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謝謝財神爺。
晏青棠被推搡上了這艘可能會摔斷腿的機甲云舟,戰戰兢兢的看它升入云端,拋下了身后橫亙數萬里的深淵。
他們終于得以喘息。
眾人癱倒在地上,緩了小半個時辰才逐漸恢復過來。
直到此刻,他們終于有時間來復盤一下手頭上的線索。
明禪自芥子戒中取出一本手札:“你和阿朝失蹤后,等空間靈鑒送來的時候,我們去藏書閣找到了這本傳記——*記錄了三百年前的‘邪蠱’之亂。”
“邪蠱?”晏青棠微惑。
出發去佛宗之前的那個夜里,晏青棠曾聽明禪提到過這個“邪蠱”。
這邪物生自于數千年前一個以“蠱”證道的宗門,當時還一度繁榮興盛,哪成想后來走了歪路,竟企圖以人軀為溫床培養出更強大的蠱蟲。
邪蠱就是那時被豢養出來的的極陰邪之物。
明禪:“只可惜當年之事太過久遠,很多東西都查不到了,不過想來應當是蠱宗事發,被諸宗清算之時,有被遺留下來的漏網之魚,在數百年后,再度掀起了亂子。”
葉眠秋伸手接過那本手札,翻了幾頁。
“你看這。”她指著那行字,“據載,當時有邪修為尋求自身突破,便取伏尸之地的陰煞之氣,煉制邪蠱。蠱成之后入人身,可竊取修士靈力以供他吞噬。”
“且這蠱是子母雙生,子蠱由母蠱相控——也就是說,子蠱一旦入了人體。制蠱人便可借由母蠱操控他。”
那一年,滿城修士皆化作了那邪修手中玩物,整座城變成了死城。
直到尸臭氣再也藏不住,疲于應對魔族侵襲的佛宗才知道了竟有人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行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只可惜最后也沒能活捉了那個邪修,叫他逃了去。”明禪恨恨道,但隨即,他話音一轉,“不過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最后還是叫他以命還了滿城罪孽。”
晏青棠詫異揚眉:“他死了?”
“對,”明禪點點頭,“這事說起來還多虧了你們青山宗。”
“當時此事鬧的沸沸揚揚,我佛宗自不能輕易放過他,爭斗間那人受傷,逃出了西域,路過天銜城時竟還試圖以邪蠱盜取靈氣養傷,正巧撞上了你們青山宗的段戌劍君,被斬于劍下。”
晏青棠和江云淮對視一眼。
段戌當年可是名副其實的仙門第一,這邪修也是個倒霉蛋,躲開了佛宗的追殺,結果撞到了仙門第一的手里。
但話又說回來——
“竊取靈氣和盜取靈根。”晏青棠又仔細翻了一遍那本手札。
靈根與靈氣皆匯聚在靈府之內,都是先要“取出”,而后在反用于旁人之身。
這兩者之間極度相似,不得不叫人懷疑。
很有可能現在出現的“魔蠱”前身就是邪蠱,只不過煉制材料由陰煞之氣變成了魔氣。
但這之中便又牽扯到了一個問題。
魔族是怎么尋到煉制之法,還進行了改良的?
晏青棠蹙起眉頭。
縱使如今查到了魔蠱的來源,可事情依舊是一團亂麻。
而且,晏青棠還想到了連亭。
魔蠱之事大概率并不是由他主導,畢竟他本人便是魔蠱的受害者,還因此損了靈根。
至于魔都里的魔尸之亂,他們曾猜測或許是因為魔尸失控,但若有母蠱在手,子蠱就不可能掙脫母蠱控制。
這就有了另一種可能。
……連亭這是在誅殺魔尸?
晏青棠心頭一跳。
是了。
她后知后覺的明白了連亭為何要將他們關在牢里。
她一直都知道魔淵里有一股勢力,以眼珠子魔與雙面魔為首,在與連亭這個“魔尊”角斗,甚至之前連亭受傷失憶之事也多半是他們暗下的黑手。
他此次回來,定是要和他們清算的。
這股勢力盤根錯節,若要處理干凈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若戰事一起,魔宮之中并不安全,反倒是地牢里——
大家都忙著攻城略地,誰還去牢里圍觀囚犯啊?
至于葉眠秋他們幾個……估摸著連亭也是純粹被趕鴨子上架。
按照他們自己的敘述,與魔族相遇時不得已使用了靈氣,連亭察覺到他們的蹤跡時,他們已經深入了魔淵腹地。
這幾個不怕死的還一門心思往深處走,就不如將他們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來的心安。
不過估計連亭也沒想到他們這么能干,那禁陣竟叫他們一點一點磨碎逃了出來,正趕上了這場亂戰。
說來說去……還是吃飯給予的他們力量。
晏青棠摸了摸快要餓癟的肚子:“所以我們離最近的城鎮還有多遠?”
“不足百里。”時歲算了算距離,默默掐訣提速,拍著胸脯打包票,“放心,再有半柱香一定能到!”
機甲云舟的速度驀地提升了一大截,眼前的云被撞碎,連風都被甩在了身后。
然后,半柱香沒過完,他們就墜機了。
機甲云舟忽然冒出了一股黑煙,似乎是速度過度導致云舟本身承受不住,焦糊味瞬間彌漫開來,令人牙酸的咯吱聲此起彼伏,半成品引靈陣的光芒斷斷續續,直至某一刻徹底熄滅。
云舟在天空上堅強的停了一息,而后驀然墜落。
不小心搭乘了這艘假冒偽劣的云舟的倒霉乘客們發出慘叫,下餃子一樣一個接一個的掉下去。
極速的墜落讓哀嚎的晏青棠灌了一嘴風,被噎的直翻白眼,不理解自己是造了什么孽才會有這一劫難。
平整的地面被從天而降的倒霉蛋們砸出了數個深坑,塵土飛揚中,晏青棠安詳的躺在坑底。
“這下不用去吃飯了。”她咳出一嘴土,“喝著西北風吃著土就已經飽了。”
時歲:“……”
“這次真的只是意外。”他從坑里爬出來,“事不過三,肯定不會有下一次了。”
江云淮呵呵一聲。
“你上次好像也是這么說的。”
爭吵聲中,不遠處忽然傳來幽怨的哭泣聲。
“有沒有人救救我?”另一個坑里,蘇群玉發出哀嚎,“我的腿怎么又斷了!”
眾人:“……”
待將倒霉圣體蘇群玉的腿接好,八人又將各自砸出來的坑都填平,以防有無辜路人橫遭劫難,這才沉沉的吐出一口氣。
反正時歲的云舟是不敢再坐了。
畢竟累斷腿和真斷腿還是能分的清的。
眾人也不急著趕路,一路悠哉悠哉,從夏末走到深秋,踩著滿地秋霜枯葉,終于踏入了碧華宗的地界。
入碧華宗轄地之后,一切就變得簡單起來,一行人終于不用在趕路,借由遍布全域的傳送法陣,直入碧華宗主城。
這是一座飄著藥香的仙城,玉質的匾額高掛在城樓上,以墨筆寫就“碧云天”三個大字。筆意酣暢飽滿,符意渾厚,足了見下筆之人定是位了不得的大能。
晏青棠不禁頓住了腳步,目光仔細描摹過那些墨痕,葉眠秋見狀笑道:“這是我碧華宗開山祖師所題之字……”
蘇群玉擠過來搶話:“老祖已然飛升——這是世間唯一留存下來的仙人題字。”
“羨不羨慕?”
“你在她面前露富?”時歲一把扒開蘇群玉,哼笑了一聲,“你小心她半夜三更不睡覺,起床偷了你家匾額換錢。”
晏青棠:“?”
江云淮不爽的挑挑眉頭。
“就這么一塊破牌匾也值得我師妹親自跑一趟?”他眼也不眨抬手甩給晏青棠一袋子靈石,“師妹,拿去花,沒錢了師兄還有——咱不收破爛。”
這袋子比想象中沉上許多,晏青棠幾乎要被這重量帶倒在地,她扒開口袋一瞧,才發現這里邊內有乾坤,看著不大的袋子裝了至少數萬靈石,儼然是一個低配版芥子空間。
她瞬間喜笑顏開。
“感謝我師兄。”她雙手合十,“感謝財神爺。”
眼看著自家寶貝被罵成破爛的葉眠秋:“……”
算了。
他說是啥就是啥吧。
她好脾氣的沒和江云淮對嗆,還按下了一邊想要上去單挑江云淮的蘇群玉。
“時間不早了,我們先上島吧。”
她引著其余幾人一同入城,晏青棠東張西望了半天也沒發現這碧云天中有湖海之類的地方。
江云淮看著她扭來扭去,瞬間就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他不禁扶額,按下師妹亂轉的頭,傳音:“碧華宗位于碧云天上浮空島,沒有水。”
晏青棠聽的一愣。
浮空島?
她沒見過世面的腦子還沒想象出浮空島是個什么模樣,人就已經來到了近前。
她看見了一座無比巨大的島嶼,被數道陣法托舉著,懸在云端上,仙光如瀑般自天際垂落,偶爾可見仙鶴逐光而舞,仔細看去,隱約可見其上有精美的樓閣殿宇,仙草靈藥遍地而生。
葉眠秋和蘇群玉取出弟子令,掐了個印訣,空間微微顫動,虛空中顯出道道青碧色的蓮紋,又逐漸綻開,在眾人面前化出一座青蓮做的天階。
登天階,入仙島。
腳踏在浮空島上的那刻,空氣中濃郁到近乎實體般的靈氣便撲面而來,自發的融進經脈之中,仿佛泡了個溫暖的靈氣浴一般舒服,一路以來身體上的疲憊都盡數被撫平。
連明禪都有些咂舌。
“你們碧華宗是建在靈脈上了嗎?”
在這等仙靈寶地修行,怕是一天便可抵三日之功。
難怪每年想拜入碧華宗的人圍起來都能繞碧云天八十圈。
蘇群玉得意的翹起頭。
“不過區區一條靈脈而已,小事情小事情。”
時歲湊過來又想說什么,江云淮立刻拱開他,及時打斷施法:“一條破靈脈,用了這么多年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枯竭了——我師妹才不會挖!”
剛彎下腰的晏青棠聞言僵住,她偷偷的拽了拽江云淮的袖子。
“師兄。”晏青棠小聲道,“這個我是真想挖。”
江云淮:“……”
江云淮氣的倒仰,恨不得錘爆晏青棠的狗頭。
葉眠秋及時阻止了師兄暴打師妹這種同門相殘的慘事,她連忙轉移話題:“碧華宗內有夜禁,今日天色已晚,我先帶諸位去客院休整一番。”
她引著眾人向前。
江云淮眉頭蹙的死緊,在原地站了幾息才邁開腳,看著像上刑一般。
晏青棠正巧跟在他身側,見狀腳步一頓。
她其實早有感覺。
大比之前,第一次碰見碧華宗的云舟時,江云淮的狀態就很不正常,只不過那時她并沒有想太多,雖有疑惑,但也很快就拋到了腦后。
而在這之后,小須彌境中,葉眠秋和江云淮正式見面后,雙方表情都很耐人尋味,以及在魔都地牢中時,或許葉眠秋自己都沒意識到,她提起碧華宗時總是下意識的看向江云淮。
而直到今日,晏青棠才確定下來。
——江云淮并不愿意踏足碧華宗。
她抿了抿唇。
“師兄。”晏青棠忽然攔住了他,“剛才在碧云天東街上,我看見了一家桂花酥,師兄去幫我買一份吧。”
江云淮停下了腳步。
他沒說話,只是垂眸看向了她。
他不說話時整個人看上去是有些冷淡的,垂眸看人時顯得有些涼薄,但很快他就抬起了眼,那絲涼意便消失的無影無蹤,反倒是蕩開了一絲笑意。
“我不去。”江云淮果斷拒絕,“你是來求醫的,不是來吃桂花酥的。”
而他是來陪著她求醫的,總不能自己先逃掉。
晏青棠偏頭看了他一眼。
“我的身體真的沒事。”她又一次解釋,但顯然江云淮不打算聽。
有沒有事總要看過才心安。
容師叔既然將找尋師妹師弟的責任交到他手上,他尋不到阿朝師弟的蹤跡就已經很于心不安了,至于唯一找到的師妹——
他當然得交還給容師叔一個健健康康、大道無虞的晏青棠。
只是……他沒想到晏青棠這么敏銳,竟察覺到了他那一絲抵觸的情緒。
江云淮不動聲色的掩下了眼底復雜的神色,按著晏青棠的肩膀推著她往前走。
但這一次,他的腳步明顯輕快了些許。
“想吃桂花酥可以,”江云淮財大氣粗的揮手,“等回宗時給你買一麻袋!”
