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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托孤

    夕陽的余暉透過雕花窗欞落入殿內(nèi),在趙政的深衣上劃分出許多大大小小的光斑。

    寂靜了半晌,趙政淡淡地開口:“父王,政沒想過要將成蟜怎么樣,無非是多養(yǎng)一個人,多封一塊地,又不是給不起。還有,關于殺人這件事,如果詢問小叔父,他必然不贊同。哪怕是鳥雀飛蟲一頭撞進他屋里,他都要讓侍女把窗戶打開,好端端地送出去。要是找蒙驁蒙將軍,父王只需說殺誰,他肯定提刀就上。如果詢問王先生(王綰),他必然能搬出一堆大道理勸說,并且舉例——明君從不濫殺。若是問呂相,他能搞出對方謀反的證據(jù),讓父王名正言順地殺。”

    子楚沉默了,光落在他身上的玄端禮服的一角,襯得他蒼白的臉色如霜覆雪。片刻的安靜后,子楚倚著憑幾,清了清嗓子說:“政兒倒是看得很清楚。答應寡人,只要成蟜不謀反,你不會找任何借口殺他。”

    趙政微微垂著眼,換成長跪的姿勢,小半邊身子藏在陰影中,正色道:“唯,只要成蟜不謀反,政就保他一生富貴,絕不殺他。”

    當年秦昭襄王也曾長跪,向范雎請教秦國的霸業(yè)。這個動作顯得很誠懇了。子楚果然十分滿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父王的手偏涼,掌心十分細膩,只有經(jīng)常握筆的位置,指腹上帶著一點薄繭,輕輕摩挲過趙政的眉眼,溫柔地激起一片癢癢的感覺。

    趙政腦子里“嗡”的一聲,仿佛有什么一直存在,卻又被他刻意忽略的對父母的渴望從心底冒了出來,就像一粒被深深埋藏的種子突然間生根發(fā)芽,鉆出了層層泥土的禁錮,迅速瘋長蔓延,占據(jù)了他的意識。

    趙政見過父王和成蟜之間的親昵言行,他以為他不那么想要的,也不是很羨慕,甚至可以毫無情緒起伏地冷眼旁觀這一切,原來都是錯覺啊。哪個孩子不渴望父母的寵愛?他內(nèi)心的喧囂陡然無限放大,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抱住了子楚的腰。

    子楚愣了愣,他的大兒子回來將近一年了,長高了一大截,卻總是一副理智冷靜、獨立自強的模樣,從來沒有做出過類似的黏人撒嬌的舉動,但父子之間,可能存在某種心靈感應,只一瞬,子楚就有點明白了,他笑著將大兒子攬入懷中。

    趙政有些委屈,強忍著涌上眼眶的淚意,聲音帶了一絲絲不易察覺的哽咽:“父王。”

    子楚嘆息一聲,一只手在他背上輕輕地拍了拍。

    趙政僵硬了片刻,抬手緊緊地抱住子楚。兒時被父母抱著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了,只有此刻無比地鮮明、溫暖。哦,不對,是熱。都快立秋了,天氣怎么還是這么熱?

    不多時,內(nèi)侍前來通報,列侯文信侯呂不韋進宮謝恩,子楚依然攬著趙政。

    當呂不韋脫靴解劍,跟著內(nèi)侍一步步走進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一幅父慈子孝的溫馨畫面,子楚正用一雙象牙筷子夾著一小塊鹿肉投喂公子政。

    子楚在邯鄲當落魄質(zhì)子的時候,就知道呂不韋最需要的是尊重,瞧見呂不韋進殿,連忙安排了許多宮女、宦官小心伺候著,讓內(nèi)侍再擺上一張食案,送來新的美酒佳肴,邀請呂不韋入座。

    酒酣耳熱之際,子楚借著酒勁,對公子政說:“寡人與君侯(呂不韋)相交十二載,情誼深厚,更勝過無數(shù)手足兄弟。寡人比君侯虛長一歲,政兒以后便喚君侯一聲‘仲父’吧。”

    子楚也有自己的小算盤,這聲“仲父”一叫,滿朝文武都會將呂不韋視作公子政的鐵桿支持者。萬一有一天他不在了,呂不韋就可以幫助政兒穩(wěn)固朝局,協(xié)助他坐穩(wěn)王位。

    按照伯、仲、叔、季的順序。仲父呂不韋還要排在子楚的諸多弟弟之前。趙琨原本是季父,但政兒叫慣了小叔父,就一直沒改口。

    趙政難得乖順,按照子楚的要求,低低地喚了一聲“仲父”。

    呂不韋最吃這一套,開懷大笑,嘴上卻謙虛道:“王上折煞人了,不韋何德何能,與宗室并列?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子楚當然知道呂不韋不敢當,但是沒關系,在場這么多宮女、宦官,他們君臣今天的對話一定會傳出去,將來誰要對付政兒,也會捎帶上呂不韋,所以只要不出意外,呂不韋會全力輔佐政兒。

    這就算是將政兒托付給呂不韋了。也算了卻心中一樁大事。

    呂不韋志得意滿的時候,趙政卻有些揮之不去的憂愁——父王這頓飯還是吃的很少,跟呂不韋對飲之后,雙頰上浮起了不太正常的、濃烈的紅色。就算強打精神,也難掩病骨支離。

    同一時間,相府門前。

    終黎辛將趙琨扶上了馬車。趙琨把玩著一枚玳瑁,李斯送給他的這只玳瑁非常大,花紋清晰又美觀,可以加工出成套的玳瑁首飾——手鐲、簪子、耳墜……應該是李斯為家中的女眷挑選的。

    這個時間點,咸陽西市已經(jīng)快要關閉,趙琨緊趕慢趕,總算拿上了滄海君留給萱姬的禮物——一只完全密封的玉石盒子。打開一看,里邊居然是穢國國君滄海君的夫人(諸侯正妻)的印章!還有一封信,寫在絲帛上。

    趙琨:好家伙,我生怕你跑不掉,你竟然惦記著我娘,一心想當我后爹。啊呸!

    但轉念一想,萱姬未來的日子還很長,他終究會離開,難道要萱姬孤獨終老嗎?不是說女子不能一個人生活得很好,許多女性,一個人也可以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豐富多彩、幸福快樂。主要是他娘親似乎不屬于那種很享受單身生活的類型。如果余生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對萱姬來說,或許是件好事。

    算了,他先瞅瞅滄海君靠不靠譜。

    趙琨用手指叩了叩幾案,等店鋪的掌柜看過來,就問他:“你能聯(lián)系上滄海君嗎?”

    “當然能。”掌柜拍拍胸口,表示沒問題。

    趙琨拿出丈母娘挑女婿的架勢,問:“滄海君還沒有成親嗎?他養(yǎng)了多少姬妾?”

    掌柜連連擺手:“君上一直未娶,長年在外漂泊,據(jù)說心有所屬,一個姬妾也沒有。”

    趙琨試探:“他這年紀,總有喜歡的人吧,是誰?”

    掌柜搖頭:“不知道。”

    趙琨似笑非笑:“盒子里的東西,你沒偷看過嗎?”

    掌柜的冷汗都冒出來了:“瞧您說的,剛才這盒子拿出來,封泥,以及封泥表面滄海君的印章都保存完好,完全是密封狀態(tài),肯定沒有人拆開過。如果不是您拿著滄海君的信物找上門,我也不會把盒子交給您。您可不能冤枉人,滄海君要是懷疑我看過盒子里的東西,會殺掉我的。”

    于是趙琨放心了,他先回宮,讓所有閑雜人等都退下。最后,猗蘭殿中只剩下他和萱姬母子倆面對面,趙琨問了問萱姬的意思。

    結果很意外——萱姬看過滄海君留給她的夫人印,白皙的面頰上浮起了一抹鮮艷的桃花色——她破天荒地臉紅了,

    趙琨有種不好的預感,小心翼翼地問:“娘親,你真的認識滄海君?”

    萱姬轉身,背對著趙琨,聲音細的像蚊子叫:“年少的時候不懂事,曾經(jīng)偷偷溜出去逛廟會,遇見匪徒,滄海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與他沒有什么,他是正人君子,知禮儀,不曾……”

    趙琨單手扶額:娘,你這神色,可不像是“與他沒有什么”的樣子。

    第32章 叔父也是父。

    整個傍晚,萱姬的表現(xiàn)都很反常,一會兒看著滄海君留給她的信傻笑,一會兒又對著銅鏡細細端詳她自個兒的容貌,摩挲著那枚夫人印,一時喜,一時憂。她還給滄海君寫回信。

    趙琨悄悄地湊過去,剛看了個一開頭——見信如晤,展信舒顏。

    萱姬就用衣袖將帛書遮住了。墨跡未干,也不怕染在袖子上。

    趙琨自討沒趣,他原本對滄海君沒什么偏見的,這時忽然又有了——滄海君還不在跟前,就已經(jīng)分走娘親的心,萬萬不能讓他輕易上位。想當他后爹?沒門!最多留一扇窗。

    這會子外邊涼快,趙琨就去亭子里乘涼。讓月夕點上熏香。他熏香不是為了香,而是為了驅(qū)蚊驅(qū)蟲。

    又多點了幾盞宮燈,那種帶輕紗燈罩的銅燈,又透光、又無煙,在微風中,燈影也不會晃得很厲害,照明功能勉強算合格。

    趙琨坐在院子中整理去年和今年積攢的圖紙。

    他明天肯定還要跑一趟咸陽西市,去替萱姬送信。干脆把后世才傳入我國的一些農(nóng)作物,包括葡萄、核桃、石榴、胡瓜(后來被石勒改成黃瓜)、西瓜、大蒜、蠶豆、香菜、豌豆、胡椒、大蔥等等的圖鑒都挑出來,拿給經(jīng)常在咸陽和西域之間往返做生意的胡商,看看能不能提前引進,擴充一下食譜。秦國的蔬菜種類實在是太少了!

    其實在這個時期,盡管還沒有張騫出使西域,陸上絲綢之路也未曾開辟出來。然而西域和各個諸侯國之間都有商貿(mào)往來——青銅之路、玉石之路、齊國的海上絲綢之路。這些路線形成的時間還要遠遠早于陸上絲綢之路。

    據(jù)說上古時期,堯?qū)⑹最I的位置禪讓給舜,西王母派使者參加了禪讓大典,向舜獻上白玉琯1。

    周穆王西征,不僅在昆侖山的瑤池會見了西王母,還做了另外一件事——攻玉2,就是開采于闐玉(和田玉)。他帶回中原玉版三車,玉器上萬件。

    細膩溫潤的昆山之玉,許多諸侯都喜歡,市場需求量巨大,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貿(mào)易往來。

    所以只要肯出高價,請上幾個有實力的大胡商,提前搞一些產(chǎn)自西域、甚至是中亞等地的蔬菜、水果、香料、藥材回來,并不難。

    另外,在所有諸侯國之中,齊國的經(jīng)濟最發(fā)達。齊國的絲綢漂洋過海,已經(jīng)賣到了燕國、朝鮮、斯里蘭卡4等地。不是胡扯,戰(zhàn)國末年,蜀錦還沒有興起。最高端、最精美的絲綢產(chǎn)自齊國、魯國,“齊紈魯縞”泛指名貴的絲織品3。

    可以再找?guī)讉航海專家搞搞外貿(mào),海貿(mào)的利潤相當可觀,哪怕只收進出口關稅,都能讓國庫迅速地充實起來。至于人選,趙琨比較看好徐福徐大忽悠。尋找神仙和長生不老藥這件事雖然有點扯淡,但趙琨查閱過相關的史料,發(fā)現(xiàn)徐福出海不只一次——話說方士侯生和盧生找不到“仙藥”,不敢承認求仙問藥是一場騙局,偏要把責任推給秦始皇,說他剛烈狠毒、貪戀權勢、為所欲為,不應該為他尋藥,發(fā)完牢騷,這兩位老兄還逃跑了。

