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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那二人也有修為傍身,但還是被王韶雁輕松捉住,提到一間廢棄的草廬中,打下帽兜來才看清原來是兩個和尚。

    她師父生前最討厭和尚,王韶雁受其影響,再加上心情不好,逼問時下手難免重了些。

    其中一個當(dāng)場斃命,另一個哆哆嗦嗦地交待了他們要在晉燕邊境做一個輔陣來配合北方的伏魔大陣,至于布兩個陣的目的是什么,他們只是聽令行事,并不知曉。

    周南因向空性老僧請教伏魔陣的時候,王韶雁也是在的,她自然知道這個陣法主要針對誰。

    她心中氣惱,冷冷地道:“你們做和尚的,覺得今生苦修就能來世享福,是不是?”

    那和尚點(diǎn)了兩下頭。

    “那本小姐就做件善事,送你去享福。”

    王韶雁長劍出鞘,轉(zhuǎn)眼間已送入那人左胸。隨后急匆匆御劍折返,遇到靜虛宗弟子后交待庾霜意帶人先回建康,自己則繼續(xù)向北-

    極原山內(nèi),暮色四合時,慕容錚感受到法陣的波動,起身在唯弗居內(nèi)找出一壇陳酒,面帶笑意地迎出去,在山頂靜候片刻,看見一個烏沉沉的黑點(diǎn)托著暗淡的尾光直落下來。

    靈光斂處,一個身材不高但卻精壯的中年漢子走出來,戴著塊頭巾,挽著褲腿,穿著打扮很像是村頭的農(nóng)戶,正是天相真人苗無言。

    慕容錚拎起酒壇向他晃了晃,說道:“專門給你留的,四哥來了好幾次都沒找到。”

    苗無言只看了他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訥訥道:“好、好。”

    他悶著頭走到山頂空地的石桌旁坐下,沉默地將那柄烏黑的寬刃刀放在桌上。

    有婢女奉上小點(diǎn),慕容錚揮手遣退,坐到他對面,撐腮問道:“三哥有心事?”

    苗無言嘆了口氣。

    慕容錚等了一會見他沒有主動說的意思,也就不再追問,饒有興趣地在那黑刀上碰了一下。

    能無視極原山的法陣飛在天上,已足夠不同尋常。

    “上次聽四哥說,你得了一把寶刀,已經(jīng)生出了靈智,就是它嗎?”

    苗無言點(diǎn)了下頭算是回答,他從懷中取出一瓶靈藥來擺在桌上,之后又取一瓶、再取一瓶,直到桌面都快被擺滿才停下。

    “這是給弟妹的禮物。”

    慕容錚拿起其中一瓶打開看了一眼,里面滿滿的都是金色補(bǔ)氣丹,他挑起眉道:“你這些藥想買下一個小國都夠了,她用不到這么多。”

    苗無言道:“要的,要的。本該再多留給她一點(diǎn),可我只有這些了。”

    “那怎么好意思?”

    慕容錚笑著斟滿一盞酒,遞到他身前。

    苗無言仰頭喝干,之后從懷里掏出個粗碗,在膝蓋上擦了擦遞過來。

    慕容錚給他倒?jié)M,他又一口喝干,再斟再喝,轉(zhuǎn)眼就喝了十來碗。

    慕容錚:“三哥?”

    苗無言答應(yīng)了一聲,又拿出了一枚瑩透的貝殼來,說道:“還有些有利于異類修行的丹藥,本該給你那群妖崽子們留著,但我用它們和東海龍族換了這個。”

    慕容錚打量了一眼,見他在貝殼上一按,立時有浩瀚如海的靈力從其中傾瀉出來,在唯弗峰頂形成一道靈力屏障。

    他笑道:“也不算虧,是寶貝。”

    苗無言道:“這屏障上面有數(shù)道真龍之氣,可維持三天。一旦開啟便不可解除,被其封閉住的地方,三天之內(nèi)沒人能破得開。”

    慕容錚轉(zhuǎn)回目光看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

    苗無言又嘆了口氣,說道:“咸和五年,我家中赤貧,父親病重,是你背著我派人送了銀錢和藥,我到現(xiàn)在都感激你。”

    慕容錚隨口道:“多少年前的瑣事了,三哥不必放在心上。”

    苗無言又道:“要的,如果可以我希望下輩子都要記得。在孤島下的羅剎灘,我險些被邪鬼所噬,也是你救了我。”

    慕容錚想必也想起了當(dāng)年一些舊事,勾了下唇角。

    “很多事我不想一一細(xì)數(shù),六弟,三哥欠你的。可……可你偏偏得罪了阿鳳。你們擋了她的路,她要?dú)⒛悖摇乙膊坏貌弧?br />
    “果然。”

    慕容錚神色未變,只是抬起眼皮,目光掠過那柄沉黑的刀身:“你的底氣就是它?”

    苗無言仍舊是盯著面前方寸的地面。

    “不錯,這把刀是天外玄鐵所鑄,千百年來殺生無數(shù),怨氣滋養(yǎng)下生了靈識。我已找到御刀之法,它雖受我指令,卻不是我直接操控的。”

    言外之意,待會就算刀靈殺了慕容錚,也不會觸發(fā)同澤咒對他的懲罰。

    慕容錚在黑刀上彈了一記,輕蔑地道:“就憑它?”

    那黑刀果然微微顫抖了下,讓人感覺如果它是個人的話現(xiàn)在一定正瑟縮著往苗無言的身邊躲。

    慕容錚嗤笑了一聲,抬頭凝望頭頂?shù)撵`氣屏障,濃郁的龍氣遮蔽了屏障外的天色和景物,只看到一片混沌。

    揚(yáng)手間,一道精純又磅礴的靈力挾著可吞虹蜺的氣勢直直撞上屏障,力場的漣漪擴(kuò)散開來,將屏障內(nèi)的花草立時折斷,樹葉紛紛掉落,擺好的靈藥瓶也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仄吲ぐ送崃恕?br />
    苗無言看他立在狂風(fēng)之中,衣袍翻飛,神色凝肅,知道他一定是在心中估算要多久可以打破這道屏障。

    他似乎下了某種決心,在桌上用力一拍。

    黑刀躍起,無須操控自行飛在空中,卻猶猶豫豫地不敢進(jìn)攻。

    眼看慕容錚已扣起第二道靈力,苗無言翻手間已多了一把像鐮刀又像鋤頭的怪模樣兵器,迅捷無匹地沖向他。

    慕容錚眉頭皺了一下,飄身閃開。

    兩個素日來情同手足的同門兄弟,一旦決定動手,竟再無一人說話。

    黑刀終于敢趁著這間隙偷襲一記,慕容錚抬腳踢在刀柄上致使刀身轉(zhuǎn)向“嗤”的一聲沒入粗大的桂樹中。

    可它不是血肉之軀,不會受創(chuàng),自行拔出來后,立刻又躍躍欲試地圍了過去。

    苗無言的鋤刀也斬了下來。

    慕容錚側(cè)身避過,盡量不與他相對。

    但苗無言在東海隱居十?dāng)?shù)年,修為精進(jìn),勢道又沉又猛,且完全不防守自身,十成功力都用在了攻擊上,著實難纏。

    慕容錚便看準(zhǔn)時機(jī)在他右手腕上隨手一彈,靈力透入,苗無言右手筋脈閉塞,鋤刀落在地上。

    幾乎同時慕容錚自己也覺得右手一陣沉甸甸的麻木,靈力無法運(yùn)轉(zhuǎn)。

    他左手拎起鋤刀,反手撞飛又在偷襲的黑刀,一邊甩動右手盡快恢復(fù)靈力運(yùn)轉(zhuǎn)。

    苗無言卻一刻也不停地合身撲上來。

    慕容錚手中鋤刀直指他心脈要害,想要迫他躲閃,他不僅不躲,反而直直地往上撞。

    慕容錚只好在最后一刻匆促收刀,被一直伺機(jī)的黑刀劃破衣袖,滲出一道血痕來。

    而苗無言的身上果然是沒有傷痕的。

    慕容錚靈力爆出將黑刀掀翻踩在腳下,皺眉道:“你不要命了?”

    苗無言緩著右手筋脈,沉聲道:“六弟,我親手送走了你,又怎能獨(dú)活?今日我來,就已做好了準(zhǔn)備,唯弗峰頂便是天相與天府的隕落之所。”

    “你放心,黃泉路上等我,三哥一定來陪你。”

    慕容錚難以置信。

    “你瘋了?”

    “就為了五姐一句話,賠上我們兩個人?”

    苗無言嘆道:“你不懂,你永遠(yuǎn)也不會明白的。”

    “阿鳳她,其實很苦,你也不要怪她。”

    慕容錚氣得反而笑了,抬手間又是一道靈力撞上上方屏障。

    而苗無言也再度發(fā)動攻勢。

    他每一招都是殺招,對慕容錚的攻擊也不閃不避,反正不管二人誰傷了誰,都是兩個同時受傷。

    完全一幅同歸于盡的架勢。

    慕容錚只想拖住他,爭取沖開屏障,又要應(yīng)付時刻在偷襲的黑刀,一時收手慢了,鋤刀斬中了謝無言的肩膀。

    頃刻間他自己的右肩也豁開了一道深長的傷口,鮮血淋漓而下。

    黑刀揮來,被他矮身躲過,只磕到了他頭上玉冠。

    白玉碎裂,一頭如瀑的黑發(fā)散落下來,滑過肩頭染上了縷縷殷紅。

    慕容錚微垂著頭站起身,在腰封外一觸,兩柄軟劍倏地伸展,被他分執(zhí)手中。

    再抬眸時,已滿眼冷意。

    苗無言道:“‘止戈’,好久不見。”

    他一咬牙拔下了尚插在肩頭的鋤刀,緊緊握住,目光漸漸染上瘋狂。

    “來呀,殺了我!”-

    山門外,王韶雁一路疾行沖上唯弗峰頂,被攔在一道屏障外。她拔劍要將之刺破,卻被其中豐沛霸道的靈力反震出去,直摔到了半山腰。

    有婢女匆匆趕來扶她,王韶雁問明慕容錚就在里面,也顧不上整理發(fā)髻和衣裙,又掠到屏障外,運(yùn)上靈力大聲道:“小師叔,小師叔!”

    她在極原山待了幾天,對慕容錚印象很不錯,稱呼自然也就改了。

    喊了許久,半點(diǎn)回應(yīng)也沒有收到,她氣急敗壞地跺了跺腳,心中只想讓周南因來好好訓(xùn)斥他一頓。

    怎么偏偏在這種時候找不到人!

