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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秦始皇來了,車轍的寬度也必須是六尺。ㄈ弦唬

    趙琨還沒做好把世界地圖交給始皇崽崽的準備,一面繼續翻箱倒柜,一面含糊地說:“一幅輿圖。很久以前畫的,忘記放在哪里了!

    趙政卻已經見過那幅輿圖,圖上用不同顏色的蠅頭小字標注了很多地名和國家,還有許多虛線和實線勾勒出來的山川地理,一瞧就是趙琨的手筆,看得趙政心潮澎湃,一直想找機會聊聊這件事,他說:“是不是小叔父畫在一整張絹帛上,顯示昆山之外、東海之東,還有大片廣袤山河的那一幅輿圖?”

    趙琨停下翻找的動作,猛然回頭,“對,政兒,你看到啦,在哪里?”

    趙政點頭道:“那天要騎馬,我回來換上胡服,匆匆看了兩眼,找到了咸陽和長安,大秦和韓、趙、魏、楚、燕、齊,還有西域的烏孫,西南方向的孔雀王朝,東北方向的箕子朝鮮,遙遠的波斯。隨后跟蒙毅一起去長楊宮上馬術課,再回來的時候,那張輿圖就不見了,我還以為是叔父收起來的。”

    趙琨單手扶額,蔫蔫地說:“不是,我根本沒顧得上收走,竟然弄丟了嗎?”

    誰能悄無聲息地從宜春宮順走他的世界地圖?

    趙琨這人有個極大的優點——遇到無法確定答案的事,不過分思慮,很少瞎猜。畢竟想得再多,考慮得再全面,也不能保證事情一定會朝著某個方向發展,更無法保證未來一定會怎么樣。車到山前必有路。

    趙政卻罕見地有點急——秦國軍方都沒有楚、燕、齊的輿圖,小叔父居然能手繪出來!那幅圖被誰拿去了?會不會出什么亂子,難道是父王讓人取走的?!

    對照秦國的輿圖來看,趙政已知的郡縣,小叔父顯然是畫得比較準確的。他當時沒來及細看,到現在還放不下,想找機會再瞧瞧。

    那張圖上,山海如此廣袤。

    原來秦國這么小。

    秦國的疆域居然這么!

    他不能接受。

    輿圖已經丟失?不行,必須再來一幅!讓他看看都有哪些地方,可以開疆拓土。

    趙政那深邃漆黑的瞳仁中躍動著一簇明亮又灼熱的火光,有些亢奮地問:“《山海經》記載,我們居住的陸地被大海包圍著,海外也有陸地,還有許多神奇的國家,竟然是真的?”

    這個時期的《山海經》,據說是非常古老的沒有被閹割過的版本!

    趙琨瞬間來了精神,眨眨眼:“政兒先把《山海經》借我看看。不看怎么知道真偽?”

    趙政又恢復了冷冷淡淡面無表情的模樣,身體卻非常誠實地走到書架邊,踮起腳,從木架的第三層抽出來一卷簡書,遞給小叔父。

    趙琨粗略一番,是《山海經》的《山經》。

    趙政心中還惦記著那張輿圖,正要追問,一名宮女提了食盒送來,說是王后親手煮的綠豆湯,特意送來給公子政解暑。

    這個宮女趙政見過,確實是趙姬身邊伺候的人。然而,趙姬一向十指不沾陽春水,從來都不會洗手做羹湯,因為那樣會讓她指甲上鮮艷的蔻丹脫落,不美觀。趙政跟母親的相處方式,好像和別人都不一樣。既相依為命,又不似尋常母子那般親近。

    趙政給小叔父使了一個眼色。他看似無心,實際上全神戒備,故意跟趙琨嬉笑打鬧著,不著痕跡地和那個宮女拉開了一些距離。

    等宮女慢條斯理地打開食盒,端出綠豆湯的瞬間。趙政突然冷了臉,說:“我記得母后不會煮湯!

    宮女的手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很快又穩住,將兩碗綠豆湯依次擺在食案上,巧笑嫣然道:“母親為了孩子,就算原本不會煮,也要試一試的。王后煮了很久呢。一碗是公子政的,另一碗是預備著鎬池君也在這里!

    其實趙琨還挺渴的,但保險起見,他沒敢碰綠豆湯,而是讓小宦官送來兩碗甘蔗汁,端起一碗在手中,小口啜飲著看戲。

    趙政不為所動,隨意往那里一站,全身上下都透著不好惹的氣息。哪怕宮女說得天花亂墜,他就是一口都不喝,還暗中打手勢叫護衛上前。

    光影交錯,四名帶刀護衛在趙政和趙琨的面前齊刷刷地站成一排,隔開了那位妙齡宮女。

    宮女不說話了,眼底透出一抹驚惶的神色。

    趙政轉一轉拇指上的青玉佩韘(扳指),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說:“既然是母后的心意,不可浪費,你都喝了吧!

    宮女的臉色剎那間變得雪白。

    趙政冷眼觀察她的神情變化,忽然抬手,毫無征兆地下令:“捉住她!”

    護衛們一擁而上,用力按著宮女,讓她跪在地上,端起綠豆湯就要給她灌下去。宮女掙扎著扭頭避開,雙臂使勁一推,陶碗傾斜,綠豆湯潑出來少許,落在一個護衛的手背上,嘶嘶作響,那一小片原本光潔的皮膚瞬間就被腐蝕得凹凸不平、坑坑洼洼。

    這碗綠豆湯有劇毒!

    空氣驟然凝滯,趙政的瞳孔緊縮了一下,他跟母親回咸陽的路上,就遭遇過劫殺,所以哪怕在宜春宮安頓下來,母親順利地登上王后的寶座,他也一直戒備著,從來沒有放松警惕。

    趙琨連忙摸出好幾方手帕,蘸了些蘭膏,蘭膏是一種古老的帶著蘭香味的植物燈油,綠豆湯中的劇毒大概率有著極強的酸性,油脂可以起到阻隔作用。

    趙琨迅速地擦拭掉那個護衛手背上的湯汁。他非常小心,盡量不讓有毒物質繼續擴散,再腐蝕健康的肌膚,也沒沾到自己身上。擦干毒液,最下層的手帕染了血污,又被腐蝕出了邊緣焦黃的小破洞,趙琨直接扔了,用布帶綁住護衛的手臂,減緩血液回流,輕聲吩咐身側的大宦官說:“帶他去沖洗傷口,用溫水或者淡鹽水沖,對了,先請太醫,如果他出現中毒的跡象,最好不要亂動,連走路都不行!

    護衛卻沒有立即動身,他狠狠地甩了宮女一巴掌,將她的頭打得偏向一側,又拽著她的頭發把她拉起來,迫使她抬頭與他對視,厲聲喝問:“誰指使你下毒的?”

    趙琨移開視線,他在心中說:“別這么粗暴呀!比欢氲絼偛拍莻護衛的手,這個建議終究是講不出口——他就是個路人甲,憑什么要求受害者寬容大度?

    這時,其他護衛趕緊接替了那個倒霉的護衛,催促他去找太醫,盡快處理手背上的傷。

    眼不見心不煩。趙琨朝大侄子揮揮手,轉身向外走。他從不懷疑趙政可以單獨處理好這些事情,面對一些突發事件,趙政甚至比他更冷靜,更從容理智。

    回封地的時候,趙琨特意選了一輛辒辌車。君侯級別的馬車十分寬大奢華,由四匹駿馬拉車,黃金裝飾的車軾上有彩繪的小熊,小熊呈現出伏臥姿態,有點萌萌的。車廂以布幔遮擋,私密性不錯,還帶一套簡易的小榻和幾案,全部用皮革包裹著,柔軟舒適,他可以在路上瞇一會兒。

    因為背上有傷,趙琨只能趴著睡。

    馬車漸漸駛入鄉間的小路,顛簸中,小榻搖來晃去,仿佛搖搖床。趙琨正睡得迷迷糊糊,只聽“篤篤”兩聲,有人從外面叩響了車窗。終黎辛挑起窗簾,低聲同對方交談了幾句話。俯身來到小榻邊上,對趙琨說:“蒙四郎騎著馬在后邊追!

    話音未落,車窗外傳來蒙毅的呼喊聲:“鎬池君,鎬池君!公、叔、琨!”

    沒錯,雖然趙琨年僅七歲,但作為秦王的弟弟,他比公子政還要大一輩,已經可以被稱作“公叔”了。

    蒙毅縱馬飛馳,眨眼間就“超車”跑到前邊去,緊接著,他調轉馬頭,讓馬兒橫在道路中間,擋在趙琨前行的必經之路上。駿馬揚起前蹄,長聲嘶鳴。帶起幾縷煙塵,隨風飄散。

    趙琨無奈,對車夫說:“停車!

    他爬起來,略微整理了一下儀表,示意終黎辛卷起車簾,跟蒙毅大眼瞪小眼,半晌才問道:“什么事這么急?四郎上來說!

    蒙毅立即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身手矯健地跳上趙琨的馬車。另一邊,有護衛默默地上前牽開他的馬。隊伍繼續前行。

    蒙毅像一只斗敗的雄孔雀,耷拉著腦袋,時不時偷看趙琨一眼,好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問:“聽說你舅舅戰死了,領兵攻城的將領是我祖父,你還愿意跟我一起玩嗎?”

    趙琨在他胸口輕輕地捶了一拳,“想什么呢?是伐韓還是伐趙,屬于國政,又不是蒙將軍能說了算的。我舅舅的事,要怪就怪韓國君臣不發兵救援他,跟蒙將軍沒有多大的干系。我幾時說過不跟你玩了?”

    奸佞的破壞力通常還要排在強敵、勁敵的前邊。比如韓國的求和派,比如趙國的奸臣郭開,秦趙爭鋒,郭開一個人就解決了趙國的兩位名將——廉頗跟李牧。可以說,戰國四大名將,郭開“單挑”廢掉一半。他對趙王說李牧要造反,冤殺了李牧。在坑死李牧之前,他還參與了一個典故——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話說趙國被秦國按在地上摩擦了一段時間,趙王偃(趙悼襄王)打算再次重用老將廉頗,又擔心廉頗已經年老體衰,難以領兵,就先派一個使者去看看情況,再做決定。

    廉頗為了證明自己老當益壯,身體很棒,完全可以縱橫沙場。當著使者的面,一頓飯吃了十斗米和十斤肉,然后套上盔甲縱馬馳騁,雄風豪情不減當年。

    然而郭開跟廉頗有點過節,他直接賄賂使者,讓使者向趙王偃稟報說:廉頗能吃,胃口還挺好的,但是吃一頓飯的工夫,他就跑了三趟茅廁。

    趙王偃聽了,嘆息廉頗年老無用,徹底打消了起用他的念頭。

    再看韓國的求和派,張平守城四十二天,城池也沒有被蒙驁攻下來。是他們勸韓王主動割地,把祖宗的疆土,拱手送人,多年以來,韓國堅持割地賄秦的策略,現在就剩下一個郡的地盤,拿什么跟其他諸侯競爭國力?豬隊友比強敵更可怕。

    趙琨挑眉壞笑,用力拍一拍蒙毅。

    蒙毅憨笑起來,習慣性地伸出手臂,親昵地搭在趙琨的肩頭。

    背上的傷口突然被蒙毅的胳膊肘碰到,趙琨疼得輕嘶一聲。

    蒙毅一向是粗中有細,很快就發現趙琨不對勁,扯著他的后領口一看,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怒道:“誰打的你?”

