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發展交通果然是重中之重
賀家劃北境為私人領地,所有資源只供養他們一族,連靈根也要挑最好的用,三百年來宗族勢力早已壯大到了一個可怕的地步。
不說族中弟子的個體實力,就單論人數,各種嫡系旁支執事長老都加起來,怕是三個青山宗都裝不下。
而他們五宗此次赴邀前來的不過百人,面對人數是他們幾十倍,且和魔尸一樣不覺痛楚難以殺死,實力也不算弱的蟲傀,能逃出去的希望確實十分渺茫。
也不怪賀綏覺得他們會為賀家陪葬。
五宗弟子方才殺了一波魔尸,狀態本來就被削減了許多,如今猝不及防迎上這么多蟲傀,一時之間被逼的連連后退。
——尤其是在他們發現自己斬出去的靈氣有大半都融進了蟲傀體內之時。
有人忍不住錯愕揚聲:“這是怎么回事!”
這玩意本來就很難徹底殺死,如今拋出去的攻擊都被吞掉了大半,這也就意味著想要清理一只蟲傀就要費更多的力氣。
他們都不是鐵打的,靈氣總有個消耗殆盡之時,再這樣下去,早晚會被耗死在這里。
意識到這點之時,眾人心底霎時一沉。
他們下意識的便想尋求長老的庇護,可回頭一看,卻看見長老們夜陷在尸山血海中,勉力應對著賀家的執事長老們,根本無暇抽身。
就連玄劍宗主也得時刻準備著迎戰蟲傀化的賀綏。
氣氛霎時陷入了詭異的沉寂之中,眾人恍然間明白一件事。
這里不再是宗門之中,長老們也再不會事無巨細的照顧著他們。在這個鬼地方里,沒有人能幫得了他們。
從現在開始,他們就只剩下手中的武器與身旁可能并不相熟,但在此時此刻卻成了“伙伴”的戰友。
他們之中大部分都沒怎么見過血,也沒經歷過生死,殺那些酷似人的魔尸之時已經是克服了巨大的恐懼,如今自己的性命也懸在一線之間——
原本還能聽見脾氣暴躁的弟子大罵賀家賊子,但現在連罵聲都停歇了,每個人悶頭揮劍祭符,努力不去想自己最后的歸宿。
畢竟他們無路可退。
這些蟲傀不死,終究是會踏著滿城人的尸骨沖出賀都城,沖出北境。
那樣死的人只會更多。
可一想到要和這群惡心的賀家人一起埋骨于此,再也回不去故土,眾人就仿佛吞了只蒼蠅般難受的要命。
壓抑的氣氛中,晏青棠直起了腰,看著被鮮血糊了半張臉的賀綏,無聲的彎了彎唇。
“該下地獄的,只有你們罷了。”她在劍光符影的撞擊聲輕聲道。
若非是渡進去的靈氣皆會被魔蠱化散,晏青棠早就炸掉魔蠱,送賀綏和他的“靈蠱”一起上西天,又哪還會和他廢話。
她偏過頭,向著連亭微微頷首,天青色的裙擺在滿地血色里旋開,晏青棠毫不猶豫轉身,奔向前方。
她聽見了風聲里送來*的低泣。
“氣死我了。”又窮又倒霉的劍修哭著抹了把眼淚,“我要是死了,我埋在蒼山上第四百八十七顆桐樹下的三顆半靈石怎么辦啊。”
路過且窮過的晏青棠沉吟片刻,十分能帶入他的心情:“那我建議你回頭換棵樹藏,不然這么多人聽見了你的小金庫,被偷了可咋整。”
劍修:“?”
她在劍修茫然的神色中粲然一笑,長風在她身下匯聚,托舉著她輕盈的踏上了天。
晏青棠祭出了一道玉符。
這是她在碧云天的客棧里,閉關數日所雕琢而出的物件,共有六道,除去她手中這一道,另外五道被蘇群玉等人帶回了各自宗門。
還是那句話。
事不過三。
佛宗和云州城的事不能再次發生。
她一點也不想單打獨斗打沒半條命,援兵還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里玩泥巴。
玉符在她手中發出瑩瑩光芒,繁復的紋路被晏青棠點亮。
“玉”是載體。
只是為了讓無形的符陣有一個家。
而此刻載體碎成星屑,無形的陣紋掙脫去束縛,賀家友情提供的靈脈也被晏青棠取出,自其上溢出的澎湃靈氣霎時間被大陣撕扯著吞入。
原本淺淡的紋路驟然大放光華,刺目的光芒幾乎照亮了半片天。
正在苦苦迎戰蟲傀的眾人被驚動,愕然的抬起頭,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踏空而立的晏青棠。
她就站在那一點光前,手結道印,隨著她的動作,那光芒瞬間變大,幾乎籠罩了半個賀都城。
與此同時,萬里之外的五宗中,五道玉牌先后碎裂,繁復的陣紋在晏青棠的隔空牽引下驟然綻開。
六塊玉符相互勾連,化成了一道傳送大陣,連同了五宗一境。
有這道傳送陣在,萬里之遙對他們而言,也不過是邁步之距。
開完陣的晏青棠重重松了口氣。
這般龐大的傳送大陣,如果沒有那截靈脈,光是啟動都要把她整個人榨干,更別提維持后續陣法運轉所要耗費的巨量靈石。
她被賀家無私奉獻的精神感動到熱烈盈眶,抱著自己的芥子戒,渾身都散發出靈石保住了的喜悅。
晏青棠這小動作落在連亭眼中,他不禁啞然失笑。
他腳下還匍匐著意識尚存的賀綏。
此刻賀綏瞪大了眼,震驚的看著偷了自家靈脈用來痛擊他家人的晏青棠,氣到渾身都在抽搐。
“賤……”他的話被連亭踩回了肚子里。
連亭冷眼睨過賀綏。
他并沒有出聲,卻似乎什么都說盡了。
——他們不會死。
——只有你們會孤零零的踏上黃泉路。
——你可真是個笑話。
——辛辛苦苦修煉了大半輩子,可到最后境界身體都將為他人所用。
賀綏氣急敗壞地揪住連亭衣擺,看上去似乎是想生啖其肉,可最后只是無力的嘔出一口血,在滿滿的不甘與憎惡中散去了全部生機。
說起來賀綏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傳奇,前半生籍籍無名,后半生忽然崛起,拖著整個賀家躋身上流,直至數十年前破境渡劫,成為修真界僅有的三位渡劫大能之一。
但可能他這一生的開頭就是錯的。
從他選擇踏上邪道,親手將魔蠱送進自己的身體之中時,就注定了他會落的這般下場。
自作自受。
連亭沒什么表情的拂開賀綏的手。
身側,玄劍宗主掃過他一眼,語氣不明的低喃一聲:“青山宗的弟子。”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個小弟子身上的氣息有些奇怪,虛虛實實涌出來的間隙,竟叫他也毛骨悚然。
連亭微微偏頭,迎著他打量般的目光,退了一步。
他負手而立,淡聲提醒。
“他要醒了。”
隨著連亭的話音,賀綏的喉間發出了“咯嚓咯擦”的古怪聲響,陡然間睜開了那雙被染上了深黑的眼,渡劫期的威壓順勢而出,又被玄劍宗主一劍劈散。
玄劍宗主最后看了一眼靜靜站著的連亭,按下心頭疑慮,一劍將賀綏挑飛。
畢竟渡劫大能交手的余波太過恐怖,常人根本承受不住。
落地的晏青棠眼看著賀綏和玄劍宗主一前一后不見蹤影,就勢向著連亭的方向走了幾步。
她抿了抿唇,欲言又止的望著他。
晏青棠什么也沒說,可連亭就是領悟了她的意思,向著她搖了搖頭。
“他不重要。”連亭道。
不管曾經和賀綏有過多少仇怨,而今他對他而言,只是一個死人而已。
連亭抬手,欲撫平晏青棠輕皺的眉心,哪知蘇群玉不知道從哪竄了過來,一下子撞開了他。
蘇群玉大喜,得意忘形的抬臂搭上晏青棠的肩:“你說的太對了,發展交通果然是重中之重。”
這等打蟲傀的好事怎么能只落在他們稚嫩的肩膀上,這不得讓他們親愛的同門一塊來感受一下快樂?
蘇群玉開心的笑著,余光不經意間撞上了連亭有些黑沉的眼神。
“呃。”他遲疑了一瞬,“朝兄,你怎么看上去好像不太快樂?”
連亭:“……”
他不僅不快樂,還有點想把蘇群玉打包送給蟲傀加餐。
蘇群玉莫名覺得脊背發涼,總感覺有歹人想害他,他熟練的把皮最厚的明禪揪過來當盾。
明禪硬著頭皮夾在連亭和蘇群玉中間,實在受不了蘇群玉這個蠢蛋,撕下他亂勾肩搭背的手,拉著他飛竄逃開。
“你是不是傻?”明禪指責。
蘇群玉:“……哈?”
也就說話的片刻中,五宗弟子長老迅速踏進傳送陣,瞬息之間跨越萬里支援過來。
踏入北境的那一刻,眾人最先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夾雜著腐敗腥臭的氣息,再垂頭看去,皆被這地獄般的場景驚到失語。
到處都是斷臂殘肢,甚至有的蟲傀丟了雙臂,也照樣能接著爬起來,用頭攻擊。
混亂的戰況中,段長老跳的最高。
因為他碰上了他的宿敵。
賀長老就算變成了蟲傀也照樣看段長老不順眼,于萬千活人中準確無誤的盯上他,第一時間沖了上去選定對手,二人激戰數百個回合,賀長老始終堅定不移地想打掉段長老的頭。
段長老嗷嗷叫著躲開,大罵:“老匹夫!我就知道你最嫉妒的就是我這張英俊的臉!”
支援過來的殷黎:“……”
“段狗賊。”她看段長老也很不順眼,冷聲道,“還錢!”
這對于段長老來說不亞于催命之音,他小手一僵,手忙腳亂的踹開賀長老,套上布袋掩耳盜鈴。
誰看了都得罵他一句——
有毛病。
好像他們青山宗出來的都病得不輕。
一不小心被段長老坑害了風評的晏青棠打了個噴嚏,她疑惑的揉著鼻子,拋出一道符,便有極鋒利的金屬巨刃凝聚而成,狠狠的切開了面前蟲傀的身體。
霎時,魔蠱密密麻麻的觸須自軀體的斷裂處冒出,蠕動著爬向四方。
晏青棠頭皮一炸,身側連亭已然上前,抬臂將她擋在了身后,落在那些觸須上的目光微微凝重。
他忽然挑落了幾塊靈石,那些盲目亂爬的觸須霎時間找到了方向一般,前赴后繼的奔過來,只頃刻間,靈石中的靈氣便被吞噬了個一干二凈,化為碎屑。
晏青棠目光一動。
第92章 仙魔之戰
那些觸須吞噬完靈石,肉眼可見的脹大了一圈,張牙舞爪的向著四周攀爬而去,所行之路上的斷肢殘臂皆被它侵入,眼見著竟再次恢復了活力。
一只手又或者半截腿在地上拱來拱去的場面有些滑稽,但又叫人頭皮發麻。
晏青棠不作他想,立刻將那些觸須連同蟲傀尸體挑到一處,祭起一團靈火。
火光中驀然傳來魔蠱的嘶吼哀鳴,難聞的氣味彌散開,可即便如此,那蠱蟲仍未死去,竟還掙扎著向外爬。
晏青棠看的心驚肉跳,毫不猶豫的又補上幾道劍氣,這才徹底斬斷了它的生機。
她神情很不好看。
在魔蠱這般可怕的生命力與生長速度之下,若是活人不小心被這些觸須觸碰——
幾乎在她生出這個念頭的一瞬間,數丈外忽然響起雜亂的響動,晏青棠下意識的尋聲望去。
那一瞬間,她看見了無數觸須借由一名弟子手中之劍一路攀上他的手臂,埋頭鉆入了他的身體之中。
晏青棠面色驟變,當即反手抽劍,卻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拒霜劍光疾起,斬去了那弟子被侵入的那只手臂。
盡管陸聞聲反應足夠迅速,可那些觸須還是鉆進了那名弟子的軀干之中,奪去了他的意識,頃刻間便將它也化為了蟲傀。
他毫無知覺的轉頭,迎上了曾經的伙伴。
這一刻,晏青棠只覺得遍體生寒。
從觸須入體,到陸聞聲出劍之間不過三息,可依舊沒能救下那名弟子。
這般詭異的侵占速度,人一旦被觸須侵體,似乎就只剩下了化為蟲傀這一個結局。
這也就代表著——
只要逃出去一只,甚至是一截活著的觸須,那整個賀都城都會以極快的速度淪陷,甚至會殃及……整個修真界。
顯然并不只有晏青棠意識到了這點。
虛空之上,以殷黎為首的碧華宗符修們踏步天罡,手結符印,千萬道符意匯聚成一陣,龐大的陣法成型,牢牢地將這些蟲傀封鎖在這內城之中。
懸于天際的傳送大陣被晏青棠遷移到了賀都城外三十里處,筋疲力竭的弟子們也輪流退出內城調息。
容瀲祭出了一間隨身洞府,巴掌大的宮殿迎風便長,化作了巨大的殿宇,暫時作為五宗的聚集地。
“這道封印陣不知能撐多久,一但陣破,我們又沒有辦法將其中蟲傀清理干凈,那首當其沖受災的就是整個北境。”殷黎眉心緊蹙,顯然對如今形勢有些不太樂觀,“更別提北境常年以來資源都被賀家把控,境中大部分都是低修或者凡人,面對蟲傀,他們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如此來看,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要把北境中人,尤其是外城之中的普通人送離,如此一來,就算內城被突破,也能將傷亡降到最低。”
容瀲沉吟片刻:“可有一點——送出去的每一個人都務必仔細篩查,以免其中混雜著被魔蠱影響,但尚未變成蟲傀之人。”
這無疑是個大工程,單說一一探查就要耗費不少人力物力,更別提將人轉送出去之后,至少還要保證他們的正常生活。
晏青棠垂手立在容瀲身后,聽著各宗長老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商討,頓了頓,忽然出聲。
“還有一種最糟糕的情況。”她施了一禮,神情凝重上前幾步,“我們并不知道外界究竟有多少人使用過魔蠱。”
就像當年的云州城主云晉一樣。
賀家經營三百年,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他們的存在,又沒能抵御住換靈根的誘惑而踏上邪路,追隨在賀家身后馬首是瞻。
若是如此,他們面對的就不僅僅是一個賀都城的蟲傀,還要提防著外界各地隨時可能爆發的蟲傀之亂。
那他們要面對的情況一下子就復雜了許多。
大殿中霎時寂靜了下來,眾人或多或少的都心底發沉。
角落里的蘇群玉聽的頭都大了,冷不丁出聲:“那現在怎么辦?我們根本沒有辦法找到那些人。”
如今賀家已然全軍覆沒,他們拿不到追隨者的名單,這就永遠是懸在他們、懸在整個修真界頭上的一把利劍,隨時隨地都能將他們戳個頭破血流。
“找不到源頭就只能用笨辦法。”晏青棠說,“派遣弟子駐守各城,一旦發現城中生出事端,第一時間控制住場面,以免傷亡擴大。”
這確實是現下最有效最直接的辦法,只不過如此一來,五宗肩上的擔子又沉了幾分。
宗門召令很快傳了下去,各宗只留下必要的長老弟子駐守宗門,以防被歹人端了老巢,其余能抽調出來的人手皆兵分兩路,一部分前往附近城池駐守巡視,剩下的盡數被召來了北境,又分兩批輪流協助北境百姓遷徙,或入賀都內城清剿蟲傀。
好在晏青棠建起的傳送大陣為他們提供了不少便利。
各宗人馬借由傳送陣踏過萬里之遙,北境中人也隨陣被分批疏散到各宗下轄地界,專門隔出了一方地域供他們暫居。
晏青棠看著每啟動一次就要消耗巨量靈氣的傳送大陣,再一次感謝賀家主送來的小型靈脈。
雖然他人已經死了,但靈脈長存。
沒有什么比一條人命更重要,各宗宗主長老們優先處理完這最緊急的事,才騰出手來復盤,晏青棠等人毫不意外的被揪了過去。
眾人收到消息時剛從蟲傀戰場上下來,渾身臟的都看不出人形,連掐凈塵訣的機會都沒給,就被拎到了駐地內。
容瀲無奈的看著自己這兩個臟臟包弟子:“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們單知道賀家與魔蠱有關,可現在事情的發展明顯已經超出了他們的認知。
‘使用’魔蠱的人搞來搞去卻把自己變成怪物,這怎么看都有些滑稽可笑。
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自己或許都不知道魔蠱還會有這種副作用,白白當了旁人的刀。
眾人從自己的思緒里抽離出來,目光落在了殿中的晏青棠等人身上。
卻見晏青棠忽的祭出了一道轉影符。
符紋被催動,虛空中霎時泛起了漣漪,有些昏暗的畫面躍然其上,正中央赫然出現了賀長老和接頭人的身影。
這正是晏青棠在賀家地牢里看見的那一幕。
轉影符忠實地記錄下了他們的一字一句,最后定格在賀綏連同二人消失的畫面上。
“起初我一直以為‘尊主’便是賀綏,直到幾日前夜探地牢時才發現,賀家背后另有其人。”晏青棠解釋,“那人被他們稱為‘尊主’,除了賀家之外,魔淵下也有那尊主的勢力,只不過月前已經盡數被誅殺。”
“魔淵”這個熟悉的字眼瞬間觸動了葉眠秋等人的記憶。
葉眠秋神情微動:“我們自魔淵中逃出來的那夜,不正是戰亂之時嗎?”
