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此時良辰卻不可負
慕容錚瞥了一眼,繼續低頭翻箱倒柜。
“嗯,當年我遠去瓊州,她怕我在孤島受苦,打了許多這種小金錠讓我帶著。不過在孤島上根本用不到就是了。”
周南音探手取出她一直帶在身邊的那枚,放在手中對比。
袋中金牌保存完好,依然澄黃閃亮,她手中的那枚則多歷磨損,顯得有些舊,但規制、字體無不一摸一樣。
她攥住手中金牌,抬起眼來重新將他仔仔細細、毫發無遺地看了一遍。
慕容錚有所感回過身來,被她探本索隱般的目光逗得笑出聲,攤開兩手道:“哪不對?”
周南因道:“景真,八年前你在做什么?”
慕容錚雖然莫名,但并不多問,很是想了一會道:“大概是剛從瓊州回來,那時漢人南渡,百姓流離,我和幾位兄長自以為天降大*任,整日忙著奔走相救。”
他自嘲般一笑又道:“可人禍不平,離亂如何消弭,誰又能做救世主呢?后來我回了燕國,也就不了了之。”
許是想起了苗無言,他目光黯下去,轉開了,正好看到那袋金子旁邊一個彩寶鑲嵌的漆盒,笑道:“找到了。”
拾起打開,里面是一支滿鑲珍珠琥珀等寶石的金簪,每一顆寶石的雕功都惟精惟純,卻被人用拙劣粗糙的手法扭嵌在了這支簪子上。
周南因又問:“你那時蒙著臉嗎?”
“有時候吧,我有幾分胡人的長相,很多事不方便做。”
慕容錚扔了盒子,手持金簪走到她面前,手法輕柔地別在她的道髻上。
周南因頭上的銅釵簡陋而樸素,這枚金簪則處處透著窮奢極侈的味道,二者簡直不搭極了。但襯著她那樣秀麗皎潔的一張臉和一身清風朗月之氣,再離譜的裝扮也變得有理有據、不卑不亢起來了。
慕容錚端詳了一會,坐在身后高腳小幾上,笑得輕松而戲謔。“所以,周真人到底在看什么呢?”
周南因眼波熠熠,帶著從所未有的熱切,她上前擁住慕容錚道:“景真,你是天道給我的福報。”
在瀕死之時降臨,在絕望之地給她希望,純黑之中引她向前。這一刻,即使周南因再奉行無為無欲,也難以按捺心中激動。
她抬頭捧起慕容錚的臉,送上虔心的一吻。
慕容錚從來不是君子,他抬手扣住她的后腦,另一只手將她腰肢攬進懷中貼緊,帶著那一吻由淺入深。
他當然是不懂她的意思,但來日方長,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傾訴,此刻良辰卻是不可辜負。
五日說長不長,但也足夠周南因捋順很多事情。
第六日一早,二人準時到杏子林外向司馬寒山致謝順帶辭行,卻被童子告知司馬寒山云游去了。
周南因奇道:“司馬宗主從不離建康,怎會突然遠游?”
童子道:“師祖已將宗主之位傳給蕭師叔,以后,不遠游的要換成他了。”
慕容錚道:“去見見?”
周南因本以為蕭梓林會陪自己北上,沒想到他從此以后都不能再離開建康了。她怕他會為難,便道:“以后再見吧,我們走。”
二人轉下山門,見岔路上一名頭戴寬大檐帽的蒙面男子倚樹而立,似在等人。
周南因對那身影再熟悉不過。
“蕭師兄?”
慕容錚調侃道:“蕭宗主,你們杏林宗的宗主服侍幾時換成這種樣式了?”
蕭梓林自帽檐下看過來,豎起一把砭鐮來示意他別說了。
“這位道友注意言辭,貧道不過一介無名散修,不要胡亂稱呼。”
慕容錚道:“哦?那在下與愛侶要北上司州,這位無名道友是否順路?”
周南因想說不妥,但慕容錚攥住她的手示意她由蕭梓林去。
果然,他道:“那在下就厚顏叨擾,搭二位的順風船一行了。”
直到萬里神行駛出建康,周南因才拿出一張地圖來拍在舟中小幾上,向蕭梓林道:
“明日一早,趙國新君會在司州犒軍,喬引鳳也在。剛好可以借這個機會殺了她,收回城池。”
“前兩天我們聯系過天梁、天機二位前輩,喬引鳳從他們手上騙走了火器機關和異獸。靈使查探過,布置在這里、這里……”
周南音指點著:“這里,埋著鐵甲尸兵,數量不詳。”
蕭梓林向慕容錚抬了抬下巴道:“我要去找持決云劍的人,你陪著她么?”
慕容錚在二人旁邊坐下,笑道:“我聽周真人調遣。”
周南因看著那張地圖,仿佛整個司豫要沖在她面前鋪陳開來,她擰著眉道:“銅火蝙蝠都在她手上,囤在虎牢東北,如果沒有你摧毀火雷怕是會傷亡太大。景真,你同天梁真人一起去毀了那些火器,好不好?”
沒有內丹術的浩瀚靈力托底,任由那些蝙蝠大俠炮火橫掃,說不定整個關口城市都會被夷平。
慕容錚懂她的意思,他與蕭梓林對視一眼,后者會意道:“那我就跟在南因身邊。”
比起復仇,保護活著的摯友更緊要。
他修為不弱,又是醫者,但慕容錚還是有些不太放心,說道:“段孤星他們也陪你一起。”
周南因沒從地圖上抬起頭,算是默許。
萬里神行日行萬里,多半日已到達河南郡,落在城外山谷中。
慕容錚在她額頭吻了吻,輕聲道:“姐姐,回見。”
他神色不算輕松,周南因柔聲安慰道:“別擔心,我有把握。”
直到萬里神行消失在視野里,她的目光才漸漸凝重起來。
蕭梓林道:“舍不得了?”
周南因道:“沒有,來日方長。”
蕭梓林瞧了瞧她又道:“那你這是害怕了?”