    趙琨沒好意思說因為偷換定親信物,被娘親狠狠地抽了一頓,而且表妹變表弟,未來的夫人也飛了。盡管他本來也不可能同意這門親事,但是別人不知道啊,這要傳出去,還不得被小伙伴笑上好幾天?

    趙琨重新趴下,可憐兮兮地嘆了一口氣,“哎,今天不能陪你玩啦,明兒再玩。你要是沒別的事,陪我去趟封地。甘羅也在,請你們吃涼面烤肉,大熱天的,吃這個最爽口了,還涼快。”

    他不肯說是誰,蒙毅直接就猜測又是公子成蟜,還把這事跟趙政說了。兩個好朋友一合計,第二天在長楊宮上射藝課的時候,蹲守在一株五人合抱的大楊樹后邊,等公子成蟜經過,餓虎撲食一般沖出去,給他頭上套了一只麻布袋子,把他整個人都兜住,一腳踹翻,按在地上就是一頓暴揍,給趙琨出氣。

    成蟜就看見有人舉著比臉還大十幾倍的麻布袋子沖向他,還沒認出是誰,也沒看清是怎么回事,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麻布罩頭,只剩下雙腳還在外邊,來人一聲不吭,徑直對他拳打腳踢。成蟜痛得嗷嗷叫,還不忘擺出公子的架勢說:“放肆!你們是誰?敢偷襲本公子,讓父王殺你們全家!”

    蒙毅根本不帶怕的——反正蒙上腦袋,只要他打成蟜的時候不說話,成蟜欺負過那么多同窗,在學室可謂仇人遍地走,哪里猜得出是誰?

    誰知成蟜也不傻,跟他關系惡劣的同窗雖然有很多,但敢報復他的,也就那么一兩個,他用手臂護住頭,說:“公子政、公叔琨,我定要告訴父王你們打我,你倆等著!”

    趙政早料到這一出,一點都不意外,他鎮定自若地說:“是我,別認錯了人,小叔父還在隗先生的眼皮子底下射箭,大家都知道的!

    射藝課,學生分批練習射箭。趙政和蒙毅算大孩子,體力比較好,排在第一波。趙琨和甘羅年紀小,騎馬到長楊宮,會被安排先休息一會兒,再開始射靶,所以被分在最后一批。四個人沒有一起行動。

    趙琨步射不太行,騎射還要再大兩歲才開始學。他對自己的要求也不高——脫靶是必然的,但要脫得有風度。

    趙琨淡定地換上銅佩韘,佩韘就是射箭的時候用來勾弓弦的扳指,可以保護手指,戴上以后,被緊繃的、高速震顫的弓弦割傷手的幾率會大大降低。

    他面白如玉,眉目極俊,雙腳微微錯開,以一種非常瀟灑的姿勢挽弓搭箭,明亮的陽光映著他手指上金燦燦的銅佩韘,和衣服上的錦繡暗紋相映生輝,顯出一段勁瘦美好的腰身。任誰看了都要眼前一亮。

    “嗖嗖,嗖!”

    箭射出的瞬間,趙琨勾唇淺笑,有一種灼人眼的昳麗。

    “嗖,嗖嗖!”

    眨眼之間,他背上背著的小箭筒空了。

    射藝博士隗林一直在旁邊看著,鎬池君一共射了十箭,有七箭脫靶,其中一箭射中了箭靶子的最外圈。居然還有兩支箭插在右側原本屬于甘羅的靶子上微微震顫。

    趙琨跟沒事人一樣,唇角帶笑,大方地鼓勵甘羅射箭。

    博士隗林的心態卻崩了,他是個嚴謹的人,秦軍制式的弓箭,就是由他設計出標準樣品(標準件),再批量制作的。他曾經向大王提議定期檢查各種度量衡,比如向百姓征收賦稅的時候,用來量谷子的斗,就必須統一大小形制,容量大一點,或者小一點都不可。秦軍每占領一片土地,隗林就會上疏要求統一長度單位“丈”的標準,統一重量單位“斤”的標準……

    總之,只要制定了標準,一分一毫的偏差,都會讓隗林感到難以忍受。雖然子楚也不是很買賬,經常駁回他的提議。但他從未自暴自棄。

    何況趙琨的射箭技巧委實離譜,還有人瞄準自己的箭靶,卻射中了別人的箭靶?這無比巨大的偏差,對隗林來說已經突破天際了!

    再瞧瞧趙琨,依舊四平八穩地站著,氣定神閑地跟同窗談笑風生,哪里像是剛剛脫靶了七支箭的老末?這酷似高手的風范,不知道的,還以為全場要數他的箭術排行第一呢。

    完全不能忍!

    隗林不知道說什么好。不過,這孩子射箭的心態不錯,目力也比較優秀,有一丁點成為高手的潛力。畢竟神箭手第一特質就是看得遠、穩得住,穩得住才能等到獵物進入最佳的射程之內。他把趙琨單獨留下來,手把手地教。他就不信,趙琨別的科目都能學好,射箭能差到哪里去?

    甘羅也在旁邊安靜地陪著趙琨練習箭術。

    趙琨苦練射箭,拉弓拉得胳膊疼。他嚴重懷疑隗林有強迫癥——這廝做什么事都喜歡搞兩遍,比如剛才清點箭袋、箭筒,他就數了兩遍。發現兩只箭袋的大小不一致,還會蹙眉。

    趁著隗林收拾教學工具的時候,趙琨悄悄地對甘羅撒嬌:“快,替我射幾箭,我手疼。隗先生在檢查弓弦,暫時不會往這邊看!

    甘羅這輩子還沒做過如此膽大妄為的事,他睜大眼睛望著趙琨,最終什么也沒說,默默地從趙琨背后的小箭筒中抽出三支箭,全部搭在弓弦上,雙臂平推,瞄準,一次性射出三支箭,還都中靶了。

    趙琨拋給甘羅一個贊賞的眼神,暗暗豎起大拇指。然后反手抽出箭筒中的最后一支羽箭,以隗林教他的標準姿勢開弓、搭箭、射擊,再次脫靶。

    這時,隗林過來檢查,發現箭靶上插了四支箭,捋著胡須點頭微笑,道:“不錯,有進步。今天就練到這里,你們可以回去了。以后每一堂射藝課,都請鎬池君留下來,再多射三輪,宗室子弟,更當自強不息。兩個月以后就是秋狩,到時候就在長楊宮的獵場,所有勛貴子弟都要參加圍獵,不光是大秦,山東六國的質子都要馳馬射箭,一展身手。鎬池君可不能給咱們老秦人丟臉!

    隗林口中的“山東六國”,不是后世的山東,而是崤山以東的韓、趙、魏、楚、燕、齊。

    趙琨:完啦,被隗先生盯上,麻煩大了。

    就憑隗林這強迫癥,他不練好箭術,很難蒙混過關。

    樹蔭下,斑駁的光影中,趙琨和甘羅互相幫忙解開護腕。趙琨把銅佩韘從手指上摘下來,又換回了裝飾性更強的青玉佩韘,這和趙政的那一只青玉佩韘出自同一塊玉原石,花紋款式也相近。是子楚特意賞賜給兩個孩子的,鼓勵他們學好箭術。

    長楊宮是秦國宗室專用的獵場,山清水秀,占地頗廣,宮中有上百畝垂楊,婀娜多姿。趙琨和甘羅一路走一路聊天,沿路都有大樹遮陰,倒也不怎么曬。

    據甘羅介紹,秦嶺山區,從西邊的褒斜谷,到東邊的函谷關之間,許多位置都設有捕獸網,捕捉到黑熊、野豬、虎、豹、狐貍、猴子、麋鹿等等野獸,就送到長楊宮中散養。秋狩的時候,士兵會從山林深處將這些野獸驅趕出來,秦王子楚就坐在“射熊觀”的高臺上,觀賞公卿百官圍獵野獸。

    趙琨覺得隗林太夸張,嚇唬小孩——就算六國的質子都要上場,在游獵中比拼箭術、馬術,秦國多少好兒郎,至于讓一個小孩子去獵場上爭光嗎?他還不想給熊瞎子加餐。

    不過,宗室這邊,大概率輪不到他上場。不是還有兄長嗎?渭陽君趙傒(子傒)的步射、馬射都是宗室第一。

    如果非要挑一個人代表宗室的孩童,趙嬰(子嬰)就很不錯,他和趙琨一樣,也是公子政的叔叔輩。但趙嬰的身材比較健壯,舞刀射箭皆是一把好手。

    趙琨向甘羅確認:“秋狩的時候,不會讓咱們上場喂老虎吧?”

    甘羅想了想,回答說:“不會,六到十二歲之間的孩童,需要先生舉薦才能上場,而且就在這附近游獵,獵物都是嚴格篩選過的,大約只有野兔、野雞、山貓、鳥雀之類的小動物,不會很危險。只要隗先生不推薦……隗先生應該不會推薦我,但鎬池君是王上的親弟弟,還真說不準。就算不上場,游獵的時候,我們也得來這里旁觀。公子政和蒙四郎肯定要上場,到時候讓蒙四郎打兩只兔,咱們幾個一起燒烤。”

    趙琨:“……”

    簡直喪心病狂,他這么小,就要參與秋狩游獵!就不能給孩子放幾天假嘛?

    趙琨深呼吸,平心靜氣地問:“諸子百家,王先生是法家,盧先生是儒家,隗先生是哪一家的?為什么如此嚴厲?”

    甘羅莞爾,“隗先生是道家的博士。”

    趙琨十分詫異:“道家不是講究‘順其自然’?怎么還不允許學生的射藝天賦不足,拉不動弓,射不中靶?”

    甘羅眨眨眼,說:“隗先生以前是兵家的。后來,他兩年內上疏九次,被駁回了八次,先王只納諫一次,大王從不……隗先生被打擊得不輕,于是轉修道家的黃老之學,在終南山搭了三間小木屋,沒事種種地,打打獵,再養幾只大鵝,寄情于山水之間,安貧樂道。結果箭術精進,在去年春獵的時候大出風頭,先王就讓他負責教授宗室子弟的射藝課!

    話說今年正旦,蜀郡太守李冰派了一個計吏,千里迢迢來到咸陽,參加大朝會,向秦王匯報蜀郡的民生、財政、訟獄等等政務,以及在蜀地開發鹽井、修建都江堰水利工程的工作進展。

    結果隗林一看,這蜀地的馬車,車轍的間距有些短,跟糾糾老秦的車轍寬度不一致。他就寫了一封諫疏,向大王提議——盡快統一車轍的寬度,必須是六尺,多一分少一豪都不行!

    他認為一個國家,器物標準混亂,會造成很多不必要的資源浪費。比如秦軍的制式弓箭,標準一致,任何一部分零件壞了,都可以隨時更換,再次組裝,為國家節省了許多銅鐵礦產資源。

    咸陽西市的糧鋪,官府會定期檢查收糧的斗,統一容量,這樣百姓無論是出售糧食,還是購買糧食,都不會吃虧被坑。這方面,蜀地的管理要相對亂一些,車轍不一致,當然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比如行軍途中,某一個段路可以并行三輛車,有一輛車的車轍特別寬,它一上路,其他車就被堵死,過不去了。這不耽誤事嗎?