“是。”晏青棠腳下微動,站在了連亭身前,順勢道,“可我總覺得那一夜并非只是簡單的‘魔族各部落為奪權而起爭斗’。”
別人只當她是在認真分析事情,但連亭卻是忍不住垂下了眼,目光柔和的看著她擋在自己身邊的背影。
——他聽懂了晏青棠的言外之意。
果然,她這一句話引起了戰斗狂人陸聞聲的思索,他仔細回想著那夜的情景。
“我們自地牢之中逃出,便發現魔族與魔尸起了爭端,觀一路之打斗痕跡,從始至終魔族刀鋒都很明確的是在針對魔尸,若拋開接頭人所說的話……弟子反倒覺得,那似乎就是一場針對魔尸的清剿行動?”
蘇群玉反正是沒看出那些亂七八糟的刀痕有什么門道,但陸聞聲說了他就信,于是他詫異出聲:“清剿魔尸?魔淵里還有這種好人?”
“說不定呢。”時歲攤手,“看來魔族內部也不是鐵桶一片,起碼是有兩股勢力在分庭抗爭。從現有線索看,魔蠱的前身正是三百年前挑動佛宗之亂的蠱門余孽所喂養出來的‘邪蠱’,后不知是何人做了改動,以魔氣代替怨氣,但想來能驅動魔氣的怕是只有魔族——這一股勢力應當就是在魔淵之下豢養魔尸的賀家盟友。”
“那另一股勢力呢?”向晚眨巴著眼,“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那我們可以聯手一起打蟲傀嗎?”
眼見著這群弟子再說下去了,魔淵之下就要遍地好人了,尤其是自家蠢徒兒說出來的孩子話——
魔族多殘忍嗜殺,又怎么可能和人族聯手?
滄淵宗長老當即喝止:“夠了!魔族乃人族死敵,三百年前的仙魔戰都忘了嗎?”
——自然沒忘。
那是人族最慘烈的浩劫,自那之后,人族對魔族的厭惡達到了頂峰,這絲情緒是由萬千人族弟子的性命所堆積起來的,絕無化解可能。
就算是晏青棠,也永遠記得當年天銜城前,青山宗的前輩們的流下的血。
可連亭不一樣。
他本來是個人。
他在逃亡中墜下魔淵,要想在那般暴戾的魔氣下活下去,就只能破釜沉舟,逼自己踏入魔道。
他成了魔,卻也從未害過他們,反而將魔族約束的很好,在他入主魔淵之后,就幾乎再也沒有發生過魔族隨意出淵吃人之事。
晏青棠不敢想連亭身份暴露之時,將會受到怎樣的詰問。
她只是默默的后退了一步,站在了連亭的身邊,借著寬大袖袍的遮掩,輕輕勾住了他的尾指。
晏青棠說:“既然提起了仙魔之戰,那就不得不說一說這位‘尊主’的真正身份。”
原本有些壓抑的氣氛霎時被他這句話點燃。
“何意?”殷黎問,“小友知曉‘尊主’究竟是誰?”
晏青棠抬眼,眼底竟帶了幾分冷冽之色。
“不僅我知道,大概這世間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也就在晏青棠說出這話的前一刻,賀都城中驀地出現了一道身影。
他自虛空中現出身形,避開了城中巡邏的弟子,悄無聲息的來到了內城邊上。
第93章 “你,你吃和尚嗎?”
內城上空,極繁復的陣紋若隱若現,阻擋著其內蟲傀的步伐。
——倒是真沒想到這些五宗之人應對如此及時。
三百年來倒是有些長進,還要勞得他在跑這一趟。
尊主兜帽下的臉上牽出一抹冷笑,隨著他的動作,腐爛的肉塊簌簌掉落,隱約透出泛白的骨骼。
“這具身體用了三百年,終歸是要壞掉了。”他嘆了一聲,但面上卻沒什么可惜的神色,早已腐成枯骨的手探出,驀地印在了大陣之上。
禁陣被撼動的那一刻,殷黎驀地吐出一口血,再也來不及追問“尊主”的身份,忍著腦海中的刺痛,竭力出聲:“有人在破陣!”
這大陣是以她的力量為主所勾畫而成,此刻陣法被攻擊,她首當其沖的被波及,但殷黎也顧不得自己的傷勢,霎時閉目盤膝,遙遙溝通大陣,竭力穩住陣法的平穩。
幾乎是在殷黎出聲的同一時間,大殿中人皆察覺到了賀都城中乍起的浩大氣息。
段長老驀地站起了身子,握著那把黑劍的手緊了緊,眼底泛出了些微的冷意。
他毫不猶豫的當先沖出了駐地,容瀲等人也緊隨其后,瞬息之間早已跨出數丈,直奔賀都城內。
北境的冷風吹在晏青棠身上,她被這股忽然出現的氣息所攪亂的心緒才漸漸歸于平靜,腳步不自覺的慢了幾分。
“明禪。”晏青棠驟然停在了原地。
天空上壓著厚重的陰云,干冷的空氣沖入她的鼻尖,駐地附近的弟子早便聽到動靜隨著容瀲等人趕往了賀都城,于是這有些冷肅的天地之間便只剩下了她和連亭,與下意識停下腳步回過頭的明禪。
明禪的神情中還有些茫然,不知道晏青棠為何突然叫住他,呆呆的看著晏青棠上前幾步,將連亭推到了自己身前。
“你帶他去拿拂霄戟。”
明禪一愣:“……現在?”
他不清楚晏青棠為何忽然在此時提起拂霄戟,但短暫的驚詫過后,這么久以來累積下來的對彼此的信任,還是讓他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
畢竟晏青棠從沒有無的放矢過,拿了拂霄戟大不了就是他再挨一頓揍,反正他皮糙肉厚,回頭去坑點葉眠秋的靈丹一吞,照樣活蹦亂跳。
——佛宗的大孝徒明禪如是想。
“走走走,”他立時腳步一轉,招呼著連亭,“去傳送陣!”
連亭沒動。
“太慢了。”
他這話落在明禪耳朵里,明禪聽的滿頭霧水。
什么慢?
傳送陣慢?
他呆愣的片刻中,連亭目光低垂,落在了晏青棠身上。
自晏青棠叫住明禪的那一刻,他便猜到了她的意思。
他的師姐很聰明,做起事來總是喜歡先人一步掌握先機。
可若他現在去往佛宗,留在北境的他們將會直面尊主,這其中風險不可謂不大。
連亭攥住了晏青棠微涼的手,召出了沒名字。
極平常的玄鐵劍,卻因為握在他手中而被蘊養出了一絲靈識,見到晏青棠的那刻,就喜悅飛到了她的身邊,輕輕顫鳴。
明禪驀地睜大了眼。
如此普通卻生出了靈識的劍,他這輩子就只見過一柄。
那柄劍曾在魔都之中為他們殺出一條路,又一路送他們爬出魔淵。
那時他不知道這劍是從何處而來,又為何愿意護送他們一程,直到此刻,看見“阿朝”取出了它——
他恍然間想起,小須彌境中初遇之時,連亭就是提著這樣一柄其貌不揚的劍。
明禪只覺得腦子里一團亂麻,一堆疑問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他呆呆的站在原地,看著連亭攏了攏晏青棠被風吹亂的發:“等我回來。”
下一刻,后衣領驀地被他拎住,天旋地轉間,北境寒冷的風便被拋在了身后,熟悉的梵香充斥在鼻尖。
他們就站在當初取走拂霄戟的那間大殿前。
明禪聲音有些發飄:“踏,踏踏破虛空?”
他頓時感覺自己好像又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看著連亭的眼神像是見了鬼一般。
他們在魔淵里見到了連亭的劍,這便代表著他那時也在魔淵。
會出現在魔淵的渡劫境,怕是只有傳說中的那位……魔尊連亭。
連亭并沒有因身份的暴露產生過多的情緒,只是平靜的抬眸,翻手間將殿外的禁制扯開了一道口子,拎著明禪悄無聲息的踏入了殿中。
依舊是那張供案,朱紅色的長戟被封禁在其上,察覺到不速之客的闖入,戟身立刻震顫起來,極浩蕩的魔氣與煞氣迎面撲來,明禪面色驚變。
可他并沒有受到半點傷害。
那些恐怖的力量被連亭盡數擋下,他幾步上前,修長的五指扯開戟身上的梵文封印。
拂霄戟有主。
所以上一次他僅僅算是握住了它,借用了它的力量,但這一次他要做的卻是徹底收服它。
浩瀚的魔氣沖入戟身,拂霄戟靈察覺到連亭的意圖,霎時奮起反抗。
那些冰冷煞氣順著連亭的五指沖入他的體內,企圖侵入他的識海,反控住他,將他化作只知道殺戮的行尸。
于是周遭的一切飛速消融,赤紅色的鮮血潑了滿地,他踩著腳下的尸山血海,聽著耳畔的嘶聲誘鳴。
“……臣服于我……我將賜予你世間最強大的力量……”
連亭冷冷勾唇。
“孽障。”
大片大片的血色被他這一聲震得崩碎,幻象褪去后,明禪一顆圓潤的光頭驟然出現在眼前。
見連亭睜開了眼,并沒有被拂霄戟所控制,明禪這才松了口氣。
他有些矛盾。
此刻,他眼前站著一個魔頭,他總感覺自己應該做出一些行動。
明禪握緊拳頭,暗下決心,驀地沖上前去。
他探頭。
“你,你吃和尚嗎?”明禪抱著細皮嫩肉的自己,想到魔族愛吃人的陋習,有點害怕被吃,不放心地又補了一句,“炭烤和尚?紅燒和尚?水煮和尚?”
正在和拂霄戟博弈的連亭:“?”
縱使知道明禪腦子一向有坑,但連亭還是被他這問題問得有點無語:“……不吃。”
“那就好,那就好。”明禪霎時放下心來。
他和往常一般湊到了連亭身邊。
‘阿朝’是那個傳說種脾氣暴戾心狠手辣的魔尊這件事,聽上去確實有點可怕。
可一旦想起魔淵深沉的夜色里,陪在他們身邊的那柄劍——
明禪就覺得,傳聞不可信。
畢竟他還年輕,而少年人最講義氣,總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同伴的。
而且晏青棠那個狗賊多半早就知道了連亭的身份,所以當初在賀家時才那般膽大包天的到處亂逛!