    又等了片刻,她扭頭下山,出了極原山脈后獨(dú)自一人御劍向北追過去,一路猛催靈力地疾飛。

    走出很遠(yuǎn)果然看到了布置過法陣的痕跡。

    她對陣法不算精通,便傳訊給蕭梓林,說起自己一路的見聞。

    不一會,蕭梓林回訊,只道:“就你一個人?”

    王韶雁此時已看到了一隊列好陣型的灰衣人,她再燃一張傳訊符,急道:

    “你別浪費(fèi)傳訊符行不行?待會用完了我怎么聯(lián)絡(luò)你?阿鳶正帶隊北行,這群小賊如此布陣,肯定針對的是他們。就怕賊人對伏魔陣做過改動!”

    伏魔大陣這種對妖族過分針對的陣法,極原山的人已經(jīng)見識過了兩次。

    慕容錚在周南因雪屋閉關(guān)的時候,已經(jīng)想到了破陣之法,并交給了阿鳶。

    如果只是伏魔陣自然沒有威脅。

    可對方偏偏加了個詭異的輔陣。

    蕭梓林回訊道:“你去看正東北百里,正西北百里,正北一百八十里是否各有一處法陣布置點(diǎn)?如果有的話,應(yīng)該就是他們用輔陣之力將主陣升成了殺陣。你不要被人發(fā)現(xiàn),我這離得太遠(yuǎn)了,我讓南因去找你。”

    王韶雁:“你直接說,有又怎樣,如何解?”

    蕭梓林:“如果和我所說相同,就類似于我們道家的四象殺陣,陣成之時,陣內(nèi)人畜皆亡。破解的辦法要么破壞陣眼,要么在陣內(nèi)另起一道足夠強(qiáng)的護(hù)陣。你千萬小心,不要誤入陣中。”

    王韶雁看著僅剩下的一張傳訊符,想了想還是放回懷中收好,先向東北飛去。

    路上果然在下方官道見到了極原山的人,他們已同燕國一部分將士匯合,一起策馬向北。

    王韶雁有心下去和眾人講明,但她一來和阿鳶有些別扭,不想說話。二來害怕耽誤時間,萬一陣成就無法補(bǔ)救了。也就沒有停留,徑直飛過。

    有人認(rèn)出頭頂?shù)膭馐菦Q云劍。

    丹女笑道:“這位大小姐不知又在搞些什么?要不要追去看看?”

    阿鳶仰起臉,目光追著那光點(diǎn)直到消失,搖了搖頭。

    王韶雁急匆匆到了東北,又向西北,再向正北,果然三處都有一隊戴著帽兜的灰衣人在布陣。

    而在正北這處陣法點(diǎn),有一名佩戴了半張白色面具的青年男子正在人群之外打坐,面容隱隱覺得有些熟悉,她卻想不起在哪見過。

    那人留著一頭僅到頜下的短發(fā),露出的右半張臉俊秀又年輕,可頭發(fā)卻全是白色的。

    忽然他睜開眼,微笑道:“尊駕既然到了這,又為何不出來相見?”

    王韶雁暗道糟糕,此人修為怕是比她要高。

    但繼續(xù)躲藏也沒用,她一閃身出現(xiàn)在那人面前,說道:“喂,白毛,誰讓你布的這個陣?他給了你多少好處,本小姐出雙份。”

    白發(fā)青年笑道:“身外之物非我所求,王真人找錯方向了。”

    他目光瞥過對方腰間的決云劍。

    “對了,該稱呼王宗主了。”

    見對方認(rèn)得她,王韶雁皺眉喝問:“你什么來歷?”

    白發(fā)青年沒有答她的話,說道:

    “莊周曾說:‘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王宗主既然來了,不如就陪你的這些朋友們同往極樂,永脫苦海。”

    王韶雁冷聲道:“你說了不算!”

    她瞬間移動,話落之時人已經(jīng)到了那些灰衣人的隊伍之前。

    可白衣青年比她更快,如影隨至,跟到了她身邊,淡聲道:“算。”

    他揮了揮手,一眾灰衣人同時舉起法器。

    王韶雁拔劍平揮將他逼退,找到空當(dāng)迅速地掏出了一塊石頭,靈力催動下立刻便將其捏碎成粉。

    幾乎是同時,改動后的伏魔大陣合龍,森然殺機(jī)蔓延開來。

    第82章 “今天就是你這個小道姑的死期”

    但那殺機(jī)卻止步于丈許外。

    那里似乎被人布下了另一個守護(hù)陣法,細(xì)碎的光芒閃過,虛空之中隱有漂浮的符文。

    白發(fā)青年露出的半張臉滿是疑云。

    “不可能。”

    方圓百里都在他控制之下,沒有人能提前動什么手腳。

    而以王韶雁的修為,隨手揮灑間,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種可以對抗伏魔大陣的陣法來。

    王韶雁回敬他道:“可能。”

    那是靜虛宗那*位飛升成仙的正巽祖師所留下的法陣。

    正巽窺見天機(jī),知道亂世將至,才留下護(hù)教法陣由歷任宗主掌管,可以在末世之中護(hù)持住壽春山一方凈土。

    而開啟法陣之人則會留在陣外,等到亂世結(jié)束再解開。

    此時被王韶雁拿來護(hù)住了極原山的眾人。

    她就站在靜虛法陣之外,說完之后立刻御起決云劍遁走。

    白發(fā)青年袖中飛出五色的絲線,靈蛇一般纏上決云劍,將她生生拽了回來。

    王韶雁秀眉高揚(yáng),抽出長劍,一出手就是決云沖斗中最厲害的殺招。

    虹光暴起,強(qiáng)勁的氣流逼得許多布陣的灰衣人都忍受不住地嘔血。

    白衣青年卻不受其影響,從容地祭出一柄木杖做武器,戰(zhàn)意迫人。

    “解開陣法,看在王太尉的面子上,我不殺你。”

    王韶雁同他一交手就知道自己不敵,她十分明智地一邊支撐一邊尋機(jī)會逃走。

    但每一次都會被絲線纏回。

    那線雖然細(xì)軟卻極鋒利,漸漸的她周身掛彩,有些心急,全力刺出一劍。

    如虹劍芒將那青年的面具斬碎,露出另一半很是衰老的臉,面皮干癟,眼球突出,

    白發(fā)青年卻趁機(jī)捏住她手腕震掉了佩劍,隨后掐住了她的脖頸,將人摁在陡峭的山壁上。

    “還逃?”

    “咔剌”一聲響,山石斷裂,碎屑飛濺。

    王韶雁一陣劇痛,卻被他鉗制住動不得。

    她看見了另一半臉,忽然想了起來。

    “是你,法暗。”

    法暗為了喬引鳳還俗蓄發(fā),又為了容貌回春習(xí)練了慕容錚給的那本駐顏功法,但他原本的佛家修為和道家難以相融,竟練成了一幅嚇人的奇怪模樣。

    王韶雁叫他的法號他并不回應(yīng),手上加力,說道:“王宗主,我再說一遍,解開這個法陣,我不殺你。”

    王韶雁大笑起來:“丑和尚,這護(hù)陣只有本小姐一人可解,有本事殺了我!”

    法暗滿面怒意,掐著她的脖子將人提起來又重重撞回去。

    “解不解?!”

    王韶雁腦后鮮血迸濺,她卻驕傲地挑起眉毛:“不解!”

    法暗再提再撞。

    “解不解?”

    “不解!”

    “解不解?”

    “不解!”

    不知撞了多少下,山石龜裂,王韶雁的頭骨也同樣碎裂,口鼻流血,人已經(jīng)奄奄一息。

    法暗隨手抓過一名灰衣人,掀飛帽兜漏出一顆光頭,他手指成爪一把將他的頭顱捏碎,那人當(dāng)即軟綿綿地躺在了地上。

    他又拈決施法,很快那個灰衣人竟又慢悠悠地站了起來。

    “王宗主,你現(xiàn)在解開法陣,我還能讓你恢復(fù)如初。可你若再固執(zhí),我只好不客氣了。”

    王韶雁眼中都是鮮血,只能模糊地看到那灰衣人站起來走動。

    她還是道:“不解。”

    法暗暴怒。

    “虧你還是靜虛宗弟子!竟然為了一群扁毛畜牲,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王韶雁努力地笑了一下,道:“對啊,怎樣?你長得這么丑,永遠(yuǎn)也不會明白的。”

    法暗似乎被觸動了某片逆鱗,雙目赤紅,手上漸漸加勁。

    王韶雁被迫仰起頭,天空上有兩只雁兒漸飛漸遠(yuǎn)。

    她用最后一點(diǎn)靈力燃了蕭梓林的傳訊符,輕聲道:“告訴他,我喜歡看所有的花,但最愛的只有園里那一畦。”

    法暗最后一次逼問。

    她卻渾似聽不到一般,忽然輕聲哼道:“阿格哈阿吉瑪內(nèi)……”

    天亮了,我卻要走了。

    那樣徹徹底底的輕蔑態(tài)度,使得法暗終于忍不住猛地用力捏緊!-

    唯弗峰頂上,慕容錚手持軟劍,一手撥開黑刀,一手架住苗無言。

    他二人招式劍法同源,孤島學(xué)藝的十余年間早已拆解的極為熟練,近些年又都修成了天下第一流的高手,屏障內(nèi)一時間刀風(fēng)如潮,劍光如雨,殺機(jī)無窮無盡地蔓延回蕩。

    雖然苗無言招招拼命,但慕容錚打定主意只做防守,還是游刃有余。

    時不時能找到空隙,抬手揮出一道靈力,在屏障上撞出石破天驚的氣勢。

    不知過了多久,苗無言靈力漸趨枯竭,慕容錚應(yīng)付起來容易了許多。

    他心中盤算著還要幾次才能擊破屏障,左手軟劍纏住黑刀隨手甩出去,右手靈力打出,強(qiáng)勁的氣流撕扯開屏障內(nèi)翻飛的雜物向上沖去。

    一道人影比他的靈力更快!