    秦始皇暴怒,坑殺了數(shù)百方士,并且開始懷疑耗費巨資、航海許多年,卻一無所獲的徐福。

    徐福照樣求見秦始皇,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忽悠他說:蓬萊的仙藥可以得到,但是海中有巨大的鮫魚5,經(jīng)常襲擾船只,所以無法抵達蓬萊。

    于是秦始皇親自攜帶連弩5,在海上漂泊數(shù)日,從瑯玡到罘山,確實見到了巨大的魚,還射殺了一條。徐福因此獲得了始皇帝的信任,又得到一筆巨款,領著當時最先進的船隊,攜帶無比充足的物資和人手,再次出海。

    別的不說,徐福的心理素質(zhì)、口才、以及航海技術很有可能是秦朝方士中的No.1,跟他合伙大力發(fā)展海外貿(mào)易,讓大秦早日富裕起來,提高百姓的生活質(zhì)量,完全沒問題。

    而且太醫(yī)徐咨的醫(yī)術很不錯,據(jù)他說,他弟弟徐福的醫(yī)術更加高明,早點把人請來,有病治病,沒病養(yǎng)生。

    計劃通√

    趙琨清點了一遍,感覺還缺幾樣。他調(diào)了些彩墨,現(xiàn)場畫圖。為了這個任務,他強化學習過很多不同領域的知識,而植物學、生態(tài)農(nóng)學,他是專業(yè)級別的。

    先畫芝麻,可以榨油,芝麻油很香的。趙琨每次吃糕餅、烤串,都希望撒上一些芝麻。

    再畫紅花,婦科良藥。預備上。

    胡蘿卜,秦國的士兵,好多都營養(yǎng)不良,患有夜盲癥,夜間很難正常行動。胡蘿卜可以緩解這種癥狀。

    苜蓿,產(chǎn)自大宛,是上好的牧草。大宛馬為什么又高又壯?隴西的馬就長不了那么壯,漢武帝搶回來的大宛汗血馬為什么會品種退化?把遺傳基因、氣候地理因素先放在一邊,會不會跟馬兒吃什么種類的牧草也有關系?趙琨的發(fā)小,父母都不高,去外國留學,吃不起蔬菜,一天三頓飯,吃兩頓牛肉,個子長得很快,十幾歲就一米九三了。于是趙琨也實驗了一下,適量多吃牛肉,飲食盡量做到營養(yǎng)均衡,確實又長高十幾公分。可見飲食和一個人的身高是有關聯(lián)的。換成戰(zhàn)馬,應該也適用……

    不管了,先弄些西域的牧草過來試一試。再搞上幾匹優(yōu)良的小馬駒,給政兒當生日禮物。政兒到了該學騎射的年紀啦,要給他最好的馬。

    趙琨把農(nóng)作物圖鑒吹干,讓月夕用針線縫成小冊子。

    月上中天,他忙完一看更漏,已經(jīng)是三更半夜。

    考慮到趙政應該早就睡下了,趙琨就沒去宜春宮,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屋,誰知他和月夕剛走到廊下,一陣風吹過來,宮燈陡然熄滅。風搖竹葉,發(fā)出細密的沙沙聲。暗淡的月光中,隱約可見窗前有一道黑影。

    大半夜的,怎么會有人站在他的窗外?怪嚇人的。

    趙琨停下腳步,問:“誰在那里!”

    那道黑影動了動,猛地轉過來,說:“小叔父,我睡不著,屋里沒點燈,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睡下了。”

    聽聲音,原來是趙政。

    旁邊,月夕已經(jīng)再次點亮宮燈。昏黃的光暈映出大侄子孤冷的身影。

    趙琨瞬間沒脾氣了,上前拉著趙政看了看,衣服上已經(jīng)染了些許夜風的潮氣,也不知道出來瞎走了多久,又站了多久。趙琨的嗓音沒來由地放輕放軟了幾分,溫和地問:“政兒,為什么睡不著?”

    趙政極其罕見地激動:“父王抱我了!”這是多少年都沒有過的事!

    “這么開心?以后可以再跟王上多親近一些。其實王上也很喜歡政兒的。”趙琨表示理解,畢竟子楚一般只抱成蟜,他都沒見過子楚抱趙政。

    趙政遲疑了一下,鼓足勇氣說:“小叔父,能不能抱我一下?”

    趙琨:???

    他一頭霧水,但還是按照大侄子的要求,將雙臂環(huán)了上去。

    趙政緊張兮兮地問:“什么感覺?”他很難表達此刻的心情,有些患得患失的,總是擔心有哪里沒做好,讓父王又不喜歡他了。有時候得到過,反而會更害怕失去。

    趙琨迷茫:“什么什么感覺?”五十斤的人,四十九斤的反骨,硌得慌,算不算?

    趙政難得急切:“我想知道父王抱我,是什么感覺?這樣抱著一個人,是不是有點難受?”他就感覺抱著很不舒服,被父王的手臂勒得有點疼。父王會不會也有不好的感覺?千萬不要因此又偏向弟弟了。

    趙琨:大侄子的體型偏瘦,抱起來略微硌手。實話說,是有些難受。但有情親加持,子楚應該并不會介意這一點,父親抱兒子,還是溫馨的感覺多一些吧。

    趙琨認真地思考了片刻,壓低了聲音,開玩笑說:“很溫暖。有子初長成,你父王必定感覺十分欣慰。叔父最看好你啦,來,摸摸頭。”叔父也是父,沒毛病。古代的宗族勢力很龐大,一個強盛的宗族,內(nèi)部一般是比較團結的,集中力量才能對抗別的宗族,在權利競爭中取得優(yōu)勢。就連誅三族,也是父母妻兒、叔叔侄子一個都少不了。所以叔侄關系會相對比較緊密,往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話說得非常放肆,然而趙政聽見,內(nèi)心的忐忑忽然就消失了。君臣父子,至親至疏。反倒是小叔父更能讓他體驗到情親的溫暖。

    子楚繼位的第二年,派遣蒙驁領兵攻打趙國,得到了太原之地。而且是秦國和燕國聯(lián)手,一起伐趙。

    話說趙王曾經(jīng)因為戍守雁門關的將領李牧只防守,從不主動迎戰(zhàn)匈奴,被百官彈劾,被士兵議論——李將軍什么都好,就是膽氣不足。就連匈奴都嘲笑李牧膽小。雖然趙國也沒什么實質(zhì)上的損失,但被匈奴嘲諷,趙王心中那個憋屈啊,他催促李牧出戰(zhàn),李牧照舊窩在雁門關,于是趙王撤銷了他的官職。后來匈奴頻繁地入侵,在邊境燒殺搶掠,接任的雁門守將確實敢于出擊,但屢戰(zhàn)屢敗,損失慘重,就連雁門關都險些失守。

    局勢相當危急,秦軍和燕軍正在攻打趙國,如果雁門關再失守,趙國就是三面受敵。老將廉頗都扛不住。

    公子偃勸說趙王,放低姿態(tài),再請李牧出山。

    趙王生病以后,公子偃執(zhí)政,他一上臺就給李牧無數(shù)特權,允許他自由支配雁門一地的稅收來訓練軍隊,自行任命將官、選擇在什么時機出戰(zhàn),自行決定如何賞罰士兵等等。李牧也沒有辜負公子偃的信任,他牢牢地守住雁門關,讓趙國可以毫無后顧之憂地對抗秦軍和燕軍。

    子楚聽說了這件事,既佩服公子偃有魄力,也不再擔心他繼承趙國的王位以后,威脅到秦國。因為公子偃給李牧的權利太大了,軍政大權齊齊下放,必定會埋下極大的隱患。

    趙琨委托胡商尋找的各種農(nóng)作物,也已經(jīng)陸續(xù)尋到了一部分,有胡椒、芝麻、胡蘿卜,西瓜、苜蓿等等。

    只不過,和趙琨想得不太一樣,這個時代的胡蘿卜,居然是紫色的。西瓜還沒手掌大,有紅瓤的,還有黃瓤的,都不是那種很甜很鮮艷的瓜瓤。

    不過,這難不倒趙琨,簡單的雜交不需要很高的科技,只要不斷地人工篩選出更甜更大的品種,將優(yōu)勢品種再次雜交,反復強化優(yōu)勢,就可以得到比較甜比較大的西瓜。

    驪山溫泉附近,都被趙琨派人種上了反季節(jié)的蔬菜、西瓜、甜瓜、小香瓜。冬天也會有又甜又脆的甜瓜供應王室。

    這時,位于封地的水上樂園終于建成。呂不韋和趙姬居然在趙琨的地盤上演了一出紅眼掐腰文學。

    第33章 聽墻角

    話說秦王子楚對傳說中的自來水十分好奇,近來他吃了呂不韋進獻的丹藥,感覺精神煥發(fā),身體似乎好了不少,就趁著秋高氣爽,田園山水如畫,帶上王后趙姬,微服出宮來到鎬池鄉(xiāng)。

    趙琨和滈水亭的亭長楊樛已經(jīng)提前準備了許多天。

    為了安全,楊樛在主要道路上全部設了卡,嚴格盤查來往的車輛、行人,閑雜人等是過不來的。

    至于鎬池鄉(xiāng)的百姓,雖然談不上路不拾遺,但大多數(shù)人都遵紀守法,連小偷小摸都非常少見。因為自從商鞅變法以后,秦國的一切為“耕戰(zhàn)”服務,對百姓實行“軍事化”管理。各地的百姓都像軍隊一樣以“伍”和“什”為基本單位,五家編為一“伍”,十家編為一“什”。

    鄰里之間必須互相監(jiān)督,發(fā)現(xiàn)犯法行為請立即舉報,否則一人犯法,五家或者十家全部連坐。主動舉報的人家,可以免除刑罰,如果隱瞞、包庇犯罪,刑罰加重。

    趙琨參觀過鎬池鄉(xiāng)百姓的戶籍,登記的極其細致——家中的男丁、直系親屬、女性、未成年人……祖宗三代都清清楚楚。還搞分類,除了一般百姓的戶籍,給商賈另外登記“市籍”,官吏有“宦籍”,類似趙琨這樣的王室宗親,有宗室籍。

    如此嚴格的管理,導致一些新遷入秦國的百姓無法適應,甚至頻繁地出現(xiàn)一人犯法,整“伍”、整“什”集體逃亡的現(xiàn)象。當然一般情況下,這些人成功逃走的幾率約等于零。

    趙琨的幾個廚娘,就是因為“什伍連坐法”(由管仲發(fā)明,商鞅改進),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鄰居犯法,導致她們無辜受到牽連,淪為隸妾(女犯),都是一些可憐人。

    天氣不冷不熱,各種瓜果接連豐收,河魚正肥,景致正艷,恰是去水邊游玩的好時節(jié)。

    趙琨再次檢查了為子楚和趙姬準備的農(nóng)家小院——外圍是竹籬茅舍,帶一個小型的噴水池。房屋主體是用石頭砌成的,李斯在墻壁上題了字——一小段莊子的《逍遙游》,逼格瞬間就上去了。不愧是傳說中書寫傳國玉璽上“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這八個字的李斯。趙琨這種完全不懂書法的人看了,都感覺通體舒泰。篆書難寫,但是老祖宗的審美是真的絕。

    屋前有一小片果園,迎面幾顆樹,枝頭掛滿了紅彤彤的果子,讓人眼前一亮。

    這是好幾種水果混植,果樹主要有奈、林擒、李子和山楂(朹),邊上還有兩三株爬藤,是小香瓜和獼猴桃(萇楚)。

    “奈”和“林擒”都是薔薇科蘋果屬的植物。奈是一種非常小的綿蘋果1,酸酸甜甜,有清香味,春秋時期就開始人工栽培了。林檎是西域那邊的另一種小蘋果,趙琨委托胡商尋找各種農(nóng)作物,今年才引進的。在秦國適應得良好,果型比奈還要大一點點,長得有些像大號的香妃海棠果。