“嗯,怕敗,也怕死。進來總是諸多顧慮,不像我們當年,肆意瀟灑。”
她對蕭王二人向來直言無隱。
蕭梓林拍了拍她肩膀:“我盡量不讓你死。”
二人相視而笑,走出山谷到郡城中同其他宗門匯合。
周南因不喜歡排場,也并沒有組織召見各宗門,而是獨身去了靜虛宗修整的別館。
王韶雁故去后,靜虛宗雖然暫時無人總領,但弟子們早晚修照舊,一應事務仍井然有序。她入了正門迎面見到一位年輕的女弟子,再見這身水墨道袍,周南因心中難抑酸楚。對方臉色不算友善,不等她說話已經向內道:“庾師兄,有客來。”
庾霜意緩步出廳,見到她后片刻失神,很快恢復了客氣疏離的模樣,稽首道:“周國師。”
他身姿仍是筆挺,卻清瘦了些。
周南因聽說庾霜意似乎也受了傷,但沒想過他還有些憔悴,大概沒有痊愈,急忙找出身上所有丹藥來遞上。“庾真人,你既然有傷在身,何不留在建康修養?”
“多謝,丹藥已經用過了。”庾霜意手掌虛推了一下,示意她收回。又道:“靜虛宗兩任宗主的血仇,我們總要來做了解。”
周南因只怕自己多待一刻會哭出來,便取問心珠來放在一側案幾上。“正巽法陣已不在了。決云劍失落,明天我們一定會找回來。這一件問心珠就先歸還給庾真人了。”
庾霜意只點了點頭。
周南因臨走時忍不住又道:“剛好有一位杏林宗的道友在此,要不要讓他過來瞧瞧庾真人的傷?”
上次靜虛宗和眾人分頭走,避開了伏擊,其余人都好好的,唯獨他傷得如此重,周南因心中不是沒有疑惑,只是不好直白問出。
庾霜意避開了她的目光。
“多謝,不必。”
周南因不再多說,告辭離開。
剛出別院,墻角突然竄出個人來往她身上撲。
周南因瞥見金絲蜻蜓,同時余光也看清了金小娥和丹女等人,便任由那人撲到背上,背手托住她道:“這里危險的很,你先回極原山去!”
褚望北噘嘴:“師姐你可真無趣!就不能被我嚇到嗎?”
周南因眼圈本來還紅著,聞言,深吸口氣調整了下情緒,做驚恐狀“哎呀”了一聲。
褚望北開心地跳下來,挽著她邊走邊道:“雪山上太無聊了,我來幫你嘛。他們可都是我的手下,你看看能用不!”
她抬手一指,丹女等人便都笑著附和,只有段孤星嗤了一聲。褚望北好像有點怕他,也不計較反而岔開了話題:“師姐,莫欲靜那個死老太婆又在說你的壞話,我已經幫你教訓過她了。”
周南因微微皺眉,想叮囑她幾句讓她少胡鬧,卻聽到郡城以北戰鼓如雷般響起。
她瞇起眼睛略作感知,揮手道:“小娥,帶你師叔暫避,其余人跟我走。”
但褚望北也不放心她,沒多久又讓金小娥又悄悄溜進了周南因腰間香囊。
周南因登上城樓,見城下十余里外塵煙不消,能看到大批的趙軍向兩側綿延開去不見盡頭。
蕭梓林已等在那里,遠望城前沉聲道:“趙國新下司州,又趕上新君登基,按理來說不該在這個時候主動求戰。除非,有內應,她提前知曉了我們的計劃,不想坐以待斃,要拼個魚死網破。”
守城晉軍由褚亮總領,整隊極快,他剛好走過來,聞言大聲道:“不可能,我的兵里絕對不會有胡人的內應!倒是你,藏頭露尾著實可疑,要不是看在國師面上……”
周南因抬手止住了他:“魚是要死的,網卻未必破。褚將軍,解決趙國的軍士可要靠你。”
褚亮拍著胸脯:“沒問題。國師,趁趙軍尚未整隊完畢,我們現在出城迎擊如何?”
周南因本心中并不想見到互相屠戮,尸血遍地的場景,但她又深知攻防交戰在所難免。
她道:“除惡務盡,今天我要盡除趙軍的邪修和尸兵,處理好妖獸和火器,所以要等敵人盡數到來再動手。屆時趙軍的普通軍士如果圍攻我們的修士,大家出手輕不得重不得,會很難受,還需要褚將軍派兵援手。至于其他的軍務,我不通兵法,將軍自行斟酌即可。”
褚亮答應。
周南因居高感應,片刻之后攜蕭梓林下了城頭,將各宗門集在郡衙,各自部署。午時一過,她遙感敵軍不再推進,起身道:“各位道友,今日我與諸位一心同歸,希望彼此能暫棄前嫌,精誠合作。”
她眼光撇過莫欲靜,對方翻翻眼皮,扭頭看向門外。
周南因收回目光接著道:“事若成,我們功成名就、功德加身。事若不成……”
她話語微滯。
楊一浮揮著鐵扇,輕松地道:“有死而已。人間信步一遭,管他生死來去,舍身而證道,也不錯啊!”
周南因唇角揚起,鄭重道:“不,我希望諸位不管情勢如何,一定要盡力保全自己。道,非只有死證一條路,留得性命在,方能于天地萬物之中見道悟道,進而證道得道。”
室內一時寂靜無語,人人心中自有贊成,有反對,有認為她通透,也有鄙夷她貪生怕死,不過周南因已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她稽首行禮,眾人還禮,陸續離開。
庾霜意走至門廳,又回頭道:“周真人。”
周南因向他點頭示意在聽。
他卻只道:“再見。”
周南因笑道:“好,容后見!”
等人都退了,一道金光砸進院中,阿鳶抱著金色重劍走進來。“尊主讓我跟著你……”
“找她的劍。”
周南因與他分別時日并不多,但不知為何,感覺他忽然長大了一樣,少年意氣盡褪,眼角外甚至掛有風霜之色。
她不知如何安慰,只點了點頭,轉而看向廳堂角落那個蜷縮成一團的靈使,它被眾人氣機壓制,已經虛弱的不成樣子。
周南因走近為它注入一道陰氣,輕聲道:“別跟我太近,回去吧。至于你,景真……”
她笑著,仿佛透過靈使的眼睛看到了那人,想說些什么,又覺得二人之間好像并沒有什么要特別交待的,最終只道:“告訴天梁真人,可不許胡亂改造握蘭劍!”
*
西風乍起,放眼望去,平野一片蒼黃。
喬引鳳立于大軍之后,她眼前是趙國的數萬鐵騎和南地的大好河山,耳中是馬鳴和風過戰旗的獵獵之聲。可她卻只注意到一片飛舞飄落的梧桐葉子。
郡城前為了布防,清野十余里,這片黃葉不知自何處來,她伸手托住,露出笑意說道:“等我收了晉國,一定砍光所有的梧桐樹。”
她身邊站著的法暗一頭白色短發,戴著半張面具,背上背著決云劍,他道:“梧桐惹沒惹你我不知道,但這數萬騎兵是趙國的生力軍,可以是你的‘自己人’,何必盡數棄之?”
