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咸陽,地面被烈日炙烤得熱浪滾滾,離開樹蔭的范圍,每一步都能隔著鞋底感受到三伏天的熱情。
侍從趕在前邊,伸手挑起光潤似玉的紫竹簾,趙琨抬腳跨過猗蘭殿的門檻,頓時覺得涼爽了不少。進屋以后,他便不再顧忌什么儀禮、規矩,直接提起衣擺,一溜小跑進了萱姬的臥房。
一股子濃重的藥味彌漫在空氣中。萱姬秀眉微蹙,眼角還有淚痕,側躺在小榻上,睡得不太安穩。天熱,她沒有蓋被子,素色的紗衣隨著她的呼吸微微震顫,隱約顯出峰巒起伏的曼妙曲線。
趙琨爬上軟榻去看萱姬的時候,又一滴淚水從她的眼角溢出來。
趙琨一手撐著臥榻,一手溫柔地撫上萱姬的眼尾,用修長的指節輕輕拭去那一點淚珠。
萱姬立即驚醒,淚眼朦朧地望著趙琨,都說外甥像舅舅,趙琨的高鼻薄唇,跟她的兄長張平有八分相似。萱姬怔怔地看著,漆黑眸子里的感情從懷念眷戀慢慢轉化成深深的哀傷,臉色剎那間變得蒼白,哽咽道:“都怪我!如果我沒有給兄長傳信,兄長就不會盯著蒙驁,不會第一時間發現秦軍入侵,不會第一個領兵上戰場,那此時此刻,他或許還好好的活著。”
趙琨:“……”
趙琨知道萱姬的病因了——心病。萱姬認為是她打探到蒙驁會領兵攻打韓國的機密消息,設法告訴兄長,才導致兄長迎戰蒙驁率領的軍隊,直面秦國的虎狼之師,戰死沙場。
怎么寬慰都不行,萱姬一直陷在深深地自責情緒里,眼睛哭得又紅又腫。
趙琨一咬牙,直接說實話:“娘親,香囊里的東西被我調換了,舅舅沒有收到。我不想送香囊,換成了一對玉簪,還有一對純金的小魚。”
萱姬陡然停下抹眼淚的動作,一直壓抑的情緒終于爆發,她一把揪住趙琨,臉色看起來非常可怕,隨手抓起一條束腰的玉帶,狠狠地抽打在趙琨的背上。
“唰!唰!”
這種女式腰帶比較細長,上邊綴滿了堅硬的珠玉,打人痛得要命,趙琨被抽了兩下,背上一片火辣辣的疼,他死死地咬著牙才沒叫出聲來。萱姬第三、四、五下打得格外重,趙琨直接被抽得身子一歪,摔下了臥榻。
萱姬剛才怒氣上頭,手上沒個輕重,看著兒子摔下去,衣服上浸出暗紅色的血漬,又開始心疼,扔了玉帶,抱起趙琨,嗚嗚咽咽地哭了許久。
趙琨也險些落淚,痛的。夏天的彩綢衣裳太薄,穿在身上仿佛沒穿,一點都不耐打。
等萱姬終于想起請太醫,趙琨背部的傷口已經和衣裳粘在一起。徐咨小心地將彩綢衣裳剪開,一點一點地慢慢揭下來,給他清理了一下傷口,上了藥。
萱姬瞧見,又開始掉金豆子。女人當真是水做的。
不管怎么樣,萱姬的心結打開了就好。趙琨對她笑一笑,光著脊背,坐在涼席上看家書。
韓國絕大多數官員都希望割地求和,不支持出兵抗秦,所以張平上戰場的時候手底下只有三千二百多個兵卒。面對蒙驁率領的十萬秦軍的猛烈進攻,張平守城四十二天,箭盡糧絕,始終沒有等到援軍,身上負傷多處,缺醫少藥,臨死前還在期盼韓王派人救援成皋。
結果韓王直接將成皋送給了秦國,現在,韓國只剩下一郡之地,退無可退了。
張平的嫡子張良才出生沒多久,還未滿周歲。
這封信是張良的二叔寫的,他說,張氏世代食韓祿,受了韓王許多恩惠,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視死如歸。但為了家族血脈的延續,如果局勢再度惡化,張氏會將張良等幾個小輩送到鎬池,懇請萱姬和趙琨給他們一間可以遮風擋雨的屋子,庇護他們平安長大。
趙琨嘆了一口氣,取筆研墨,鋪開絹帛寫回信。他告訴張氏,如果表弟表妹將來到鎬池定居,保證有單獨的宅院可以安家,衣食器物都跟他一樣,按月發錢……總之,一定可以過得很好。
趙琨擱下筆,把玩著張平給他的平安符,心說:舅舅放心吧,有我一口飯吃,就一定有表弟張良一個鍋洗(這句劃掉),就一定不會餓著表弟。
萱姬發怒打傷了趙琨,神色有點訕訕的,在一邊看著他寫信,幾次欲言又止,憋了好半天,才替他倒了一杯熱水,紅著眼睛道歉,一個勁地追問:“琨兒,你疼不疼?”