    至于甜度,那個胡商信誓旦旦,對趙琨說他家鄉(xiāng)那邊的林檎很甜,超級好吃。然而種植在鎬池鄉(xiāng)的,就是一般的酸甜口味,好在水分足,口感還不錯。

    趙琨:可以理解,畢竟這個胡商的家鄉(xiāng),是我國日照時間最長的地方,晝夜溫差也大,瓜果之鄉(xiāng)嘛,種什么水果,只要等到自然成熟,都偏甜。

    李子也是新品種,青白玉一般透亮的顏色,看著像是生蛋蛋,吃起來甘甜。

    不管怎么說,這些水果讓子楚嘗個鮮,體驗一把田園樂趣,足夠了。

    屋中的陳設簡單精致,主打一個低調(diào)的奢華。趙琨不求有功,只求不出亂子,只要子楚滿意,就算其他人不滿意,他也兜得住。

    作為合伙人,呂不韋負責準備筵席,向趙琨借了幾位廚娘過去幫忙。

    子楚一進院子,就對著噴水池看了又看,詢問是怎么辦到的,是不是方術?趙琨向他解釋虹吸原理,也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

    進屋以后,子楚將銅質(zhì)的水龍頭開到最大,水嘩嘩地流。多大的人了,居然玩水!趙琨那個心疼啊,盡管秦朝沒有水費,但這是清水!每一滴水資源都不應該被浪費。

    趙琨示范了一下怎么關水。

    子楚又打開水龍頭,他精神亢奮、身上發(fā)熱,直接將手臂伸出來用涼水沖著,臉頰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很可能是又吃了呂不韋進獻的丹藥。

    趙琨委婉地勸說子楚,別吃丹藥。然而子楚把丹藥碾碎,喂給獵犬,一個時辰過去了,獵犬依然活蹦亂跳的,仿佛精神煥發(fā),看上去一點事都沒有。子楚就不在意了,他也不相信呂不韋和趙姬會害他,他對中毒的理解,還停留在簡單粗暴的一吃就病,或者一吃就死。對于慢性中毒沒有什么概念。

    趙琨完全沒辦法,因為方士也不是吃素的,會在煉丹的過程中不斷地提純材料,最終的成品丹藥,重金屬含量其實沒有趙琨想象得那么高,要累積到身體出現(xiàn)大問題的程度,估計得吃上十來年才行。看來得給始皇崽崽另外加一門化學課,謹防上當受騙。

    沒趙琨什么事了,子楚讓他和趙濯帶著幾個宗室的孩子去玩耍,包括趙政和成蟜,還有子嬰等人。

    幾個熊孩子一致決定玩捉迷藏,趙琨覺得有點無聊,又不想躲在樹林、草叢之類的地方喂蚊子,就找了一間沒人住的空屋,躲在夾墻柱后邊,有簾幔擋著,空間也不算很小,還能靠在木板上養(yǎng)神。

    片刻后,趙姬一腳踹開房門,將呂不韋推了進來。呂不韋一直后退,趙姬步步緊逼,最終把一個大男人逼得背靠墻壁,退無可退。

    趙姬眼尾泛紅,攬著呂不韋的腰問他:“不韋,你到底有沒有真心喜歡過我?不要騙我,你知道的,我什么事都可以為你做。”

    趙琨:你倆是不是搞反了!這還算不算紅眼掐腰?趙姬這戀愛腦,也是沒救了,毀滅吧。

    呂不韋的喉結上下滾動,努力端著:“請王后自重。”

    趙姬嗤笑一聲:“那丹藥的事,如果本宮沒記錯,你父親就是吃了好幾年的丹藥,一開始精力旺盛,每夜需要數(shù)位女子陪伴,后來身體越來越虛弱,最終皮膚潰爛而死。”

    趙琨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出,心中無比驚詫:呂不韋知道服食丹藥的后果?

    呂不韋的門客,數(shù)量已經(jīng)超過了三千,其中不乏會煉丹的方士。趙琨去參觀過,這些方士什么奇葩的材料都往丹爐里加,包括但不限于硫磺、丹砂、玉石、隕石、各種金屬礦、藥材、唾沫、童子血……

    但他們已經(jīng)掌握了提煉水銀、雄黃、提純鐵礦、銅礦、金礦的方法,還是有點東西的。算是最早的化學家。

    順便說一下,秦漢時期,江湖騙子、雜耍藝人、醫(yī)生、藥師、玄學家,天文學家、化學家等等,通通算作方士。比如神醫(yī)扁鵲、神醫(yī)華佗,數(shù)學家、天文學家、發(fā)明家張衡,都是有名的方士,在史書上,這幾位的個人傳記直接被歸類在“方技”。

    所以趙琨還挺惦記這些方士的,因為他想煉鋼——場地好找,高爐也不難制造,風箱完全可以改良。但是他個人精力有限,不可能親自帶人搞鐵礦石提純這一塊,而這個時代的普通人,要將他們培養(yǎng)到可以自主設計煉鋼實驗的程度,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所以趙琨經(jīng)常跟這些方士打交道,觀察哪個人的提純技術比較好,具備豐富的化學、物理實驗經(jīng)驗,就把對方的名字記在竹簡上,時刻準備把人挖過來。

    呂不韋掙脫趙姬,出去轉了一圈,確認附近沒人,才又進屋,關好門窗,對趙姬說:“我招攬了一位醫(yī)術極其高明的門客,他說王上的身體,確實時日不多了,這種丹藥是他獨創(chuàng)的,和家父吃過的丹藥不是一種。這種藥可以減輕痛苦,王上最近不是感覺好些了嗎?也能出來散散心。”

    第34章 從公子政,到秦王政。

    趙姬風情萬種地撩了一下耳邊的碎發(fā),似有意,又似無心,一縷衣袖隔空掠過了呂不韋的鼻尖,幽幽道:“這么說,竟是我錯怪你了。你當真不希望大王早日……不想跟我再續(xù)前緣?”

    早日什么?

    趙琨心說:趙姬,別想得太多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新人換舊人。除了子楚,誰還能這般信任你和呂不韋?任由你們隨便拿捏?

    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香風拂面,呂不韋的額角沁出了一層細汗,“臣與王上相識于微末,王上還是公子、太子的時候,從來沒有因為臣是商人出身,就像別人一樣輕視怠慢。王上執(zhí)掌社稷之后,對臣加倍敬重。哪怕滿朝文武都議論臣、排擠臣,面服心不服,王上還是堅持讓臣擔任相邦(丞相),掌管國政,加封萬戶侯。君恩深重,臣不會再做對不起王上的事。”

    趙琨回憶起子楚每次接見呂不韋,態(tài)度都是無比親切,以禮相待,一副求賢若渴的模樣。仿佛呂不韋既是好友,也是尊長,還是難得一見的大才子。

    趙琨暗暗感嘆:一直以為是呂不韋拿捏了子楚,豈不知,呂不韋也早就被子楚死死地拿住了要害。果然能繼承王位的,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趙姬的臉色不太好看,還想說什么,忽然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廊下傳來兩個孩童對話的聲音。

    “兄長為什么如此小家子氣,不就是不小心摔了兄長一顆琉璃珠嗎?上回小叔父也碎了一顆,怎么不見兄長說什么?”

    這是成蟜在說話。

    趙琨確實弄碎過一顆琉璃珠,一開始,他不知道在戰(zhàn)國末年,琉璃珠居然是十分貴重、稀罕的珍寶,習慣性地拿起來當彈珠彈著玩兒。他小時候在鄉(xiāng)下過暑假,幾塊錢買一盒彈珠跳棋,先玩跳棋,等玻璃珠子丟得多了,下不成棋,小伙伴們就在地上掏十幾個小洞,將玻璃珠子往洞里彈,比誰彈得準。誰知戰(zhàn)國的琉璃珠易碎的很,才彈了幾下就碎了。

    當時趙政眼睛都沒眨一下,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彈珠子,絲毫不在意。還是趙琨主動要求換成不容易摔碎的銅珠子。

    成蟜話音剛落,趙政清清冷冷的聲線響起:“成蟜,別和小叔父比,人跟人沒法比。只要小叔父高興,再拿幾顆琉璃珠給他碎著玩兒也行。但是你,我不喜歡你動我的東西。還有,這顆琉璃珠是父王送給我的,不一樣!”

    這件事趙琨有印象——呂不韋有個門客(方士),用五種顏色的石頭煉丹,結果丹藥沒練成,燒出來三顆彩色的琉璃珠,其中一顆有明顯的瑕疵,另外兩顆珠形圓潤,花紋非常漂亮。呂不韋進獻丹藥的時候,將那兩顆琉璃珠也一起獻給了子楚。子楚賜予兩個兒子一人一顆,這么快就碎了一顆?

    始皇崽崽從小就缺乏安全感,好不容易得到些許父愛,卻如掌中流沙,越想緊緊地抓住漏得越快,轉瞬就要失去了。趙姬又是個要情夫不要兒子的超級戀愛腦,趙琨忽然很心疼始皇崽崽,決定以后要對他好一點。

    腳步聲漸漸遠去了,隱隱聽見成蟜服軟說:“不動就不動。我答應過父王,以后會聽兄長的話。哎,趙濯怎么還沒找到這里?是只烏龜都該爬來了,真慢!”

    趙姬跟呂不韋對視一眼,輕手輕腳地走到窗前,偷偷向外張望,等成蟜和趙政走遠,趙姬也理了理衣裳和頭發(fā),趕緊離開。

    呂不韋又在屋中獨坐了片刻,才慢條斯理地整理衣冠,開門出去。

    趙琨的掌心都是汗,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紋絲不動,委實不容易。哪怕被蚊子扒在臉上吸血,他都不敢打。終于,房間內(nèi)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撓了撓左眼下方新添的蚊子包,換了一間屋子藏身。

    恰好和趙政藏在一起。

    門外有削竹子的聲音。

    趙政小聲問:“誰在外面?”

    趙琨趴在門縫上看,故意逗他:“好美的小娘子!特別清秀,不信你看。”

    趙政湊過去一看,是個雞皮鶴發(fā)的老太婆,正在編竹簍,“叔父又誆騙人!”

    趙琨狡辯:“她的骨相十分優(yōu)越,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大美人。”

    趙政:“……”

    然后,因為聊天,他倆雙雙暴露藏身之地,被趙濯給發(fā)現(xiàn)了。緊接著,躲在竹林中的成蟜受不了蚊子咬,主動出來投降。

    子嬰是第一個被趙濯找到的,他提議繼續(xù)玩。

    趙琨搖搖頭,對小伙伴們說:“我渴了,想回去摘果子吃。”如果呂不韋說的是真話,那子楚的時間恐怕不多了,應該給他們父子多制造一些相處的機會。

    趙濯第一個答應,他夸張地大笑三聲,走在最前邊,說:“是鎬池君從西域弄來寶貝樹苗?我早就想摘幾個果子嘗嘗鮮了,趕緊的。”

    幾個小不點都跟著他穿過回廊。

    趙琨和趙政肩并肩走在最后面。趙琨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給大侄子提個醒。在他踮起腳的瞬間,仿佛有某種默契,趙政也低頭配合。

    趙琨附在大侄子的耳邊悄悄地說:“政兒,所有人都出來玩,只有王上還悶在屋中。我覺得王上其實也很孤單,我們最近多多陪伴王上吧。”什么時候都可以玩耍,現(xiàn)在還是讓他們父子多聚一聚,將來也能少幾分遺憾。

    說話產(chǎn)生的溫熱氣流像羽毛一樣拂在耳廓上,趙政的耳朵微微發(fā)癢,他略微一思索,忽然意識到不對勁,一把按住趙琨的肩膀,壓低聲音問:“叔父聽見了什么消息?是不是那些太醫(yī)不敢對父王說實話,卻對叔父說了?難道父王的病其實沒有好?徐咨說的?”