“你不懂。那幾個騎兵主將都是石季龍的人,向來不夠順從。我籍著伐晉攻城的借口才將他們聚在這里,不趁機除掉早晚禍事。”
她這次來的目的本就不是攻城。
一只海東青俯沖下來,落入法暗手中,他取下鳥腿上的信件,向喬引鳳道:“你料對了,褚氏同意了。傳詔官此刻應該已到了河南郡城。”
喬引鳳笑道:“好,內憂外患一舉肅清,只在今日。”
她見法暗一臉肅然,又道:“怎么,你的大慈悲心又要撿起來了?”
說完也不等法暗回答,轉身踩著侍從的背步入巨大的鳳輦內。
里面有個身穿龍袍的小小孩童,正抱著鮮果磨牙。
旁邊是被鏈條鎖住的慧可和尚,他正閉目念佛,面容有些僵硬,聞聲睜眼道:“你已做上了太后,整個趙國都是你的,何必非要再打仗流血呢?”
喬引鳳坐在軟靠上,故意氣他道:“因為我高興。”
忽然她猛地側身,躲過數枚金針,手指急動,彩色絲線飛出去翻飛防御,冷不防一柄寒劍帶著肅殺之氣劈來,直指面門。
“哎呦,小心!”慧可叫著撲了過去。
喬引鳳想也沒想,回手抓住那個穿著龍袍的嬰孩迎著劍鋒扔過去。
法暗聽到異動,沖了進來,決云劍迸發的強悍劍意立時籠住周南音的背心。
進一步必然會將那孩子斬成兩半,退一步則會被法暗刺中,電光火石間,周南因腰間錦囊中竄出一縷魂魄,在空中迅速成形,搶下了那個孩子。
而她的劍徑直向前,刺穿了慧可的肩膀。
喬引鳳驚道:“你怎么樣?”
語氣中的擔心倒不似作偽。
本來周南因靠著對范靈寶機關的熟悉躲進鳳輦,這次先手偷襲就算殺不了喬引鳳也能重創,但變故既起,先手已失,便撤劍退在金小娥身旁,目光落在法暗手中的決云劍上。
慧可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喬引鳳粗魯地給他傷口倒了一瓶創藥,嫌棄道:“誰用你這廢物來救了。”眼睛卻一直盯著周南因,聲音輕卻冷:“你沒死,真遺憾。”
她按動機關,門窗處同時升起精鋼擋板,“嘭嘭”幾聲將巨大的鳳輦同外界隔絕開。
金小娥嚇了一跳。周南音用袍袖籠住她和幼小的趙君,將二人推到了角落。
喬引鳳道:“靈使?他連御靈之術都教給你了?也好,省得你死后沒伴,今天哀家的鳳輦就送給你做棺材。”
周南因沒有說話,她抬手,喬引鳳猛地踹倒軟靠向后急退,卻見她只是將自己頭上的銅釵和寶簪取下收入懷中。
金針驟起,同五色絲線碰撞纏繞,三個人乍分乍合,本來異常寬大的鳳輦此時顯得十分局促,勁風鼓蕩沖撞,兵器碰撞聲如縷不絕。
在車身一側傳來“叮”的一聲輕響,周南因不動聲色,待抽出手來時用劍鞘也在那處輕輕一碰。片刻后她靈力灌注劍身,在那處刺出,“嗤”一聲響,劍尖碰到了一把砭鐮。
是蕭梓林就在鳳輦外,二人合力于一處,輕松就破掉了范靈寶所制的精鋼機關。
再用靈力一沖,鳳輦登時四分五裂。
周南因抽身飛出,法暗追在她身后,剛一露頭,兩道人影自兩旁直撲向他。
法暗此時佛道雙修,修為委實不低,決云劍一勾一挑,鋒銳的劍意激射而出將二人拒開。
他稍稍站定,見蕭梓林和阿鳶都怒視著他的劍,也即明白了,故意笑道:“那姑娘可真難殺,打得本座的手都酸了,她的頭骨才碎。”
阿鳶眼中幾欲噴出火來,重劍上迸出金光,劍招狂亂地劈砍過去。
段孤星和丹女彩依等人一早伏在左近,一并沖出來,卻迎面被一群灰衣僧人攔住了。
趙軍也有將領發現了鳳輦處的異動,高聲指揮著騎兵后軍變為前軍,趕過來支援沖殺。
丹女等人本就不是善類,又惱恨先前被這幫僧人困在陣中,下手無不惡毒殘忍至極,但被騎兵和眾多和尚纏住,一時間也到不了近前。
慧可見了滿地肚腸斷肢,大念阿彌陀佛。
喬引鳳將他踹進已經破損的鳳輦道:“別出來給我添亂。”
她口唇翕動,一柄烏沉沉的黑刀飛出來,不用分身操控便能自行攻擊。
雨打飛花不甘示弱地迎上,數十枚金針與黑刀交手撞擊,發出連珠急雨般的響聲。
沒了金針輔助,周南因也不慌,挽起天女劍,一套“青萍微瀾”劍法肆意揮灑,于微末之處生狂瀾,劍氣鼓蕩直欲沖破層層絲網刺進喬引鳳的身體。
忽聽丹女驚呼,原來是趙軍趕來的人數越來越多,手中持著早已準備好的符咒干擾,又有強弓手朝眾人亂射,彩依化出原形,巨大的鳥翅閃起亂箭,沒防備被一名高功僧人斬斷了翅膀。
眼見受傷的越來越多,周南因望了眼晉國郡城,按照計劃,此刻褚亮早該派兵出城托住趙軍了。
喬引鳳得意道:“你不是大國師么?怎么晉人也不來管你?”
回答她的是冰冷的劍鋒。
喬引鳳見她章法不亂,又道:“你為他們奔走拼殺,他們就眼睜睜看你在這里冒死!我若是你,就殺回去問個清楚明白。怎么,你不想嗎?”
周南因還是不語,該做的準備她做了,該安排的她也安排了,此時此刻,她想做的就是贏。
*
河南郡內,褚亮正揪住一個年老宦官大喊道:“趙狗就在城下,此時出擊定能大獲全勝收復司州,太后怎會不讓我們迎敵?一定是你們這些閹貨平日里蠱惑我阿姐!”
