意,嫪毐的馬不知道踩在哪里,一只馬蹄陡然陷了下去,他終于沒穩住,身形一晃,從馬背上摔下去,掉進溪水中,成了落湯雞。
水花四濺,這回又濺了趙琨一身水,就連臉上都有幾滴,但他高興。
嫪毐的門客連連拱手求情:“鎬池君,手下留情!”
他們七嘴八舌地勸解。
“都不容易,得饒人處且饒人。”
“鎬池君,看在太后的面上,一笑泯恩仇,就此罷手如何?”
趙琨的門客則相反,一個個精神抖擻。非但不勸架,還要再添一把火,指著剛爬起來的嫪毐大笑,起哄道:“水鳥在那里撲騰得正起勁,公叔琨再來一次!這次必中!”
趙琨莞爾,隨手將弓拋給一名護衛。今天算嫪毐走運,有官員朝這邊來了,暫且放他一馬。
趙琨一口氣連射三箭,爽了,也攤上事了。不過他一點都不在意,淡定地摸出一方絹帕,擦掉臉上的水珠,折了一支菖蒲拿在手中,踩著大石頭輕盈地跑回岸邊。跟先前一樣,立即有侍從上前,將趙琨采集的植物接了過去,讓眾人挨個兒傳看,學習如何辨認這種植物,然后裝在背簍中。
趙琨把沾上污漬的大氅解下來,伯高善解人意地替他整理了一下腰帶和衣擺,不披大氅,只穿胡服,看上去反倒更加英姿颯爽。
他帶著人,沿途采集小蒜、山藥等野菜,有時候也收集各種山花的種子。漸漸的,他的護衛、侍從,每個人都能辨認出好幾種野菜、野花、藥材。大家分頭行動,按照趙琨的要求采集植物,有的只要種子,有的只要花,有的只要根莖,有的需要挖出整株……
等趙琨一行人趕到野營地,蒙恬、蒙毅、王賁、李信、趙濯等小伙伴早已圍著篝火,一邊燒烤一邊吹牛。
趙濯瞧見趙琨過來,調笑說:“我跟你們講,假如你們誰有姐姐妹妹、姑姑姨姨在宮里混的,可以多拜一拜鎬池君,他順口一提我表妹。王上便召見了表妹,比廟里的神像還靈呢。”
趙琨擺手:“千萬別聽濯郎君瞎扯,我剛教訓過嫪毐,這回要攤上大麻煩了。”他將被嫪毐濺了一身水,怒射嫪毐三箭的事情說了。
趙濯:“只是一個犯了罪被沒入隱宮的宦官而已,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去射他三箭,陪你挨太后一頓罵。”這便是宗室的好處了。能在秦王政跟前說得上話,并不需要懼怕嫪毐這種人。
眾人紛紛附和,說起嫪毐,神態語調滿是輕蔑。
趙琨單手扶額,除了他和呂不韋,還有趙濯。其他人,包括秦王政在內,都以為嫪毐是一個閹割過的宦官。將來趙姬給他生孩子,真相爆出來,得有多炸裂啊!
第50章 選一個吧
篝火發出輕微的嗶剝聲。這一片是野外露營專用的場地,只有稀稀拉拉的幾棵小樹,雜草都清理得干干凈凈,倒也不用擔心引發山火。
蒙毅打了兩只兔子,一只狐貍。趙濯獵了四只雉雞,還活捉了一只偷雞豹(豹貓),這小東西的體型和家貓差不多,皮毛的紋路有點像花豹,這種自帶紋身的小貓,看著就不好惹。趙濯一個不留神,小豹貓輕盈地一躍而起,跳到懸掛著獵物的木頭架子上,叼起一只雉雞,一溜煙地竄進了遠處的草叢中。
趙濯頗有幾分舍不得,遺憾地直拍腿,說:“我還想養它呢。特意去打雉雞來喂它。哼,跑了也好,今晚咱們吃燒雞。”
蒙恬正襟危坐,唇角微揚。
蒙毅立即說:“還是吃兔子吧,這個季節的野兔最肥,裹上蜂蜜烤一烤,肯定好吃。你們稍等,我去捅個蜂窩。”
趙濯堅持道:“不用這么麻煩,雉雞烤出來比較香,就吃雉雞!”
蒙毅無奈:“咱倆一向誰也不服誰,再爭執下去也沒意義。今晚吃兔子還是吃雞,讓公叔琨來選。”
趙濯點點頭,和蒙毅幾乎同時側過身,看向趙琨。其他人也朝這邊望過來。
突然成為眾人視線的焦點,趙琨輕咳一聲,誠懇地說:“野兔和雉雞,我都想嘗一嘗。我特意帶了燒烤的調料,咱們再添幾樣野菜,用竹簽子串起來,一邊烤一邊吃。”
眾人紛紛贊同。
鎬池君的侍從開始摘菜、洗菜。趙濯好奇地翻了翻竹簍中的“野菜”,有常見的田間雜草,有山間的野花,還有一些,趙濯長這么大見都沒見過。他抱著懷疑的態度,猶豫了一下才問:“你確定這些雜草可以吃?”
趙琨失笑:“當然可以。等會我第一個吃。”人類的食譜本來就是在不斷地嘗試中,一點一點擴展開來。這些野菜,大多數人只認識其中的兩三種,都是到了季節,直接去野外挖,沒有人工栽培的,市場上根本買不到,因此一年也吃不上兩三回。
還有幾只竹簍,底部鋪著浸濕的粗紗布,里邊裝滿了帶根的野菜苗子,每一株小苗都是精心挑選,葉片健康,株形緊密漂亮。趙琨的雜交小麥已經進入試點階段,正在局部推廣,他有時間也有精力再培育一些新的蔬菜品種,豐富秦人的餐桌。
蒙毅發現趙琨面帶和煦如春風般的笑容,身體微微向前傾,掌心正捂著什么東西。他好奇地湊過去,“什么稀罕的小玩意?這般藏著掖著?手拿開,讓我瞧一瞧。”
趙琨緩緩移開手,幾只看起來挺嚇人的蟲子爭先恐后地爬開。
蒙毅嚇了一跳,后退半步,臉上泛起一抹潮紅,道:“多大的人了,還捉蟲子玩兒。”
趙琨跟蒙毅笑鬧慣了的,眨眨眼說:“多大的人啦,還怕這種毛毛蟲。它長大了是蝴蝶,可漂亮了。”
一頓燒烤沒吃完,趙姬派了一名女官前來斥責趙琨。
趙琨理不直氣也壯,淡定地睜著眼睛說瞎話:“真是手滑。我瞄準水鳥,嫪毐兩次沖進溪流之中,嚇跑了獵物,還弄臟了我的衣裳,我正要找他算賬呢。還有,我原本想賠償他一匹馬,但他的馬術太差了,不適合騎馬。我這兒還有一頭毛驢子,與嫪毐很是相配,讓他牽走吧。”
趙濯扯開大嗓門:“嫪毐算個什么玩意兒?太后再寵幸宦官,也該有個度。等秋狩一結束,就讓我爹彈劾他。”
女官還沒見過這么蠻橫的宗室,說不通,灰溜溜地告辭。
當夜,山腳行宮的方向,燃起了滾滾烈焰。趙琨驚醒,披上外袍走出帳篷,只看了一眼,心中便是一緊。他一面吩咐侍從去備馬,一面隨手揪住一個人就問:“那座行宮,是不是王上居住的?”最近過得太順,已經忘了華陽太后還想讓成蟜上位。
被趙琨一把揪住的人有點懵,眺望了幾秒鐘,說:“好像還真是王上今夜安寢的行宮。”
第51章 他冒火而來
另一邊,蒙恬也沖出了帳篷,皺眉望著行宮的方向。
趙琨安排侍從將所有人的水囊都灌滿,讓護衛去擊鼓。隆隆的鼓聲遠遠地傳開,夜宿在這片營地的青少年紛紛驚醒。
“怎么起火了?”
“我們要不要過去?”
“擅闖行宮可是死罪!”