她都相信連亭,那他更沒什么好說的了。
明禪摩挲著下巴:“老棠為什么叫你來拿拂霄戟?”
連亭沉眸。
“因為尊主,也為先發制人。”
“他藏不住了。今日所有人都會知道他的存在,所有人都會提防他,”連亭說著話一點一點的將自己的力量灌入戟身中,“他若想拿回拂霄戟,便只能趁消息未傳開之前先一步下手。”
明禪一怔。
他注意到了連亭話中很有意思的兩個字。
“拿……回?”
心臟驀地狂跳起來,有什么答案在腦海里呼之欲出,明禪下意識的褪下腕間的佛珠捻動,“嗒嗒嗒”的聲響中,他稍稍平靜下來。
他聽見連亭說:“他之前遣了眼魔前來取拂霄戟,可惜功敗垂成,如今他手下兩大勢力都盡數被剪除,佛宗實力又不算弱,其他臭魚爛蝦怕是連梵音寺的大門都踏不破,那下一次,必是他親身前來。”
連亭目光落在了明禪身上。
所以——
拂霄戟不能繼續留在佛宗,否則數月前佛宗的慘事還會再次重演。
況且那個人想拿回的東西,又怎能輕易還給他?
不如將這拂霄戟變成他們的東西。
明禪已經聽傻了,他呆愣在原地心神恍惚,半晌才冒出來一句:“可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他沒有等到回答,連亭已然徹底入定,專注的馴服拂霄戟兇靈。
他的氣勢節節攀升,身形也不受控制的拉長,褪去了少年人的稚嫩。拂霄戟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小,直至乖順的躺在他的掌心,任由連亭打上神識烙印。
連亭驀地睜開了眼,吐出一口濁氣,手腕翻轉間拂霄戟便消失在掌心。
“走。”他憂心北境形勢,抬手拎起明禪,“回北境。”
……
……
也就在連亭收服拂霄戟之際,尊主正瞪著眼珠子看著重新穩定下來的大陣,這才后知后覺的發現這陣的奇特之處。
它竟是由萬千種符意凝成一體,同心協力的組成了這一道禁陣。如此一來,他那一擊就等同于分攤在了千萬個人身上,不怪乎陣法未碎。
但也不待他出第二掌,容瀲等人就已趕到,數道劍氣將他逼離了禁陣附近。
他身上寬大的黑袍被劍風撩動,露出他爛的幾乎只剩下白骨的身體。
尊主似笑非笑的抬起頭,動作間還不小心掉了一只眼珠子,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眶注視著眾人。
“諸位來的倒是挺齊。”他陰森森的“看”過一圈,說話間又一不小心掉了兩顆牙,聲音就有些漏風般的含糊不清,“我這就送諸位……”
他話未說完,忽然不講武德的搞偷襲,浩瀚的力量被他壓掌心。
剛巧段長老也是這么想的,幾乎是同一時刻,他已經劈出了一劍,瀲滟的劍光疾起,那一瞬間,他手中那柄平平無奇的黑劍仿佛碎裂一般掉下了幾塊漆黑的碎屑,露出內里晶瑩的、仿佛流動著的星光一樣的劍身。
容瀲迅速反應過來,緊隨其后的斬出一劍,九曜生所過之地,空氣都被灼燒出一股熱浪,二人合力的劍氣割裂了大地,撼動了整座賀都城。
可即便如此,也只是堪堪擋下了尊主這看似隨意的一擊。
尊主勾起了唇,目光掃過容瀲和段長老。
“半步渡劫,還是兩名。”
他的話引得各宗長老弟子一驚,連姍姍來遲的晏青棠腳步都是一頓。
容瀲從未向她說過自己的境界,段長老平日里更是不愛談修行之事,只愛嗑瓜子躺平,她還是頭一次知道,他們竟是半步渡劫。
“可惜半步之遙,卻如隔天塹。”尊主的語氣似惋惜又似贊嘆,“不過在當今的天道規則之下,還能將自身大道踏到極致——誰說青山宗沒落了?”
聞言,晏青棠霎時一怔。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了江玄微的瘋言瘋語。
‘因為這天地間再也承受不起一個合道,甚至是只再多出一個渡劫’。
‘我不破渡劫,皆是這天地之錯’。
那時她只認為江玄微是在胡言亂語,但今日,她在尊主口中又聽見了類似言論。
天地……天道規則么?
她怔愣的瞬間,那邊尊主已然又蓄起一掌:“可不管是半步渡劫,又亦或是渡劫,我觀之皆如螻蟻!”
極可怕的氣息自他身上涌起,晏青棠驟然回神,遠遠開口。
“若放在三百年前,以前輩之威名,就算殺光在場所有人,也確實輕而易舉。”她踏長風上前,輕盈的越過眾人,落在了最前方。
尊主手一頓,饒有興味的看了晏青棠一眼:“哦?”
晏青棠踱了幾步,輕聲淺笑:“伏稷。”
第94章 魔尊打了魔尊
晏青棠此言不亞于平地一聲雷,驚得眾人愕然失色。
伏稷。
作為挑動仙魔之戰的罪魁禍首,天下間誰人不知他的惡名。
可三百年前他不是死在了青山劍君段戌的手上嗎?
雖然晏青棠也很不想承認伏稷死而復生的事實,可這一路查探下來的所有線索確實都指向他。
先是眼珠子魔忽然圍攻佛宗,搶奪拂霄戟。
——佛宗用了三百年都沒能化去拂霄戟本身的陰戾煞氣,這樣的大兇之器就算到了眼珠子魔的手中,他恐怕也無法駕馭。
可他依舊大費周章的自魔淵潛行到西域。
起初晏青棠并沒有去深思這其中的邏輯,可直到地牢之下,連亭對她說的那句話。
‘當年聯手伏擊我的除了賀綏,還另有一人。我記得他的氣息,且后來又再次遇見過那股氣息。’
‘你也見過。’
這就不得不讓晏青棠去思考,她見過的、有能力參與圍殺一個渡劫后期的人都有誰。
可直到她放出了被賀家私自關押的那些普通人,將賀家攪了個天翻地覆,都沒能想出個結果。
——直至那團黑霧的出現。
它現身救下賀堯風,卻也暴露了自身的氣息。
那股獨特的森冷煞氣迎面襲來的那刻,早就被晏青棠拋到腦后的拂霄戟再一次出現在了她的腦海里。
二者之間幾乎一模一樣的氣息。
那是拂霄戟跟隨它的器主數千年之久,所沾染上的洗不去的味道。
那一刻,晏青棠才意識到,伏稷很有可能還活著。
也只有是他,這一切才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身為掌控魔淵數千年的前任魔尊,魔淵之下總會有他的死忠勢力,所以向來桀驁好斗的魔族才會對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尊主”俯首稱臣。
而眼珠子魔圍攻佛宗,多半就是奉了伏稷之命,去拿回屬于他的武器。
身份就這么被戳穿,伏稷神色莫名的打量著晏青棠。
“被你發現了。”他不以為意的拉長調子,瞪著眼眶不懷好意的掃過眾人,“可人總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隨著他威脅般的話音,鋪天蓋地的威壓徑自壓下,眾人面色霎時一白,境界低的弟子更是直接跪倒在地。
伏稷的名聲太響亮了。
他是自魔淵最污穢的濁氣之中蘊生出來的天生魔體,一出世便入結丹,甚至連當年的仙門第一段戌都沒能殺死他。
而如今,這樣的一個人物就站在他們的面前,姿態閑適,居高臨下的睨著他們。
脊背上仿佛壓上了一座沉重的山巒,骨骼在這種重壓之下幾欲碎裂。
陰云沉沉墜于天際,暗淡的天光籠罩著死氣沉沉的賀都城。
弟子們茫然又惶恐的匍匐在地,心頭一片冰涼。
——伏稷三百年前就是合道巔峰的修為,如今三百年過去,怕是修為更進一層,極有可能已經是……半步飛升。
而如今的修真界衰敗不堪,合道三百年不出,甚至連渡劫境都只有三位。
其中,那賀家家主賀綏已然身化蟲傀,死死的拖住了玄劍宗宗主,至于那最后一位——
他本身就是個魔族,絕不會來救他們這些人。
他們所有的希望似乎就只能落在半步渡劫的容瀲和段長老身上。
可如伏稷所言,半步之差,如隔天塹,連渡劫都不是,又怎么能是半步飛升的對手?
三百年前的仙魔之戰尚有一位段戌在,三百年后竟再也找不出一個能阻止伏稷的人。
……他們似乎只剩下了一個結局。
死寂般的氣氛中,晏青棠抬了抬眼。
她握劍的指節發白,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才沒叫自己跪倒在地,重壓之下,雙生靈根緩緩搖曳,渾身靈氣自主沖入經脈之中,抵抗著伏稷的威勢。
晏青棠緩緩挺直了脊背。
她目光掃過伏稷那具爛的幾乎只剩下白骨的身軀,驀地笑出了聲。
晏青棠的聲音并不算太大,但落在這寂靜的氛圍中卻顯得格外矚目,看向伏稷時,眼底甚至還帶著些許嘲弄的意味。
她忽然問:“你的魔軀呢?”
伏稷是魔,更是天生魔體,可他現在這具身體,盡管腐爛的幾乎只剩下了白骨,可依舊能看出那就是一個人族的身體。
幾乎是她話落的同時,伏稷的面色陰沉了下來。
“晏青棠。”他幾乎咬掉了一口老牙,看上去恨不得將晏青棠撕碎吞入腹中一般,寒聲威脅道,“莫要自作聰明。”
晏青棠最不吃威脅,上一個威脅她的人墳頭草都兩丈高了。
她哼了一聲,驀地拔劍。
手中沒名字悍然出鞘,輕盈的劍身一顫,斬出的劍氣卻是極厚重的、宛若沉沉山巒一般,空氣都在這一劍之下被撕裂,沉悶的嘯鳴之音響徹耳畔。
這是她在天銜城前看見的段戌的劍,是牢牢鐫刻在她識海中的一劍。
它是點蒼劍譜中的第一式,喚做開天山。
“熟悉嗎?”晏青棠冷眼看著伏稷側身避過這道劍氣,聲音微涼,“當年天銜城前,我青山宗段戌劍君便是以此劍斷去了你的一臂,甚至毀去了你的魔軀,逼得你不得不茍活在一具已經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尸體里。”
“你確實還存在于世,但恐怕這三百年來都在療傷吧。”
若非如此,他又怎會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只敢躲在幕后?
他若舊傷盡復,恢復了原本實力,早就出世殺穿整個修真界了。
一個合道境的大能,若真的出手,如今的修真界又有誰能攔的住他?
原本情緒低迷的眾弟子猛然間聽到了晏青棠這番話。
她說話時語調沉穩篤定,直面伏稷這等人物竟絲毫不顯怯場。
如若伏稷真的向晏青棠所說那般,并沒有他們想象中的那么強大,那或許今日他們、整個修真界就都還有一線生機。
弟子們面色好看了一些,可伏稷神情卻更加陰沉了。
他是天生魔體,自誕生而起,無論修行還是其他都是一路順遂,天銜城前敗于段戌之手是他此生栽的第一個跟頭,為此自己甚至賠上了大半條性命,變成了如今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
伏稷臉上不自覺的生出幾分戾氣,恨的牙根癢癢。
尤其是晏青棠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他這些事:“你是真不怕死。”
晏青棠無所謂的抱臂,充分向伏稷這個活了幾千年的老古板展示了當代年輕修士超前的精神狀態。
“早死晚死都得死,不如現在就去死。”她抻著脖子,“那你弄死我吧。”
伏稷:“?”
晏青棠這堪稱挑釁的態度讓他一下子火冒三丈。
“好。”他冷笑一聲,“我這就送你下地獄。”
袖袍下的已化作枯骨的手掌伸出,澎拜的力量凝聚于掌心之上,段長老和容瀲霎時向前一步,看上去是準備幫晏青棠擋下這一擊。
晏青棠卻拽住了他們的袖子。
她瞇了瞇眸,目光落在伏稷身上仔細打量,冷不丁開口:“你還剩下幾成功力?”
伏稷心中一驚,心緒紊亂的瞬間,掌心聚起的力量也隨之一亂,不受控制的消散開來,他驀地抬起了眼,空洞洞的眼眶直勾勾的盯著晏青棠。
他明明沒有什么表情,可晏青棠卻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殺意。
比起方才近似威脅的話語舉動,如今的他才是真動了要弄死她的念頭。
可試探的話已經出口,伏稷也已經被她得罪了個徹底,不如索性一鼓作氣。
晏青棠指腹拂過沒名字正輕顫的劍身,頓時底氣足了幾分。
“你說無論是半步渡劫,又亦或是渡劫,在你看來都如同螻蟻——可那是三百年前,是你合道的時候。”
“但如今不一樣了,這天地之間承受不住一個合道境的誕生,所以天道絕不會允許合道的存在。”
“至于你。”她似笑非笑的掃過伏稷幾眼,語氣十分篤定,“至多也就是你口中的‘螻蟻’而以。”
伏稷面上陡然間攏上了一層陰云,扯開的嘴角顯出一絲狠厲。
“晏青棠,人太聰明了不是好事。”
聞言,方才還頂著一副高深莫測看透一切模樣的晏青棠瞬間破功。
“哈哈!”她一拍大腿,快樂一笑,“所以我猜對了!”
伏稷:“?”
他這個身體的腦子大概也已經爛掉了,沒有腦子這件事限制了他思考,他愣了好幾息才反應了過來。
“你詐我!”