    如果車轍一致,只要出了城區,就可以順著前車留下的轍跡一路狂飆,速度都能快上不少。如果是給前線的軍隊運送物資,早這么一點點,或者晚那么一點點,差別可太大了。

    這是隗林第十一次上疏,大王依然沒有采納。

    趙琨:“……”

    蜀地的風俗和秦地迥異,推行秦律,已經導致蜀人連續三次叛亂。也就是說,秦國吞并巴蜀以后,一共就封過三個外姓的蜀侯,三個全部叛亂。所以公元前285年以后,不再封蜀侯,將蜀地也納入郡縣制,變革太多,容易激起叛亂。

    統一車轍這種命令本身沒什么問題,確實有益于交通。然而基層官吏具體執行的時候,能出的問題可就數不清了——比如不符合標準的車怎么處理?會不會有人暴力執法,直接沒收老百姓的牛車、驢車、羊車,甚至索要賄賂,不給就燒車……這些都是不確定因素。

    所以子楚不支持隗林的建議,趙琨是可以理解的。

    后來秦始皇統一度量衡,有一位名叫隗林的丞相出了大力——他制定了各種度量衡的標準。這個丞相隗林竟然就是隗先生嗎?

    這樣看,在三十年以后,隗林最終還是實現了他的愿望——統一各種計量單位、計量器具,以及全國的車轍都是六尺,一律六尺,沒有例外。

    別的不確定,但隗林這毅力,委實強大。

    趙琨再也不抱任何僥幸心理——這樣看,就算他偷懶摸魚,混到秋狩,箭術還是渣渣,隗林也不一定會放他一馬。畢竟隗先生可是三十年后都沒有放過車轍的狠人。

    趙琨惆悵地撫平衣袖上的褶痕,拜托甘羅:“以后的射藝課,估計我都不能按時走。封地的事,有勞你多多費心!

    甘羅在趙琨這里,享受丞相中庶子的待遇,俸祿六百石。他是很樂意為趙琨分憂的,聞言笑道:“好,以后請鎬池君多多指教!

    走到宮門口,沒瞧見趙政跟蒙毅,或許他們先回去了。

    終黎辛早已準備好車馬,就等趙琨和甘羅出來。

    照舊先去封地——芒種時節,小麥已經成熟,可以收割了。

    人工篩選出麥粒大、麥穗長、健壯又高產的小麥品種,每個樣品至少要有一方面特別突出——或者麥粒又大又飽滿,或者麥穗很長,把這些優勢品種集中栽種在同一塊田地中,讓它們再次雜交,多次重復這個過程,強化優勢,就能得到穩定的抗病又高產的小麥種子。

    這個過程比較漫長,可能需要持續幾年,才能培育出最適合推廣的雜交小麥。趙琨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培育雜家水稻,但秦國適合種水稻的田地非常少,在北方種水稻,產量也遠遠比不上小麥。

    上星期,最先收割的一塊麥田,畝產達到957斤,沒有使用化肥,這個產量已經可以了。

    這事轟動了整個咸陽,每天都有官吏駕車跑來鎬池鄉,對著大片金燦燦的麥田手舞足蹈,痛飲狂歌。他們是這樣看待畝產接近千斤的小麥的——高產的糧食=人口穩定增加=勞動力暴增=可以多次征發各種徭役:蓋房、修橋、鋪路、挖渠……總之,全都是亮閃閃的政績。

    昨天甚至有公卿級別的官員對著豐收的麥田發癲——大秦的治粟內使(九卿之一,掌管全國糧食),騎馬繞著麥田狂奔八圈,又哭又笑,還在收割后高高聳起的麥子堆上打滾。

    搞得趙琨和小伙伴們目瞪口呆。然后老人家浪過了頭,有點輕微中暑,趙琨還請他喝淡鹽水和酸梅湯,一起吃涼面烤肉,給他單獨加了一小把藿香葉,拌在涼面中,可以解暑。

    安排好小麥的收割、晾曬、分批入倉事宜,趙琨又把目光投向那些沒有領到任務,以為可以偷懶的屬下,吩咐他們去豆子、種小米、插秧水稻、嫁接果樹……

    想種的東西那么多,鎬池這塊地還是有點小,不夠用。

    作為周天子的舊都,鎬池鄉有楊梅樹。故老相傳,這是幾百年前,吳越的君王進獻給周天子裝點園林宮苑的小樹苗。到底是吳王還是越王,那些鄉間老人也說不清楚。

    現在已經變成一小片野楊梅。

    趙琨讓人摘了些楊梅、桑葚、杏子,帶回宮里,找子楚撒嬌賣萌,討要驪山溫泉附近的一大片荒地。這塊地可以開發出來種植反季節香瓜、甜瓜,搞冬季溫室蔬菜。

    子楚吃著弟弟進獻的鮮果,心中美滋滋。他早就聽說鎬池鄉的小麥大豐收,畝產接近千斤,要不是必須維持君王的威儀,他也想去鎬池鄉對著一望無際的金燦燦的麥田發發瘋。

    農家的傳人許大親自打理的官田,畝產還不到400斤。

    而趙琨管理的麥田,平均畝產957斤的這一片,長勢只是一般,顯然還不是最高產的。

    最關鍵的是:趙琨的種田術可以推廣!并且只要稍加變化,就能適用于多種農作物。

    趙琨已經讓書吏詳細地記錄了所有步驟,怎樣播種,怎樣間苗,怎樣施肥……都有現成的資料可以查閱。也就是說,秦國治下的所有郡縣鄉鎮,都可以模仿趙琨的田地管理模式,獲得大豐收。

    不僅僅是小麥,小米(粟)、黃米(黍)、大豆、高粱、水稻等等農作物都可以采用這種精耕細作的方式來提高產量。

    子楚仿佛已經看到在不久的將來,秦國人口充實,物資充裕。秦軍兵強馬壯,橫掃天下。

    或許,嬴姓趙氏的祖祖輩輩想要稱霸天下一統江山的野心,將在他這一代,由他親手實現。

    子楚心潮澎湃,揉了揉趙琨的小腦袋瓜,把驪山溫泉附近的地都劃給他,不僅僅是荒地,還包括大片的耕地、牧場。

    聽說這個弟弟養鴿子養鷹也養得好,鎬池鄉有一戶百姓家里的母牛難產,快要不行了,他請御醫徐咨去給難產的母牛接生——手動矯正小牛的胎位,如此亂來一通,居然還挺成功的,母牛最終順利地產下一頭小牛,一大一小都保住了。趙琨手下還有幾個擅長放牛牧馬的人才,把這塊牧場劃給他,說不定再過上幾年,秦國就不缺耕牛了。

    子楚想了想,又擔心趙琨那邊的人手不夠,盤算著把呂不韋滅東周君,俘虜的三萬奴隸挑選挑選,再撥一批人給趙琨。

    只是,趙琨的名聲好得過分,百姓甚至謠傳鎬池君就是水神,原地封神了啊!還有那張輿圖。子楚覺得,他在世的時候,自然可以掌控住趙琨,不出大亂子。但若有一天,他不在了,政兒和成蟜恐怕制不住趙琨。

    子楚負手走到庭前,光影交錯中,他幽深的眸色也經歷了多場明暗交替。

    趙琨亦步亦趨地跟著,子楚突然停下腳步,趙琨險些撞在他腿上,連忙后退半步,又被臺階絆了一下,露出了呆呆的小表情。緊接著,趙琨憤怒地踢了臺階一腳,隨后,他抱著腳尖跳啊跳,嗓音帶了一點哭腔:“嗚,好痛好痛!

    子楚“……”

    他想多了,這個弟弟,天生有一股癡勁兒,沉迷于種田養鳥。根本不是篡權的料。

    子楚半開玩笑半試探地問:“琨弟,鎬池鄉的百姓都說你是水神,要不寡人替你修個廟?”

    趙琨一臉懵:“啊?不行不行。有給我修廟的地方,還不如把地直接賞給我,我拿來種葵,春葵、秋葵、冬葵,好種又好吃,尤其是秋葵,口感相當絲滑。還要再種一些韭菜。”

    子楚:“……”

    可以可以,好好種地,早日裝滿大秦的糧倉。將來秦軍打下萬里江山,后勤補給就交給鎬池君。

    一直到傍晚,趙琨都沒瞧見始皇崽崽的身影,他派小宦官去打聽,小宦官回來稟報說,公子政將公子成蟜打得鼻青臉腫,被夏太后罰跪祖宗牌位,還派人守著門,不許別人給公子政送吃的。

    始皇崽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射藝課又那么累人,餓著肚子多難受?

    趙琨決定翻墻給崽崽送飯。

    白天宮殿被盛夏的陽光曬透,就連吹進窗口的風都是溫的。到了黃昏時分,屋子里還是有些悶熱,但溫度終于開始下降。

    射箭會大量消耗體力,應該適量補充淡鹽水、糖、蛋白質和維生素。然而天氣炎熱,趙政這兩日都沒什么胃口,總是吃得非常少。

    趙琨心說:沒有空調的時代,熱起來真要命。

    他打算做幾樣大侄子沒見過的小吃,刺激一下食欲。于是叫上月夕,兩個人去廚房看了看。

    第25章 一日三餐的由來

    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廚房的熟食就只有一些糕餅、點心、肉脯和豆子,用通風透氣的竹筐子扣得嚴嚴實實,還罩了一層細紗,防止老鼠和蟲蟻偷食。

    夏天吃這些容易膩。

    食材倒是有不少,蔬菜的種類還挺豐富,有荊葵、蔠葵(胭脂菜)、水芹、霍(大豆葉子)、蓮藕、山藥、蕪菁、沙蔥等等。

    還有麥粉、糯米粉、菰米、稻米、粟米等主食。揭開大陶罐的蓋子,里邊有兩條鹿腿,三只小公雞,都已經處理干凈了,用花椒、醬油、果酒、桂皮、飴鹽、姜片和小蔥等調味料腌著。小公雞肉質細嫩,這應該是預備著明天做烤雞(炙雞)用的。

    這年頭還沒有炒菜,趙琨花了許多時間,一步步教月夕,以及幾位廚娘炒素菜、炒葷菜,如今終于派上了大用場——是時候讓始皇崽崽見識一下后世大學食堂的黑暗料理了(劃掉),是品嘗一下酸甜口的開胃菜。

    趙琨讓月夕去做她最拿手的兩道素菜——沙蔥炒雞蛋、蔠葵拌藕片,再加一道主食:山藥紅棗糯米餅。

    在月夕蒸山藥時候,趙琨安排幾位廚娘分頭行動,一位負責推動石磨1,現磨出一些熟豆粉,和糯米粉、小麥粉按一定的比例混合,加入適量的飴鹽和香料,調制成面糊狀。

    另一位廚娘負責清洗杏子和香瓜,香瓜要去皮去籽切成小塊,蜜餞蒸熟,松子炒香,再撈一些酸菜,切丁。

    還有兩個廚娘取出一只小公雞,整只掛上一層剛調好的面糊,架起銅鍋,等鍋中的牛油融化開來,瞅準溫度最適宜的時刻,公雞下鍋,炸至金黃,撈出來控油。又另外炸了一些莒(芋頭)。和炸雞拼盤,灑上小香蔥碎。

    趙琨把楊梅、青梅用鹽水浸泡清洗(除菌除蟲),再去核、搗汁,用紗布過濾。過濾出來的果汁可以直接喝,酸酸甜甜的,十分消暑。

    留在紗布上的細碎果肉倒入鍋中,加適量紅糖,小火熬至濃稠,盛出來,加入蜂蜜增香提味。再加少許鹽和醋。調成酸甜可口、呈現出艷麗的深粉色的濃稠醬汁。因為秦國沒有酸甜口的肉菜,他不確定大侄子吃不吃得慣、會不會喜歡,所以把醬汁分開裝。還額外準備了一份咸陽大眾口味的肉醬……

