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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賀

    骨節分明的手捧著一碗面,有裊裊熱氣遮在了晏青棠的眼前,模糊了她的視線,隔著那一層稀薄的霧,晏青棠恍然間看見了一雙熟悉的眼。

    心臟似乎都停滯了瞬息,下一剎又驀然跳動起來,極快極快的仿佛要撞碎她的胸腔一般。

    她再也聽不見周遭嘈雜的笑談聲,只是怔怔的看著眼前之人。

    他和分別那一日并沒有什么不同,好像他們之間并沒有隔著這段時間,沉靜平和的眼望向她時閃過一絲不甚清晰的笑,自顧自拂開袖擺,坐在了她的身邊。

    “阿棠。”他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過她,又落在了她稍尖的下巴上,“你瘦了一點。”

    晏青棠忽然想起在魔淵深沉的夜色里,為他們照亮前路的那捧月光,想起他孤零零一個人站在尸山血海刀光劍影里,被清風送來的那句——

    回家吧。

    她眼前驀地一酸,聲音便染上了些微澀意,幾不可聞的動了動唇:“……連亭。”

    “不要哭。”連亭輕輕嘆了口氣,稍顯粗糲的指腹拂過她微微濕潤的眼角,低聲哄道,“哭花了臉可就不漂亮了。”

    晏青棠悶悶的哼了一聲,嘴巴一癟,擺開頭兇他:“你嫌我丑?”

    連亭猝不及防受到死亡質問。

    “沒有。”他立刻表態,“我絕無此意。”

    他怎么會嫌她丑。

    她被天雷劈糊,黑成煤球的時候都那么可愛。

    他想著想著眼中便泛起一絲笑,灼熱的視線燙的晏青棠下意識的偏了偏頭,她默了幾息,忽然道:“我還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

    連亭低笑了一聲。

    他坐下時離她極近,一笑起來低低啞啞的嗓音便響在晏青棠的耳畔,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肌膚,剎那間便暈開了一絲微紅。

    她下意識的想退,卻又被連亭扯住了手腕。

    “我當然會回來。”

    魔淵凄清寒冷,晏青棠不喜歡。

    所以便由他踏出來,重新來到她的身邊。

    連亭的神色不禁柔和了幾分,目光垂落在晏青棠的發間,忍不住抬手揉亂了她細軟的發絲。

    ——更何況。

    “這里有我一位故人在。”

    他說起“故人”時,面上神情冷了幾分,目光也沉下來。

    他很少會在晏青棠面前露出這般神色,晏青棠怔了一下,一時間都忘記了把連亭作亂的那只手拿開。

    她看著連亭自腰間解下他那枚弟子令放在了她的面前。

    玉牌瑩瑩生輝,正面雕琢青山,背面是參天之劍,晏青棠盯著玉牌看了幾息,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宗門召令。”她神情微動,“你肯定也收到了宗門召令。”

    所以連亭知道北境遣人來拜會青山宗,邀人共赴觀神大禮之事。

    他趕在這個節骨眼上趕回來,那這個“故人”的身份——

    晏青棠下意識的抬起了眼,正正撞入了連亭黑沉沉的目光之中。

    她聽見他沒什么情緒起伏的聲音。

    “我姓賀。”

    晏青棠頓時愕然。

    賀……連亭?

    她怔松的一剎那,不知從何而來的原著劇情又一次灌入晏青棠的腦海,她恍然間記起,“觀神大禮”就是原著中連亭屠宗的契機。

    在原本的劇情線上,賀堯風拜會青山宗,邀請容瀲等人前往北境觀禮,也就是在此期間,連亭屠宗,青山宗滿門盡滅,血氣數月不散。

    這場浩劫之中只有賀堯風活了下來。

    這才有了——

    賀堯風立天道大誓,要為青山宗千百條性命討個公道,不誅殺魔頭連亭,誓不罷休一事。

    由此拉開了男主和大反派之間戰爭的帷幕。

    晏青棠袖袍下的手攥的死緊,指骨都泛起了青白之色。

    這一瞬間,一路行來所看見的、查到的線索碎片在晏青棠腦中串聯。

    賀家。

    魔蠱。

    盜挖靈根。

    屠宗門。

    宗門大比之時,賀堯風見到連亭的第一眼,神情就隱隱有些古怪,她那時只當賀堯風在什么時候見過“魔尊”其人,故覺得少年形態下的連亭有些熟悉。

    但現在來看可能并非如此。

    連亭是賀家人。

    他曾被他的“父親”縛住身軀,意圖挖取靈根,拼死才逃離了那個地獄,一步一步成為了魔尊。

    賀堯風認識的、覺得熟悉的或者就是“賀連亭”。

    原著里,不正是先有大比劇情,賀堯風在秘境與失憶的連亭見過面發生了沖突,在這之后才來的青山宗?

    賀家自詡域外之地,極度排外,向來看不起他們這些“俗世之人”,往年觀神大禮從不請人,唯獨見到連亭之后的那一次,才破天荒的派了賀堯風前來。

    而正是賀堯風來青山宗之后,連亭才忽然失控。

    他是因為魔氣散失才致使身軀化作少年狀態,可青山宗沒有魔氣供他吸納,但連亭還是那么巧的恢復了實力。

    那么巧的失控發瘋,而后屠宗。

    感情上她不認為連亭會做出這種事。

    她仍記得飛仙閣前,他珍而重之的捧著手中的弟子令的模樣,記得連亭面對化神妖王時,會一次次的擋在穆珩等人身前,他也愿意為了青山宗的聲名去拼一把性命。

    他是真的把自己當成了青山宗弟子。

    她也記得魔淵之下,連亭恢復記憶之后仍舊愿意忍受她莫名其妙的脾氣,愿意護住葉眠秋等人。

    他嘴上說著不會放她走,可實際上卻還是放開了手,一路護他們離開。

    晏青棠不相信這樣的他會屠宗。

    理智上,她不得不想起被魔蠱入體之人——

    不正是會無差別攻擊所有活物?

    他們順著江玄微查出了賀長老,若魔蠱之事正和賀家有關,原著中賀堯風能拿到魔蠱便并不意外。

    當世三位渡劫之一是當年跑掉的靈根供體,怕是發現這件事后,整個賀家都寢食難安。

    恰逢連亭失憶,力量盡失。

    這不正是除掉這個心腹大患的最好時機嗎?

    以魔蠱重新種進連亭的體內,驅動蠱蟲殺人,還能借連亭之手將所有見過“連亭”之人一網打盡,既不漏風聲,也不會臟了自己的手。

    反正人是魔尊殺的,和他死里逃生的賀堯風有什么關系?

    這怎么看都是一筆非常劃算的買賣。

    就是不知道原著里的連亭最后是用了什么辦法,才又一次逃脫了魔蠱的控制。

    但也可以想象,他絕對是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晏青棠呆呆的坐在原地,腦子里原著劇情和現實打架,震得她眼前一陣一陣的眩暈。

    稍微回過神來時,她立刻抓住了連亭的手,帶著他離開了鬧市,尋了一處僻靜之地。

    “你既然知道賀家人在那山中,很有可能要殺你,你還主動送上門?”晏青棠擰起眉頭,“若他們又一次給你種下魔蠱怎么辦?”

    連亭心不在焉的垂下頭,定定的看著晏青棠拉著他的那只手,幾不可見的勾了勾唇。

    他就勢與她十指相扣,不答反問:“你擔心我?”

    晏青棠:“……”

    她羞惱的想甩開他,但連亭自打恢復記憶后不僅人又變高了,臉皮也變厚了,死不撒手的膩著她,一點都沒有做阿朝時的可愛。

    晏青棠甩的胳膊疼,齜牙咧嘴的放棄了掙扎。

    她隨即也反應過來這一次和原著中并不一樣。

    連亭已然恢復記憶實力,早有防備,這次賀家若再想對他下手恐怕極難。

    思及此處,晏青棠的神色這才稍稍平靜了些。

    可連亭卻忽然出聲:“你說得對。凡事都有萬一,我并不能保證自己一定不會被算計。”

    畢竟賀家是有一位渡劫存在。

    連亭垂眸,一點點的靠近她,直至整個人都站在她的身前,幾乎要將她攏進懷里。

    晏青棠感覺有什么冰冰涼涼的東西被他渡進自己的掌心。

    他彎起眼睛。

    “這下便萬無一失了。”

    晏青棠怔怔垂頭。

    她能感受到掌心這顆珠子里澎湃的力量,能感受到它與連亭緊密的聯系。

    這是魔丹。

    魔族修行并不看靈根,撐過魔氣入體,魔丹便會成形。

    他們只修這一顆丹。

    這顆丹是他們修煉的本源所在,也是……他們的命。

    若是此刻她捏碎這顆珠子,連亭的境界將化為烏有,不死也會半殘。

    即便被魔蠱入體,只要這顆珠子在她的手上,他確實是翻不起風浪。

    也確實是萬無一失了。

    可連亭就這般信她……不會殺他?

    耳邊仿佛又響起他了近乎喟嘆的聲音。

    “我愿意為你而死。”

    “且死而無憾。”

    手中的珠子霎時變得極為燙手,晏青棠沉默了一會還是妥貼的收了下來。

    “我相信連亭不會做出傷害師門之事,”她忽然道,“可也要防范山中的人。”

    “我雖信你,卻也不敢用弟子長老的性命作賭。”

    一個失控的渡劫大能,對青山宗而言無異是滅頂之災。

    ——她信他。

    連亭卻仿佛只聽見了這三個字,他唇角牽出一抹笑,平靜的眼中也有了一絲活氣。

    他理所當然的重新牽起她的手。

    “回家了。”

    連亭平靜又熟稔的說。

    他的身形一點一點的變化,直至又變成了青山宗的弟子阿朝。

    他一手握著翠微劍,一手牽著他的師姐,天青色的衣擺被風吹動,翻卷的交織在一處,無端多了些繾綣。

    青山宗主峰名喚青山,其上有青山閣為宗門主殿。

    先一步趕回來的容瀲和江云淮正在此處,玄清掌門正坐上首,仔細端詳著手中之物。

    極為陰邪的氣息自其上蔓延而出,奇詭綺麗的花紋組成一張人面,隨著蟲子的蠕動,仿佛在尖叫吶喊,扭曲變形。

    這正是江云淮自碧華宗帶回來的魔蠱。

    “賀家。”祝長老瞇了瞇眼,這股陰寒的氣息讓他感到十分不適,一時臉色變得很不好看,“若盜挖靈根一事真與他們有關,又或者還想對晏青棠下手,此次‘觀神禮’怕就是他們最好的時機。”

    雖然晏青棠那個小混賬天天炸山還不賠錢,但再怎么說也是青山宗的弟子,那群老東西敢打她的主意。

    真是欺負他青山宗沒落?

    段長老經歷過仙魔之戰,記得當年佛宗邪蠱事變,于是也被薅了過來,他一屁股坐在殿中的石階上,翹著二郎腿:“怕是這勞什子觀神禮本身就有問題——若我沒記錯的話,這群老賊還是頭一次邀請外宗人觀禮。”

    一群人嘰嘰喳喳的對著罵了半天賀家老不死的,散會時神清氣爽,開開心心的下了青山,正撞上剛回宗的晏青棠和連亭。

    對于自家大弟子出去吃個飯,結果領回了自家小弟子這件事,容瀲十分開心。

    他抓著連亭的肩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轉著圈的仔細打量了一番,連晏青棠都被他嫌棄礙事的踹到了一邊。

    失寵的晏青棠一個趔趄正撲到了祝長老身前,祝長老見鬼了一樣的打量了晏青棠一圈。

    “化神中期?”

    第82章 一肘打飛三千里

    祝長老目瞪口呆。

    晏青棠這小混蛋跑下山時不過才入元嬰吧?

    這在外頭躥了大半年居然就化神中期了?

    祝長老覺得自己仿佛在做夢,他一臉恍惚的掐了一把段長老的大腿,眼見著段長老痛的鬼嚎一聲跳了起來,這才如夢初醒。

    他樂得合不攏嘴,但看到萬年筑基連亭時,呲出來的牙不禁收了收。

    祝長老淺咳一聲,上前拍了拍連亭的肩,語重心長的寬慰道:“修行一路也要看機緣,緣分到了,境界自然便能破了,不必看一時長短。”

    他難得這般好脾氣,看慣了祝長老到處罵人隨時跳腳的晏青棠還有些不習慣,偷偷地湊到了江云淮一邊,揪了揪他的袖子壓低聲音:“他今天吃了你的毒丹了?”

    怎么把腦子給毒壞了?

    江云淮:“?”

    他有的時候真想把晏青棠的頭擰下來,倒掉她腦子里的廢水。

    而正巧回過頭聽見晏青棠這一聲的祝長老:“……”

    他獰笑一聲。

    對待孩子就是要剛柔并濟,既然自己剛剛給了連亭全部的柔情,那么晏青棠就該承受他的狂風暴雨。

    前一刻還在溫聲細語的祝長老下一瞬就本性暴露,拉著一張臉瞪著晏青棠開始翻舊賬。

    “天下人皆傳,青山宗晏青棠于梵音寺前對戰煉虛境的魔君,威風的很——你是不想活了嗎?”他說到最后牙都要咬碎了,看上去就是想一巴掌把晏青棠拍到地底,讓她摳都摳不出來。

    晏青棠頓時語塞。

    她看著祝長老蒲扇大的手大驚失色,一溜煙躲在了連亭身后,連忙拉墊背的:“怎么能是我對戰魔君呢,明明是我和師弟二打一。”

    連亭猝不及防被晏青棠拉下水,下意識動了動腳步,將晏青棠擋了個嚴嚴實實。

    “是,我們二打一。”他頓了頓,覺得這樣說不好,于是他又道,“其實是我帶著師姐去的,都是我的錯,師姐是被迫的。”

    祝長老:“?”

    他霎時氣笑了,眼神巡覷在二人之間半晌,忽的冷哼一聲。

    “好啊你晏青棠,你還學會教唆你師弟頂鍋了?你怎么威脅他了?”祝長老自以為發現了真相,隨即大怒,“你現在就給我滾去關禁閉!”

    他罵完晏青棠,轉過頭一臉溫和的對著連亭笑:“別怕,長老不會讓你師姐欺負你的。”

    替晏青棠頂鍋未遂,還把晏青棠害的更慘的連亭:“……”

    比竇娥還冤的晏青棠:“?”

    她被祝長老一腳踹飛,一路飛過半個青山宗,哐的一聲砸到了藏經閣前,原本平整的土地霎時被撞出一個大坑。

    來往的青山弟子險些被砸入坑底,匆匆忙忙的躲開,震驚的看著從天而降的晏青棠,有些遲疑:“晏師姐?你又被祝長老踹了?”

    “……沒有的事。”晏青棠嘴硬道,“我只是求知若渴,迫不及待的趕來學習。”

    眾弟子:“哈哈。”

    他們敷衍的笑了兩聲,一齊翻了個白眼,顯然看破了真相。

    圍觀人群習以為常的散去,晏青棠灰頭土臉的從坑底爬上來,害她至此的半個罪魁禍首隨后而至。

    晏青棠氣到叉腰:“你謀害我!”