晏青棠:“……”
謝謝財神爺。
他們說話聲音不大,并沒引起其余人的注意,葉眠秋毫無所知的引著他們一路來到了浮空島西邊的云隱閣中。
正如其名,云隱閣一半都隱沒在云中,偶爾能看見青鸞自閣頂飛過,天邊最后一縷夕陽正照在閣中,灑下橘黃色的余暉。
“諸位今夜便在此處歇息一晚,”葉眠秋笑著開口,目光復又落在晏青棠身上,“待明日請玄微師叔好好探一探脈,若無事,也好叫我們放下心來。”
晏青棠只能點點頭。
葉眠秋和蘇群玉趕在夜禁前各自回了自己的住所,晏青棠等人便也進了云隱閣中,打坐的打坐,睡覺的睡覺。
最后一絲陽光也隱沒在云層中,浮空島上一片寂靜。
黑暗中,江云淮卻忽然推開了房門。
他的表情有些陰郁,像根木頭似的在原地杵了半晌,似乎有些躊躇,但他最后還是邁開了腳步,輕盈的踏進了夜色中。
浮空島上的小徑錯綜復雜,可江云淮卻沒走過一次回頭路,云隱閣漸漸被他拋在了身后,周遭黑沉沉的夜色恍若大山一般傾壓下來。
他有些喘不上氣。
他的腳步越來越慢,心卻越跳越快,似乎渾身血液都在沸騰,頃刻間又在深秋寒涼的夜色中冷了下去,激的整個身體都在發麻。
他袖袍下的手微微顫抖。
也就在此時,遠處的拐角中忽然轉過點點火光。
“什么人!”這聲音將江云淮從冷寂的深淵中拉了出來,他驟然喘過來一口氣,聽見了對面在呵斥,“碧華宗中不許夜游!”
那些火光逐漸靠近,熟練的分散開,呈包圍狀抄了過來,封堵了他的退路。
江云淮沒動,也沒打算動,就站在原地任由對方圍了上來。
第72章 “青絲綰玉簪,白發不相離。”
火光漸近,來人的身影也逐漸顯現出來,當先弟子衣袂飄飄,幾個起躍便來到了江云淮面前。
“執法堂趙松禾夜巡至此,”他冷聲道,“何故夜游?”
趙松禾說著話目光便落在了江云淮身上,借著跳躍的火光,正瞧見了一張極為熟悉的臉龐。
趙松禾神情明顯一滯。
浮空島上萬籟俱靜,只偶爾有風吹過亭臺廊道,發出沉悶的嗚咽聲。
詭異的氣氛中,江云淮似乎毫無所覺,只是垂手而立,目光靜靜的落在了趙松禾身上。
趙松禾沉默半晌。
“你走吧。”他聲音有些干澀,在周圍弟子詫異的神情中,抬手揮退了所有人,為江云淮留出了一條路。
江云淮最后看了趙松禾一眼,再沒有猶豫的奔向濃深的夜色之中。
“趙師兄?”有弟子遲疑出聲。
往日里最鐵面無情的趙師兄居然徇私了?
其余執法堂弟子被這變故打的措手不及,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追還是不追,愣在了原地。
“此事我自會向殷長老稟明。”趙松禾抬手扯下了腰間垂掛著的執法令,“徇私之責,我會擔當。”
眾弟子眼看著他逐漸消失的背影,面面相覷。
黑暗中,也不知是誰忽然出聲:“……那是江云淮嗎?”
他聲音有些猶疑,但在眾人心中無異于激起千層浪。
江云淮。
沒人不知道這個名字。
即使他們之中有許多人并未親眼見過他,卻也聽過他的名頭。
那是碧華宗千年不遇的丹道奇才,天賦不在葉眠秋之下,本來前途不可限量。
可他卻在聲名最盛時,叛宗出逃了。
有人說他是盜取了絕密丹方,唯恐被宗門清算,這才逃下山去,也有人說他是因為不滿他和葉眠秋之間的資源分配,怒而出走。
種種說辭眾說紛紜。
可直到今日,依舊沒人知道他究竟是為何才做出了“叛宗”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宗門對此也閉口不談,甚至禁止弟子們私下談論。
“這個叛徒!”有弟子當即就氣惱道,“我這便去將他抓回來!”
稍微年長些的弟子攔下了他。
“若我沒猜錯,他便是今日葉師姐帶回來的客人。”
“弟子冊上已沒了他的名字,‘叛徒’二字也不要再提。”那弟子的目光落在了夜色深處,“他如今只是青山宗丹峰的真傳弟子,江云淮。”
至于他夜游一事,趙松禾既然已經擔下了責任,那他們就沒有必要上趕著找麻煩。
那弟子揮手。
“走,繼續巡視。”
眾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而另一邊,江云淮已經停下了腳步。
他怔怔的抬頭望去。
這是一座荒殿,在秀美華麗的浮空島上顯得十分格格不入,樓閣上的匾額布滿灰塵,字跡早已模糊不清。
可江云淮卻清楚的記得這題字為何。
“昭雪閣”。
他推開塵封已久的大門。
滿殿灰塵被驚動,簌簌落下,地面上堆積了厚厚的一層土,角落中蛛網遍布。
仙門圣地絕不該有此衰敗之景像,這只能說明,他離開后的這么多年里,那個人……一次都未踏足過此地。
江云淮面上顯出一絲冷笑。
他極緩極緩的踏進殿中,環顧過四周,所有物件都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他站了一會,挽起袖子一點一點的開始打掃殿中。
他并沒有用術法,只是用自己的一雙手,仔仔細細的將所有灰塵拭去,直到殿中干凈如新,這才露出了一絲笑意。
“我回來了。”江云淮輕聲開口,“阿娘。”
回應他的是風吹過檐上風鐸發出的清脆響動。
“叮鈴——叮鈴——”
就像在應和他一樣。
天將亮不亮時,江云淮這才踏出殿門,伴著褪去的最后一絲夜色,向云隱閣疾行而去。
及至近前,他忽的瞧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聽見動靜也回過頭。
她有著一張極美的臉,峨嵋長鬢,姿容昳麗,一雙桃花眼顧盼生輝。
江云淮腳步頓住。
他沒什么表情的抬眼:“殷黎長老。”
江云淮顯然不欲與她多說,匆匆打過招呼,便直接越過她,自顧自的朝云隱閣中走去。
擦肩而過的那瞬間,殷黎忽然出聲:“當年昭雪的事,我很抱歉沒能救下她——待我趕回宗中之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江云淮身形一頓。
“我并不怪你,我阿娘也不會怪你。”他聲音低了幾分,有些發悶,“你回來又有什么用呢。”
他譏諷似的扯了扯唇角:“我跪在他面前,都攔不住他的屠刀。”
殷黎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她忽然取出了一只木盒。
“大比之時,我未曾想到你會來,也就未將此物帶在身上。”她撫過盒身,“這是你娘留下的東西,你離開碧華宗時沒來得及給你,今日便物歸原主。”
江云淮指尖微顫。
送走了殷黎之后,他近乎于失魂落魄的踏進了云隱閣中,坐在了院外的石凳上。
此刻天光大亮,日光之下,他扣開了鎖括。
他看見了一只白玉簪。
樣式并不復雜,但看得出雕琢之時是極用心的,仔細看去,簪頭還篆寫著秀氣的字。
“瓊”。
江云淮一直繃緊著的情緒似乎終于尋到了宣泄點一般,低低的嗚咽出聲。
云昭雪。
云瓊。
“瓊”是他母親的小字。
這只簪絕不是留給他的。
幾乎快要被他遺忘的記憶忽的浮現而出,他朦朧間記起很多年前,溫婉端莊的女子對窗而坐,仔仔細細的雕琢著手中之物。
她垂下眼簾,帶著極溫和的笑意。
“青絲綰玉簪,白發不相離。”
……
……
晏青棠睡醒時,就瞧見了院外江云淮直愣愣的背影,她伸著懶腰晃了過去。
“江師兄?”晏青棠笑瞇瞇的遞上了一杯茶,“早上好。”
江云淮早便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此刻正對著玉簪發呆,晏青棠睡的糊里糊涂的也沒發現江云淮的不對勁,托著下巴坐在他對面打瞌睡,不經意間瞧見了那只簪,目光忽的頓住。
她原本昏昏欲睡的大腦瞬間清醒過來。
簪是很上好的靈玉所琢,其上雕刻著精美的花紋,盯久了似乎有細細的鋒刃絞過來一般。
晏青棠眼一酸,流著淚抽噎起來。
江云淮:“?”
他瞬間頭大了。
“你哭什么?”他奇怪道,“肚子餓了?”
晏青棠抹了把眼淚。
“你這簪是個好寶貝。”
這驢頭不對馬嘴的交流讓江云淮滿臉疑惑。
“這簪子可不可能吃。”他警惕道。
晏青棠:“……我是什么很饑不擇食的人嗎?”
她無語的抬起手,指尖虛虛點上那枚簪。
虛空中忽然大放光華,簪身上的紋路像是活過來了一般綻放開來,復而又投射在了虛空中。
“三十六天罡星圖。”晏青棠微微瞇眸,解釋,“這些紋路對應的正是三十六天罡星。四季易變,天地之間唯星辰永恒,符道之中,又以星辰之力最為龐大——這簪上刻著得正是三十六天罡陣。”
“你自己的東西,你不知道?”
說話間那陣紋忽然自主蔓延開來,察覺到江云淮的氣息時驀地一頓,迅速拐了個彎向著晏青棠絞殺而去。
一瞬間,晏青棠汗毛倒豎。
死亡的氣味迎面撲來,晏青棠下意識的抽出了不知春,青綠柔潤的劍身劍氣逸散,一劍開天山已壓在了手上。
卻見江云淮驀地伸手抓向那簪子本身。
“回去!”他急聲喝道。
陣紋竟真的停頓了下來,委委屈屈的縮回了簪中。
江云淮這才松了口氣。
只是原先的石桌已經被絞成了一地粉末,風一吹就散了,以至于葉眠秋和蘇群玉來時總覺得院里空空蕩蕩的,似乎少了點什么一樣。
蘇群玉冥思苦索半晌,震驚的瞪大了眼。
“我那么大一個石桌子呢?你吃了?”
晏青棠:“……我真的沒有那么饑不擇食!”
石不石桌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葉眠秋要帶她去天闕閣中見玄微真人。
提起碧華宗玄微真人的大名,仙門之中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出身于微末,后拜入碧華宗,靠著一身丹術名揚天下。
自仙魔之戰后,他是碧華宗乃至于整個仙門唯一一個以丹道破境煉虛的大能,是天下丹修追逐的榜樣。
幾十年前,碧華宗老宗主沖擊渡劫失敗,身死道消,玄微真人便順理成章的成為了碧華宗新一任宗主,這樣一個傳說中的人物,此次竟肯為她區區一個小弟子出手。
晏青棠嘖了一聲。
“我要付不起診費,會發配到藥田里種地嗎?又或者是被打斷腿丟下島?”
葉眠秋:“……”
蘇群玉:“……”
“免費的,免費的。”蘇群玉垮著臉拽著晏青棠往外走。
怎么可能讓她付診費?
這豈不是在打他、打他們碧華宗的臉?
這次出宗,若是沒晏青棠在,他和葉師姐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這個人情他們乃至于其他三宗是欠下了。
畢竟每一個真傳都是寶貝疙瘩。
更別提只看個病而已,若收診費,豈不是叫天下人看他們碧華的宗笑話?
晏青棠被架著拖進了天闕閣。
踏進大殿中的那刻,她最先聞到了濃郁藥香,順著呼吸被納入身體之中,沁人心脾。
殿中并無人影,她正奇怪的時候,余光忽然督見一旁的側室里轉出一人。
“晏小友。”
來人聲音含笑:“眠秋和群玉此次去往人間,還多虧了晏小友多次出手相助。”
晏青棠循聲望去,見來人外表維持在三十歲上下,面容清俊隨和,微笑時甚至有些悲天憫人的意味。
十分符合修真界對丹修的刻板印象。
這應當就是玄微真人了。
晏青棠施了一禮:“見過玄微前輩。”
玄微真人微微頷首,引著晏青棠坐到桌前,動手為她斟了杯靈茶。
“化神中期。”他一眼就看穿了晏青棠的境界,向她探出手,溫聲道,“來。”
他指腹抵住了晏青棠的脈,溫和的靈氣凝聚成束,小心翼翼的探進了她的身體之中。
晏青棠能感受到這股力量在自己體內流動著,一寸一寸的檢查著她的經脈,他極仔細的控制著自己的力量,沒叫晏青棠察覺到半點不適。
卻見玄微真人忽的眉頭微動。
“你的經脈……”他沉吟片刻,琢磨了一下說辭,“似乎經歷了一次新生?”