    趙琨被一連串問題搞懵了,萬萬沒想到,大侄子竟然如此敏銳。他只好小聲解釋:“不是徐咨。前段時間,呂不韋帶了一個游醫(yī)進宮,為王上診脈,是游醫(yī)說的。這個人現(xiàn)在是呂不韋的上等門客。他的結論未必正確,天下名醫(yī)那么多,我們多請幾個來,總有人能治。”

    趙政早就發(fā)現(xiàn)了一點端倪——太醫(yī)對父王的病情總是語焉不詳,嘴上說能治,用的藥卻沒什么效果。父王一直被病痛折磨,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nèi)消瘦了許多……還有父王那類似于交代后事的行為。

    其實不用小叔父提醒,他最近經(jīng)常抽空去陪父王說話,也不跟成蟜鬧別扭了。

    趙琨一路上都在講笑話,想要分散大侄子的注意力,免得他過于憂心。

    回到子楚暫時居住的農(nóng)家小院,趙濯帶著幾個小孩子采摘林檎(小蘋果),他依次將每個孩童都高高地舉起來,讓他們自己挑選心儀的果子。成蟜很久都沒玩得這么開心了,咋咋呼呼地要求趙濯再舉一次,舉高一些。

    趙琨和趙政先去了堂屋。

    子楚又開始犯困,合衣躺在小榻上打盹。

    有時候,人算不如天算——李斯特意題在石墻上的字,并沒有引起秦王子楚的關注,卻勾得趙政停下腳步,細細賞玩了許久,還追問這字是誰寫的。

    于是呂不韋將李斯介紹給公子政。

    趙政安排李斯擔任宮廷郎衛(wèi),跟蒙恬、王賁、李信等人一起,就負責守衛(wèi)他居住的宮殿。

    子楚繼位的第三年,派蒙驁領兵攻打魏國,占領了高都等地。又讓蒙驁繼續(xù)攻打趙國,一共奪取了三十七座城邑。

    先前,秦國滅東周國,就已經(jīng)震驚了天下諸侯。現(xiàn)在,秦軍又將韓、趙、魏挨個兒揍了一遍,終于犯了眾怒。

    由魏國的公子信陵君魏無忌牽頭,組織了一場聲勢浩大的五國伐秦。

    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每次出場,都能秀出不一樣的優(yōu)雅——據(jù)說在魏國的都城大梁,有一個大隱隱于市的隱士,名叫侯嬴,他擔任夷門監(jiān),就是看城門的小吏。

    這個侯嬴家里窮的叮當響,卻一向潔身自好、安貧樂道,不肯接受任何人的財物資助。

    魏王的弟弟、信陵君魏無忌久仰侯嬴的大名,親自駕車,去請侯嬴赴宴,禮儀十分莊重。

    侯嬴整理了一下破舊但整潔的衣裳,徑直登上馬車,坐在信陵君特意讓出的尊貴座位上(當時乘坐馬車,以左側為尊位),絲毫沒有謙讓的意思,借此觀察信陵君的態(tài)度。信陵君的姿態(tài)越發(fā)恭敬,把馬車趕得又快又穩(wěn)。侯嬴又故意讓他把馬車停在集市中,和屠夫朋友朱亥聊天,讓信陵君在一邊等候,引來一群百姓圍觀。信陵君依然面色溫和愉悅,沒有半點不樂意。

    這份十足的誠意,終于打動了侯嬴。

    也有人認為,這是隱士侯嬴“出山”,獻給信陵君的第一策——禮賢下士。并且讓天下人都知道信陵君仁愛寬厚、禮賢下士。

    話說趙國的都城邯鄲被秦軍圍困,城破只在旦夕之間。趙王派出使者平原君,四處求援。

    秦王威脅其他諸侯國——誰敢出兵救趙,等滅了趙國,就去打他。

    于是各國諸侯都不敢當出頭鳥。魏國和趙國相鄰,所謂“唇亡齒寒”,如果趙國滅亡,下一個就是魏國。關鍵時刻,魏國的信陵君以國家利益為重,決定置生死于度外,救援趙國。

    還有一種說法:信陵君的姐姐嫁給了趙國的平原君,是平原君趙勝的正室夫人。平原君給信陵君寫信:“我以為你有救人急難的高義,邯鄲這般危急,魏國的救兵不來,你卻無動于衷。縱然你輕易地放棄我,難道你也不憐惜你姐姐嗎?”信陵君屢次請求魏王發(fā)兵救趙,魏王都不答應。萬般無奈之下,信陵君采納了門客侯嬴的建議——竊符救趙。

    總之,侯嬴獻策:借魏王的寵妃、如姬之手盜竊兵符,讓信陵君奪取兵權。

    信陵君照辦。他光有兵符,沒有其他相應的手續(xù)。魏國的主帥晉鄙驗過兵符,是真的,但事情不合常理,晉鄙并沒有接到魏王的命令,心存疑慮,不肯輕易地交接兵權。

    此事,早在侯嬴的意料之中,他提前舉薦了一位朋友——屠夫朱亥,讓朱亥跟隨在信陵君的身側,以防萬一。

    朱亥此人,是個另類。信陵君多次攜帶厚禮探望他,朱亥只收禮,卻從不答謝,大家都覺得朱亥有點過分。

    朱亥說:“我不過是集市上揮刀殺牲的屠夫,公子竟多次探望我,幫扶我。我之所以不答謝公子,是因為我覺得那些小禮小節(jié)沒什么用處。現(xiàn)如今,公子有了急難,這就是我為您殺身效命的時候了。”

    彼時,魏國邊境,中軍大帳。主帥晉鄙審視著信陵君,疑惑地問:“我統(tǒng)率十萬大軍,駐扎在此地,這是關系到魏國國運的重大責任、今天,公子只身一人前來取代我,這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那個另類的屠夫朱亥,在晉鄙將要拒絕交出兵權的這一刻,猛然揮動銅錘,一錘子砸死了晉鄙,并協(xié)助信陵君,震懾住其他將領,奪得兵權。(傳說江湖上從此開始流行錘子類的兵器,后來張良在博浪沙行刺秦始皇,他招攬的大力士也用錘子。)

    魏無忌接管了晉鄙的軍隊,對將士說:“父子都在軍中的,父親回家;兄弟同在軍中的,長兄回家;沒有兄弟的獨生子,回家去奉養(yǎng)雙親。”經(jīng)過一番整頓和選拔,得到精兵八萬人,開赴前線。

    最終跟楚國的援軍一起擊敗了秦軍,拯救了趙國。

    趙王和平原君趙勝親自到郊界去迎接信陵君。平原君替信陵君背著盛滿箭支的囊袋,走在前邊引路。一路上,趙王多次拜謝信陵君,還說:“自古以來的賢人,沒有一個趕得上公子的。”

    當初,侯嬴跟魏無忌訣別的時候,曾說:“我本來應該隨公子一起去,然而年邁(侯嬴這時候已經(jīng)超過七十歲),力不從心。公子行至晉鄙軍中的那一天,我會面向北方(信陵君所在的方向)自刎,以報答公子的知遇之恩。”

    兵符被偷,魏王暴怒。侯嬴果然依照承諾,面朝北邊,刎頸而死,替信陵君承擔了竊符之罪,保全了他的家小。

    魏王余怒未消,剝奪信陵君的封號和食邑。過了一段時間,又將信陵還給他,食邑照舊。偷竊兵符是重罪,信陵君害怕魏王追究,一直不敢回國,長年客居在趙國。趙王也給他封了一塊地當食邑,規(guī)格還要超過平原君的,所以信陵君非常富有,再加上他無處安放的個人魅力,他到趙國沒多久,平原君的門客就跑了一大半,直接跑到他這邊來了。

    現(xiàn)如今,魏國的國都大梁城已經(jīng)和秦國接壤,魏國危在旦夕,魏王和信陵君暫時摒棄前嫌,積極籌劃合縱伐秦。時隔多年,魏氏兄弟重聚,相對哭泣。

    信陵君竊符救趙之后,名揚天下,振臂一呼,無數(shù)人響應。他被推舉為諸侯聯(lián)軍的統(tǒng)帥。

    四月,信陵君率領五國軍隊攻打秦國,秦國將軍蒙驁慘敗,秦軍退到黃河以北。黃河以南的土地,都不再歸秦國所有。

    前線接連傳回戰(zhàn)敗的消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信陵君身邊有高人。

    經(jīng)過多方打探,給信陵君出謀劃策的高人,姓氏未知,單名一個“繚”字。因為他是魏國大梁人,所以稱作“魏繚”。魏繚已經(jīng)累積軍功,升官成了魏國的國尉,因此也稱尉繚。尉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對兵法也頗有研究,最氣人的是,他還有一句豪橫的發(fā)言——我玩得不是兵法,而是人心。

    趙琨才知道,趙政小心珍藏的那柄桃木劍,就是尉繚送給他的。而且趙政知道尉繚的姓氏——方氏。

    據(jù)說尉繚估算出了日食的準確時間,安排精銳軍隊偷襲了秦軍,導致秦軍大敗。

    子楚原本就已經(jīng)病重,得知秦軍慘敗的消息,當場咳血。子楚召見趙琨,要他發(fā)誓,會竭盡全力,一直保護趙政。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發(fā)誓的時候胡思亂想,不夠?qū)P模w琨回來的半路上,被臺階絆倒,摔了一跤,一只鞋子掉進了水渠中。

    某人剛發(fā)誓要保護大侄子,結果走路都要大侄子背。

    五月,深夜,子楚突然駕崩。

    父子之間可能有心靈感應,趙政猛地驚醒,全身發(fā)抖,趙琨給他加了一床被子,又添了炭盆,他仍然感覺冷得很。

    之后,便是兵荒馬亂的喪禮。這個時期,還沒有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所以守孝的禮儀不像漢朝那么繁瑣隆重。

    趙政在靈堂跪著,已經(jīng)守了六天,今天是第七天。

    大部分時候,趙琨都陪著大侄子一起守靈。大侄子一直沒有哭過,悲傷全部郁結在內(nèi),更讓他擔憂。

    趙琨提著食盒,遲疑了很久,才伸出一只手,緩緩地撫上秦王政的頭,他沒有安撫過別人,動作十分生疏,輕聲細語道:“政兒要是難過,哭一哭也沒有關系的。這里沒有別人。”

    趙政全身都繃緊了。過了一瞬,他發(fā)狠似的緊緊抱住趙琨,喉嚨里溢出了一聲低不可聞的嗚咽。

    第35章 秦王政:全部使用陶俑,要千軍萬馬。

    小叔父的肩膀還很稚嫩,并不能像父王一樣讓他倚靠,但給他的安全感,竟然一分一毫也不比父王少。只是他從來沒有這樣哭過,心中有些難為情。萬幸小叔父一點都不別扭,大大方方地任由他把臉藏起來,抱著他偷偷地哭。

    趙琨猝不及防,被一雙鐵箍一般的手臂勒得岔了一口氣,手中的食盒陡然墜地,各種小點心散落,滾得到處都是。

    秦王政哭得很安靜,除了最開始的那一聲類似于受傷的小狼崽子的痛楚嗚咽,就只有極其輕微的抽泣聲,有那么一刻,趙琨以為秦王政沒在哭了,卻又突然感覺到滾燙的淚水落在肩頸上。

    到后來,趙琨的衣襟都被淚珠子染濕了。然而只有這短暫的軟弱,當?shù)谝豢|天光照進靈堂的時候,仿佛一切都是幻覺,秦王政已經(jīng)恢復了沉穩(wěn)鎮(zhèn)定,唯有微微泛紅的眼睛,能夠證明他流過淚。

    沒有時間繼續(xù)悲傷,有太多的事情等著他們?nèi)ヌ幚怼?br />
    子楚的葬禮非常隆重,他生前用過的幾萬件日常物品,他喜歡的犬馬豪車、奇珍異寶,伺候他的宮人,全部一起入了王陵。單是陪葬的陶俑,就有歌舞俑、奏樂俑、武士俑、將軍俑等等。

    趙琨以為秦國早就廢除了“人殉”制度,沒想到只不過是不再要求官吏殉葬,后宮中屬于子楚,卻沒有生育過子女的妃嬪、宮女,依然逃不過悲慘的命運。

    趙琨跑去勸趙姬和呂不韋,不要讓活人去殉葬,反被懟了幾句,趙姬說子楚白疼他了。

    趙琨見不得這么殘忍的事,一整天都精神恍惚。夕陽中,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山中的千巖萬壑、蔥蘢草木,都在獵獵風中嗚嗚作響,仿佛那些殉葬的人還在地下哭泣。

    秦王政猜到小叔父為什么如此難過,私下對他說:“寡人的陵墓已經(jīng)在選址,就快要開始修建了,將來寡人不容許活人殉葬,一個都不許。全部使用陶俑,要千乘萬騎、千軍萬馬。叔父覺得怎么樣?是不是比這上百人壯觀多了?”