那宦官道:“太后的親筆懿旨怎會有假?太后還特別讓老奴帶話給將軍:沒有永遠的敵人,趙國現在根本動蕩,打贏他們只會讓燕國坐收漁利,將來就不怕鮮卑人要坐江山嗎?趙國自讓三郡,足見誠意,請將軍不要意氣用事,凡事以國事為重。”
褚亮說不出話,只能將堂中大大小小的物件砸個干凈。
晉軍遲遲不肯出城,平野東側密林中有人坐不住了。玉瀟湘踱來踱去,捶手道:“不行,我們得去幫宗主。”
楊一浮收起折扇起身:“好!”
莫欲靜正閉目養神,拖著聲調道:“玉嬌客讓我們務必要等所有尸兵全部現身之后再行動,若是你們壞了計劃,致使尸兵不能盡除,你們可要負責把漏網之尸一具一具挖出來!”
楊一浮又坐了回去道:“有道理。”
玉瀟湘遠望,只見數萬趙國鐵騎將周南音等人圍的好似鐵桶,塵煙滾滾,偶有劍氣靈氣沖天爆起,卻不知道內里情形怎樣。
“那總不能看著我師姐有危險卻不去救吧?”
莫欲靜冷冷哼了一聲。“這可是她自己說的。”
玉瀟湘氣道:“好,我挖就我挖!陶掌教,我們走!”
陶梁雖然仍是掌教,但已十分謹小慎微,尤其是對那些和周南因有私交的,他不敢呵斥玉瀟湘,又不得不多做考慮。思來想去,他道:“平野之上多是普通的趙國軍士,有道者對戰平民,先損功德三分,肆意殺戮說不準還會引發天譴,我想宗主既讓我們等,一定有她的……”
不等他說完,玉瀟湘已躍上劍鋒,嬌叱到:“要去的跟我走。”
陶梁不敢阻攔,阻也阻不住,上陽宗的大半人和其他宗許多熱血修士紛紛御劍沖了出去。
喬引鳳遠遠望到劍光如雨,反而大笑起來:“好,就是要你這群狐朋狗黨都現身出來!這里有上萬的平民士兵供他們殺,你可要吩咐他們千萬莫手軟。”
周南因本來的想法是晉趙兩軍交戰,喬引鳳兵敗定會召出鐵甲尸兵,屆時各大宗門再出手對付活尸,沒想到玉瀟湘就這么沖了出來。
計劃被打亂她倒也并沒有沮喪,只在還招間隙看了看晉國城樓,眼神中似有失望,又似釋然。
東北的矮峰上也有人正專注地觀望,慕容光遠遠看著河南郡門緊閉,嘿嘿笑道:“褚亮這小子真做縮頭烏龜啊?小叔兒倒是沒說錯,吩咐將士們準備,去幫小嬸娘!”
在鮮卑大軍整裝的戰甲聲中,忽見晉國城門大開,一支甲胄鮮明的騎軍殺了出來,領頭的將領一身金甲,大紅色披風在北地的朔風之中飛舞鋪展。
慕容光奇道:“娘們?”
有人稟明:“那是晉國王氏的女將軍王韶嫆。”
慕容光好勝心更起,令旗擺處,慕容鮮卑的士兵跨上戰馬,嗬嗬呼喊著朝戰場沖去。
有王韶嫆和慕容光的支援,趙軍漸漸被沖散。
喬引鳳不知晉軍為何出爾反爾,心中大罵褚太后,尋機閃到數丈之外,單手掐決。周南因知道她是要召喚尸兵了,故意稍遲了些再跟上,這時聽到軍陣中有人高喊:“小嬸娘,你好啊!”
她余光一瞥,見一個高大魁偉的金發男子正向她大力揮手,一邊還抽空將手中敵人梟首。
鮮卑人作戰比羯人更顯兇悍,有人渾身浴血,腰間掛著一圈人頭,連周南因也見之心驚。
她向金發男子匆匆點頭,便見戰場之外東一簇西一簇涌現許多身著鐵甲的活尸,甚至平野的地下也伸出許多干癟烏青的手,繼而鉆出活尸來。
密林之中,陶梁等人看見戰場上兵士與兵士廝殺,而沖出去的上陽宗弟子則自覺抵御活尸,只是活尸生前都有修為在身,甚至有許多成名修士,弟子們很快不支,不斷有人受傷倒地。
他向楊一浮問道:“楊宗主,咱們該動手了吧?”
楊一浮便向莫欲靜問:“莫掌教你說呢?”
莫欲靜仍是闔著眼。
有人喊道:“這老太婆就是想給國師壞事的吧?”
“咱們別管她,沖出去吧。”
……
但楊一浮和陶梁沒動,眾人便也都拿不定主意。
直到再沒有尸兵出現,莫欲靜睜眼將目光投向戰場,脧巡著找到了一個脊背微僂但高大的身影,那人身著趙國鐵甲,一套“孤龍挽風”劍法隨心所使,無往不利,當者披靡。
莫欲靜雙目漸漸變得血紅,啞聲道:“玉堂宗弟子聽真,活尸需斷其四肢或斷頭,鐵甲接縫處便是弱點。今日需人人勇進,此處平野便是吾等埋骨之所。”
“碎玉。”
一聲令后,密林中只有清脆的玄玉碎裂之聲此起彼伏,無數點靈光升起猶如星辰爆碎,旋繞沒入玉堂宗眾弟子體內。
少頃,莫欲靜當先御劍,沖入陣中。
楊一浮見到玉堂宗眾人短時間內戰力暴增,拍著折扇贊道:“厲害啊!”