    連亭:“……”

    他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沉穩神色,但要仔細看去,便會瞧見他垂下的手正尷尬的揪著衣角,被兇了也不敢吭聲。

    連亭垂下的目光落在了晏青棠灰撲撲的小臉上,覺得被揍了的她也很可愛,忍不住捏了捏她氣鼓鼓的臉。

    “是我之過。”他俯下身,低聲認錯,“我錯了。”

    他指腹處有輕微的繭子,大概是過去晏青棠逼著他天天練劍時留下的,撫上她的面頰時有些粗糲硌人,帶著細微的癢意,一路蔓延到心底。

    晏青棠再也顧不得生氣,左腳絆右腳的退了兩步:“禁閉——我要關禁閉了。”

    她悶頭沖進藏經閣中,撞上了樂呵呵跑過來看笑話的段長老。

    “呦。”他拉長調子,“又進來啦?”

    晏青棠:“……”

    “您欠的那二十萬靈石還了嗎?”她選擇反擊,“殷黎長老現在已經是宗主了,你再不還錢,小心她來青山宗抓你扒皮。”

    段長老老臉一垮。

    “我突然想起來我還要個關需要閉,再見。”他唰的一下消失不見,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送走了討厭的段長老,晏青棠神清氣爽的走了兩步。

    她身后,連亭神色從容的踱到了她身邊。

    “你跟著我干嘛?”晏青棠瞪了他一眼。

    連亭眼底不易察覺的露出一絲笑:“師姐以前關禁閉,不都是要帶著我么?”

    他說這話時語調微微上揚,尤其是那聲“師姐”,聽上去竟有些調笑的意味,晏青棠霎時想起了自己干過的缺德事,微微語塞。

    她難得閉上了嘴。

    此時天色已暗,昏鐘悠長的聲音響徹整座青山,弟子們早便回了蒼南峰,藏書閣中空空蕩蕩的不見人影。

    青山柔和的風透過半開的窗吹進書閣中,翻開了些許書頁,發出細微的嘩聲。

    卻有比它更輕、更微弱的聲音響在連亭耳畔。

    “晏青棠在做仙門魁首之前,在救下云州城、佛宗之前,還是個修為停滯于筑基五年,不學無術的廢物。”

    黑暗中,晏青棠抓住了眼前人的手,無意識的揉捏著他的指節。

    “‘名聲’這種東西本來就是見仁見智,就算是做的再好,修道修成了圣人,也總會有人覺得是在沽名釣譽,”她的聲音融進了風中,扣在了連亭心間,“所以我并不在乎名聲。”

    她在急促的心跳聲中仰起頭,抬眉淺笑:“——你懂了嗎?”

    晏青棠似乎什么也沒說,但似乎又說出了這世間最動聽的話。

    她溫軟的手每一次捏過他的指節都會帶起一陣別樣的酥。麻。

    連亭喉結微動,目光灼灼落下,嗓音低沉喑啞。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晏青棠嘖了一聲。

    “你聽不懂?”她丟掉他的手,立刻轉身,“那算了。”

    手腕驀地被箍住,晏青棠猝不及防的被連亭拽了回來,抵在了書架之上。

    老舊的書架發出“咯吱——”的一聲響,他的氣息霎時垂落,狠狠的、毫不猶豫的吻住了她。

    他聽見晏青棠方寸大亂的心跳聲與呼吸聲,整個人都失了力氣一般跌進了他的懷里,任由他將她逼出淺淺的哼聲。

    他扣住她的后頸,五指又插。進她的發間,勾纏著她細軟微涼的發。

    生。理。性。的淚痕泅濕了她的眼尾,每一次喘。息都直直的撞入他的耳中。

    藏經閣的大門忽然被推開。

    巡衛的戒律堂弟子提燈踏入,巡覷一圈:“方才是這里的聲音嗎?”

    他們四散開,涌進書架與書架之間。

    晏青棠驀地睜大了眼,有些驚慌的去推連亭。

    她偏頭躲開他還想壓下來的唇,傳音:“有人來了!”

    連亭低低的嗯了一聲,垂下的眼中露出一絲笑意。

    “我知道。”他說。

    他再一次將她的驚呼吞進了口中。

    晏青棠的心幾乎要跳了出來,她的呼吸被奪走,整個人都被連亭攬進懷中,只能被迫勾住他的脖頸來穩住身形。

    她聽見了戒律堂弟子們越來越近的腳步,幾乎馬上就要發現他們的身影。

    下一刻——

    天旋地轉。

    熟悉的失重感再次傳來,青山徐徐的風拂過晏青棠有些燥。熱的身軀,帶著她跌在了柔軟的草地間。

    天空上稍稍厚重的云層被拂散,冷清的月色灑入山間,借著那絲微光,連亭指腹撫上了她微微紅腫的唇。

    “阿棠。”他目光繾綣的注視著她,“我心悅你。”

    晏青棠笑著朝他勾了勾手指。

    連亭幾乎沒有猶豫的俯下身去。

    她溫熱的氣息打在他的頸間,面上笑意也是格外的明媚耀眼,整個人好像都在全心全意的愛他。

    如果忽略掉她的一肘擊的話。

    連亭被她一肘打飛三千里,晏青棠咬牙切齒的爬了起來。

    “讓你嚇我!”她氣惱極了。

    空間微微波動,連亭重新出現在晏青棠的面前。

    “下次不會了。”

    他淺笑著遞出了一枝新折取的青棠花。

    祝長老自是不知道晏青棠關著關著禁閉,還抽空去外邊逛了一遭。

    他立志要讓不怕死的晏青棠長長記性,省得下次還不要命的胡亂去拼。

    他沒松口,晏青棠這禁閉也就得一直關下去。

    她倚在連亭懷里揪著他的頭發玩:“這樣也好,躲在這里得個清靜——那賀家人反正進不來。”

    畢竟藏經閣中不乏有青山宗的獨門秘法,道道禁制布設在外,除本宗弟子外其余人皆無法入內,賀家人也只能止步于閣外,直接杜絕了他動歪心思的可能性。

    連亭忍不住親了親她,低聲道:“嗯,阿棠說的對。”

    而他們口中的賀家人也確實在焦頭爛額。

    現劇情已經被晏青棠攪和的亂七八糟,賀堯風宗門大比中偷丹事敗,還險些害死了五宗弟子,這事自不可能輕輕放下。

    在五宗的不斷施壓之下,賀堯風已經被廢去了少主之名,關進了北境崇云山下的鎖仙牢中禁閉百年,此次青山宗之行來的自然就不會是他。

    賀西風擰著眉頭在青山宗亂轉。

    據他所知,數日之前晏青棠和那名叫阿朝的弟子就早已經回到了青山宗中,可這么多日過去,他竟連人影都沒瞧見。

    他有些焦躁,忍不住攔人打聽。

    被攔下的青山宗弟子詫異的看了賀西風一眼。

    “晏師姐?”他聳肩,“可能又被踹去關禁閉了吧。”

    “關,關禁閉?”賀西風一派愕然,“為何?”

    那弟子滿面無所謂:“晏師姐關禁閉還需要理由嗎?她每天都在被關禁閉,蹲過的牢比你揮過的劍都多。”

    賀西風震驚的瞪大了眼。

    他覺得無法理解。

    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人每天都在被關禁閉?

    他呆在原地半晌,強按下心中的匪夷所思。

    “那阿朝道友呢?”

    那弟子“咦”了一聲。

    “阿朝師弟也不見了嗎?”他略加思索便篤定道,“如果誰突然不見了,那就一定是被晏師姐坑的一起去關禁閉了!”

    賀西風:“啊?”

    第83章 “別逼我踹你。”

    賀西風大為震撼。

    在他的印象中,晏青棠不該是宗門大比的魁首,仙門弟子第一人嗎?

    怎么現在聽起來她仿佛一個毒瘤,毒到整個青山宗都已經見怪不怪了?

    這真的是那個在小須彌境里把賀堯風那個傻蛋玩的團團轉的晏青棠,而不是一個匪徒,每天不是在坐牢就是在坐牢的路上?

    賀西風心神恍惚的回到了客居。

    此次他入青山宗,名義上是為請青山宗人共赴北境,觀觀神大禮,但實際上的真實目的可并非如此。

    雖不知父親大人為何如此緊張那名叫阿朝的弟子,值得他千里迢迢跑這一趟,但他來都來了——

    晏青棠那匪徒居然帶著他去蹲大牢了?

    可惡!可惡!

    可惡至極!

    賀西風氣得要死,徒勞的在藏經閣附近轉了兩天,卻始終被閣外密密麻麻的符陣禁制阻隔在外,不敢硬闖。

    他不知道的是在藏書閣三層,半開的窗柩后就站著他心心念念的“阿朝”。

    連亭負手,沉眸打量著遠處那道鬼祟身影。

    “賀家嫡系。”他聲音稍冷,睨向賀西風的目光也有些涼。

    晏青棠伸著懶腰慢吞吞的走到他身邊,垂眸看向明顯焦躁不安的賀西風,嗤了一聲:“明日便要啟程北境了。”

    連亭目光里的那絲涼意在觸及到晏青棠時早已散盡,神色中不自覺的便染上了一絲溫和,他攏過她的手,輕輕捏著她細軟的手指,悶悶的笑了一聲。

    “是,他沒有機會了。”

    臨近夜禁時,祝長老才臭著一張臉將晏青棠踢了出去,看他面色,如果不是明日要出遠門,晏青棠還得在藏書閣里住上一段時間。

    她美滋滋的直奔蒼南峰,十分想念自己柔軟的大床。

    青山宗內不許御空而行,晏青棠靠自己兩條腿跑的也是飛快,一路火花帶閃電的趕在夜禁之前回了自己的院子,一回頭。

    連亭也在。

    晏青棠:“……你院子在隔壁。”

    恰逢山間昏鐘響徹,浩大悠揚的聲音回蕩在小院里。

    連亭攤手:“夜禁了。”

    他語氣里滿是“好可惜哦出不去了畢竟青山宗弟子不得夜行”,但眼底卻一派滿意。

    滿意這鐘聲響的很是時候。

    晏青棠:“?”

    “你怕夜禁?”*她不理解,“你‘咻咻咻’一下不就回去了?”

    連亭歪頭。

    “咻咻咻?”他沉思片刻,身影霎時消失在原地,強有力的手臂箍住了晏青棠的腰,帶著她一路踏過虛空,跌在了榻上。

    他不知何時恢復了成年人的身姿,極輕易的將她整個人都覆在了身下,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頸間,故意問:“是這樣嗎?”

    這種被從上壓制的姿勢叫晏青棠霎時僵住,他垂落的氣息也惹起一陣酥麻。

    她扭了扭身子想跑,又被連亭掐著腰拽了回來。

    “師姐。”他低聲嘆了口氣,又問,“是這樣嗎?”

    晏青棠氣急敗壞,拿頭撞他:“不是不是——誰教你這樣咻咻咻的!”

    她奮力掀翻連亭,手腳并用的爬起來,只留給他一個后腦勺。

    連亭笑著伸手抱住了她,下巴抵在了蓬松的發間,指腹捻了捻她微紅的耳垂,又叫:“師姐?”

    明明以前連亭也是這樣喚她,可不知為何他此刻這兩句卻叫晏青棠無法自抑的生出一股羞赧,垂著頭恨不得埋到地底。

    她惱道:“別逼我踹你。”

    連亭:“……”

    一不小心玩過頭的連亭霎時直起了身子,規規矩矩的坐好,又忍不住摸摸晏青棠氣鼓鼓的臉。

    “阿棠。”他依依不舍的蹭了蹭她,“明天見。”

    連亭趕在晏青棠踹他前迅速消失,轉眼間踏進了自己的院子里。

    比起晏青棠那里的溫暖明亮,他這院子里就顯得昏暗凄清了許多,連亭惆悵的嘆了口氣。

    真想和阿棠永遠在一起。

    他想念的阿棠此刻被子一蓋眼一閉,躺在自己久違的愛床上,睡了個好覺。

    第二日晨鐘響,青山宗那艘破破爛爛的云舟再次啟程,緩緩駛向北境。

    既然賀家來請,沒撕破臉前面子功夫還是要做一做的,何況此行他們也不是奔著那勞什子觀神大禮去的,去揪賀家小辮子人少了可不行,故而青山宗此次除了晏青棠連亭外,各峰執事弟子也出動了不少人,由容瀲帶隊,閉關未遂的段長老又被挖了出來湊數,鬼鬼祟祟的蒙著臉生怕碰見債主殷黎。

    殊不知這般行跡更加可疑。

    賀西風滿臉麻木的看著小偷一樣的段長老,又看了看終于從大牢里放出來的匪徒二人組,還有那些樂呵呵聚在一起,毫不避諱他這個賀家人還在就大聲密謀著要吃垮他們賀家的其余弟子。

    賀西風:“……”

    這群青山宗的人都有病吧!

    還有這破破爛爛的云舟——這要飛到猴年馬月才能到北境啊?