    苗無言用盡全身勁力倏然間躍起,決然地攔在靈流之前。

    那道足可震天撼地的靈力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他身上。

    幾乎同時,慕容錚自身的胸肋骨骼和他一樣寸寸碎裂,五臟俱損,咳出一大口鮮血。

    他以長劍撐地,軟劍失去靈氣催動,不受力地彎曲,將他摔在地上。

    有多久沒有這么疼過了?大概十二年吧。

    他仰躺在地上,忽然想到他最初帶著軒伯和幾位重傷的妖族朋友北上的那個晚上。好幾個宗門的修士聚在一起截住了他,要他留下軒伯等人的妖丹。

    慕容錚是鮮卑人,本就身份尷尬,一旦動手,注定再不見容于中土道門。

    他為難了很久。

    為什么開始動手,已經(jīng)有些記不清了。

    大概是因為那些道門中人傳訊請援,說他本身就與妖魔鬼怪同流,陰邪卑鄙。

    也可能是因為妖族中有人因為他一點(diǎn)小恩惠而舍命相護(hù)。

    總之雙方在暗沉沉的密林里交了手。

    殺了多少人他自己也記不清了,那時他還沒有修成內(nèi)丹術(shù),平生第一次傷得那樣重。

    他同現(xiàn)在一樣躺在地上,在樹叢的縫隙中窺見天上清清冷冷的明月,悲憫又沉默地在他臉上灑下輝光。

    慕容錚又想起自己的明月,將手放在胸前,那里有一張包裹著金針的傳訊符。

    苗無言和他傷勢相同,摔下來之后就動不了了,緩了很久,才神授黑刀飛起,懸在慕容錚心口上方,說道:“六弟,你有什么要向弟妹交待的嗎?”

    慕容錚反問道:“你呢?有什么遺言或者遺愿?”

    苗無言艱難地?fù)u了搖頭。

    “我孤家寡人一個,如何來便如何去。”

    慕容錚:“你為五姐而死,就沒什么想對她說的?”

    想到喬引鳳,苗無言沉默了許久,終道:“沒有。”

    他又道:“你放心,我說過就算,你走之后,三哥立刻來陪你。”

    慕容錚輕笑一聲。

    “三哥,下輩子如果所遇非人,還是不要做戀愛腦的好。”

    苗無言:“什么?”

    慕容錚摸出那張傳訊符來,甩手焚化,輕聲道:“殺。”

    周南因過了兗州,剛到河內(nèi)郡界,忽然收到慕容錚的傳訊,只有一個字。

    那符是她在初識那天就給了他的,隨傳訊符一起的,還有一枚金針。

    沒有片刻耽擱,她閉上雙眼,遙控金針。

    慕容錚懷中的金光躍出,如同風(fēng)吹飛花般散開,九道光芒在苗無言絲毫沒有防備之際發(fā)動,刺向他九處大穴。

    苗無言猛然抬頭,隨后在金針的刺激下咧開嘴做出了一個開懷大笑的表情,就無聲無息地摔了回去,再也不動了。

    他一生沉默木訥,慕容錚從未在他臉上見過這種表情,一時竟覺得很是陌生。

    他挪開目光,調(diào)息一瞬后撐起身體,看著頭頂?shù)暮诘叮暤溃?br />
    “你知不知道,極原山礦坑下的地火,可焚天外隕鐵?”

    黑刀又開始發(fā)抖了。

    抖了一會,猛地掉頭往頭頂屏障上撞去-

    周南因雖然授意了金針殺人,但她不知道慕容錚那里到底什么情況,停下飛劍,對陶梁等人囑咐了幾句,想回極原山看看。

    忽然聞到一股有些熟悉的腥臭難聞的氣味。

    她猛地想起什么,閉住了氣,同時大聲道:“閉氣不要呼吸。”

    但已經(jīng)有修為低一些的弟子們從飛劍上摔了下去,其余大部分人也都搖搖欲墜,急忙下落。

    修為高一些的耆老們則忙著追下去拉自己的弟子。

    整個隊伍不得已落在下方山谷中。

    周南因也一手拎了一個。剛著地,聽到許多人都在大聲問:

    “什么味這么臭?!”

    “怎么回事?靈力完全運(yùn)轉(zhuǎn)不了啊?!”

    上陽宗的龜息功傳自一位老鱉精祖師,很多弟子都有修習(xí),此時算得上所有門派中狀態(tài)最好的。

    周南因解釋道:“這是一種獸毒,能讓人筋脈閉塞,氣息不暢,兩個時辰后會自行得解,大家別慌。”

    她在欒川縣殺女學(xué)館夫子,曾經(jīng)得罪過一只修為低下的黃毛鼠精,對方當(dāng)時就是用這種毒,讓她提不起靈氣來。

    “敵人既然布置了這么個毒氣陣在這,肯定會有下一步的動作。諸位調(diào)息一下盡快撤入河南郡內(nèi)。”

    河南郡駐扎的是晉國守軍,而他們現(xiàn)在落腳的地方,前些日子剛落入趙國手里。

    她剛說完,就聽到一陣雜沓又沉重的腳步聲,山谷四面各出現(xiàn)了一隊身著鐵甲的人。

    她一眼就瞥見了一個留著兩撇鼠須的黃袍男人,妖氣很是明顯。

    她冷聲道:“黃玉郎,你就不怕你兩位師父嗎?”

    她記得他是阿大阿二的徒弟。

    黃玉郎身后還跟著許多不成人形的大黃鼠,剛才那波毒氣很濃,一定是它們共同釋放的。

    這種鼠精最是記仇,當(dāng)初他在周南因手下當(dāng)眾現(xiàn)行受辱,就此恨上了她,一直惦記到了今天。

    黃玉郎“呸”了一聲,冷笑道:“兩個跟在你屁股后的奴才算什么東西?我現(xiàn)在的師父說出來嚇?biāo)滥悖 ?br />
    “總之,今天就是你這個小道姑的死期!”

    第83章 “何來眾生平等?”

    周南因看了一眼身后的形勢,上陽宗的弟子們大多只是臉色不太好看,其他各宗門的情況就不太樂觀了,有罵罵咧咧的,以劍代拐勉力支撐的,更多是打坐調(diào)息以便盡快恢復(fù)的。

    她偏頭低聲道:“玉瀟湘帶親隨弟子同我留下,陶掌教帶其余人護(hù)送大家撤入河南郡。”

    正在打坐的莫欲靜睜開眼,冷冷地道:“玉堂宗可從不受人保護(hù)!我們是來殺胡狗的,不是來做人累贅的!”

    說著提劍起身,一幅拼死一戰(zhàn)的模樣。

    周南因懶得理她,擺手道:“架走。”

    陶梁現(xiàn)在越來越聽話,立刻指派弟子過去。

    莫欲靜就算大發(fā)雷霆,但現(xiàn)在靈脈閉塞也是毫無辦法。

    楊一浮向她拱手道了一聲“辛苦。”準(zhǔn)備帶領(lǐng)本門弟子撤走。

    周南因這幅淡然的模樣徹底惹火了黃玉郎,他尖聲道:“你竟敢看不起本座!今天一定要讓你這個屢次蔑視本座的小道姑死,先剝開你的肚腹吃了你的心肝,再踩扁你的腦袋!給我死!”

    周南因微覺疑惑,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看不起他了。

    但她不是會爭口舌之利的人,眼看黃玉郎一聲令下,山谷四面的鐵甲人紛紛抽出兵刃,她也斜轉(zhuǎn)劍鋒,準(zhǔn)備擒賊擒王,先制住黃玉郎再說。

    “師妹?你沒死?”

    一名正在撤離的宗門弟子忽然大喊一聲,奔向一個離他不遠(yuǎn)的鐵甲人。

    那人頭戴制式盔,只露出小半張臉,能看出的確是名清秀的女修。

    周南因瞥見她的眼珠卻忽然想到小酆都內(nèi)那兩具被慕容錚操控的尸體。

    “小心,回來!”

    女修迎向奔她而去的那名弟子,抬手間干脆利落地割開了他的喉管,那弟子透過自己飆出的血幕望著她,滿眼不可置信,慢慢滑倒,再無聲息。

    人群中不斷有人驚呼:

    “師父,你老人家這是怎么了?”

    “父親?”

    周南因聽過慕容錚的講述,對尸兵有所了解,知道它們修為不失,又不畏懼刀劍和疼痛,極難對付。

    卻沒想過會在這個峽谷內(nèi)倉促對上這么多修士的尸兵。

    她閉氣得早,靈力只有些微受阻,劍光閃動,已將面前尸體的手足盡數(shù)削下來。

    又運(yùn)轉(zhuǎn)靈力提聲道:“這些并不是你們的親友,他們尸身被歹人操控,沒有神智的。快走!”

    但總有人想要親眼認(rèn)證,不顧一切地?fù)湎蛴H人的尸體,又被至親毫不留情地一擊致命。

    全場只有上陽宗弟子尚有戰(zhàn)力,可他們中也有人亂了,余下的弟子們一時半刻也難以架走這許多人,鐵甲尸兵幾乎是一邊倒地壓制和屠殺。

    周南因一邊斬斷那些尸體的四肢讓他們爬不起來無法攻擊,一邊將執(zhí)迷不悟的宗門弟子們丟給陶梁和楊一浮等人。

    身后又有人發(fā)出驚呼,是一名剛剛死去的修士以一種詭異的姿勢站了起來,將自己斷掉的脖子咔嚓一下回位,之后就迅速地攻向自己身旁的活人,得手之后又去找下一個。

    不停的有尸體從地上爬起來加入到屠殺自己人的隊伍中,他們生前靈氣無法運(yùn)轉(zhuǎn),死后竟然不再受妖毒的影響,恢復(fù)了修為。

    楊一浮的扇子掉在了地上,連莫欲靜也大聲喊道:“撤走!什么都不要管,向南撤!”

    然而此時已經(jīng)不是他們想走就能走得了了。

    負(fù)責(zé)護(hù)送的上陽宗弟子不時倒下,片刻之后又詭異地爬起,加入圍剿眾人的行列。

    黃玉郎躲在尸兵隊伍后高聲大笑。

    周南因幾次想要去捉住他,卻被幾名鐵甲高手纏住,其中一個的修為甚至已到了天重境。

    她平素臨敵向來鎮(zhèn)定,此時看著修士們一個接一個倒下,握劍的手竟也微微顫抖,心中著急,金針齊出,招式也越來越快-

    趙國鄴城的皇宮之中,偏僻的西北角有一處簡陋蕭條的院落,堂門大開,室內(nèi)也極其簡陋幾乎空無一物。

    喬引鳳閉目盤坐地上,眉頭緊鎖,忽然噴出一口血來,咬了咬嘴唇,恨聲道:“周南因!”

    堂屋角落有鐵鏈輕響,慧可和尚也坐在地上,他的雙腳都被鐐銬束縛,人也清瘦了許多。

    “阿彌陀佛,喬施主還是量力而行,看開一些。”

    喬引鳳怒道:“我最討厭的人在那,差一點(diǎn)就能要了她的命,怎么可能看開!”