    趙琨十分欣慰。但如果他沒記錯,始皇帝一駕崩,胡亥就把兄弟姐妹都送去陪葬了……

    但尚未發(fā)生的事,沒必要拿出來掃興。他由衷地附和道:“那當然,便是這份心,已經(jīng)勝過無數(shù)君王。”夏商周、春秋戰(zhàn)國,搞活人殉葬的諸侯,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始皇崽崽能這樣想,真好。

    秦王政認真地想了想,說:“寡人要各種各樣的陶俑,從將軍到士兵,包括大秦所有的兵種。一會兒就安排工匠去做。”

    秦始皇陵兵馬俑!

    趙琨一時間說不出話,他隔著袖袍,抓住了秦王政的胳膊。

    當天晚上,秦王政搬進章臺宮居住,換上了秦王的專屬服飾——玄端。

    秦王政的繼位大典還要再等上幾個月,明年正月才舉行。但宮人已經(jīng)開始忙碌起來,為他量身定制繼位典禮上要穿的冕服。準備各種物品,有祭祖要用的,有舉行各種吉禮要用的……

    玄端很長,黑色的衣擺拖曳在暗紅色的氈毯上。秦王政張開雙臂,等宮女替他系上腰帶、組佩和綬帶,對著銅鏡瞧了瞧。威嚴莊重的服飾,深沉的色調(diào),襯得鏡中人身姿修長、膚色冷白,眉眼的輪廓越發(fā)鋒銳。

    再轉身的時候,他整個人的氣質(zhì)也有明顯的變化——仿佛一只小狼崽在一夜之間長出了鋒利的爪牙,蛻變成了危險的獵食者。

    璀璨的燈火中,他展了展堆疊的廣袖,對趙琨說:“小叔父,政會像父王一樣,護著你的。”

    趙琨心中感動,俯首道:“臣愿以手中之劍,為王上披荊斬棘!”愿以螢火之光,點綴長夜。

    廊柱邊上,李斯、蒙恬、王賁、李信等人紛紛朝這邊望過來,似乎很想?yún)⑴c。然而宮里的規(guī)矩,為了避免驚擾到貴人,郎衛(wèi)是不可以隨意發(fā)出聲音的。

    下一刻,秦王政對他們招招手,挨個兒點名,“都過來,請諸君說說看——關于這次的五國合縱,應該如何破局?說得好,寡人有賞。說得不好,也無妨。打發(fā)時間罷了。”

    他說完,還拋給李斯一個鼓勵的眼神。

    趙琨心說:你就使勁勾搭李斯吧。只要鋤頭舞得好,沒有墻腳挖不倒。始皇崽崽加油。

    過了幾天,前線又傳回來一封戰(zhàn)報——秦軍退守黃河以北。信陵君并沒有撤兵,而是乘勝追擊,再次擊敗秦軍,秦軍的主帥蒙驁?zhí)优堋?br />
    這消息在朝堂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甚至有人往蒙家的大門上潑馬尿,扔牛糞和爛菜葉子……

    呂不韋擔心蒙驁投降,提議先將蒙恬和蒙毅看押起來。

    趙琨聽到消息,先一步趕去蒙毅的家中,想將他接出來,避一避風頭。

    蒙毅雙目赤紅,雙手握拳,大聲說:“祖父不可能叛逃!我哪里也不去。蒙氏兒郎,就算戰(zhàn)死,也不當逃兵,更不曾有降將!”

    趙琨拍一拍好友,“我知道。問題是呂相手底下的門客,亂得很,齊楚燕韓趙魏的人都有,你要是落在呂相的手里,只怕被宵小之徒給害了。四郎,趕緊跟我走。你兄長也不會有事,王上會庇護他的。”

    蒙毅已經(jīng)十三歲了,藏在后宮會有人說閑話。躲在隱宮就剛好。一般只有宗室才會進出隱宮,所以呂不韋不會派人搜查這里。

    趙琨帶蒙毅去挑選住處的時候,遠遠瞧見一個小宦官跪在烈日下,曬得小臉紅撲撲,嘴唇卻已經(jīng)干裂發(fā)白,有好幾道口子。一名趾高氣揚的大宦官手持馬鞭,狠狠地抽打他。

    這個小宦官用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望著趙琨,嘴唇動了動,仿佛在求救,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宮里的關系錯綜復雜,趙琨不想節(jié)外生枝——被人發(fā)現(xiàn)鎬池君來過隱宮,就會有人猜到蒙毅藏在這里。他這次出門,都沒有穿宗室的衣裳。輕車簡從,處處都很低調(diào)。

    所以他快步走過去了。

    等趙琨安置好蒙毅出來,大宦官已經(jīng)不見人影,那個小宦官還跪在烈日下,衣服都被打爛了,背上一大片縱橫交錯的血印子,干涸的鮮血和破布粘在一起,觸目驚心。

    趙琨原本打算直接離開。他必須對蒙毅的安全負責,不敢隨便當好人。

    然而,趙琨剛走出幾步,身后就傳來“咕咚”一聲,他回頭一看,那個小宦官暈了,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趙琨嘆了一口氣,讓周青臣將小宦官抱到他的車上,送到徐咨那里療傷。過了小半個時辰,徐咨終于將人救醒了。

    趙琨問那個小宦官:“你叫什么名字?”

    小宦官剛醒的時候,眼神迷惘,聽見有人問話,目光瞬間聚焦,立即翻身下榻,向趙琨行禮,說:“奴婢單名一個‘高”字。是家中的老大,他們都喚奴婢‘伯高’。”

    隱宮里的宦官,都是觸犯刑法之后,被沒入宮廷的。伯高的年紀和趙琨差不多,應該不是罪犯,而是罪犯的孩子。他的禮儀竟然非常標準,一點都不遜于趙琨。可能有些來歷。

    趙琨略微難為情地說:“抱歉,伯高。我去過隱宮的事,不能讓外人知道,所以暫時不能放你回去。”

    伯高怔了一下,顯得十分開心:“鎬池君太客氣了,奴婢做夢都希望離開隱宮,娶妻生子,再也不回去。”

    戰(zhàn)國末年,宮里的宦官,只有一部分是閹人,也有許多不曾經(jīng)過閹割的。伯高身上的零件就很齊全。

    趙琨只是隨手撿了一個人,萬萬沒想到居然撿到寶了——伯高善解人意,很會照顧人,自發(fā)將趙琨的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條。每件事都辦得合他的心意,就連洗腳水的溫度都完美地符合他的習慣。才過了兩三天,趙琨就決定將伯高留下來。從隱宮要個人,對他來說,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不過,十來歲的孩子,這么會看人臉色,應該是沒少挨打。趙琨總是忍不住對伯高溫和一些,也從不安排他去做任何事情,但如果他主動端茶倒水,趙琨也不拒絕,每次都真誠地道謝,小心地維護著伯高的自尊心。隨著時間的流逝,伯高不再那么緊張,但還是不安,總是迫切地想證明他對趙琨有用。

    很快,又有戰(zhàn)報傳回來——蒙驁沒有逃跑,他收攏了殘部,退守函谷關。憑借著函谷天險,秦軍總算抵擋住了五國軍隊的進攻。

    然而,接連戰(zhàn)敗,蒙氏還是成了眾矢之的。蒙恬和蒙毅總被其他少年議論、排擠。

    趙琨請秦王政幫幫蒙毅。

    秦王政的唇角勾起了一個細微的弧度,拖長聲音問:“叔父想怎么幫?”

    第36章 秦王政:母后只留呂相,攆我走。

    趙琨聞言一愣。他原本抱著兩個小香瓜,這是今年才出現(xiàn)的超甜的新樣品,特意帶給大侄子常常鮮的。

    具體要怎么解決這個問題,趙琨其實沒什么頭緒。就是看不下去別人那樣對待蒙氏兄弟,心口窩了一團火,一定要做點什么才行。

    再說了,蒙驁雖然戰(zhàn)敗,但那些懂軍事的官員,集體討論了數(shù)次,一致認為蒙驁并沒有出現(xiàn)指揮失誤。

    相反,他展現(xiàn)出一個優(yōu)秀將領的素養(yǎng)——在敗退的時候,還能重新收攏士兵,再次列陣,有序地撤退到易守難攻的地方,將秦軍的損失降到最低。秦國的主力部隊還在,依然具備征戰(zhàn)天下的實力。

    這相當不容易,很多主帥都是兵敗如山倒,無力回天,損兵又折將。當年秦國想要收復河西之地,跟魏國打拉鋸戰(zhàn),每次戰(zhàn)敗,至少要休養(yǎng)生息數(shù)年,才能恢復兵力。

    所以不應該懲罰蒙驁,不是蒙驁不驍勇善戰(zhàn),是他的對手信陵君和尉繚太過強大。換成其他將軍,完全有可能敗得更慘。

    呂不韋采納了這個建議。然而多少人做夢都渴望立下軍功,升官加爵。大家的愿望集體落空,負面情緒總要有個宣泄口,蒙氏兄弟就成了受氣包。仿佛所有人不如意,皆是因為蒙氏。

    秦王政看趙琨的神色,心中了然,他這位小叔父是俠客的肝,義士的膽,見不得好兄弟受委屈。秦王政慢悠悠將竹簡向左側翻過一段,道:“蒙四郎今年多少歲?”