    他崩潰的抱頭。

    賀西風崩潰的時候,容瀲也正在疑惑。

    他站在晏青棠和連亭身后,目光左右巡覷,總覺得這倆弟子有些不對勁。

    他看著連亭突然莫名其妙去揪晏青棠的頭發,被晏青棠一腳踹飛后又磨磨蹭蹭的蹭回去,矜持一會又去扯她的袖子。

    他又看著晏青棠忽然踮起腳湊在連亭耳邊說了什么,笑的一雙眼都閃閃發亮。

    容瀲:“……”

    他忽然有些欣慰。

    在掌門師兄家的穆珩和鐘霄桐還在每天互罵打架拆房炸山的時候,他家這兩個弟子已經能如此和諧的相處了。

    這可真是讓他這個做師父的與有榮焉。

    他心情極好的轉頭,看見鬼鬼祟祟的段長老時頓時一窒。

    “段兄……”容瀲試圖挽回一下被段長老拉垮的青山宗顏面,規勸他把這塊破布扯下來。

    哪成想段長老大驚失色的竄了起來。

    “你還能認出我?”他急的一頓亂轉,“看來還是我眉目之間英俊之姿過勝,只蒙下半張臉還是會叫人輕易認出。”

    他想了一會,轉身掏出個布袋套在了頭上。

    “這樣呢?”段長老湊近容瀲,“這樣就認不出來了吧——就是有點黑。”

    他唰唰兩下給布袋掏出倆窟窿,剛好露出他的眼。

    段長老喜滋滋道:“這下能看見了。”

    容瀲:“……”

    江洋大盜都沒他能盜。

    容瀲受不了的轉頭,眼不見心不煩。

    云舟之上群魔亂舞,晃晃悠悠的走了一程又一程,氣溫越來越冷,連山都被裹上了銀裝。

    到北境主城賀都城的那天,天氣有些陰沉,厚重的云層遮住了陽光,空氣十分冰涼。

    云舟停在了城外,一行人被接引的賀家執事引進城中。

    一踏入城,晏青棠明顯的感覺到氣氛有些凝滯,周遭來往的凡人們噤若寒聲,死死垂著頭為他們讓開了一條路。

    晏青棠擰著眉頭,很不適應這詭異的氣氛,目光掃過時卻忽的看見了一群熟悉的人影。

    隔著街道上仿佛僵住了的人群,葉眠秋不著痕跡的朝他們點了點頭,晏青棠神色一動,向容瀲說了一聲,便拉著連亭脫離了隊伍。

    她和連亭拐過幾個街角,踏進了個無人的小巷,身上仙光乍亮,轉瞬之間青山宗服便褪去,化成了一件普普通通的衣裳,再混入人群時便只是兩個格外好看的少年人。

    青山宗云舟最慢,來的也是最晚的,葉眠秋等人早幾日便到了,對這城中狀況也小有了解。

    葉眠秋壓低聲音:“北境常年封閉,與我們五宗不同,在這里,賀家牢牢的把持著北境所有的資源,宗族內又極重血統,不收外人,故而賀都城中的凡人極難登上修仙路。”

    “這里雖然也是仙凡雜居,卻和碧云天問劍城之類的城池皆不相同。”蘇群玉也湊了過來,“賀都城分內城外城,外城為凡人居所,內城才是賀家駐地,外城之人嚴禁踏入內城,聽說前幾個月有人醉酒后誤闖,竟直接被殺了,尸體掛在城門上暴曬數日。”

    時歲冷冷的牽起了嘴角:“只有凡人難改命運,站在頂端的才總會是那一小撮賀家人。”

    北境這般鮮明的等級制度正是在此之下應運而生,才造就了如今仙凡階級森嚴且不可逾越的局面。

    “迂腐至極。”晏青棠冷聲。

    說話間青山宗的眾人已然踏入了內城,外城之中原本不敢言語,生怕惹得仙人怒顏無辜被殺的人們這才放松下來,街道上便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之姿。

    眾人暫時把賀家拋到了腦后,叉著腰大搖大擺的逛街。

    向晚買了三只小蝴蝶簪子,開開心心的跑到葉眠秋和晏青棠身邊。

    “它真的好好看!”

    那簪子被她簪進了晏青棠和葉眠秋的發間,三只一模一樣的小蝴蝶便停在了鬢邊。

    她挎住了晏青棠的手臂,一把擠開礙事的連亭。

    那么大一個師姐忽然人被搶了的連亭:“?”

    他不開心的抿著唇。

    偏生蘇群玉沒發現他這一絲不高興,大大咧咧的湊了過去,一把勾住了連亭的脖子。

    “我師姐和向師妹帶蝴蝶還是很漂亮的。”他嘖嘖兩聲,“但是晏青棠那個暴。力鬼——”

    蘇群玉笑的前仰后合:“她插根大蔥還差不多吧哈哈哈哈哈!”

    連亭:“……”

    他垂眸睨向蘇群玉。

    正笑的直不起腰的蘇群玉忽然覺得背后有點涼。

    他遲疑的看了一圈,視線落在了連亭身上。

    “朝兄。”蘇群玉輕咳一聲,“你怎么不笑啊?是晏青棠插大蔥不好笑嗎?”

    第84章 《年下狠狠愛:姐姐你別逃》

    不知道為什么,蘇群玉忽然覺得陰風陣陣。

    他警惕的凝視著四周,懷疑是有賀家人想要暗害他。

    “阿朝兄,”蘇群玉鬼鬼祟祟的彎下腰,扒著連亭的袖子左顧右盼,“是不是有人在監視我們——咦?”

    蘇群玉后知后覺的察覺到了連亭黑沉沉的眼神,帶著些微涼意的目光掃視過他,蘇群玉霎時汗毛倒豎,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馬上要入土了。

    他遲疑的縮了縮脖子,小小的后退了一步,拉過狀況外的明禪當肉盾,小聲吐槽:“我怎么感覺阿朝兄最近變得有點可怕?”

    他以前雖然面上也沒有什么表情,現在也還是那副萬年死人臉,但……好像就是有哪里變得不太一樣了。

    總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想把他的頭打掉一樣。

    蘇群玉瑟瑟發抖的迅速逃跑,迎面看見一個男人。

    男人懷里抱著什么東西,鬼鬼祟祟的左顧右盼,一時間沒看見前方的蘇群玉,直直的撞了過來,藏在懷中的東西霎時墜落在地。

    那是一沓書,蘇群玉眼尖的看見翻開的書頁里寫著眼熟的名字,不禁多看了幾眼。

    男人摔倒在地,本來正苦著一張臉揉腰,忽見蘇群玉這幅感興趣的樣子,頓時腰也不疼了。

    他撿起那幾本書,偷偷摸摸的把蘇群玉拉到了小巷子里。

    “公子,要書么?”他低聲道,“不是我吹,這賀都中只有我這里有。”

    蘇群玉:“……啊?”

    待晏青棠等人找到蘇群玉時,他正捧著一本書笑的快要撅過去了。

    “這是什么?”明禪湊過去和他一起探著頭看。

    蘇群玉笑得喘不上氣來,扒著明禪的肩膀一抽一抽道:“這是禁書。”

    別看賀都人面上怕修士怕的要死,私底下胡亂編排起來可毫不手軟,也不知道是哪位先生有如此大才,寫出了這等曠世巨著。

    蘇群玉輕咳一聲,首先向眾人展示了手中書籍的名稱。

    《年下狠狠愛:姐姐你別逃》

    這土到沒邊的名字令眾人霎時窒息。

    向晚好奇的小跑過去,探著小臉一看,隨即就震驚的瞪大了眼。

    她磕磕巴巴的讀出了聲:“青山重重的夜色下,只見阿朝一把勾住了晏青棠纖細的腰,盯著她泫然欲泣的臉,邪魅一笑:‘姐姐,這輩子除了我身邊,你哪里都別想逃。’”

    晏青棠、連亭:“?”

    其余人:“哇哦——”

    一群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瞎起哄,發出此起彼伏又詭異的嚎叫聲,晏青棠一張臉霎時又紅又綠,她咬牙切齒的奪過那本破書:“這寫的什么鬼東西!”

    她泫然欲泣?

    做夢呢?

    連亭倒是沒什么太大的反應,他抬手拿過那本書,指尖翻過幾頁,意味深長的看著晏青棠。

    他垂于袖袍下的手忽的探出,勾住了晏青棠的手指,拉著長調子附在她耳邊低低叫了一句:“姐、姐?”

    晏青棠:“……”

    她一腳蹬到了連亭腳面上。

    其余六人并沒有看見這一幕,他們忙著翻其余的書。

    蘇群玉眼疾手快的搶過一本,笑的嗓子都劈叉了:“來來來——大家來看這本。”

    眾人順著他的聲音看過去,只見封面上寫著:

    《偶遇佛子后,我將他拉下了神壇》

    剛才還在笑晏青棠和連亭的明禪:“?”

    有了晏青棠的前車之鑒,明禪直覺不能讓蘇群玉把這里面的內容念出來。

    明禪迅速去搶,蘇群玉才不想給他,看這個禿驢倒霉他就開心。他滑不溜秋的鉆到了陸聞聲身后,聲情并茂的朗誦。

    “他是佛宗三百年來最優秀的弟子,佛法深奧,卻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因為一個女人而牽動心腸。”

    “明禪苦笑一聲,終是環上她的腰——”讀到這里,蘇群玉發出猴一樣興奮的尖叫聲,他又一次躲過了明禪的襲擊,聲音更加洪亮,“明禪輕輕親吻她的面頰,自喉間吐出幾聲微不可聞的嘆息,低聲道:‘我又能拿你怎么辦呢,眠……秋——?’”

    蘇群玉腳下一滑。

    忽然成了女豬腳,并且在大庭廣眾之下被自己傻叉師弟點名的葉眠秋:“?”

    她臉一綠,掏出丹爐就和明禪一起來了個左右夾擊。

    蘇群玉卒。

    葉眠秋和明禪對視一眼,紛紛發出干嘔的聲音。

    看到倒霉的不止自己,晏青棠頓時心情愉悅的湊了過去,拎起一本書,定睛一看:“禁忌之戀:我和清冷劍仙不可描述的二三事。”

    “身為玄劍宗最有天賦的劍修,他從小就被教導只有手中拒霜劍才是自己一生的伴侶,他的前半輩子都是在凄清寒冷的蒼山上度過,毫無生趣,直到他的世界中突然出現了一抹陽光。”

    晏青棠面色漸漸詭異起來,語調也微微揚起,抑揚頓挫的朗讀道:“他是那樣的話嘮碎嘴子,但也是那樣的活潑生動有趣,更是他易推倒的小嬌妻——蘇群玉!”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的陸聞聲:“?”

    本來被敲死的蘇群玉垂死病中驚坐起:“什么鬼玩意?”

    晏青棠快笑死了,喘不上氣的半倒在了連亭懷里,明禪也趁機報仇,譴責蘇群玉的不道德行為。

    “你不是江云淮的道侶嗎?你背著江云淮換道侶的事江云淮知道嗎?”

    遠在青山宗的江云淮忽然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哪個鱉孫在罵我?”他自言自語。

    鱉孫明禪美滋滋的刺激完蘇群玉,躲過蘇群玉的死亡飛踢,哈哈大笑著去摸下一本書。

    時歲眼疾手快的將剩下的全收進了自己的芥子戒里。

    開玩笑。

    按照這個寫法,下一個說不定就是他和他師妹。

    他一定要將丟臉的風險扼殺在搖籃里。

    時歲的舉動引來了眾人的死亡凝視。

    “大家都丟人了,你為什么這么不合群?”

    時歲梗著脖子:“因為我俊美無比。”

    眾人:“?”

    大家都丟人才等于不丟人,蘇群玉當即沖上去去搶他的芥子戒,大家你一腳我一肘的圍毆時歲,明禪還趁機搗了蘇群玉一拳。

    蘇群玉哪能受這氣,一腳飛出去不小心踹到了陸聞聲身上,陸聞聲當即不顧昔日小嬌妻的情分,劍鞘去拍蘇群玉的頭。

    一眾人霎時打成一團。

    戰況正焦灼時,賀西風忽然出現在巷子口,面色空白的看著大打出手的幾人。

    他不理解。

    這群人不是關系很好嗎?不是走到哪都喜歡湊在一起嗎?

    怎么忽然反目成仇了?

    賀西風試圖搭話,哪知話還沒說出口,就不知道被誰的靴子砸了頭。賀西風的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捂著自己被砸中的額頭,咬牙切齒:“諸位道友!”

    沉迷于打架斗。毆的眾人聞言漸漸停下手來,蘇群玉單腿蹦著去撿自己的鞋,尷尬的穿上。

    他憤怒的傳音:“晏青棠!你干嘛扒我的鞋!”

    晏青棠收回作亂的靈氣,目光落在賀西風紅腫的額頭上,壓下了唇角笑意。

    蘇群玉不愧是狗大戶,連鞋子都是上等法器,元嬰境的頭都能砸。

    她心情極好的揚眉,裝作一無所知的模樣:“賀道友怎么來了?”

    賀西風勉強露出一個笑:“族中備好了接風宴,特來請諸位道友入內城浮云殿赴宴。”

    修士早已辟谷,賀西風說的接風宴自然不是普通的接風宴,但晏青棠也沒想到竟奢靡到這種程度。

    外界千金難尋的悟道香在這里被隨意的擺放了滿殿,周遭靈氣濃郁到幾乎化為白霧,根本不用特意去吸納,便爭先恐后的融入經脈之中。

    循著靈氣源頭看去,殿頂端竟懸著一截小型靈脈,靈氣源源不絕的自其上逸出,絲毫不見枯竭之相。

    賀西風神色從容的引著眾人落座:“這靈釀是取北境崇云山巔靈泉,混以十七種靈植藥草所釀,飲之可穩固境界增長修為。”

    說話間有賀家弟子魚貫而入,手中捧著一只玉匣,挨個送至眾人桌前。

    晏青棠撥開匣子,垂眸一掃:“元嬰妖丹。”

    “是。”賀西風勾起嘴角,“這就是今日宴飲的‘主菜’——不過都是些小玩意,諸位用的好便可。”

    話雖這么說,但他面上的自傲藏都藏不住,轉頭看向晏青棠等人,準備欣賞來自窮鬼們的震撼。

    窮鬼們撥弄了一下那圓滾滾的妖丹。

    蘇群玉質疑:“你說這是主菜?這能吃嗎?炒著吃還是涮著吃?你不會讓我們生吃吧?生著吃也不給蘸料嗎?”

    “這會硌掉牙吧。”向晚臉一皺,為難道,“要不然煮成一鍋靈湯?”

    “那得好好洗一下。”晏青棠附和,“這是從妖獸身體里挖出來的——噫。”

    她面上露出一抹嫌棄,翹著手指把那妖丹推遠了些。

    賀西風:“……”

    這群人有病吧!

    這可是妖丹!

    可遇不可求的元嬰妖丹!誰家要用妖丹煮湯啊!

    他沒從晏青棠等人身上找到優越感,反而把自己氣到險些吐血,甩過頭不看這群土鱉。

    賀西風生氣了,晏青棠等人就高興了,眾人暗自對視一眼,無聲的笑彎了眼。

    輕松愉悅的氣氛一直持續到浮云殿外浩大的威壓出現。

    男人的身影突兀的出現在殿門處,瞬息之間又至殿中上首。

    晏青棠神色微動。

    這是……縮地成寸?

    眼前這位怕就是賀家家主,當世三位渡劫境之一的賀綏。

    他的樣貌停留在三十多歲的年紀,著一身絳紫色長袍,看上去倒是一派儀表堂堂。

    賀綏沉目掃過殿中諸人,故意沒有好好斂去威壓,任由傾瀉的力量壓在眾人身上,不輕不重,不算過分,卻也是給五宗人的下馬威。

    他抬手輕揚。

    “諸位不遠萬里應邀前來,實屬賀某榮幸。”

    他聲音不急不緩,語氣是客客氣氣,但神情卻帶著一股子輕慢的意味。

    可晏青棠已經看不見他的臉了。

    她的眼前似乎突兀的暗了下來,寬敞明亮的浮云殿霎時隱去,一瞬間里好像又回到了那間陰暗逼仄的地牢之中。

    有小少年被鎖鏈縛在石臺上,冰冷的鎖鏈穿過他的肩胛骨,封堵住他周身靈氣。

    黑袍的男人聲音慈悲輕柔的詢問:“你永遠是我的好孩子……你愿意為我做出一些犧牲么?”