晏青棠揚眉。
她忽悠人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嗎。
連狗天道都被她給忽悠過。
這個伏稷真是大驚小怪。
她不贊同的嘖了一聲:“聊天的事怎么能說的這么難聽呢!”
伏稷:“……”
他氣笑了。
他終于意識到不能跟著晏青棠的節奏走,否則早晚自己要被她騙的骨頭架子都不剩。
于是他選擇閉嘴,直接動手。
如晏青棠所料,他虛張聲勢半晌,真實實力也不過渡劫境。
可就算如今他只恢復到了渡劫境,對付這些蝦兵蟹將也綽綽有余。
伏稷冷冷勾唇。
北境的風被他攪動,化作萬千利刃向晏青棠等人席卷而來。
卻驀地有一道朱紅色的光刺破虛空,撞散了那些風刃。
伏稷面色驟變:“拂霄戟!”
他的目光落在虛空之中,連亭的身形自其中顯現。
他指尖微蜷,拂霄戟便順從的回到了他的掌心,徒留它心碎的前主人呆在原地,氣到冒煙。
先是被晏青棠騙的只剩骨頭架子,又被連亭偷了寶貝的伏稷破大防。
“豎子爾敢!”
濃稠的魔氣沖天而起,狠狠的向著連亭碾壓而去。
令人心悸的氣息撲面而來,連亭眉頭動也不動的拂袖。
兩道魔氣狠狠相撞,賀都城都震了三震。
弟子們不小心被震得栽倒在地,也顧不上爬起來,趴在地上看著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連亭。
這什么情況?
魔尊打了魔尊?
第95章 狗天道究竟忽悠了多少人?
渡劫境強大的威壓之下,大地都龜裂開來,仿佛蛛網般綻開道道縫隙。
交手的余波炸開,虛空蕩出道道漣漪,幾乎呈實質性的掃向四方。
盡管連亭出手攔下了大半力量,但四周的磚石草木仍舊被掃落,昔日繁華的賀都城被震成了半個廢墟。
好在賀都城中城民早幾日就盡數轉移,如今這里就是座空城,并不用擔心傷到無辜之人的性命,只是可憐了眾弟子被迎頭痛擊,噼里啪啦下了一陣石頭雨。
晏青棠也站立不穩的踉蹌了一下,被攔腰折斷的巨樹迎頭砸下的瞬間,容瀲驟然間握住了她的手腕,帶著她疾退數步。
濺起的塵土遮蔽了半片天,晏青棠咳了幾聲,抬起頭時驀然對上了容瀲的視線。
她心頭一跳。
從阿朝變成“魔尊”,連亭的樣貌其實并沒有多少變化,熟悉他的人幾乎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她不知道該怎樣向容瀲解釋連亭的身份,雖然一切都起于巧合,但后來連亭恢復記憶后,他也確實是隱瞞身份又回了青山宗。
從頭到尾,容瀲好像都被他們蒙在鼓里。
晏青棠有些心虛,她下意識的別開了眼,避開了容瀲的目光,不自覺的揪住袖角扯來扯去。
卻見容瀲輕輕嘆了一聲:“我都知道。”
“有些事情雖然現在無法說出口,但帶阿朝回來,是我自愿而為。”他在晏青棠錯愕的目光中揉亂了她的發絲,溫和道,“聽話,躲起來。”
柔和的力量裹挾住晏青棠的身軀,將她送離了數丈之遠。
晏青棠滿心茫然的落地,滿腦子里只剩下了容瀲的話。
他都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連亭的真實身份?
什么又叫做“無法說出口”?
這看起來極平常的五個字卻讓晏青棠克制不住的想起了一些往事。
她也曾有“無法說出口”的時候。
那時她被“系統”規則所束縛,明知道“劇情”走向,卻受制于規則無法對人言明,只能被動的被牽扯到劇情之中。
但后來她才發現系統其實從來都不存在,迫使她走劇情的一直都是天道,束縛她的也是“天道規則”。
那容瀲……也是嗎?
狗天道究竟忽悠了多少人?它是什么傳銷頭子嗎?
晏青棠有點想口出狂言,但怕被劈。
她只能將罵罵咧咧的話按在心底,眼見著容瀲轉身,毫不猶豫的踏前幾步,站在了連亭身邊。
九曜生散出灼日般的光芒,應和著段長老的劍氣,一前一后的追隨在朱紅色的戟身之后,直斬伏稷。
——絕不能因為伏稷現在只有渡劫境界小瞧他。
畢竟無論是他的眼界,還是他的戰斗經驗、術法儲備都是合道巔峰才有的水準,若僅僅是將他當成一個單純的渡劫,怕是會吃大虧。
這種級別的戰斗,煉虛之下去了就是個死,煉虛之上去了也得挨倆大嘴巴子,也就只有容瀲和段長老還能插得上手。
其余人不得不退離數十丈,以免被卷進余波之中死無葬身之地。
眾人遠遠望著纏斗著的四人,面色十分復雜。
誰也沒想到魔尊連亭會突然出現,而且看起來好像還是站在他們這邊。
但人魔兩族積怨已久,絕大部分人還是覺得連亭是在黃鼠狼給雞拜年。
有長老猜測:“如今伏稷還活著,想必早晚會重新奪回魔淵政權。而那連亭身為現任魔尊,伏稷若回魔淵必定影響他的利益,不如趁此時機,殺伏稷一個措手不及。”
他這話似乎是最能貼合現下情況的解釋,眾人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釋,紛紛頷首。
“有道理。”
四面八方的應和聲中,不知是誰忽然道:“只是那拂霄戟又為何會在他手中?難不成他打上了佛宗,強奪了拂霄戟?”
在場佛宗弟子驚聞此言,頓時被嚇得半死,手忙腳亂的掏出玉筒,趕忙聯系宗門。
……也就沒注意到恰好路過的明禪滿臉心虛。
佛宗倒是沒事,連亭也不會對佛宗下手,只是宗中出了他這個內鬼而已。
內鬼縮著脖子迅速混入人群,生怕被逮住吊起來抽一頓。
而此刻,人群之中,某個角落里,葉眠秋等人正在發呆。
雖然在如此緊急的關頭神游實屬不應該,但是——
那個魔尊連亭為什么那么眼熟啊!
“朋友們。”蘇群玉氣若游絲,“我覺得可能是這段時間太忙,沒有好好吃飯的緣故,我好像餓出了幻覺,總覺得看見了阿朝他爹。”
時歲滿臉恍惚:“但是,爹和兒子也不能長的一模一樣吧!”
這個連亭除了型號和他們記憶中的不一樣,其他的怎么看都是他們認識的那個阿朝吧!
蘇群玉還是無法接受這個慘痛的事實。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曾經在魔尊嘴下搶雞腿,又當著連亭的面朗誦《年下狠狠愛》,甚至有一段時間還將魔蠱的鍋扣到了連亭的頭上,蘇群玉就覺得——
自己雖然還活著,但馬上就要死了。
“老時。”他露出一個恬靜的微笑,渾身都透露出被噩耗打擊傻了的氣息,“你們滄淵宗承接打造棺材的業務嗎?”
時歲:“?”
他剛想拒絕這個晦氣的訂單,一個沒摁住就叫自家師妹竄了出去。
向晚眼睛發亮。
棺材?
沒打過想試試。
于是她問:“你想要滑蓋的還是翻蓋的?”
時歲是一個不掃興的好師兄,他看著師妹很感興趣的模樣,立刻將拒絕的話吞進了肚子里:“我們還有飛劍式、丹爐式等多種款式可供選擇,只有你想不到,沒有我師妹做不到。”
蘇群玉聞言大悅,謹慎的沉吟了片刻。
“……可以打造成人形嗎?”他順手拉過身邊的陸聞聲,“就比如說就鍛成他的模樣。”
蘇群玉靦腆一笑:“因為我比較怕黑,所以想找個人陪葬。”
陸聞聲:“?”
他臉一綠,冷酷拔劍,看樣子現在就想送蘇群玉上西天。
乒乒乓乓的響動伴隨著蘇群玉鬼哭狼嚎的聲音中,葉眠秋忍不住扶額。
有沒有人還記得,他們最初討論的是阿朝是連亭這件事啊喂!
……
……
連亭并不知道因為自己身份的緣由,致使胡言亂語的蘇群玉挨了陸聞聲一頓毒打。
他只是專注的應對著伏稷。
拂霄戟毫不念舊情的向著伏稷刺去,逼的他不得不退后一步,卻正撞上了容瀲的劍光。
他斬出了平平無奇的一式青山劍。
于是陰云散盡,灼日升空。
刺目地劍光攪碎了伏稷的罩袍,露出了其下的只掛著零星血肉的森森白骨。
伏稷光。溜。溜的一具骨架站在原地,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受過這等奇恥大辱,偏生一邊那個長的很潦草的人還突然吹起了口哨。
“不穿衣服到處溜達。”段長老探著頭,抬指戳臉,“羞羞羞!”
伏稷:“……”
他一掌朝著段長老的天靈蓋拍去。
段長老一扭屁股,身姿妖嬈的躲了過去,超大聲的陰陽怪氣:“喲喲喲——惱羞成怒了呦。”
伏稷被他氣的兩眼發黑,總覺得段長老這幅臭德行有些似曾相識。
也就在這個念頭冒出來的瞬間,段長老手腕一震,驀地起勢。
他手中那柄平平無奇的黑劍又一次龜裂出道道裂痕,隱約可見其內流動著的璀璨星光。
劍身仿佛掙脫束縛般激動的顫鳴著,隨著劍主的意志悍然下落!
這一劍劃破虛空,留下了一道瀲滟的劍痕,直斬伏稷面門。
伏稷驀地睜大了眼。
“是你——”他在劍鳴之音中怒喝,帶著恨不得生啖其血肉的狠厲,“我殺了你!”
他竟是避也不避的向著段長老那一劍而去,任由劍氣撕開他的護體魔氣,甚至連身后容瀲和連亭斬落的攻擊也未躲避,失心瘋似的拼著半身骨骼被碾碎也要撲過去。
一顆頭帶著半個骷髏架子迎面撲來,換成蘇群玉當場就得嚇暈過去,可段長老卻沒什么反應,身形不退的再出一劍,鋒利的劍身吻過伏稷的咽喉,幾乎沒費什么力氣的就斬斷了他的頭顱。
段長老:“……哈?”
他有些茫然,正關注著戰局的眾人顯然比段長老還要茫然,對視一眼均看到了對方眼底的愕然。
這就……死了?
段長老絕不相信伏稷就死的這般輕易,他難得蹙起眉頭,神識驀地散開,仔仔細細的掃過每一寸土地。
他看見了極隱秘的角落里正滾動著的一塊白骨。
于此同時,連亭已然躍身而起,直奔那塊白骨而去。
可他還是慢了一步。
那塊白骨驟然跨過虛空,落在了內城上空。
古怪的氣息霎時蔓延開來,晏青棠悚然一驚。
“他要自爆!”
隨著她的話音,散落在地的尚能成型的白骨霎時飛聚而起,又夾雜著萬鈞之力炸開。
渡劫境自爆的威力何其可怖,凜冽的罡風霎時肆虐開來,仿若巨錘一般狠狠撞擊在每一個人的胸口。
晏青棠也被這股力量震得倒飛而出,跌落在了飛身趕來的連亭懷里。
他寬大的袖袍攏住晏青棠的身形,替她擋去了大部分攻擊,可即便如此,晏青棠還是覺得胸口劇痛。
其余人更是被震飛百丈,墜在地上時忍不住嘔出了滿口血腥。
轟鳴之音響徹,整個賀都城都在這股巨力之下坍塌,籠罩于內城上空的禁陣也應聲碎裂,化作星星點點的流光,散入虛空。
陣破了。
蟲傀發出歡欣喜悅的嗬哧聲,瞬息之間便躍出內城。
他們并沒有和晏青棠等人糾纏,甚至是刻意躲著他們的方位,脫困而出的第一時間便各自散開,涌向四面八方。
攔不住了。
陣法一破,這些蟲傀就如同魚兒入海,再無回旋余地。
晏青棠按住隱隱作痛的胸口,恍然間意識到:“伏稷從一開始就沒想著和你們斗——他的目的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那就是破開禁陣,放出蟲傀。
為此,他甚至不惜親手毀去自己的軀殼。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們一開始就做好了陣法被蟲傀擊破的準備,賀都城乃至北境各城的城民都已經被遷居至五宗下轄城鎮。
在這些蟲傀沖出北境之前,他們還有時間做準備。
但可以預見的。
這將是比仙魔之戰更加酷烈的一場慘戰。
晏青棠平息下紊亂的內息,稍稍側過身子。
她聽見有人在叫她:“晏小友,到這邊來。”
晏青棠抬眼,正對上各宗長老們警惕的神情。
是了。
連亭在他們眼里就是個魔頭,風評比伏稷好不到哪去。
但晏青棠沒動。
她拍掉了身上沾染的灰塵,攏好了凌亂的發絲,極其自然的扣住了連亭的手。
“我就在這里。”晏青棠說,“我哪也不去。”
第96章 “這是我看著長大的身軀。”
冰涼的五指沾染上了她的溫度,又自交纏的指間一路蔓延至心尖。
那一日,在青山宗的藏經閣中,她也是像今日這般扣住了他的手,對他說“我并不在乎名聲”。
所以她今日就站在了他的身邊。
哪怕他惡名在外,哪怕他身份暴露受人敵視,她也愿意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光明正大的與他十指交纏。
連亭的表情霎時柔和下來,垂下的視線一瞬不瞬的落在晏青棠略顯凌亂的發頂上。
他再也看不見周圍人警惕、厭惡的目光,整個世界都似乎變得虛無灰敗,唯有她是清晰的、明亮的。
像是這萬物沉寂的冬日里,一抹絢爛的春光。
心尖克制不住的滋生出一陣癢意,他反握住她,輕易的將她的手攏入了自己掌心。
各宗長老愕然的看著這一幕,不可思議的念頭在心底發酵。
“荒謬!”當即便有長老低喝,“晏青棠,你知不知道你身側之人是誰!又可還記得你的身份?”