又見林中所有人都已經飛了出去,才帶著宗門弟子匆匆跟上。
喬引鳳沒想到竟還有如此多人伏在那里,微微一怔。
周南因趁機送劍,鋒刃刺破她的臉頰留下一道深長的劍傷。
鮮血飆出染紅喬引鳳的明黃宮裝,面上的創口如同大張著的血嘴,更襯得她怨憤的表情可怖可畏。
她直至此刻才仿佛被激怒,瘋了一樣還擊,同時拉響了兩道引信。
隨著信煙銳鳴升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西南方向大地的隆隆震動,仿佛地獄困獸掙脫牢籠,令人無端心悸。
*
西南峽谷外,一身紅衣的獲鹿正在喋喋不休地向身后眾人道:“待會請大伙一定稍安勿躁,千萬不要魯莽動手,要等在下先試過再說。它們都是在下一手養大調教的,本性都是好的……”
他身旁的小冥帝從不耐煩到滿臉死氣,發出一聲被嘮叨淹沒的嘆息。
忽然間地動山搖,谷口處塵煙大起,沖出了無數巨型異獸,有長毛的獠牙巨象,三個頭的巨大蜈蚣,馬車般大小的獾豬等等,每一只都是獲鹿用靈草養了多年的寶貝。
前些時候喬引鳳借走了他的信笛,說挑一兩只玩玩,等獲鹿發現時,他的福地里只剩下些萌物,已經一只猛獸都沒有了。
只見紅衣身影急速升空迎上去,獲鹿橫笛唇邊,吹響安撫的曲調。
但平日里對他十分乖順的巨獸們一反常態,好似突然改了心性,對他的笛聲充耳不聞,徑直往引信升空的位置趕去。
等到這些異獸馳近,獲鹿才看清,那些象虎熊豹的耳下都有兩道干涸的血痕,瞬間明白,這些寶貝再也聽不到自己的笛令聲了。
他心中悔恨痛惜,又想到這些巨獸在戰場之上胡亂沖撞踩踏,不知要殺傷多少性命,那可是天大的業根。嚇得他扔掉笛子,掏出兵刃來,狠狠心斬斷了一頭巨虎的頭顱。
但他久不與人爭斗,手法已十分生疏,再加上群獸奔襲,前沖之力何止萬鈞,獲鹿也只堪堪攔下幾只。
好在小冥帝一反剛才的萎靡,露出久違了的躊躇滿志神色,精神抖擻地戴上面具。
“結陣,幽冥!”
喬引鳳的信煙放了有一會了,大地的震顫始終未停,卻連一只異獸也看不到,顯然是被什么攔住了。
她目光轉向北方,那里有她從范靈寶那里騙來的幾十駕熟銅蝙蝠,火力齊射,少說也能籠罩大半個戰場。
周南因直到此時才同她說了第一句話:“別等了,他在那。”
喬引鳳杏目猛然瞪大,目光從震驚漸漸轉成惶惶,她經常會發瘋,但總清醒的極快。
當初她親眼看到苗無言打開龍族屏障,里面只有他和慕容錚兩個人。數日之后,黑刀自行飛到她身邊,說明苗無言已經死了,可慕容錚殺死苗無言怎么可能還活著?
她道:“不可能,你詐我。”
周南因不再接話,隨便她怎么想,反手遞劍再攻。
司州城外,幾十駕熟銅蝙蝠原本由一個火器營看守,見到信煙便會推到高崖,向平野之上無差別掃射火雷。
此時,原本安置火器的地方靜悄悄的,偶爾傳來一兩聲嘔啞的笛聲。
油布棚內是一地尸首,還有數十架向內凹陷萎縮著,已經自曝啞火的蝙蝠大俠。
范靈寶的臉也像蝙蝠大俠的熟銅表殼一樣皺巴著,心疼地看看這個,摸摸那個,痛惜地道:“你就不能給我留下幾個?”
慕容錚正坐在一架銅蝙蝠的背上,聞言停了吹笛。
“周真人說,你的銅蝙蝠火力太猛,戰場之上能摧枯拉朽,但不辨敵我,實在有些危險,讓我務必清理干凈。”
范靈寶快要氣死掉,但聽到周南音認可稱贊他的火雷機關,又覺得有些得意。
自相矛盾了好一會,才恨聲道:“怕老婆!”
慕容錚笑道:“很明顯嗎?”
范靈寶嗤道:“那你不過去看看?”
慕容錚沒說話,象牙短笛在他手中轉著。
獲鹿和范靈寶都避開了再與喬引鳳照面,十余年同氣連根的同門之誼,不想鬧得太過難看。
周南音將他支開,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慕容錚則是覺得,只需為她將周邊之事謀劃周全,手刃首惡元兇這種積功累德,名滿天下的事,她一個人做就好。
但此時已暮色四合,南邊的搏殺之聲不僅沒停,反而洶洶然愈加激烈。他派出去的靈使皆被戰場的殺氣靈氣沖擊得魂都碎了,他對那里情況不了解,難免心焦。
手中短笛旋了個劍花被收進腰間,慕容錚順著蝙蝠大俠的脊背滑到了地上,說道:“本來周真人吩咐了,讓我守著火器不要過去。我是盡職盡責,但耐不住四哥你一再要求。罷了,你既然這么想讓我過去,就聽你一次。”
“我去了,你守著。”
范靈寶還在反應的功夫,人已經不見了,過了會,他才想起來罵罵咧咧。
另一邊喬引鳳久等火器營不至,驀地架開劍鋒道:“周南因,你的同伙要撐不住了。”
周南因撤步回頭,果然看到決云劍在法暗手中閃出狂暴的劍光,蕭梓林和阿鳶兩個合力也還是左支右絀。
只這一晃神,喬引鳳已躍上黑刀,掣電一般向西逃去了。
周南因揚手拋劍,天女寒芒裹挾著強悍的勁氣,裂空追去。
她自己踏地飛掠,后發先至,穩穩落在劍上,將二人的距離縮短了一大截。
法暗于混亂中見喬引鳳御刀而走,下意識地要跟上她,但數支砭鐮發出銳利尖嘯,翻飛著將他去路封死。
法暗反手橫斬,撞上金色重劍,決云劍氣在地上劃出一道溝壑,碎石飛濺,阿鳶被撞出了數丈遠,但他好似感覺不到疼,挺身站起立刻又沖了過來。
法暗開始煩躁,雙目泛起赤紅,沉聲道:“極原山的人死絕了么?只派你這只剛化形的小妖來。小狐貍,你的胎毛褪干凈了么?”
“轟——”
重劍再次被砸飛。
法暗被蕭梓林攔住,口中仍道:“你太弱了,還是躲在女人身后吧,像那天一樣!”
蕭梓林道:“收心!別被他激怒。”
阿鳶已聽不進去,他目眥欲裂,顧不得身周每一處傷口都向外迸著鮮血,重劍揮出金光,不顧一切地朝他斬去。
法暗唇邊掛上冷笑,劍鋒帶起恐怖的破壞力。
“來啊,殺了我。”
“嗤”的一聲,決云劍入骨,徑直穿透阿鳶的右手小臂。但法暗再想推進,卻發現他利用自身手臂和重劍以一個極刁鉆的角度,鎖住了決云劍鋒。
阿鳶死死盯著他的雙眼,口中噴出血沫,一字一字道:“你跑不掉了。”
法暗此刻才有些慌亂,靈力爆催,將他手臂整個震斷。幾乎是同時,數支砭鐮精準地釘入他背后各處大穴。
法暗噗通一聲跪地,試圖用劍撐住身體,但仍舊向前撲到,半張俊秀的臉砸進戰場的泥血里。他漸漸覆上死氣的眼忽又煥發生機,看著西方虛空,輕聲疑道:“佛祖?”