    他的聲音正與高臺上的賀綏重合在一起,晏青棠心頭重重一跳,幾乎是下意識的,她抓住了連亭微涼的手。

    連亭神情冷沉的凝視著賀綏。

    “父親”。

    他在心里嚼過這兩個字。

    對賀綏的恨意并不會隨著時間而流逝,直到今日再次看見他,再次聽見他的聲音,還是有克制不住的殺意涌上心頭。

    但卻驀地有一只溫暖的手握住了他,扣住他的五指,努力的、笨拙的在安慰他。

    心底悄然滋生出的那一絲惡意漸漸散去,連亭沒什么表情的移開眼,不去看賀綏那張叫人生厭的臉龐。

    他早就不是以前那個所有喜惡都表現在面上的賀連亭了。

    他在摸爬滾打中學會了隱藏情緒,學會了耐心等待時機。

    現在的確不是殺賀綏的時候。

    畢竟……他還有些事要從賀綏身上找到答案。

    連亭捏了捏晏青棠的指尖。

    “我沒事。”他無聲道。

    晏青棠這才微微松了口氣。

    靈泉寶植釀造的靈酒有些醉人,晏青棠喝了幾杯便有些眩暈,看東西似乎都有了些重影。

    她醉意朦朧的一蹬腿,坐在她前邊的賀西風凳子被踹翻,淬不及防的在眾目睽睽之下栽了個狗吃屎。

    迎著滿殿人的目光,賀西風惱怒極了,目光陰狠的回過頭,正巧被喝多了的晏青棠扇了一巴掌。

    滿殿人:“……”

    容瀲頭有點大,歉意的看向賀西風:“我這弟子貪杯醉酒,行為無狀,冒犯了小友,望小友包涵。”

    連亭聞言順勢箍住了晏青棠亂揮的手,沒叫賀西風再挨一巴掌。

    賀西風不想包涵,他現在就想一劍把晏青棠捅穿,掛在城樓上曬上兩三年,但賀綏卻不可能因為這件小事就輕易的和青山宗撕破臉皮。

    他目光先是掃過連亭,見他神情平和,似乎根本沒有記起那些往事的模樣,心中稍稍一松,復而道:“無妨,這酒確實醉人,怪西風未曾提醒。”

    賀西風氣急,卻又不敢當眾拂了賀綏的臉,咬牙認了這個鍋:“是我之過,容前輩不必歉疚。”

    眼見月上中天,除了晏青棠外,各宗弟子們醉酒的也不在少數,這場從頭到尾只有假裝熟稔互相吹捧的宴飲才算結束。

    連亭扶起站都站不穩的晏青棠,隨著青山宗人回了賀家為他們安排的客居。

    門窗掩緊,原本醉的一塌糊涂,走路全靠連亭拖的晏青棠霎時站起了身。

    她撲到連亭懷里蹭了蹭,笑到肚子疼。

    ——那一腳一巴掌可打的太舒服了。

    連亭輕笑著點了點她的鼻尖。

    “姐姐裝的很像。”他低聲夸贊。

    晏青棠:“……你以后少看那些奇奇怪怪的話本子!”

    她羞惱的別過頭,自芥子戒中掏出了兩只巴掌大的傀儡小人。

    ——這是當初在云州獄中,蘇群玉給她和連亭的替身傀儡,只要注入靈氣便會變大,能模仿人的氣息體溫,極為逼真。

    她和連亭各自驅動一只代替自己留在房中,晏青棠又設下了數道禁制,若是有人踏入屋中她便能立刻察覺趕回,旋即便隱去自身氣息,遁入夜色之中。

    碧華宗居所處。

    蘇群玉的屋門忽然被推開,屋內眾人目瞪口呆的看著忽然跑過來的晏青棠和連亭。

    “你不是喝醉了嗎?”蘇群玉愕然。

    “我裝的呀。”晏青棠笑瞇瞇的坐在了桌前,抓起一只雞腿,“我就知道你們得再吃一頓。”

    蘇群玉六人:“……”

    “誰讓賀家摳搜的不讓我們吃飽飯?”明禪理直氣壯的叉腰,良心一點也不疼的怪罪旁人。

    “那你打賀西風的那兩下——你故意的?”時歲嘖了一聲,有些嫌棄晏青棠那一巴掌不夠用力。“回頭來我們滄淵宗掄幾天大錘吧,練練力氣。”

    向晚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力氣大了,下次頭都給他打掉!”

    眼看著話題越來越暴。力,葉眠秋不禁扶額。

    “阿棠。”她目光掃過特意換了一身黑的晏青棠和連亭,“你們這是要……去偷浮云殿的那截靈脈?”

    晏青棠:“?”

    “你說得對。”她茅塞頓開,“等我夜探完賀家,就去把靈脈偷掉。”

    蘇群玉被她的話驚得筷子都拿不穩掉在了地上。

    “夜探賀家?這也太快了吧!我覺得不如等兩天我們熟悉一下賀家的情況,再探也不遲。”

    這也太著急了吧。

    賀家占地萬頃,還不知有多少禁制結界,更別提還有個渡劫境的賀綏。

    冒然前去豈不送死?

    晏青棠吃了一口小餛飩,聲音有些含糊不清:“你都覺得太快了,賀家肯定也這么覺得。我現在去不就正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嗎?”

    蘇群玉:“……有點道理?”

    第85章 “反正拆的是賀家。”

    蘇群玉險些被晏青棠理直氣壯的語氣帶到溝里。

    “你現在去確實是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他跳起來,“畢竟誰能想到你剛來就迫不及待的去送死啊!”

    這根本不是早去晚去的問題。

    賀家對他們來講是個全然陌生的危險之地,在這般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下擅闖,帶來的風險根本無法估量。

    他還想勸,卻見晏青棠意味深長的沖他們一笑。

    “所以我這不是來找你們了嗎。”

    蘇群玉:“?”

    他心中驀地升起一陣不好的預感,總覺得又要被晏青棠這個狗賊坑。

    蘇群玉警惕抱胸:“晏賊,你又有了什么餿主意?”

    他這話音不過剛落,迎接他的就是連亭的死亡一錘。

    “你這就冤枉我了,我還沒有想主意。”晏青棠笑瞇瞇的按下連亭的拳頭,“我來就是想問問你們有沒有什么辦法吸引一下賀家人的注意,好為我們創造一個良好的時機。”

    晏青棠一句話,叫在場六個人霎時頭大,連飯都吃不下去了。

    罪魁禍首拍拍屁股帶著連亭出門,暫且藏入黑暗之中,只等著他們創造出時機,便趁勢潛進去。

    今夜北境無月,是一片濃墨般的深黑,晏青棠和連亭就坐在高聳的閣頂上,凝神觀察著重疊高閣中透出來的些微亮光。

    連亭以指輕點上了晏青棠的眉心,渡劫后期一出手,晏青棠的氣息霎時斂于無形,從遠處看他們便與夜色徹底融為一體,就算現在有人站在面前,也難察他們的蹤跡。

    冰冷的空氣中,連亭扣住晏了青棠的手,為她渡去了一絲熱意。

    他傳音:“賀家重血統,視凡人如卑賤糞土,而我母親卻只是外城的一屆凡人女子——落在賀綏的眼里,是他醉酒后的恥辱。”

    “甚至都不要他出手,就有的是人主動去為他抹除這個人生污點,只留下我作為靈根供體活了下來。”

    “我起初并不知我母親的死因,只知道某一天,忽然有一個自稱我‘父親’的男人將我帶進了內城。”連亭聲音輕到幾乎散在了風里,可還是準確無誤的傳進了晏青棠的腦海,“那時的內城在我眼中就像是仙境,而我居然踏入了這個仙境之中。”

    “我在這里過了十年,日夜不息的修行只為了讓那個人能看我一眼,可后來我才知道,他養著我,只是為了給他另一個兒子提前保留下一個合適的靈根。”

    “賀堯風。”連亭動了動唇,沒什么表情的吐出這幾個字,“他出生第五年,身體可以承受靈根置換之際,我這個供體便走到絕路了。”

    賀連亭死在了他十三歲的那個夜里,后來活下來的,只是斷去一身經脈,幾乎焚盡自身血肉的連亭。

    晏青棠嗓音微澀,抬手抱住了他。

    她終于明白了幻境中連亭那句“我也是你的孩子”的含義。

    賀堯風甚至還未出生,便有賀綏處心積慮的為這個“血統純正的繼承人”去謀奪連亭的靈根,而連亭卻只能被鎖在石臺上,承受剜骨之痛。

    賀綏這個老匹夫。

    晏青棠心中生出一股怒氣,恨不得將他撕成八瓣。

    而此刻,屋內的六人正面面相覷。

    明禪裝模作樣的深思一番:“其實我們只需要把賀家這盆水攪渾,方便老棠和老朝混進去便可。”

    “那我們要怎么攪渾?”蘇群玉問,看上去就是一副腦袋空空的笨蛋模樣。

    明禪撓了撓光亮的腦殼,攤手:“不知道啊。”

    其余人:“……”

    他們猛然間發現,隊伍里有一個腦子不正常的晏青棠是多么的重要,他們這群正常人湊在一起,竟然想不出一個餿主意。

    他們嘗試用晏青棠的方式,努力丟掉腦子用腳思考問題。

    一片靜默中,陸聞聲率先敗下陣來。

    “想不出。”他面無表情的自暴自棄,“想辦法,不如打一架。”

    他最不愛動腦子了。

    讓他想辦法,還真不如叫他提著劍去和賀綏打一架。

    驚聞此言,時歲驀地轉過頭來,眉頭就是一挑:“好主意!陸兄此計甚妙!”

    并不知道自己提了什么計的陸聞聲茫然極了,他眼見著時歲一拍大腿,慫恿出聲。

    “我們就打一架吧!”

    于是正在不遠處屋頂上坐著的晏青棠和連亭忽然聽見了霹靂哐啷的響動,緊接著時歲的聲音響起:“別以為你能打你就牛逼,看你爹我今天不打死你。”

    陸聞聲一言不發的拔劍,拒霜一劍刺出,精準的擦過時歲,撞翻了門窗。

    時歲抑揚頓挫的冷嗤一聲:“你以為只有你會拆么?”

    下一霎,巨大的青金石機甲現身,直接掀翻了屋頂。

    這巨大的動靜赫然引來了不少人的注目。

    向晚呆呆的看著方才還完好的屋子忽然變成了廢墟,遲疑出聲:“這會不會鬧得太過分了些。”

    “沒事。”蘇群玉側耳聽了聽遠處的腳步聲,樂呵極了,“反正拆的是賀家。”

    聞言,向晚瞬間釋然了。

    她醞釀一下,忽然紅著一雙眼,哭著跑上前:“你們不要再打了啊,大家有話好好說啊——”

    她說著話手里已經掏出了錘子,看上去一副不好好說話就用大錘制裁他們的樣子。

    葉眠秋躊躇片刻,也默默掏出丹爐上去勸架。

    巨大的轟鳴聲中,賀家弟子還以為是有什么不法分子搞偷,匆匆忙忙的躍起尋聲而去,卻只看見了內訌的五宗弟子。

    被驚動的各宗長老執事也匆忙來此,待看見自家參與斗毆的弟子時眼前一黑。

    嘈雜的動靜中,姍姍來遲的賀西風神情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外城的小巷子中,他下意識的退了一步,生怕有什么亂七八糟的靴子再飛過來。

    “這是又反目成仇了嗎。”賀西風自言自語。

    由于這些奇葩的前車之鑒,賀西風竟詭異的接受了這些人再一次大打出手的事實,并沒有覺得不對。

    他不知道的是,在騷亂起的那一剎那,在賀家人的目光大部分被引向此地之時,早有兩道身影趁機混進了夜色之中。

    晏青棠敢如此膽大包天的夜探賀家,自然早便做好了打算,打賀家一個措手不及是為其一,其二,連亭對賀家很是熟悉,這對他們來講,自然也算不得“陌生之地”。

    內城之中皆為賀家領地,除了五宗所在的客居南閣之外,還有東西北三閣。

    西閣為賀家弟子駐地,北閣為賀綏居所,一個看上去不太重要,一個去了容易被發現,二人當即決定去東閣長老堂隨機挑選一個幸運長老觀察一下。

    連亭攬著晏青棠,避過巡夜的弟子,一路踏過虛空繞開橫亙著的禁制陣法,如履平地的穿行在賀家之中。

    某一刻,垂墜于腰間的巴掌大的鏡子忽然輕震了一下。

    晏青棠詫異的揚眉。

    這是方才分開之前,時歲送到她手上的菱光鏡,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鏡子還連接著一個倒霉的接頭人。

    此刻,那代表著接頭人的紅點在她眼前一點一點的變深,她抬眸望向連亭,連亭霎時停下腳步。

    二人默契的放棄了入東閣的打算,準備從這個接頭人下手。

    其余長老是否知道魔蠱之事尚不確定,但這個接頭人絕對是知情者。

    晏青棠捧著鏡子幾次尋找方向,視線里的紅點越發的深,直至幾乎化成黑色,與此同時,耳邊也傳來颯颯的腳步聲。

    接頭人的身影現于眼前。

    他身上沾上了血,但面色看上去并無異常,一路腳步匆匆,竟是直奔北閣而去。

    晏青棠猶豫一瞬。

    “別怕。”連亭卻是牽起了她的手,“賀綏輕易發現不了我們。”

    他帶著晏青棠跟了上去。

    接頭人卻并未去見賀綏,反而一路向著幽深僻靜的偏院而去,又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與此同時,晏青棠敏銳的察覺到了陣法的氣息。

    她幾步上前,細細打量著虛*空。

    “是禁陣。”

    晏青棠并沒有輕舉妄動,而是目光謹慎的掃過每一道陣紋。

    她對賀家功法并不陌生。

    無論是賀家的“無量”劍,還是無蹤步,都是蘊生于大道規則,出劍踏步都正巧踩在規則的節點上。

    這陣也不例外,若強行破陣,恐怕陣破的瞬間,炸開的規則之力便會驚動賀綏。

    “這陣不能破。”晏青棠瞇眸,她思慮片刻,眼前一亮,“那我們接著挖地洞吧!”