晏青棠這一年多來聲名鵲起,從小須彌境前連破四境,到梵音山上以身犯險,對戰煉獄魔君,這樁樁件件都早已傳遍天下,已然是仙門年輕一代的魁首,當之無愧的第一。
可她如今竟和一個魔頭混在了一起——
若傳出去豈不令世人恥笑!
氣氛霎時凝滯下來,或看戲、或譴責的目光盡數落在了晏青棠身上。
他們并不眼瞎,也看得出連亭和經常跟在晏青棠身邊的那個阿朝長得很是相似,甚至極有可能就是同一個人。
所以……青山宗窩藏魔族?
但礙于容瀲和段長老尚在,倒是沒人敢大聲提出來,只是湊在一起交頭接耳。
竊竊私語聲中,晏青棠神情未動。
“我當然知道。”
“我知道他叫連亭,也知道他是阿朝。”她聲音平和,卻字字句句堅定有力,“我還知道是他在小須彌境中不顧自己力量盡失,奮不顧身的阻攔化神妖王,為我創造了布陣之機。”
“云州城中有他,梵音山上也有他。乃至今日他依舊站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他從未濫殺過無辜。”
晏青棠向前一步,微微仰起了頭,一字一頓:“他是我師弟。”
她聲音不大,卻依舊震得眾人愣在了原地。
拋卻那股面對魔族不受控制生出的憤恨之后,他們這才想起,在“阿朝”變成魔尊連亭之前,他也曾救過那么多的人,甚至今天……還救下了他們。
先前說話的長老一噎,偌周遭空氣霎時寂靜下來,只剩下了呼嘯的風聲不知疲倦的撞入耳邊。
風聲里驀地響起一聲輕笑。
“嗯,是。”容瀲抖了抖九曜生,尚未還鞘的長劍便落下了星星點點的仙光。他慢條斯理的踱到了晏青棠和連亭身邊,“他也是我的弟子,只要他愿意回來,青山宗就永遠都有連亭的一席之地。”
他無疑是承認了連亭青山弟子的身份,哪怕會讓他們背上“窩藏魔族”的罪名,也在所不惜。
即使青山宗給世人的印象就是隨意到有些離經叛道,可此舉依舊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偏偏在場的另一個青山宗長老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任由容瀲胡作非為。
當即就有人偏頭去尋段長老的身影,卻發現他不知道何時拉出來了一把躺椅。
“看我干嘛?”段長老躺的肚皮朝天,悠哉悠哉的睨了那人一眼,“是我的英俊讓你魂牽夢縈了嗎。”
那人:“?”
他哽住,目光掃過段長老身上那件皺皺巴巴不知道多少年沒洗過的宗服,又落在了他胡子拉碴的老臉上,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仿佛吞了三斤蒼蠅般,一張臉五顏六色的難看。
段長老毫無自知之明,做作的捋了捋頭發。
“對不起。”他沉重道,“我心里已經有人了,給不了你想要的回應。”
段長老捂著臉嚶嚶嚶假哭:“我們以后還是不要再聯系了!”
那人:“……”
他瞬間沒有心情管連亭的事了,被惡心的偏過頭去吐的天昏地暗。
他真服了!
魔族的弟子有病的長老,之前還覺得溫和有禮的容瀲是青山宗唯一的底線,可結果他居然也是個膽大包天的狂徒!
他們青山宗就沒有一個正常人嗎!
段長老僅憑一己之力成功沉默了全場,美滋滋的掏出了一把瓜子開嗑,咯嗒咯嗒的響聲中,明禪忽然上前。
“若是連亭有歹心,數月之前我們落下魔淵,那時他完全可以趁機殺了我們,又何必以劍相送,一路護佑我們走出魔淵。”
他的話叫陸聞聲幾人盡皆錯愕,陡然間想起了那一夜綻于眼前的璀璨劍光。
可即便沒有那一劍,他們也依舊是一起打過架,一起受過傷,又一起蹲過大牢伙伴。
他上前幾步,抱劍行禮:“弟子私以為修士中有諸如賀家這般心術不正之人,那魔族之中也不全然都是嗜殺之人。”
“況且今日若非連亭,還不知要死傷多少弟子。”葉眠秋斂目施禮,“若不顧這救命之恩,反而劍指救命恩人,又與魔族何異。”
“這一路行來,許多危急關頭也多虧了連亭出手,我們才能完好的站在這里。”
各宗長老拉都拉不住,眼睜睜看著自家倒霉弟子一個接一個的蹦出來湊熱鬧,直愣愣的擋在了連亭和晏青棠身前。
他們氣的倒仰,拼命安慰自己這是自家的寶貝疙瘩,抽死一個少一個,才勉勉強強按下了殺心。
看熱鬧的段長老吐了一口瓜子皮:“我說,你們這么大把年紀活到狗身上了?連群孩子都不如,磨磨唧唧的,就這么件破事也能折騰這么半天。”
“沒關系,接著聊。”他翻個白眼,“聊上個一年半載的,等聊完了出北境,外面的人也就死的差不多了,到時候我們直接挨個給人磕頭上墳就好咯。”
眾長老被他罵的狗血淋頭,但偏偏還無法反駁。
確實如段長老所說。
如今形勢嚴峻,他們方才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若再對峙下去,等蟲傀沖出北境,還不知道要死傷多少人。
事情總要有個輕重緩急,眾人捏著鼻子暫且認下了連亭之事。
——就如葉眠秋所說,他們欠著連亭一條命,若真恩將仇報才叫妄生為人。
如今蟲傀四散奔逃,修真界又浩大無邊,若想一個一個的將他們追捕回來難度太大,完全封鎖北境邊界線也不太現實。
那就只剩下了一個辦法。
守城。
一旦蟲傀露頭,便立刻將他們誅殺在城門之前。
各宗下轄城池數量不一,少的有數十座,多上百之數,這個可怕的數字霎時讓各宗長老頭都大了。
他們商議的時候,晏青棠和連亭正在接受葉眠秋等人的圍觀。
時歲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突然變大的連亭,神情十分微妙。
……有一種前一刻還在和自己勾肩搭背玩泥巴的朋友,突然長大成人的荒謬感。
蘇群玉眼睛發直,目光落在了二人交握的指間,后知后覺的一蹦三尺高:“你,你們!”
他身后,明禪鬼一樣的飄過。
“你才看出來么?”明禪幽幽道,“所以你能活到現在多虧了老亭念舊情。”
他趴在蘇群玉耳邊惡魔低語:“我看你下次還敢不敢當著他的面讓老棠頭插大蔥。”
蘇群玉:“……”
“我錯了。”慫的要死的蘇群玉抱頭痛哭,“是我插大蔥。”
明禪的快樂建立在蘇群玉的痛苦之上,他笑的跟鴨子一樣,嘎嘎嘎的笑聲中,向晚小臉皺成一團。
“有一個問題。”她癟著嘴巴,瞪著連亭,一想他是個渡劫境就覺得他老的要命,“你幾千歲了?我們家阿棠年紀輕輕,怎么就被你給拱了?”
忽然成了個老頭的連亭:“?”
老頭亭到底沒來得及為自己正名。
長老們踏出大殿,隨身洞府也被容瀲收起,五宗各自打道回府,安排之后的守城事宜。
臨踏入陣法之前,晏青棠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昔日繁華的賀都城已然坍塌成廢墟,陷入地底深坑片瓦無存。
整個北境都空曠無聲,更遠的天地一線間,晃晃悠悠的飄落了一片雪,不過須臾便落了滿肩。
晏青棠收回視線,撣落肩頭雪花,再沒有猶豫的踏入陣法之中。
也就在同一時刻,一片荒蕪之地中,黑霧驀地撞破虛空。
較之之前濃稠深黑的模樣,此刻這股霧氣明顯淺淡了許多,被風一吹便四散開來。
自爆的雖然只是他撿來的身軀,但終歸是他元神的棲居之地,炸開時難免牽連元神。
但在那般情況下,尤其是姓段的狗賊也在,他只能選擇傷敵八百自損一千。
伏稷緩了好一會才重新將自己凝聚成團,跌跌撞撞地沖入洞府之中。
角落中的蒲團上,正盤膝打坐的賀堯風聽見動靜,驀地睜開了眼。
“尊主!”他驚愕的看著重傷歸來的伏稷,“是誰傷了你?”
伏稷沒說話,只是意味不明的打量著賀堯風。
這段時間無數天材地寶砸在了他的身上,較之剛斷臂之時,如今賀堯風的氣色明顯好了許多,甚至連境界都隱隱松動。
“罷了。”伏稷低低嘆了一句,“萬事難全。”
斷臂重生無非就是費點力氣,缺失的靈根也可以等抓住了晏青棠那個小賊再換。
思及此處,黑霧驟然間凝聚成人形,毫無征兆的向賀堯風靠近。
伏稷抬手,指尖虛虛的撫上了他的臉。
“這是我看著長大的身軀。”陰冷的語調自他喉間溢出,帶著一股詭異的滿足般的喟嘆,“現在,你該還給我了吧。”
黑霧凝聚成的手霎時扼住了賀堯風的脖頸,森冷的寒意自肌膚滲入,幾乎凍結了他的血脈。
賀堯風驚懼的瞪大了眼。
第97章 晏師姐究竟是什么毒瘤
那只手宛若鐵鉗般牢牢的箍在了賀堯風的頸間,無情的剝奪了他的呼吸,四肢也仿佛被什么無形的力量禁錮住了一般,任憑他用盡全身力氣,依舊只能僵直的被縛在原地。
窒息的痛楚逐漸彌漫開來,肺腑里像是被火焰灼燒一般,賀堯風面色脹紅,拼盡全力也只擠出了些破碎的聲音:“尊……尊主……”
伏稷微微一笑。
“從小到大,你想要的所有東西,無論是最上等的靈丹妙藥,還是這天下稀缺的天材地寶,我都一一送到了你的手中——因果循環從來都是這天地之間不變的真理,你承了我‘因’,自當要還我一個‘果’。”
“乖。”他一寸寸的打量過這具由他精美養護的身軀,附在賀堯風的耳邊低聲嘆道,“放輕松,馬上就好了。”
黑霧轟然散開,極其粗暴的鉆入了賀堯風的身軀之中。
像是有無數把利刃在體內不斷翻攪,切割開他的血肉,賀堯風原本清俊的面容霎時變得扭曲可怖。
他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身體止不住的顫抖著,就連呼吸也會給他帶來莫大的痛苦。
直到此刻,賀堯風才恍然明白了伏稷的打算。
他不再滿足于寄居一具死去的身軀,他想真真正*正的活過來。
所以他要奪舍他,要借由他的軀殼復生,重新降臨在這個世間。
被生奪軀殼的感覺痛苦又漫長,賀堯風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意識被一點一點的撕成碎片,又被更強大的元神之力吞噬。
他的意識化作伏稷修補自己受損元神的養分,他的身體也會為他所用,屬于“賀堯風”這個個體的人生、過往、記憶皆被抹去。
就好像他這人的存在,這十數年的爭名逐利都是個笑話,到最后他什么都沒有留下,連自己都丟了。
他恨伏稷,恨晏青棠,恨所有人。
可卻沒有那個能力為自己報仇了。
賀堯風仰倒在地,眼瞳中流出一道血淚,干枯灰敗的唇動了幾下,自喉嚨里溢出一絲意味不明的聲響。
片刻后,便徹底失去了聲息。
墜落在塵土中的手指顫了顫,緊閉著的眼驀然睜開,伏稷有些生澀的活動著這具身軀。
三百年了,他終于又一次的感受到了光的溫度,嗅聞到了彌漫在空氣中的各種氣息。
心臟在鮮活的跳動著,熱血奔流在身軀之中。
伏稷勾起了唇角。
這具身體被他仔細的雕琢過,根基打的極穩,重回巔峰只是時間問題。
他站起身,看著空蕩蕩的右臂,眼底浮現出一絲戾氣。
——好一個晏青棠。
他定要剖去她的靈根,再將她扒皮抽筋,生剜其骨,方才可解心頭之恨。
伏稷勉強才克制住翻涌的怒意。
他踏不進青山宗,若晏青棠一直藏在青山里不出來,想抓到她豈不難如登天?
他神色深了幾分,忽然翻手掐訣。
空氣中蕩開道道漣漪,被他撕開的虛空裂隙之中,驟然出現了一只巨大的蟲子。
蟲身上奇詭綺麗的紋路仿佛活過來了一般蠕動著,乍看上去像是一張尖叫吶喊著的人臉。
它比其余魔蠱更加龐大,氣息更加恐怖,膨脹的腹部幾乎是它身體的兩倍大,里面孕育著的都是它的“孩子”。
這是一只蠱母。
伏稷絲毫不嫌棄蠱母可怖的外表,溫柔的撫上它的頭顱。
“去吧。”他低喃,“讓你的孩子們把她引出來。”
引到那座城里,也省得他廢兩番力氣。
“咕嘰。”
蠱母龐大的蟲軀微微晃動,萬里之外,一部分蟲傀忽然頓住身形,稍傾,驀然調轉方向,向南而去。
極南之域,有山曰青山。
——那是青山宗所在的方向。
青山宗中,晏青棠尚不知曉有大批蟲傀南下,她捏著傳音玉筒,正在焦頭爛額。
“南嶼天華宗。”她眉心微蹙,“果然,最壞的情況出現了。”
修真界除五宗之外,大大小小還有許多宗門,南嶼天華宗便是其中的老牌勢力。
此次蟲傀之禍波及到整個修真界,五宗獨木難支,自然要聯合所有有生力量,消息遞到天華宗時卻始終未有人回應。
他們整個宗門竟都失聯了。
這絕對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容瀲親自跑了一趟,果然發現整個天華宗上下都已被蠱蟲寄居,甚至已然屠滅了周遭三個小門派,血氣縈繞了整片南嶼之地。
其實晏青棠很早就提出過這一點。
——他們不知道外界有多少人使用過魔蠱,也不知道賀家這么多年來籠絡了多少勢力。
比起已知的賀都城蟲禍,這些不定時炸彈更加麻煩。
南嶼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就算宗門中不是所有人都用了魔蠱,可以蠱蟲那恐怖的生長速度與寄生能力,只要有一個人化作蟲傀,就會以極快的速度蔓延開來。
形勢不容樂觀,一時間晏青棠心底有些發沉。
“我其實一直想不明白一個問題。”她指尖輕扣桌面,許久才繼續出聲,“伏稷的目的是什么?”