    不多時,一只超大號的雙層雕花木頭飯盒,上下一共八格,全部裝滿了不同的小吃和水果。

    炸雞單獨用沒有染過色的白絹袋子裝著。

    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了,從子楚居住的章臺宮開始,各宮的燈火次第亮起。

    趙琨抱著大食盒,終黎辛提著一整只炸雞,一起去了趙政罰跪的地方——北宮。

    北宮是夏太后的居所,花草異常繁茂。夏太后喜靜,最討厭別人吵到她,又睡得特別早,所以入夜以后,路上基本瞧不見什么人。偶爾遇見三三兩兩的宮女和宦官,走路都跟飄似的,沒有聲音就過去了。唯有夏蟲在看不見的地方鳴叫。

    趙琨的雞皮疙瘩一下子就冒出來,越看越感覺四周陰森森的,頗有幾分恐怖電影的氛圍。要不是終黎辛還在身旁,他都想打退堂鼓。但轉念一想,趙政已經在這個地方單獨跪了許久,還沒吃飯,他又加快了腳步。

    在終黎辛的幫助下,趙琨一連翻過兩道圍墻。也不是沒有驚動守衛,只不過他亮出鎬池君的印信以后,守衛一看,是秦王子楚的弟弟,公子政的小叔父在爬墻,就徑直退到一邊,開始裝聾作啞,根本不管他和終黎辛。

    宮里的人都知道——秦王子楚對鎬池君趙琨十分寵信、時常毫無原則地縱容,每月賞賜不斷。而且,趙琨經常跟嫡長公子趙政同出同進。如果不出意外,公子政將來是要繼承王位的。何況趙琨還擅長種地,有功于國,地位正在持續上升。所以這個人絕不能得罪。

    也有極少數愣頭青,不買鎬池君的賬,該攔人、該搜身的時候絕不含糊。但一般情況下,這樣的愣頭青都在隱宮的犄角旮旯里做苦差事,根本就混不到夏太后的身邊伺候。

    所以趙琨順利地翻墻,找到了趙政,四目相對的瞬間,叔侄倆同時開口。

    “政兒餓不……”

    “小叔父的傷……”

    趙琨干咳一聲:“你先說!

    趙政挪動了一下快要失去知覺的小腿,緩了緩,等雙腿的酸麻脹痛稍微減弱,才慢慢地站起來:“叔父的傷怎么樣了?讓我看看。”

    趙琨扶了他一把,大大咧咧地擺擺手:“建議你不要看,怪難看的。好歹讓你叔父保留一丁點當長輩的顏面。再說了,你又不是御醫,看看能開出花來不成?餓不餓?先吃點東西。要是吃飽了還想看,讓你瞧瞧也無妨!

    趙政道:“那吃飽了再看。小叔父,我把成蟜打得可慘了,他現在一聽見你的名號就要抖三抖,估計以后再也不敢招惹你。”

    趙琨一頭霧水,好半天才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政兒為什么突然暴揍成蟜?因為我受傷?”

    趙政微微頷首,理不直氣也壯:“嗯,他活該!”

    雖然有點難以啟齒,趙琨還是一咬牙說出了實話:“不是成蟜。是我偷換定親信物的事,終于事發了,被暴怒的娘親狠狠地抽打。”

    趙政:“……”還能怎么樣?又不能倒轉時光,跑回去把成蟜給放了。

    他淡定地搬了一張食案過來,示意趙琨將木頭飯盒放下。一臉期待地揭開蓋子,把雙層的飯盒錯開,并排擺放,嗅著誘人的飯菜香味,略微驚訝地感嘆:“哇!好豐盛。小叔父也一起吃點!

    趙琨誠實地說:“我今晚用過膳食啦。”時下,平民百姓一天只吃兩頓飯。

    最早開始實行一日三餐制的是楚國——楚成王時期,楚國有個令尹(宰相,丞相。秦國叫相邦,楚國叫令尹。)叫斗子文。

    斗子文每天吃過早飯,就開始處理政務,從早忙到晚,非常辛苦,甚至會體力不支。

    楚成王怕他累壞了,就想辦法給他補充體力。楚成王下令,讓宮廷廚師每天中午,做飯給子文吃。所以,楚國丞相斗子文有可能是天下第一個吃午飯的人。

    從此以后,楚地的貴族、官僚、鄉紳紛紛效仿,逐漸成為習慣。

    后來,秦楚聯姻,秦國的宗室也開始一日三餐2。但百姓因為物資匱乏,糧食不夠吃,仍然是一日兩餐。趙琨搞生態農業,就是希望所有人,無論貧富老少,都可以每日三餐——人生苦短,別的忙他大概率幫不上,至少在能力范圍內,讓百姓不受饑寒之苦。

    趙政不吭聲,垂眸望著紅棗、青梅蜜餞、切成小塊的香瓜,以及各種新奇的菜肴,喉頭微動,卻半天都沒動筷子。

    在某一個瞬間,趙琨忽然就明白了——大侄子只是希望他陪著,并不是不知道他吃過晚飯?鞓酚袝r候很簡單,重要的不是做什么,而是和讓自己舒心的人一起。哪怕是一起吐槽食堂的黑暗料理,也是開心的。趙琨從水缸里舀起一瓢清水,倒入銅盆,洗了洗手,直接從炸雞上撕下來一只雞腿,遞給趙政。然后擦擦手,坐在他的身側,跟他共用一張食案,拿起筷子,夾了一片脆藕吃著。

    趙政肉眼可見的開心,他發現蘸醬配了兩種,一種是御廚常做的,幾乎天天吃的肉醬。另一種,顏色鮮艷漂亮,聞起來有一股子清新的果香味,但他從未見過這種醬,應該是小叔父的獨創。

    趙政略微遲疑了一下,用雞腿蘸滿了那個粉紅色的醬汁,咬上一小口,醬汁甘甜微酸,帶著濃郁的梅子香味,表皮松脆酥香,包裹著咸香細嫩的雞肉,入口非常有層次感,讓人食欲大增。

    趙琨既有期待,也有擔憂,有點緊張地觀察著大侄子的神態。然而始皇崽崽的表情管理過于優秀,他什么都沒看出來。趙琨回憶起當年在大學食堂見過的奇葩料理——哈密瓜年糕牛肉粒、哈密瓜炒苦瓜,當時,他只吃了一口就開始懷疑人生,但他們宿舍六個男生,有一個哥們覺得味道很好。面對口味新穎獨特的菜肴,每個第一次嘗試的人,反應可能都不一樣。

    后來,趙琨出去旅游,當地有一道特色菜——楊梅炒雞,開胃又消暑。他意外覺得好吃。從此開始研究水果菜肴,他嘗試過用自制的楊梅醬代替番茄醬,配炸雞和薯條,也相當不錯。經過多次嘗試,最終確定了現在這個配方——楊梅青梅一起榨汁……青梅可以完美的去除肉類的異味,成品既有番茄醬的酸甜,又有馥郁的果香。顏色也絲毫不遜半分。

    趙政蘸著醬,一口氣吃了小半只炸雞,將每道菜都嘗過一遍,眉開眼笑地對趙琨說:“小叔父的菜譜,特別棒,都是難得一見的美味。這是什么醬?明天還吃這個!

    這天半夜里,終黎辛的妹妹舊疾復發。因為夜間宮門上鎖,他早上才得到消息,請了幾天假,急匆匆地趕回家。

    趙琨替終黎辛預約了御醫徐咨的上門問診服務。

    第二天還有一堂射藝課,隗林把趙琨單獨叫到一邊,偷偷摸摸地送給他一把精巧輕便的小弓,說:“鎬池君試試這張弓。”

    趙琨再拉弓的時候,明顯感覺到沒有那么費力。胳膊不會因為過度用力而疼痛,手也不抖了。有了稱手的新裝備,他射箭的技巧迅速提升,到了快放學的時候,他放出十支羽箭,已經有一半可以留在箭靶上。

    這是隗先生考慮到趙琨生得文質彬彬,不似蒙毅那么健壯,臂力也不夠強勁,連夜為他制作的專屬輕奢弓箭——幻影。

    趙琨很是感動,主動留下來苦練箭術,讓甘羅先去封地辦公。

    長楊宮似乎出了什么大事,有許多護衛到處搜查,說是抓刺客。而且一連好幾批護衛,封鎖了長楊宮,一寸一寸地搜索,就連柴火堆、草料堆都要用刀劍刺上好幾下。后來,咸陽尉、衛尉、廷尉的官兵也先后出動,場面很是壯觀,顯然是封山、封城大搜捕的架勢。

    趙琨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結果等他離開長楊宮,剛剛登上馬車,還沒坐穩,一抹冰涼的劍刃倏地貼上了他的咽喉要害。原來有個人一直無聲無息地躲在馬車上,趁他沒有防備,從身后挾持了他。

    最糟糕的是:這個人極有可能就是一堆護衛、官兵正在尋找,封鎖長楊宮發瘋地搜查,卻始終沒找到人影的那個刺客。

    第26章 我和你娘親有些淵源

    趙琨沒有回頭。因為在探案劇中,看見兇手的相貌,有很大的概率會被殺人滅口,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這時,周青臣的嗓音隔著車簾傳進來:“鎬池君,用不用屬下隨侍?”

    周青臣這是問趙琨是否需要他陪著一起坐車。往常都是終黎辛,或者甘羅陪伴左右。今天這兩位都不在。趙琨才七歲,正是好奇心超強、需要看護的年紀,他對秦國百姓吃什么、用什么洗頭、怎么服徭役等各種事情都感興趣,就連捉野兔、掏鳥蛋、捅蜂窩、偷吃酒糟之類的事都能聽得興致盎然,人又好伺候,陪他坐車絕對是個美差。

    周青臣就陪過一回,說起小時候不喜歡習武,跟著先生勉強認字以后,就想讀書。但是家里沒有書,所有典籍都被王室、世卿、官宦、士族、豪紳收藏。于是周青臣就跑去給縣令的兒子當跟班,替他背鍋挨揍,終于借到半卷《論語》,必須在三天之內抄完還回去才行。然而,周青臣一問筆墨的價錢,發現自家根本買不起——咸陽西市一塊最普通的墨,價錢相當于他家幾個月的生活費。上等的香墨,配方絕密,制作周期超過一年,更是價比黃金。于是他自己削了竹簡,用小刀刻字。

    趙琨聽了,直接送他全套的《論語》。他讀了半部《論語》之后,得到一位齊國老儒生的賞識,收入門墻,現在已經算是儒家弟子了。

    周青臣有些期待地望著車廂。

    貼在咽喉處的劍又用了幾分力,趙琨體會到了冷兵器特有的森寒。他一動也不敢動,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常,說:“不必了!

    周青臣又問:“是去封地,還是回宮?屬下已經安排了人去摘楊梅。”

    趙琨聽見自己的心跳加快,呼吸聲在車廂中變粗拉長,這是神經過度緊繃產生的應激反應。

    反觀身后那個挾持他的刺客就要隨意許多,好整以暇地貼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有勞鎬池君送我一程,去渭水渡口!