    走不得正門,那就自己開一道門。

    她在連亭微微疑惑的神色中抬手撥動幾筆,聚來的靈氣融入天地之間,模仿著原本禁陣的紋路化出了一道小陣。

    連亭知道她過目不忘,卻未想過她連賀家符意也能輕易模仿。

    他眼底不禁生出一抹贊嘆般的笑意,目不轉睛的看著晏青棠的背影。

    晏青棠沒看見他的神情,她自顧自的掐訣,悄無聲息的將小陣掛在了大陣上,二者同出一源,完美的結合在了一起,仿佛原本就是一體一般。

    新生的這道小陣受晏青棠所控,在她的意志下極為乖順的綻開,牽動原本的大陣,悄無聲息的拉開一個小小的口子。

    踏入的那刻天旋地轉。

    北境冰涼、帶著風雪氣息的風剎那間消失不見,腥臭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霎時撲面而來,晏青棠難受的皺起了鼻子。

    她環顧一遭。

    比起賀家的華美的樓閣,這里簡陋的有些過分,狹長臟亂的甬道上遍布深深淺淺的血跡,有些還是新鮮的未干涸的模樣。

    借著夜色向前行去,轉過一道彎,眼前驟然開闊。

    巨大的監牢橫在身側,其中圈養著無數的凡人,也不知他們究竟被關了多久,個個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眼神中透著一股灰敗的麻木之色。

    更深的地方忽的響起哀嚎之音。

    這無比凄厲痛苦的聲音響起的瞬間,牢中之人原本麻木的臉上霎時浮現出極度驚惶的神色,但他們身陷牢籠之中無處可逃,只能瑟瑟發抖的擠在一起。

    仿佛他們都是待宰的羔羊。

    第86章 “人匣”

    晏青棠和連亭面色霎時一凝,目光投向甬道的盡頭處,沒有猶豫的掠身向前。

    氣息被斂到最低,掠過時甚至連風都沒有驚動,牢中之人絲毫不知這處秘所之中竟闖進來了兩個不速之客,任由二人大搖大擺的踏過曲折通道。

    通道盡頭處是大大小小無數石室,凄厲的哀嚎聲就是自其中一間傳出。

    晏青棠踏前一步。

    堪比煉虛境的神識輕盈無聲的探入,透過石門的那一刻,無比熟悉的陰寒的氣息霎時迎面而來。

    石室中處處彌漫著死寂般的氣機,墻上鑲嵌著數顆瑩瑩生亮的夜明珠,原本溫潤的微光在這里也變得慘白而冰冷。

    角落里正站著兩個黑袍人,整張臉隱藏在寬大的帽檐下看不太清,他們身邊,石室正中央,被新舊血跡層層染紅的石榻上縛著一個人。

    晏青棠清楚的看見他胸口之上橫亙著的一道無比猙獰的刀痕,傷可見骨,指節大小的凸起自皮膚之下不斷游移,她甚至能聽見皮膚被撐開、血肉被啃噬咔嚓咔嚓聲。

    石榻上的人痛到極致,被縛住的身體不斷的痙攣,甚至口鼻眼角都溢出了絲縷血跡,卻掙不開牢牢捆在身上的鐵索,只能發出無望的凄厲哀嚎。

    這一幕極為熟悉,熟悉到晏青棠的面色霎時難看下來。

    連亭神情也冷了幾分,他抬掌攔下了欲上前的晏青棠,沖著她搖了搖頭。

    他傳音:“來不及了。”

    果然,連亭話音不過剛落,魔蠱便從傷口中爬了出來,蟲身上奇詭綺麗的紋路像是被人的血肉精氣滋養了一般,變得更加艷麗。

    反觀石榻上的那人卻在蟲身脫出的那一刻生機散盡,渾身鮮血皆被蟲子吞了個干凈,再睜眼時便化成了混亂無智的魔尸。

    黑袍人熟練的扯開鎖鏈,在魔尸撲上來之前迅速祭出符箓,禁錮住魔尸的行動,另一人則是小心翼翼的掐訣收回了那只蠱蟲,厚重的石門隨后被推開,二人一先一后踏出。

    “你先將人匣帶下去。”當先踏出的黑袍人偏頭,目光落在被縛住的魔尸身上,不放心的囑咐,“近來族中來了不少外宗之人,切記看管好人匣,莫要叫他們逃脫,徒生事端。”

    另一人聞言,手下符箓箍的更緊了些,頷首應下:“是,執事。”

    他帶著魔尸轉入另一條甬道中,消失不見。

    隱于暗處的晏青棠卻是有些疑惑。

    人匣?

    她也只愣了這一瞬,便驀然反應過來何為“人匣”。

    靈根對他們而言是寶物,又蘊生于人體之中,豈不就如同匣中珍寶?

    ——所以人在他們眼中,就只是個裝靈根的匣子。

    晏青棠驟然牽出一抹冷笑,目光譏誚的落在剩下的那名黑袍人身上。

    他并沒有離開,反而捧著魔蠱,轉身推開了另一側的石門。

    較之先前那間,這間石室意外的整潔,角落里擺放著一尊香爐,燃著上好的靈香,驅散了室外的腥臭氣,正中央的軟榻之上倚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黑袍人踏進石室,向著那少年微微晗首,隨后便取出一顆丹藥。

    “靈蠱入體會疼痛難忍,此丹為鎮痛之效。”

    少年依言吞下了丹藥,黑袍人便取來一柄細刃,在他手臂上劃開一道淺淺的口子。

    那只魔蠱又一次的爬進了人軀,只是這一次再丹藥的作用下,皮肉被分割的疼痛并沒有影響到他,那賀家少年毫無所覺的注視著凸起的鼓包。

    “上品火靈根。”他眼中不禁露出一抹狂熱之色。

    有了這枚靈根,他很快就能破境結丹,屆時宗中的資源定然會優先供給他,自己就會享受到嫡系才有的待遇。

    以他現在上品靈根的天賦,元嬰、化神豈不唾手可得?說不準他會是下一個賀堯風,下一個晏青棠。

    少年激動的臉龐泛紅,胸膛隨著急促的呼吸起伏著,整個人都陷在了對美好未來的憧憬與幻想里。

    晏青棠沉默的看著這一幕。

    “我忽然想起了云晉。”她傳音,“明知道靈根的來處,知道這靈根上承載著一條無辜性命,可依舊愿意將這罪孽送進自己的身體里。”

    背著這一條人命,他日渡劫時,難道就不怕因果加身,死在劫雷之下?

    禁陣之外的賀家威名赫赫,禁陣之內卻是一團臟污爛泥。

    她所站立的這片土地,三百年來不知有多少亡魂喪命于此。

    這里是賀家的試驗場,有無數人被拘禁在此,被活剝去靈根,被吞掉滿身血肉,最后淪為魔尸。也有無數賀家弟子在這里得到了新的靈根,帶著他們偷來的大道,去將賀家振興的更加繁榮昌盛。

    這大概就是為何賀家能在短短三百年里便迅速崛起,成長到可以和五宗這種有數千年底蘊的宗門比肩的原因。

    北境常年封境,不與外界來往,多半也是害怕被旁人發現這其中緣由。

    晏青棠從未像現在這般憤怒過。

    為了曾被加害的連亭,為了無數被賀家所輕賤的人命。

    她勉強平復下自己的情緒,將目光繼續投視在那間石室中:“為何不見魔蠱出來?”

    魔蠱入體已有一炷香的時間,那賀家少年的氣息也在不斷凝實,顯然靈根置換已經成功,卻唯獨不見魔蠱蹤影。

    “魔蠱不會出來。”連亭沉聲解釋,“剛移植的靈根極度脆弱,要靠吸取魔蠱的力量才能存活,待到靈根穩定之時,蠱蟲也就差不多被靈根吸干,隨之消亡了。”

    晏青棠一陣惡心。

    雖說是魔蠱會消亡,但她只要一想到這蟲子的尸體最后可能會和靈根糾纏著長在一起,就克制不住的幾欲作嘔。

    她收回神識,不再去看那賀家少年,二人正準備去其余地方探查之時,連亭卻驀地摟住了她。

    他帶著她迅速的隱于黑暗之中,附在他耳邊:“噓。”

    晏青棠霎時噤聲,屏住呼吸。

    稍傾,原本盡頭處的墻壁忽然被移開,兩道身影先后行來。

    接頭人赫然在列,他墜在后面,極為恭敬的彎著腰。

    晏青棠思量一息,悄無聲息的勾出一道轉影符,對準了行來的那幾人。

    只聽接頭人說:“屬下親身前往確認了一趟,我們在魔淵中的勢力的確已經覆滅。若非蠟鬼回淵,我們至今怕是仍舊不知此事。”

    乍聽此言,晏青棠眉頭一挑。

    他們離開魔淵那一日,魔都之中確實正是戰亂,她后來猜測連亭是在清剿魔淵內部害他重傷失憶的那伙反叛勢力,而魔尸便是那股勢力搞出來的鬼東西。

    現在來看,那股勢力果然和賀家有關聯。

    她神情凝重的繼續看向接頭人的方向。

    接頭人身前正站著一人,那人負手而立,借著昏暗的光,晏青棠瞧見了一張極為熟悉的臉。

    賀長老神情極為難看,沉聲質問:“查清是誰干的了嗎?”

    “這——”接頭人遲疑一瞬。

    他停頓的那一剎,晏青棠心頭陡然一驚。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連亭在今日的宴席上露過面。

    他是以“失憶”的青山宗弟子阿朝的身份而來。

    賀家往年從不請五宗入境,此次卻破天荒的邀請眾人共赴觀神大禮,這其中想來必然有要讓他們來的理由。

    她和連亭賭的就是觀神大禮在即,為了不影響賀家最終的“目的”,賀綏在面對連亭這個失了憶,毫無威脅筑基弟子時,會選擇暫時放下殺心。

    畢竟如今五宗之人皆在賀家,若是在他們賀家的地盤上死了人,難免會人心震蕩。

    可若是連亭在魔淵絞殺魔尸之事敗露,那他“阿朝”的身份自然也不會成立,賀綏定然會立時反應過來自己被耍了。

    他一定會對連亭出手,且不死不休。

    ——絕不能讓這消息傳到賀綏耳中。

    這一瞬間,晏青棠甚至把接頭人和賀長老埋在哪里都想好了。

    卻見連亭握住了她的手,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

    “放心。”連亭傳音。

    他既回了青山宗,魔淵里的事自然已經處理干凈,這些人再怎么探查,也不會查出他的名字來。

    見他連亭般淡然,絲毫不擔心的模樣,晏青棠瘋狂跳動著的心也緩緩恢復了平靜。

    不遠處,接頭人已然繼續開口。

    “這……似乎是魔淵內又起了爭斗。”接頭人硬著頭皮解釋,“畢竟魔族天性好斗,尤其是魔尊連亭失蹤之后,魔淵下各個魔君原來被連亭鎮壓的心思又冒了出來,都妄想著取而代之,在此之前也爭斗過不少次,只是這次鬧的動靜格外大些。”

    “聽說魔都之中血流成河,除了雙面魔那一批人,還死了不少部族。”

    賀長老果然被接頭人的話氣的胡子倒豎。

    “一群沒用的廢物!”他冷聲道,“當年都幫著他們將賀連亭那個狗崽子弄了個半死,那群廢物卻還是讓他逃了,都替他們掃平了前路,結果這么久過去不僅沒收攏住魔淵的政權,居然還死在了其他魔族手里!”

    賀長老這話叫晏青棠剛歇了的埋人心思又蠢蠢欲動起來。

    當年連亭傷重之事賀家居然也有插手。

    賀長老絲毫不知道土已經懸在了自己頭頂上,還在怒罵。

    “尊主極為重視魔淵下的那批人,現在那些人都死了,這該如何交代!”

    他氣到頭頂冒煙,已經可以預見自己被尊主罵到狗血淋頭的未來了。

    賀長老要被罵了,晏青棠就開心多了,但同時她也有些不解。

    晏青棠摩挲著下巴:“賀綏為何那般重視魔淵?”

    “魔淵?”連亭垂下的眼底隱有暗色,“或者是說他重視的是一股有機會鎮壓魔淵的勢力。”

    而想要做魔淵的實際掌權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除掉他這個“現任魔尊”。

    所以賀家才會聯合雙面魔等魔族伏擊于他,致使他負傷外逃。

    晏青棠顯然也想到了這點,神情不禁凝重了幾分。

    “賀綏胃口倒是不小,連魔淵都想收入囊中。”

    這幾句話的時間里,地牢之外的禁陣忽的一陣波動,隨即,熟悉的浩大氣機強勢沖入,賀綏的身形瞬息間便出現在了賀長老面前。

    賀綏不比賀長老,晏青棠立刻斂息,不敢在妄動靈力傳音。

    她聽見賀長老將魔淵之事原原本本的重復一遍,又看見賀綏的神情霎時陰森下來。

    他拂袖,許久都沒出聲。

    四周一下子寂靜下來,良久之后,賀綏才重新開口。

    “后日觀神大禮都準備好了嗎?”他語調森寒,“魔淵下的勢力沒保住,若是五宗這邊再出了問題——尊主定然不會放過我們。”

    晏青棠悚然一驚。

    什么意思?

    賀綏不是尊主?

    晏青棠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事情查到這里基本已經明了,魔蠱之事整個賀家都逃不了干系,所以她就先入為主的將身為賀家家主的賀綏當成了“尊主”。

    可現在來看——

    “尊主”另有其人。

    那該是誰……能讓渡劫境的賀綏都心甘情愿的俯首稱臣?

    第87章 “我是你爹啊。”

    晏青棠想不通,她下意識的偏頭去望連亭,見他只是稍稍挑了挑眉,須臾之間便又恢復了平靜,看上去似乎絲毫不為這個消息而感到多么心驚。

    她抿了抿唇,暫時壓下心中疑惑,不動聲色的看向賀綏等人的方向。

    “家主放心,觀神大禮早已安排妥當,”賀長老恭敬出聲,賀綏聞言才略感滿意的點了點頭。

    他難看的神情稍稍舒緩,一邊戰戰兢兢不敢說話的接頭人心思也活絡了起來,湊上前去刷臉熟。

    “肖晦那個廢物搞砸了云州城的事,險些壞了尊主大計,幸而家主運籌帷幄,借由觀神大禮之機再請諸宗,只待祭禮當日,借由神賜之機,送靈蠱潛入,屆時這些宗門長老弟子都將為我們所控。”

    “怕是那些人禍到臨頭,都想不明白家主的深遠大計!”

    接頭人奉承的笑著,跟在賀綏屁股后邊逐漸遠去,地牢之中再次寂靜下來。

    隱藏于暗處,不小心聽見了驚天大消息的晏青棠陷入沉思。

    “為他們所控?”晏青棠摸著下巴,“我們嗎?”

    被接頭人這么一提,晏青棠不禁想起來他們在云州城中所遇之事。

    那時肖先生借云晉之手,誘五宗弟子前往云州城,彼時他們想不通肖先生這般做的目的,但放在如今倒是看出了幾分門道。

    “云州城里肖先生就曾祭出魔蠱,若那時我們沒能逃脫,等著我們的恐怕就是被魔蠱入體,受母蠱所控。”

    這便相當于在五宗埋下了一顆暗釘,可以隨時監視掌握各宗行動。

    但那一次肖先生弄巧成拙,不禁沒能控制住他們,還不小心暴露了魔蠱的存在,引得五宗聯手追查。

    如此一來,就算短時間內賀家能藏住狐貍尾巴,但時間一長早晚會露出馬腳,這就逼得他們不得不劍走偏鋒。

    “只埋暗釘終究成效較慢。”連亭沉聲,“不如直接奪了五宗的權。”

    這樣一來自是不用再擔心被查出什么破綻來。

    所受邀的各宗長老弟子在宗中地位實力都不算低,只要掌握了這一批人,再徐徐圖之,五宗遲早名存實亡,盡數落于他們的股掌之間。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晏青棠冷嗤一聲。

    她復而將目光落在了連亭身上:“你似乎并不驚訝賀綏不是‘尊主’。”

    連亭早知她會有此一問。

    “先前只是懷疑,所以才一定要冒險親自來這一遭,尋個答案。”他解釋,“當年聯手伏擊我的除了賀綏,還另有一人。”

    晏青棠這還是第一次聽他提起當年之事,神情凝重了些許,不自覺的側耳屏息。

    “我記得他的氣息,且后來我又再次遇見過那股氣息。”連亭沉目,垂落的目光落在晏青棠因為驚訝而微微張開的唇上,他眸色深了幾分,意味深長的提醒,“你也見過。”

    晏青棠怔了一瞬。

    也就在她思索的片刻中,悉悉索索的吵嚷聲驀地撞入耳中。

    晏青棠陡然回神:“怎么回事?”