“情況特殊,我們先去附近看看,王上不會怪罪的。”
眾人七嘴八舌,沒個主意。秦律森嚴,除了宗室、宦官、以及秦王政身邊的郎衛等等,其他人沒有接到命令,不能隨意靠近君王居住的地方。
趙琨一邊系腰帶,一邊故作鎮定地安排:“蒙恬、趙濯……帶上你們的護衛,隨我去救火。王賁、李信,你們去調兵,不要進入行宮的范圍,在距離起火的位置大約一里左右的地方畫線,讓軍隊圍成一個圈,砍樹、割草、壘土……不管用什么方法,要確保火勢蔓延到那個位置就沒有東西可以繼續燃燒,只能熄滅,一般需要砍出一個寬七丈左右,沒有任何樹木之類的可燃物的安全地帶,才能阻止山火蔓延。”
眾人齊聲答應了,各自去準備。
王賁和李信原本就要負責帶兵馳騁山林、驅趕野獸,只要不進入行宮的范圍,都是合法合理的,無論是誰也挑不出錯。蒙恬、趙濯等人皆是郎衛,原本就應該輪換著守衛秦王政。
何況秋狩是國家大事,不容許出岔子。就連秦王政都要親自參與田獵,順便閱兵。青年將領的指揮調度能力將在圍獵中得到大幅度的提升,新兵也將鍛煉出殺氣、默契。誰能盡快滅火,確保秋狩順利地進行,也是亮閃閃的功勞。
趙琨微微停頓了一下,補充道:“蒙毅,你派人去各處營地,將他們裝水的器皿都借來。多多準備清水,運送給負責救火的人。救火的時候一定要多喝水。最好把衣裳也打濕。所有人立即行動,不要有所顧忌。萬一出了問題,王上怪罪下來,罪責由我一人承擔。”
這番話一出口,原本還有些憂慮,不敢參與救火的人,也紛紛行動起來。
秋季干燥,一眨眼的功夫,火勢蔓延,火光已經擴大了不止一圈。以古代的救援條件,一但爆發山火,只能是修一條隔離帶,在安全距離阻止山火蔓延。想要直接撲滅山火基本是人力辦不到的。
這時,侍從剛好牽來了他們的馬。
趙琨帶頭佩劍、背弓、隨身掛兩只水囊,縱馬揚鞭。萬幸他們的營地設在一處小山坡上,離行宮比較近。官辦的田獵活動,一年要舉行四次,春夏秋冬都有,所以這段山路早就被前人踏平了,能駕車能跑馬。速度飆得快一些,十分鐘就能趕到行宮。
路過小溪的時候,趙琨示意眾人翻身下馬,在溪水中滾了兩圈,濕漉漉地爬起來,又狂飆了三分鐘左右,已經能感受到火場特有的濃煙,木材燒焦的炭火味、錦緞、肉類、動物皮毛焚燒的氣味……各種味道混雜著煙塵,熏得眾人直咳嗽。
濃煙滾滾、熱浪鋪面,直到此刻,眾人才理解趙琨為什么要讓他們在溪水中打滾——用濕布蒙住口鼻,明顯要稍微好受一點。于是有手帕的用手帕,沒帶手帕的撕一片衣袍下擺,也能湊合著用。
整座行宮,已經有三分之一的建筑物被火光吞沒。火焰映亮了半邊夜空。
呼救聲、驚叫聲、哭喊聲、咒罵聲此起彼伏。
里邊的人想逃生,行宮的大門上卻掛了一把銅鎖,緊緊地鎖著,他們開始撞門、翻墻、鉆狗洞……
場面亂極了。
趙琨與蒙恬對視一眼,蒙恬策馬上前,拔劍連劈數下,銅鎖落地。趙琨組織人手救火,安排護衛去疏散被困在火場的人員。
\"嘭!\"
一道沉悶的重物倒地聲,驟然穿透了濃煙和火光,是一處殿宇的梁柱被燒壞了,陡然折斷,從高處砸落到地面上。
秦王政冷淡地掀起眼睫,數十丈開外火光沖天、殿宇傾斜、廊柱倒塌,不時有燃燒的斷木翻轉著墜落下來,人擠人、人推人、人踩人,恍如末世之景。
他本該睡在最先起火、目前已經傾斜的殿宇之中,然而暗衛發現朝中的楚系官員打聽了秦王的具體住處,別人只知道秦王政今夜宿在行宮,并不會刻意去打聽他究竟會睡在哪一間殿宇。
所以秦王政留了個心眼,悄悄換了一座偏殿休息。昨天晚上,小叔父打發了伯高來給他送烤串,羊肉串、雞肉串、烤兔腿、烤蘑菇、烤面筋、烤豆皮都很好吃,豆皮中還卷著不同的野菜,有好幾種口味。秦王政最喜歡孜然味的串串,只是燒烤吃多了,半夜口渴。他起來喝水。但見月色朦朧,窗外有黑影一晃而過。
秦王政抓起劍,帶著幾名郎衛追了出去,是一個鬼鬼祟祟的小宦官,對方潛入殿宇中,故意點燃了重重簾幕,推倒了宮燈。
秦王政離得遠,等他反應過來,示意郎衛沖上去擒獲那個小宦官的時候,已經有些遲了。
火勢蔓延的太快,郎衛們用腳踩、用水潑,手忙腳亂地滅火。秦王政也參與救火,直到腳心微燙,鞋底被燒穿了一個洞。他環顧四周,才發現許多郎衛的頭發都被燒焦了幾縷,他們終究還是沒能阻止火勢擴散。火焰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繞過他們,燒著了木質的墻壁。
秦王政果斷下令,讓所有人從起火的寢殿中撤離。他沒有冒冒失失地跑出行宮,因為如果是他派人放火,肯定還有后招,比如請上幾位神箭手,守在外邊,假設目標人物運氣好,從火場中跑了出去,可以直接一箭送走。
一片騷亂中,小叔父焦急地呼喚著他,逆著像潮水一般逃離的人群,迎著火光,沖破了滾滾濃煙。
第52章 秦王政:叔父騙人!
“王上!”
“咳咳,誰瞧見王上了?”
秦王政立刻追上去,總算在趙琨沖進火場之前,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把他整個人拽得后退了兩步。
趙琨猝不及防,猛地被人拽過去,后背撞在一片結實、□□的胸膛上。
他驀然回頭,發現是大侄子。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確認大侄子完好無損,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回原處,長吁一口氣說:“幸虧你沒事。”
秦王政一直站在上風口,基本沒有被煙霧嗆到,看起來比穿著濕衣裳、頭發和衣襟微亂的趙琨還要整齊體面一些。
剛才小叔父差一點點就沖進了火場!
秦王政心中有些后怕。他神色嚴肅,手指用力攥緊,沉聲道:“說好的有事不要往前沖,遇到危險叔父第一個躲開,騙人!”
趙琨被他攥得手腕生疼,輕輕掙脫出來,不走心地說:“下次一定。”
他環顧四周,沒找到熟悉的身影,眉心微皺,問:“伯高呢?”
秦王政根本就沒留意這個小宦官,他看向身側的侍從,用眼神詢問。
侍從望了一眼大半邊都在熊熊燃燒的殿宇,戰戰兢兢地回答:“伯高應該還在里邊,他是公叔琨的人,奴婢不敢怠慢,安排他宿在西廂房。”
話音未落,火場中傳來少年的呼救聲。
嗓音已經暗啞變調了,根本聽不出是誰在求救,不過那個方位,房屋的采光不好,大概率是住著無權無勢的小宦官。
趙琨飛速打開一只水囊,將清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助跑幾步,一閃身就飛跨過一道躍動的火焰,
蒙恬正指揮著眾人救火,發現趙琨以身犯險,急壞了,追到火場跟前,大喊:“別過去!只是一個宦官。”
秦王政的聲音透著一絲薄怒,更多的是無奈:“小叔父!”他知道他勸不住趙琨。
“我很快就回來。你們留神保護王上!”趙琨被濃煙熏得直流淚,好在煙和熱氣都是往上飄的,他盡量躬著身體,避開不斷升騰的煙霧。身后不遠處,秦王政還說了什么,他沒聽清。
趙琨飛速地穿行,越來越接近呼救聲傳來的位置,呃,被一道已經燒成碳狀的木頭門擋住了。
他果斷揮劍,一下、兩下……五下,總算劈開了雕花門。
四面都有火光跳躍,縱然火勢還沒有蔓延到跟前,撲面而來的熱浪和煙塵也能讓人焦灼不堪、呼吸困難。伯高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感受到四周的氣流越來越灼熱。他睡得比較沉,醒來時門窗已經被燒得變形,完全打不開。
高溫中,呼吸間都是滾燙的濃煙,人的意識很快就開始昏沉。伯高聽見蒙恬說“只是一個宦官”的時候,心中十分絕望,艱難地喘息著,憤恨、不甘、留戀等種種情緒漫過心頭,指甲在地面上扣出了兩道印子。他暗暗發誓——如果此番不死,將來必殺蒙恬!
也許隔了很久,也許只是幾次呼吸的時間,伯高聽到利刃破門的聲音,有人踹倒了什么東西,啞著嗓子說:“還能走嗎?快出來!我……”
來人一句話沒說完,吸入煙塵,被嗆得連連咳嗽。
求生的渴望讓伯高再次凝聚出力量,他連滾帶爬,往門的方向沖過去。與此同時,他感覺到有一抹氣息逼近,濃煙滾滾,哪怕他竭力分辨,也看不清來人的五官。剛才那沙啞的嗓音,應該是煙熏的,根本聽不出是誰。伯高覺得很像是趙琨,但趙琨沒這么矮。
對方握住他的胳膊,強勢地將他拽出門去。拉著他向外飛奔,還摸索著,把一方潮濕的手帕塞進他的掌心,“遮住口鼻。頭低一些,煙就沒這么大。”
這手帕……熟悉的絲滑柔軟的觸感,伯高終于確定了,顫聲道:“鎬池君!”
前方的障礙物被人粗暴地劈碎,趙濯雙手執劍,罵了一句臟話,低吼:“我就片刻沒看住,你就能闖進火場去!”他猛地沖上前,幫趙琨將伯高拽出來。
到了相對安全的區域,趙琨不顧形象地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邊喘邊咳。還不忘對趙濯笑一笑。趙濯氣得跳腳,道:“傻透了!”