晏青棠早便猜到玄微真人會有此問,毫不意外的點了點頭。
“我吃了兩枚菩提果。”她果斷甩鍋,“天劫之后,我經脈盡損,是菩提果的藥效助我經脈再生。”
反正誰也不知道天劫后期的時候,菩提果的藥效已幾近于無。
“頭一次見你這么大膽的孩子。”玄微真人忍不住責備,“倒也是運氣好,得了菩提果這種至寶。”
他沒在說話,轉而專心致志的查探著她的身體,靈氣輕柔的拂過,順著經脈又探入靈府之中。
那道靈氣冒頭的剎那,睡的流口水的晏小棠垂死病中驚坐起,下意識的飛身踏起,靈府內靈氣被她一口吞了大半,漲大的身子堵在那道靈氣前,兇巴巴的大喊:“壞人!不準進我家!”
整片靈府都在晏小棠的這聲中震顫起來。
晏青棠大驚,立刻抽回了手,指掐印訣,努力壓下身體中震蕩的靈氣。
玄微真人的指尖下驀地一空,探入晏青棠體內的那道靈氣也被扯斷,原本撫脈的那只手頓在空中半晌,才收了回來。
晏青棠此刻沒功夫注意玄微真人,她頭痛的要死:“晏小棠!你是想殺了我嗎?”
若靈氣失控,她恐怕會當場血濺大殿!
晏小棠被兇,委屈巴巴的垂下了頭,吞掉的靈氣被她散進靈府中,自己重新變成了巴掌大的小人。
她頭一轉,拿屁股對著晏青棠。
“哼!”
晏青棠:“……”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給自己洗腦這是她自己的元嬰,又不能拉出來抽,自己哄了自己半天才消下這口氣。
同時,她也覺得有些奇怪。
雖說丹修探脈并不稀奇,要查根基入靈府也無可厚非,但畢竟靈府是個挺私人的東西……說實話,玄微真人突然闖入也嚇了她一大跳,也不怪晏小棠反應激烈。
內息漸漸平穩,晏青棠回過神來:“玄微前輩,剛才……抱歉。”
“無妨,”玄微真人笑,“是我唐突,未曾提前告知。”
他垂下眼:“方才探查之下,見小友氣息平和,經脈也完好,當無大礙——這菩提果不愧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威名。只不過如此快速進階,難免有靈氣虛浮之相,雖如今不覺,但唯恐會隨著境界提升而慢慢顯現。”
“我碧華宗有一‘淬靈’之法,或可助小友掃平隱憂。”他也不待晏青棠回答,便一錘定音,“這法子有幾味藥草難尋,小友七日之后再來天闕閣,我再為小友診治。”
晏青棠心頭微動。
她倒是真沒察覺出來自己的身體有這么大的隱患,此刻也不好拒絕,便拱手道:“那就多謝玄微前輩了。”
她轉身告辭,踏出天闕閣,卻見江云淮不知何時已經等在了不遠處。
見晏青棠出來,他也沒上前,只是等她走過來后才問:“如何?”
“并無大礙,只是靈氣有些虛浮,前輩說七日后助我淬靈。”
“淬靈。”江云淮低低的咬出了這兩個字,“確實是碧華宗不傳之秘,能叫你的靈力更加凝實,對你身體有好處。”
一側的葉眠秋舒了口氣:“如此,我們也就放心了。”
“那我們回去叫上陸聞聲他們,去膳堂吃飯吧!”蘇群玉快樂的拍手,“也好讓你們嘗嘗我們碧華宗的特色。”
眾人一拍即合,腳步聲漸行漸遠,天闕閣中,玄微真人站起身,緩緩踱入內室之中。
他垂眸,神情莫名古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后,他忽然開口。
“我沒能探入她的靈府。”他聲音有些冷沉,“你確定她身上有我們想找的那個東西?”
第73章 一個鬼故事
針落可聞的寂靜中,忽然有聲音斥道:“廢物。”
這聲音嘶啞難聽,帶著滿滿的譏諷,玄微真人臉色頓時難看了下來。
“我不是任你呼來喝去的下屬,”他冷聲道,顯然不悅,“收起你這樣的語氣!”
那聲音卻仿佛聽見了什么笑話一般大笑出聲。
“是,你如今是碧華宗的宗主——做久了‘慈悲濟世’的玄微真人,你就真的以為自己是這般光風霽月了嗎?你忘了姓云的老匹夫怎么死的了嗎?你又是怎樣踩著他的尸骨謀奪了屬于他的宗主之位,也忘了嗎?”
這聲音毫不留情的撕下了玄微真人慈悲的假面,直直的戳中了他心中最隱秘的黑暗中。
他當然記得。
記得自己是怎樣一劍穿過那個人的胸膛,在他憤怒、驚詫的神色中攪碎了他的經脈。
可那又如何。
世人眼里,那個人依舊是因為破境失敗才導致的身死道消,與他又有何干。
玄微真人下意識的握緊拳頭,竭盡全力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有微微亮光透過緊握的指縫間泄露出來,仔細聽去聲音正來自那團光中,融進空氣時微微扭曲變形。
“做人要懂得感恩。”那聲音滿含深意,“你要一直記得,你有今天的聲名究竟是誰幫的你。”
玄微真人唇角顫動著,但終歸沒在說什么。
那聲音滿意的笑了一聲。
“至于那件東西,”他終于將話頭拉回了正題,“古往今來,你可見過哪個符修能以身作筆,僅憑肉身就能承受那般龐大的天地靈氣而不爆體?又有哪個人能在兩顆菩提果所蘊含的恐怖力量沖擊下仍舊安然無恙?”
“你既然如此沒用,便叫我的人去——你安排一下,讓他進到浮空島上。”
是與不是,屆時一試便知。
晏青棠自是不知道背地里還有兩條陰暗爬行的蛆正在準備搞事情,大家填飽了肚子,一下子就變成了世界上最活潑開朗的人,美滋滋的抱著肚子扶墻走,撐得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
正巧路過的趙松禾隔著老遠就看見一排大著肚子的人龜速移動,聯想到有傳言說膳堂里來了數名看上去很久沒吃過飯的逃荒人士,從上午吃到了下午,比豬還能吃。
他:“……”
不過就是去了一趟人間,葉師妹和蘇師弟這是經歷了什么,怎么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趙松禾百思不得其解。
還有江云淮——
自昭雪真人過世,江云淮憤然離宗已過十年,這十年里他從未聯系過他們,趙松禾便明白,他這是再也不愿意同碧華宗扯上半點關聯。
若非此次是陪他師*妹求醫,他定不會再踏入浮空島半步。
趙松禾站在原地躊躇半晌,還是退了兩步。
算了。
他轉過身,指節在虛空中輕輕敲動,紙折的仙鶴便浮空而起,帶著他向島外走去。
碧云天中各色修士往來頻繁,未免生出事端,城中常年駐扎著一隊執法堂弟子維護城中治安,這仙鶴便是專門往來于碧云天和浮空島間的“信使”,通過仙鶴,可以準確迅速的定位到彼此之間的方位,方便回援。
而這只仙鶴便帶來了一條求援訊息。
碧云天中出現了很棘手的東西,他得盡快趕過去,這才是當下最要緊的事。
至于和江云淮見面……不急于一時。
仙光蕩開,江云淮似有所覺的偏過頭,卻只看到了滿目空空蕩蕩。
晏青棠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沒發現什么異常:“怎么了?”
“沒什么。”江云淮搖了搖頭,“就是……想到了一個許久不見的朋友。”
他瞧著那塊空地發了會愣,這才轉身踏進了云隱閣中。
……
碧云天中今日并不太平,連執法堂的弟子都加派了兩隊,十二個時辰不間斷的在城中巡視。
后半夜秋露深重,行走間身上都沾染了一層水霧,趙松禾毫不在意的撣去露水,躍行在城中巷道上。
手中玉筒盈盈生亮:“趙師兄!城南又發現三具尸體,皆是被震碎靈府而亡,死者表面皮膚被大片剝落,與之前十幾起一模一樣!”
趙松禾聞言眉頭皺的死緊,腳下速度更快了些許。
“我馬上過去,立刻派人向周邊搜索,切不可落單!”他囑咐道,“一旦有異,便立刻點燃信煙!”
玉筒被掛斷,寂靜的夜色中便只剩下了趙松禾時不時腳尖點地的聲響,周圍景象飛速后退,某一刻,余光中忽然出現了一道飄飛的白影。
那白影速度極快,瞬息間身形便已飄至近前,極幽怨輕柔的嗓音響起:“你看到我的臉了嗎?”
他詭笑著抬起頭,露出一張褶皺而破碎的面龐,全身皮膚都仿佛干涸的蠟一般龜裂開來,隨著他的動作,窸窸窣窣的掉下了滿地皮膚碎屑。
整個人像極了蠟雕的惡鬼。
趙松禾頓時汗毛倒豎。
他下意識祭出數道符箓,擋向前方,可卻輕易的被那蠟鬼化解。
蠟鬼速度極快,幾乎是轉眼間,便貼到了趙松禾的身前。
如此近的距離之下,濃烈的腐臭味撲面而來,濡濕的、像是泡發了一般的手掌印在他的胸口,輕易的將他擊飛的數丈。
暴戾的氣息鉆入他的體內,幾乎要將他的經脈攪碎,趙松禾嘔出一口血。
“魔族。”他心中驀地一沉。
碧云天中發生如此詭事,他自然也考慮過是魔族作祟,可如今真的直面他時,趙松禾還是感到一陣無力。
方才那一掌之下,他根本沒有還手的能力,甚至對方根本沒有使出全力。
他至少是個化神……甚至是煉虛。
但趙松禾并沒有束手就擒,他反手掐訣,瞬息之間以符成陣,絞向那只魔族,爭取出來的時間里,趙松禾立刻祭出一只信煙,代表著“極度危險”的血紅色的煙花瞬間炸開,幾乎照徹了半座碧云天。
浮空島上也被這束光籠罩,云隱閣中,江云淮驀地睜開眼。
極其不安的感覺盤桓在他的心間,他坐立不安的在房中踱來踱去,仿佛只有這般才能平復下他焦躁的內心。
在他看不到的碧云天中,綻開符紋被捏斷,蠟鬼嘻嘻一笑,面上蠟一樣的皮屑又落了滿地,幾乎能看見他森白的頭骨。
蠟鬼驀地湊了過去,上下打量過趙松禾,他咧開嘴,低聲呢喃:“你這張臉我很滿意哦。”
“嘻嘻。”
待看到信煙,急匆匆趕來支援的弟子們趕到之時,巷子已經重新安靜了下來,最深處的黑暗中,忽然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
有弟子厲喝:“誰?”
夜明珠的光照了過去,蒼白的冷光下,趙松禾站了起來,他慢條斯理的擦去了唇上血跡,像是不適應一般搖搖晃晃的邁了幾步。
趙松禾抬起眉頭:“你們來晚了,讓他給跑了。”
聞言,有弟子出聲:“趙師兄,你可看到了兇手的模樣?”
“唔。”趙松禾沉吟片刻,“沒看清哦。”
這一夜無論是碧云天還是浮空島上皆過的兵荒馬亂,亂糟糟的聲音持續了一夜。
云隱閣中,晏青棠等人被鬧的睡不著覺,爬起來湊在了一起,瞎琢磨著外邊是生出了何種事端。
但他們一群外宗弟子,此時實在不好外出添亂,出去打聽的話也有點看熱鬧的嫌疑,一行人便只能老老實實的坐在凳子上,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外頭的響動才平靜了些許。
蘇群玉頂著黑眼圈冒了出來。
他將昨夜之事大致講了一遍,末了灌了口水:“也是邪門了,城門被封鎖,宗中也不知出動了多少弟子,碧云天都被掘地三尺翻了八百遍,可仍未能找到那兇手的蹤跡。”
晏青棠聽他講完全程,感覺像是在聽鬼故事。
“剝人皮?”她縮了縮脖子,忽然感覺背后有點涼,目光似有深意的落在了蘇群玉身上,“既然逃不出城,碧云天中也搜不到……那他能去哪兒?”
蘇群玉:“……能去哪?”
總共碧云天就這么大點地方,城中沒有,那就只可能是……上了浮空島。
蘇群玉一瞬間理解了晏青棠的意思,寒意瞬間攀上脊背,他一蹦三尺高:“晏青棠——亂講鬼故事的是你好不好!”
他嘴上罵罵咧咧,但一顆心卻瞬間提了起來,坐立難安。
“不行!”蘇群玉竄了起來,“你說的確實有道理,我得將這件事情報上去。”
他一驚一乍的竄出云隱閣,迎面正撞上了不知何時出現的趙松禾。
趙松禾眉頭一挑,輕巧的偏了偏身子,躲過了蘇群玉的死亡撞擊。
蘇群玉本人反倒是剎車不及,一路霹靂哐啷的撞斷了三棵樹,最后一頭扎進了藥田里拔不出來。
他拼命的蹬腿,鞋都蹬掉了一只,發出“唔唔唔”的悶哼聲。
晏青棠:“……”
一眾人趕忙跑過去,挖土的挖土,拔頭的拔頭,廢了半天幾勁才把蘇群玉救了出來。
他吐出一口泥,流下了一行熱淚。
“我為什么總是這么倒霉!”