三百年前他就曾禍亂過修真界,那一場大戰中修士與魔族均死傷慘烈,甚至伏稷本人都丟了大半條性命,
如今三百年后,他依舊執著于掀起戰爭。
——這比她還不忘初心。
她去偷靈脈是為了保住自己親愛的靈石,那伏稷呢?
總不會是因為他活的太久了閑的沒事干突然想找找刺激等等這種見鬼的理由吧?
連亭顯然也不太清楚這其中緣由,畢竟三百年前他也沒出生,對那場戰爭的細節不甚清晰,經歷過那場戰爭的容瀲和段長老又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晏青棠便只能先將這個疑問按在了心底。
如今青山宗中有些冷清,大部分長老弟子都已經被派遣到了各城之中,晏青棠也是因為先前在賀都城中被伏稷自爆的余波所波及,受了些傷,才留在宗中調息。
她吞下幾顆丹藥,閉目引導藥力修復受損的軀體,再睜眼時便是被腰間急訊震醒。
垂掛于腰際的弟子令輕輕顫動,瑩潤的白玉竟泛出了些許血色的光。
晏青棠面色驟變。
“是求援令。”為她護法的連亭沉聲,“有弟子遇險了。”
……
……
青山宗下轄七十四城,其中又以天銜城最為繁榮,五湖四海而來的散修凡人皆聚于此地,城中城民數十萬計。
它是入青山宗轄地的必經之地,是一座重城,也是仙魔之戰的主戰場之一。
三百年前就有無數魔族被城內的新鮮血食所吸引,齊聚于此地,妄圖攻破城門,沖入城中大塊朵頤。
三百年后,這里又一次迎來了蟲傀的覬覦。
他們跋山涉水自北境而來,每個人都面色青白麻木,被存于身體之中的魔蠱所支配,不知疲倦的攻擊著所見之活物。
城門之外,濃郁的血腥氣彌散,到處都是蠕動著的斷肢殘骸,弟子們一開始還會惡心恐懼,可漸漸的竟適應了這番場景,見怪不怪的補上一道攻擊,將那些殘肢絞成齏粉,以絕后患。
江云淮一團靈火燒出一片空地,抽空踹飛一只撲上來的蟲傀,罵罵咧咧:“都說了我只是個柔弱的丹修叫你別過來別過來——被踹了吧!”
他生氣的掏出一個丹爐,一丹爐將那蟲傀砸成了泥。
這一批的蟲傀殺了個干凈,弟子們例行檢查,仔細查看有沒有被遺漏的尚且存活著的觸須。
江云淮趁這個時間躍上城墻,神識向遠處飄散,查探附近還有沒有漏網之魚。
他雖然睜眼就是煉毒不愛修煉,但天天被長老們鞭策毒打,不知不覺竟也入了半步化神,眼見臨門一腳就能破境。
此刻神識散開,極輕易的便籠罩了周遭百里之地,視線一寸一寸的掃過,不期間忽然瞧見了密密麻麻的黑點。
一瞬間,江云淮遍體生寒。
——那是無數奔涌來的蟲傀,飛天遁地的極速向著天銜城趕來。
他神色驟變,立時喝道:“快入城!”
蘊含了靈氣的聲音散在了風里,自戰場上培養出來的默契叫這些弟子無條件的聽從了江云淮的聲音,沒有猶豫的轉身回城。
可已經來不及了。
煉虛境的氣息沉沉壓頂,賀長老的身影驟然出現,威壓之下弟子們的身影驟然一滯,眼見便要葬身于賀長老劍下。
千鈞一發之際,祝長老及時閃身向前,手中長劍橫掠,劈開了沉重的威壓,徑直迎上了賀長老的劍鋒。
耽誤的這點時間中,無數劍光懸于頭頂,密密麻麻的蟲傀躍身而下,弟子們仿佛落入了汪洋里的螞蟻般,頃刻間便被淹沒了身形。
江云淮心中一突,毫不遲疑的縱身躍下。
三十六天罡陣圖再次綻開,絕殺之陣的陣紋蔓延開來,星辰之力隨之墜落,狠狠絞開密密麻麻的蟲傀。
渾身靈氣盡數注入陣法之中,江云淮臉色有些發白,可卻未曾停手。
浩瀚汪洋被他撕出一道口子,弟子們跌跌撞撞的沖出蟲傀群,回身出劍,掩護江云淮隨之撤離。
眾人退入城中,早便布下的籠罩于整個天銜城上空的護城大陣被開啟,勉勉強強攔下了蟲傀們的步伐。
可他們的數量太多了,前赴后繼不知疲倦的沖撞著大陣。
整個天銜城都在這股巨力之下震蕩起來,符修們拼盡全力的維持大陣,回靈丹一瓶一瓶的吞入腹中,靈氣一遍一遍的虧空,卻依舊阻擋不住陣法碎裂的速度。
“為什么忽然出現了這么多蟲傀!”林緋唇角溢出了些血色,“怎么辦!我們快撐不住了!”
“一旦陣破,單憑一道城門根本攔不住這些蟲傀——我們都會死在他們手上!”
不僅是他們,屆時天銜城數十萬城民也將徹底暴露在蟲傀們的屠刀之下。
江云淮掌心正抵在林緋肩上,渾身靈氣毫無保留的傾注入她體內,助她維持陣法。
過度的消耗叫江云淮面有菜色,只覺得身體被掏空,他難受的猛磕了一瓶丹藥,感受著靈府內靈氣漸漸恢復,這才有力氣開口。
“別慌。”江云淮說,“我們可以趕在蟲傀入城之前先自殺,這樣就不會死在他們手上了。”
林緋:“……”
其余人:“……”
盡管身處于這般危機的的關頭,但林緋還是克制不住自己瘋狂的吐槽欲。
“江師兄。”她神色十分一言難盡,“你真的——你以后少和晏師姐混在一起。”
晏師姐究竟是什么毒瘤,怎么每個人和她待久了精神狀態都有些不太正常?
也就在林緋話音剛落之時,虛空中驀地傳來一道聲音。
“嗯?”這聲音說,“誰在叫我?”
江云淮一下子卸下勁來,半死不活的往地上一癱。
“你再晚來一會,回頭就可以在外面那群丑東西里找到你師兄我英俊瀟灑的身影了。”
“噫——”晏青棠拉長調子,滿聲嫌棄,“自信可以,自信過頭那叫段長老。”
“你是被段長老傳染了么?”
虛空微微波動,晏青棠的身形驟然現于人前。
第98章 “難道師姐入贅玄劍宗了嗎?”
連亭帶著她直接跨過虛空,瞬息之間便自青山宗出現在了天銜城中。
濃郁的腐腥味沖入鼻間,無數蟲傀尸群凌空踏立,天光都被遮蔽,整個天銜城都被籠罩在濃重的暗色之中。
護城大陣不斷被攻擊,終于支撐不住的徹底崩碎,斷裂的符紋閃爍著微光,映照在弟子們蒼白而驚懼的臉上。
密密麻麻的蟲傀傾壓下來,宛若蝗蟲一般急欲將這城中的血肉吞噬干凈。
連亭神色未動,抬掌間空間被扭曲,撲殺而來的蟲傀群盡數被絞入虛空之中撕碎,僥幸存活下來的也被他一巴掌拍飛。
刺眼的陽光重新灑落,驅散了城中陰霾,眼看危機將過,可晏青棠面上卻未見喜色。
她神情凝重,神識鋪展的盡頭,她看見了一只無比巨大的怪物。
它像由是無數蟲傀縫合而成,依稀可見自裸露的皮膚處鉆出的觸須,互相交纏著緊緊將它們連接在一起,一路行來滾雪球般越來越大,轉眼間已有數十丈之高,極恐怖的氣息自其上逸散。
那是無數元嬰化神甚至是煉虛所聯合在一起的恐怖威勢。
巨人傾刻間便已至城門之前,由無數身軀聚合而成的“拳頭”狠狠砸落。
連亭驟然踏前一步,魔氣如磅礴海潮般聚于掌心之下,徑自遞出一掌。
這一掌之下,無數蟲傀被他碾為齏粉,卻立馬又有無數觸須生長,交纏聚合在一起,凝成拳頭的形狀,無知無覺的繼續向前,眼見便要一腳踏爛城墻。
比起它的個頭境界,這恐怖的再生能力顯然更為棘手。
連亭神色微凝,翠微驀地現于掌心,一劍將它挑飛十數丈。
他凌空踏立于那巨人之前,對比之下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螞蟻,可卻牢牢的阻住了它的步伐,一劍一劍的削去組成它的“血肉”。
江云淮此時也緩了些力氣,他上前幾步,與晏青棠并肩,目光卻是落在了遠處,眉心狠狠蹙起:“又來一波。”
“這怕是半個賀家都來天銜城了吧。”晏青棠冷笑。
橫跨南北目的明確的直奔青山宗所在之地,若說這其中沒有伏稷的手筆,她絕不相信。
晏青棠翻手祭出一道傳送玉符,丟進了林緋懷中。
“你們開陣。”
林緋錯愕抬頭,眼看著晏青棠毫不猶豫的拔劍出鞘,踏著長風躍上天際,天青色的裙裾飛揚,手中的不知春盈盈生光。
晏青棠垂眸,遙遙望著腳下匍匐著的城池。
她曾被青山宗藏經閣的那本無字書帶到過這里,親眼看著無數先輩們埋骨于此地,如今兜兜轉轉的竟又來到了天銜城前,直面著無數蟲傀的覬覦。
三百年前青山宗的弟子長老們拼死守下了這座城,三百年后也應當如此。
她指腹摩挲著劍柄,沉眸注視著已然沖至近前的蟲傀們,徑直斬出一道劍光。
這是最普通的青山劍法,可卻也是最難參悟的“天道之劍”。
夾雜著絲絲縷縷道意的劍氣悍然下落,劍光所過之地,蟲傀們盡數被絞成碎片,劍勢卻依舊不減的直墜地面,留下一道深刻的劍痕。
也就在這一瞬間,天銜城前的黃沙厚土忽然開始震動,似乎有什么深埋在地底的東西想要破土而出。
晏青棠愕然垂首。
她看見了無數道虛幻的劍沖破土層,驀然現于眼前。
那是三百年前曾埋葬在這里的同門殘留下的劍氣,又在今日,被她的青山劍所喚醒。
他們在為她助威。
手中的不知春激動的顫鳴著,震得晏青棠也心神激蕩。
這浩大的劍鳴之音驚動了城中或在調息,或在布設陣法,連通青山宗以求援助的江云淮林緋等人。
一眾人尋聲抬頭,便見晏青棠忽然間松開了握著不知春的手,任由它懸在自己身邊。
有人驚愕開口:“晏師姐這是——因為敵人太多而放棄治療了?”
江云淮等人:“……”
倒是有點符合他們對晏青棠的刻板印象。
但下一刻,不知春卻驀地化出無數道劍光,應和著身下千萬道殘破的劍氣。
晏青棠指并劍訣,向下一點。
劍氣驟然下涌。
劍刃所向之地風云變色,虛空中只留下了無數道璀璨的劍痕。
天銜城中,眾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
眼前似乎只剩下了那如虹般的劍光,和穩立于虛空之上,淡然垂眸的晏青棠。
“這是什么劍法。”林緋恍惚道。
人群中有劍修呆呆的眨了眨眼:“我總覺得,有點像萬劍歸宗。”
“但問題是——晏師姐怎么會玄劍宗的世傳之劍啊!”他驟然跳了起來,想不通的抓耳撓腮,“難道師姐入贅玄劍宗了嗎?”
江云淮:“……”
“入贅倒不至于。”他輕咳一聲,一言難盡道,“畢竟看一眼就能學會的事,不必非要賣身。”
眾人:“哈?”
晏青棠對自己差點入贅玄劍宗此事尚且一無所知,她冷眼看著蟲傀們被劍氣絞殺了近半之數。
光憑她一人絕對做不到這種程度,但是和其他師兄師姐一起卻可以。
這一劍跨越了三百年的時間,是師兄師姐們借由她的手,為這座城盡下的最后一份力。
身后傳送陣終于成型,青山宗人立刻馳援,大批弟子踏出城門,晏青棠壓力驟減,但即便如此,待最后一只蟲傀絞殺殆盡之時,晏青棠還是精疲力竭。
她向前栽了一下,驀然墜進了連亭的懷里。
令人作嘔的腐腥味被他隔絕在外,晏青棠緩了口氣,扶著他的手臂,慢吞吞的坐在了城墻之上,望向被鮮血濡濕的戰場。
此戰慘勝。
蟲傀死了,卻也有很多青山弟子也再沒有睜眼。
晏青棠胸口有些發悶,沉沉吐了口氣。
她抬起眼,遙遙望向天際云端。
“都到這個時候了,”她在心里問,“你還不打算出現嗎?”