    她的控尸之術(shù)還沒有辦法達(dá)到慕容錚那樣廣而精的程度,強(qiáng)行驅(qū)使更多尸體,已經(jīng)強(qiáng)弩之末,后繼無力。

    慧可和尚這些時日一直被她囚著。

    喬引鳳殺王瓊的事情被他撞破,自此之后在他面前再無顧忌遮掩,慧可對她的種種行徑幾乎都已了然。

    她也不是沒想過干脆殺人滅口,可以省下許多麻煩,可每次動手之前,總會想起他逃走被自己追回那個晚上說過的話。

    他說“貧僧愿為了解救女施主而受苦受難”,那樣心甘情愿毫無所求的目光,喬引鳳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一路走來,與她有過糾葛的男人兩只手也數(shù)不過來。她享受他們給的身體慰藉,也清楚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到底是怎樣。

    唐之策想學(xué)習(xí)控尸,想要極原山的種種信息來策劃圍剿,而她需要他天下第一大宗的資源。

    法暗想要她配合一起干掉洛哈尼赫魯,而她需要他的佛門法寶來逃避天譴。

    至于苗無言,更是荒唐,竟然想要她放棄現(xiàn)在的一切,跟他去種地做農(nóng)婦!可是她只想借他的刀靈除掉慕容錚。

    對于慕容錚,或許在年少時有過短暫的迷戀。但他于喬引鳳而言也不過是那串吃不到的大糖葫蘆。

    沒了這串,還有很多串可以吃,一樣甜。

    慧可溫聲道:“喬施主,貧僧曾聽人說你們既入道門,便受天約束。你逆天而行,操控這么多人的尸體,讓修士死后不能安眠,就不怕受到天譴嗎?”

    他眼中只有關(guān)切與憂慮。

    修士代天行道,也受天道的監(jiān)管查察,所以唐之策敢打妖的主意,對上修士的時候卻不敢太出格。

    連慕容錚這樣疏狂之人也不會同時控尸太多,驚擾冥人。

    喬引鳳抬頭看向院落中的四角青天,冷笑道:“法暗的佛門法器已改變了我的玉籍,老天也不配管我!”

    慧可合十:“阿彌陀佛,天道難測,喬施主還是要小心。”

    院落外傳來內(nèi)侍尖細(xì)的聲音:“喬美人,陛下召你。”

    喬引鳳恍若不聞,走到慧可面前,低頭問道:“我若遭天譴,你可愿替我承受?”

    慧可看見她赤裸的雙腳,閉上眼睛道:“貧僧愿為所有生民舍身。”

    喬引鳳生氣地道:“那些卑賤的螻蟻,你憑什么替他們舍身?你只可以為我一個人!”

    “喬施主,眾生平等。”

    “狗屁眾生平等!怪不得我二姐最討厭你們這些說辭!”

    內(nèi)侍在院外久久等不到回應(yīng),十分嫌棄地走進(jìn)院中,拿捏著腔調(diào)道:“喬美人,你還當(dāng)是從前呢?陛下好不容易想起你來,還不快著些。”

    喬引鳳一把將他抓過來,掐著那名內(nèi)侍的脖子向慧可道:“你睜眼!看看清楚,我與他怎么可能平等?”

    慧可仍閉著眼,只道:“阿彌陀佛。”

    內(nèi)侍驚恐地道:“喬……大膽。”

    喬引鳳厲聲:“睜眼!”

    見慧可不為所動,她心中涌起邪火,手中靈力運(yùn)轉(zhuǎn),那名內(nèi)侍的頭頸便在她手下爆開,血漿淋漓滿地。

    她一手提著內(nèi)侍殘破的頭顱,一手扯過慧可腳上的鎖鏈,拖著他往皇宮中心走去。

    一路上所見之人,但凡流露出一點(diǎn)異樣的眼神或者言辭,都被她盡數(shù)虐殺。

    慧可這些時日見她殺人見得太多,已經(jīng)不至于崩潰,但還是不忍心地道:“喬施主為何又濫殺?”

    喬引鳳:“因為你說我和他們平等,我就要?dú)ⅲ∽屇氵@愚人看看清楚。”

    慧可急道:“你……你與他們自然是不平等的,喬施主快停手。”

    喬引鳳隨手又引絲線穿透兩名宮娥。

    “假話!你什么時候真心說這句話,我什么時候才不再殺人。”

    慧可從不妄語誑語,根本不知該如何騙她哄她,只能追在她身后不住念佛。

    喬引鳳一路殺到龍殿,禁衛(wèi)聽到消息,早已重重拱衛(wèi)。

    喬引鳳向禁軍首領(lǐng)笑道:“冉將軍要攔我?”

    那首領(lǐng)垂下頭,片刻后揮手放行。

    喬引鳳如入無人之境,踹開龍殿的大門。

    趙國皇帝石季龍正坐在殿上,他五十歲上下,身材高大。

    面前的地上有個被紅繩捆住的美貌少年,身后的木架上還綁著個沒穿衣服的女子,她臉蛋雖美但表情呆滯,一側(cè)大腿和屁股外側(cè)的肉已經(jīng)被剔光,露出血淋淋的白骨。

    慧可和尚剛才見喬引鳳殺了那么多人都還撐得住,此時看著正在炭火上炙烤的肉,卻忍不住干嘔了起來。

    石季龍聽到聲音抬起頭,看見喬引鳳滿身是血,提著人頭,表情中帶著些癲狂的興奮,非但不怪她,反而道:“你來得正好,過來!”

    喬引鳳對他理都不理,向著架上美人幸災(zāi)樂禍地道:“殷夫人,感受如何?”

    她將手中人頭丟上殿去,咕嚕嚕地滾到石季龍腳下。

    石季龍低頭看,是他剛派去那名貼身近侍,只一眼他就抬腳踢開,不快地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喬引鳳將嘔吐不止的慧可丟在一旁,緩步走上臺階。

    “陛下這還看不出來嗎?”

    石季龍陰沉沉地道:“你干什么,想弒君?做夢!”

    “佛圖澄國師說過,朕有龍氣護(hù)佐,牛鬼蛇神不能近身。何況你的修為被洛哈尼赫魯封印,要不是看在你曾經(jīng)有點(diǎn)微功的份兒上,你早同她一樣了。”

    他向綁在木架上的美人一指,隨手抓起烤肉來,用匕首切下一片放入口中。

    喬引鳳笑道:“陛下寵愛佛圖澄,不如去西天佛祖處陪他!”

    石季龍皺眉呵斥讓她滾回去。

    她卻柔柔笑道:“護(hù)體龍氣這種東西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你石氏子孫的身上。我也沒想過你石趙的國運(yùn)會如此短暫,還真是意外之喜呢。”

    袖中絲線飛出,將石季龍結(jié)結(jié)實實捆在了地上,無論他怎么喊,殿外的禁軍都沒有回應(yīng)。

    喬引鳳解開被綁縛的女子和少年,將刀扔給二人,她轉(zhuǎn)身坐上龍座,單手撐腮,默許了他們對石季龍瘋狂的報復(fù)和凌虐。

    在殺豬一樣的嚎叫聲里,喬引鳳抬手,絲線飛舞將慧可纏了過來。

    “你看,當(dāng)權(quán)者可以食人飲血,為所欲為,眾生怎么可能平等?”

    慧可癱軟著說不出話。

    喬引鳳仰靠在龍座上,秀美的臉上神采奕奕。

    “你知道權(quán)利為何如此迷人?因為它不僅可以踐踏人的血肉,還可以踐踏人的思想、意志。”

    “真好。”-

    第84章 “讓大師失望了”

    周南因靈力狂催,劍勢中少了平時的端麗飄逸,盡是干凈利落的狠辣。

    天重境的那具尸體手中長刀破風(fēng),貼著她左肩劈來。周南因不避反迎,反手推出劍,兩個人的力道相撞,劍刃徑直破開對方的兵刃和鐵甲,連頭帶肩一并斬了下來。

    天女劍沒有決云劍的霸氣和握蘭劍的靈性,但絕對算得上是世間最鋒利的兵刃。

    但這一下全力揮砍也讓她背后空門中了兩劍,金針靈活地替她止血,周南因片刻也沒有滯澀地回手拒開數(shù)名修士的尸體。

    余光瞥見許多同門已倒在地上失去了生機(jī),還有一些正在撤離的其他宗門弟子被截殺。

    上陽宗的人都在全力護(hù)住其他的道友,玉瀟湘正以一對二,本已經(jīng)十分艱難,腳下又絆到一具尸體,驚呼一聲身體傾斜下去。

    周南因想要援手但自己被人纏住,距離又過于遠(yuǎn),眼看她要被對手刺穿,一道至正至陽的霸氣靈力橫掃過去,玉瀟湘對面那兩具尸體的體內(nèi)傳來一陣骨骼爆響,隨后雙雙癱在地上。

    同時洪鐘般的聲音響起:

    “金剛破邪!”

    周南因喜不自勝。

    “空厄大師。”

    巨大的金剛法相憑空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山坳外金光陡現(xiàn),許多灰衣僧人自法器中現(xiàn)身,身材高大的空厄和尚一馬當(dāng)先,帶著眾人沖入尸群中。

    空性方丈仍著金瀾法衣,一臉鎮(zhèn)定地穿過人尸混戰(zhàn),向周南因走過來,在她身外丈許處站定合十。

    “阿彌陀佛,周施主,我們可來晚了?”

    周南因起劍削下一具活尸的雙臂,抽空回他:“來了就不算晚。要是大師也能幫幫忙而不是干站著就更好了!”

    空性抿起闊唇,點(diǎn)頭露出一個慈祥的微笑,淡然出拳。那拳風(fēng)卻不淡然,直將身旁兩具活尸轟得頭骨碎裂。

    對這些行尸走肉,普渡寺的僧人們并無悲憫。

    周南因問:“大師怎么會來?”