但那光很快黯淡,只余喃喃。
“不,不,是阿鳳。”
蕭梓林翻手將砭鐮刺入咽喉徹底了解了他,之后迅速找到阿鳶的殘肢,為他治傷。
“也幸好我就在這,晚得半刻,你這手臂就接不上了。不過,劍肯定是用不成了。”
阿鳶恍若不聞,只是靜靜地盯著決云劍。
周南音轉眼間追出數里,戰場廝殺之聲漸遠,冷不防一盞攻擊法器帶著極其污穢陰邪的靈力向她襲來。
她急止劍鋒,翻手將那法器打落,但見憑空之中陡然現出數名黑巾蒙面的黑衣修士來。
喬引鳳在前方遙遙喊道:“我這可是恩將仇報,你們不肯幫我,我卻幫你們把大仇人引了過來。今天若再讓*她跑了,你們大伙都別活了。”
周南因看喬引鳳漸遠,此刻才有些急躁,她的確沒料到在這深谷之前還會人埋伏。
她快速冷靜,將金針盡數遣出試圖阻住黑衣人,可對方不知拿出了什么法器,竟將金針一枚枚地吸了上去。
雙方不是第一次遭遇,周南音回劍準備速戰速決時,一道青光落在她身前。
有黑衣人見到了熟悉的寫意水墨道袍,怒道:“又是這小子壞事!”
是庾霜意在城外見到了奇怪的召喚符,他同邪修交手過,一認便知,跟著符咒找到這里,發現了隱匿法陣的符腳,就一直在左近等著他們現身。
周南因聽到對方言語略顯疑惑,卻見到庾霜意神色淡漠如常,向她道:“去吧。”
周南音道:“你的傷……”
庾霜意又道:“去吧。”
他身形清瘦,肩膀也不算寬闊,但不知為何,讓人感到莫名地踏實。
來不及多作客套,周南因微一點頭,再度追了上去。
遠遠看見黑刀不知為何停了下來,過了會才慢吞吞地繼續向前。
周南音狂催靈氣趕上,忽覺天女劍猛地一頓,之后迅速向下沉去。
她心中一驚,剛才眼中只盯著喬引鳳,沒注意到已經到了青螺深谷上空。
故老相傳,這里沒有任何活物能飛過去。
不知是因為黑刀屬于不死不活的東西,還是因為天外隕鐵不受地極吸引,喬引鳳倒是沒有掉下來。
自從可以御劍飛行以來,周南音都已經快忘了這種急速墜落感覺。下面深谷張著黑黝黝的巨口,仿佛正等著將她吞噬。
她踏劍凌空,天女劍受力墜速更快,轉瞬間沒入了極深的黑暗里,她則借力旋身,似乎也要落在黑刀上。
喬引鳳袖中細線飛出,勁風凌厲,要將她身上戳出千百個窟窿。
周南因卻伸手撈過幾根絲線,反向甩動,竟將喬引鳳也扯了下來。
二人被絲線纏著拽著,一起墜向深谷。
瞬息之后,深谷的黑暗巨口中吐出一條金絲,將還在半空發愣的黑刀也拽了下去。
庾霜意眼睜睜看著周南音跌了進去,只覺心臟驟縮,遍體生寒。
她在,雖不能經常相見,但聽說她的事,總歸是種慰藉。她若不在,又會怎樣?
他驀然記起師尊生前教誨:天地之大,無所待而游無窮,才是所修之真。
他還能回到之前的日子么?修行,練劍,游方……
沒有了情之所寄,也可以么?
短短一瞬,他仿佛看完了自己汲汲忙忙的一生和慘淡蕭瑟的暮年。
一柄短刀刺進肩頭,庾霜意低頭望著透體而出的劍尖,忽然對死亡生出了些許親近之意來。
但他也知道自己絕不會死。
運氣震飛敵方的兵刃,他低聲道:“天地之大,無所待而游無窮。”
手中劍激起鋪天蓋地的劍氣,以他為中心如沸水般翻滾蕩開,連大地都為之一顫。劍風沖撞處,頑抗者盡數被轟飛百尺。
平野之中,有靜虛宗的人認出了那浩蕩的劍意,喜道:“是庾師兄,他突破進境了。”
楊一浮遠遠望著鋪天劍光,激動地一拍折扇,贊道:“這么年輕,厲害啊!”
不過弟子的呼救聲很快又將他拉回戰斗之中。
喬引鳳遁走,法暗已死,夜幕之下,混亂的戰局漸漸趨于明朗。
青螺深谷內,周南因和喬引鳳二人都在不斷地向下轟出靈氣來緩解自身的下落速度。
翻翻滾滾間,周南音卻始終緊緊收著一根絲線在手中。
良久良久,二人雙雙摔在地上,靈力也都幾近枯竭了。
青螺深谷其深不知幾許,即便是正午,谷底也是濃黑一片。
咫尺之近不能辨物,更別說看清谷底地形和身處方位了。
喬引鳳內心氣極,爬起來破口大罵道:“賊賤人,你的豬狗爹娘生得你心黑眼瞎,盡來給姑奶奶找晦氣!所有擋我路的人都要死,都給我死,我去你們的老花根,老豬婆……”
她本就出身市井,惡毒的話張口就來。罵著罵著她停了,因為在攝人心神的濃黑里,她根本聽不到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這讓喬引鳳意識到了什么,也匆忙住口屏息,站在原地不再發出一點聲響來了。
周南因自從摔下來后就沒動過,她用龜息法屏住呼吸,氣行周天,緩緩恢復了些靈力。
她知道喬引鳳噤聲是怕暴露位置,但她根本不用聽和看,氣機感應能讓她清楚地找到敵人。
又過片刻,喬引鳳扣好絲線在手,極輕極緩慢地挪動位置試圖找到谷底邊緣或黑刀。
驀地感覺頸側一涼。
周南因出手很快,電光火石間,手中雙釵已對準要害刺落了十來下。
喬引鳳的震驚、不甘與怨忿都化作了汩汩的血流之聲,在闃靜的谷底回響著,又漸漸歸于寂然。
周南因今天一天話都很少,疲于激戰是一方面,滿地尸血也讓她心情沉重。
這時才長長出了口氣,半是自語半是向對手尸身道:“空性大師說‘不殺乃真行,慈悲即大道’,祖師也說過‘不以嗜血為趣’,希望你來生能明白這些,普普通通過一輩子。”
又過了許久,她才向著黑暗中道:“我知道你能飛,帶我上去!”