蘇群玉哭的稀里嘩啦的時候,趙松禾悠哉悠哉的踱了過來,他興趣盎然的抱臂看了會熱鬧,直到蘇群玉哭夠了,將目光投了過來。
他瞬間一本正經的站的筆直。
蘇群玉沒發現他的極限變臉,抹了把淚:“趙師兄,您來這做什么?”
“唔——”趙松禾想了一下,“我來見老朋友。”
他偏過頭看向江云淮在的方向。
“老朋友,好久不見。”
他也不等江云淮回答,微微揚起下巴,目光復又落在了晏青棠身上,喉嚨里溢出古怪的低笑。
“這是你的師妹?”趙松禾眼神微微閃爍,正對上了晏青棠清麗的臉,低聲嘆道,“她真漂亮。”
江云淮目光微凝。
他忽然抬手揪住了晏青棠的衣袖,在晏青棠錯愕的神色中,不由分說的將她帶到了自己身后。
第74章 “萬劍歸宗。”
江云淮瞇眸,不動聲色的打量過趙松禾。
青年長身玉立,身上還浸染著淡淡的墨香。
——這是符修常年與筆墨作伴所浸染的氣息,就連臉也是他記憶中的那副模樣,更何況昨夜二人還曾見過一面。
看上去似乎沒什么異常,可江云淮心中躍動的不安卻愈演愈烈,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又上前了一步,牢牢地擋住了晏青棠。
“我師妹漂不漂亮與你何干?”他忽然開口,似是而非的冷笑著,睨了趙松禾一眼,“我以為你不會有臉面再出現在我面前。”
趙松禾面上笑意微微僵了一下。
“……我正是為此而來。”他說著話作勢上前,“畢竟冤家宜解不宜結。”
回應他的,卻是江云淮手中猝然變大的丹爐。
沉重的爐身劃破虛空,在眾人驚愕的神色中,帶起獵獵風聲,猛然砸向趙松禾。
江云淮身后,晏青棠只愣了一瞬,不知春便悍然出鞘。
雖然不知道江云淮為何會動手,但按他的性格,總不會無故放矢,況且跟著財神爺的腳步總不會出錯。
晏青棠沒有絲毫猶豫,輕盈的劍身刺破長空。
這是點蒼劍法第三式。
晚來風。
十里長風皆聚于她的劍尖之下,周遭空氣被攪動,像是化作了粘稠的淤泥沼澤一般,箍住了趙松禾正欲退后的身軀,又有無形的風刃向著趙松禾絞殺而去,封堵住了他的退路。
趙松禾嘖了一聲。
“你在詐我?”
他睨向江云淮,腳下輕輕一點,剎那間,所有的禁錮皆消散于無形,就像是撕開了一張紙般輕易,江云淮的丹爐也在這股力道下被碾壓成廢鐵,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這絕不是“趙松禾”該有的力量。
時歲面色陡然驚變,拉著向晚急速退去,陸聞聲也順勢拎起仍在驚愕中的蘇群玉,后撤數步,警惕的握住了劍柄。
“趙松禾”滿面興味的瞧著他們如臨大敵的模樣,微微嘆了口氣。
“被你們發現啦。”他嘻嘻一笑,“人類真難演。”
蘇群玉腦子都是亂的,他愣愣的看著“趙松禾”,身體卻快一步的已經掏出了信煙。
“沒用的。”陸聞聲眉頭緊鎖,“他設了結界。”
莫說信煙,就是他們將云隱閣拆了,外面都不一定能發現異常。
蘇群玉臉色一變。
“你是誰?”他咬牙,“我趙師兄在哪?你又是怎么進入浮空島的?”
浮空島上設有護宗陣法,若非本宗弟子,不請自入的話,大陣一定會發出警示。
可直到眼前這個人都出現在了云隱閣前,法陣卻依舊毫無動靜。
——這太古怪了。
聞言,“趙松禾”忽的勾起了嘴角。
“我就是你的趙師兄呀。”他聲音輕柔的刮過耳畔,但隨之現出的,卻是一只蒼白浮腫的手。
他自內刺破了趙松禾的胸膛,撕開了他的身體。
大片大片的鮮血瞬間飛濺而出,溫熱的、猩紅的液體噴灑在眾人面上,濃郁的血腥氣散開。
這一瞬間,晏青棠忽然想起了在佛宗之前,石師兄曾說過的話。
“他們藏在了活人的身軀之中”。
——為何法陣遲遲沒有反應?
因為進來的,確實是碧華宗的弟子,只不過他的軀殼之中,卻潛藏著一個魔族。
蠟鬼哈哈大笑著,帶著滿身人血,從被撕開的腹中鉆出。猩紅的皮屑被笑聲震落,逐漸露出了他蒼白的真身。
他像是拎著一塊死豬肉一般拎著趙松禾的脖頸,隨意的將他丟在了地上,沾染了一身血泥。
即便如此,趙松禾也未徹底死去,修士的體魄和體內未徹底散開的靈氣依舊努力的維持著他的最后一絲生機。
眼看著同門性命垂危,蘇群玉瞬間紅了眼眶,他抬起手,即便指尖都在顫抖,卻依舊堅定的結下了指訣。
符箓被他祭出,直向著蠟鬼而去,陸聞聲拒霜出鞘,緊隨其后遞出一劍。
他不知何時已然入了元嬰后期,劍勢較之先前更加凌厲,重若山巒。
陸聞聲指并劍訣,拒霜在他身后一化百,百化千。
這是玄劍宗的不傳之劍。
萬劍歸宗。
可即便他已入元嬰后期,這一劍對他的消耗也極為可怕,陸聞聲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靈府中的靈氣在快速消耗,變得空空蕩蕩,他臉色剎那間變得蒼白,卻依舊固執的未散去劍意,無窮無盡的劍傾壓而下。
又有佛光飄落,攀上了這無數劍身,最清正的力量加上最剛烈的劍,一同向著蠟鬼狠狠斬落!
蠟鬼陰沉沉的掃了一眼。
魔族生于污濁的魔淵之下,對這些清正之力有一種天然的厭惡,他雖不將明禪放在眼里,卻依舊下意識的躲開了這討人厭的東西。
他猛然退了幾步,劍氣被他拂開,撞在地上,激起了大片灰塵。
晏青棠趁勢而動,無蹤步一踏,輕盈無聲的借著煙塵躍出。
她摸到了趙松禾幾近冰涼的身軀。
與此同時,蠟鬼惡狠狠的轉過頭。
他的眼是最深沉的黑色,不帶一點眼白。
“你們打的是這個主意。”他幾乎是瞬間便猜到了晏青棠等人的意圖,“你們想救人。”
蠟鬼冷冷一笑,蒼白的手就朝著晏青棠和趙松禾的方向抓了過去。
他簡簡單單的動作卻仿佛暗含著規則之力,遞出的那一剎那,晏青棠有一種直覺——
不管她怎么躲,這一掌依舊會落在她的身上。
所以她干脆放棄反抗,拖起趙松禾,頭也不回的直奔著江云淮而去。
而她身后,是綻開的寶光。
那是一副畫卷,畫軸徐徐展開,虛空中霎時化出連綿山巒、潺潺溪流,仿佛活過來了一般籠向追擊的蠟鬼。
群山將他困住,流水縛上他的身軀,直到此時,蠟鬼面上才頭一次露出了震驚之色。
“山河社稷圖!”
修真界中,沒人不知道它的威名。
世間靈寶也分三六九等,這山河社稷圖無疑是最上等的寶器,是滄淵宗鎮宗之寶。
鍛造它的那位滄淵祖師,是個萬年不遇的器道奇才,卻也是個瘋子。
尋常靈器皆以靈火淬煉,可山河社稷圖卻不一樣。
淬煉它的,是天劫。
是合道境大能“飛升”的神劫。
常人渡劫總要小心小心再小心,生怕出了丁點問題身隕于天劫之下,偏生滄淵宗卻出了這么一個在劫雷下打鐵的奇葩。
但以劫雷淬煉,效果也是極為顯著的。
山河社稷圖身成的那刻,就已經生出了微弱的靈識,后經數千年溫養,威力更加強大,直至在仙魔之戰中,有滄淵修士持此陣圖,以一己之力,活生生絞殺了兩位渡劫境的魔君。
至此,山河社稷圖才徹底向世間展露了它的威能。
遭遇了如此殺器,蠟鬼很慌,正持陣圖的向晚比他還慌。
她急的小鹿眼含淚,小聲傳音。
“我的大山小河圖只是仿制,撐不了太久怎么辦!”
時歲的手正抵在師妹肩上,靈氣注入向晚體內,助她維持陣圖。
他低低的嘆了口氣,深沉道:“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先耍他一陣——賺了。”
“……你說的有道理。”
向晚立刻就不哭了,她努力的挺起胸膛,大聲質問:“就問你怕不怕!”
陣圖中的蠟鬼:“……”
時歲:“?”
他們爭取來的時間里,晏青棠已經順利將趙松禾帶了回來,江云淮立刻將早就準備好的一把靈丹盡數塞進了他嘴中。
可他的氣息還是一刻比一刻更衰弱。
江云淮的手都在顫抖,他搭上了趙松禾的腕脈,靈氣探入,竭力維持著他的生命體征。
晏青棠護在他們的身側,她身上盡是屬于趙松禾的、濕濡的鮮血,將她淺色的衣袍染上了大片赤紅,黏黏糊糊的粘在身上,可她卻顧不得清理,偏頭看向蘇群玉。
“菩提果!”
經由晏青棠提醒,蘇群玉立刻反應了過來,晶瑩剔透的菩提果瞬間出現在他的掌心,他迅速撬開了趙松禾的嘴,準備將果子喂進去。
或許是先前服下的靈丹起了作用,也或許是菩提果逸散的濃郁生氣喚醒了他,趙松禾竟然睜開了眼。
被開膛破肚的痛楚讓他面頰不自覺的抽動,可看向眾人時,目光卻又是極沉穩平和的。
他驀地箍住了蘇群玉抓著菩提果的那只手,力氣大到不像是一個將死之人。
“趙師兄?”蘇群玉驚愕。
趙松禾動了動唇,目光卻落在了江云淮身上,像是想說什么。
江云淮迅速彎下腰:“我在聽。”
可他終究是沒有力氣再出聲,只是抓住了江云淮的掌心。
江云淮看懂了他的嘴型。
他說:“活下去。”
趙松禾目光最后掃過了浮空島上的天,揚起了蒼白的唇,驟然間自行斬斷了身體中僅存的一絲生機。
蘇群玉腦中轟的一聲炸開。
“趙師兄——”
“趙松禾!”
誰都沒有想到會有這等變故。
再多的靈氣灌注到他的體內都是徒勞,那枚菩提果滾落在地,沾染上了一片泥土。
終歸是沒能救下一條性命。
晏青棠聽見蘇群玉一遍又一遍的問:“為什么——”
她蹲下身子,啞聲開口。
“因為他想讓我們活下去。”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在結界之外,浮空島上。
屬于趙松禾的命牌轟然碎裂,緊接著,青碧色的蓮紋投射在虛空中,沾染上了一片血紅。
這是碧華宗弟子命隕時才有的異象。
趙松禾是用自己的一條命,替他們炸開了最后一道信煙。
晏青棠陡然握緊了手中的劍。
“站起來,”她咽下聲中的哽咽,“我們得活下去。”
“我們一定得活下去。”
不知春劍身泛著雪亮寒光,直指身前轟然破碎的陣圖。
蠟鬼脫困而出,面色極其難看的睨向向晚。
“你耍我?”
沒人接他的話,迎接他的只有如虹劍光。
化神中期的靈氣毫無保留的傾注到劍身之上,點蒼劍再起,斬出一劍開天山。
虛空幾乎都被這股力道撞碎,劍氣一往無前的斬向蠟鬼之身。
陸聞聲緊隨其后,萬劍歸宗斷去蠟鬼后路,逼的他只能正面迎戰晏青棠的劍光。
開天山是點蒼劍中最疾最重的一劍,也是晏青棠學的最好的一劍,段戌曾用它斬斷了伏稷之臂,如今晏青棠也用它削去了蠟鬼的大片血肉。
原來他像蠟一樣的身軀里,也是有血的。
漆黑濃稠,令人惡心。
原來他也會痛,痛到臉頰抽搐。
可趙松禾的血流干了,趙松禾比他更痛。
晏青棠面無表情的抬手掐訣。
不知春輕盈的懸在她身后,青綠的劍身化作萬千劍影,每一道都帶著開天山之勢。
同時控制這么多柄劍斬出開天山,即使晏青棠的識海曾經過天道仙光的洗禮,不在煉虛之下,也依舊感到吃力。
靈府內的靈氣不斷被抽取,腦袋也仿佛刀鑿砍劈一般隱隱作痛,她卻眼也不眨的并劍訣。
“萬劍歸宗。”
陸聞聲:“?”