這話沒頭沒尾,似乎除了她自己也沒人能聽見,可識海中卻陡然間蕩開了漣漪,浩大的聲音再次響徹。
“我一直都在。”它這次倒是記得晏青棠只是個柔弱的小修士,說話時特意壓住了自己的氣息,但盡管如此,晏青棠還是被它的聲音震得面色發白。
她緩了一會,才繼續開口:“我們談談吧,談談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談談這里究竟是不是一本‘書’。”
在最初的時候,她以為這里就是書中的世界,可事情發展到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早已經和她記憶里的那本“道途”截然不同。
——原著里可沒有伏稷的存在,也沒有描繪過這些可怖的蟲傀。
這讓晏青棠不得不去思考,如果系統是假的,那“原著”的存在呢?
狗天道能騙她一次,就能糊弄她第二次。
疑心一旦升起,更多的破綻便自然而然的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就比如她的記憶力其實不算差,甚至可以稱得上一句“過目不忘”。
可唯獨記不住原著的劇情。
那些劇情總是事到臨頭才會靈光一閃般的浮現在她腦海中,仿佛是被強塞進去那般違和。
晏青棠沒再說話,沉默的等著天道的回答。
許久之后,它才出聲:“原著是假的,但‘書’的確存在。”
晏青棠揚眉。
她的追問聲湮滅在了一團白光里,意識、軀殼都被吞沒,驟然消失在了原地。
她身側的連亭:“?”
他那么大一個阿棠呢?
連亭驟然偏頭,捕捉到了虛空中沒來得及消散的那一絲奇特的氣息。
他神色沉了幾分。
又是天道。
先前在魔淵之時,他就曾發現過天道和阿棠之間有聯系,那一次因著天道的緣由,晏青棠因禍得福,識海被天道仙光重塑了一遍。
但這一次——
連亭斂目低垂,半晌后忽的閉上了眼。
……
……
那道白光輕柔的裹住晏青棠的身形,帶著她瞬息萬里,頃刻間把她丟到了自己的快樂老家。
“藏經閣!?”
晏青棠打量著四周熟悉的布局擺設,瞪大了眼。
天道終于還是知道自己天天罵它是狗的秘密了嗎?
所以才把她丟到藏經閣關禁閉?
她正滿心疑惑時,身側的虛空再次波動,熟悉的白光綻開,自其中跌出來一道身影。
段長老猝不及防被丟出來,一屁股栽在了地上,震得整個藏書閣都顫了三顫,他罵罵咧咧的站起身來,小聲嘟囔:“狗天道。”
下一刻,藏書閣中憑空凝聚出一小片雷云,一息之間天降雷霆,劈的段長老整個人都糊了。
他胡子頭發都炸成一團,張嘴吐出了一口黑煙。
晏青棠:“……”
“真正的勇士總是敢于面對強權,挑戰強權。”她贊嘆道,“而你,段長老,就是真正的……”
她話說到這,驀然見那未完全散去的雷云向她飄來。
晏青棠大驚:“……是真正的過分極了!青山宗哪條規矩教你口出狂言了!”
雷云滿意的散開了。
自己沒被雷劈還有人幫她把天道給罵了,晏青棠也滿意的笑開了花。
全場唯一受傷的只有段長老。
他不滿意的揪掉了一大把胡子,氣的罵指晏青棠罵天道:“你怎么這么小心眼!”
再下一刻,他就平底摔了一個狗吃屎。
段長老:“……”
他將自己從砸出來的人形坑洞中拔出來,終歸還是屈服在了強權之下。
段長老揪了揪自己破破爛爛的衣裳,瞪了一眼憋笑憋的快要昏過去的晏青棠,伸出劈糊了的手:“拿來。”
晏青棠立刻就笑不出來了。
她不知道段長老要拿什么,但出于對他的刻板印象,晏青棠當即后退一步。
“我沒有靈石!”她警惕的作格擋狀,“我窮的叮當響!”
段長老:“……我是那種隨隨便便就借錢的人嗎?”
晏青棠想起他至今還欠著的二十萬外債,堅定的點了點頭。
一黑一白的兩人互瞪了半晌,紛紛覺得對方不可理喻。
或許是晏青棠的眼神太過直白,黑乎乎的段長老急于證明自己,氣急敗壞的掏出他那把黑乎乎的劍,懟到了晏青棠面前。
“我說的是這個!這個!”
長劍之上包裹著的漆黑外殼應聲而碎,露出內里晶瑩的、仿佛流動著星光一樣的劍身。
沒了那層丑外殼的籠罩,晏青棠這才發現,他的劍劍身正中央的位置——
是空的。
劍修的本命之劍重要程度毋庸置疑,可卻被剜下來了一塊。
晏青棠有些訝異,又總覺得段長老這把劍的模樣材質有些眼熟。
她遲疑的掏出一支筆。
這是她在小須彌境中破掉二重封陣之時,所遇見的陣主殘識留給她的禮物。
名叫“見君”。
此刻兩相一對比,晏青棠恍然發現,這支筆好像就是出自劍身之上。
粗細、長度都恰好能對上劍身上的空缺。
晏青棠呆呆的眨了眨眼,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
見君,劍君?
那個符修前輩當時向她打聽誰來著?
段戌,臭木頭?
晏青棠:“……”
晏青棠倒抽一口涼氣。
“段長老,”她尷尬的笑了兩聲,“您是姓段哈?”
第99章 歲月書
段長老驕傲的仰起頭。
“是的是的就是我,你們的青山劍君小段戌!”他聲音深沉,做作的捋了捋自己的頭發,“千萬不要崇拜我,我只是一個死去多時的傳說。”
得到確切回答的這一刻,晏青棠面色空白了一瞬。
她見過段戌的劍。
那一劍開天山留給她的印象太過深刻,以至于她總覺得能斬出那般浩然清正的劍氣之人,就算不是她師父那般人物,起碼也該和玄清宗主一般沉穩可靠。
可現在,現實告訴她。
段戌,是段長老。
是那個每天嗑著瓜子奔跑在看熱鬧第一線,欠著二十萬外債不還,還企圖向弟子們借錢拆東墻補西墻,熱愛臉套麻袋偷感十足,總覺得自己長的英俊瀟灑其實胡子拉碴,衣服八百年不換一套,整個人都亂七八糟的——
段!長!老!
晏青棠這輩子沒這么無語過。
她被這個事實打擊到窒息,暈暈乎乎間忽然感覺自己靈府里好像多了點什么不該有的東西。
晏青棠下意識的將神識沉入靈府,下一刻,整個人都差點跳起來:“你你你你你——”
她滿頭霧水,神情恍惚的和突然出現在她靈府里的連亭大眼瞪小眼。
連亭環顧四周,對自己出現在晏青棠靈府中這件事顯然也十分詫異,但隨即,他的神情便柔和下來,看上去心情極好。
睡的肚皮朝天的晏小棠被這死動靜吵醒,伸著懶腰打了個滾,一不小心撞到了連亭身上。
它驚嚇的打了個嗝,瞪圓了眼,震驚極了:“為什么這只嬰這么大!”
連亭被它烏溜溜的眼上下打量著,俯下身伸出兩根手指,拎住晏小棠的后衣領,舉到眼前。
他戳了戳它圓滾滾的肚皮,輕笑一聲。
“因為我是元神。”
修士入煉虛,元嬰便會渡化為元神,這便相當于多了一條命。
即使身軀死去,只要元神尚存,便依然有復生的機會。
就如同伏稷那般。
可正因為看出了眼前的連亭是元神狀態,晏青棠才更加不解。
她叉腰瞪著連小亭:“所以你的元神為什么會在我的靈府里。”
連小亭無辜攤手。
“我以為我會出現在芥子戒中。”他斂眉淺笑,微微讓開了身子,露出身后懸著一枚漆黑的珠子,“但我沒想到,你把它放在了靈府里。”
晏青棠霎時哽住。
這是連亭在重回青山宗的那一日,親手交到她手中的“魔丹”,他現在大概就是借由這顆魔丹短暫現形。
這珠子看似不起眼,卻和連亭的性命相連,但凡收到一絲損傷,都會給他的身體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他膽大包天,隨意的就給了出去,晏青棠卻不敢只隨隨便便的收起來,思來想去,沒有什么地方比她的靈府更加安全。
可靈府畢竟是極其私密的地方,她放就算了,但被連亭這個當事人發現了還是有些……赧然。
偏偏晏小棠這個大笨蛋看不懂臉色,蹬著腿左看看右看看。
“原來這個圓球球就是他呀!”晏小棠恍然大悟,大聲道,“你把他放進了你的身體里哦!”
晏青棠:“?”
她總覺得晏小棠這話說的不對勁,但找不到證據,在原地愣了片刻,忽然轉身,麻溜的散去了自己的意識體,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再睜眼時,就對上段長老放大的臉。
段長老盯著她通紅的耳根,嘖嘖兩聲:“你不對勁。”
晏青棠嘴硬:“……你才不對勁。”
她做賊心虛的轉移話題。
“你既然還活著,又為何一直隱姓埋名?”
這三百年來只守著藏經閣,做一個無所事事的守閣長老,也不知道他聽著天下傳頌自己的死訊時,是何等心情。
段長老卻搖了搖頭:“我其實并不算活著,只是強留在這世間的孤魂野鬼而已。”
段戌確實死在了天銜城前。
如果不是容瀲拼盡全力的找回了他的一絲元神,又不辭勞苦的尋得南海靈木雕琢成這一具身軀,叫他有一個棲身之地,他早就身死道消,魂歸天地了。
他這樣一具身軀,勉勉強強只能恢復到半步渡劫的境界,沒有心跳體溫,又怎么能算“活著”?
這些復雜的情緒都被他按在了心底,他看著晏青棠似懂非懂的神色,嫌棄極了。
“笨。”段長老嘿嘿笑著湊過去,一把摘下自己的頭懟到了晏青棠面前,“你看,是木頭的。”
他捧著的那顆頭上,段長老的臉正朝她擠眉弄眼。
晏青棠活見鬼了一般后退一大步,滿面驚悚的盯著那木頭的紋理。
始作俑者段長老還抱著自己的頭摸來摸去:“你看看,你看我這胡子頭發多么的逼真,這可是我一根一根粘上去的——但我總覺得我有點大小眼,一定是容瀲雕頭的時候沒有用心!都沒有我本來樣貌的半分俊美!”
晏青棠:“……”
晏青棠生無可戀。
她總覺得段長老是故意嚇唬她的。
晏青棠咽不下這口氣,于是她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以其人之身。
“段長老,我有個東西要給你看。”她神神秘秘的探頭,一把揪住藏在自己靈府里的連小亭,把他的頭拽了出來。
連亭一半身體卡在靈府里,一半身體被暴露在空氣中,頭還被捧著一扭,正對上了段長老的視線。
一時間頭頭相對,段長老嚇得手一松,險些把腦袋掉到地上。
段長老:“……好好好。”
他敗下陣來,重新把頭卡在脖子上,衣領一蓋看不出任何異樣。
“南海靈木?”連亭倒是看出了些門道,“南海靈木是最上等的炮制傀儡的材料,極難尋得,以此木雕刻成軀,若非主動暴露,常人根本看不出異常,觀之就如人身。”
段長老一言難盡:“雖然你說得對,但你能不能先爬出來?不要像個鬼一樣只露半個身子飄來飄去?”
連亭:“……”
偷渡來的連亭落了地,驚悚的氛圍感瞬間淡了下來。
段長老伸手接過見君,垂眸撫過筆身,半晌未語。
晏青棠第一次祭出見君之時,他就認出了這支筆,也恍然間發現——
他和她最近的時候,竟只隔了一道秘境小界的距離。
可終歸又一次的錯了過去。
已成永訣。
段長老沉默了良久,忽然間又將見君拋到了晏青棠懷中,迎著她有些錯愕的神情,淡聲道:“她既給了你,那就是你的了。”
段長老轉過身。
“跟我來吧。”
他引著晏青棠和連亭一步一步踏上臺階。
藏書閣共七層,前六層皆是各類文詩經書、道法典籍,晏青棠以往最高也只到過第六層。
因為第七層是禁地。
據說其中所藏全是禁書,設有結界,常人就算靠近也會被結界攔下。
但這一次,段長老卻一路直帶著她踏上七層。
悉悉索索的腳步聲中,段長老忽然出聲:“在你所看到的未來里,青山宗為何覆沒?”
晏青棠腳步霎時一頓。
雖知道天道既然將段長老帶了過來,那他多半也是知道其中內情的,可真當他就這般輕易的問出來時,晏青棠還是有些不適應。
她抿了抿唇。
在得知連亭姓“賀”之時,對于“原著”劇情線上青山宗覆滅一事,她確實做過猜測。
晏青棠默了幾息,緩聲道:“賀家欲誅殺連亭,以平后患,可又唯恐青山宗察覺他們所行之事,故而借連亭的手屠宗,從根源上抹除痕跡。”
“是一個原因。”段長老說,“但不止。”
“青山宗中,有他們做夢都想得到的東西。”
他驟然拂袖,隨著他的動作,空氣中蕩起水波一樣的漣漪,籠罩在七層之上的結界被他拂散,露出其后的滿室空蕩。
明明是白日,這里卻仍舊一片漆黑,唯有虛空正中,懸停著一點亮光。
“進去看看吧。”段長老向著晏青棠點頭。
晏青棠遲疑的步入那片深黑之中。
她慢慢的靠近,也逐漸的看清了那點光的模樣。
那竟是一本極厚極厚的書。
晏青棠腦中轟的一聲炸開,她幾乎是顫著手,翻開了書封。
內里紙頁已然泛黃,看上去不知存在了多少年頭,書頁上并無墨跡,空白一片。
是那本無字書。
就是這本書曾帶著她回到了三百年前的天銜城前。
晏青棠聽見了身側漸行漸近的腳步聲。
“青山劍是天道之劍,但你有沒有想過,青山宗緣何有這道劍?”段長老也沒指望著晏青棠能知道,自問自答,“那是因為我青山宗開山祖師本就是天道在人間的代行者。”
“你要知道,天地法度規則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是經由漫長的時間一點一滴調整演化而來。代行者便是天道之眼,承載著天道的一縷神念,為的就是入世而后知世。”
“它知道了天地初開之時的混沌之氣并不適宜常人生存,所以混沌便分清濁,劃分人界魔淵。”
“它看見了歲月混亂無序,所以才有了時間這個概念。”
“有了這本書的存在。”
那本厚重的書被段長老召到手中,他指腹捻過書頁,斟酌著用詞:“這其實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書’,它應當算是天道權柄的一部分,可觀過去,可探未來。”
無數歲月皆被記載在這本書中,得此書者,等于掌握*了天地的未來。
晏青棠隱隱有些明悟。
“所以賀家,又或者說是賀家背后的伏稷,他想得到這本書,才有了在“未來”時間線上屠戮青山宗一事。”
他不止是想殺掉連亭,更是利用連亭清理掉青山宗人,不費吹灰之力的得到這等至寶。
“甚至在過去的時間線里,他已經做出過努力。”段長老神情冷了下來,“現在的藏經閣和三百年前不是一座。”
他意有所指的掃了晏青棠一眼。
電光火石之間,晏青棠驟然明白了段長老的意思。
“仙魔之戰時,伏稷來過青山宗?”