    渭水從潼關流入黃河,隨后一路向東奔流入海。如果坐船走水路逃離,相當方便快捷。速度甚至要快過騎馬逃亡,因為道路曲折蜿蜒,馬奔跑一段路就需要停下來休息,喝水吃草嚼豆餅,吃不好就跑不動。如果在客棧住宿,必須出示秦國的“身份證”——驗!膀灐本褪莻髡f中的——照身貼1。取一塊打磨光滑的小竹板,刻上姓名、職業、籍貫,還要配“頭像”,再蓋上公章防偽。

    沿途還會經過無數關卡,“過關”需要出示“照身貼”和“傳”,“傳”就是由亭長(鄉鎮派出所所長)親筆書寫的通行證明——某某人,要去哪里,做什么事。

    據說這一套是商鞅發明的,商鞅就是因為逃亡的途中去住宿,卻沒有“照身貼”,被店家拒之門外,才被抓獲的。因為商鞅還制定過一條法律——店家必須檢查客人的“照身貼”,如果收留身份不明的人士住宿,將依法連坐治罪。

    這就叫“作法自斃2”。不知商鞅老兄發現自己搗鼓出來的東西、親自制定并且推行的法律最終坑死了自己,有何感想?

    趙琨冷靜地重復一遍:“去渭水渡口!

    周青臣看了看微微偏西的太陽,有些狐疑:“這個時間去渡口?”這也太奇怪了,明明早上還說跟公子政約好了一起用餐,讓提醒一聲,別失約,怎么突然要去渭水渡口?難道……

    趙琨故意大聲呵斥周青臣:“放肆!哪來的這么多廢話,我說去哪就去哪!”

    外邊沒聲音了,趙琨以前從來沒有呵斥過任何一個護衛。周青臣一向比較機敏,希望他能發現異常。

    果然,借助鎬池君的證件通過關卡,一路上沒人敢搜車,順利抵達渭河渡口。

    刺客伸手挑起車簾,趙琨放眼望去,渡口處挑擔的、撐船的、拉纖的……都不像尋常百姓。時下,百姓一日兩餐,大多營養不良、面黃肌瘦,一般情況下,身量也不太高。這些人雖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氣色紅潤健康,簡直好得過分,還有幾個身材健碩的大高個。

    身后的刺客低低地笑了一聲,對趙琨說:“小孩,你不老實啊。本來到渡口就要放了你的,現在,只好委屈你多陪我一程了!

    趙琨:“……”

    刺客抱起趙琨,用劍抵著他的脖頸,一起下了馬車,說:“鎬池君,叫你的人都放下兵器,弓箭也解下來,后退一百五十步,站在我能看見的地方,不要動!

    趙琨示意護衛們照他說的做。

    刺客又警告那些護衛:“不許離開我的視線范圍,不要報官。不然我把鎬池君宰了,你們都得死。周青臣是吧?去弄一艘稍微大一些的船來,船上放十個人十日的清水和食物,不要做手腳,我會讓鎬池君先吃的。還有,我只等兩刻(秦朝的一刻約14分40秒),辦不好,你就給鎬池君收尸!

    趙琨和周青臣對望一眼,都不是太樂觀——這刺客逃跑的經驗如此老練,很可能是一個慣犯。而且他張口就讓準備十個人十天的物資,說明他還有不少同伙。

    周青臣不敢耽誤,立即拿著鎬池君的手令,騎馬去最近的驛館,讓驛丞準備食物。驛館的馬車、騾車、驢車齊齊上陣,將準備好的清水,和驛館為接待來往官員準備的、現成的麥面餅、米餅、豆餅、肉脯等干糧送來……

    大約小半個時辰以后,渡口處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刺客讓趙琨的護衛把停泊在這里的其它船只都給一把火點著了。萬幸他還講點道理,允許船上的人先下來。

    江水悠悠,趙琨和刺客對坐在船艙中,大眼瞪小眼。刺客的三名同伙有兩個在掌舵開船,還有一人在船尾警戒,三人都用黑布蒙住臉,只露出眼睛——原來這刺客騙了周青臣,加上趙琨,一共只有五個人。

    刺客已經收起利劍,喝了少許清水,慢悠悠地吃著肉脯,一副心情很不錯的模樣。

    他生得劍眉星目,身上青衫落拓,舉手投足間有一種別樣的英俊風流。

    刺客發現趙琨正在打量他,挑眉一笑,隨手撕下一小片獐子肉,要親手喂給趙琨。

    沒洗手!不講衛生。

    趙琨嫌棄地別開頭,緊緊地閉著嘴。獐子在后世是瀕危動物,他以前看過一條新聞——在某遺址發現了春秋戰國時期的古墓,陪葬品巨多,筆墨、漆器、玉器、金、銀、銅器、絲帛、竹簡超過一萬件,衣食住行一樣也不少。墓主人還用活人殉葬——幾十個花季少女,跟墓主人生前的香車寶馬一同永遠沉睡在地下,一起出土的還有以鹿肉和獐子肉為主的野獸的肉。場面極其殘忍。

    他不肯吃,對面的刺客也不逼迫,還顯得有幾分和善,竟然朝他笑一笑,怔怔地盯著他看了片刻,眼神直勾勾的,似懷念又似惆悵地小聲感嘆:“真像啊,你娘親在咸陽過得怎么樣?張相的事……她應該已經知道了,她現在還好嗎?”

    趙琨神色莫明地瞥了刺客一眼,很少遇到這么不靠譜的人,陌生男子,初次見面就打聽別人的親娘,這禮貌嗎?何況他們是人質和罪犯的關系,這樣居然也能愉快地聊天?

    他帶上三分戒備,說:“請問你是哪位,怎么稱呼?”

    刺客沉默了半晌,從身上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在趙琨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壓低聲音說:“我的姓名,說出來你也不知曉,此番一去,大河之外,山長水闊,或許此生都不再相見,你就喚我滄海君吧。不用擔心,我同你娘親有些淵源,不會把你怎么樣的!

    滄海君?

    聽著有點耳熟,趙琨一下子想不起來在哪里聽過這個名號。他皺著眉頭,無精打采地趴在幾案上。

    不可能不擔心,他這么小一點,身上連只匕首都沒帶。就算滄海君說話算數,真的不殺人質,只要隨意把他丟在荒郊野外,他也很難生存。這年頭,城外的治安普遍不怎么好,鄉野阡陌之間、荒山野嶺之中極有可能盤踞著殺人越貨的盜賊,豺狼虎豹之類的獵食動物也不少。他這身衣裳,如果一個人出現在偏僻的地方,要么被人打劫,要么被野獸當作加餐。

    滄海君仿佛發現了什么,伸手扯起趙琨的后衣領看了看,還伸出兩根手指,在才結痂一天多的傷口上輕輕觸碰了一下,驚訝地問:“怎么傷的?誰敢打你?你不是秦王最寵信的弟弟嗎?”

    趙琨一點都沒有當人質的自覺,白他一眼,沒好氣地說:“要你管?”

    滄海君像拎小貓一樣把他拎起來,放在小榻上。取飲用水洗干凈了雙手,拿出一只小玉瓶,想給他上藥。

    趙琨有些詫異,這回他有點相信滄海君和萱姬是認識的了。但心中還是有幾分疑慮,被褪下衣袍,露出脊背的時候,他突然小聲問:“真的是上藥?你確定不是下毒?”

    滄海君氣笑了,在他后腦勺上拍了一巴掌,“我若是會下毒,先把你這張小嘴毒啞了,省得一說話就氣我!

    趙琨乖乖閉嘴,感覺怪怪的。

    更離譜的是第二天一早,在風陵渡口,滄海君喬裝改扮,讓趙琨換上普通小孩的衣服,把鎬池君的印信、證件都還給他,帶著他拋棄了大船,乘一葉輕舟靠岸,親自劈荊斬棘,硬生生地在荒野中開出一條路,把他護送到風陵驛的門口,臨別的時候,還叮囑他:“不要亂跑,這一帶野外有狼群,吃人的。你告訴驛丞你是誰,等他去叫官兵,護送你回咸陽城!

    趙琨開始懷疑滄海君和萱姬的淵源,或許有點深——春秋時,晉國突逢大旱,鬧饑荒,向秦穆公借糧,幾千只裝滿粟米的大船,就是順著渭水,經過風陵渡,抵達晉國。這條水路是逃離秦國最快的方法,許多人都知道。所以最多再過半個時辰,風陵渡這一帶就會戒嚴,滄海君把他護送到安全的地方,自身卻不太安全了,返回去走水路應該是來不及的,如果改走陸路,沒有證件,要怎么通過關卡?

    趙琨解下錢袋,雙手遞給滄海君:“周青臣他們應該就快帶著官兵趕到了,你還有得逃,拿去應個急,別被抓啦!

    滄海君笑了笑,擺手道:“不瞞你說,我發財了。這回刺殺春平君,韓王然給我三千兩黃金,趙國的公子偃也給我三千兩黃金,只要不進賭坊,兩輩子吃穿不愁。走了,山高水遠,后會無期,愿君珍重!

    趙琨聽完,不淡定了——春平君是趙國送到秦國的質子,頗有賢名。趙王病重,派了使者來秦國,希望能將春平君接回趙國,立為太子。秦國這邊,子楚和呂不韋正在商議,還沒有決定要不要放人。

    春平君在秦國遇刺,這事就嚴重了,萬一一個處理不好,甚至會導致秦趙再度交戰。那子楚的滅韓計劃,就只能再往后推一推。

    趙琨去敲驛館的大門,第一次,還沒來得及說話,開門的人一看是個穿布衣的小孩,就讓他別鬧,又把門關上了。第二次,趙琨將證件舉在手中,才驚動了驛丞,很快又驚動了亭長。風陵驛和風陵亭幾乎全體出動,護送趙琨往回走。

    剛走出十里,就聽見馬蹄聲隆隆,如悶雷一般由遠及近。周青臣和一眾護衛,還有趙政和蒙恬帶領上百名宮廷郎衛,已經風塵仆仆地追了過來,正巧迎面碰上?此麄兊臉幼,應該是一夜沒合眼。

    第27章 大郎

    忽聽兩三聲熟悉的鷹啼,趙琨抬眸一看,原來花朝和霜降就在他的頭頂上空盤旋,鷹的視力非常好,嗅覺強大,在兩撥人馬還相距大約五十步的時候,在趙政這一邊的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鷹最先認出了坐在簡陋的敞篷牛車上,穿著短褐布衣的趙琨。

    緊接著,蒙恬帶出來的獵犬也開始汪汪叫。

    聽見鷹啼犬吠,又看見花朝和霜降在低空中翱翔,繞著一個小孩子轉圈圈。趙政、蒙恬和周青臣等人才朝趙琨這邊看過來。

    花朝和霜降經過嚴格的訓練,如果主人沒有穿戴護臂,就不會落在主人的身上。必須這么訓練——因為鷹的爪子極其鋒利,可以輕易地刺穿獵物的皮肉。夏天的衣服很薄,要是不穿護具,遭遇“鷹爪功”的滋味絕對會十分酸爽。一抓袖子上就要多幾個洞。

    花朝選了離趙琨最近的樹,站在橫出來枝丫上探頭探腦,望著趙琨叫。霜降又盤旋了幾圈,落在趙政的護臂上。趙政端坐在豪華的敞篷馬車中,頗有幾分軒昂矜貴的氣質,但熬了一整夜,此刻明顯發紅的雙眼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焦急。

    隨行的車馬頗多,又陸陸續續趕來幾百人。宮廷郎衛或者揚鞭催馬,或者面面相覷,沒一個人說話,尤其是不敢議論鎬池君——這些郎衛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消息一向靈通,知道公子政和鎬池君最是交好,這一路過來,緊趕慢趕的,騎著優質戰馬的同僚都被挑選出來,輪流縱馬狂飆,負責提前去下一個驛館報信,當大部隊抵達驛館的那一刻,一切已經準備就緒,直接更換馬匹,繼續前行,

    大家伙就連早飯都是在馬背上吃的,可見公子政有多在意這位小叔父。別說鎬池君穿著平民百姓干活專用的短褐,就算不穿,只要公子政沒發話,他們都不會冒頭。

    只有趙濯一點也不帶怕的。他今天仍然穿著錦繡華服,□□的馬也是一種極其名貴的、威武健壯的西域駿馬——紫騮駒。

    趙濯人還未到,直接手持馬鞭隔空喊話:“鎬池君,你那護衛終黎辛不在嘛?怎么叫賊人給捉了呀?”