同時看到這么多道開天山,蠟鬼也勃然變色,體內魔氣迅速噴薄而出,攔下了大半劍氣。
他羞惱的連連后退,又察覺到了結界外迅速趕來的氣息,臉色就是一垮。
似乎從動手開始,他就一直被這群人牽著鼻子耍來耍去。
是他小瞧了這群人。
依照他的個性,定是要將這群膽大包天的人類盡數挫骨揚灰吞吃入腹。
但是——
他還有事沒完成。
蠟鬼瞇了瞇眼,毫不猶豫繞開了晏青棠,選擇了最軟的柿子捏。
掌心之上魔氣攢動,一掌向著江云淮面門而去。
晏青棠面色驟變。
“江師兄!”不知春劍身一轉,當先一步被晏青棠祭了出去,劍氣縱橫交錯的絞向蠟鬼,試圖逼退他。
可蠟鬼卻不退不避,拼著血肉被攪碎也要繼續向前。
佛光瞬間纏繞住江云淮,道道符箓成陣,阻擋了蠟鬼的前路。
他那雙全黑的瞳仁隔著數道防御看向江云淮,驟然扯出一個陰森森的笑。
“嘻嘻。”
江云淮心頭警鈴大作。
他眼見著方才還想要殺死他的蠟鬼忽然轉換目標,在所有人都將到將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的時候,向著晏青棠點出一指。
晏青棠反應還算迅速的聚來靈氣,明亮的符紋顯現于虛空。
可她并未受到攻擊,也沒有感覺到殺意。
仿佛只有一陣風向她吹來,緊接著就是頭頂的結界崩碎。
趙松禾為他們點起的信煙終于引著援兵尋到了此地。
天空之上,煉虛后期的威壓沉沉籠罩而下,玄微真人當先趕來,落在了蠟鬼面前。
他身后,晏青棠身形驀地一晃。
江云淮面色驟變,幾步沖上前去跪倒在地,接住了晏青棠軟倒的身子。
“師妹——”
第75章 “沒救了,等死吧。”
她身上暈開的血跡泅濕了江云淮的衣裳,整個人的溫度快速散失,變得冰涼,江云淮箍住她的手腕,迅速探出神識,試圖搞清楚晏青棠此刻的狀況。
神識甫一入體,江云淮便立刻察覺到了晏青棠身體中的異樣,原本應該為她所控的靈氣不知何緣故忽然暴走,甚至于他的神識剛一冒頭,就被橫沖直撞的靈氣盡數撕碎。
神識受損,江云淮的面色當即一白,唇角溢出些許血色。
玄微真人不著痕跡的掃過一眼江云淮,又看向面色蒼白的晏青棠,低垂的眸低不知在想些什么,驀地出手朝著蠟鬼攻去。
雖說丹修攻擊力并不強,但到了玄微真人這等境界,單憑煉虛后期的靈氣便已經可以輕松壓制許多強敵,蠟鬼實力再強,終歸還是要弱上他一個層次,被逼的迅速退走。
玄微真人毫不猶豫的追了上去。
姍姍來遲的殷黎葉眠秋等人只來得及看見了一清一濁兩道仙光劃破浮空島的上空,一路撞入碧云天中。
滿目的血色中,趙松禾毫無生機的躺倒在地,晏青棠的氣息也很微弱。
雖早有預料,但真的看見趙松禾的尸身時,眾弟子心頭還是涌上來無法言明的悲戚。
修真界太平太久了,死亡對他們而言,更像是一個恐怖傳說,可直到今日他們才發現。
原來死這般輕易、沒有預兆。
丹峰的谷長老也沉默了一瞬,但他終歸年長一些,很快便掩下自己的情緒,將目光落在了尚有生機的晏青棠身上,靈氣方才探入,還未來得及查探就再次被攪散。
谷長老面色凝重。
“別動她!”他立時喝道。
這種程度的靈氣暴走,哪怕是外界一個微小的擾動,也可能會被無限放大,直接叫她爆體而亡。
但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透究竟是發生了什么,才會叫一個人的靈氣紊亂成這般模樣。
“現在怕是只有宗主才有能力撫平她燥亂的氣息,”谷長老環視一周,“宗主呢?”
他口中的宗主此刻正在碧云天中的一道深巷中。
四周寂靜無聲,他的低斥聲便顯得尤為清晰:“我助你上浮空島時千叮嚀萬囑咐,讓你低調行事,事成之后迅速離開,可現在呢——你驚動了整個宗門,這讓我怎么收場!”
蠟鬼嗤了一聲:“可是我成功了。”
玄微真人:“……”
他還是咽不下這口氣,唯恐事情查下去牽連到他,怒聲道:“你附身的那個弟子和江云淮是故交,你明明可以借此靠近,悄無聲息的完成這件事!”
蠟鬼擰起眉頭。
若是沒被識破,真當他愿意被那群人類小鬼耍著玩?
他覺得這個人真煩。
想吃。
蠟鬼舔舔嘴唇:“可是我成功了。”
玄微真人:“……”
“滾!”玄微真人怒極反笑,“今日之事,我自會去尋你背后那人言明,至于你,最好此生再也不要踏入碧云天中,平白惹人生疑!”
蠟鬼嘻嘻一笑。
他眼見著玄微真人逐漸消失的背影。
“不踏入碧云天中?”蠟鬼哼了一聲。
這天下遲早都是他們的,他何處去不得?
他早晚要回來吃了這個聒噪的老頭。
……
……
晏青棠難受的蹙著眉頭,覺得自己都快要炸了。
那輕柔的風拂過她的身軀,須臾之間卻又變成了最鋒利的冷刃,暴戾的撞進她的身軀之中。
熟悉的疼痛襲來,晏青棠霎時便猜到了緣由。
魔修一旦跨入化神之境,力量便會產生一個質的飛躍,所修魔氣便會被凝練成更精純的魔元。
蠟鬼打進她身體中的,正是這樣一道魔元。
甫一入體,原本凝聚成一小束的力量便迅速膨脹開,轉化為龐大的魔氣,朝著她的靈府撞去,與此同時,渾身靈氣不受控制的開始暴起反擊,傾力絞殺著自己的死對頭。
她脆弱的靈府化成了戰場,晏青棠的意識體就在飄在戰場中央,眼看著那兩股力量掐架,大有要分個你死我活的模樣。
兩股力量對沖之下,靈府轟然震蕩,還在跟她鬧別扭的晏小棠也被震的翻了個跟頭,從東邊栽到了西邊。
晏青棠絕望地望天。
“沒救了,等死吧。”
早晚變成煙花。
她嘴上罵罵咧咧,動作卻不含糊,絲毫不敢大意的凝神,努力維系著靈府內岌岌可危的平衡。
靈根之力被她調動,試圖先暴力鎮壓下亂竄的靈氣,而后再徐徐驅逐侵體的魔元。
察覺到晏青棠的意志,靈府最深處,雙生靈根驀地亮起了一絲微光,最純粹的本源靈根之力逸散,明暗交織的光忽的籠罩而來,光華之下,原本爭斗的你死我活的魔氣與靈氣竟同時一滯。
她眼睜睜的看著自己那道于天銜城前新生出的、稍顯暗淡的靈根忽然變大,脫離了原本瘦瘦小小營養不良的模樣,身體中的魔氣被它一寸寸切割、撕裂,吞了個干干凈凈。
晏青棠目瞪口呆,幾乎想要撲上去掐著它的根讓它吐出來。
“你吃了什么臟東西?!”她察覺到了一股火辣的熱意,像是吃光了兩車辣椒,辣的她渾身血液都在沸騰,可詭異的是,除此之外她并未感覺到其余任何不適。
連靈根也依舊完好無損。
那么問題就來了。
在靈氣與魔氣天然相沖的情況下,一個修習靈氣的正常人,怎么可能在吞掉魔氣之后而不爆體?
——況且修士的靈根也不會去主動吃魔氣吧!!!
啊!
晏青棠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她瞪著自己那怪異的靈根半晌,后知后覺的才察覺到了此事不對勁的地方。
目的不明、突然出現的蠟鬼,以及……他最后露出來的那抹笑。
那般洋洋得意地、似乎得逞了一般的笑。
就像是他冒了這么大風險闖入浮空島,為的就是來給她送這絲魔元一樣。
這毫無根據的想法冒出來的一瞬間就再也壓不下去,不斷侵擾著晏青棠的思緒,她撐著下巴發呆的時候,被震飛的晏小棠終于頑強的爬了回來。
她包子臉一皺:“你為什么又叫壞人闖進來了!”
晏青棠瞧了她一眼。
元嬰其實并不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她的認知受限于本體,也就是說,如果晏青棠覺得糖是苦的,那么元嬰就絕不會說出甜字。
而晏青棠顯然沒對它說過“壞人不許進靈府”這個概念,那么它幾次三番提起就顯得有些古怪了。
她忽然問:“為什么壞人不能進來?”
這顯然觸及到了晏小棠的知識盲區,她細細的眉毛皺成一團,張著嘴想了一會,理所當然的出聲:“因為系統這樣說呀。”
晏青棠:“?”
晏青棠:“???”
這狗東西什么時候背著她哄騙了自己那單純可愛的小元嬰?
晏青棠氣的一躍三尺高,顯然是對這個耍著她玩了一通,又險些送她上西天,最后還一聲不吭的裝死開溜的“系統”怨念極深。
“狗天道!”她大逆不道的開罵,這廂才剛罵完,就平地摔了個大馬趴。
晏青棠趴在地上,意識體都幾乎被摔碎了,咬牙切齒了半天,終歸還是沒敢繼續罵。
她哪里摔倒躺哪里,神態安詳至極。
雖然天道很不當人,但不可否認的是它的所有“指令”都帶有一定目的,從來沒做過無用功。它既然交代小棠看家,那就一定有它的緣由。
晏青棠偏過頭,目光落在了靈府最深處。
她眸色漸深,似乎自言自語一般:“靈根?”
正是因為有了這奇特的雙生靈根,她才數度化險為夷。
晏青棠雖然并沒有向外透露過自己靈根的不尋常之處,可她曾數度承受了無比龐大的靈氣卻未爆體,怕就是在那個時候就引得了有心人的關注,才有了今日魔元入體之危。
他們這是……在試探她?
而天道不讓旁人入靈府,究其根本或許也是在變相隱藏她靈根的異處。
所以——
她的靈根到底什么來頭?
她又想到了至今沒查出蹤影的肖先生一批人。
他們和蠟鬼是不是有關聯?又或者說蠟鬼所代表的魔族勢力,正是改良“魔蠱”煉制方法的幕后黑手?
否則就算盯上了她的靈根,也根本無法取出來,除非借助……魔蠱。
晏青棠蹙著眉頭爬了起來,只覺得這一路來查到的所有事都堆在了一起。
小心眼的天道肯讓她平地摔跤,卻不肯紆尊降貴冒出來解釋一下,晏青棠只能捂著腦袋自己瞎琢磨。
她抱臂半晌,忽然抓過晏小棠,揪著它的小辮子問:“昨日,你又為何說玄微真人是‘壞人’?”
“因為他的靈氣是臭的!”晏小棠嫌棄的撇了撇嘴,它怕晏青棠聽不懂,又補充道,“臟兮兮的!就比今天這個差一點兒!”
晏青棠目光微凝。
元嬰生于最純粹的先天之力,對善惡之氣尤為敏感,能叫它露出這等嫌惡神色——這靈氣是有多發爛發臭?
況且那一次,玄微真人不正是想闖入她的靈府之中?
晏青棠心中一突,極為不安的情緒漫上心頭,意識體瞬間散開。
她驟然睜開了眼,濃郁的藥香正縈繞在鼻尖。
第76章 苦修七八載,歸來是化神。
做意識體時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此刻醒來才發現竟又是一日清晨。
識海中泛起細細密密的刺痛,這是她斬出千百道開天山,神識透支的后遺癥,空氣中濃郁的藥香彌漫著,晏青棠尚有些混沌的大腦驟然清醒了幾分,連心跳都慢了半拍。
她后知后覺的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帶到了天闕閣中,冰涼的鐵鏈禁錮著她的四肢,將她牢牢地鎖在了軟榻上,四周一片寂靜,唯有側室之中傳來悉悉索索的響動。
玄微真人自內間現出身形,面容含笑的望向晏青棠。
“醒了?”他捧出一只匣子,詭異的血色紋路自匣身上扭曲蠕動著,陰冷的氣息自其上蔓延開來。
晏青棠當然認識這只匣子。
云州城中,他們自肖先生手中得到的蟲蛻,正是裝在這樣的一只匣子里。
晏青棠嘖了一聲,她扯了扯鎖鏈,鐵索碰撞間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幅場景可真是*似曾相識。
當初她在幻境中看見連亭就是這樣被縛住,現在也輪到她了。
她倆還真是如出一轍的倒霉。
晏青棠側過頭,目光微動:“前輩這是要做什么?淬靈需要這么奇怪的流程嗎?”