那一次中,伏稷雖沒有得到歲月書,但卻毀了藏書閣,致使諸如點蒼劍譜一類的許多世傳典籍失傳。
所以仙魔之戰中五宗皆有無數先輩戰死,可唯獨只有青山宗傳承斷代。
一切都說的通了。
晏青棠只覺得一直遮擋在眼前的迷霧終于散去,她隱隱窺見了一點真相。
她許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遲疑開口:“可是,您既然還活著,那點蒼劍……”
“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你。”段長老打斷她的話,“我說不出來,你去問狗——”
段長老緊急撤回了一句辱罵:“狗……夠不著邊的親愛的天道?”
晏青棠:“……”
“那它在哪呢?”
那狗玩意把她丟過來就再沒現身過。
“你急什么。”段長老聳肩,“它總是要見你一面的。”
以晏青棠現在的境界,若直面天道真身,怕是瞬息之間就會被纏繞在它身上的大道規則給灼瞎眼。
……便只能借這一任的代行者之身,來親眼看一看她咯。
第100章 段長老真的沒有自信過頭。
隨著段長老的話音,視線盡頭處,虛空之中驟然被撕出一道口子,白光隨之逸散,看不清身形的人自其中踏步而出,只須臾間,便已至晏青棠面前。
目光觸及到來人的那一瞬間,晏青棠神色一滯,有些愕然:“師父?”
容瀲垂眸。
晏青棠印象里的容瀲總是溫和寬厚的,但此刻他垂下來的目光中卻毫無波瀾,看不出一絲情緒。
晏青棠退了一步。
“你不是我師父。”她篤定道。
連亭沉眸,目光落在“容瀲”身上,感受著身前那股極為熟悉的大道韻律:“代行者。”
新一任的代行者,竟是容瀲。
段長老看上去早便知道此事,此刻樂呵呵的湊上來,連連點頭。
“是的是的,他現在不算是容瀲——你可以將他現在的狀態理解為鬼上身。”
從狗變成鬼的鬼天道被段長老貼臉開大,本來就小心眼的它瞬間憑空再聚一團雷云,粗壯的雷霆直接將段長老懟飛。
空氣中只留下了他抑揚頓挫的慘叫聲,如流星般劃過青山宗的上空,駐宗的長老弟子們驚愕的仰起頭,見鬼一般注視著在天空中自由飛翔的一坨段長老,眼見著他直直的砸在了密林之間,驚起一片飛鳥。
滿天塵土之中,段長老躺在被他砸出來的大洞里,半死不活的蹬了下腿,看上去一副快要升天的模樣。
始作俑者鬼天道鎮定的收回視線,重新將注意力轉移到晏青棠身上。
觸及到它目光的那一瞬間,晏青棠立馬閉緊了嘴巴,將一些容易被劈飛的稱呼狠狠壓在了心底。
她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
殺雞儆猴很成功,天道心中有點滿意,它伸手召過虛空中漂浮著的大書,翻動書頁。
歲月書在它手中輕輕抖動,空白的書頁之上竟現出了些許墨跡。
下一瞬,墨痕掙脫紙張的束縛,沖著晏青棠迎面撲來。
晏青棠只覺得眼前一花,熟悉的吸力再一次涌起,逐漸化出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將她和連亭一并吞沒。
失重感襲來,周遭一切都化成了虛無般的碎塊,似乎永遠也看不見盡頭的墜落中,唯有身側連亭緊握著她的手帶給了她一絲真切的溫暖。
直至某一刻,身軀似乎穿破了一層屏障,眼前驟然一亮。
濃郁的血氣沖入鼻間,隔著漫天血色,依稀可見遠處古城城門上方刻著的大字。
“天銜”。
晏青棠垂首打量過腳下被鮮血染紅的大地:“歲月書這是又將我們帶回了三百年前。”
長相奇形怪狀的魔族們不知死活的撲了上來,連亭抬手的將晏青棠護在懷里,目光掃過一眼,那些魔族沒能來得及碰到他們的衣角,便被坍塌的虛空碾壓成了碎片。
他攬著晏青棠一躍而起,踏空凌立。
“都是虛影。”連亭目光下斂,仔仔細細掃過腳下殘敗的城池,“就像是過去遺留下來的殘象,被封存到今日再次重現。”
說話間熟悉的浩大氣息再次出現,視線里,高近數丈的龐大魔軀踏碎虛空,驟然出現在天銜城前。
這一幕無比熟悉,晏青棠握著連亭的手激動起來:“段長老要來了!”
隨著她的話音,自西而來的劍光驟然劃破長空,斬出一劍開天山。
如虹的劍光里,晏青棠第一次看清了段戌的臉。
她看著他斬去伏稷一臂,看著他義無反顧的拉著伏稷共同赴死。
合道境自爆的威力何其可怕,山巒瞬息之間被夷為平地,大地塌陷,江海斷流。
可伏稷依舊沒有徹底消亡。
他的元神化成淺淡的黑霧,自廢墟之中鉆出,看上去虛弱至極,似乎一陣風都能將它吹散。
他毫不猶豫的尋了一具尸體鉆了進去。
于是早已死去的尸身伸展四肢,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尚未徹底消散的陰森寒氣自那尸體身上飄起,絲絲縷縷的溢入空氣之中。
察覺到這絲氣息的那一瞬間,晏青棠驚詫揚眉。
“魔蠱?”她很快就意識到了這兩者氣息之間的細微差別,“不,不對,應該是‘邪蠱’。”
晏青棠恍然間想起,那個引動佛宗之亂的蠱門余孽就是逃到了天銜城附近,又被段戌斬殺。
這具身體……竟就是那個蠱門之人。
所以伏稷才會知曉邪蠱的煉制之法,甚至在此基礎上,造就出了魔蠱。
連亭抿唇:“他倒是好運氣。”
視線里,伏稷已然跌跌撞撞的逃離了此地。
但幻像還沒結束。
時間被撥動,頭頂的陽光極速暗淡,又迅速升起,轉瞬之間千百年已逝。
這里是“未來”。
她先是看見了漫天雷霆。
無比可怖的雷云遍布半個修真界,一道接一道的劈在臨空站立的那道身影上。
那是——
連亭。
幾乎是下意識的,晏青棠緊緊握住了身側連亭的手臂。
她知道這是什么。
在天道丟給她的記憶里,這是在“原著”劇情線上,連亭最后的結局。
落在紙頁上只一行字。
“連亭強行引動劫雷,妄圖破境合道,然而卻功虧一簣,殞命于劫雷之下,身死道消。”
眼看著自己在不遠處挨雷劈,連亭這個當事人反而要比晏青棠更加鎮定,他安撫般的捏了捏晏青棠的掌心。
粗糲的指腹刮過她的肌膚,晏青棠緊張的情緒這才平緩了幾分。
她視線一定:“賀堯風?”
雷蛇狂舞之下,晏青棠清晰的看見賀堯風鬼鬼祟祟的身形。
他毫不猶豫的沖入雷霆之中,察覺到生人氣息,頭頂的劫雷威力驟增,宛若銀龍一般撞擊到連亭身上。
賀堯風也被牽連,翻涌的雷霆劈到他的身上,他驟然間嘔出了一口鮮血,可即便如此,他仍未退去,掌心一翻,化出了一柄雪亮的短刃。
那柄利刃劃過虛空,留下一道銀白的軌跡,在“連亭”被天雷加身,最虛弱的那一刻,狠狠的刺入了他的身軀,剜出了他的魔丹。
那一線血色烙印在晏青棠的眼底,明知道連亭還好好的站在自己身邊,可她還是忍不住白了臉。
連亭驀地抬手遮住了晏青棠的眼,驟然漆黑的視線中,晏青棠聽見連亭說:“別看。”
他用力的環住她,親吻著她的發絲。
遮蔽了半個修真界的雷云轟然散去。
這代表著,引動劫雷的修士……身隕。
原來,是這樣一個“殞命于劫雷之下,身死道消”。
周圍的一切快速崩碎,轉瞬之間重化虛無。
晏青棠抬起頭,拭去眼尾濕痕,聲音已然重新冷靜了下來。
“這是未來會發生的事嗎?”她問。
天道之音響在耳邊。
“是。”
“在原本的命運軌跡里,‘男主’會一步步走上巔峰,所有和他理念不和,不曾屈服于他的都是‘反派’,皆會一一死在他的手上,活著的都淪為他的附庸。”
“可你們應該知道,賀堯風這個‘男主’的背后是誰。”
晏青棠抬眸,眼底晦暗不明:“伏稷到底想做什么?”
若說他只是想要歲月書,可為何兩次掀起波及整個修真界的戰爭,又為何教唆賀堯風那個狗賊去殺連亭?
她的疑問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他想飛升。”天道說,“可他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命因果,一但引動飛升劫雷,天地法則首先便要與他清算。他渡不過劫雷,這輩子都到不了上界。”
“所以,他選擇繞開法則,強開天門,仙魔之戰便是他做的第一次嘗試。”
“天銜城是仙魔戰的主戰場,無數魔族前赴后繼撲向這座城池,甚至連伏稷本人也出現在了天銜城前——你們可知這其中緣由?”
卻聽連亭開口:“天銜城東,荒神之域。”
晏青棠心頭驀地一跳。
荒神域。
那里是整個修真界的“禁區”,是世間唯一還留存著混沌之氣的寶地。
當初她在梵音山上受天雷之傷無法愈合,連亭便是去了一趟荒神域,拼著重傷的代價,為她尋回了一塊混沌石療傷。
晏青棠不自覺的捏住了垂掛在腰間的混沌石。
她聽見聽著天道的聲音:“沒錯,荒神域是天地初開之所,萬物起源之地,天下靈魔之氣皆于此地誕生。”
故而伏稷若想飛升,便只剩下一條路可以走——奪取天地之源,以這般浩瀚的力量,沖開天門。
那一次他功敗垂成。
他沒有得到靈源,但也確確實實是傷到了這天地本源之力,致使天地間靈氣與魔氣盡皆衰微,眾多合道大能散去滿身修為,反哺天地,自身卻身死道消。
可也就是在這前赴后繼的犧牲中,修真界得以繼續存續數百年。
所以天道不允許合道,只是因為這天地間的靈氣已經無法在造就出一個合道了。
一個合道的誕生,伴隨著的很可能就是整個天地靈氣的枯竭。
魔氣亦是如此。
腦子里紛亂的線頭終于被理順,晏青棠恍然:“第二次嘗試,便是現在。”
伏稷被段戌毀去魔軀,重傷至此,可如今魔氣衰微,想要徹底恢復實力顯然極其困難。
所以才有了“未來”的那一幕。
教唆賀堯風對連亭下手,剜出他的魔丹。
天地魔氣不夠他恢復,便從他人身上盜取,倒是也符合他的一貫作風。
或許在原本的世界線中,伏稷成功了。
他拿到了連亭的魔丹,盜用了連亭的力量,以完美無傷的狀態復生,繼續以蒼生祭,開天門飛升。
所以——
他當然想要歲月書,因為他想提前看到自己最后“成功”的結局。
“在我無數次的推演中,無論何種布局籌謀,都顯示此世覆滅,伏稷會踏著蒼生之軀踏入上界。”
直到在這盤死局之中引入了“晏青棠”這個局外人。
她讓它看到了一絲生機。
小須彌境中本該死去的人沒有死去,那時它“恭喜”晏青棠的那一句,又何嘗不是在恭喜自己?
她沒叫它失望。
在這之后,她一路查出了賀家,牽扯出了伏稷,在他尚未痊愈之前便逼出了他。
若非如此,他們將面對的,就會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合道大能。
歲月書緩緩合上,藏書閣第七層再一次恢復沉寂,晏青棠回過頭,正見到被拍飛的段長老苦哈哈的跑回來。
他沾染了一身灰土,看向她時卻揚起眉頭。
他確實無法再將點蒼劍帶回青山宗。
因為段戌已經是個死人,點蒼劍注定會消逝,青山宗乃至這個世界的滅亡也是早已注定的結局。
這是“天命”。
身為局中人,本身便在這天命的生死之間,他們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
直到晏青棠這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的出現。
所以,小須彌境外的試煉臺上,他真的又一次看見了屬于點蒼劍的灼然劍光。
她將已經失落的點蒼劍,將注定失落的點蒼劍,重新帶回了這個世上。
本該死去的人都活了下來,所有人的命運都悄然被改變。
也許,有她在,這個殘破的世界便不會踏上毀滅的結局。
她會像在小須彌境中,救下蘇群玉他們那樣,拉住這個正在墜向深淵的世界。
晏青棠也沖著他彎了彎眼。
她想起了那一片劍光中露出的段戌的臉。
“段長老。”她忍不住笑出了聲,“所以真是我師父的雕刻手藝不太好。”
原來——
段長老真的沒有自信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