    趙琨將小香瓜放在幾案上,如實回答:“四郎虛歲十三。”但長得很壯實,已經(jīng)開始對漂亮的小娘子感興趣了。

    秦王政拿起一個金黃色的小香瓜,這種來自西域的香瓜是標準的橢圓形,剛好和他的手掌一般大,散發(fā)著一股子非常好聞的甜香,他示意宮女和宦官都退下去。說:“那簡單,再虛一歲,按十四歲算,也進宮來當郎衛(wèi)。以后寡人出行,邀請他同車。”

    郎衛(wèi)制度主要是為了選拔人才,入選郎衛(wèi)的青少年,一般在十四到二十歲之間。個別歲數(shù)偏大,或者歲數(shù)偏小的,通常是秦王特招的親信。

    趙琨放心了。蒙氏兄弟都在秦王政的身邊侍奉,秦王政出宮溜達一圈,還要帶上蒙毅,同乘一輛馬車,那就是給文武百官一個信號——蒙氏并沒有失寵。將軍蒙驁的地位依然穩(wěn)固。明眼人就會約束好家中的子侄,不再去招惹蒙氏兄弟。

    秦王政愜意地倚著小憑幾,姿態(tài)威武霸氣,“聽聞叔父撿了個小宦官,就是那個叫伯高的。去哪里都帶著,還給他講故事聽,寡人也要聽故事。”

    趙琨:“……”

    伯高那是我見猶憐,大侄子,你這叫猛男撒嬌。

    趙琨現(xiàn)編了一個故事——從前有一條小黑龍,要過獨木橋。它太小了,剛走到一半,橋上的貓將它當成小黑蛇戲弄,伸出爪子撥它。小黑龍差一點就掉入橋下洶涌的波濤之中。橋下興風作浪的大蟒蛇也以為它是一條小黑蛇,張開血盆大口就想吞掉它。小黑龍只好暫時忍耐,把尾巴縮回橋頭,避免被咬。等它又長大了一些,吞掉了大蟒蛇,趕走了野貓,才順利走過獨木橋。

    秦王政抽出腰間的寶劍,用清水沖了沖,手起劍落,只見寒芒一閃,小香瓜已經(jīng)被劈成兩半。他一邊掏籽、削皮、切瓜,一邊敏銳地問:“叔父想說,寡人就是需要忍耐的小黑龍,呂相是把小黑龍當成蛇戲弄的貓,那大蟒蛇是誰?”

    由于秦王政年幼,國家大事由太后趙姬做主。趙姬如果有魄力、有能耐,完全可以成為第二個宣太后,把持朝政,大權獨攬。然而,她什么事都依賴呂不韋,呂不韋的權勢很快就超出了普通權臣的范疇。在朝堂上說一不二,只手遮天,就連秦王政也要暫避鋒芒。

    本來,趙姬和呂不韋商議國家大事的時候,應該讓秦王政和趙琨在一邊旁聽的。這是先王子楚留下的慣例。然而,趙姬的眼中根本就沒有朝政,她一心跟呂不韋調(diào)情,總是找借口不讓秦王政和趙琨參與議事。

    這年頭民風開放,女士相對比較自由。《女戒》、《列女傳》什么的,都還沒出現(xiàn)。比如宣太后就有好幾個情夫,和義渠王生了兩個孩子,臨死前還擬了一份遺言,要讓男寵魏丑夫給她殉葬。被勸住了。

    作為一個掌權的俏寡婦,趙姬也是比較自由的。

    慢慢的,呂不韋的態(tài)度也轉變了,跟趙姬眉來眼去。每逢議事,趙姬就屏退左右,只留下呂不韋,兩個人關起門來,也不知道在屋里干什么。

    朝野上下,流言蜚語滿天飛,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甚至有人說秦王政不是趙政,而是呂不韋的兒子呂政。

    秦王政聽見了,神色陰郁,卻拿親娘沒什么辦法。因為母后要調(diào)戲情夫,嫌他礙事,將他攆來攆去。導致所有人都以為秦王政被排擠出了權利中心,這叫什么事?

    趙琨被大侄子的敏銳驚呆了。他訕訕道:“就是打個比方,大蟒蛇還沒有出現(xiàn)。”

    他最近才想明白一個問題——就算沒有呂不韋和嫪毐,也會有張不韋和孫毐……因為秦王政今年虛歲十三,還不能獨自管理一個國家,權利出現(xiàn)了真空,必定會有人來填補。所以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幾乎每一個年幼的無法親政的君王,身邊都會出現(xiàn)大權臣。如果沒有,那就有一位足以把持朝政的太后。

    秦王政用劍尖插了一小塊香瓜,遞到趙琨的唇邊。

    這動作很危險,但秦王政的手非常穩(wěn),劍尖靜止不動。趙琨小心地吃了,摸出一方絹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腦子里仿佛有彈幕在刷屏——他用轆轤劍切瓜!!!切出了砍頭的氣勢!話說政哥捅荊軻用的是轆轤劍,還是太阿劍?

    秦王政插起另一塊香瓜,送入口中。又香又甜,豐盈的汁水浸潤了唇齒。

    他感覺整個人都被治愈了,一直在心中盤旋升騰的煩躁和對呂不韋的殺意,突然就消散了,“叔父,是新品種的香瓜嗎?這種最好吃,以后多種這個。”

    趙琨:沒有生物科技的支持,人工培育一個新品種,大約需要6-8年。他種瓜已有三年,現(xiàn)在只能說出現(xiàn)了一批各方面都非常優(yōu)秀的實驗樣品,但要讓樣品瓜的性狀穩(wěn)定地遺傳下來,形成一個新品種,至少還需要三年。所以還不能算新品種。

    不過對于品嘗瓜果的人來說,只要每次都挑最好的樣品,完全吃不出區(qū)別。

    他賊兮兮地挼了始皇崽崽一把,說:“嗯,今年秋天,驪山溫泉邊上都種這個,下雪的時候我們還可以一起吃瓜。但是別用劍插著吃,萬一割到舌頭怎么辦?”

    秦王政莞爾,“好。”

    大約是趙姬與呂不韋廝混夠了,又派人來請秦王政和趙琨去商議國事。

    隔著簾幕,趙琨就聞到濃郁的熏香。空氣中還混雜著一股子男人都懂的味道。趙琨假裝不懂。秦王政面無表情,走向?qū)儆谒奈恢谩?br />
    第37章 魏國,盛產(chǎn)秦國高官。

    趙姬的坐姿很耐人尋味,她上半身前傾,朝著呂不韋的方向,整理了一下衣擺,并不避諱她對呂不韋的喜愛。

    呂不韋緊張兮兮地觀察著秦王政的神色,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片刻后,確認秦王政還不懂男女之事,才鎮(zhèn)定下來。

    他簡單地介紹了一下目前的局勢——秦軍固守函谷關,沖不出去,好在敵軍也打不進來。韓、趙、魏、燕的軍隊收復了大片的失地。

    這次合縱伐秦的主帥信陵君魏無忌威震天下,魏軍拿下了秦國的管城、定陶、河東之地,順手占領了齊國的五都之一——平陸,可謂是“兵四布于天下,威行于冠帶之國。1”幾年前,魏國滅了(小)衛(wèi)國,魏王圉(魏安僖王)派自己的女婿去當衛(wèi)王。再加上信陵君奪取的土地,魏國拓地千里,隱隱有要中興的勢頭。

    呂不韋和秦王政的情緒都非常激動。

    呂不韋就來自(小)衛(wèi)國,老巢被人端走好幾年也就算了。問題是魏軍可能急缺軍費,偷偷地把他家的祖墳給盜了。老家的族人紛紛哭著上門,呂不韋氣得不輕,險些原地爆炸。

    秦王政原本計劃著設立河東郡,就連郡守的人選都想好了,結果河東郡的地盤直接被信陵君搶走。還有,兩年前他父王才設立了三川郡,轉眼之間,三川郡的土地就被信陵君搶去了一小半。管城就是三川郡的。

    趙琨生平第一次意識到——秦軍面對的,不是那種最多能撐幾十年的普通的地方割據(jù)勢力,而是有著幾百年的歷史,軍政獨立,擁有整套精英團隊管理層的諸侯國。

    秦王政有點郁悶,他派使者去提醒楚王——打打打,打什么打?五國伐秦,別的諸侯還能收復失地,楚國出人出力、出錢出糧、忙前忙后的,能撈到什么好處?盡幫別人搶地盤了。

    于是楚王不干了,楚國的軍隊一撤退,五國軍隊暫時解散。信陵君也退兵,回到了魏國的都城大梁。

    秦王政還給齊王建寫信,寡人秦政,剛繼位,現(xiàn)在秦國是母后趙姬掌權。老兄,交個朋友唄。

    齊王建當然也知道五國伐秦的事,秦王政剛繼位,就失去了很多國土。然而齊王建笑不出來,他雖然不是剛繼位,但是他剛掌權還不到兩年,就丟了齊國五都之一的平陸。之前當家做主的是他的母后君太后。

    雖然很多老臣都勸齊王建積極參與合縱,但是,齊王建感覺他和秦王政更有共同話題——他們都經(jīng)歷了太后掌權,都被魏國軍隊“暴揍”。

    于是,秦國和齊國建立了友好邦交,秦王和齊王同病相憐。兩國成了兄弟國,好得如膠似漆。

    趙琨趁機提要求,請秦王政幫忙向齊王建借一個人——徐巿(徐福)。

    化學元素周期表他都寫好了,可惜呂不韋太過豪橫,相府的方士待遇極高,帶薪摸魚,趙琨暫時挖不動墻腳。不如先把徐福弄過來,幫忙煉鋼、燒玻璃、搞外貿(mào)。他手下就缺徐福這樣的人才。

    呂不韋很生氣,后果也很嚴重——他拿出萬兩黃金,派人尋找信陵君的仇人——晉鄙的門客,讓他們造謠。

    晉鄙就是信陵君“竊符救趙”的時候,命令手下的門客朱亥一錘子打死的那個魏國將軍。晉鄙沒有做錯任何事,殺他的人卻成了魏國的上將軍(最高軍事統(tǒng)帥),名重天下,風頭無二,沒有人為晉鄙伸冤,只有晉鄙的門客還在憤憤不平。

    他們收了錢,在大梁城中四處散播謠言,說:“信陵君流亡在國外十年了,現(xiàn)如今回來擔任魏國的上將軍,主持合縱伐秦,各國諸侯的將領都隸屬于他,諸侯只聽說過魏公子(信陵君),不曾聽說過魏王。信陵君還打算趁這個時機定南面而稱王,各國諸侯都畏懼他的威名,正想共同擁立他。2”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是一個十分粗陋的離間計。

    然而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就是除了最后一條——信陵君魏無忌想謀反,自個兒當魏王,所有的謠言都是真話。

    事實就是各國諸侯只賣信陵君的面子,從來都不把魏王圉當一回事兒。

    信陵君這個人沒有明顯的弱點,他最大的隱患,就是名聲太大,手底下的能人太多,而且剛剛擊敗了虎狼之秦,聲望如日中天。魏王圉從前就信不過他,一直忌憚他。現(xiàn)在更是連睡覺都睡不穩(wěn)——信陵君確實具備謀反成功的能力。

    魏王圉派人一打聽,各國諸侯的賓客都進獻兵法給信陵君,信陵君來者不拒,給他們挨個兒親筆提名,直接整理編纂成一本兵書——《魏公子兵法》。布衣士子都以成為信陵君的門客為榮。他的府邸天天門庭若市,高朋滿座。

    魏王圉的疑心病又犯了,開始監(jiān)視信陵君的一舉一動。

    趙琨看到這些情報,終于理解了漢高祖劉邦少年時的沖動——據(jù)說劉邦從小就崇拜信陵君,渴望成為信陵君的門客。然而等他長成少年郎,跋山涉水找過去的時候,信陵君已死,信陵君的門客張耳正在招人,于是他當了張耳的小弟。

    呂不韋發(fā)現(xiàn)離間計有效果,繼續(xù)添柴加火,他一連派出好幾批使者,到了魏國,不去拜見魏王圉,反而先帶著禮物去求見信陵君,祝賀他即將成為魏王。

    無論信陵君是堅決否認,還是試圖解釋,或者避而不見。秦國使者一概笑得高深莫測,仿佛心領神會。

    魏王圉的疑心病一天天加重,忌憚與日俱增,最終派人接替信陵君擔任上將軍,收回了他的兵權。五國合縱再次土崩瓦解。

    最新的消息:信陵君慘遭軟禁,他的門客聚集在一起,相約發(fā)動兵變,準備趁亂救他出來。關鍵時刻,尉繚孤注一擲,違抗魏王圉的命令,護送信陵君回到封地,瓦解了一場大亂。可惜信陵君從此一蹶不振,終日飲酒作樂。

    尉繚原本是一介布衣,與信陵君在市井中相識,信陵君禮賢下士,給他超出上等門客的禮遇,還舉薦他做官。如果說他是千里馬,信陵君就是他的伯樂。

    尉繚眼睜睜地看著魏國中興的最后希望破滅,心灰意冷,在信陵待了一段時間,替信陵君安撫門客,打理封地,解決了后顧之憂。然后將官印懸掛在房梁上,悄然離去。

    各國諸侯都想招攬尉繚,無論他走到哪里,總是公子王孫的座上賓。而且,就算尉繚不肯留下,也沒有一個諸侯愿意放他走——這位深謀遠慮的兵法家,原本是信陵君手中最鋒利的刀。就算他不肯歸順,養(yǎng)著也吃不了幾斗米,用不了多少錢,還能博一個禮賢下士的好名聲。要是把尉繚放走,萬一他成了別的諸侯手中的寶刀,哪天再帶著軍隊殺上門來,那損失就太大了。

    所以就算用不成,只能束之高閣,也好過將這“絕世神兵”遞進別人的手中。

    不過,尉繚這廝有個比較詭異的特長——他會原地消失術。

    據(jù)說尉繚經(jīng)常玩失蹤,特別能跑。江湖人送綽號“魏跑跑”。至今還沒有一個諸侯能把他留住。

    這天傍晚,秦王政再次打開密封的劍匣,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柄桃木劍,輕輕摩挲良久。七八歲的小孩子初學劍術使用的木劍,對于現(xiàn)在秦王政來說,已經(jīng)有些短小。心中一直惦記的,無非是送木劍的人——他還在趙國當質(zhì)子的時候,就十分看好尉繚。

    趙琨隱約明白一點點,挑亮宮燈,輕聲問:“王上想招攬尉繚?”