秦王政抿著薄唇,替他拍背。
伯高暫時被撇在一邊,沒人管他。他從滿懷希望到絕望,又從絕望到浴火求生,其實都在須臾之間。趙琨冒火而來,牽著他,拽著他,又重見天光。在生死之間走一遭,好像有什么東西和從前不一樣了,他揉了揉眼睛,漸漸清晰的視野中,蒙恬打開水囊,很是體貼地給趙琨喂了幾口清水。
這就是剛才說出“只是一個宦官”的人啊。一群雄鷹、禿鷲之類的猛禽,以及烏漆麻黑的烏鴉之中,怎么會混入了像趙琨這樣的小白鴿?
趙琨發現伯高盯著他看,以為伯高也想喝水,解下另一只水囊,默默地遞給他。趙琨的嗓子還有點疼,手臂上有一小片皮膚輕微燙傷,也疼,不想說話。
伯高仰頭飲了水。將水囊抱進懷中,瞇眼看向秦王政。這一刻,他急切地想要往上爬,爬到比蒙恬、嫪毐、呂不韋都更高的位置上。最好能向秦王政一樣,給趙琨提供最強力的庇護。如果說從前,他最關心趙琨的起居,只想背靠大樹,一生一世過得安安穩穩,哪怕一直是小宦官也可以。現在,他開始留心觀察秦王政的喜好。琢磨怎么往上爬。
和蒙恬、趙濯這樣的官宦子弟相比,伯高什么都沒有。他甚至不確定自己的生父是誰——他母親獲罪,被沒入隱宮的時候,只有十六歲,因為長相甜美,說話溫溫柔柔的,宗室子弟來隱宮住宿,都喜歡點名讓他母親去貼身服侍。后來便有了他和弟弟妹妹,只能確定他的生父也是嬴姓趙氏,具體是誰,連他母親也不知道。
第53章 他所有的好東西都是搶來的,包括……
不過,這不重要。
伯高決定,從今天開始,那幾個宗室之中,最有權有勢的一個,便算作他父親了。
剛巧他現在很得鎬池君的看重,那幾位宗室都非常樂意認下他這個兒子。一來鎬池君跟秦王政的關系十分親近,消息最是靈通,朝堂上有什么風吹草動,他都會第一時間知曉。二來水上樂園每季推出的新鮮玩意,可以找他提前預約,第一批帶人來玩兒,還能觀賞保留節目,倍有面子。
伯高想到這里,臉上的神色仍然是恭敬的,心中卻有另一個他露出了無比嘲諷的笑容——當初在隱宮,他時常挨打,始終無人問津。
沒爹的小孩子,誰都敢欺負一下。一連兩天,管事的大宦官故意把他的飯菜倒進裝著垃圾的木桶中,他一開始強撐著不愿意吃,后來實在餓得受不了,于是趴在木桶邊上,挑揀還算干凈的飯,直接往嘴里塞。撿別人不要的點心、竹簡、禿筆……有一回,一個宗室開心,賞了伯高一盒肉脯,他舍不得吃藏起來,結果長毛了,他一邊吃一邊哭,至今還記得那個味道——又臭又酸的,怪得很。
他從小就會看別人的臉色,時常感到惶惶不安,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大宦官打。
直到那天,他遠遠地認出了鎬池君,假裝暈倒,被帶出隱宮,才過上舒心的日子。鎬池君太好辨認了,豐神俊秀,而且沒什么架子,對宦官宮女也是最客氣、最溫和的。后來,伯高漸漸混得有個人樣了,對那幾個宗室有用了,他們總算想起伯高這個人跟他們是有血緣關系的。
鎬池君曾經安排周青臣為伯高講解儒家典籍,對于“溫良恭儉讓”這一套,伯高一向嗤之以鼻——他所有的好東西都是搶來的,包括留在鎬池君身邊的機會,也是耍了心眼才得到。只有弱者才坐等施舍,他想要的東西,他都會努力爭取。
跑出火場許久了,肺部仍然有一種被滾燙的氣流灼痛的感覺。
伯高又喝了兩口水,偷偷摸摸地觀察了許久,發現想在秦王政跟前露臉的人太多了,這并不是一條好走的路,秦王政也不是隨便誰都可以接近的人,看來還是得從鎬池君入手。
目光又轉回趙琨身上的一瞬間,伯高敏銳地感覺到趙琨在忍耐著什么。
他挪動了一下,換了一個角度望過去。只見趙琨右臂的衣袖上被燒出了幾個洞,手臂似乎也有燙傷,但是圍著他打轉的那兩個官宦人家出身的紈绔很是粗心大意,估計這輩子都不曾照顧過誰,根本沒發現趙琨的異常。
秦王政和蒙恬都在忙碌。
伯高用力捏了一下水囊,一骨碌爬起來,擠到趙琨的身側。
趙琨依然坐在地上,一臉迷糊地望著伯高在他面前半跪下來,抓住他的右手,輕輕撩起了那一截燒壞的衣袖。燙傷導致的紅腫在一片冰肌玉骨上格外顯眼。萬幸皮膚沒有破損起泡,不需要請太醫,養一段時間就能恢復。
伯高的手顫了一下,低低地說:“怎么總要逞英雄啊?為救一個像奴婢這樣的小宦官,值得嗎?”
他一邊說話,一邊輕柔自然地將趙琨的衣襟捆平、拉展,小心翼翼地把衣袖挽上去,用袖帶束好。再以手指為梳子,替趙琨將頭發攏得整齊好看一些。都是日常做慣了的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趙琨暗暗感嘆:這般體貼入微的小伙伴,怎么沒多來幾個?
他解釋道:“我沒有逞英雄,我只是沒法子聽著別人呼救,卻無動于衷。而且,你也是我的同伴啊。沒有什么值不值,做什么事都衡量利弊,會活得很累。”
同伴嘛?
伯高心花怒放,唇邊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秦王政的衛隊在四周巡視了一圈,因為不確定哪些人是前來觀望情況的,哪些人是暗藏的弓箭手、刺客……親王政干脆下令,將閑雜人等全部驅散,不允許任何人在行宮附近逗留。
眾人有條不紊地追隨秦王政一同撤離。搬去了另外一座行宮。后半夜,火燒到隔離帶,漸漸熄滅。趙琨派人統計了一份名單。秦王政論功行賞,所有參與救援救火的人,都升了一級爵位。包括搞后勤送水的蒙毅等人。
趙琨擔心還會有什么事,陪秦王政在射熊館住下了。事實上,秦王政也不許他走,他老咳嗽,住在這邊御醫給他看病、熬藥方便一些。安頓下來沒兩天,嫪毐耀武揚威地帶人過來,說有個官員遇害,是被人一箭穿心,箭桿上刻著一個“琨”字。
趙姬懷疑趙琨游獵的時候誤殺了一名官員。希望他配合調查。
第54章 東窗事發
趙琨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懶散地斜倚著幾案,打了一個哈欠,說:“沒搞明白,為什么懷疑是我?”
嫪毐耐著性子又強調一遍:“咸陽令的尸首是在射熊館的后山發現的,位于草木繁茂的南山坡,造成致命傷的兇器是鎬池君的箭。”
趙琨微微挑眉,慢條斯理地分析:“首先,刻著“琨”字的箭,不僅我有,長信侯(嫪毐)也有。其次,雖說行宮后山一般只有宗室才能去游獵,但長信侯一向沒把自個兒當外人,這山上的各處宮苑、朱樓紫殿不是都玩遍了嗎?怎么只懷疑我,不懷疑長信侯呢?”
嫪毐抱臂,皮笑肉不笑:“這是太后的意思。”
秦王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小叔父射了嫪毐三箭,徹底撕破臉的事,已經人盡皆知了。
這一刻,嫪毐有一種被大型的獵食猛獸盯上的毛骨悚然,雖然只是錯覺,還是叫他心中驚悸難安,有一絲絲不太好的預感。
下一秒,秦王政面無表情地說:“沒錯,單憑這兩點,嫪毐的嫌疑更大。小叔父的箭術還不錯,不可能那么離譜。”
嫪毐:“……”
有一說一,提什么箭術?箭術好了不起啊?
趙琨謙虛道:“一般一般,就比王上遜色那么一丟丟。”其實自從上回一箭射中雙雁,他便開了竅,找準了射箭的感覺,箭術明顯地突破瓶頸期,又精進不少。
秦王政疑惑地重復:“一丟丟?”