半晌沒有得到回應,她又道:“否則,我的道侶找下來一定將你丟進地火里焚化。在雪山上,你見過他的。”
嗒嗒嗒的聲音響起,似是把柄黑刀抖了起來,倏然升空。
周南因手中絲線一緊,人已騰空。她感應到天女劍的位置,回手卷起寶劍和喬引鳳的尸身,愈升愈高。
等她拽著喬引鳳的尸體躍出山谷,只見紅日西墜,漫山遍野的大軍在挖山,有晉軍、燕國鮮卑軍,甚至還有許多趙軍。
有人見到她,高聲道:“國師在這里!”
幾息之后,她落進溫暖的懷抱里。
感受到那人略顯急促的呼吸,周南因抬起手在他背上輕輕順了順,笑道:“放心,我知道我這條命值錢的很。”
慕容錚放開手低頭看她,直至此刻,失而復得的喜悅才化開了滿面冰霜。
他昨天趕到城前平野,周南因已追著喬引鳳西去。再趕到深谷前,只看到了傷重的庾霜意。
得知周南因落入深谷,一向自若的慕容錚也淡定不起來了。
根本顧不上自責懊悔,他匆匆趕回平野,結束了已經進入尾聲的戰斗,連夜帶著燕國大軍和降服的趙軍開進到深谷來挖土。
王昭嫆也帶著部下幫忙。
極原山、小酆都,中土各宗各派,一時間所有在司州外的人都在挖土。
他又傳訊回燕國,第二天就舉國征調壯丁。燕君再聯絡拓跋代國等北方小國,借他們的農夫與士兵。
謝氏的幾位帶兵將領也已在北進途中。
他算過,周南因的龜息法配合道家辟谷術,大概能撐三月有余。
三個月,就是這溝谷深入幽冥地府,他也要將其挖穿。
周南因當然不知道其中細情,她扯了下自出谷后就一直在發抖的黑刀,說道:“我看見它能飛越深谷,墜下去的時候一直拉著它的。”
慕容錚只是望著她,心有余悸的肅然神色漸漸柔軟下來。
一旁有修士看到了喬引鳳的尸身,紛紛祭出兵刃要來戮尸。
周南因抬手攔住他們,有人喊道:“這妖女驅使我師尊仙蛻,他老人家行善一生,身后連個全尸都沒能留下!”
有人哭道:“我親手斷了我兄長的手足,概因這妖女所賜!”
……
大家七嘴八舌,都是有親友死后尸身被喬引鳳驅使了的。
周南因看了眼慕容錚,她只是顧念喬引鳳與慕容錚那一段同門之誼。
慕容錚自然知道,他搖了下頭,將她拉開了。
眾人一哄而上。
冷不防一個和尚鉆出來,張開雙臂站在喬引鳳尸身前,說道:“阿彌陀佛,人死業消,喬施主都已經死了,就請各位施主稍懷慈忍,釋下仇怨,放過她吧。”
正是先前受了傷的慧可。
人群中有人道:“你爹你娘要是被她辱尸,你還能在這說風涼話嗎?”
“和尚不認爹娘,整天說什么狗屁四大皆空。”
“死和尚快滾開,別逼道爺連你一塊殺!”
慧可就地盤坐,合掌道:“貧僧不會讓開的,各位施主如非要動手,就請先殺了貧僧吧。”
道家人殺戒不重,立刻便有人抽劍斬下。
慧可口中念起喃喃佛音,對兵刃不閃不避。
慕容錚認出了,正想出手救下,卻見劍刃落下時,毫無修為的慧可身周忽然爆出金色佛光,瞬息間將眾人盡數格開了。
不管多少人去攻,都無法破開那金光屏障。而慧可始終端坐念經,他身后,喬引鳳的尸身籠在佛光里,面容似也柔和了許多,現出她終其一生都未曾有過的沉靜和慈悲。
眾人覺得邪異,又紛紛轉頭去看周南因二人,希望她能出手。
慕容錚道:“大師,你不是要去西域取大乘真經?”
慧可聞言睜開眼,向慕容錚溫和地笑笑:“或許……也許……不去了吧。”
“為何?”
“貧僧自身二惑不清,業障未破,怎敢再妄言渡天下人。”
慕容錚沉默片刻道:“大師請便。”
慧可這才起身向他道謝,轉而抱起喬引鳳的尸身緩步向北而去。
眾人見那和尚似乎同慕容錚有些交情,便也不再追究,少有忿忿不平者,也忌憚慕容錚的惡名,不敢多說。
慕容錚燃符喚來蕭梓林替周南因裹傷,阿鳶掛著一條手臂默默侍立在一旁,目光卻只盯著周南因腰間簡易的木刻小葫蘆。
一名金甲女將走來,向周南因拱手道:“國師,你既出來了,我們也就帶兵回去了,晚些還要清掃戰場。”
周南因在仙盟法會上見過王韶嫆一面,她曾代表王家給自己送禮表示支持。她道:“剛才多虧了王將軍。你擅自率軍出城,會不會受到責罰?”
王韶嫆爽朗笑道:“打贏了,太后也不敢動我。”
周南因點點頭,忽然想到了什么,取下腰間的小葫蘆來,向她簡要說明。
王韶嫆的神色也變得沉重,她看到阿鳶緊張兮兮地跟了一步,向他道:“喂,你就是那個狐貍精?”
阿鳶向來驕傲,最討厭別人跟他說話時帶著輕視。王韶嫆的語氣可不算禮貌,但他卻毫無異議,只謙順地點點頭。
王韶嫆道:“我問你,你能保證永遠善待她的殘魂,好好養著等她醒過來么?不能的話,你直說就好,我帶她回建康,我們王氏自有人供奉照看。”
阿鳶不假思索道:“我保證。”
說完才有些猶豫,向慕容錚看了一眼。
慕容錚向他一笑:“以后我要做周國師的內子,可不是什么尊主了,你的事,盡可自行做主。”
周南因略覺尷尬,掩唇輕咳了一聲。
阿鳶卻早已經習慣了他,向周南因道:“周真人,尊主,我……我一定能。我想去小酆都那邊的寨子旁開一塊兒地,那里地勢高又向陽,溫暖潮濕,最適合種花。”
又向王韶嫆道:“北方花開的時候我還可以帶她回來。”
王韶嫆哼道:“她現在可不知道你做的這些。”
阿鳶低聲道:“我不想她知道。”
王韶嫆道:“那就聽國師的吧。”
周南因聽到國師二字,自懷中取出一方鶴形玉印,向她道:“勞煩王將軍幫我還給太后,就說貧道閑云野鶴習慣了,領國師印不過權宜之計,現在趙軍大挫,貧道的任務也就完成了。日后晉國若有所驅,再當盡力。”
王韶嫆奇道:“太后背后賣你,你不恨她?”