    空性拳影不停。

    “伽藍(lán)寺的法暗禪師日前到南陽來,向貧僧詢問了一些伏魔大陣的事宜,他是有道高僧,貧僧自然知無不言。”

    “可是前兩天忽然聽說他圓寂坐化的消息,貧僧心中存疑,怕他意圖對極原山那些朋友們不利,這才帶人北上確認(rèn)。我們遇到了靜虛宗的庾真人,按照他給的路線來找你,沒想到正趕上了。”

    周南因想到慕容錚那道傳訊符,浮起不詳?shù)念A(yù)感。她心中著急,劍意驅(qū)到極致,每一招都澎湃著卓然的殺機(jī)。

    有了普渡寺的加入,上陽宗弟子們壓力頓減,其他宗門的耆老和弟子們都在楊一浮等人的接應(yīng)下退出了山谷,向南邊的河南郡撤離。

    有人發(fā)現(xiàn)了尸兵的數(shù)量不再增加,興奮地喊了出來。玉瀟湘抹了一把不知何時流了滿臉的淚水,同其他人一樣,將劫后余生的喜悅化作蓬勃的戰(zhàn)意。

    日暮黃昏時,場中只剩下少數(shù)尸兵。

    黃玉郎眼見情勢不對,一聲不響地化作大鼠,混在正四散逃走的鼠群之中。

    天女劍寒芒乍現(xiàn),嗡鳴著飛過來,精準(zhǔn)地穿透他的尾巴根,再次將他釘在了地上。

    周南因叱道:“困陣。”

    尚有余力的上陽宗弟子奔飛如電,很快組成了一個小型的圍困陣法,有殘缺的部分,就由普渡寺的僧人補(bǔ)上。兩家陣法同源,竟然還真能合得上。

    空厄揮舞禪杖將場中最后一具活尸砸扁,趕來看到陣中擠著摞著,尚在試圖逃竄的鼠群,大驚道:“這么多耗子!”

    黃玉郎身周一尺倒是沒有老鼠,他口吐人言喊道:“元君饒命啊!我是受了人威脅才來的,我不來跟真人為難那人就要?dú)⒘宋疫@些子孫,我也是沒有辦法啊真人!各位仙君大師們大慈大悲,饒我一次吧,我一定將功補(bǔ)過,我還算有用的,元君娘娘!”

    周南因向空性詢問:“大師以為如何?”

    空性合十道:“自然聽周施主的。”

    黃玉郎急忙喊道:“周真人你難道不想知道是誰暗算你的?”

    周南因:“喬引鳳?”

    黃玉郎:“沒錯,是她,都是那個賤人,我可以帶你到她的老巢去,想辦法用妖毒搞掉她的靈氣。到時候那個賤人還不是隨便真人處置!”

    空厄和尚禪杖一揮,上前大聲道:“誰稀罕用這種鬼蜮伎倆?快除了這妖孽。”

    空性微微皺眉道:“阿彌陀佛。”

    空厄腳步停住,不再說話。

    黃玉郎趁機(jī)又道:“周真人,那賤人說什么都要置你死地,可不止這一道埋伏在等你,你放了我和這些子孫,我把她后面的安排都告訴你!”

    周南因沉吟未語。

    玉瀟湘對她還算了解,知道周南因做不出過河拆橋的事,一旦聽了黃玉郎口中的秘密,就會守諾放了這群畜生。

    她啞著聲音道:“宗主,你回頭看看。”

    周南因側(cè)頭,正對上一名上陽宗弟子死不瞑目的臉,就在幾天前他還向自己請教過劍法問題。

    整個山谷中的尸體,上陽宗占了多半。幸存者也都帶著或大或小的傷,此時都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視線再往遠(yuǎn)推,她看到一把熟悉的佩劍,那是玉靈珠的劍,但握著它的只有一只斷手,尸身已不知去向。

    周南因在玉靈珠染滿泥污的殘手上凝目片刻,默然取出符盒,轉(zhuǎn)瞬之間兩道火符落入陣中。

    北地干燥,老鼠的皮毛又易燃,經(jīng)由火符做引,瞬間竄起兩處一丈來高的火焰,又被亂竄的老鼠帶到困陣中的每一處地方。

    周南因撿起一條不知是誰遺棄的鞭子,收回佩劍的同時將黃玉郎纏住拽了出來,掐著他頸后皮毛提在手上。

    鼠群涌動,被火灼燒發(fā)出的叫聲猶如萬鬼齊哭,凄厲得驚心動魄。

    里許見方的陣中很快成了一片火海,照亮了夜色下蕭索的蒼穹,空氣中飄滿了難言的焦肉味。

    這時遠(yuǎn)處隱隱傳來悶雷鳴響。

    黃玉郎先是被這場面驚得呆住,很快就開始對周南因破口大罵,無數(shù)陰損惡毒的話從他口中連珠一樣蹦出。

    周南因并未還口,只是提著黃玉郎又湊近了幾步,讓他能看清自己那些鼠子鼠孫掙扎翻滾的模樣。

    上陽宗幸存的弟子們都覺得大快人心,普渡寺的僧眾倒有一些人臉上現(xiàn)出惻隱神色。

    空性道:“阿彌陀佛,周施主舉手之間燒殺萬千生靈,恐有傷天和。不如開一道缺口,放些命不該絕者出去。”

    周南因當(dāng)然知道這種虐殺會損傷壽元,剛才她就已經(jīng)感到了天雷的沉沉威壓,那是天道的警示。

    天邊的雷聲越滾越近,漸漸到了山口。

    周南因提著黃玉郎,仰起頭看向翻卷的雷云,向空性道:“我不想放,要讓大師失望了。”

    空性道:“周施主自小如此,也在貧僧意料之中。”

    他原地盤坐,厚唇翕動念起經(jīng)來。跳躍的火光映射在他臉上,是一派大慈大悲的模樣。

    普渡寺的許多僧人都效法他盤坐念經(jīng)。于是,群鼠死前的尖嚎聲中,又混入了沉靜悲憫的誦經(jīng)聲。

    玉瀟湘撐著佩劍走近了些,悄聲道:“宗主,這些妖孽的魂魄也一并被困陣剿滅了,他們在超度什么?”

    周南因正頂著天怒的威壓,筋脈中靈流亂竄,氣海翻涌。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壽元被剝離的痛楚,與當(dāng)初小酆都私取陽壽的感覺完全不同。

    她調(diào)整幾息,開口道:“度他們自己的一顆慈悲心。”

    玉瀟湘似懂非懂,忽然道:“哎呀,師姐你吐血了!”

    “別聲張。”

    周南因淡然拭去唇角流出的鮮血,那是硬受天雷威壓帶來的內(nèi)傷。

    她抬眼看去,陣中黃鼠已經(jīng)死得所剩無幾。

    黃玉郎不知何時停了咒罵,只是死死盯著周南因,眼中的怨毒如針如釘,好像立刻要將她刺得千瘡百孔。他咬著牙道:“賊道,我下輩子也絕不放過你!!”

    “沒機(jī)會了。”

    周南因隨口回了一句,左手發(fā)力擰斷了黃玉郎的脖子,同時干凈利落地掐滅了它的魂魄,將黃鼠尸身丟在地上。

    這場酣暢的復(fù)仇,實實在在地快慰了幸存弟子們的心,大家收拾了谷中還能認(rèn)出模樣來的尸身,等空性等人誦完經(jīng),一同向南撤出山谷。

    雷聲越來越弱直至云開,周南因被天道之威傷得不清,只想快些找個地方打坐調(diào)息一下。

    眾人靈力幾乎都已耗盡,沒人還能御劍,步行出不到一里的距離,猝然間一顆火雷炸響在人群中。

    爆破的氣流刷地擴(kuò)散開,將本就強(qiáng)弩之末的人們沖擊得紛紛倒在地上。

    緊接著第二顆、第三顆……

    周南因拉過傻站在旁邊的玉瀟湘來護(hù)在身下,抬頭望過去,果然在前方道路兩側(cè)看到了隱蔽之下的火器。

    那黑黝黝的火炮口,她一眼就能認(rèn)出是什么。

    蝙蝠大俠。

    周南因當(dāng)機(jī)立斷道:“這火器行進(jìn)速度不快,后撤!”

    又有兩聲炸響自隊后傳來,退路也被封住了。

    同她在范靈寶那里的待遇一樣,喬引鳳也得到了四架蝙蝠大俠,此時都派了出來一起對付她。

    周南因被震波激蕩得咳了口血,她顧不上擦拭,高聲道:“四散!”

    她曾向范靈寶學(xué)過,對這東西很是了解,知道在火力的射程內(nèi)最忌諱扎堆。

    佛道兩家弟子迅速散開,周南因本是拉著玉瀟湘向山石后躲避,可她很快就停了下來,將玉瀟湘推開了。

    因為她發(fā)現(xiàn)這四架火器的炮口齊刷刷地對準(zhǔn)著自己,不管跑得多快,到最后都不免被轟擊成灰。

    (今天作話里有喬引鳳小傳,對上一章一些問題有說明,關(guān)閉的寶子可以打開看看噢。)

    第85章 “我緩一緩”

    周南因此時很不好受,天罰之后經(jīng)脈逆沖的不適十分強(qiáng)烈,靈力又已消耗殆盡,她狼狽地滾開避讓著蝙蝠大俠的火炮,抽空向玉瀟湘道:“帶弟子和禪師們先*走。”

    玉瀟湘看著周南因的雙頰沾染了灰土,散亂的鬢發(fā)上還掛著片枯葉,心中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那個向來強(qiáng)大的師姐真的要敗了。

    在風(fēng)波亭外周南因一對十四的時候她都沒有過這種想法。

    也許在她的心目中,師姐可以渾身浴血,卻不可以沾染塵泥。

    她也會敗,也會這樣進(jìn)退倉皇,那么,她也會死吧?

    玉瀟湘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她追向周南因。

    “師姐,我和你一起,可以照應(yīng)一下!”

    周南因袖中的金針飛出在玉瀟湘腰下輕刺了一下,她腿上一酸,滾下山去,聽見師姐依舊冷靜的聲音:

    “快去到南陽郡,讓楊一浮快想辦法恢復(fù)靈力,盡快來接應(yīng)我。”

    蝙蝠大俠周身熟銅,尋常修士的攻擊根本起不到作用。只能用太清宗的符紙試試。

    玉瀟湘心中便安定了些,招呼眾弟子會同普渡寺眾僧向南退去。

    周南因看見眾人有序南撤,心中稍安,同時提氣向北,同玉瀟湘等人拉開距離。

    范靈寶說過,蝙蝠大俠能打兩個天重境的高手,但這種機(jī)關(guān)獸也有其短板,雖然火力猛、防御厚,靈活度卻是欠缺。

    她借著靈動敏捷的身法鉆進(jìn)山麓低矮的樹叢里,可火炮還是精準(zhǔn)的瞄過來,四道火龍如同四把熾烈的長劍,橫掃過她身周。

    植被爆燃起來,周南因的碎發(fā)和胸前的法袍都被點(diǎn)著。

    不遠(yuǎn)處有人道:

    “阿彌陀佛,素聞貴教只講現(xiàn)世報。周施主剛才火燒群鼠,可沒想到這么快就報在自己身上吧?”