趙琨微笑著解釋:“就是‘一點點’的意思。”
秦王政學以致用:“咸陽令身高八尺,以小叔父的眼力,要誤殺他,有一丟丟困難。何況咸陽令被殺,算是一樁大案,追查兇手、審案之類的事應該交給廷尉去辦。趙濯,送客。”
趙濯接到命令,一點都不客氣,上前推著嫪毐就向外走。
嫪毐急道:“太后那邊……”
秦王政打斷他:“太后那邊寡人去說。”
秋狩的第七天,廷尉確認了咸陽令的死亡時間,排除了趙琨的嫌疑,那個時間段,他不在場。最終被揪出來的嫌疑犯,是嫪毐新收的門客。
明擺著就是嫪毐故意找事,然而秦律嚴苛,廷尉查到門客這里,線索就斷了,沒有證據表明事情是嫪毐主謀的,不能僅憑推論就給一個人定罪,所以最終判定門客腰斬,嫪毐只是治下不嚴,判定為失察之罪,罰俸思過。
秦王政氣得連放長線掉大魚都顧不上了,拔劍要殺嫪毐。趙姬一哭二鬧,秦王政吃不消,只好捏著鼻子放了嫪毐一馬。
當天下午,周青臣如愿以償,和終黎辛一起獵了一只老虎、一頭熊瞎子。
作為王室頻繁使用的狩獵場地,南山的熊瞎子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絕跡了。這老虎和黑熊其實是從秦嶺西邊的褒斜谷捉來,放養在山林之中,專門為這次秋狩準備的大型獵物。
周青臣和終黎辛互相謙讓,都說老虎和黑熊是對方獵到的。
從箭支來判斷,其實兩個人都射中了老虎和黑熊,不過只有一處是致命的要害。秦王政心中跟明鏡似的,箭術精準一些的,應該是終黎辛。但秦王政早就注意到了博學多才、心細如發、辦事干練的周青臣,認為他是一個難得的人才,決定兩個一起賞。提拔周青臣為待詔博士。至于終黎辛,他不愿意當官,賞賜給他的錦緞和錢財,轉眼就拿去請客,幫小叔父挑選了一批半大的少年郎,訓練成新的護衛。
這批護衛的整體武力值更高,潛力也不錯,因為小叔父是個有名的伯樂,舉薦了不少千里馬。很多家世一般,沒有機會出頭的青少年,都愿意追隨他。
秋狩的第十五天,秦王政閱兵的時候,甘羅回來了。他帶回了趙國河間之地的五座城邑的輿圖,以及人口戶籍簿冊。還有趙王希望秦趙兩國結盟,一同攻打燕國的愿望。談判的相關事宜也是由甘羅負責,前前后后又從趙國要過來十二座城。也就是說,趙國大將廉頗剛從燕國搶來的三十座城,秦國不費一兵一卒,就得到了一小半,可見甘羅的嘴皮子功夫有多厲害,已經遠遠地超出了伶牙俐齒的范疇。
趙琨眉開眼笑,扯一扯大侄子的衣袖,說:“甘兄這一張嘴,能抵十萬雄兵。”
秦王政開懷大笑。他十分高興,派人清點曾經屬于左相甘茂的房產和土地,一一整理出來,賞賜給甘羅。將他拜為上卿。十二歲的上卿,天下獨一份。在戰國末年,上卿已經是最高等級的爵位,比如丞相呂不韋,也屬于上卿的級別。所以百姓都稱甘羅十二拜相。
甘羅如釋重負——此番拿回祖上的產業,比預想中更加順利。數千畝良田,幾十處老宅的房契到手,甘氏族人從此衣食無憂。他也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了。
光陰如流水,一轉眼便是三年。嫪毐始終沒有放棄找趙琨的麻煩,還真讓他找到了關鍵之處——趙琨舉薦的水利工程師鄭國被查出來是個韓國間諜。
第55章 睡懶覺,秦王政用上了棉被。
事情大約是這樣的:
趁著燕趙打得不可開交的大好時機,秦王政派蒙驁領兵攻打韓國,一連奪取了十三座城池。
這一回,趙國自顧不暇。魏國因為信陵君魏無忌稱病,不再上朝,終日沉迷酒色,國尉繚出走,士氣低落,愛莫能助。魏國不出兵,就算楚王愿意發兵,楚國的軍隊也過不來。所以無論韓王派出多少使者,都沒能搬來諸侯的援軍。
在這期間,鄭國三次上疏,請求增加徭役,讓更多的青壯年男子去修水利工程。甚至嚴重影響到了兵力擴充,他剛好是韓國人,便有人起了疑心。嫪毐派出幾個門客,在鄭國那里潛伏了兩年多,總算查出一點東西——鄭國始終跟韓國的暗探保持著聯絡,多次傳遞消息。
目前,鄭國正在廷尉府接受調查,如果他被判定為間諜,不僅他自己難逃一死,舉薦他的鎬池君也要承擔連帶責任。
萱姬急得團團轉,她也曾參與其中,是經不住細查的。滄海君甚至做好了帶萱姬逃亡的準備。
趙琨反倒跟沒事人一樣,在難得的休息日,睡了一個懶覺。日上三竿,他還賴在床上,裹了裹被子。這是用胡商從西域帶來的白疊子(棉花)制作的棉被,松軟如同云朵一般,曬得干爽,又熏了淡淡的薔薇香,舒服極了。大侄子在他這里住了一晚上,回去就將寢宮的被褥都換成了純棉的。
“哐!”
有人粗暴地從外邊踹開了房門,風風火火地撩起帷幔,直奔床邊。
趙琨依然閉著眼。根本不用看,他就知道來的是趙濯——其他小伙伴都講禮儀、守規矩,不會在他睡覺的時候闖進來。秦王政有時也不在意那些繁文縟節,不過他開門沒有這么粗魯。
確實粗魯,趙濯直接抓著他的一只腳腕,使勁將他往外拽,說:“你攤上大事啦!還睡呢?”
趙琨扒著床欄不放手,“就是攤上大事了,才更要多睡一會兒。萬一進了廷尉府的詔獄,應該很長時間都沒機會似這般好眠。”
趙濯一撩衣擺,在床沿坐下,嚇唬他:“你想得美,嫪毐如今的權勢,直逼呂不韋,他八成要把你弄進咸陽獄和老鼠作伴。廷尉詔獄那種專供高官貴戚的小單間,你還住不上!”
這下不用他拽,趙琨自個兒坐起來,一邊穿衣裳,一邊嘆氣:“我太難了。”
趙濯狡黠地提議:“你趕緊進宮去,脫掉上衣,跪地向王上謝罪,王上不會為難你的。秦王政都不罰你,下邊的官員自然不敢動你。”
這確實是一個可行的辦法——秦國的法治其實并不健全,因為王權始終凌駕在秦律之上。趙琨舉薦鄭國這位韓國間諜的事,可大可小,是追究到底,還是輕輕放過,秦王政就可以做主。
不過,趙琨不愿意打感情牌,讓秦王政為難。這些年,趙姬總是利用母子親情,逼迫秦王政一次一次地退讓,給嫪毐謀取權利,以至于嫪毐的草臺班子最終做大做強。呂不韋也習慣了在朝堂上說一不二,相權和君權的沖突愈演愈烈。
秦王政十六歲的時候就渴望加冠,執掌大權,完成橫掃六國的功業——按照慣例,君王可以提前舉行冠禮,比如周文王十二歲就加冠,周成王舉行冠禮的時候,也只有十五歲。
然而呂不韋和趙姬都不同意,權力使人瘋狂,很少有人愿意輕易地將權柄拱手讓人。
彼時,趙琨問過秦王政一個問題:“政兒為什么想要一統江山?”
他一直都很好奇——創立了我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的封建王朝的秦始皇,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在始皇帝之前,沒有人這么做過。就算是周天子,也是分封諸侯,周天子直接管轄的土地其實并不算十分廣袤。
秦王政迎著風雪,攏了攏大氅,“小時候每次被趙國的權貴欺辱,母后就抱著我哭,那時候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秦趙交戰,別人拿我撒氣。后來我聽見尉繚和信陵君爭論,他說‘誰不想安居?百年戰亂,何以安居?’他愿輔佐一人,蕩平天下,徹底終結亂世。然后再回故鄉安居。”
秦王政聽了這番話,一宿沒睡著,翻來覆去,心想;秦國將軍白起坑殺了四十萬趙軍,所以趙人怨恨難消,遷怒于秦國質子,可以理解。可是秦王想要開疆拓土,也很正常,哪個君王不想?所有人都沒錯,那他遭遇的這一切又算什么呢?所以,他也希望一統天下,沒有諸侯,自然不需要交換質子,天下再也不會有人如他一般被欺辱。歷代秦王,都熱衷于開疆拓土。他也不例外。
趙濯忽然伸手,在趙琨的眼前晃了晃,“怎么還走神?小侍女端著水等你洗漱,等半天了。”
趙琨回神,把自個兒收拾得衣冠楚楚,呼朋喚友,招呼大家一起圍爐賞雪吃小火鍋。
先秦時期的火鍋叫作“溫鼎”,花紋精美,還帶托盤。趙琨又私人定制了一批溫鼎,仿照漢朝的五宮格火鍋的樣式,一鍋可以做五種口味。再從胡商的手中購買肉牛,大冬天的,吃一頓牛肉涮火鍋,又暖和又過癮。
飯后,趙琨跟趙濯下棋。他身姿修長挺拔,才十五歲,已經跟趙濯一般高了。外加天生一雙秀麗的桃花眼,看條狗都能給人一種深情款款的錯覺。十指修長白皙,指甲干凈有光澤,粉紅的指尖拈著一枚白玉棋子,賞心悅目。
一局棋沒下完,嫪毐直接帶人闖進來,拿著一封密信問:“鎬池君,這是萱姬寫的,還是你寫的?”
趙琨接過密信仔細看了看,應該是萱姬的東西,于是他輕輕嘆息,說:“我寫的。”
說完,他又轉向趙濯,“濯郎君,今日招待不周,見諒。這局棋留著,等我出來,咱們再繼續。”
第56章 急什么?到了門口再說。
趙濯披上火紅的白澤紋大氅,說:“好,我等著便是。今日風雪頗大,我送鎬池君一程。”
他佩上寶劍,寸步不離地跟在趙琨身側。他的護衛、侍從、車夫,也趕著馬車、牽著馬追上來。
吃飯的時候,甘羅有事先行一步,臨行前曾經細細叮囑趙濯:如果鎬池君被嫪毐帶走,盡量盯緊一些,別給嫪毐折辱鎬池君的機會。
嫪毐火冒三丈,怒道:“趙濯,孤親自押送嫌犯,你敢搗亂?信不信孤連你一同拿下?”