    秦王政發(fā)出一聲長嘆:“真羨慕信陵君啊,能讓尉繚鼎力相助。寡人有辦法讓尉繚入秦,就怕他來了又想跑。”

    趙琨回憶了一下:尉繚子入秦以后,政哥拿出了最高規(guī)格的禮遇,然而尉繚子認為“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對像他這樣的布衣士子過分熱情,肯定沒好事。他多次試圖逃跑,每次都被政哥追回,而且不計前嫌,依然重用他。野史上說,尉繚是韓信的老師。

    魏國,盛產(chǎn)秦國高官——戰(zhàn)國的文化中心先后有兩處——最早在魏國的安邑,后來在齊國的稷下學宮。秦國的一流人才,比如公孫衍、張儀、范雎、尉繚,都是從魏國引進的。商鞅雖然不是魏國人,但他是在魏國接觸到變法,在魏國的丞相公叔痤那里渡過了新手期,學有所成以后才入秦的。

    想到這一點,趙琨信心滿滿:“王上也可以的。只要尉繚敢來,就跑不掉。”

    第二天上課,王綰最得意的弟子甘羅居然沒有來,也沒請假,他曠課了。

    王綰覺得很奇怪,趙琨也有些擔心,于是結伴去甘羅家中探望他。半路上,王綰讓趙琨將馬車停在咸陽西市,下車去買了兩包飴糖,一包給趙琨,另一包帶給甘羅。

    咸陽城橫跨渭河兩岸,穿過繁華熱鬧的章臺街,過了文王祠,便是達官貴人聚居的地方。一大片朱甍碧瓦、富麗堂皇的高門大戶之中,夾了一座破舊的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的屋瓦,朱漆斑駁的大門還是五十年前的老樣式,跟左右兩側的彩繪門樓形成鮮明對比,與這豪宅區(qū)格格不入。

    唯有門口的上馬石很是氣派。隱隱顯出名門望族的底蘊。

    收到門衛(wèi)的通報,甘羅只穿了一襲單衣,快步迎出門來。他的頭頂扎了兩個小發(fā)髻,遠看就像長了兩只羊角,趙琨一直覺得這種叫“總角”的發(fā)型有點喜感,混熟以后,經(jīng)常跟小伙伴互相揪發(fā)髻鬧著玩兒。誰知今日他剛伸出手,就瞧見甘羅的眼中淚光瑩然,似乎快要哭了。

    趙琨投降,摸出一顆糖:“抱歉,你揪我,我不還手,別哭啊!王先生又給我們買糖,這次換了一種新口味,你快嘗嘗。”

    甘羅看看他,又看看王綰,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王先生,鎬池君。”

    趙琨跟他聊了聊,才搞清楚——甘羅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見過父親甘超了。每年的五月,他都會收到一封家書,還有一筆錢。然而今年因為秦軍吃了敗仗,一開始沒收到信,八月才收到,但信上的日期不對,內(nèi)容也有點問題——誰都知道秦軍吃了敗仗,在這封信中,甘超依然說他們戰(zhàn)無不勝,他一切安好。

    正巧有同鄉(xiāng)的士兵服役期滿,已經(jīng)回來了。甘羅去打聽消息,才知道他父親甘超幾年前在戰(zhàn)場上失去了一條腿,傷口腐爛化膿,高燒不退,早就死了。

    第38章 呂不韋居然偷偷這樣

    起初,甘羅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將住在附近的、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同鄉(xiāng)挨家挨戶都問了一遍,才發(fā)現(xiàn)這個噩耗竟然千真萬確。

    他六神無主,還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家里人,根本就不知道該怎么說。

    甘羅抹了一把眼淚,抓住趙琨的手,嗓音略微沙啞:“我想先弄清楚,信是誰寄的,錢又是誰給的?”

    趙琨感覺到甘羅的指尖冰冰涼,將手輕輕地覆在他的手指上,想了想,柔聲問他:“你心中有沒有懷疑的人選?”

    甘羅回憶:“幾年前,跟父親在同一個都尉帳下的親兵,關系比較好的,有李瑤、蒙武、王賁。”

    李瑤出自隴西李氏,是李信的父親,已經(jīng)累積軍功被封為狄道侯,現(xiàn)如今正在南郡當郡守。蒙武是將軍蒙驁的長子,蒙恬和蒙毅的生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副將。王賁是老將王翦的兒子,目前在宮里擔任郎衛(wèi)。

    趙琨鄭重道:“蒙副將(蒙武)和王郎君(王賁),我可以帶你去當面問一問。至于,隴西李氏的人,我跟他們不太熟。”

    一直安靜旁聽的王綰忽然開口:“我與李府君(李瑤)自幼相識,總角之交,他那邊我來打聽。”

    王綰蹲下來,平視著他最喜愛的小弟子,從袖中摸出一方手帕,溫柔地替小弟子擦了擦臉。然后將一包飴糖塞給他,極其溫和地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以后有事沒事的,都可以來找為師。鎬池君也一樣。王氏的族人大多住在鄉(xiāng)野之間,咸陽城里總共也沒幾個,你們?nèi)羰遣粊恚挺寂寥的。”

    甘羅捧著糖點點頭,低低地“嗯”一聲,露出一個含淚的微笑,“先生待我最好了。”

    趙琨:險些忘了,王先生當年也是做過郡守的。人脈其實很廣。

    王綰和王翦、王賁父子其實是同宗,屬于王氏的不同分支。趙琨就聽見過王賁喊王綰三叔。王氏和其他的名門望族都不同,他們從來不買繁華地段的豪宅,也不搶人人都喜歡的上好的良田,只在偏僻的城郊,或者鄉(xiāng)下,蓋那種比較樸實的大宅子,買一般般的田地。主打一個低調(diào),滿朝文武誰看了王氏的家業(yè)都不會眼紅。

    據(jù)王綰說,這是王氏的現(xiàn)任族長王翦定下的規(guī)矩,萬一哪天家族敗落了,也不會有達官貴人盯上王氏的產(chǎn)業(yè),禍及子孫,安全系數(shù)非常高。

    他們分頭行動。趙琨先進宮一趟,去找王賁和蒙恬,跟他們約好了登門拜訪的時間。

    等趙琨考慮到去別人家里最好不要空手的時候,伯高已經(jīng)貼心地替他準備了禮物,提前裝在馬車上了。

    趙琨拋給伯高一個贊許的眼神,笑吟吟地帶著甘羅上了車,先去蒙恬的家中,蒙武回咸陽來報信,還沒有返回軍營,正坐在院子里讀兵書,讀得抓耳撓腮,似乎頗為苦惱,頭發(fā)都揪下來好幾根。有些讀不通的地方,竟然需要蒙恬來講解。

    聽甘羅說明來意,蒙武如釋重負,把手中的一卷兵法擱在一邊,撓了撓頭,一臉憨相地說:“啊!在下怎么沒想到?賢侄,你等等!”

    他揮揮手,讓親兵裝了滿滿兩大車的東西,絲絹、錦緞、竹簡、筆墨、肉脯、魚干都有,要送給甘羅。

    甘羅:“……”

    趙琨:“……”

    他們面面相覷片刻,甘羅再次行禮,恭恭敬敬地說:“多謝蒙伯伯,心意領了,但這些東西請恕晚生不能收。”

    緊接著,他們?nèi)グ菰L王賁。王賁生得短小精悍,不似蒙恬那般英俊儒雅,也不像李信這般高大健壯,在一眾郎衛(wèi)之中很是不起眼。秦王政顯然更喜歡蒙恬和李信。事實上,在這個時期,就連列戰(zhàn)國四大名將之一的王翦也還沒有嶄露頭角,資歷是足夠老了,卻一直沒有機會擔任主帥。

    甘羅將事情又說一遍。

    王賁似乎回憶起來什么往事,恍惚了一瞬。他望著甘羅,目光中滿是憐惜之色:“賢侄已經(jīng)知道了?那些信,是甘兄提前寫好的,由李府君(李瑤)每年寄出一封。甘兄臨終前,最放不下就是賢侄。”當時甘超的斷腿劇痛難忍,寫廢了不少家書,卻還是咬牙堅持寫。

    王賁只跟甘羅敘舊,絕口不提錢的事。然而伯高跟他的小廝閑聊,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錢是王賁和李瑤各出一份,每年王賁出三分之二,李瑤出三分之一,加在一起,足夠甘氏一年的日常開銷,原本計劃要給到甘羅成年以后,做官也好,為吏也罷,可以領到俸祿為止。甘超當年也沒有立功,是因為他死了,秦王才額外開恩,讓甘羅入學室,和諸位公子王孫一起讀書。

    甘羅再三拜謝王賁,跟趙琨回到鎬池鄉(xiāng),坐在門檻上,對著一望無際的麥田發(fā)呆。第二天,他去求見呂不韋,成了呂不韋的家臣——相府的少庶子,俸祿四百石。

    再加上趙琨給他開的俸祿,不需要任何人資助,就可以供養(yǎng)家中的親眷。

    呂不韋的權勢在秦王政的繼位典禮上達到了巔峰。六國的使者,都先求見呂不韋,再見秦王。百官都看呂不韋的臉色行事。

    然而呂不韋志得意滿之余,反而驚出了一身冷汗,感覺到危機重重——軍中的將領,無論是老將蒙驁、王翦,還是年輕一輩的將才蒙恬、王賁、李信等人,都只聽從秦王政的命令。

    聯(lián)想到大秦歷代的丞相,能夠善終的寥寥無幾,呂不韋忽然就害怕了。他不再跟趙姬打情罵俏,還按照趙姬的喜好,給她挑了一個男人,希望和趙姬撇清關系,免得被秦王政記恨,將來秋后算賬。

    第39章 震,長信侯哪里比文信侯長?