說話間玄微真人已然踱步到了她的身側,玉匣被他小心翼翼的放置在床頭之上。
“我以為你已經察覺到了你靈根的奇異之處。”他看晏青棠的目光像是長輩般慈愛溫和,可手中卻取出了一柄短刃,刀鋒之上寒光閃爍,似乎隨時都能劃破她的血肉。
“我浸淫丹醫之道數百年,卻不知世上還有這般奇特的靈根。”他語氣中有些喟嘆,垂下的眼中顯出一抹狂熱,“但現在,它就要是我的了。”
這看似很尋常的一句話卻叫晏青棠心頭一動,敏銳的抓住了他話中無意識透露出來的訊息。
“你不知——”她忽然出聲,“那么……是有人告訴你的?”
所以玄微真人才欲入她的靈府探查真假,失敗后又招來了蠟鬼再次試探。
可她的靈根既然如此特殊,連天道都要分神關照,那這種寶貝又怎么可能輕易讓給別人?
晏青棠驀地笑出了聲。
“你拿了我的靈根,你背后的人同意嗎?”她彎著眼,面上絲毫沒有作為刀下魚肉該有的恐懼之色,只是笑盈盈的看著玄微真人,慢聲開口,“還是說……你現在是背著他,偷偷來取的?”
幾乎是晏青棠話落的一瞬間,玄微真人始終溫和的假面終于露出一抹異色。
晏青棠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玄微真人沒想到晏青棠會這般敏銳,不過多說了一句話便叫她察覺出了異常。
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互相捅刀子的事他確實沒少做,背叛傾軋在他看來不過尋常,他并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么不對,倘若他不提前動手,靈根取出后又哪能落到他手上?
豈不白白錯過了這場機緣?
他面上異樣的神色很快消失不見,換上了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晏青棠最討厭和這種沒有道德的人講話,因為這種人往往沒有辦法綁架。
于是她轉圜思路,開始和他講道理:“我若死在碧華宗中,你怕是也脫不了干系吧。”
玄微真人意味不明的打量了晏青棠一眼。
“容瀲難道還會殺了我不成?他擔得起挑動兩宗開戰的罪名嗎?”他神情溫和,附在她耳邊低聲開口,“況且沒有人知道我在這里,全宗上下都親眼所見——玄微真人去追擊來犯魔族,尚未歸來。”
“至于你的死,隨便尋個長老弟子推出去擋災,給個交代也就了結了。”
他說著話皮笑肉不笑的看著晏青棠:“還有要問的嗎?別說我沒給你機會拖延時間。”
他看穿了晏青棠的心思,卻毫不在意,端的是自大狂悖,看上去是認定了晏青棠今日無路可逃,像是逗弄玩物一樣高高在上的俯視著她,看著她為了活命絞盡腦汁的模樣。
玄微真人面色極為愉悅。
無論在什么時候,這種感覺都讓他上癮。
能隨意支配別人的性命,不會再因為自己是個低修、凡人而被蔑視。
他眼見著晏青棠的神情變得凝重,看著她自以為隱蔽的指并劍訣,驀地笑出了聲。
“你是在喚你的劍么。”玄微真人微微讓開了身子,袖袍一揮,虛空被他撥動,現出不知春和重劍的劍身,數道仙光正纏繞其上,牢牢地將它們縛在原地動彈不得,無法回應劍主的應召。
“凡間都傳遍了,青山宗晏青棠手中一剛一柔兩柄劍,于云州城中力敵化神邪修,劍術無雙——可若劍不在手,你還能自救么?”
他低笑著垂頭,欲細細觀賞晏青棠走投無路的絕望模樣,可她的神情并沒有想象中的波瀾起伏,反倒是面無表情的抬了抬眼,發出冷漠的聲音。
“哦。”
玄微真人:“……”
看戲的心情死于晏青棠的冷暴力,本來愉悅的情緒也被不配合的晏青棠攪了個亂七八糟,他頓時覺得無趣極了。
于是鋒利的刀刃出鞘,帶著冰涼的鐵腥氣刺向晏青棠的肌膚。
她的性命懸于他的刀尖之上,但直到此時她都沒露出一絲驚惶,反倒是朝他笑了一下。
她有一雙笑眼,一笑起來便彎成了月牙,很是真誠隨和,看上去毫無殺傷力。
可也就是隨著這樣的一聲輕笑,虛空中驀地傳來劍吟之音。
他聽見晏青棠聲音微涼,帶著些微的嘲諷:“誰說我只有兩柄劍。”
凜冽的劍氣瞬間炸開,沒名字沖出芥子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毫無防備的玄微真人,他面色霎時一變,不得不退后閃避。
于是沒名字劍身回轉,劍刃便破開了鎖鏈之上的禁制,又斬斷了粗重的鏈條。
晏青棠握住劍柄,劍便帶著她直奔殿門。
回過神來的玄微真人頓時怒火中燒,煉虛境的靈氣迅速漫開,化為結界,攔下了即將逃脫的晏青棠。
眼見逃生路被封,晏青棠也不失落,回過身來正面對上了玄微真人。
她向來是輸人不輸陣,即便快要死了也不能叫敵人過的快樂。
所以她哼笑一聲,貼臉開罵。
“你這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其實很招人喜歡,看上去就像是活不久的那種反派。”她挑唇譏諷,“若不是你給了我時間,我的靈根都是你的了吶。”
“你知道這叫什么嗎?”
她在玄微真人震怒的神情中,一字一頓,拉長語調:“這叫——反派死于話多。”
玄微真人氣急,一掌拍出,浩瀚靈氣洶涌而來。
他冷喝:“小輩爾敢!”
晏青棠一劍揮出,擋下大半靈氣,疾退幾步穩住身形。
“我怎么不敢。”她挺胸抬頭的虛張聲勢,“我元嬰時就敢對上煉虛境的魔君,而今我化神了,你覺得我會怕你?”
“就算殺不了你,我也不會讓你好過。”
她說著話指掐劍訣,沒名字順從的倒懸于她的身后,頃刻間劍化萬千,無窮無盡的劍影在晏青棠的意志下刺破虛空,又在玄微真人驚愕的神色中沉沉落下。
凌厲的劍氣攪碎了玉石雕琢的地板,掀翻了殿中的長椅供案,前赴后繼的斬落在玄微真人身上。
玄微真人立刻撐起護體靈氣,可即便如此,他依舊被逼的后退數步,撞翻了軟塌。
他神情愕然:“萬劍歸宗!”
“玄劍宗的世傳之劍?”玄微真人的語調中盡是不可思議,“你為何能用出此劍?你不是青山宗的弟子嗎?”
晏青棠挑眉。
“這和我是不是青山宗弟子有關系嗎?”她聳肩,一派理所當然道,“劍訣而已,看一遍不就會了?”
玄微真人:“……”
他被晏青棠這輕飄飄的一句話裝到了,臉色忽明忽暗十分難看。
晏青棠打量著他的神情,忽然做作的捂住了唇。
“不會吧不會吧,玄微前輩看丹方時,不會還要看好多遍才能記住吧?”
玄微真人額角一跳,看上去就是被晏青棠戳了痛腳的樣子。
晏青棠惶恐極了,害怕的聲音都在發抖:“都怪我不小心說錯了話,引得前輩無端自卑。”
她是一個尊老愛幼的禮貌新青年,面對玄微真人即將崩掉的心態,當然是選擇安慰他。
“其實——”晏青棠聲音低沉,“其實前輩你抓錯人了,我不是晏青棠,我叫陸聞聲,所以我才會萬劍歸宗。”
她抓著沒名字:“看,這是拒霜劍。”
沒名字被造謠成了拒霜,覺得自己才不想當拒霜那把爹寶劍,一天到晚總被劍主親親抱抱,光擦臉都要擦個二十幾遍。
它嫌棄的一陣嗡鳴。
玄微真人的腦子也嗡了一聲,他沒覺得被安慰,只覺得被晏青棠當成弱智給侮辱了。
眼見他面色更難看了幾分,晏青棠覺得可能是自己笨嘴拙舌,沒有安慰到位。
于是,她又道:“好吧,是我騙了你。我不是看一遍就學會的,我是看了兩遍。”
玄微真人:“……”
他咬著后槽牙:“……你說完了嗎。”
“我沒說完。”晏青棠怎么可能會說完,她繼續開口安慰,“前輩千萬不要自卑,雖然你看丹方要看好幾遍,但你出生的早啊,你比我大了幾百歲。”
“有道是笨鳥先飛,你提前飛了幾百年,這不都煉虛境了嗎?不像我,苦苦修煉七八載,歸來卻只是一個化神中期,想要追上前輩的境界,恐怕還要再用七八年!”
她愁眉苦臉的跺腳嘆氣:“唉!”
一時間,大殿里只剩下了晏青棠接連不斷的嘆息,不僅吵的玄微真人耳朵疼,還直戳他心窩子。
他神情陰鷲。
萬劍歸宗雖然殺傷力極強,但對施劍者的靈氣消耗也極大,他怒極反笑,咬牙切齒的聚來靈氣,準備拍死這個討人嫌的晏青棠:“我倒要看看,你能斬出幾劍!”
晏青棠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指腹刮過劍身上細密的豁口。
“你真想看?”
若只斬出萬劍歸宗,不在這一劍的基礎上化出千百劍“開天山”,她倒也很想試試自己這擴張過一圈的靈府,能支撐她斬出幾劍。
察覺到劍主的戰意,沒名字在她手中輕輕顫鳴,已經不再銳利的劍身此刻卻又格外鋒芒畢露。
對面是玄微真人氣勢洶洶的一掌,他是丹修,不休體術,這一掌在晏青棠看來更是破綻百出。
——如果她也是煉虛的話,一劍能捅穿十個玄微。
可是她不是。
面對這般浩蕩的靈氣海潮,她每一次都得拼盡全力才能活下來。
沒名字劍身翻轉,晏青棠再次掐訣,重疊劍影一擁而起,又被玄微真人抬袖拂開,四散的劍氣撞在大殿之上,深深淺淺的劍痕橫亙于四面八方,若非有結界阻攔,這動靜早就傳到了浮空島上。
晏青棠被交手的余波震飛,兀自按下翻涌的內息,幾乎沒有間歇的再起一劍!
這一次晏青棠有意識的控制了劍氣走向,萬千劍影時而迅疾如風,時而輕柔似煙,劍氣交錯落而下,擊打在玄微真人的護體靈氣上,卻始終只攻擊著一點。
如此密集的攻勢之下,那一點終歸是被晏青棠鉆出了一道縫隙,漸漸露出破碎之相,晏青棠趁勢又出一劍。
這一次是青山之劍。
極平常的點刺而出,可玄微真人竟詭異的在這一劍之下察覺到了細微的規則之力。
青山劍是天道之劍。
而晏青棠刺出的這一劍,合乎天道規則,是必中之劍。
不論玄微真人如何躲避,劍起的那刻,它就注定會落向他。
無蹤步踏起,須臾之間晏青棠便已至玄微真人面前,沒名字果然刺入了他的身軀,劃開一道血痕。
刺目的紅色泅濕了他的衣衫,刺痛蔓延開來。
玄微真人驀地抬臂擊飛晏青棠,而后垂眸,眼底冷意愈發濃烈。
他掌心拂過,劍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愈合。
晏青棠穩住身形,見狀嘖了一聲。
和他們丹修打架,若是不能一下子捶死對方,就只能也看著對方一遍遍的迅速回血。
煩得很。
即使那被晏青棠劃開的傷口已然愈合,可殘留著的些微刺痛依舊在提醒著玄微真人,自己被一個化神境傷到的事實。
他目光落在了晏青棠身上,見她面色平和,似乎方才那三劍的消耗沒對她產生任何影響。
她依舊靈氣充沛。
這卻讓玄微真人更興奮了幾分。
雙生靈根名不虛傳,若移到了他的體內,破境合道指日可待。
他將會是天底下唯一一個合道大能,世界都將由他主宰。
玄微真人顯然覺得雖然晏青棠體內的靈氣較之常人充裕了不止一點半點,但比起高她一個大境界,尤其還是丹修的自己,靈氣比拼中絕不會取勝。
晏青棠靈氣消耗殆盡之時,便是他踏上登仙道之日。
但晏青棠又不傻。
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境界,也沒想著能真的殺了玄微。
晏青棠倒提著劍。
“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她在玄微真人投過來的目光中微微一笑。
“我可是劍符雙修。”
第77章 他那么大一個師妹突然沒了。
隨著她的話音,那些橫亙于大殿之上的、看似雜亂無章的劍痕驀地綻開華光。
這是晏青棠落下的筆墨,于無人可查之時已然刻印在地,悄無聲息的勾連成陣。
玄微真人面色驚變,猛然意識到自己被晏青棠那道“萬劍歸宗”攝去了大部分注意力,竟是忘了在晏青棠手中,萬物皆可為筆。
她用符從不需要過多繁雜的流程,符陣于她而言而言,不過隨手可成。
她是故意的嗎?