    周南因揮滅身前火苗,扔掉外袍和一個被燒毀的儲物靈袋,那里面有她的符盒、重要符紙和所有的療傷丹藥。

    她腳下不停,一邊避讓著炮火,一邊道:

    “空性大師肯留下來,本來我還有點(diǎn)感動,現(xiàn)在沒了。”

    四架蝙蝠大俠如同長了眼睛一般追在她身后,對空性卻是恍若不見。

    空性笑道:“貧僧早年東游東海,曾經(jīng)見過這種機(jī)關(guān)一次,聽說這東西砸不扁,捶不爛,除非引燃它腹中的火雷讓其自爆。”

    “洛哈禪師的火螺珠保管在貧僧手上,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場?”

    “怕是不行。天梁真人說過,這東西要是爆了,方圓幾十里都會受到波及。只能用靈力包裹住它的火雷內(nèi)芯,不讓爆破的力勁外泄。咱們兩個就算狀態(tài)全盛,也未必能做到。”

    “只能等楊宗主在蝠身上貼滿閉氣符,那時你和他合力或可一試。”

    她剛才想過利用身法引四駕蝙蝠互攻,又很快否定了,就是害怕其自爆的威力。

    空性皺眉沉思。

    一道快逾電閃的火炮堪堪擦著周南因的大腿打過去,炸塌了半邊山腳。

    她設(shè)想了下這東西打在自己腿上會怎樣,心頭駭然,急道:“大師快走吧,這銅獸現(xiàn)在追著我,萬一待會我不在了,不知會怎樣。”

    空性問道:“周施主不怕么?”

    周南因在空性面前向來放松,直言無隱。

    “怕,還從來沒這么怕死過!”

    她靈力難以接續(xù),答話時已經(jīng)有些氣喘:“我答應(yīng)愛人的事還沒做到。”

    空性笑道:“還沒恭喜周小友在紅塵之中覓得愛侶。”

    周南因想到慕容錚,在紛亂的炮火之中竟也笑了笑。

    “多謝。”

    空性又道:“貧僧倒覺得活著固然好,但身死涅槃也并不可怕,或許因為貧僧是死過一次的人吧。”

    周南因:“知道了大師,別啰嗦了快走吧!”

    空性仍道:“上一次死得過于倉促,來不及仔細(xì)參悟,此時方才得知,人之將死,原來是這樣,悲欣交集。”

    他的聲音蒼老慈悲,卻隱約有種歡欣向往在其中。

    周南因無暇分辨,一封火炮正中她的右肩。

    隨身佩戴的舍利子可避水火,這才沒有燒焦皮肉,可巨大的震力也讓她肩骨和右胸骨盡碎,被沖擊得倒栽下矮坡,痛感讓人幾欲暈厥。

    不等她爬起來就被一股雄厚又溫和的勁力遠(yuǎn)遠(yuǎn)推開。

    空性合十盤坐,海螺珠凌空旋在頭頂。

    “阿彌陀佛。”

    他聲音渾和,身周綻出炫目的金色佛光,籠罩住了整個烈火戰(zhàn)場。

    “轟”地一聲悶響,四駕蝙蝠大俠的熟銅蝠身劇烈震動之后又猛然坍縮。

    那是普渡寺最高深的功法:

    舍身求法。

    只要本念在于救世救人,不管修為高低,都可以一己血肉之軀護(hù)住心中所念的群生。

    足以撼山崩岳的震波盡數(shù)被收斂在佛光之內(nèi),摧枯拉朽般將其中一切焚化成灰,但不管怎么震蕩,都沒有一絲一毫外泄出來。

    周南因艱難撐起身體時只看到了漫天余暉,仿佛佛燈千盞,照徹暗夜。

    她一時恍惚,心中滿是目睹神跡的巨大震撼。許久之后,佛光黯淡,她才驚覺,喊道:“大師?”

    “大師!”

    山尖上有人答話:“是你嗎小瞎子?”

    周南因仰頭見一個七尺多高的壯漢正步履矯健地飛跑下來,她仔細(xì)辨認(rèn)才想起是在小唯弗遇到的白狼妖,喜道:“英雄,請你扶一扶我!”

    她靈力耗盡,胸廓內(nèi)又受到重創(chuàng),已站不起來了。

    白狼來到她面前,也很是高興:“真是你啊,你不瞎了?這里叮叮咣咣這么大陣仗,搞啥呢?”

    周南因點(diǎn)了下頭,指著佛光出現(xiàn)的中心點(diǎn)。“請英雄扶我過去,我朋友在那里。”

    白狼將她拽起來,牽動傷處帶來劇痛,她咬著嘴唇忍住,一步一步走過去。

    白狼道:“這燒得毛都沒了,哪還有人啊!”

    周南因默然來到空性圓寂的地方,爆燃之后的灰燼已被吹散,地上只散落著幾枚不太規(guī)則的碧色珠子。

    那是空性留下的舍利,是他畢生修持的戒、定、慧,是他舍身普渡的大愿力。

    她單手拾起這些舍利,小心收好,按了按微酸的眼眶。

    這位老僧既是她的長輩,也是她的故友,不管她如何成長改變,在遇到空性時都似乎能變成當(dāng)初那個奉茶侍棋的小弟子。

    可他也不在了。

    周南因滿心酸楚拭去淚水,忽聽白狼道:“小瞎子,到我背上來!”

    她記得他曾經(jīng)說最討厭被女人騎在身下,想要推拒,抬頭就看到了十余個黑巾蒙面的黑衣修士,已經(jīng)將他們圍在了中間。

    沒有人說話,他們的身體幾乎與夜色相融,但周身的殺意卻濃得令人膽寒。

    白狼扯下獸皮袍瞬間化成碩大的胡狼,擋在周南因身前,呲著牙發(fā)出低沉的吼聲。

    周南因心知自己的確已經(jīng)虛弱到了極點(diǎn),不光沒有聽到對方的腳步聲,甚至感受不到近在咫尺的殺意和氣機(jī)。

    她想起王瓊死前的叮囑,還有對唐之策的調(diào)查,知道他手下有一批同他一樣天資不好的邪修,煉的盡是歪道。

    “白”終于露面了。

    她撐著白狼的身體站起來,左手抽出佩劍,緩緩道:“諸位道友替人來殺我所求為何?要金子,還是要丹藥?貧道都可以雙份奉上。”

    現(xiàn)在動手,她沒有贏的可能。

    周南因不想死,尤其是在空性舍身相救之后!

    對方有人道:“問你要一件東西,不知周國師肯不肯給。”

    周南因:“講,無論什么。”

    那人呵呵一笑,答道:“要你的人頭回去祭我們主公!”

    周南因略作思索,反轉(zhuǎn)劍鋒,面色冷峻,向面前所有人大聲道:

    “諸位聽好,貧道居上陽宗宗主、晉國國師位,今日凡有懸崖勒馬者,贈金萬兩、靈丹百顆,日后我還可以親自為他受箓,匡正他修習(xí)邪功的弊端!”

    她掃視過眾人,將幾位眼神飄忽猶豫的人的站位記下了。

    為首之人一聲冷笑:“你以為我們?yōu)槭裁粗皇A诉@幾個,那些心思動搖的人都去哪了?”

    說完,那人腰間長刀出鞘半尺,他伸手在刀刃上劃破,以血為媒在虛空之中劃出符文。

    周南因向白狼輕聲說了一句:“英雄先走。”

    她也動得很快,忍著周身劇痛,全力一擊,長劍劃破左手邊最近一人的咽喉,同時繼續(xù)道:

    “不需要你們反水,只要有誰對貧道手下留情,我自會記住他,日后定將所許之物奉上!貧道言出必諾,從不食言!”

    混戰(zhàn)一觸而起,眾人一哄而上都在圍攻她,但力道卻分明有輕有重,其中幾人看似攻得緊,卻處處暗自留手。

    周南因?qū)?zhàn)向來敏銳,劍鋒所過,殺傷的都是對她真下死手的人。

    但凡是群體,就有可能人心不齊。她只能盡力讓一部分人動搖,為自己爭取生機(jī)。

    可今日不同以往,她現(xiàn)在實在太弱了。

    片刻之后,為首之人咒成,輕叱一聲:“血破!”

    周南因頓覺渾身氣血翻涌,不得不倚著劍鋒停了下來,耳鼓砰砰震響,再下一刻,她眼前一黑,沒了意識。

    白狼低吼著沖到她身邊,將她護(hù)在身下。但他面對這些人,卻在獸類的本能恐懼控制下,不自禁地牙關(guān)打戰(zhàn),渾身顫抖。

    有人持刀要砍,卻被為首那人搶先一刀割掉了頭顱。

    他一邊出手傷人,一邊道:“攘外先安內(nèi)。你們幾個既有了異心,都去下面親自給主公道歉吧!”

    等他解決完最后一個在剛才心存動搖之人,這才回過頭,隨手將白狼拍出丈許遠(yuǎn),對著暈倒在地上的周南因抽出佩刀。

    手起刀落時,天外一道青光急速降下,帶著鋒銳的劍意撞飛了刀刃。

    青光之后,一位身著寫意水墨道袍的俊雅少年落在周南因身前,淺淡的眼眸沒有看向任何人,而是落在燒毀的儲物靈袋上。

    那里收著他曾給周南因的一張傳訊符。

    為首的黑衣人認(rèn)出了他,冷然道:“庾真人這是從哪趕來送死啊?”

    他雖親手清理了幾名同伴,但此時剩下的人也足以圍攻死一位天重境的高手,并不會將地重境的庾霜意放在眼中。

    庾霜意沒有答話,回身抱起周南因放在白狼背上。

    他抬起手,在半空頓了少頃,還是落在她臉上,擦掉灰塵,替她理好散落的鬢發(fā),向白狼低聲說道:“走,去杏林宗,找蕭梓林。”

    黑衣人道:“憑你也想救人?呵,那就先殺你,再殺她。”

    回答他的只有雪亮的劍光。

    白狼馱著身上的人,向著東南急速奔去,將沖天的靈光和邪氣甩在身后,離那場斗法越來越遠(yuǎn)-

    無論北方打得再亂再兇,建康城內(nèi)始終是一片富庶清平。

    城外杏子林,一座位于邊角處的雅致小觀中,司馬寒山盤膝靜坐,那張看不出歲月痕跡的臉上只有淡漠。

    “杏林宗的規(guī)矩,誰也不能干涉弟子行醫(yī)施救。你想救她,去就是了。”

    蕭梓林跪在下首,雙眼通紅。

    “她筋脈受損,胸骨碎裂,又中了邪法血破,一刻也等不得了。弟子實在無力回天,求師尊出手!”