    呂不韋有個門客,名叫嫪毐,長相氣質(zhì)皆符合趙姬的審美,還是個有特長的男人。呂不韋將嫪毐帶在身邊,手把手教了一段時間,讓他記住趙姬喜歡什么樣的陪伴,就連趙姬愛吃什么、愛聊什么話題之類的細節(jié)也一一指點,為太后量身打造了一個完美的情郎。

    安插人手的最高境界就是讓對方無比中意,主動把人留在身邊。就像當初給子楚設套,讓子楚忍不住開口向他討要趙姬一樣,呂不韋借口公務繁忙,冷落了趙姬一段時間。讓他的夫人舉辦了一場貴婦聚會,邀請空虛寂寞的太后趙姬一起狂歡。

    全場的氣氛到了高潮,嫪毐最后一個上臺,表演壓軸節(jié)目,他讓兩個小廝舉著實木車輪,像觀眾展示的時候,趙姬非常失望,因為耍車輪不是什么新鮮的把戲。誰知嫪毐當眾撩起衣袍,用他的特長穿進車輪子中央,身體有節(jié)奏地搖擺,沉甸甸的車輪以他的特長為圓心,緩緩開始轉動,越轉越快,看臺上響起噓聲和口哨聲,此起彼伏。

    趙姬捂了臉,又從指縫中偷看嫪毐。

    這場貴婦聚會,嫪毐一戰(zhàn)成名,人送綽號“大陰人”。

    趙姬暗示呂不韋,悄悄地把嫪毐送給她,不要驚動秦王政。兒子長成了少年郎,威嚴與日俱增,不太喜歡她跟男人亂搞,她下意識就想避免沖突。

    呂不韋十分得意,他以為就像從前一樣,美人計成功,趙姬成為了子楚的心尖寵,心始終是向著他呂不韋的,有事沒事就吹吹枕邊風,幫他搞事業(yè)。只要將忠心的門客嫪毐送到趙姬的身邊,嫪毐也會感恩戴德,為呂不韋效力,替他討好太后趙姬,幫他鞏固權勢。

    最大的問題就是怎樣才能不驚動秦王政,不顯山,不露水,讓趙姬的枕邊多出一個人。

    呂不韋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宦官。這年頭,雖然宦官不一定是閹人,但如果要貼身服侍后宮的妃嬪,必須是閹割過的宦官,這是為了保證王室的血脈純正。

    于是嫪毐被刮去胡須,偽裝成真正的閹人,以宦官的名義住進了隱宮,隔了幾天,趙姬派人去隱宮挑幾個貼身伺候的宦官,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嫪毐帶進了她的長樂宮。

    呂不韋還以為大功告成,萬萬沒想到,嫪毐竟然是個有野心的。

    一開始,嫪毐依然對呂相言聽計從,讓他往東,他絕不敢往西。然而才過了幾個月,隨著趙姬不再召見呂不韋了,每天都跟嫪毐卿卿我我、形影不離。就算呂不韋求見趙姬,趙姬也愛答不理的。嫪毐就不像從前那么聽話了。

    一轉眼,便是兩度春秋。

    這一年,秦王政十五歲,趙琨和甘羅十二歲。

    趙姬干了一件讓朝野上下議論紛紛的事——讓秦王政封她的貼身宦官嫪毐為長信侯,封地山陽。直接對標呂不韋的文信侯。

    趙琨以為秦王政會很生氣,然而沒有,秦王政雖然非常反感趙姬亂搞男女關系,打算將來一親政,就先把嫪毐給噶了,但他覺得有個人能分走呂不韋的一部分權利,是好事。至少朝堂上不再是呂相一個人說了算。

    所以秦王政淡定地讀著《春秋左氏傳》,仿佛那些流言蜚語,說得是路人甲,與趙姬無關。

    趙琨不是很懂,不過他相信秦王政的判斷力。

    這天放學的時候,他又瞧見趙濯在跟終黎辛一起練劍。溫煦的秋日陽光灑在少年的錦衣華服上,色彩極其鮮明奪目。

    發(fā)現(xiàn)趙琨和甘羅結伴走過來,趙濯順勢收起長劍,笑得意味深長,用胳膊肘碰了碰趙琨,狡黠地問:“鎬池君,你說長信侯哪里長?他哪里比文信侯長呀?他成為文信侯的門客之前,只不過是個欺凌孤兒、踹寡婦門的缺德玩意兒。”

    趙琨心說:濯郎君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不怕死啊。有個厲害的爹真好。

    他敢打賭,滿都城都沒有第二個人敢這樣開嫪毐和呂不韋的玩笑。

    趙琨故作矜持,說:“喂,我還是個孩童。”

    趙濯上下打量他,突然比劃出一個偷襲下三路,仿佛要掏他鳥窩的動作,好在沒真的掏上去,而是壞笑道:“年紀也不小了啊,老實交代,萱姬有沒有給你安排溫柔美貌的小宮女?長信侯到底哪里比文信侯長,你知道的吧?”

    這也太粗俗啦,不過這很正常——這年頭的主流漢服是曲裾和袴,袴類似于開襠褲、無襠的長筒襪,穿這玩意坐姿不正就會走光。宮廷郎衛(wèi)都是青少年,鐵哥們之間比比大小,甚至互相掏一把鬧著玩的事,并不算罕見。

    趙琨擠眉弄眼。壓低聲音打趣趙濯:“要讓我說,情人眼里出西施,長信侯也就那樣,一般般。濯郎君才是最長的。”

    就在這時,甘羅忽然咳嗽了一聲。眼睛仿佛進了小飛蟲一般擠來擠去,還暗示他們向后看。

    后邊有什么好看的,趙琨一臉納悶地偏過頭,倏忽發(fā)現(xiàn)被他們拿來說笑的八卦對象——長信侯嫪毐就站在他倆身后不遠處。

    這個距離,應該可以聽見他們的對話。

    第40章 你很好。

    嫪毐將脊背挺得很直,努力擺出公卿貴族的儀態(tài),但學得有些不倫不類的。同樣的站姿,子楚會展現(xiàn)出一種雍容高華,嫪毐則更像是披著華麗衣冠的禽獸。他沒說話,只是望著趙琨和趙濯,眼神有點凌厲。右手緊緊地握成拳,明顯在壓抑著升騰的怒火。

    議論別人很不禮貌,趙琨尷尬到用腳趾摳出大平層的同時,還有些疑惑——嫪毐怎么完全是一副惱羞成怒的模樣?被戳中痛點了嗎?他們剛才說了那么多,也不知是哪一句?

    趙琨訕訕地輕咳一聲,假裝無事發(fā)生,一本正經(jīng)地作揖道:“長信侯。”

    趙濯一點都不怵嫪毐,大大咧咧甩了一下衣袖,理直氣壯地瞪回去,還問他:“看什么看?我哪一句說錯了?長信侯本來就是呂相的門客出身,踹寡婦門的缺德玩意!”

    趙琨服了,他這位遠房堂兄是真的勇啊,眼里揉不得一粒沙的好漢。

    嫪毐一張臉青了又紅,額頭上隱隱現(xiàn)出青筋,眼睛仿佛要噴火似的瞪向趙濯,好似一頭隨時都會撲上來吃人的猛獸。只聽“鏘”的一聲,他拔出了腰間的佩劍,用劍尖指著趙濯:“豎子,有種跟我比試一場,生死不論!”

    幾乎同時,終黎辛上前一步,將趙琨和甘羅護在身后。平靜觀望,似乎并不打算幫忙的樣子。冷兵器的鋒刃特有的寒光,映得他眉目凜然。

    趙濯灑然一笑,隨意挽起衣袖:“比就比,要是我輸了,絕不會跑回家找大人(爸爸)為我出頭。要是長信侯輸了,也別去找太后哭鼻子呀!”

    甘羅微微蹙眉,提醒他們:“秦律禁止私斗!”商鞅之所以會制定這樣一條法律,當然是因為糾糾老秦,私斗成風。據(jù)統(tǒng)計,秦簡公六年,秦國四十多個縣,私斗死亡的人數(shù)達到了兩萬多。立法以后,雖然不再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械斗,但秦風彪悍,私人決斗還是屢禁不止。尤其是宗族勢力強盛的鄉(xiāng)野之間,為爭奪水源、田地扯皮互毆。鄉(xiāng)老、族長說一不二,連縣令都不好插手。

    嫪毐假裝沒聽到,怒吼一聲,舉起寶劍,就沖向趙濯。

    “鏗!鏘!”

    趙琨只覺得眼前一花,根本沒看清楚趙濯是何時拔劍的,嫪毐就已經(jīng)被他逼退了一步。雙劍相擊的一瞬間,嫪毐手中的那把鑲金嵌玉的寶劍受到巨力的震蕩,一塊鑲嵌得不夠緊的青玉被震飛,砸在了嫪毐的臉上,留下一小塊淤青。

    緊接著,趙濯干凈利落地一劍挑飛了嫪毐手中的劍。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石火之間,這時,青玉才“砰”的一聲落地。

    對趙琨來說,趙濯和嫪毐交手的動作太快了,他眼中都是一道道殘影,直到分出勝負,畫面才變得清晰。他很捧場地為好兄弟喝彩,擊掌贊嘆:“濯郎君威武!”

    趙濯隨手挽了一個劍花,揚起下頜,眉飛色舞道:“那是,我這武藝雖不能上馬定乾坤,打個把潑皮無賴,小意思。”

    嫪毐心中五味雜陳,臉色精彩極了,只說:“你們等著!”

    趙濯作出一個非常夸張的表情,戲謔道:“不是吧,真的要哭著去找太后?我們好怕啊。”

    趙琨眨眨眼:“堂兄,我們是不是攤上大麻煩了?”

    趙濯拍一拍他的背,說:“別擔心,就沖你這聲堂兄,我定護你周全,不讓亂七八糟的人刁難你。”

    又是一年的豐收季,趙琨沒時間到處浪,他早早地叫上甘羅去了封地。

    他種植小麥已有五年,做過成千上萬個雜交組合,已經(jīng)獲得了非常優(yōu)秀的雜交一代小麥品種。下一步,還需要一個區(qū)域?qū)嶒灒褪沁x幾個不同的地方,將這個雜交一代再種上兩三年,看看雜種優(yōu)勢的穩(wěn)定性怎么樣,能不能適應不同的氣候和環(huán)境。如果沒問題,這個品種就可以推廣到全國了。

    趙琨換上適合勞作的衣裳,去實驗田檢查成果——雜交一代小麥真的很棒,抗倒伏、抗多種病蟲害,抽穗早,還高產(chǎn)。趙琨和終黎辛隨機收割了一些樣品,打算拿回去計算一下小麥種子的千粒重。這是高產(chǎn)農(nóng)作物的一個重要指標。

    趙琨很少親自干農(nóng)活,才剛收割了一小片麥子,掌心的皮膚就被劃破了,然而他高興。

    有個正在除草的小姑娘發(fā)現(xiàn)他割麥子,立即跑過來,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這里是試驗田,不能隨便收麥子!要等明天一大早,書吏過來,一邊分類統(tǒng)計,一邊安排我們收割。”

    這是趙琨自己定下的規(guī)矩,然而他這會子就想知道結果,等不及明天,于是扯謊說:“就是書吏讓我們來取樣品的。”

    小姑娘將信將疑地望著趙琨,下一刻,月夕來給終黎辛送小竹簍,每個竹簍上都刻著編號,可以將不同的小麥樣品分開裝。確保數(shù)據(jù)的準確。

    小姑娘的注意力都被亭亭玉立的月夕吸引過去,自慚形穢道:“哇哦,鎬池君的貼身宮女月夕姑姑好美啊。都是女子,老天爺為什么偏偏讓我生得這般粗陋?還不如人家會打扮,哎!”

    趙琨覺得長相沒那么重要,自信的女人最有魅力,他真誠道:“江南的青山秀麗,塞北的雪山巍峨,都是很美的風景啊。有人愛御苑牡丹、空谷幽蘭,自然也有人愛荒野蓬蒿,你很好。月夕清秀,你康健,都是很美的女子。”

    這時候,宮里突然來人,說秦王政召見鎬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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