    她眉心微蹙,神識尋聲掃去,便見回廊盡頭處原本緊閉的牢門轟然大開,罩著寬大黑袍的賀家人踏入其中。

    “這段時間人匣消耗的速度有些快。”其中一人說。

    他身側便有人回道:“人匣而已,用光了再尋便是。”

    賀家幾人毫不在乎的笑談著,目光掃過驚惶失措的人群。

    他們無比清楚自己要面對什么。

    每一次被這樣帶走的人都再未回來過,空氣中永遠彌漫著血腥氣,那些凄厲的哀嚎聲更是日夜都回響在他們的耳畔。

    可他們掙不脫走向死亡的命運,只能被鐵索縛身,毫無尊嚴的被牽扯出了牢門。

    “求求你別殺我——”

    此起彼伏的聲音響徹,可他們的哀求、恐懼落在賀家人眼里卻激不起絲毫憐憫,反而只得到了一句:“一群庸才而已,靈根在你們體內也是浪費。”

    “能為我們賀家而死,也算是你們的榮幸。”

    他們殘忍的斬斷了這些凡人的生存希望,那些溢滿了驚懼的眼霎時黯淡下來,只剩一片死寂。

    晏青棠站在原地。

    “修真界被他們攪的烏煙瘴氣,那‘尊主’卻至今仍隱于幕后穩坐高臺。”

    她聲音微冷,目光與連亭撞到了一處,連亭輕笑一聲,顯然理解了她的意思:“那我們自是不能叫他太過得意。”

    他不是要藏嗎?

    那他們就逼他出來。

    現如今已知那尊主手下有兩股勢力,魔淵之下的那一方已然被連亭拔除,若是賀家再出了問題——

    她倒要看看他還能不能繼續藏下去。

    況且她雖不知接頭人口中的‘神賜之機’是為何物,但五宗也絕不會任由自己置身于危險之中。

    所以觀神大禮上,賀綏的謀算終究會落空,五宗和賀家之間粉飾的太平也會碎去。

    他們會是敵人,不在乎早幾天晚幾天的問題。

    現在出手,還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她無意識的摩挲著指尖,想來想去還有賀綏這個大麻煩沒法解決。

    雖說連亭可以出手擋住他,但……連亭如今身份有些尷尬,更何況幕后還有個“尊主”尚未現身,總要留個后手。

    晏青棠沉思片刻,決定去坑她最親愛的好朋友。

    她當機立斷,指尖勾起玉筒,瑩瑩微光亮起,接通的那一瞬間,晏青棠嘻嘻一笑。

    “在?”

    ……

    ……

    地牢之中,那幾個賀家人還絲毫不知自家馬上就要被掀翻天了,他們心情極好的牽著身后的“人匣”,鎖鏈相撞的響動中,忽有極輕的腳步傳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某一刻,回廊的拐角處轉出兩道身影,為首的賀家弟子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晏青棠見狀露出一個友好的微笑。

    她在人群驚愕的神色中抬起手,指尖輕點虛空,天地靈氣被她輕柔的撥動,須臾之間化符成陣,牢牢地鎖住了那些賀家人的身形。

    賀家人大駭,想要開口質問,卻驚恐的發現自己連聲音都被剝奪了,只能任由著那股不知來處的力量將自己縛在虛空之中。

    晏青棠毫不客氣的引動靈力,侵入那幾個賀家弟子的身體之中,一路沖撞進他們的靈府。

    她看見了靈府深處搖曳著的一點暗光。

    靈根是大道規則的投影,擁有世間最本源的清正之力,可眼前這道靈根卻流動著濃稠的暗色,隱約可見其中糾纏著的奇詭綺麗的花紋,散發著極為不詳的氣息。

    晏青棠眉目稍冷,靈氣毫不猶豫下涌。

    那幾個賀家弟子驀地睜大了眼。

    他們感受到自己的靈根被無比龐大的力量震碎,渾身靈氣一散,幾乎是瞬息之間便成了一個廢人,甚至連生機都在快速流逝。

    為首的賀家弟子艱難的動了動唇。

    晏青棠看懂了他的話。

    他在問:“你是誰?”

    晏青棠上前幾步,居高臨下的垂眸,真誠道:“我是你爹啊。”

    賀家弟子:“……”

    不知道是不是被氣的,他霎時頭一歪咽了氣。

    晏青棠按下眼底的冷色,驀地抬手,靈氣震斷了箍住凡人們的鐵鏈,又震開了所有牢門。

    鐵索墜地,叮叮當當的響動中,眾人懵然的垂頭,看著在無任何束縛的自己,劫后余生的喜悅讓他們不禁喜極而泣,甚至跪倒在地。

    晏青棠扶起倒在地上的人。

    她朗聲道:“賀家于北境一手遮天,私底下不知殘害了多少條人命,現如今五宗皆在北境之中,正是尋一個公道的時機——請諸位隨我一同前往五宗駐地,揭露賀家所行惡事,以懲奸佞!”

    晏青棠縱身而起,見君現于她掌心之中,天地靈氣被她凝于筆尖之上,寥寥幾筆便破開了地牢出口處的禁制陣法。

    ——現在已經不怕賀綏發覺了,她要的就是這件事鬧大。

    越大越好。

    連亭斷后,護送著牢中人群自炸開的口子中逃了出去,這動靜早便驚動了不少賀家人,晏青棠避也不避,神識散出,低境界的弟子霎時被這股強橫的神識威壓壓倒在地,晏青棠趁勢出劍,不知春劍光如虹,一劍開天山掃出一條坦途。

    她劍意起的那瞬間,九曜生灼亮的劍光立即應和,一路向著她們的方向而來。

    五宗人赴邀北境絕不是為了來看什么觀神禮,多多少少是為了來此探查魔蠱之事,收到晏青棠傳音之后,便迅速自南閣迎來。

    從玉筒中聽晏青棠描述時還能勉強壓下心頭驚怒,但直到此刻,真的親眼看見那密密麻麻的凡人之時,眾人還是忍不住紅了眼。

    他們已經瘦的不成人形了。

    如果不是還需要他們活著作為靈根的容器,怕是賀家真的會任由他們餓死在地牢之中。

    亂轟轟的動靜中,龐大的威壓自天而落,毫不留情的碾在眾人身上。

    賀綏來了。

    容瀲向來溫和的眼中也泛起一抹寒意,九曜生翻轉,連同段長老一起,一劍斬開那厚重的威壓。

    賀綏如今是渡劫中期,強行對抗這一擊,容瀲也有些吃力,但他握劍的手仍舊平穩,聲音微冷:“賀家主,你應當給這些被你所囚之人一個交代。”

    對峙間,沒人發現晏青棠鬼鬼祟祟的躲在了容瀲身后,又鬼鬼祟祟的摸出了人群,一路奔向夜色深處。

    第88章 缺了大德的晏青棠

    連亭隱于人群之中,抬頭望著晏青棠逐漸融于夜色之中的身形。

    他并沒有跟著離開,畢竟賀綏還在此地,他需得留下來以防萬一。

    連亭不動聲色的掃過眼前眾人。

    九曜生戰意盎然,連段長老那柄看上去很不起眼的黑劍也有凌厲劍氣環伺,各宗長老弟子面沉如水,緊盯著賀綏的一舉一動,渾身靈氣盡都數被調動,生生不息的奔流在經脈之中,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

    誰都清楚賀綏的境界,也知道渡劫中期的大能翻手間便可移山覆海,但——

    起碼在這些剛逃出牢籠的凡人們離開之前,他們不能后退。

    凡人們被護送著迅速退離此地,賀綏冷眼看過,神情陰鷲。

    他想不通為什么事情居然發展到了這般不可挽回的地步,分明他入地牢之時牢中尚且一派平靜,但轉眼之間,人匣出逃,還被五宗之人撞了個正著,直接毀去了他所有的謀算,還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賀綏神情陰鷲,驀地冷笑一聲。

    “我有說過讓他們離開嗎?”他語調森寒,眸中暗色翻涌,目光掃過五宗眾人時帶著深刻地殺意,顯然是真的動了心思想將他們誅殺在此地。

    畢竟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才能夠保守住賀家的秘密。

    屆時推幾個替死鬼出去,再嫁禍在魔族身上。

    ——是魔族夜襲殺人,與他們同樣受襲的無辜賀家又有什么關系?

    他算盤打的噠噠響,段長老被吵到了一般抱著劍抬抬眼皮。

    “噫——”他拉長調子,帶著滿滿的嘲諷意味,捏著嗓子扭著腰,屁股撞得身側的容瀲和玄劍宗長老一個趔趄,嘰嘰咕咕的重復了一遍賀綏的話,“我有說過讓他們離開嗎——”

    末了他翻個白眼,對著賀綏吐了一口瓜子皮:“呸。”

    賀綏:“……”

    他額角青筋一跳,覺得自己這輩子好像都沒遇到過這么討厭的人。

    ……

    ……

    晏青棠覺得,一個人能討厭到讓別人看見就會覺得惡心反胃,也是一種本事。

    都怪她太過于不忘初心,百忙之中還沒忘記抽空過來偷浮云殿中懸著的那截靈脈,才讓她得了這等報應。

    晏青棠垮著一張臉,瞪著眼前的不速之客,一字一頓:“賀堯風。”

    見到賀堯風雖然意外,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小須彌境后,賀堯風名義上是被擼掉了少主身份,送進了崇云山下鎖仙牢中禁閉百年,可他身體里流的血、他賀家嫡系的身份不會變。

    賀綏能在賀堯風未出生之前就替他精心挑選靈根,為此將連亭養在賀家十年,以他對賀堯風的重視程度,將賀堯風偷放出來倒也沒那么難以理解。

    賀堯風像是沒看見晏青棠冷淡的神色一般,自顧自的上前幾步。

    “晏師妹,萬萬沒有想到我們還有重逢之日。”他聲音很輕,乍聽上去恍若情人間的呢喃之語,極盡溫柔。

    “我也沒想到。”晏青棠抱臂,越看賀堯風越覺得他不順眼,尤其想起連亭被剜靈根就是為了要給這個大傻蛋換靈根,她頓時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真誠的問候并詛咒他,“你怎么還活著呢?你什么時候去死一下?”

    賀堯風并沒有為晏青棠的出言不遜而感到憤憤,反而輕笑一聲,意味深長的看向她。

    “我以為我會活的比你長久。”他仍舊端著那副熟悉的矜貴有禮的表情,一雙桃花眼繾綣瀲滟,看誰都是多情又溫柔,但眼底藏著的卻是深深地惡意,微微俯下身靠近晏青棠,在她耳邊吐息,“畢竟我還想親眼看著你死,再親手將你挫骨揚灰,灑在黑河里,喂——鬼——蛸!”

    晏青棠眸光驟沉。

    “那個面具人是你——”

    所以云州城中和肖先生在一起的年輕人是他;抽走了杜星原的靈根劍骨,用作己身的也是他;打傷蘇群玉,毀掉鬼蛸封印,致使他們、致使那一船人險些喪命的人都是他!

    晏青棠的神情霎時冰冷下來,殺意層層攀上心頭,她毫不猶豫的揮劍,斬出了一劍晚來風。

    周遭空氣須臾之間便凝滯下來,北境極為凜冽刺骨的寒風被她壓在劍下,劍氣攪起滿地塵土,飛揚而起的每一粒塵埃都是她的劍,沾染上了沉沉殺意,前赴后繼的斬向賀堯風,直刺他的命門。

    賀堯風心頭微肅,面上卻是大笑著躍身避過。

    “你說你怎么不死在黑河上呢。”他惡劣的勾著唇,眼神黏膩惡心的掃過晏青棠,“不過今日也不晚,黃泉路上還有這許多人和你同行,也不算孤單。”

    晏青棠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你是覺得我們今日必死無疑么?”她出了一劍,這會反倒重新平靜下來,目光打量著賀堯風被劍氣絞出口子的衣角,饒有興致以劍點地。

    劍尖觸地的那刻,賀堯風面色微變,下意識的閃身后退。

    晏青棠挑眉。

    賀堯風逃跑的姿勢太快太流暢,看上去就是一副害怕有什么莫名其妙的陣法符箓纏上他的模樣。

    晏青棠驀地笑出了聲。

    “原來你這么怕我。”

    躲了半天最后卻發現無事發生,自覺丟了面子的賀堯風額角青筋一跳,直接陰下了臉。

    “可笑。”他拂袖,“我何須害怕一個將死之人!”

    他討厭死了晏青棠這副道貌岸然的模樣,對她那種想要拯救所有人的救世主做派更是厭惡至極。

    人匣而已,這世上多的是,死上百千個又何妨?

    偏生晏青棠看不得,她要救人,她要暴露自己的行蹤,就不怪累的他們這些人葬身于此。

    晏青棠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

    “將死之人?”她語調微微揚起,聲音含笑,“不,今日我們不會死。”

    她的話被風送至賀堯風耳邊,晏青棠在他微變的神色中笑意盈盈的挺直了脊背,眼角余光卻是落在了廣袤深邃的夜空上。

    她看到了一柄劍。

    那柄劍自遙遠的中土而來,跨越山海,帶著萬鈞之力,以雷霆之勢狠狠刺下!

    正欲對五宗諸人出手的賀綏被震退數步,虛空都在這一劍之下坍塌,又有極浩大的靈氣涌入,穩住不斷崩碎的空間,化出一條丈高的通道。

    “帶人走。”平鋪直敘的聲音撞入眾人耳中,虛空中緩緩現出一道身影,背負劍鞘,白衣長發。

    玄劍宗長老驀地睜大了眼。

    “宗,宗主?”

    他也只驚愕了這一瞬,便反應了過來,立刻遣出部分弟子護送凡人們漸次踏入那條空間通道。

    踏進去的那一刻,眾人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再回過神來時,已然落到了賀都城外三十里處,逃離了那處吃人的魔窟。

    有仙光乍起,仿佛極溫和的風拂過,融進他們的身體之中,驅散了滿身傷痛疲累。

    他們終于再也聞不到那股滲人的血腥氣,也終于得以重見天光。

    賀家之中。

    玄劍宗主負手而立,他并未動手,只是指節輕扣著劍柄,顯然是在威脅賀綏。

    ——只要賀綏敢出手,那他的劍定不留情面。

    賀綏面色陰沉,十分不理解這個閉死關的家伙怎么突然出來了。

    蘇群玉也不太理解。

    他躲在玄劍宗主身后,頓時覺得安全感爆棚,屁顛屁顛的湊到了陸聞聲身邊。

    “你不是說你們宗主要閉關一百九十八年嗎?怎么現在就出關了?”