    司馬寒山道:“為師有為師的規(guī)矩。”

    蕭梓林摸出符盒,在符紙上寫下周南因的名諱生辰,雙手奉上。

    “懇請師尊焚香。”

    司馬寒山睜開眼看他片刻,默然起身,在桌案之上的香爐里焚起三支高香,又隔空取過符紙焚化。

    案臺之后沒有天地,沒有三清,只有一面晦暗的影壁。

    兩個人的目光都盯在逐漸成型的煙柱上。

    很快,煙氣四溢。

    蕭梓林瞳孔震了一下,膝行兩步,叩下頭去,砰砰有聲。

    司馬寒山道:“為師從不破例。”

    蕭梓林滯了很久,聲音梗塞地道:“徒兒愿意聽師尊的話,娶南平公主為妻,終身為司馬氏之臣。”

    司馬寒山淡漠的神色終于有了一瞬松動,望著煙幕,眉頭深鎖,似在做著什么困難的決定。

    小觀門外,有人語聲戲謔地道:“終身大事當(dāng)憑心而求,將其當(dāng)做條件娶了不喜歡的人,將來豈不是要憋悶一輩子?”

    蕭梓林愕然回頭,正見到慕容錚款步進(jìn)來。

    他黑發(fā)披散,以錦帶隨手系住,外著一件深黑色的絲錦罩衫,這一身打扮搭配可說并不高明,但他靠在觀門上,仍讓人覺得松弛又矜貴。

    蕭梓林沒有去極原山,上一次見他還是在南陽城外的馬車中,此時微微語塞。

    “你……”

    司馬寒山與他倒是打過交道。

    他眉頭皺得更緊,冷硬地道:“慕容尊主難道不知道‘主不引,賓不至’的道理么?”

    話中不歡迎的意思很直白,但慕容錚不以為意,只道:“司馬宗主從不破例?”

    司馬寒山道:“自然。”

    慕容錚笑了笑,抬了抬頭示意他看身后。

    司馬寒山猛然回頭,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三縷香煙俱已筆直向上。

    蕭梓林喜道:“師尊,煙直了!”

    司馬寒山對那煙氣感知了許久,哼了一聲:“自顧不暇,還有閑心管別人!”

    他撇下二人,揮袖出觀。

    蕭梓林想要跟出去,路過慕容錚身邊時敏銳地嗅到了血腥氣,他側(cè)目道:“你還好吧?”

    慕容錚:“還好,想在貴派借住幾天。”

    蕭梓林想了想,點(diǎn)頭道:“跟我來。”

    慕容錚卻道:“怕是要等一會。”

    他轉(zhuǎn)身,扶著觀墻挪了幾步,蕭梓林這才看到他深黑外衫一片濡濕,那俱是鮮血。

    他驚訝地追過去。“你站住,都這樣了還要去哪?”

    慕容錚又走了幾步,才扶著廊柱滑坐下去,望著遠(yuǎn)處金色唯美的杏子林,極輕地喟嘆一聲,說道:“我緩一緩,這里風(fēng)景好一些。”

    蕭梓林無語片刻,忽見他遞過來一枚木刻的小葫蘆,上面的氣息他再熟悉不過,是王韶雁的。

    “她在哪?”

    王韶雁與他的傳訊中斷之后再沒回音,他坐立不安心中惦記,本想偷偷去找她,卻在山門外見到了一路飛奔而來的白狼。

    “只有一縷殘魂。余下的或許依存在決云劍上,但我沒有找到,不知該如何給南因交代。等她醒了,你同她說好了。”

    過了許久,蕭梓林將那枚小葫蘆緊緊攥在手心,忍住哽咽沉聲道:“先治傷。”

    —

    司馬寒山閉廬三日,房門再打開時,蕭梓林和慕容錚同時搶了進(jìn)去。

    廬內(nèi)斗室之中,只有周南因靜靜躺在床上,蕭梓林按住她腕脈,仔細(xì)診過雙手,松了口氣:“好了,連筋脈都恢復(fù)如初。”

    慕容錚放了心,說道:“司馬宗主比肩醫(yī)圣,遠(yuǎn)超華佗,名不虛傳。”

    他輕輕地自蕭梓林手中接過周南因的手,沉沉的目光凝在她臉上,蓄滿失而復(fù)得之喜。

    “難得慕容尊主肯夸人,老朽是不是該受寵若驚啊?”

    一張竹席隔開的內(nèi)室,司馬寒山聲音渾濁又沙啞。

    蕭梓林微微皺起眉,滿眼關(guān)切,詢問道:“師尊,你覺得如何?”

    似是在沉吟,過了一會,司馬寒山才道:“你進(jìn)來。”

    慕容錚聞言,將周南因小心翼翼地抱起,識趣地退出草廬。

    他傷勢雖重,但在蕭梓林的診治調(diào)理下已算行動自如。

    蕭梓林轉(zhuǎn)過竹屏,抬眼間失聲道:“師尊?!”

    他面前只有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人,眼窩深陷,面部蒼老而枯槁,如果不是那神情太過熟悉,蕭梓林怎么也無法將眼前人同曾經(jīng)那個威嚴(yán)矍鑠的師父聯(lián)系起來。

    司馬寒山朝他點(diǎn)了下頭,道:“過來,扶為師出去走走。”

    蕭梓林愣了半晌,才低頭上前將這位真正的百歲老人攙起來。

    司馬寒山看到滴落在他面前地面上的水點(diǎn),干癟的唇邊露出一絲笑意。

    “你自小仁弱,但這最好是你最后一次哭了。”

    蕭梓林甚至不敢去問緣由,只能悶聲答應(yīng),扶著他慢慢走出草廬。

    司馬寒山抬手遮了下陽光,之后邁出門檻。

    這間草廬是他日常起居的地方,位于杏子林中一座小丘之巔。他抬眼北望,就這樣靜靜看了許久,忽道:“清恒,你看到了什么?”

    蕭梓林也向北看去,答道:“皇城。”

    “不錯,是皇城。”

    司馬寒山神情蕭索。

    “我三十三歲時,也可能是三十四、五吧,記不太清了,那時我隨太祖攻蜀戰(zhàn)吳,當(dāng)真是意氣風(fēng)發(fā)。五十歲時我輔佐武帝立國。”

    “從滅吳一統(tǒng)到八王之亂,從愍帝遷都到衣冠南渡,從洛陽到長安再到建康,成漢起義、劉淵謀反、五胡亂華,司馬氏的每一寸江山,每一件要事,都有我的參與。我曾以為會一直如此,一直守護(hù)著司馬家的基業(yè)。”

    蕭梓林喉嚨滾動,強(qiáng)忍住淚水。

    “師尊。”

    “嗯。”

    “你知道為師為何可以無視陽壽所限,一直活于世間?”

    “師尊圣手回春,冥君也收不走你。”

    司馬寒山笑了,笑容卻大有疲憊之色。

    “為師那三支香不敬天地,不敬三清,敬的乃是地府幽冥。”

    蕭梓林是司馬寒山最得意的弟子,卻也是第一次聽他說起這樣的事情。

    “地府收人則不受香,受香才表明那人可救,救與不救端看他們想不想要那人的魂。這是為師與地府之間微妙的人情約定,所以我才可得不死。”

    “這次,是我先違約了。”

    “南因她……”

    司馬寒山道:“先聽我說。這終非長久之計,這些年為師最重視的莫過于找人接班,你師姐被元沖子拐走,唉,罷了不說了。你是為師最看重之人,但你過于仁厚,做名醫(yī)尚可,做宗主做名臣則稍顯軟弱。”

    蕭梓林慚愧低頭。

    他繼續(xù)道:“那日香煙四溢,說明玉嬌客本是不該活之人。但那個人來了。”

    “讓煙氣不散并不是什么難事,可為師那三支香背后,是整個幽冥!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但我知道送了這份人情,日后不管你有何難處,他二人都會竭力相助。那為師就可以放心將杏林宗交給你了。”

    蕭梓林終于忍不住啜泣出聲,跪了下來抱住司馬寒山的腿道:“徒兒無能,但愿意將自己的陽壽盡數(shù)讓給師尊。”

    司馬寒山枯硬的手撫上他的臉,說道:“不必,現(xiàn)在這樣很好。”

    “從前總有人說為師年紀(jì)大、心眼小,如今時日無多,反倒將許多事都看開了。是啊,活了這么久,還有什么看不開的呢?”

    他渾濁的眼又向建康望去。

    “你看這皇城,從前我只看到那是人間至高所在,帝道寄身之處,可此時此刻,我才看到了千門柳,看到了上苑花。”

    “這很好,我已經(jīng)三十年沒出過建康了,還想趁活著再去北方看一看。”

    “只是這杏林宗就要交于你了,你可愿意?”

    蕭梓林無聲地重重點(diǎn)頭。

    司馬寒山將他拉起,拿出兩本書冊交在他手中。

    “這是我?guī)煾杆鶄鳌睹}經(jīng)》和我所著的《寒山論》,你天賦極高,細(xì)心研讀,假以時日,或可超越為師,真正做到‘無不可醫(yī)之病,無不可活之人’。”

    “望你光大杏林宗,廣濟(jì)蒼生,至于司馬氏,你,隨心吧。”

    蕭梓林堅定道:“弟子一定承師尊之志,畢生護(hù)司馬氏周全!”

    司馬寒山卻已不在意了。

    他向北望著,好似在看著建康,又好似越過建康,看到了洛陽,看到了當(dāng)年的疆場-

    五日后,周南因終于醒了。她一睜眼就猛地坐起,去摸佩劍卻只摸了個空,望著身處的房間一陣恍惚。

    床頭鈴鐺感知到氣息自動響起,蕭梓林推門進(jìn)來,看到她后笑道:“既然醒了,就起來吧,剛好能趕上飯時。某人每一頓飯都親自整治,就為了你一醒就能吃,今天這一次總算不用白忙活了。”

    第86章 我還是最重要的?

    周南因靈力內(nèi)查,感受到自己恢復(fù)如初,眉端染上喜色,她翻身下床,問道:“蕭師兄,你救的我?”

    蕭梓林重又替她診脈,邊改藥方邊道:“是我?guī)煾福恢焕茄W你來的。”

    周南因回想著暈倒之前的事情,有些難以置信。

    “他怎么可能突圍的?”