故意用出那一劍?
玄微真人驚怒交加,可很快他便反應過來,欲在陣成之前毀去那些陣紋。
但已經來不及了。
晏青棠手結道印,虛空中明亮的符紋顯現而出,以極快的速度蔓延開來,密密麻麻宛若蛛網般交織相纏,看得玄微真人眼花繚亂。
他能感覺到周遭靈氣迅速被抽離,僅轉眼間,四周盡皆化成了無靈之地,甚至連自己體內的靈氣都被大陣強硬的扯出體外,化作了維持大陣運轉的能量之一。
“歸流之陣?”
歸流陣中萬物不生,他被困在這法陣之中,若脫困不得,不光靈氣會逐漸消散,恐怕連渾身血肉都會被盡數吞噬殆盡,變成陣法本身的養分。
玄微真人沒想到晏青棠一出手便是殺陣,面色陰鷲:“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歹毒的心思——你當真以為我破不開這陣?”
晏青棠嘲諷般的睨了他一眼。
玄微真人被晏青棠罵來罵去,早就憋了一團火在心里,又見她這般神情,瞬間怒氣上頭,加之現在是他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脅,兩相權衡之下,他毫不猶豫的抬起了手。
只要是陣便會有自身承受力量的上限,歸流之陣自然也不例外。
渾身靈氣被玄微真人調動,毫無保留的傾泄而出,看樣子竟是打算硬碰硬。
這龐大的力量眼見便要撞上那繁復陣紋,晏青棠卻牽了牽唇。
感謝玄微真人怒擲一個煉虛境的靈氣。
她神情霎時松快了幾分,手中指訣一變,歸流陣竟被她主動碎去。
原本撞向法陣的龐大靈氣沒了阻礙,霎時肆虐開來,連同陣法崩潰的余波一同蕩開,整個天闕閣幾乎都要被夷為平地。
盡管做好了準備,可晏青棠依舊是被這股力量震飛,五臟六腑也仿佛被碾碎了一般,劇痛讓她冷汗直冒,落地的瞬間便嘔出一口血。
玄微真人更是猝不及防的被自己的力量炸飛了數丈,體內內息翻涌亂竄,面色竟也白了幾分。
他卻顧不上自己的傷勢,驚愕的看向晏青棠。
她又要做什么?
但很快,玄微真人便知道了晏青棠的目的何在。
肆虐的靈氣絞向四面,天闕閣外,原本布下的結界現出了碎裂之相。
她這是在用他的力量,去破他的結界!
從一開始激怒他到布下這道陣法逼他出手,都在她的算計之中!
那一瞬間,玄微真人腦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絕不能叫她得逞!
他強壓下內息,迅速修補那道結界,晏青棠見狀立刻起身,遞出一劍晚來風。
周遭風起,宛若泥潭般囚困住玄微真人的四肢,玄微真人神色一狠,竟直接掰斷了自己的右臂,脫出了晏青棠的禁錮。
丹修獨有的極富生機的靈氣迅速流轉,須臾間斷開的骨骼便重新生長,他眉頭也不皺一下掐訣,炸開的裂縫迅速恢復原樣。
玄微真人狠厲的笑開,目光落向傷得不輕的晏青棠:“現在你還有什么花招?”
晏青棠又咳出一口淤血,往地上一攤。
“沒有了。”她累的直喘氣,擺擺手,“這下是真沒有了。”
她能做的也就到這了,接下就來盼望一個天降奇兵,能來把如此可憐又倒霉的她撈出去。
不然就死這兒吧。
她拄著沒名字休息,抽空抬了抬眼皮。
“你不是想要我的靈根么?”晏青棠輕笑,“那你最好站在那里不要動。”
“否則我一定毀了它,讓你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話音未落,體內的靈氣便迅速沸騰,顯然隨時都能自爆靈根。
玄微真人神情一滯:“你——”
她是個瘋子嗎!
打蛇打七寸,晏青棠這話恰好掐中了玄微真人的命脈,他終歸沒敢上前,只是目光緊緊落在晏青棠身上。
只要她露出一絲倦怠,他就有把握在她自爆前控制住她。
一時間,二人僵持在原地,各自療傷等待時機。
此刻,天闕閣外。
江云淮都快要瘋了。
他那么大一個師妹突然沒了。
她前一刻還在云隱閣中沉睡,后一息便忽然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失了蹤跡。
青山宗的真傳來碧華宗求醫,人沒醫好反而又在他們宗中傷重,這下更是直接失蹤,碧華宗的長老們也很頭疼,浮空島乃至于碧云天中到處可見尋找晏青棠的弟子。
可即便如此,卻仍未尋到她的蹤跡。
直到結界破裂的那一瞬間,陣法崩碎的余波夾雜著晏青棠的氣息沖出縫隙,江云淮驀地仰起了頭。
然而這氣息只持續了瞬息便再次消失,仿若幻覺一般。
——如果不是他手中緊握著的屬于晏青棠的那枚命牌,在剛剛那一瞬間,幾乎滾燙到灼手的話。
江云淮心中霎時一突。
極為不安的情緒漫上心頭,他的目光尋著氣息消失的方向而去,驟然一凝。
那里是……天闕閣。
一瞬間,眼前克制不住的閃過大片大片的血色,四肢都仿佛浸在了冰水中,帶起一陣徹骨的寒意,若是有人跟在他身邊,定能看見那一剎那江云淮驟然慘白的臉。
他驀地閉上了眼。
四周霎時只剩下了一片黑暗,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幾乎停擺的心跳逐漸恢復,停留在鼻尖的那股陳年的鐵銹味也漸漸散去。
他隨即便想,晏青棠為何會出現在天闕閣中?
她身受重傷,絕不會無緣無故的到處亂跑,更別提肆意擅闖天闕閣。
她不是那種沒有分寸的人。
排除晏青棠自己離開的可能性,那便只剩下一種可能。
——她是被人帶離的。
天闕閣為宗主居所,等閑人根本踏不進那道門,能帶著晏青棠悄無聲息的避開其余人的耳目,又進入到天闕閣之人不做他想。
可那人不是去追擊蠟鬼了嗎?
就算是去接晏青棠療傷,也總該露個面,告知一下晏青棠的去處吧?
何況晏青棠的氣息是忽然出現又瞬間消失了,這在修真界中并不是個好信號。
這代表著晏青棠……要么已然身隕,要么自身氣息被更強大的力量所阻隔。
他驟然垂頭,再三確認手中命牌的狀態,見它尚且完好無損才稍微松了口氣。
既然命牌無恙,那便只剩下第二種可能了。
那個人回宗之事滿宗上下無人知曉,大概率是偷潛回來的,還偷偷帶走了晏青棠藏起來。
這怎么看都不對勁。
江云淮想不通那個人為何要對晏青棠出手,但他從不吝惜于以最大的惡意揣度他。
江云淮面色極為陰沉,熟悉的恐慌感又一次攝住了他的心,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他失去母親的那一天。
他仍舊記得他阿娘冰涼的溫度,記得她泅在他指尖的濡濕的血色。
那是他想起來便會肝膽俱裂的恐懼,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
晏青棠也會變成那樣嗎?
他不自覺的握緊了拳頭,直到察覺到微微刺痛才驀地回過神來。
江云淮垂下頭,自芥子戒中取出了那枚玉簪,微微顫抖的指尖撫上了簪尾的小字。
“瓊”。
十年前他是個孩子,可如今他不是了。
少年時的噩夢,總該有結束的一天。
江云淮幾乎沒有猶豫的勾起玉筒。
瑩瑩光芒中,他平靜道:“容師叔。”
……
去往天闕閣的路江云淮很熟悉,熟悉到閉著眼都能準確的找尋過去。
這里尋常不會有人前來,就算是尋找晏青棠蹤跡的碧華宗弟子們也不會踏足。
江云淮腳下站定,打量著眼前似乎完好的宮殿。
他抬起手,掌心便觸及到了一層壁障。
果然,是結界。
他心中早有預料,此刻并不覺得意外,只是平靜的抬起手,象征性的聚起靈氣,撞在了結界之上。
這般微弱的靈氣下,結界連顫都未顫,甚至連其中的晏青棠都沒感受到絲毫動靜。
可玄微真人卻驀地抬起了眼。
隔著一層壁障,他準確無誤的捕捉到了江云淮的身影。
他驀地心情大好。
“你看。”他對晏青棠說,“天都在幫我。”
晏青棠目光一動,尚未想明白玄微真人是何意,便眼見著他抬手自外扯進來一人。
她頓時一驚。
“江師兄!”
天旋地轉之間,江云淮便被拉到了真正的天闕閣中,四面劍痕交錯,幾乎坍塌成了廢墟,可見交手之激烈。
他在晏青棠錯愕的神情中微笑:“師妹。”
晏青棠知道有命牌在手,自己泄出去的那一絲氣息定會被江云淮捕捉,但她沒有想到,江云淮是自己來的。
可事已至此,已無重來余地,她便只是握緊了手中劍。
玄微真人帶江云淮進來的時候動作很急,像是怕他跑了一樣,可江云淮進來之后,他反倒是沒再動手。
“我以為你會一直躲著我。”
江云淮聞聲抬眼。
“是。”他忽然道,“我本來不想見你。”
“因為我一看見你,就克制不住的想殺你。”
他的聲音驟然冷沉下來,看著玄微真人的目光就像是看見了什么臟東西,嫌惡至極。
玄微真人目光漸冷,他驀地揮袖,威壓直直撞在江云淮肩上,逼著他向下跪去。
“逆子!”他冷喝,“你跑去青山宗十年,便學會了不顧倫理綱常,揚言要殺了你的父親?”
晏青棠頓時愕然,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
她驚愕的瞬間,江云淮已被壓的直不起腰,他僵著身子抵抗,即便骨頭被壓斷,即便喉間血腥氣蔓延。
卻依舊不愿跪在地上。
晏青棠驀地回神,挑出一道劍光,堪堪抵去了那道威壓。
江云淮緩過一口氣,咽下喉中腥氣,冷笑著睨向玄微真人。
“倫理綱常?”他克制不住的笑出了聲,“江玄微,你也配談倫理綱常?”
“你殺我母親時,怎么不想想你還是人夫人父呢?我跪在你面前求你,都攔不住你落下來的屠刀。”
他直起身:“我那時才知道,人血是熱的,濺在臉上是濕滑黏膩的,人也是可以像修羅惡鬼的。”
玄微真人面色陰沉。
“我以為你離開一段時間就會想清楚,可沒想到十年過去了你還是如此愚鈍。”
“大道唯一,登仙路上本就是孤獨的,我為何困于煉虛上百年,不過就是因為我還有塵緣未斷,只有斬去一切累贅,才可以登臨大道,成為世間——唯一!”
古往今來,殺妻證道者不在少數,他也只不過是效仿先賢而已。
即使這么多年過去了,江云淮依舊會被他這番論調惡心到無以復加,他顫抖著手捂住嘴,幾乎生理性的反胃。
晏青棠驀地將江云淮拉到了身后,難以置信的看著玄微真人:“我從未見過你這般厚顏無恥之人。”
“累贅?”她忍不住譏諷,“你覺得她是個累贅,最后卻還想踩著她的尸骨上位?榨干她最后的價值?”
“用旁人的血,來鋪就你的大道。所以你的靈氣才會發爛發臭,所以你到現在,依舊是個煉虛!”
澎湃的靈氣霎時迎面而來,被激怒的玄微真人毫不留情的拍下一掌。
經由方才一段時間的療愈,他的氣息已經恢復了大半,這一掌若要挨實了,她和江云淮多半皆會重傷。
晏青棠霎時出劍,開天山直斬而出,空氣中響起“刺啦”之音,仿佛布帛被割裂般破開了那厚重的靈氣。
她提劍而立,掩下了微微顫抖的手臂。
玄微真人陰鷲的目光落在晏青棠身上。
“你懂什么!”他冷嗤,“你可知,為何三百年來此世之中遲遲未有合道?連渡劫也只有三位?”
晏青棠被問的一愣。
渡劫之問她不清楚,至于為什么遲遲沒有合道大能——
這個問題每個修士都知道。
因為天道不許合道。
這是每個人踏入仙途之后的第一明悟。
入合道之境,便已經是半副天道之身,一旦起了沖突爭斗,動輒便是天崩地陷。
就如仙魔之戰中合道大能的對戰,不知撫平了多少座山,又劈出了多少條江,有多少草木生靈被毀于一旦。
天道不愿看世間生靈涂炭,故自仙魔戰以后,修士的修行路皆被上了一道鎖,無論人魔,再與合道無緣。甚至連活著的合道大能都應劫消散,只留滿身靈氣反哺于天地之間。
可玄微真人卻道:“可笑!天道不許合道?”