趙濯一揚下頜,邪魅地勾唇一笑:“我搗什么亂了?鎬池鄉又不是你的封地,官道也不是你家修的,你們能走,我自然也能走。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搗亂?要不要找王上評評理?”
嫪毐噎住。一口氣梗在喉間,上不去,也不下來,憋屈得慌。
趙濯至今不肯喚嫪毐長信侯,因為他爹的關系,嫪毐也只能咬牙忍了。他原本都計劃好了:走到半路上,就繞去人煙稀少的地方,給趙琨一點顏色瞧瞧。可以謊稱趙琨拒捕,用麻繩像拴狗一樣拴住他,騎馬拖著跑,讓他吃足苦頭。別人也挑不出錯。然而現在有趙濯盯著,卻不方便睜著眼睛說瞎話了。這位超級紈绔可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老虎嘴里拔過牙、龍王頜下扯過須的。
官差要上前捆綁住趙琨,趙琨瞥一眼麻繩,躲開了,平靜地說:“不必如此,我自己會走。”
一路行來,雪花紛紛揚揚,靴子踏在積雪上“咯吱咯吱”的響。許多鎬池鄉的百姓自發地跟在后邊。
他們之中,很多人都曾經因為連坐制度,不幸被牽連成為囚犯、奴隸,卻萬幸被分配到鎬池鄉種地,遇見了趙琨。每年的小麥、稻谷、豆子大豐收以后,趙琨都要為他們討一道特赦令,讓勤勞種地的人恢復平民的身份,重獲自由。技術好的,趙琨還會舉薦,安排他們去各鄉擔任農官,主管農耕事宜。
熱心的大叔大嬸看見趙琨就笑得跟花一樣,專門走過來打招呼:“鎬池君,吃了沒?”
“又長高了,定親了沒有?”
“快要成親了吧?什么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吶?”
趙琨一一回答,沒有絲毫不耐煩,仿佛他真是出來游玩的。
這個時代,窮一點的地方,百姓是衣不蔽體的,一家子才能湊出一套可以出門見客的衣裳。鎬池鄉稍微富裕一些,卻也不是人人都有冬衣可以御寒。趙琨已經引進了白疊子(棉花),但以目前的紡織技術,一天從早織到晚,也織不了多少棉布。需得是達官貴人,才穿得起。零下的溫度,一眼望過去,還有不少百姓衣衫單薄,腳穿草鞋。
趙琨輕輕嘆息,如果今天沒有被捕,他原計劃要畫一款改良版的織機,熟練以后,織布效率至少能加快三倍,讓更多的人穿上純棉衣服。最好人手一件大棉襖,過一個暖冬。
聊天總會拖慢步伐,耽誤時間。
官差看得直皺眉,但鎬池君到底是宗室。聽說與王上相伴長大,情分非同一般,還是王上的親叔叔,他們也不敢太失禮,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
何況也不能太較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無論是嫪毐,還是鎬池君,他們都惹不起。不得罪為好。
跟著的百姓越來越多,趙琨只得團團作揖:“雪越下越大了,諸位父老鄉親,別送啦,快快回家吃飯。”
等眾人散去,趙濯笑嘻嘻地解下錢袋,直接豪橫地灑了兩把金豆子,引得官差紛紛爭搶,哪怕嫪毐連連呵斥,也沒什么用,官差都忙著撿金豆子去了。就連嫪毐的屬下也十分心動,眼巴巴地望著,一副很想撿的模樣。
這些是咸陽縣衙的差役。雖然新的咸陽令是嫪毐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但閻王好斗,小鬼難纏,這些差役明著不會違背嫪毐的命令,卻格外擅長陽奉陰違,就是每件事都好像嚴格地照辦了,又跟嫪毐預期地效果相差十萬八千里。
比如此時此刻,知道的,這是押送嫌犯。不知道的,還以為這群官差正簇擁著鎬池君出游呢。
嫪毐只好給他的門客、護衛使了個眼色。有些事還是得靠自己人。
趙琨很是驚訝地發現:趙濯已經跟官差打成一片了。不愧是咸陽城中一等一的敗家子,在家能得父母的寵愛,百般縱容。在外邊嘴甜起來,也能將七八尺的虬髯壯漢哄得暈了頭,一口一個“濯郎君”,一群北方爺們故作溫柔可親的夾子音,誰懂啊?
趙琨一聽就想笑。
趙濯還一本正經地承諾:“相逢就是有緣,以后諸位兄長有什么事,都可以來衛尉府找小弟說道說道。”
為首的捕頭膀大腰圓,激動地直拍胸脯:“濯郎君夠義氣,俺們也識相。郎君放心,只要不是過堂審訊,在其他地方,俺一定上上下下打點好,看著鎬池君,不叫雜七雜八的人亂來。”
嫪毐:“……”
他忽然感覺有點心梗。
已經可以望見咸陽縣衙,趙濯一邊走,一邊將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摘下來,就連腰帶里藏的金帛都一并取出來,解下大氅,一股腦地包起來,綁成一只包袱,塞給趙琨。
“我有經驗,你進去以后,出手闊綽些,就能少吃點苦頭。”
趙琨詫異地抬眸:“你哪來的經驗?進去過啊?”
趙濯摸摸鼻子:“少時不懂事,穿小廝的衣裳在街頭打群架,沒報我爹的名字。就在這咸陽縣衙,吃了兩天牢飯。牢里冷的很,大氅你先湊合著用,我去給你備點東西,今晚送來。”
趙琨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快上車去,別凍壞了。”
趙濯道:“我穿得厚,不礙事。”
趙琨還想再勸,趙濯的侍從已經從馬車上取來一件貂毛的輕裘,替他披上。
縣衙大門口,一個宦官左顧右盼,瞧見嫪毐,連忙迎上來行禮,說:“太后有話要問鎬池君,請先移步長樂宮。”
嫪毐得意地朝趙濯一撇嘴,做出一個邀請的手勢:“濯郎君請回吧,長樂宮可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趙濯擺擺手:“急什么?到了長樂宮門口再說。”
一行人穿過熙熙攘攘的章臺街,在長街轉角,斜刺里突然跑出來一個雪白的團子,哦不,是個十三四歲的嬌俏女郎,她披一襲雪白的狐裘,膚光更要勝過滿城雪色。是相府的千金呂氏,閨名未知。
呂姑娘瞧見趙琨,上來就堵著他的去路,問:“鎬池君,看見甘羅沒有?他剛才撞到我,說了聲‘抱歉’就跑得沒影了。”
趙琨搖頭,“上午見過。不過,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甘羅說有急事,一起吃著小火鍋,突然就去牽馬,走得火急火燎的。
呂姑娘相當失望,一跺腳,跑遠了。
趙琨躬身向趙濯告別,“濯郎君,后會有期。”
長樂宮的一重重朱樓紫殿,數十道朱門次第開啟。趙琨一身錦衣華服,上臺階的時候,衣擺會拖地。
嫪毐故意擠過來,踩住他的衣擺,手中的傘微微傾斜,將融化的雪水滴在他臉上。
趙琨抱著趙濯給他的“包袱”,騰不開手,于是用胳膊肘狠狠地一頂,在嫪毐的慘叫聲中,他脫掉靴子,解下佩劍,入殿拜見太后趙姬。
半晌沒聽見趙姬讓他起來。
第57章 就是這么自覺。
當年子楚還在世的時候,從未讓趙琨拜這么久,都是他還沒有拜下去,子楚就先一步將他扶住了。平日里也是關懷備至,一直都是好哥哥。
想起阿兄子楚,趙琨心中黯然。
他抬眸一瞧,好家伙,趙姬直直地望著殿門處嫪毐的方向,一張艷冠群芳的玉面上滿是心疼、關切的神色,似乎想要起身走過去看一看。
嫪毐臉色發白,雙手緊緊地捂著腰腹左側大約是腎臟的位置,又哆嗦著慘嚎了幾聲,額頭上不斷地有細漢滲出來,似乎真的特別疼。
趙琨平常動手都比較有分寸,還不曾把誰打出問題。只是剛才那一下帶了些火氣,他又一向極其厭惡嫪毐,下手有一點點(億點點)重。
看這情形,該不會是把嫪毐給打成腎出血或者腎臟破裂了吧?人的身體有時候真的很脆弱啊。
對于趙琨來說,太后也是自家嫂嫂,與他是平輩,禮數到位就行,不必過于拘泥細節。太后暫時顧不上他,不發話,趙琨就自覺地站起來,走到幾案邊將包袱放下,把跪坐神器“支踵1”挪到合適的位置上,優雅地入座。
還有那么多宮人在場,外加趙琨這么大一個超級電燈泡,趙姬就完全拋開了太后的架子,直接提著裙擺跑過去,親昵地扯開嫪毐的腰帶,依次扒拉開好幾層衣裳,俯身去看他的腰側。
嫪毐果然傷到了,肌膚上有一塊非常明顯的淤血,腫得很厲害。
趙姬有點慌,輕輕摸了一下,嫪毐又發出一聲哀嚎。趙姬嚇壞了,和兩個小宦官一起將嫪毐扶到床上躺好。急切地派人去請太醫。嫪毐都沒哭,趙姬的眼圈反倒先紅了,淚水在眼眶中直打轉。
跪坐這種姿勢,衣擺上嫪毐留下的污漬就十分明顯。趙琨蹙眉,搓了一下手指,指關節發出輕微的爆響。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以他跟嫪毐的關系,沒沖過去再補上一刀,就算他有涵養了,“不知太后喚微臣過來,有什么事?”