    “據(jù)他說有天降神兵。”

    周南因雖是道教弟子,卻并不相信會有天神來救她,她輕笑了一聲。

    “我要見見他。”

    經(jīng)歷了空性一事,她心中實在很怕再有人因為她而受傷,迫切想知道是誰救了她、那個人又能否全身而退。

    蕭梓林道:“我已經(jīng)替你問過了,白狼妖當(dāng)時慌著,記不太清那人長什么樣了。也派人去河南郡外找過,只有那些亡命邪修的尸體。”

    周南因沉思著:“他們死了?莫不是哪位前輩?”

    蕭梓林:“或許吧,你們驚動了哪位隱士高人隨便一出手,就把你救了。暫時別想那么多,好好修養(yǎng)。”

    門外傳來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周南因愣了一下,之后眼波中神采大盛,扶著桌子站起,正對上那人提著食盒邁入房中。

    慕容錚已經(jīng)恢復(fù)了錦袍玉冠的模樣,神色也是淡然,直到見到周南因,才頓住腳步,朝她溫柔一笑,靜靜地看著她。

    “景真。”

    周南因輕喚了一聲,胸口漫過無比的安心之感,慢慢灼熱了眼眶。

    慕容錚微笑點(diǎn)頭,轉(zhuǎn)而看了蕭梓林一眼。

    蕭梓林道:“看我干什么?看我我也不會走。”

    慕容錚挑了下眉一幅隨君便的表情,將食盒放在桌上,轉(zhuǎn)而拉起周南因的手問道:“你感覺怎樣,想吃東西么?我做了幾樣你平時愛吃的,但不知口味如何,你嘗嘗。”

    周南因奇怪他竟然會下廚,但更奇怪蕭梓林的語氣。

    他這個人自小規(guī)矩仁厚,與人說話向來恭謹(jǐn)有禮。但他剛才言語之中滿是自由隨性,就連和她還有王韶雁在一起的時候,也沒見他這么隨意過。

    她去看他、蕭梓林便也向她道:“都說了看也不會走。”

    “好,不走。”

    周南因輕聲一笑。自從蕭梓林向她表明心跡后,雖然二人很有默契的都不再提起,但周南因心中始終覺得他們之間似乎有了層隱形的隔膜,直到此刻才真正放松。她道:“其他人怎樣?”

    “司州自然是丟了。其余人……折損了一些,各宗門都在別院修整。”蕭梓林忽而眼圈有些紅,咳了一聲繼續(xù)道:“對了,太后送來了你的鶴印……希望你……”

    周南因與他一起長大,知他四處行醫(yī)生死見慣,從不會為其他人的命運(yùn)動容,能讓他露出這種表情的人寥寥無幾。她盯著他問道:“王師姐呢?”

    蕭梓林未應(yīng)。

    周南因抬手間靈氣涌動,掛在床頭的劍自動躍起飛入手中,她撫這劍身上篆體的“天女”二字,聲音低沉:

    “說呀。”

    “她……”蕭梓林仍是不能成句,只是掏出那只木刻的簡易小葫蘆來。

    周南音感受到其上熟悉的氣息,眼中漫起紅絲,鬢發(fā)在陡然增強(qiáng)的靈場中飄飛起來,直到慕容錚按住她微顫的手,才逐漸平復(fù)。

    慕容錚平靜道:“那天我遇到一些事耽擱了,趕到司州城外得知你已經(jīng)被人救走。再北上,就看到了靜虛宗門下的護(hù)陣和這一點(diǎn)殘魂。”

    “她在陣外,護(hù)住了極原山的人。”

    “對手是誰?”

    “我的靈使追著決云劍的氣息到了趙國軍營,在那被人殺滅,再沒訊息傳回來了。”

    周南音沉默許久,慕容錚也不再多說,室內(nèi)氣氛一時間凝重得透不過氣。

    蕭梓林打開慕容錚帶的食盒,聲音沙啞:“吃東西吧,身體好了就北上,替她殺光趙狗。”

    周南因轉(zhuǎn)向慕容錚,他本就一直在看她,接到她的目光后道:“不用顧忌我,我不能殺她,你可以。”

    周南因點(diǎn)頭:“你們曾經(jīng)很要好吧?”

    慕容錚知道她怕自己在戰(zhàn)場上會念起舊情,苦笑道:“我可以不看。”

    “原該如此。”蕭梓林收拾起藥方。

    “你既醒了,我將師父的老丹拿來,今夜你以靈力運(yùn)化,依我看最多后日你就可以整旗北上。我去報知太后一聲。”

    周南因叫住他:“等等,我……”

    蕭梓林道:“你怕殺傷太多,有違天和,會再引天譴嗎?放心,太后會派褚亮將軍協(xié)助你,大軍想必已經(jīng)開拔了,趙國的凡人軍士就交給他們解決。”

    修行中人肆意屠戮不會道法的普通人,是要承受果報的,很有可能像之前一樣引發(fā)天雷的懲罰。但周南因想的不是這件事。

    “和那無關(guān),是我還有些私事。蕭師兄,你替我通知宗門子弟和太后,五日后動身。”

    蕭梓林還想再說,但見她神色堅決,便也不再多言了。

    周南因低頭盯著手中的天女劍看了片刻,鄭重地掛回原處,這才坐在桌前端詳那幾樣小菜。

    慕容錚等她情緒又緩和了一些才道:“身體怎樣?”

    周南因道:“司馬真人不愧是國醫(yī)圣手,我現(xiàn)在精神很好。”

    慕容錚等了一會不見她說別的,忍不住問道:“不知道周真人要做什么私事?”

    周南因抬眼瞥他:“我應(yīng)了人家的約,還沒有履行。”

    慕容錚挑眉:“如此重要?”

    周南因瞧他一會確認(rèn)他真的沒有想起來,才眼波柔和地道:“我不是答應(yīng)過你,心無旁騖地陪你五天。”

    慕容錚當(dāng)日隨口說的話,實在沒想到她一直記得,恍然笑道:“如此說來,我在姐姐心里還是第一位的?”

    “你叫我姐姐,我總有種……”周南因臉上微微一紅:“算了,隨便你。”

    “景真,我以前總是有太多在意的事,要砥礪修行,要替天行道,要匡扶正義。而我自認(rèn)為要發(fā)生道業(yè)由凡入圣,必經(jīng)此路,從不感到厭倦。”

    慕容錚認(rèn)真聽著,等她說下去。

    “可剛剛我想到要北上出征,第一次感到害怕,想退縮。”

    慕容錚道:“不想去我們便不去。”

    周南因先嘆氣再又微笑:“也許是受你影響吧,我現(xiàn)在覺得人誠然不能總為自己活,但也不能不為自己活。”

    她想到先師褚臨河的遺稿,溫聲道:“‘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景真,這五天我不管世間事,就和你在一起。”

    慕容錚凝視她道:“我自然樂意。只不過你非要在這節(jié)骨眼上擠出這五天來,是因為心里有些不好的想法吧?”

    的確,在剛剛的片刻時間,周南因已經(jīng)決定了這次北上,哪怕身死也一定要替摯友復(fù)仇。

    她也算死過一次的人,當(dāng)時心中唯一遺憾的是還沒和景真多相處過。這才執(zhí)意要與他廝守幾天。

    慕容錚傾身理了理她的頭發(fā)。

    “有人愛你如珍寶,有人舍命護(hù)你,就請周真人不要再有什么‘豁出性命’這樣的傻想法了。”

    他面容略顯憔悴,不知為何眉眼間還有些微疲態(tài),本來銳利的一張臉倒添了些楚楚可憐的味道。

    周南因晃了神,喃喃道:“從前不怕死,現(xiàn)在忽然怕了。”

    慕容錚笑道:“那就對了,你我要長相廝守,五天哪里夠?”

    周南因認(rèn)真地點(diǎn)頭。

    “景真,你真的很了解我,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我對你所知甚少,都不知道你還能煮飯燒菜。”

    “世人喜歡風(fēng)雅,會煮飯又不是什么光彩事,自然沒有跟你說的必要。”

    “可我都挺想知道的。”

    慕容錚為她遞上筷子:“那這幾日我先帶你去建康的老宅,其余事等從司州回來,再一件件說給你聽。”

    *

    烏衣巷內(nèi)的謝宅,謝老太爺瞇著并不昏花的老眼行了個官員間的揖拜禮。

    “見過國師。”

    “老太爺不必如此。”

    周南音多年來第一次覺得有些局促,伸手輕托。

    謝老太爺就勢站起。“好,國禮敘完,該論家禮了。”

    慕容錚知道她父母雙亡,幾乎不通俗家繁禮,便一手牽起她,一手?jǐn)v住謝老太爺轉(zhuǎn)向內(nèi)院,在他耳旁低聲道:“外祖,她現(xiàn)在還沒過門,你受了高功的禮,可是要折壽元的。”

    謝老太爺斜了他一眼:“那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納吉?”

    “再議。”

    “抓緊些。”謝老太爺略有不滿:“你們也可以先生孩子。你有了兒子,盈盈在泉下也就欣慰。”

    慕容錚笑道:“這個我和你說了可都不算。改日我再送些丹藥來讓外祖龍精虎猛,你可以自己多努努力。”

    謝老太爺氣得罵他,但他已經(jīng)拉著周南因轉(zhuǎn)入小徑,往后廂去了。

    周南因道:“謝安謝公子是你什么人?”

    “表侄兒。”

    周南因低頭回憶,理清思路問道:“你怎么找到望北的?”

    “噢,這可說來話長了。”

    慕容錚將她往前帶了一下:“到了。”

    周南因眼前是一處花樹嫣然的庭院,植株雖密卻井然有序顯然經(jīng)常有人打理,但其內(nèi)卻是闃寂。

    “這是?”

    “我母親的故居。”

    慕容錚已經(jīng)踩著一片水綠的仙鶴蘚走進(jìn)去,低頭翻找。

    “她留了支發(fā)簪,要我送給你的,當(dāng)年我不知道隨手扔到哪里去了。”

    “給我?”周南因疑惑。

    慕容錚向她意味深長地一笑。“對啊。你怎么不進(jìn)來?”

    “可以么?”周南因猜測這里很可能保留了他母親生前的樣子,不知道該不該踏入。

    “當(dāng)然,她的東西以后都是你的。”

    周南因聽出他話里的意思,心中泛起從未有過的甜絲絲的感覺。

    她走進(jìn)去整理被他翻亂的妝奩,忽然在角落見到一袋散落的小金牌,每一枚上面都印著小字“盈盈一水間”。

    她撿起一枚仔細(xì)看著。“景真,這小金牌是你母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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