    陸聞聲沉迷于看玄劍宗主那柄劍光四溢的劍,恨不得沖上前去摸摸絕世大寶劍的劍身,正蠢蠢欲動的時候就聽見蘇群玉這一嗓門。

    他神色中染上了淡淡的無語。

    “……閉關一百九十八年,出來后給全天下上墳嗎?”

    若真的任由*賀家這么殺下去,一百九十八年之后,這世上的人真就該絕種了。

    全世界最后一個人給所有人上墳,想想就感覺凄涼。

    “……你這個上墳的笑話真的一點也不好笑。”蘇群玉搓掉被冷笑話激起來的雞皮疙瘩,“答應我,下次不要再講了。”

    他們嘀嘀咕咕的聲音落在玄劍宗宗主耳朵里,玄劍宗主看似冷漠的臉上罕見的露出一絲空白。

    他確實是在閉死關。

    修士之閉死關,顧名思義,入定的那一刻人的五感就盡數被封閉,不聞、不察外界之事。

    他并不知修真界中發生了如此大事,直到他感應到自己留在宗中的命牌出了問題。

    命牌與他氣息相連,縱使閉死關,他也依舊能本能的察覺到命牌的狀態。

    他驚醒的那刻便驀然發現,自己還沒死。

    ——就有人捏碎了他的命牌給他上墳。

    被他當場抓包的楚西征還慌里慌張的推卸責任:“不知道啊!是陸師兄傳信教唆我這么干的啊——”

    玄劍宗宗主只覺得楚西征在瞎說。

    笑話!

    就陸聞聲那個悶葫蘆的臭德行,怎么可能想出這么損的餿主意來!

    出這主意的人真是缺了大德!

    而浮云殿前,出了餿主意,缺了大德的晏青棠忽然打了個噴嚏。

    這猝不及防的一聲有些影響她的氣勢,她有些尷尬的重新找了找感覺,露出勝券在握的微笑。

    “你看,”晏青棠聲音深沉,裝了賀堯風一臉,“我說過,今日我們死不了。”

    賀堯風:“……”

    他臉一綠。

    屬于渡劫境的龐大威壓出現的那刻,賀堯風就已經暗道不妙。

    他萬萬沒有想到,那位已有數年未曾出世的玄劍宗宗主竟然也摻和了進來。

    “怪不得你如此囂張,”賀堯風冷嗤一聲,“原來是仗著背后有人撐腰。”

    晏青棠笑瞇瞇的彎了彎眼。

    “倒也不止如此。”

    她在賀堯風疑惑的神色中緩緩開口:“其實……你怕我是對的,你躲那一下也是對的。”

    賀堯風心中霎時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什么?”

    第89章 鬼哭淵。

    那一劍晚來風卷席而起的沙礫簌簌落地,又在劍尖觸地之時與悄然融入地底深處蔓延開來的靈氣所勾連,化成了一副龐大的符文,仿佛一張大網般將方圓數丈都籠罩在內。

    而賀堯風就是身處于獵網之中,無路可逃的獵物。

    這是晏青棠第一次嘗試勾畫這般龐大的符箓,稍稍費了些力氣,但好在成效不錯,她有些糟糕的心情霎時變得輕巧起來。

    “你應該再躲遠一些的。”晏青棠勾起唇角,揶揄道。

    虛空中乍然而起的淺淡紋路映在賀堯風眼底,他第一時間便想后退,但晏青棠哪能給他這個機會,幾乎是在他躍身而起的同一時間,便單手掐訣,催動符箓。

    頃刻間,巨大的爆鳴之音充斥耳畔,數丈之內的亭臺樓閣轟然坍塌,大地被震出數道丈寬的裂紋,四周煙塵漫天。

    賀堯風身在半空之中,首當其沖的便被爆炸的余波沖擊。

    被符箓引動的狂暴靈氣爭先恐后的沖進他身體之中,攪亂了他原本靈氣的運行軌跡。他內息霎時一亂,竟控制不住身形的直直的栽落在地,墜進了滿地廢墟中。

    晏青棠沒給賀堯風調息的時機,他落地的瞬間,便持劍而上,一劍掃開磚石碎屑,直斬賀堯風。

    賀堯風匆忙壓下翻涌的內息,聚起靈氣堪堪擋住了這一劍,卻還是被逸散的劍氣割裂了衣袍,劃出了數道細密的血痕。

    “熟悉嗎?”晏青棠冷笑,“當年在小須彌境中,你是不是也是被我這爆炸符,猶如喪家之犬一般趕出了小界地宮?”

    賀堯風被晏青棠戳到了痛點,氣的臉紅脖子粗,一張臉都微微扭曲。

    這大概是賀堯風這輩子最不想提起的事。

    有那枚化神妖丹在手,他本可以輕輕松松的破境元嬰,屆時他就是仙門年輕一代新的傳奇,名揚天下。

    可晏青棠卻橫插一腳,毀掉了他所有的一切,叫他落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甚至行走在外都要覆上面具遮遮掩掩。

    賀堯風恨得牙癢癢,氣急敗壞的拔劍出鞘,渾身靈氣毫無保留的傾注入劍身之中。

    晏青棠這才發現,他竟然也入了化神中期。

    ——怪不得敢獨身一人來見她。

    她神色沒什么波瀾的抬眼,腳下輕輕一踏,步法詭譎輕盈的避開了絞殺而來的劍氣。

    賀堯風拎著劍的小手一僵。

    他后知后覺的發現晏青棠方才騰挪間的步法有些眼熟,不自覺的瞪大了眼,面上一派不可置信。

    察覺到賀堯風驚愕的目光,晏青棠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

    “哎呀,”她沒什么誠意的懊悔出聲,“一不小心被你發現啦。”

    賀堯風氣的手腳發顫,說話都說不太利索了:“你——你方才,你為何會我們家的無蹤步?”

    晏青棠似乎詞窮,她沉思片刻,猶猶豫豫開口:“可能……大概、或許是因為我們是一家人?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兒啊。”她向著賀堯風張開雙臂,看上去是想要給他一個母愛的擁抱。

    可惜賀堯風這個逆子不太孝順,二話不說就抬劍。

    他的劍是賀家獨一無二的無量劍法,劍氣生生不息,劍鋒所指之地,道道劍氣迎面襲來,差點把他娘親給撞翻。

    晏青棠不悅的抬劍,準備暴打不聽話的傻兒子。

    “生生不息么?”她哼了一聲,“那你也來看看我的生生不息。”

    不知春在她手中挽了個劍花,劍身輕盈一震,抖落了一束劍光。

    這是點蒼劍法第四式。

    夜潮生。

    劍氣仿若磅礴的海潮一般的涌向四方,生生不息的浪潮帶著澎湃的天地之力撞向賀堯風,一浪強過一浪。

    這一劍極重,逼得賀堯風連連后退,一個閃避不及,劍氣便撞在了他的胸膛之上,唇齒間霎時便多了些血腥氣。

    晏青棠瞇眸,緊接著指并劍訣。

    不知春倒懸在她身后,劍化萬千,于是厚重的海潮中便突兀的多出了點點鋒芒。

    那萬千道青綠柔潤的劍身上沾染了刺目的猩紅,淡淡的血腥氣彌散在空氣中。

    賀堯風被晏青棠這一招萬劍歸宗打懵了。

    晏青棠一個青山宗弟子,為何又會他們賀家的無蹤步,又會玄劍宗的世傳劍訣?

    賀堯風百思不得其解,但身體上的刺痛讓他驟然回神,無量劍意傾刻間便迎上了那千百柄劍。

    他有天生劍骨,所有的劍在他眼中都有跡可循,虛幻劍影被他一一破去,他準確的尋到了不知春的真身,手中長劍一挑,不知春被斬飛數十丈,重重的刺落在地。

    賀堯風獰笑一聲。

    他絲毫不顧及自己的傷勢,趁著晏青棠失了劍的這一剎那沖上前去。

    這一劍幾乎調動了他全身的靈氣,劍下壓著的是狠厲的殺意,顯然是想讓晏青棠血濺當場。

    巧的是,晏青棠也是這樣想的。

    天地靈氣被聚于腳下,她徑自迎著賀堯風那一劍而去。

    死亡的味道縈繞在鼻尖,晏青棠卻眼也不眨的掏出了重劍。

    經歷過天雷鍛擊,它整柄劍都呈現出如金如玉的質感,美輪美奐的劍身出劍卻毫不柔美。

    晏青棠握著它,挽出一式開天山。

    這一劍本就又疾又暴戾,搭配上重劍門板寬的劍身,落下時虛空都仿佛被劍氣壓的塌陷,發出刺耳的劍鳴之音。

    賀堯風的劍落在了晏青棠身前,卻有不知何時勾畫出的道道防御符突兀的出現,被凌厲的劍氣斬破幾道,須臾之間再次符成,將他的劍阻離在了據她半指處,再不得寸進。

    可重劍卻毫無滯澀的迎面劈下。

    賀堯風瞳孔驟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縈繞心間,他驚恐的側身躲避。

    可漂亮的劍鋒還是吻上了他的軀體,帶出一道血線。

    萬籟俱靜的夜色中,晏青棠聽見了清脆的一聲。

    “叮——”

    賀堯風躲過了那致命的一擊,卻還是丟了自己握劍的手臂。

    劍與手一齊掉落,沾染上一片血色的泥濘。

    那一瞬間,賀堯風的大腦似乎只剩下了一片空白,連斷臂之痛都沒能叫他醒過神來。

    ——他沒有手了。

    ——他再也握不起劍了。

    他喜歡追逐浮名虛利,可什么樣的浮名虛利是一個斷臂之人能抓住的?

    他怔怔的垂眸,眼角余光似乎又見到了那如金如玉的劍身。

    晏青棠一擊未成,又起一劍,鐵了心要痛打落水狗,送他上西天。

    可她的劍卻陷在了一片氤氳的霧氣里。

    比夜色更為黑沉,比寒風更為冷冽的黑霧霎時凝聚成束,順著劍身迅速蔓延而上,不在連亭之下的威壓漫開,毛骨悚然的氣息撲面而來。

    幾乎沒有猶豫的,晏青棠立刻棄劍后撤,渾身靈氣皆被調動,凝于指尖之下。

    符紋不過起筆,沒名字卻驀地沖出芥子戒,擋在了晏青棠身前。

    寬大的袖袍拂過虛空,連亭徑自將晏青棠攬在了懷中,骨節分明的手握住劍柄,一劍平斬而出。

    這只是最基礎的劍招,但在連亭手中卻劍光如虹,一劍劈散了那團黑霧。

    霧氣霎時彌散,停頓了一息之后,毫不猶豫的迅速后撤,卷起賀堯風便遁入虛空,再不見蹤跡。

    晏青棠:“……”

    對她就是一副蠢蠢欲動想要出手的模樣,對上連亭卻只思考了一秒就迅速逃跑。

    “他是在欺軟怕硬嗎?”

    到手的賀堯風狗命飛了,晏青棠心情極差,埋在連亭懷里氣了一小會,方才抬起頭。

    “不過你有一點是說對了。”她的目光落在了黑霧消失的方向。

    她和連亭做這一切的目的就是引出那個幕后黑手”,而若不出意外,這團藏頭露尾的黑霧就是那位“尊主”。

    畢竟天底下的渡劫境不多。

    尊主的氣息似乎還殘留在身邊,晏青棠抬指拂過,有些意料之外的驚嘆一聲:“我原來真的見過他啊。”

    或者說,不僅是她和連亭,就連明禪等人也曾遇見過他的氣息。

    她神色忽然一凝:“糟了!師父他們!”

    既然已經救走了賀堯風,那他的下一步多半是去撈他的下屬們!

    晏青棠下意識的便抬步向著容瀲等人的方向趕去,卻被連亭攔了一攔。

    他神色有些古怪。

    “他已經走了。”

    “走了?”晏青棠錯愕,半晌忽然叉腰,忍不住笑了出來,“好有意思哦。”

    尊主確實是被逼出來了。

    可他卻棄整個賀家于不顧,獨獨只帶走了賀堯風,甚至連半分眼神都沒有分給賀家其余人。

    似乎賀家的死活存亡,在他眼里還不如一個賀堯風來的重要。

    晏青棠慢慢吞吞的撿回不知春,不忘初心的自廢墟里刨出那截靈脈,忍了半晌,還是偷偷湊到了連亭面前:“你說賀綏頭頂有沒有可能有點綠?”

    他最鐘愛的兒子其實不是他的兒子,而是那尊主的兒子?他替他尊主養了個兒子?

    連亭垂眸看著她眨著眼求知若渴的模樣,不禁失笑,屈指輕輕彈了彈她的額頭。

    “不會。”他解釋,“賀家有融血之陣,可分辨是否是本族血脈——賀堯風的的確確是賀綏的兒子。”

    晏青棠嘖了一聲。

    這就有些讓人費解了。

    而此刻,拍拍屁股逃走的尊主二人已然跨過大半個修真界。

    這里是一片荒蕪之地,空氣中彌漫著潮濕腐敗的氣息,陰暗的洞府之中,黑霧輕柔的放下賀堯風,鉆入了上首高坐的人軀之中。

    須臾之間,那具方才還和死了一樣冰冷,毫無生氣的尸體忽然動了一動,發出咯吱咯吱的骨骼摩擦聲。

    尊主抬起頭,寬大的黑色罩袍下是一張慘白的臉,其上深紅色的斑點極為刺目,大片大片的蔓延到衣袍之下。

    賀堯風掙扎著爬起身,此時他才遲來的感覺到一陣劇痛,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極為詭異刺鼻的氣味便隨之沖入鼻間。

    他有些反胃,但又不敢表露出來,只能強忍惡心疼痛匍匐在地。

    卻有一雙手驀地扶住了他完好的半邊肩。

    那雙手有些腫脹,腕間有一道極為深刻的傷痕,看上去隱有腐爛之相,隨著他的動作撲簌撲簌的掉下些許肉塊。

    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邊的尊主神色陰沉,緊盯著他肩臂上鮮血淋漓的斷口。

    “你的手臂……你的身體——她居然敢傷你!”他不斷重復著這句話,看上去恨不得將晏青棠撕成碎片,以解心頭之恨。

    賀堯風也恨的咬牙切齒。

    脫出了死亡的威脅之后,他漸漸的也冷靜下來。

    ——不過是手斷了而已,他今日既逃出生天,一定還會有辦法接上!

    他努力安慰自己,同時也心驚于晏青棠居然能這般輕易的破開他的防御,斬斷他的手臂。

    明明他和她是同等境界。

    他思來想去,也只能將這一切歸咎到晏青棠獨一無二的雙生靈根身上。

    賀堯風一時也顧不得鼻間那股詭異的氣味,撲倒在尊主腳下。

    “晏青棠那個賤人暗算于我,害我丟了一臂,”他仰起頭,眼底是刻骨的怨毒,“您答應過我,晏青棠的靈根會是我的——請尊主看在我賀家供養了您這么多年的情分下,助我剜其靈根,碎其尸骨,以報今日之仇!”

    他一定要親手折斷晏青棠的四肢,也叫她體驗一下他今日之痛!