趙姬聽見說話聲,怔了一下,總算想起正事。她其實不希望嫪毐和趙琨交惡,因為嫪毐是她傾心相許的男子,趙琨作為她兒子最親近的人,既是叔父,也是至交好友。是她看著長大的少年郎,仁慈、寬厚、愛玩也愛鬧,得過高人的傳承,有許多尋常士子沒有的見識。趙琨的為人怎么樣,她心里清楚。嫪毐和趙琨最初也沒什么矛盾,都怪趙濯亂說話。同為宗室,趙琨自然會偏向趙濯多一點。
趙姬覺得彼此都是親眷,一家人有什么說不開的?
事實證明,還真有解不開的結。小宮女已經悄悄地將嫪毐挑釁趙琨,被打的事情說了。趙姬有一種深深地無力感——男人為什么如此爭強好勝?各退一步,和睦相處不好嗎?如果趙琨愿意幫忙說說好話,她跟嫪毐在一起的事,政兒應該更容易接受一些。
趙姬帶著幾分期盼,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眼尾的細微越發明顯,嗓音輕柔:“看在我與政兒的面子上,你們和好吧,不要再鬧別扭啦!”
嫪毐假意答應,深情款款地凝視著趙姬,說:“寶貝兒,都聽你的。”
趙琨無言以對——明爭暗斗了好幾年,嫪毐恨不得將他大卸八塊,拿什么和好?項上人頭嗎?
三十多歲還能如此天真的女子,多多少少是有些福氣在身上的。比如趙姬,嫁對了夫君,還有一個好兒子。趙琨有個女同學,看了史料,就感嘆說:“我要是趙姬,有個像始皇崽崽那樣的好兒子,還要什么男人?!”
可惜趙姬是個戀愛腦。按照徐福的話來說,這是一種病——“腎”主宰人的情志,如果一個人經常心神不寧、喜歡過度付出,甚至為了某個人失魂落魄、失去自我。說明她(他)腎虛,體弱則托情。
趙琨聽不懂,但大為震撼。很好,按照這個標準,他一點都不虛。
其實嫪毐這個人,也不是一無是處。他每天都親自為趙姬捏肩、搓腳,堅持了數年。也很會說哄女人開心的漂亮話,能為趙姬提供正向的情緒價值。人是渣了些,但不論真情還是假意,確實非常疼愛趙姬。這一點,倒是超過了呂不韋。不過,在趙琨心中,嫪毐是不配跟子楚相比的。
這時,在偏殿當值、隨時待命的太醫趕到,替嫪毐細細地檢查了一番,認為他沒事,只是輕微的“內傷”,給他開了藥,囑咐他臥床靜養半個月。
趙姬放心了,開始跟趙琨探討鄭國的案子——功是功,過是過,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當年范雎輔佐秦昭襄王驅逐“四貴”,鞏固王權,制定了遠交近攻的國策,沿用至今……范雎的功勞大不大?非常大,然而他舉薦的鄭安平和王稽出了問題。
一開始,鄭安平戰敗投降,秦昭襄王還想保住范雎,下令不允許任何人討論鄭安平投敵的事,然而緊接著,王稽也犯法,范雎因此受到非議,最終失去了丞相之位,黯然離去。就連秦昭襄王都無能為力。
趙琨自然也是大功臣,但鄭國一邊修渠,一邊當間諜這件事,卻是必須要查清楚的。
不過趙姬還算是顧忌著親兒子的感受,沒有按照嫪毐的提議,將趙琨關進又臟又亂、又暗又冷的咸陽獄。而是讓趙琨自己挑一個地方。還替他準備了不少東西,吃的,穿的,用的,都挺齊全。
當天下午,趙琨被押送到廷尉府,接受審訊。
第58章 公叔琨有什么事,都可以吹哨子
根據趙琨多年追探案劇的經驗,這種時候說的越多,錯的越多。越說越容易被別人發現邏輯漏洞,被揪出毛病。哪怕是同一個人,反復敘述同一件事,排除口誤,細節上也會有略微的差異。因為發生過的事,很多人原本就不能將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鄭國的案子,時間跨度長達數年。趙琨本著少說少錯的原則,回答任何問題,都盡量簡練,有一些事情他也不能確定,就干脆說不知道,沒印象。
太后事先打過招呼,不允許對趙琨上刑。所以盡管嫪毐再三要求嚴審此案,廷尉也只是口頭問話。
涉及到萱姬的線索本來就十分稀少,趙琨又有意識地用簡短的詞組回答問題,規避語言陷阱。所以他很快就下了公堂。
反正暫時還不能回去,趙琨就厚著臉皮對廷尉提要求:“請給我挑一處采光好一點、相對干凈的牢房。而且我不跟任何人混住。每日三餐都會有人給我送來,記得放行呀。給您添麻煩了,抱歉。”
廷尉有種請回來一位小祖宗的錯覺。然而太后發過話,只要不是太過分的要求,都盡量滿足趙琨。畢竟是秦王政的親叔父,說實話,審問趙琨的時候,廷尉比趙琨還緊張,生怕審出什么不得了的東西,惹上超出能力范圍的大麻煩,心情似潮水一般起起落落。
廷尉用衣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溫和地說:“不麻煩,一會兒讓楊樛準備一只哨子送過去,公叔琨有什么事,都可以吹哨子。吩付獄卒去辦。”
說起來,楊樛還是趙琨的老熟人,他就是曾經的滈水亭亭長,幫趙琨抓小偷的那位仁兄。這些年,因為屢次破獲大案、奇案,又得了鎬池君的舉薦,楊樛不斷地升遷,已經官至廷尉左監,俸祿一千石。
趙琨作揖:“多謝廷尉,對了,我還缺一張臥榻。”
廷尉詔獄的走廊上,一道魁梧的身影立在幽暗的光線中,示意獄卒打開牢門,抬手整了整衣冠,才獨自走進來,躬身行禮,雙手奉上一只雕花綴玉的紫竹哨。
是楊樛。
人生的際遇真是奇妙,楊樛升職加薪,趙琨卻被扣押在詔獄,淪為階下囚。但是面對趙琨的時候,楊樛卻比從前更加恭敬。
他原本只是一名鄉間小吏,基層小吏很難升遷的,要么靠山過硬,要么具備遠超一般人的優勢,比如能力、財富、容貌等等。誰能想到,他當年抓不到飛賊俠盜成,多次撲空,趙琨認為他需要專業人士的指導,隨手安排了一個小偷為他答疑解惑,這看似兒戲的行為,竟然改變了他的一生。
趙琨摩挲了一下哨子上精細美觀的花紋,笑道:“多謝楊兄,臨時用幾天的哨子,這委實有點奢侈了。”
楊樛靦腆地笑了笑:“這是我妻子親手制作的小玩意。鎬池君應該見過她,我們兩家原是鄰居,當年她家中出了變故,被發配到鎬池鄉種地,一度極其自卑,無論我怎么保證,她都不敢相信我小時候就喜歡她,現在依然傾心相許。直到鎬池君夸贊她很美,她才想通了,決定給我一個機會。”
趙琨漫不經心地微笑,他夸贊過很多女孩子,只隱約記得是有那么一回事。
難得閑暇,趙琨把玩著紫竹哨,練習轉筆。他從前就喜歡轉筆,穿過來以后轉毛筆,直接甩了自個兒一身墨,就很少再轉了。
這只小哨子打磨得十分細膩光滑。穿了一根黑色的絲帶,可以掛在脖頸上,或者腰帶上。趙琨試著吹了兩聲,嘹亮的哨聲回蕩在詔獄中,幾名獄卒紛紛跑過來。
他解開錢袋,隨手抓了一把金豆子,賞給跑得比較快的、第一個趕到的獄卒。之后是第二個,第三個。前三個每人一把金豆子,接下來,趙琨尷尬地笑一笑:“這次沒什么事,我就試一試新哨子。”
有些獄卒跑得慢了,沒能趕在前邊,但聽見哨聲就立即過來,趙琨也抓了一把金豆子,給他們分一分。這一招是他從呂不韋那里學來的用人術,跟君子談理想,跟小人談利益。將每個人都用得明明白白。這么折騰了一次之后,趙琨有事一吹哨子,所有獄卒都爭先恐后地搶著要來。
當天晚上,鄭國的審訊結果出來了——與韓國暗探同罪,月底將在咸陽鬧市腰斬。
趙琨心中坦蕩,一點都不擔憂焦慮,吹了燈,躺在臥榻上呼呼大睡。半夜,他被打更的聲音驚醒,發現有個身穿郎衛服飾的人,就站在臥榻前,似乎正在看他。