    趙琨翻了一個大白眼,一點都不想搭理這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趙政面無表情,心中暗暗地記上一筆——幸虧趙濯這廝有個好爹,不然他早就被人打死了。

    蒙恬的護衛牽著兩根狗繩,被兩條獵犬拽著向前狂奔,直直地沖向趙琨乘坐的牛車。隨著獵鷹和獵犬的靠近,拉車的牛本能地感到威脅,緊張不安地用前蹄刨了刨地面。不遠處的毛驢直接就“啊呃啊呃”的驚叫起來,要不是有人牢牢地牽著韁繩不放,這頭驢子已經嚇跑。

    趙琨跟趙政隔著人群遙遙對望,等離得近了些,他忽然發現王綰也在隨行的隊伍中。由于王綰換了胡服,背著弓箭,模樣跟平常大不相同,他剛才匆匆一瞥,竟然沒認出王先生。

    作為王綰的學生,趙琨原本應該先下車拜見王先生的。然而趙琨的小短腿蹬了蹬,夠不到地面。護送他的驛丞和亭長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嫡長公子出行的排場,目不轉睛地盯著看,根本就沒發現趙琨想要下車。

    趙琨又蹬了蹬,眼看快要挪到牛車的邊緣了,突然瞥見兩條大黃狗,又嚇得趕緊縮回雙腿。

    王綰、周青臣、蒙恬幾乎同時策馬跑上前。蒙恬的馬最快,馬術最好。他搶先一步來到牛車前,細細瞧了瞧,確認趙琨沒有再添新傷,松了一口氣,一把將他抱上馬背,說:“別怕,我養的獵犬很聽話,不會隨意襲擊人。四郎(蒙毅)非要來找鎬池君,我不許,把他關在家里了。我可是跟四郎立過軍令狀的,定要將鎬池君一根頭發也不少的帶回咸陽!

    趙琨心說:蒙大郎,你知道人一天大約要掉多少根頭發嗎?

    不過小伙伴連夜找他,他還是非常感動的。蒙大郎蒙恬目前只有十五、六歲,允文允武,一表人才,眉目間略帶三分書卷氣,已經顯出幾許儒將的風采。

    趙琨的唇角微微勾起,煞有介事地拱手道:“四郎的情誼我領了,大郎連夜救援的恩情,我也銘記于心,絕不敢忘!

    就在這時,一名郎衛過來傳話說:“蒙大郎,公子政邀請鎬池君同乘!

    趙琨:“……”

    剛才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但跟大侄子坐在一輛馬車上,處于眾人視線的焦點,趙琨就難免回憶起他是被滄海君挾持到這里的……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瞧瞧四周,咸陽尉(縣公安局局長)、咸陽的二十幾個亭長帶著幾百號人,還有兩百多名宮廷郎衛,這些郎衛無一例外,都是公卿百官的子侄,在趙政身邊當上幾年郎衛,或許就要外放做官的。

    很好,刺客刺殺春平君,在重重戒嚴搜捕之中,劫持鎬池君出逃,把他扔在風陵渡這件事,短期內都翻不了篇,除非有更勁爆的八卦可以佐酒。

    趙政直接下令,免去繁瑣的禮節,后隊前隊調換位置,往回走。到了驛館,隊伍停下來修整的時候,驛丞單獨給公子政安排了一處環境清幽的小院,趙政示意左右的郎衛都退下去,只留趙琨、蒙恬、王賁、王綰、周青臣等人。

    趙琨不等大侄子提問,自覺地把滄海君劫持他逃亡的過程敘述了一遍。但有所保留,比如滄海君說他和萱姬有淵源,仿佛他們彼此之間存在某種聯系。滄海君還告訴趙琨,咸陽西市的某家商鋪,有他為萱姬準備的禮物。這些私事,趙琨就一個字也不提。

    趙政聽完,霸氣地一展袖袍,說:“滄海君應該感謝他自己沒有食言,萬幸小叔父平安歸來,不然就算大河(黃河)之外,山高水遠,政也要發動千軍萬馬,踏平萬里山河,將他捉來,五馬分尸!”

    這是趙政頭一回在趙琨的面前表現出彪悍的一面,趙琨踮起腳,在大侄子的小腦袋瓜上挼了一把,疑惑道:“滄海君到底是什么人?”

    趙政眉心微蹙,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王綰若有所思地說:“聽聞東夷有一個小國名叫穢國,滄海君1正是穢國的君主之號!

    蒙恬略微遲疑了一下,補充道:“呂相滅東周國的時候,當地百姓都夸贊滄海君的慷慨。呂相派人一調查,發現這個滄海君居然是周赧王的債主,名聲還挺好的,就親自去請他,奉為座上賓,一直讓他享受著上等門客的待遇——吃飯有魚有肉,出門配車配車夫……結果回到咸陽城沒多久,滄海君就在長楊宮刺殺春平君!

    關于周赧王欠債的事,趙琨聽過一個成語——債臺高筑。

    公元前257年(秦昭王50年),楚王請周赧王以天子的名義下令——讓諸侯聯合伐秦。結果最終只有周赧王和燕國出兵。其他諸侯都是口頭答應,卻放了周赧王的鴿子。話說周王室衰微,周赧王為了攻打秦國,向許多豪門富戶借錢,作為軍費。誰知楚王一看,參與合縱伐秦的諸侯這么少,根本就沒法和秦國相抗衡,于是宣布就地解散,各自回家。最后只有周赧王受傷的世界達成了——合縱伐秦失敗,借來的軍費也無人報銷,他被債主逼上門,不得不躲進深宮的一座高臺之上,逃避債務。

    萬萬沒想到,滄海君也是債主之一。

    趙琨輕咳一聲,好奇地問:“那個春平君,他怎么樣了?”

    第28章 關于趙國的那些事

    趙政薄唇輕啟,輕飄飄地吐出兩個字:“沒死!

    王綰道:“太醫徐咨說還能救治,我們出發的時候,春平君的傷口已經止血!

    據王綰介紹:趙王早年立過一個太子,去黃泉報到了。后來就沒有再立太子。

    諸位公子之中,春平君最得趙王的寵愛,他品貌出眾,禮賢下士,被文武百官視作趙國未來的希望。比如名將廉頗,他就比較欣賞春平君。相比之下,趙王的另一個嫡子——公子偃,整日和邯鄲倡(青樓的倡女邯鄲姬)廝混,吊兒郎當,一點正事都不做,風評奇差無比。

    話說秦趙長平之戰,白起坑殺40萬趙卒以后,趙國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衡,還出現了經濟大蕭條。燕國的丞相栗腹出使趙國,發現邯鄲街頭的青壯年男子非常少,一眼望過去,都是老弱婦孺,以及半大的少年。

    栗腹回到燕國,就極力勸說燕王1——趙國現在非常疲敝虛弱,青壯年都死在長平之戰,他們的遺孤還來不及長大,已經沒多少精銳士兵可以調用了,抓住機會去打趙國,肯定贏。

    燕王也渴望開疆拓土,加上大多數公卿都贊同,于是燕王讓栗腹領兵,攻打趙國。然而他們忽略了一個問題——自從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趙國的軍事實力其實一點也不弱,只是國庫空虛,既缺錢又缺糧,支撐不起大規模的軍隊長期作戰,但一個能跟秦國打得有來有往的諸侯國,能弱到哪里去?

    所以當燕國的丞相栗腹領兵來襲的時候,趙國上下一點都不慌,以廉頗為首的趙國將領不怕和燕國打仗,就擔心打著打著,秦國跑來橫插一腳。于是趙國和秦國達成和平友好協議,再次交換了質子。始皇崽崽就是這個時期踏上歸秦之路的,因為有人替他去當質子。

    趙王本來想把公子偃送到秦國當人質。

    然而秦國的君臣都不答應——想忽悠誰呢?公子偃當人質,能有個錘子的作用?把春平君送過來,否則免談。

    就這樣,春平君客居秦國,已經將近一年了。

    趙國也完成了大反攻。廉頗擔任主帥,不但擊退了入侵的燕國軍隊,還俘虜了燕軍的主帥栗腹,殺了他祭旗。

    在秦國占領東周國,派蒙驁攻打韓國的這個時間段。廉頗乘勝追擊,打進了燕軍的老巢,兵鋒直指燕國的都城。燕王派人向趙國求和,割讓了五座城池。廉頗凱旋歸來,成為趙國的代理丞相。

    趙王一直都沒有放棄被他寄予厚望的愛子春平君,派出使者跟秦王商量,想用剛剛搶到手的幾座燕國城池作為交換,讓春平君歸趙。

    秦王子楚有點動心。畢竟不需要耗費一兵一卒,就能夠得到幾座城,哪個君王不樂意?

    呂不韋還沒想好,他最近收的門客有些多,甲說的有理,乙說的也在理,很難選擇。

    趙政堅決反對,理由非常簡單——秦國遲早要滅趙國。趙國的王位,由春平君還是由公子偃來繼承,區別很大。因為以廉頗為首的一批老臣一向更看好春平君,最瞧不上公子偃。公子偃也不稀罕廉頗,他有寵臣郭開。

    如果是春平君當趙王,文武百官上下一心,會很難對付。如果是公子偃當趙王,別的不說,他肯定先派人奪了老將廉頗的兵權,把他從三軍主帥,以及代理丞相的位置上換下來,每一場權利更替,必定會引發朝局動蕩。對秦國來說,這是好事。

    子楚十分欣慰,覺得公子政小小年紀,已經展現出儲君的潛質。然而子楚還是猶豫——城池是唾手可得的好處,但公子偃這個人,很難說他真的不如春平君——名聲這么差,依然有競爭儲君的實力,就說明他不簡單。

    所以子楚還在觀察,沒有急著做決定。

    趙政跟王綰熱烈地探討趙國的局勢,一致認為——廉頗這次出征,攻占了許多燕國的城池,不能讓趙國徹底消化這些新地盤,增強國力,成為秦國的勁敵。所以是時候攻打趙國了。

    趙琨似懂非懂,安靜地聽著。很多細節,史書上沒有記載。趙琨還理不清這些亂七八糟的諸侯國邦交,他來做這個任務,就死記硬背了一點——合縱是否能成功,主要看楚國的態度。合縱就算成功了,五國伐秦(確實只有五國,齊國已經退出合縱游戲),也屬于被迫地齊心協力,其實五國諸侯各懷鬼胎,不難瓦解。

    等王綰去隔壁房間休息,趙政親自拜謝了所有追隨他一起救援小叔父的人,甚至包括亭長、求盜之類的基層小吏。還對驛丞說,他不需要特殊待遇,大家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于是幾百號人一同吃驛館提供的霍菜湯餅(湯面)。

    蒙恬、王賁、李信等郎衛明顯地被公子政折節下士的風采給征服了,望著公子政的時候,眼中滿是細細碎碎的光。

    趙琨覺得大侄子十分冤枉,始皇崽崽哪點像暴君?明明個人魅力十足,很得人心。

    蒙恬偷偷地登記了出力比較多的人員的名單,交給趙政。郎衛趙濯的名字赫然排在前邊,原來趙濯說話不客氣,聽著欠揍,其實還挺關心趙琨的。咸陽驛館的馬不夠用,趙濯把他爹珍藏的兩匹極品戰馬、十三匹良馬都牽了出來,還借調不少駿馬,供大家使用。隊伍能走這么快,他功不可沒。而且,他總是搶著提前去下一個驛館報信。