“沒事,我不疼。娘親,送信的那個鄭國還在咸陽嗎?”
趙琨讓小宦官打來一盆冰涼的井水,擰了手帕,給萱姬敷眼睛。冷敷了一會兒,又用指腹輕輕按壓眼周,為萱姬消腫。
萱姬道:“還在,公子政聽說是給咱們送家書,把他安排在咸陽驛館,暫時住下了。”
趙琨反手摸了摸,背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他讓月夕取出一套又輕又薄的綺繡衣裳,穿在身上果然十分絲滑涼爽,不會捂著傷口。
“娘,我出宮一趟,把回信交給鄭國。”
鄭國是韓國的水工(水利工程專家),跟著負責和談的韓國官員一起來的。
驛館前院,驛丞給趙琨帶路,找到鄭國的時候,他正在演算什么東西,屋里非常凌亂,竹簡和帛書攤得到處都是,幾乎沒有可以下腳的地方。
趙琨也不介意,小心地避開障礙物,坐在幾案的一角跟鄭國聊天。
據鄭國說,韓王派他來秦國實地考察,看看有沒有什么大型的水利工程可以幫秦國修一修。
趙琨:想起來了,鄭國渠。
鄭國又拿出一封信,是張平生前寫給趙琨的——水工鄭國,頗有才能……希望鎬池君能向秦王舉薦他,為秦國效力。
趙琨:“……”
據說鄭國是個不太稱職的韓國間諜——他規劃的鄭國渠水利工程,需要數十萬青壯年勞動力,這樣秦國短期內就騰不出手去吞并韓國。因為青壯年都要修渠,兵源嚴重不足。鄭國渠修建期間,每年都要征發大量的徭役,從而達到“疲秦”的效果。韓國就可以休養生息,再續一波命。
然而,總體來看,鄭國渠對秦國大有益處。趙琨挺樂意當這個舉薦人的,問題是將來鄭國的間諜活動曝光了以后,他會不會吃牢飯?
鄭國的眉宇間有股倦意,人也有些顯老,不像是三十出頭的壯年男子,看著倒更像四十七、八歲的滄桑大叔。他非常謙和,提出自己初來乍到,對秦國的山川地理、河流走向還不太熟悉,想親自走一遍涇河流域、洛水流域,進行實地勘測。在出發之前,鄭國希望能夠借閱秦國的輿圖。
趙琨沒敢一口答應——秦漢時期,輿圖屬于受到嚴格管制的軍事用品,是不能夠私藏的。更別提拿給韓國人看了。
這事兒他得先請示子楚,如果子楚同意,才能借閱。
說到輿圖,趙琨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他之前畫了一張世界地圖,放在哪里啦?當時急著去封地看小麥,好像忘記收起來,緊接著,各種雜七雜八的事情紛至杳來,他一忙就忘了。
趙琨回憶了半晌,世界地圖可能、也許、大概被他遺忘在宜春宮中。
然而,在他和趙政一起住過的寢殿,他翻遍了書架、抽屜、柜子、箱籠……愣是沒找到。
身后傳來腳步聲,一道人影遮擋了少許光線,趙政的聲音透出一絲絲疑惑,響在耳邊:“小叔父,你在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