最初,趙琨以為是蒙毅或者趙濯去而復返,然而等那人又走近了些,看身形輪廓,卻更像秦王政。
第59章 你瞧見什么了?向來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局中人。
趙琨半躺半坐,伸長手臂去摸索火鐮荷包,想要點燈。當年他送給李斯的火鐮荷包,已經在士族圈子里流行起來,幾乎人手一份,男女老少皆宜,算是居家旅行必備。
趙琨的指尖剛剛觸到火鐮荷包,突然被一只大一號的手按住了,對方掌心溫熱,熟悉的氣息靠近,在他耳邊說:“小叔父,我來吧。楊樛將獄卒都支出去了,咱們說點悄悄話。”
是秦王政,他不自稱“寡人”,應該是打算在這個深夜,只以叔侄的身份,說些私房話。秦王政小時候就喜歡偷偷地把玩火鐮,只不過他的侍從太多,一直沒有機會親手用火鐮點燈,應該是很想嘗試一下的。
趙琨緩緩躺回原位,玩著紫竹哨,指尖纏繞了一圈又一圈的絲帶,說:“嗯,政兒來點燈。”
秦王政十分生疏地打開荷包,取出火鐮、火絨、火石,不太熟練地打出了一點小火花,又打兩下,才找到感覺,湊近了趙濯送來的九枝燈,依次將九個燈臺上的銅燈都點亮了。
這一瞬間,光線過于明亮,趙琨輕笑一聲,抬手遮住眼睛,緩了緩。
秦王政一把抓住小叔父的手臂,強勢地移開,讓小叔父看著他的眼睛,一雙鳳眸映著璀璨的燈火熠熠生輝,一字一頓道:“叔父就沒有什么想說的?任何事情都可以。”
同樣是舉薦的人有叛國行為,當年秦昭襄王大權在握,乾坤獨斷,都沒法子庇護范雎周全。秦王政才十八歲,相當于大一大二的學生的年紀,還沒有親政掌權啊。后世許多人看見的都是少年君王、千古一帝身上的光環,卻很少有人看見他在權臣呂不韋和嫪毐的陰影中,那比尋常青少年更艱辛千百倍的隱忍。
呂不韋府上的童仆,已經超過一萬。門客也超過了三千,很多門客都在朝中擔任要職。嫪毐因為只講究數量,不太追求質量,門客居然比呂不韋還多,有四千余人。
這兩位權臣共同把持著朝政。呂不韋辦事的風格,表面上一團和氣,實則不容違逆。嫪毐則一直仗著太后的寵愛,手段非常強硬。如果說呂不韋在秦國呼風喚雨,嫪毐就是攪風攪雨。
“忍”字頭上一把刀,大侄子已經遭遇了太多他這個年紀不應該面對的風雨,背負了太多他這個年紀不應該承擔的事情。
趙琨舍不得再讓大侄子為難,思考了片刻,說:“千萬不要沖動。想個法子將鄭國保下來,大渠還沒有修好。他只是一個水工,單純的技術人士,什么韓國暗探、什么諸侯密謀?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本來就不應該牽扯到他。鄭國確實有暗探行為,但他修渠修得也是真專注。八百里秦川即將變成沃野,是留著他對秦國有益,還是殺了更好?政兒心中也有答案吧。”
眼下的大秦,究竟要何時何地才能創造一個良好的大環境,讓徐福之類的“自然科學先行者”專注地搞研究,讓博士們安靜地做學問,讓各行各業的技術人員、士農工商安心的做事?
秦王政平常總穿著寬大肅穆的玄端,已經很多年沒有穿過這種束腰綁臂的錦袍,看上去少了幾分莊重威嚴,多了幾分英姿颯爽,還有久違的少年氣。
他在臥榻邊沿坐下,抬腳蹬掉一只靴子,“好,明日我親自審理此案,找個借口放過鄭國,讓他繼續修渠。叔父,你就不為自己考慮考慮嗎?
趙琨心中落寞,卻假裝豪邁地一揮手:“沒什么需要考慮的——除卻生死無大事。何況我這又不是死罪,頂多像范雎一樣退出權利中心,去鄉下養老而已。我生來本就一無所有,也不算失去了什么。政兒不要有負擔。再說了,以后我想做個什么事,政兒還會不支持嗎?”
小叔父如此通透,想得開,秦王政驀然感覺一直壓在心口的巨石一下子被搬開了,身心都輕松了不少。
其實他跟太祖父(秦昭襄王)不一樣,當年太祖父保范雎,瞻前顧后,根本沒有盡全力。他卻可以豁出去,把嫪毐和呂不韋都拉下馬,看誰還敢說三道四?沒錯,這件事表面上是嫪毐在推動,其實根據暗衛打探到的消息來看,呂不韋也摻和了一腳。
呂不韋對小叔父的忌憚程度,甚至還要超過嫪毐。因為嫪毐的腦子被門夾過,沒什么本事,還總是趾高氣揚的,喜歡四處惹是生非,覺得人人都該敬著他、忍讓他。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其實轉瞬即逝,哪天一把火就燒干凈了。小叔父雖然行事低調,但人脈、身份、名望、才能……都足以威脅到呂不韋的丞相之位。而呂不韋,是絕不肯輕易放權的。
小叔父當然也不是一點都不在乎,只不過為了讓他放寬心,才偽裝不在意。將來要加倍補償小叔父才好。
秦王政蹬掉另一只靴子,擠上狹小的臥榻。
趙琨往里挪了挪,給秦王政騰出一點位置,嘴上卻嫌棄地說:“咱倆現在都這么高,別擠,這種小榻真的擠不下兩個男子漢大丈夫。”
秦王政與他玩鬧慣了,嗤笑一聲:“我是大丈夫,小叔父可不是。”他成親了,已經有倆個兒子,鄭姬生的長公子扶蘇都會喊爹了,所以是丈夫。小叔父未來的夫人在哪里,還沒半點影子呢,當然不算丈夫。
趙琨一個鯉魚翻身,直接騎在大侄子的腰上,雙手按住他的肩膀,故意作出一個兇巴巴的表情,“誰不是大丈夫?政兒再說一遍?”
他之前在睡覺,頭頂還有一撮呆毛翹起來,隨著他的動作晃了晃。此刻故作兇狠的模樣,像極了一只驕矜的小貓揮著爪子表示它很兇。
秦王政莫名地手癢,抬手將趙琨腦門上那一小撮呆毛捋平,改口道:“小叔父最丈夫。”忽然就理解了父王當初為什么總捋小叔父的頭發,又軟又絲滑,真的好捋。
詔獄中沒有炭盆,夜里冷得要命,小叔父的手指冰冰涼,身上也沒多少熱氣。
秦王政輕輕地嘆息,“我想父王了。”
趙琨松開大侄子,溫柔地摸一摸他的發頂,說:“我也想念阿兄。”現在的生活多好啊,子楚卻早早離去,享受不上。
他們熄了燈,像小時候那樣互相依偎在一片黑暗中,擠在一起睡覺。
趙琨不希望秦王政被人認出來,再引發一場風波,所以特意睡在外側。他不知道秦王政是什么感受,他的一雙大長腿無處安放,半截都懸空在臥榻邊上,腳尖踩著幾案,才稍微舒適一點。
不過別說,這樣擠一擠還真暖和。大侄子簡直是天生的小火爐,身上熱乎乎的。
天色微微亮的時候,廷尉急匆匆地跑進詔獄,揮退了所有獄卒,而且這間牢房附近本身就沒人,廷尉也不擔心說話被人聽了去,一邊摸鑰匙開牢門,一邊說:“今日審案,呂相也要旁聽,只怕跟嫪毐一樣來者不善,鎬池君一定要當心吶。咱們丑話說在前頭,老夫哪邊都不偏幫,一切看證據,絕不徇私枉法。還請鎬池君勿怪。”
這時,秦王政已經冷靜下來,醒悟到最好不要被廷尉認出來,順勢把臉埋在趙琨的懷中。
趙琨十分配合地一手攬住大侄子的腰,一手按著他的頭,說:“這樣很好,審案本該如此。”
廷尉開了鎖,提著燈上前幾步,照亮了一對抱在一起的人影,這位老臣手一抖,燈籠瞬間墜在地上,熄滅了。他舌頭打結,磕磕巴巴地說:“老、老夫什么都沒瞧見!”
趙琨:“……”
什么沒瞧見?你瞧見了什么?
感覺又出了幺蛾子。廷尉甚至不等他開口,就急匆匆地向外走。
楊樛一直守在詔獄的門口,只見廷尉火燒眉毛似的出來了,臉色黑如鍋底,一看見他,就壓低聲音訓斥道:“楊左監,老夫一直以為你辦事干練,是個可造之材。萬萬想不到你竟如此不靠譜!鎬池君是來受審的,又不是來休假的,他要睡男人,你都給他弄進來?真是豈有此理,混賬!”