    趙琨知道錯怪了趙濯,專程跑去道歉。兩個人很快就開始稱兄道弟,大約是最初關系不好的緣故,和好以后,趙琨格外珍惜這份友誼。趙濯也特別包容他,馬車太顛簸,趙琨不想坐車,趙濯就和蒙恬輪流帶著他騎馬趕路,一點都不嫌帶小孩麻煩。

    一行人回到咸陽,已經是第二天傍晚。

    春平君已然脫離生命危險,還需要靜養,受不得車馬顛簸,所以子楚也不用糾結了,反正春平君短期內走不成。

    趙琨沐浴更衣,去向子楚請罪——如果滄海君沒有躲在他的車上,挾持他當人質,是不可能跑掉的。

    呂不韋也來請罪,因為捅了春平君一劍的刺客滄海君是他帶進長楊宮的。

    寢殿里靜謐無聲,廊道兩側的彩繪在搖曳的燈影中忽明忽暗。子楚最近時常感到頭暈、肢體乏力,精神狀態很差。御醫說他終日操心國事,勞心勞力,因此脾胃虛弱,肝陰虧損,氣血淤堵,不嚴重,只要好好調養,沒事。

    但子楚自我感覺不太好,他從前就有一只手經常發麻,使不上勁,現在更嚴重了,手指無法握緊。看見趙琨和呂不韋來請罪,也打不起精神,只輕描淡寫地讓他們各自罰俸三個月。

    趙琨不缺那點俸祿,相當于沒罰。

    而且他被罰俸以后,人緣突然變好了,許多人請他一起游玩,呂不韋還邀請他去相府作客。

    趙琨先去了一趟封地,一個老書吏悄悄地告訴他——甘羅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晚上就住在小竹屋。

    關于甘羅的難處,趙琨知道一些。甘羅的家人對他的期望非常高,達到了一種病態的程度——君子六藝,甘羅樣樣拔尖,只不過數科比趙琨差一點點,排名第二,射科比蒙毅和趙政略微差一點點,排名第三,其他科目,甘羅都是第一,但他的家人居然對他不滿意,覺得必須全部第一,第二、第三就是無能。他的祖父甘茂曾經擔任左相,他也必須朝著這個目標不斷地努力,爭取拜相。

    根本沒人在意甘羅喜歡做什么。他總是被逼著不停地學習,在家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承受著一個孩童根本不該承受的壓力。這樣的家庭相當讓人窒息。

    趙琨想跟甘羅聊聊這個問題,又擔心措辭不當,傷了好友的心。就在這種糾結的小情緒中,他跟甘羅同乘一輛馬車,去相府作客,呂不韋親自接待。

    入座以后,趙琨震驚地發現——呂不韋的左手邊有一只雕花木盒子,正是他丟失的那一只,里邊裝著用來泡水喝的參片。

    第29章 李斯入秦

    呂不韋熟練地撥開盒子上的夔牛紋銅卡扣,掀起盒蓋,從里邊拈出兩片參,放在玉杯中。一名侍女向杯中添加紅棗和蜂蜜,另一名侍女提起銅壺,往杯子里注入沸水。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淡淡的參香、甜香。

    當初在小偷家中只搜出了鴿子糞,趙琨知道盒子在相府,卻沒想到呂不韋會用它裝參片,看樣子泡水喝了有一段時間,只剩下小半盒……

    趙琨略微踟躇,想提醒呂不韋,不要用來歷不明的盒子裝入口的東西。還沒來得及說,甘羅突然在趙琨的手腕上不輕不重地擰了一下,借著寬大的袖袍遮掩,倒也沒有其他人發現甘羅的小動作。

    趙琨偏頭,甘羅對他眨眼。順著甘羅的目光望過去,高朋滿座,公卿百官絕大多數都是親自赴宴,只有少數人讓家中的子侄前來捧場。這樣熱鬧的場合,他如果勸說呂不韋,需不需要理由?理由如果是盒子來歷不明,或者盒子曾經裝過穢物,這不是當眾打呂不韋的臉嗎?幸虧甘羅早就料到他要說什么,攔了一下。

    呂不韋也聽說過小神童甘羅的名號,瞧他生得唇紅齒白,靈秀可愛,就問他平日里讀什么書,喜歡做什么。甘羅對答如流,絲毫沒有尋常孩童見到高官的局促不安,舉止文雅又大方,呂不韋很是贊許。

    絲竹管弦聲悠悠回蕩在亭臺樓閣之間,眾人一邊觀賞歌舞,一邊談笑。

    離開席還有一段時間,趙琨打了一個哈欠。呂不韋考慮到小孩子欣賞不來柳腰婀娜、舞袖蹁躚的妙齡美女,對兩個兒子呂蜴跟呂惠招招手,示意他們陪趙琨和甘羅出去玩耍。

    趙琨望著三個小伙伴騎著竹馬玩具一蹦一跳,在回廊下互相追逐,嬉戲笑鬧。有點無奈,他又不是真小孩,不愛騎著一根竹竿子到處跑,雕了小馬駒的頭也不行。

    趙琨左瞧瞧,右看看,發現終黎辛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找過來,抱著劍默默地站在一邊。就跑過去跟他聊天,“終黎,你不是請了七天假?這么快就回來,妹妹好些了嗎?”終黎家不在咸陽,在雍城,來回也要耗費不少時間。他妹妹長年咳嗽、食欲不振,有時候還會咳血……病情很像是肺癆(肺結核)。

    終黎辛:“嗯,徐太醫給開了藥,好用,小妹咳得沒那么嚴重了。”

    他頓了頓,眉頭微蹙道:“趙濯他……他派人每天來我家送東西,有時是幾只雞,有時是半籃子柑橘,有時帶一只大鵝,昨天還送了鹿肉。每次扔進院子里就跑,妹妹不敢收,又不知道該還給誰。前天我在屋頂上守著,抓住了偷偷摸摸送東西的人,才知道是趙濯吩咐他們的。今天沒送!

    趙琨:好啊,趙濯,一直惦記著挖我的墻腳!

    不過交朋友,不管最初是因為什么聚在一起的,來往多了,能有幾分真情實意就好。比如趙濯,前天在風陵渡結交,帶趙琨騎最快的馬,一陣狂飆,他們的袖袍兜滿了風,瀟灑又恣意地長嘯當歌,是全場最靚、最鮮明、最拉風的仔。估計是混熟了,趙濯不好意思繼續挖墻腳的行為,所以決定罷手,一回家就吩咐仆從——從現在開始,不許再私下勾搭終黎辛?

    趙琨拍一拍終黎辛,“無妨,他沒什么壞心眼,送的東西,終黎隨意處置就行!

    仿佛要印證他的猜測,趙濯也從筵席上追過來,跟趙琨調笑了一番,賊兮兮地問他:“我能不能給你家終黎弄個新的劍鞘,他這個鮫魚皮劍鞘磨損十分嚴重,你看看,都起毛了。”

    趙琨開玩笑說:“當然能,感謝咸陽城第一紈绔濯郎君精準扶貧,替我養終黎。”

    趙濯挑眉:“扶、貧?你貧個錘子!比我富裕多了好嗎?”

    終黎辛的態度也不像從前那么冷淡,他疑惑地問趙濯:“早說過,在下不會離開鎬池君,你到底想要什么?”

    趙濯解下腰間的佩劍,玩了一手炫酷無比的轉劍,說:“知道,不用終黎兄背主。我已經練劍好幾月了,許多問題搞不明白,終黎兄有空的時候,指點一二唄。我爹給我請的劍術師父,總是怕我傷著,不敢教真東西。我的護衛每次跟我比試劍法,都故意輸給我,玩假摔。搞得我還以為自個兒是什么劍術天才,可以一人一劍走天下的那種,結果不帶護衛,換上布衣偷偷出城,不到十里,就被一個潑皮無賴給揍趴下了!

    甘羅、呂蜴跟呂惠聽了,都哈哈大笑,也不騎竹馬了,把竹馬玩具交給侍從拿著,圍過來看趙濯轉劍。

    終黎辛沒有笑,他想了想,認真地承諾:“好。護衛每個月有四天假,在下會在家中陪著小妹,你可以來。我會的,都教你。只是有些問題,我也在琢磨,至今還沒搞清楚!

    趙濯的眉梢眼角都浮起愉悅的笑意:“可以,保證風雨無阻。還有,我能每天入宮,鎬池君上早課的時候,終黎兄也不能跟著,那個時間就用來教我練劍吧!

    終黎辛先看向趙琨,趙琨微微點頭,他才答應。

    趙濯這位玩鷹玩馬玩六博、斗雞斗犬斗蛐蛐樣樣精通的少年郎一加入,幾個男孩頓時有了領頭的。偌大的一座相府,居然都不夠他們耍的,沒過多久,他們就跑到巷子里玩踏鞠1(蹴鞠)。

    趙琨和甘羅搶球,一腳鏟過去,用獸皮縫制的實心球飛起來,在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被一名高大的文士用腳給攔截住了,隨即踢了回來。

    午后的陽光十分燦爛,來人身形修長,籠在一層光暈中,逆光,一時間看不清他的五官。

    趙琨接住了球,等來人又走近幾步,是個相貌堂堂,風儀不凡,兩撇小胡須修得又整齊漂亮又精神的青年,看起來大約二十七、八歲的模樣。穿一襲樣式簡單的藍色深衣、曲裾,像是楚國那邊的款式,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拎著灰布包袱,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非常明顯。應該是聽說了呂不韋的“招賢令”,前來“應聘”門客的楚國士子。

    相府門前,站了兩排門衛,其中一個門衛瞧見青年文士,胡亂地擺一擺手,仿佛在驅趕蒼蠅一般,不太客氣地攆人:“今日呂相大宴賓客,沒時間挑人,明日再來吧。”

    青年并沒有氣餒,而是拿出一張拜帖,說:“勞煩通傳一聲,在下李斯,在荀子門下學帝王之術,呂相會見我的!

    另一個門衛不耐煩道:“你這人怎么回事啊,呂相現在沒空,聽不懂嗎?諸子百家,哪個不是‘什么子’?大爭之世,百年戰亂,呂相最不愛聽儒家那一套仁、恕、誠、孝、德治、仁政的言論!

    李斯撣了撣袖袍,鎮定自若地說:“哦,在下是法家的!

    兩個門衛對視一眼,狐疑地問:“你不是大儒荀子的弟子?”

    李斯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是!

    趙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趙琨邁開小短腿,噔噔噔地跑過去,輕輕扯一扯李斯的衣袖:“我帶你去拜見呂相。”

    第30章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但始皇崽崽可以。

    他的腰間用絲帶系著螭龍紋組佩,由玉環、玉璜、玉珠等玉飾品串聯而成,走起路來環佩輕鳴,還挺悅耳的。同時也表明了他的身份。

    斜陽巷陌,門衛齊刷刷地行禮:“鎬池君!

    那個門衛剛才還一副不耐煩的神色,此刻立即變了臉,眼睛都笑成了兩條縫隙,道:“豈敢勞煩公叔琨?小的這就去為李先生通報!

    趙琨哪里肯錯過挖呂不韋墻腳的機會,大咧咧地說:“不勞煩,筵席就要開了,我剛巧順路!