周南因笑了笑:“貧道精力有限,想先去愛人。”
王韶嫆看著她,發髻凌亂,衣著簡單甚至多有破損,一只手臂還被蕭梓林擺弄包扎著,但她神色淡淡地沐浴在殘陽之下,總有種隨時會隨晚風仙化而去的錯覺。
她想大概這就是王韶雁所說“注定會登上仙途”的人吧,在她眼中,一國之母也許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王家與太后關系不太好,我不好說,周真人可以讓庾家人幫你。”
王韶嫆撫摸了一下那只小葫蘆算是告別,之后揮揮手,帶領晉軍向南回轉。
庾霜意離著并不太遠,他持劍而立,表情疏離,身形蕭索,與周遭來往的人仿佛兩個世界。
周南因向他招手,剛好他也看過來,便走到她身旁遞上一個玄石打造的奇異法器,上面吸附著她的金針。
“物歸原主。”
周南因對庾霜意心懷感激,關切道:“庾真人進境了?恭喜。你有沒有受傷?”
庾霜意搖了下頭。
周南因又道:“今天多謝庾真人,如果不是你,她肯定就逃了。”
庾霜意又搖了下頭:“不必謝。”
“還有件事想麻煩庾真人。”
周真人遞上鶴印,說明緣由。
庾霜意難得微笑了一下,接過鶴印收起,道:“你本就不適合。”
周南因笑道:“沒錯,有勞真人。”
庾霜意沉默一會,忽道:“我還想問周真人要一件東西。”
慕容錚挑眼看他,對方的心思他倒是了然。
剛好蕭梓林將要緊的外傷處理完畢,慕容錚便拍著他的肩膀,將他和阿鳶帶遠了些。
蕭梓林整理著包裹,頭也不抬地道:“你倒是大度,這都能不在意。”
“我不是不在意,而是很得意。”
慕容錚纖長的手指在短笛上輕扣著,倒的確是很得意的模樣。
周南因有些意外庾霜意這種人會主動要東西,溫聲道:
“我身無長物,不知庾真人想要什么?”
“我要一張周真人的傳訊符,將來我若有求,希望真人鶴駕能來見我一面。”
周南因沒想到是這么小的要求,幸好符盒沒有遺失,取出來連畫了好幾張給他。
庾霜意卻只取走了一張,折好收起。
“足矣,多謝。”
臨走時阿鳶遠遠喊了他一聲,將決云劍拋了過來。
庾霜意收下,想了想取出問心珠也拋給他。
“王師姐曾任本門宗主,她魂魄未消,帶著問心珠也不算破例。將來她醒了,可以用問心珠看你看過的事。”
他轉身,向靜虛宗等他的弟子們走去,背影仍是蕭索,卻仿佛多了分淡然。
第二天,各宗門整頓后陸續回返,小冥帝也要帶人回到苗疆去。
阿鳶來向慕容錚辭行。
“尊主……算了,我還是問周真人吧。真人,你們往后預備去哪?”
慕容錚笑了笑,也去看周南因,等她回話。
周南因略作思索道:“我想先回宗門,安頓好師尊仙蛻。再同景真一起游方,走走小時候走過的路,看看沒見過的山水。”
阿鳶道:“那你見到好看的花海,可要叫我一起。”
他雖說不求王韶雁知道自己所作所為,但有了問心珠,這些年所見過的花將來都能通過問心珠呈現給她,自然更有盼頭,更有干勁了。
周南因同意了,他才告辭,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尊主,我真的走了。”
他被慕容錚帶著化形,學藝,成人,對他來說,尊主亦主亦師,亦父亦兄,這么多年來,還是他第一次真正的離開。
慕容錚點了點頭,目送他御劍越飛越遠,直至不見,一如撿到他那天失落的那支紙鳶。
周南因道:“舍不得吧?”
慕容錚湊近了些,將頭擱在她的肩膀上,語調含著些委屈:“有一點,要不要生個兒子彌補一下我心靈上的空缺?”
周南因只是笑,她想,來日方長,有些事,慢慢做吧。
*
冀州的一處小吃攤里來了兩位客人,男的一身墨藍稠衫上綴著金絲暗繡,女的一身素袍,手上的拂塵卻是金光閃閃,頭上的寶簪雖丑了點,但彩寶堆砌,一看就價值連城。
攤主眼明,知道來了貴客,親自出來招呼。
男客扔出塊小金錠,打聽道:“掌柜,北邊什么地兒?”
攤主得了巨賞畢恭畢敬:“回客官,那是德懿縣。”
女客覺得這名字多少有些耳熟。“左近倒數這個縣名字最大氣雅致。”
攤主道:“嗨,客官有所不知,那原來叫松樹砬子縣,后來兩軍交戰,這個縣剛易主,馬上就要屠城,上面的圣旨來了,說是皇上封了個德懿真人做國師,為了表示對國師的重視,特別嚴令要善待漢民。后來縣里的人們為了紀念德懿真人,才改了名了。”
女客不知想到了什么,恍惚片刻,點頭一笑。她遠遠看著那片秀麗山景,說道:“這里與我有些機緣,又遍野松樹,我們在那片山上建一座小觀,住幾年如何?”
男客道:“好啊。”
掌柜忙道:“呦呦使不得,客官有所不知,德懿縣是興旺了幾年,可近來那片鬧鬼鬧的厲害,請了許多厲害的法師都被惡鬼吃了,現在啊,能搬走的幾乎都搬走了。”
女客點頭道:“那更好了,有厲鬼說明地氣利于陰物,可以把小娥叫過來修行,望北也該接過來,這幾年她跟著極原山的人,脾性越發驕縱,無法無天了。”
男客又道:“好。”
老板還待勸阻,被那男客揮手打發去備菜了。
他隨口嘟囔:“這么俊俏又這么怕老婆,八成是攀附有錢夫人的小白臉了。只是太不聽勸,這么好的一對人兒何必非要去送命呢,可惜,太可惜了……”
男客待他走進后廚,傾身過去貼在女客身上,幽幽道:“有錢夫人,人家好歹攀附了你這些年,你既要立觀,給個名分,十里八鄉通告一下嘛。”
女客笑出聲來,牽起他的手。
視野所及之處,風過松海,蔥郁如畫,的確是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