    尊主盯著賀堯風的臉,因為怒氣而起伏不定的胸口緩緩平靜下來,有些意味深長的看了賀堯風一眼,開口:“好。”

    敢傷他的身體,自然應當付出代價。

    尊主隱于兜帽之下的唇角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

    隨著他這抹笑,遙遠的北境,賀都內城中。

    烏云蔽月。

    精美的雕梁畫棟忽然震顫起來,對峙中的眾人驚愕垂頭,眼見著大地坍塌,腳下瞬間懸空,露出一個巨大的深坑。

    坑底密密麻麻的人頭攢動,極為熟悉的陰寒氣息蔓延開來,蘇群玉霎時頭皮發麻。

    “魔尸!”

    這哪里是坑洞,這分明是關押魔尸的巨大牢籠。

    活人的生氣讓魔尸們瘋狂,發出詭異的嗬哧嗬哧的聲響,他們踩著前人的肩膀頭顱,一點一點的爬出囚籠。

    魔尸上涌。

    三百年間賀家害了多少人?

    答案是……不計其數。

    這些魔尸平日被封在地底之下,如今重見天日,宛如過境蝗蟲般席卷而來,不分敵我的開始撕咬所有活人。

    五宗之人宛若落入汪洋中的螞蟻。

    晏青棠避開身前抓來的鋒利的尖爪,眼見著越來越多的魔尸侵襲而來,眉頭不禁蹙起。

    她和連亭躍身而起,高高立于樹梢之上。

    晏青棠垂眸,但見原本繁華的賀家此刻卻是一片尸影憧憧。

    這里是人間,卻又像是活地獄。

    她曾聽過魔淵之下凜冽陰風撞在崖壁間的嶙峋怪石上,發出的尖銳、幽咽的聲音,那時只覺得像極了厲鬼哭泣,不負它的渾名。

    可直到今日,聽見嗬哧嗬哧的異響,看見腳下萬尸游蕩,毫無意識、不分敵我互相啃噬的場景,晏青棠才恍然明白。

    原來這里才是真正的——

    鬼哭淵。

    第90章 感謝賀家主打賞的一個靈脈

    這個傳說里的世外之境,昔日繁榮昌盛的賀家,一夕間便淪為了煉獄。

    耳邊哭嚎之音聲聲不絕,連涌入鼻間的風都帶了一股腐朽的氣味,厚重的烏云壓頂,天地間再不見一絲光亮,只隱隱約約能看見攢動著的黑影。

    這些魔尸數量繁多,且無知無覺,就算缺胳膊斷腿,只剩半截身子照樣能爬起來到處亂竄啃人。

    他們中大部分都是由普通人轉化而來,對五宗弟子而言攻擊力并不算強,可一旦叫任何一只沖出內城,那對外城百姓就是滅頂之災。

    云州城中百人喪葬、滿巷空室、血腥氣數月不散的慘案將再次發生。

    故而,他們必須要極仔細的清理掉每一點威脅,確保這些尸體徹底動彈不得,再次死去。

    這無疑極耗時耗神。

    晏青棠眉目間也沉了幾分,她腳下輕輕一點,縱身躍下樹梢,天地靈氣追逐在她的身后,行動間帶出一道御火符。

    甫一落地,周遭魔尸迅速被她的氣息吸引,前赴后繼的朝她撲過來。

    迎面拂來的腐臭的氣味中,晏青棠不動如山,御火符被她催動,指尖向前輕點,霎時間,赤紅色的火龍隨著她的動作沖撞向前,焚去道道尸影。

    不知春順勢出鞘,劍氣撂翻四周的漏網之魚,身后連亭緊接著出手,掌心下壓,直接將那些魔尸碾成了齏粉,散入虛空。

    清理完這方地域,確保無一遺落,二人這才迅速向著容瀲等人的方向趕過去。

    這里更是尸潮的重災區,五宗之人已經徹底陷在了尸海里,除了時不時炸開的仙光,根本尋不見他們的蹤影。

    蘇群玉置身其中,猝不及防和一個尸體臉對臉,險些被對方的血盆大口非禮。

    他臉一下子就綠了,鬼叫一聲,一符箓貼在了對方腦門上,霎時便有長風匯聚成索,把那魔尸的頭給擰了下來。

    無頭尸身撞在了向晚身上,她害怕極了,哭的梨花帶雨的一錘子將他錘飛,不小心砸死了一片。

    這又哭又叫的鬼動靜引得明禪頻頻側目,護身的佛光一不小心又現了原形,尖銳的長刺將周邊魔尸扎成了糖葫蘆,還險些將他師父圓空長老捅了個對穿。

    圓空長老:“……”

    他一拳錘在了明禪頭上,把這個逆徒錘出去了二里地,剛好摔在了趕回來的晏青棠和連亭身前。

    明禪苦著一張臉把自己從砸出來的人形坑洞中拔出來,再抬頭時突然看見了被連亭半攬在懷里的晏青棠。

    他呆呆的眨了眨眼。

    雖然現在情況很緊急、很混亂、很糟糕,但明禪還是忍不住愣在了原地,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什么不該看的,連一邊撲上來的魔尸都不管了,任由他們張開血盆大口,咬在佛光上,崩碎了一口牙。

    “呃。”他可疑的停頓了一下。

    晏青棠:“……”

    她后知后覺的發現他們這個姿勢過于曖。昧了些,不禁老臉一紅。

    那絲紅暈隱藏在了深沉的夜色中,沒叫明禪看見。晏青棠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結巴了幾息,腦子忽然一抽。

    她麻利的扒開連亭的手,自顧自的跳到了地上,三下五除二將明禪塞進了連亭懷里:“你不要羨慕,你也可以有。”

    明禪一呆:“……啊?”

    連亭:“?”

    他臉色隱隱泛黑,嫌棄的將明禪一腳踢飛。

    可憐的明禪跟個球一樣被踢來踢去,最后不小心落到了葉眠秋巨大化的丹爐里。

    正拎著丹爐暴力砸人的葉眠秋忽然覺得手中的爐子一沉,有些震驚的看著從天而降的明禪。

    “我沒有拿人煉丹的愛好,”她為難的皺起了眉頭,“你要不去問問江云淮,看他有沒有這個打算?”

    明禪:“……什么?”

    你們丹修除了拿丹爐砸人,拿丹爐煲湯,還有拿丹爐煉人的嗎?

    這是什么五毒俱全的一群修士!

    可怕!

    明禪真信了葉眠秋的鬼話,頓時大驚失色,手腳并用的從爐子里爬了出來,跑的跟身后有鬼在追一樣。

    趕過來的晏青棠:“……”

    明禪大笨蛋。

    她笑的肚子疼,也沒耽誤了手中揮劍。

    不知春劍身一顫,劍光疾起,夜潮生厚重的劍氣碾在了撲過來的魔尸身上,發出令人牙酸的骨骼崩裂聲,重壓之下,這些尸體很快便失去了活動能力,癱倒在地。

    晏青棠立刻乘勝追擊,一一補刀,揮出的劍氣卻詭異的停滯在了虛空之中,緊接著就被打散在原地。

    她神色一動,驀地仰起頭,正瞧見黑沉的夜色深處,矗立著一道若隱若現的身影。

    晏青棠挑了挑眉:“誰在哪裝神弄鬼!”

    赤紅色的火龍再次炸開,跳躍的火光下,晏青棠看見了一張極為熟悉的臉。

    見晏青棠愣在了原地,葉眠秋也下意識地隨著晏青棠的視線望去,隨即也是一怔。

    “賀西風?”她聲音不自覺的大了幾分。

    他們與賀西風打過不少交道,印象里他也是賀家嫡系,是賀綏的第十七子。

    但此刻,那張熟悉的臉龐上血色散盡,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泛著慘白的色澤,一雙眼被染成了最漆黑的深色,不見一絲眼白。

    他動了動唇,詭異的聲音自喉間溢出,怎么看都不像是個活人。

    葉眠秋錯愕極了。

    “這是怎么回事?”

    難道賀西風也變成魔尸了?

    可是以賀西風的身份,他在賀家也應該是高高在上的受供方,肯定不會被當做供體剜去靈根,又怎么會變成化成“魔尸”?

    葉眠秋眉心蹙起,只覺得方理出些頭緒的的事情霎時又成了一團亂麻,有極為不好的預感在她心底蔓延。

    她的身側,晏青棠沉眸,試探性的出劍。

    畫凌煙挽在她的劍尖,驟然飄起的一縷輕煙便悄然潛入黑暗之中,飄飄蕩蕩的落向賀西風的面門。

    賀西風陰森森的勾了勾唇,扯開了一抹瘆人的弧度,驟然踏步躲開了晏青棠的劍。

    他腳下的步伐輕盈詭譎,正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無蹤步法,踏步而起的瞬間,他的身影就已消失在了原地,再出現時已經到了晏青棠近前。

    那一瞬間,晏青棠感覺到了毛骨悚然的殺意。

    她面色凝重的抬劍,開天山已經壓在了劍尖,卻轉而又換成了一劍晚來風。

    ——還不能殺他,得看看他是個什么東西。

    于是晚來風起,粘稠的、仿若沼澤的空氣絆住了賀西風的腳步,雖只有一息,卻足以晏青棠疾退兩步,高喝:“晚晚!”

    向晚會意,祭出縛仙繩,控制著它仿若靈活的蛇一般繞過人群。

    這繩子平常在他們手里就是防丟神器,刮個大風起個大浪的時候把眾人綁在一起,不至于被打散,混的跟普通麻繩一個待遇。

    但它卻絕不只是一根麻繩。

    向晚遠遠掐訣,繩身華光驟起,精準的捆縛在了賀西風身上,縛住了他的身體,甚至連他體內靈氣都被死死的壓制住,再也無法調動。

    這才是“縛仙繩”真正的威力。

    晏青棠抬步靠近他,緩緩蹲下了身子。

    直到看見賀西風之前,他們遇到的所有魔尸都是毫無意識、只憑借著本能橫沖直撞,哪怕是當初的杜星原,他出劍時也是亂七八糟的不成章法。

    這還是頭一回見到會躲閃、會使用術法的魔尸。

    晏青棠忽然不合時宜的想起了連亭的話。

    ‘魔蠱不會出來。剛移植的靈根極度脆弱,要靠吸取魔蠱的力量才能存活,待到靈根穩定之時,蠱蟲也就差不多被靈根吸干,隨之消亡。’

    這些話盤繞在她的腦海里,晏青棠沉吟片刻,指尖虛點在賀西風額間,渾厚的靈氣渡入他的身體之中,一路順著經脈撞進靈府內。

    她曾在地牢之中抓住過幾個賀家弟子,見到了他們靈府之中,氤氳著一團暗光的靈根。

    可此刻探入賀西風靈府之后,她還是忍不住顫了一下,連聚起的靈氣都險些被嚇得散開。

    ——他已經沒有靈根了。

    原本靈根的位置,被一只巨大無比的蟲子所占據,臃腫的蟲身盤踞了他大半個靈府,細細密密的觸須自蟲身上綻開,扎入了他的身軀之中,絞纏住他的經脈,一路向上,吃空了他的識海。

    如果不是那熟悉的艷麗花紋,晏青棠幾乎不敢確認這是……魔蠱。

    那細細密密的觸須甚至向她探進去的靈氣扎過來,頃刻間便將那縷靈氣吞噬一空。

    晏青棠毛骨悚然的迅速后退。

    賀西風確實不是人了,但他也不是魔尸,而是一個被魔蠱殺死,又被侵入識海之中,所控制住的……傀儡。

    幾乎是下意識的,晏青棠迅速將神識鋪展開來,籠罩全場。

    她看見了越來越多的賀家人失去生機,眼瞳變得漆黑,聽見了各宗弟子此起彼伏的驚呼聲:“這還沒完沒了了!”

    直面一名賀家長老的倒霉蛋蘇群玉頭都大了,狼狽的被錘飛,身上防御符碎了一地。

    他活蹦亂跳的爬起身,麻利的躲在陸聞聲身后抱大腿,聲音崩潰。

    “魔尸才剛殺的差不多了,就新冒出來這些鬼東西——這究竟是什么啊!”

    晏青棠神色凝重,含了靈力的聲音響起:“或許該叫他們……蟲傀。”

    所以——

    那所謂的“靈根虛弱,需要依靠魔蠱的力量成長”原來就是個幌子,魔蠱也根本不會消亡。

    它們或許是陷入了沉眠,也或許是特意收起了自己的氣息,只待著有朝一日重新復生,奪走宿體之軀。

    賀家人以為“置換靈根”是一條登仙路,他們以為自己找到了捷徑,為此害死了那么多無辜之人,可卻不知正是他們親手將自己送上了死路。

    終歸是害人害己,報應加身。

    觀賀西風的模樣,這些蟲傀應該保留著自身的境界靈力,記得劍招術法,甚至還有一定戰斗能力,顯然比魔尸棘手多。

    更讓人心驚的是,有多少魔尸,就該有多少蟲傀,以及……賀綏。

    ——他換過靈根嗎?

    賀綏自然換過。

    體內劇烈的痛苦叫他幾乎站不穩身子,只能弓腰匍匐在地。

    到了他這個境界,魔蠱自然不能像操控賀西風一樣,輕易且迅速的控制住他。

    所以賀綏能感受到自己的靈根一點點被吞噬,靈府也被侵占,甚至連識海也被“一口一口”的吃掉。

    這是一個極漫長的過程,賀綏痛的七竅流血,數度嘗試著毀去魔蠱,可被他引動的靈氣撞在魔蠱身上,卻盡收被蠱蟲吞噬殆盡。

    他甚至連自爆也做不到,魔蠱和他的靈根早便長在了一起,化作了他的大道根基,他有本事讓靈力沸騰,魔蠱就有能力讓它平息。

    直到此刻,賀綏才意識到自己被“尊主”騙了。

    整個賀家都被他給騙了。

    他咳出一口血,眼前逐漸發黑,恍惚間好像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賀連……”

    連亭一腳踩在了他的頭頂,將他沒說完的話都摁進了土里。

    賀綏以為自己會聽見連亭憤怒的聲音、不甘的質問,問他為何要人殺他的母親,又為何這般厭惡他這個兒子。

    他連回答都想好了。

    他一定要說——

    因為你的母親只是個最低等的賤民,因為你的身體里也流著她低賤的血。

    可到最后連亭卻只是笑了一聲。

    那般不屑一顧、仿佛在嘲笑死狗一般的聲音。

    意識的最后,賀綏瞧見了一截淺青色的衣擺,她踩過滿地血腥,來到了連亭身邊,與他五指交纏。

    賀綏瞇了瞇眼,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力氣,拂開了連亭的桎梏,大笑出聲。

    “賤民!你們都是賤民!”他邊說話邊咳血,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一般,“我死了又怎么樣,就憑你們這些人——你們不還是要和我、和整個賀家一起下地獄。”

    晏青棠垂眸,忽然掏出了一截靈脈。

    “眼熟嗎?”她問。

    “感謝賀家主打賞的一個靈脈,助我不花一塊靈石,就能召喚神兵天降。”

    快死了的賀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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