    說完,他轉向李斯,彬彬有禮地邀請:“李先生,請隨我來!

    李斯這一路行來,不知多少次聽見秦國的百姓議論鎬池君趙琨,有離奇的水神傳說,有畝產接近千斤的麥田,沒想到鼎鼎大名的公叔琨竟然如此年少。他怔了一瞬,才不緊不慢地作揖,“見過公叔琨!

    趙濯和甘羅也湊上來,和趙琨一起行動。呂蜴跟呂惠倆兄弟一左一右地簇擁著李斯。呂惠才五歲,奶聲奶氣地自薦:“我來帶路!”,

    李斯被朝氣蓬勃的少年和孩童環繞,一下子感覺心態都回到了少年時。他拱手道:“勞駕諸位小友,感激不盡!

    趙濯燦爛一笑,依然是嘴比腦子快的發言:“不用客氣。都說楚乃蠻夷之地,我看你雖然是楚國人,禮儀還挺到位的!

    李斯沒接話。

    趙琨無語,不要搞地域歧視啊!再說了,按照時下的地域劃分,中原之外,還有東夷、北狄、西戎、南蠻。在那些中原諸侯的眼中,不僅“楚乃蠻夷”,秦國也是蠻夷,虎狼之秦和戎狄差不多。秦國境內的隴西郡,就有一個地名叫——狄道。狄道縣的命名原則是這樣的——“縣有蠻夷曰道”1。

    其實秦國繼承了西周故地,傳承了一部分西周的文明,包括衣冠、禮儀制度、語言、文字等等。真正和中原文化迥異的是楚國。雖說大家都是炎黃子孫,但楚人稱主帥為“莫敖”,稱老虎為“班”,崇拜九鳳(九頭鳥),還保留了上古的巫儺遺風,語言、風俗都和中原不同。

    所以李斯一出現,大家從服飾就能判斷他是楚人。如果是韓趙魏燕齊的士子入秦,至少不會從穿衣打扮上被人一眼瞧出籍貫。

    趙濯悄悄地對趙琨說:“我是不是得罪他啦?”

    趙琨小聲回答:“沒事,俗話說‘債多不壓身’,‘虱子多了不嫌咬’,你得罪的人多了,不差這一兩個。”

    他像個乖巧可愛的小孩子一樣朝李斯伸開雙臂,天真無邪地撒嬌:“李先生,我走不動啦,抱抱!

    李斯俯身將趙琨抱起來,鎬池君跟他兒子差不多大,又小又軟的一團,抱在臂彎中直往下墜。他來秦國,其實是沖著秦王來的。據說最初的最初,范雎也只是一名小吏,在魏國還差點被冤死,他入秦以后,平步青云,封侯拜相。對李斯來說,被呂不韋舉薦給秦王,其實還不如被鎬池君舉薦。然而鎬池君已經知道他要拜見呂不韋,再臨時變卦,會給人留下一種朝秦暮楚的不靠譜的印象。

    罷了,只能以后再做打算。

    李斯換了一種更穩當的方法抱小孩,不經意地一瞥,發現趙琨的腰間掛著許多精致的小東西——組佩、香囊、平安符……另有一件奇怪的小玩意兒。李斯一向自詡見多識廣,居然認不出那是個什么物件。

    他雖然只是一名楚國小吏,但他的老師荀子三次擔任齊國稷下學宮的祭酒,同時也是楚國春申君的座上賓,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李斯見過不少。但這東西,他沒在除了趙琨以外的任何人身上見過。

    趙琨發現李斯瞅著他腰間的火鐮荷包,忽然福至心靈——戰國末年已經出現了簡易的火鐮,然而這種酷似裝飾品的火鐮荷包是宋朝以后才面世的。這年頭,人們一般習慣使用燧石、或者陽燧(凹面銅鏡)點火。陽燧是源自西周的生火黑科技——“太陽能打火機”,除了點火有些慢,特別依賴光源以外,沒別的缺點。但這些東西,都不如火鐮荷包中成套的取火小工具方便好用。

    趙琨將火鐮荷包摘下來,獻寶似的遞到李斯的眼前,“這個送給李先生,小袋子里面裝著銅火鐮、火絨和火石,打火可快了。世間獨一份的,別人的火鐮可沒有這么漂亮,這么方便。”

    小袋子?

    如果李斯沒看錯,是一只極其精巧的鱷魚皮小囊(口袋),用珍珠和玉珠穿線,繡著立體的雙魚吉祥紋圖案。

    李斯果斷拒絕:“這太貴重,我不能收!

    趙琨煞有介事道:“先生太拘泥了。這天下的物件,是誰賦予了它們價值?珍珠在水中,美玉在山中的時候,一文不值。哪怕是昆山之玉,最初也只不過是一塊石頭。被胡人發現,千里迢迢地運到咸陽西市,成為商品,幾百、幾千或者幾萬錢就可以買到。被能工巧匠買去,精雕細琢一番,讓達官貴人來競價,能值幾十萬、上百萬、上千萬錢。如果被王室收藏,便是無價的稀世珍寶。石頭還是那塊石頭,不同的,只不過是環境和際遇。先生初來秦國,是默默無聞,還是封侯拜相?也要看先生在哪里,會遇見誰呀。這個火鐮請先生收著,且看三十年后,你我的際遇如何?”

    甘羅、趙濯若有所思。

    李斯有些恍惚,他二十多歲的時候,在郡中當小吏,發現茅廁里的老鼠,又臟又臭,吃的都是污穢的東西,每天擔驚受怕,有人來、有狗攆就趕緊逃命。而生活在糧倉里的老鼠,又大又肥,坐擁吃不完的囤積如山的糧食,也沒人會驚擾到它們。才開始思考類似的問題,最終得出結論——一個人是有出息,還是沒出息,跟他所處的環境息息相關。所以他去荀子門下求學,來秦國發展,努力讓自己成為“糧倉里的老鼠”(劃掉)。努力成為更好的自己。

    鎬池君才幾歲,心智開得有些早啊。

    李斯接過火鐮,從包袱中摸出一只漂亮的玳瑁,送給趙琨。這是他跟荀子去稷下學宮,在齊國的都城臨淄買來的稀罕物件。算是彼此交換了禮物。

    花廳中光影斑駁,呂不韋被幾位趙國的使者圍著,正在商量事情,確實沒時間招待其他人。自從子楚生病以后,將一些原本應該由秦王親自處理的政務也交給了呂不韋,因此呂相的權勢超越了百年內的任何一位秦國丞相,正式加入權臣的行列。

    趙琨耍了點小心思,給李斯指路,讓他跟博士王綰坐在一起。趙琨覺得這兩位都是法家,應該有很多共同話題。而且王綰是向著公子政的,說不定聊得投機就會把李斯引薦給公子政,皆大歡喜。

    誰知李斯和王綰當眾就爭辯起來,引來了許多人圍觀。

    趙琨親手制造了一場1V1的辯論賽,苦惱地按著太陽穴,對甘羅說:“王先生和李先生都是法家,為什么分歧會這么大?”

    甘羅微微一笑,壓低聲音說:“法家也有不同的流派。王先生學得是晉法家和商君(商鞅)之法,主張不別親疏,不分貴賤,一斷于法。聽這位李先生的發言,他應該是在齊國的稷下學宮呆過,受齊法家影響,主張以法治國,法教兼重……王先生的流派,更看重個人才華,不追求品德完美無瑕疵。李先生這個流派,用人首重思想品行,德行要排在才能之前!

    趙琨抓狂:“啊!”

    服了,爭辯得如此激烈,兩位先生還能不能一起輔佐公子政?

    應該……問題不大吧?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但始皇崽崽可以。

    趙琨好奇:“甘兄,甘氏的家學也是諸子之一嗎?”

    甘羅想了想,微微點頭:“據祖父(甘茂)說,合縱、連橫,是為縱橫家。我們這一派,奉鬼谷子為祖師爺,全憑一張嘴走天下。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2”

    趙琨心說:縱橫家呀,老厲害了。把戰國攪得天翻地覆的張儀和蘇秦,就是縱橫家的代表。原來甘茂和甘羅也是。

    這時,呂不韋和趙國使者也被有趣的法家辯論吸引,踱步過來旁聽。

    甘羅跟趙琨咬著耳朵說悄悄話,“鎬池君要不猜一猜,趙國使者拜見呂相做什么?”

    趙琨用最小的音量說:“這個我知道,王先生和公子政討論過,趙國使者要用三座城池交換春平君。趙國大將廉頗剛從燕國搶了十幾座城!

    甘羅打量著那五六位趙國使者,露出一個胸有成竹的笑容:“這里邊,必定還混了兩三個公子偃的人,公子偃所求,和趙王恰好相反,他要呂相扣押春平君,絕不能放他回趙國!

    趙琨也細細地觀察那幾個使者的言行舉止,確實不像是一條心的。公子偃真會玩,委實屬于高端玩家,難怪趙國的王位之爭最后勝出的人是公子偃。至于春平君,他被扣在秦國好幾年,等公子偃繼位以后,始皇崽崽才把他送回趙國去搞事情。野史上說,春平君錯過了王位,跟邯鄲姬搞到一起去了,給趙悼襄王(公子偃)戴上一頂綠油油的環保帽。把趙悼襄王活活氣死。不過,趙琨不信。因為寫這則野史的作者是寫《列女傳》的那一位,可信度偏低。

    一直到開席,王綰和李斯的辯論也沒有分出勝負,有種勢均力敵、平分秋色的精彩。

    李斯因此得到呂不韋的青睞,享受上等門客的待遇。成為呂丞相的屬官——舍人。

    酒過三旬,宮中來客。是子楚派人將呂不韋受封文信侯的印信,以及食邑洛陽十萬戶的簿冊給送來了。

    所有人一起向呂不韋敬酒,口稱:“恭喜君侯,賀喜君侯!”

    呂不韋心懷舒暢,眉開眼笑。他現在既是列侯,也是丞相,所以眾人都要尊稱他一聲“君侯”。投資子楚,果然是他這輩子最明智的決定。再也沒有人敢把他當成地位低下的商人來踐踏。以子楚對他的信賴,再加上趙姬的枕邊風,大秦的國政,他至少能做一半的主。

    又跟滿座賓客對飲了幾杯酒,呂不韋借口不勝酒力,安排侄子出面,替他接待客人,獨自去內宅沐浴更衣,特意讓侍女多點一些熏香,掩去滿身的酒氣,然后進宮,去向子楚謝恩。

    話說子楚休息了幾天,精神好了不少,卻已經開始考慮身后事。他今年才三十多歲,然而古往今來,有很多君王,也就只活了三十多、四十多歲。政兒和成蟜的關系,他真的放心不下。

    于是子楚讓內侍將公子政請來,一同用餐。順便跟長子談心。

    “不瞞你說,寡人剛繼位的時候,非常想殺掉總是跟寡人作對的兄長子傒(趙傒),當上大王以后,殺一個人真的太容易了。但是不行,寡人還沒有行動,心思已經被很多人猜中,不僅是子傒,寡人的二十幾個兄弟,全都慌了神。因為寡人會殺兄長,未必就不會殺他們。他們開始聚在一起商議對策,甚至拉攏軍中的將領,以及朝中的一些老臣。很快,文武百官也開始提心吊膽,因為寡人連兄弟都容不下,未必就能容得下他們。眼看就要醞釀出一場大亂,寡人跟琨弟聊天,忽然想通了,大秦是寡人的,搞得人心惶惶,損失最大的正是寡人啊。政兒,你與成蟜畢竟是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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