楊樛挨了一晚上凍,沒招誰,沒惹誰,就被廷尉劈頭蓋臉地一頓訓斥。他一頭霧水,完全搞不清楚狀況,過了片刻,他才反應過來,什么男人?那間牢房里邊不就是王上和鎬池君嗎?然而他又沒膽量揭穿里面那位其實是王上,是廷尉誤會了,只好悶著頭挨罵。
他想解釋,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秦王政雖然沒下令要求保密,但以楊樛的經驗,王上深夜探望鎬池君,肯定是不樂意走漏消息,不然直接過來就好了,沒必要換衣裳,更沒必要挑在深更半夜。
趙琨又聽了片刻,確認外邊沒有異常的動靜,就放開秦王政。秦王政站起來整理衣冠,趙琨替他將衣服上的褶皺一一撫平,悄悄塞給他一只火鐮。昨天趙濯和蒙毅各送了一只,他自己的這個,就送給大侄子玩兒。
“快回去吧,一會兒就是卯時,獄卒會增多的。”
“嗯,叔父珍重。”秦王政緊緊地攥著銅火鐮,這東西是冰冷的,一如詔獄的溫度,他的心卻微微發燙。
只隔了一個時辰,趙琨被帶上公堂的時候,主審已經變成了秦王政。堂上熱鬧的很,除了廷尉以及廷尉府的屬官,還有趙姬、呂不韋、嫪毐、甘羅等人在旁聽。
鄭國已經聽過審判結果,知道此番在劫難逃。他感念趙琨這些年對他的鼎力相助、細心照拂,一口咬定趙琨不知情,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他蒙騙,才傳送了密信。
嫪毐很生氣,望向鄭國的目光十分不善。
呂不韋這個人,大多數時間都是面帶三分笑,單從臉上看不出他的真實情緒。
廷尉立即宣布:既然鎬池君趙琨不知情,不知者不罪,應該輕判,所以只是削減封地、杖責三十。
趙琨暗暗感嘆:向來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局中人。
他比當年的范雎要幸運得多,鄭安平戰敗投靠趙國,根本就沒考慮過范雎的處境。但鄭國有情有義,從始至終,都希望將趙琨摘出去,恨不得獨自承擔罪責。
呂不韋和嫪毐都對這個判決不滿意。你一言,我一語,逼迫廷尉改口。
秦王政的的眼睛,像暗夜一般冷冽,似湖泊一樣般深邃,平靜地掃過全場,任何人對上他的視線都要心中一突。
反對的聲音很快就小了下去。
秦王政力排眾議,非要再給犯人一個自辯的機會。
趙琨示意鄭國先開口。
鄭國不擅長狡辯,他只是坦誠地望著秦王政,如實相告:“最開始,臣為間(間諜),修此渠不過為韓國續命數年,但對于秦國來說,這卻是萬世之功業!”
這話倒也沒錯,大渠引涇河的泥水灌溉田地,一共五期,目前只修好兩期,已經將沿途的上萬頃沼澤鹽堿地沖去鹽堿,變為肥沃的良田,預計五期全部修完,秦國至少要多出四萬頃上好的水澆田。
鎬池鄉的滴灌技術雖然好,卻難以推廣。因為滴灌目前使用的是經過防銹工藝1處理的銅管道,鉻銅合金1設備的總體造價太高,難以普及到郡縣鄉鎮。就這樣說吧,整個大秦,掌握了這種鉻鹽氧化層“防銹工藝”的工匠,一雙手就能數過來。
同理,由于相關人才的匱乏,以及技術、設備的限制,徐福的不銹鋼也無法大規模批量生產。
而且這年頭沒有監控,哪怕趙琨安排了士兵晝夜巡邏,依然會經常出現滴灌、自來水管道被人盜挖的現象,以至于他不得不承認有些先進的東西,放在落后蒙昧的時代,很難推廣,因為各方面的條件都不成熟。
這也不奇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不是還有半夜沿街偷井蓋,拿去賣廢品的人嗎?很多小城的賊更猖狂,大白天的就開工。趙琨有個鄰居家的爺爺,就曾經因為有人偷井蓋,散步的時候沒留神一腳踩空,幸虧救上來了。
所以百八里秦川的田地灌溉,主要還是依賴鄭國渠。希望徐福早日歸來,把海貿搞起來,賺錢充實國庫,這樣就可以適當的給百姓免稅,人人都能吃飽穿暖的時代,小偷小摸自然就少。到時候無論是推廣滴灌、自來水,還是干別的事業,都會相對容易一些。
輪到趙琨發言,他根本不自辯,而是平靜地報出了一份數據:“大渠的一期工程目前已經投入使用,全長七十余里,造田萬頃,使每畝田地的小麥產量增加到兩鐘(十二石八斗)。預計大渠修好以后,關中再無兇年。”
眾人議論紛紛,就連呂不韋的態度都明顯地軟化下來。這么多糧食,意味著秦軍糧草物資充足,橫推六國的時代到來了。
嫪毐卻依舊氣勢洶洶地問:“鎬池君空口白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增產就增產,證據呢?”
第60章 喵~
趙琨慵懶地偏過頭,漫不經心地打量了嫪毐幾秒鐘,忽地嗤笑一聲。大侄子既然答應了他會保下鄭國,自然會提前準備好能夠服眾的證據。
趙琨一個字也沒說,但所有人都體會到了一股子濃濃的嘲諷意味。
嫪毐豁然看向秦王政,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可惜已經遲了。
下一刻,甘羅出列,恭敬地向秦王政拜了拜,說:“當然有證據。臣與二十七位書吏一起抄錄了最近十年關中各地的谷物收成,整理出監糧賬簿,懇請王上過目。”
這可比倉促間從內府翻出來的“征糧金冊”更加細致、直觀,更有說服力。秦王政心中大喜,臉上卻沒什么表情,起身快步走過去,扶起甘羅,說:“甘卿,快快呈上來。”
甘羅從袖中取出一份帛書,雙手遞給宦官,宦官檢查了一下帛書,確認沒問題,又轉交給秦王政。
秦王政閱讀帛書的時候,甘羅對楊樛使了一個眼色,楊樛走到門邊,向外招了招手,六名皂衣吏抬著大約三百多斤的竹簡上了公堂。這些竹簡是按年份排列的,每一份都有編號。
甘羅帶人抄寫并計算了一天一夜,每一筆賬目,都能跟由治粟內史匯總的、收藏在內府的征糧金冊對上。所有數字都有據可查,做不得假。
甘羅交給秦王政的帛書,是匯總之后的,修渠前和修渠后的谷物收成對比。剛好各占五年。無論是誰,只要對這份帛書的內容有異議,都可以現場查閱這批竹簡,自己計算一遍,包管心服口服,挑不出毛病。
趙琨拋給甘羅一個贊許的眼神,不愧是能同時打三份工,領三份俸祿的超強輔助,他很滿意,秦王政也滿意,呂不韋更滿意——呂不韋在河間的地盤就是甘羅從趙國搞回來的。
甘羅勾唇一笑。呂不韋卻微微瞇眼,重新審視著甘羅。
眾人將帛書傳閱了一遍,一頃是一百畝,大渠能為秦國增加四萬頃田地,也就是四百萬畝,國力會進一步增強,養活百萬雄兵都綽綽有余。這一下,大多數人都覺得還是別殺鄭國比較好,這人還有大用。
秦王政意氣風發地宣布:“寡人特許鄭國戴罪立功,繼續主持修渠的各項事宜。”
至于趙琨,就連主犯鄭國都免罪了,他這位“從犯”,自然也被輕輕放過,之前欠下的三十大板也不用挨了。他跟大侄子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趙濯和蒙恬今日當值,所以是蒙毅來接趙琨出獄,他居然在詔獄門口擺了一個火盆,對趙琨說:“聽說詔獄鬧鬼,來,跨個火盆,去去晦氣。”
趙琨:“……”
真不至于鬧鬼,就是有些屋子采光太差,通風也不好,外加潮濕,墻上長了很多霉菌,人住在里邊容易生病。
他撩起衣擺,一蹦三尺高,輕盈地從火盆上空跳了過去。
蒙毅跟他擊掌,說了一句吉祥話:“元亨利貞,百祟皆除。”
另一側,終黎辛牽著趙琨的馬,沉默無言,如同一棵挺拔的松樹。伯高捧著一件大氅,上前替趙琨披在身上,輕柔地系了一個漂亮的綬帶結,歡喜地說:“總算出來了,人沒事就好。”
趙琨回到鎬池鄉,照舊先去探望萱姬。一路穿堂過室,小樓中寂靜無聲,唯有滄海君守在床前。他看見趙琨,略帶歉意地拱了拱手,表情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十分無措,低聲道:“阿萱要去投案自首,我攔不住,只好將她敲暈了。一共敲了兩次,我完了,她醒來以后,不會再理我了!”
趙琨沒崩住,笑出了鵝叫聲。滄海君平常看起來挺瀟灑的一個人,清風朗月一樣的男子,怎么談個戀愛如此患得患失?
趙琨的劍術是滄海君手把手教的,其實他心中已經認可這個人了,就是嘴硬,死活不肯松口罷了。他隨手轉著紫竹哨,說:“再幫我搞一批優質的鐵礦,我就幫你說好話。不過我娘親喜歡認死理,性子又倔強,多久才能原諒你,我也不確定。”
滄海君松了一口氣:“一言為定,你盡力就行。”
竹林過濾了耀眼的日光,斑駁的光影中,幾個少年正在采挖冬筍。
趙琨一不小心,手上沾了泥巴。他直接在伯高的臉上抹了一把,望著新出爐的小花貓哈哈大笑。
伯高用衣袖擦了擦臉,道:“一會兒長公子扶蘇要來。還有,主母又收到一封家書,鎬池君的表兄、表弟、表妹要到秦國來,已經在半路上了。”
趙琨驚喜:“張良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