他嗤笑著俯視著他們這些無知的愚人:“分明是這天地再也承受不起一個合道,甚至是只再多出一個渡劫!”
“我不破渡劫,皆是因為這天地之錯!”
晏青棠本來還打算聽聽他有什么高見,聽到最后才發現自己真傻。
這樣一個人渣又能說出什么有見解的話。
她面無表情的辱罵:“有病。”
玄微真人:“……”
但他現在心情極好,便懶得和晏青棠計較。
畢竟……若得了晏青棠的靈根,那天地的桎梏對他而言將如同虛設,莫說渡劫,合道也如同探囊取物。
“有道是生身之恩大過天,此刻,也該到你還恩之時了。”他輕笑,“小淮。”
晏青棠心頭驀地警鈴大作,立刻便想出劍,可她的身后,江云淮悄無聲息的按住了她的肩。
這一耽擱之下,江云淮便被攝去,頃刻間便被帶到了玄微真人面前。
他抬掌扼住了江云淮的脖頸,輕笑:“你看,上天為我送來的人質。”
這話落在江云淮耳朵里,他竟只是笑了一下,心中覺得江玄微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他任由自己被掐的幾近窒息,生命的快速流逝卻讓他感到極為的平靜。
“想救他嗎?”玄微真人冷眼看向晏青棠,愉悅的觀賞著她陰沉的神情,“劍就在你手上,你應當知道怎么做。”
晏青棠冷淡的瞧著他。
他這是在用江云淮的性命,威脅她。
用他自己兒子的性命,來威脅她一個外人。
可笑至極。
可她還是倒轉劍柄,沒名字的劍刃便劃破了她的手腕。
鮮血霎時滴落。
玄微真人神情驀地一松,只覺得一切終于要塵埃落定了。
他空余的那只手取出了裝有魔蠱的匣子,單手掐訣便要驅使它鉆進晏青棠的身軀之中。
可是——
卻有一只玉簪刺破了他的血肉。
在他最得意、最放松的時候。
三十六天罡陣圖霎時綻開,永恒的星辰之力墜落,絕殺之陣的陣紋蔓延開來,一點一點的覆上了江玄微的身軀,破開了他的防御。
江云淮像是死了,又像是終于活了過來,似乎在哭又像是在笑。
他低聲:“我說過,我會殺了你。”
三十六星之力盡數傾注進江玄微的身體之中,攪碎了他的經脈,又直入他的靈府。
江玄微愕然的抓住了江云淮的手腕。
“你,你不能這樣做,”劇痛讓江玄微顫抖著,他頭一次顯露出了一個父親該有的溫柔,“小淮……我是你的——”
江云淮沒聽他說完。
那只簪子被狠狠的送進了江玄微的身軀之中。
這是他母親的遺物。
她傾注了所有的愛意,一點一點的雕琢出了形狀,又窮盡畢生之力畫上了三十六顆星。
她盼望青絲綰玉簪,白發不相離。
她欲以此物相贈,護佑夫君此生安寧。
可東西卻沒來得及送出去,便消融在了一片血色里。
但在今日。
那個曾經會坐在窗邊盈盈淺笑的女子,也算是親手斬去了負心人的性命。
第78章 “現在,我只是容瀲了。”
江云淮想殺了江玄微。
他無時無刻不想報仇。
可他也清楚,自己沒有這個能力,所以他只能卑微的、懦弱的逃離這個地方,以尋求片刻的心理安慰。
但云昭雪卻可以。
她是碧華宗千百年來最有天賦的符修,不過百歲便已煉虛。她的符陣,足以絞開江玄微的血肉,毀去他的靈府。
靈府湮滅,滿身靈氣轟然散開,江玄微驀地瞪大了眼。
他感受著他畢生所追求的強大力量一點點消散,身軀重新變得軟弱無力,就像是回到了他還是個凡人的時候。
這對于他來說,無異于刮骨凌遲。
他的呼吸變得微弱,身軀也漸漸變得冰涼,最后轟然倒地。
浮空島上,血色蓮花再次綻開,眾弟子長老面色驚變。
“宗主!”
代表著江玄微的命牌破碎,宗主身隕,這對碧華宗來講無異于是晴天霹靂。
江玄微設下的結界也隨著他的死亡散去,察覺到江玄微殘留的氣息,眾人片刻不敢耽的擱疾行而去。
天闕閣中,晏青棠蹲在了江玄微身前,探上了他的脈息。
他體內生機已然散盡,死的不能再死,再無挽救余地。
晏青棠面色復雜的收回手,實在是沒有想到,事情最后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她偏過頭,正見江云淮怔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緊握著那枚染血的玉簪,感受著手中熟悉的一片黏膩。
這是他“父親”的血。
他親手了結了他父親的性命。
可他心中并沒有絲毫愧悔,只剩下了被壓抑多年的仇恨一朝得以釋放的快意。
愉悅過后,他恍然意識到,自己此時的所思所行,好像和他一直厭惡的江玄微并沒有什么區別。
殺妻……弒父,這等于天下不容的惡事,對江玄微和他而言,好像都是隨手可做。
江云淮驀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一個噩夢墜到了另一個噩夢里。
“我果然是他的兒子。”他恍惚的望著自己的手,聲音幾不可聞,“我殺他時,這雙手甚至沒有一絲的顫抖和猶豫。”
他明明還站在那里,晏青棠卻覺得他身上已經沒有了活人氣。
她喉間發澀。
“你是丹修。”她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到了江云淮的面前,抓著自己的衣袖,慢慢的擦去了他手上的血跡,又抹去了玉簪上的污濁。
“丹修的手若是發抖,就該炸爐了。”
江云淮怔怔的看著她。
她神情一如既往的溫和,眼神澄明清澈,絲毫沒有對他這種惡人該有的嫌惡之色。
他看著她踮起腳尖,將那只玉簪綰進了他的發間,在天闕閣外逐漸逼近的雜亂腳步聲中輕聲安撫道:“沒事的。”
話音方落,廢墟中驟然現出數道身影,震驚的看著眼前情形。
“宗主——”谷長老霎時閃身上前,探過江玄微冰冷的脈息,腦中驟然一陣暈眩。
他憤然的目光落在唯二在場的晏青棠和江云淮身上,怒聲道:“是你們殺了宗主?你們青山宗想干什么?”
晏青棠早便猜到有此一問。
江玄微忽然身隕,現場只有他們兩個青山宗弟子,任誰也得懷疑這是不是他們青山宗陰謀。
她按下想要上前的江云淮,擋在了他身前。
江玄微之死的真相絕不可叫旁人知曉。
縱使他死有余辜,可弒父的名頭終歸是不好聽,江云淮不該為了這么一個人渣斷送了自己的名聲。
晏青棠聲音微冷。
“倒是我該問你們。”她不退不避,在氣勢洶洶的谷長老面前竟絲毫不落下風,沉聲質問,“堂堂一宗之主,趁我重傷之際虜我來此,欲加害于我——你們碧華宗究竟安的什么心思!”
“笑話!”谷長老眉頭蹙起,只覺得晏青棠此問簡直是在無理取鬧顛倒黑白,但下一刻,渾身蔓延著血紅色紋路的木匣便送到了他的眼前。
“數月前我師父于云州城中得到一枚蟲蛻,查明有賊人借魔蠱挖取人之靈根,后連夜趕往諸宗商討此事。谷長老應當對此物氣息并不陌生吧。”晏青棠扣開鎖扣,形狀奇詭綺麗的蟲子映入眼簾,極為陰寒的氣息蔓延開來,嗅到血腥氣之時,那魔蠱甚至還拱動著身子向著晏青棠腕間傷口而去。
江云淮瞬間便奪過木匣,死死的壓上蓋子。
但就只是這一瞬間,也足以讓眾人感受到那股陰冷惡心的氣息,姍姍來遲的葉眠秋等人面色驚變。
這氣息于他們而言再熟悉不過,向晚瞬間出聲:“魔蠱?”
她的聲音霎時響在眾人耳邊。
葉眠秋和蘇群玉匆匆落地,便被眼前情形驚得呼吸一滯,大腦一片空白。
他們怔愣的片刻中,晏青棠目光短暫的掃過二人,便繼續開口:“我竟不知貴宗宗主手中為何有此陰邪之物,甚至還妄圖以此物挖取我們的靈根。”
顧及到此刻尚在碧華宗的地盤,她終歸還是沒把話說的太難聽,并未直接開口說江玄微和魔族有聯系。
但在場的長老弟子們又不是傻子,霎時便明白了晏青棠的意思。
她這是在暗指他們碧華宗和魔族同謀,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氣氛冷凝了一瞬,弟子們先是驚疑不定的對視一眼,隨即便群情激奮,炸開了鍋。
“你血口噴人!”
場面一下子躁動起來,直到天際之上落下一道威壓,有白眉老者翩然落下,喝道:“靜!”
谷長老尋聲一望,立時恭敬的施禮:“太上長老。”
這位太上長老說起來應該是段戌那一輩的人物,是從仙魔戰場上活下來的大能,就算是江玄微還活著,也得尊稱一聲“前輩”。
他明顯威望頗深,一聲過后原本亂糟糟的弟子們霎時安靜了下來。
太上長老目光掠過晏青棠,又在江云淮身上停頓了下來。
“云淮。”他忽然出聲,“即使你現在身在青山宗,也要記得你本是碧華宗的弟子,不能幫著外人攀污家人。”
江云淮驀地往前跨了一步,幾乎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一個字:“滾。”
太上長老目光漸深。
他并沒有再和江云淮計較,而是將目光落在了晏青棠身上。
“僅憑一只蟲子便將與魔族私通的臟水潑到了我碧華宗身上,這位小友可真是好手段。”他聲音平和,說出來的話卻字字句句都在暗指晏青棠險惡用心,“玄微已身隕,蟲子的來歷自然任由小友編纂。”
晏青棠瞇眸。
麻煩就麻煩在這里,江玄微一死了之,她手上能證明江玄微勾結魔族的證據只有這只魔蠱。
但同樣,這只魔蠱的來歷她說不清楚。太上長老顯然是抓住了這一點將黑鍋甩了回去。
他自顧自道:“魔蠱之事暫且不提,可這位小友謀害我碧華宗宗主一事卻不能置之不理!”
太上長老瞬間便祭出一道符紋直沖晏青棠和江云淮而去,顯然是打算先抓了她們以穩定碧華宗動蕩的人心。
江玄微死后,原本被禁錮的不知春和重劍重獲自由,劍身乍亮,直落向劍主手中。
晏青棠劍勢半起,卻見蘇群玉忽的沖了出來。
“太上長老!”他僵著身子擋在了晏青棠面前。
太上長老眉頭狠狠一皺,那道氣勢洶洶的符便頓在了半空中。
蘇群玉從沒有忤逆過尊長,第一次便是在這般眾目睽睽的情況下包庇兩個可能是殺死玄微師叔的兇手。
他怕的要死,可卻沒退一步。
葉眠秋扶住了師弟顫抖的小臂。
“魔蠱之事為何暫且不提?”葉眠秋卻道,“弟子卻以為應當先查清魔蠱來歷。”
她聲音有些干澀,知道自己這話說出來是大逆不道,但若要她眼睜睜看著晏青棠和江云淮被抓起來……她也是做不到。
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吐字極慢卻字字清晰:“若……真是玄微師叔之過,便不該是他們之責。”
太上長老神色極冷。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他拂袖,“我看你才是被魔蠱侵體,中了那晏青棠的迷魂計!”
他語氣怒極,竟一道威壓將葉眠秋壓倒在地,葉眠秋的膝蓋狠狠撞擊在地面之上,發出清脆的骨裂聲。
晏青棠面色霎時一變:“眠秋——”
她跪倒在地扶住葉眠秋搖晃的身形,抬眼看向太上長老時極盡嘲諷。
“只不過說了句實話你便如此激動,莫不是前輩和江玄微是一伙的?”
太上長老哼了一聲,顯然不打算再和晏青棠廢話,懸停的符箓繞過蘇群玉直奔晏青棠而去。
厚重的符意傾壓而下,卻有更疾更重的劍一劍將它劈散。
那劍光烈烈如灼日,極清正的氣息霎時蔓延開來。
過分輕盈的劍身斬破符意,穩穩的回護在晏青棠身邊。
仿佛喉間堵了一朵棉花,晏青棠聲音有些啞。
“九曜生。”
這是九曜生。
是她師父的佩劍。
江云淮彎腰扶起倒在地上的晏青棠,低聲道:“容師叔來了。”
容瀲本就在來碧華宗的路上。
晏青棠的玉筒碎了,所以在踏出魔淵的第一刻,他便將晏青棠的消息告知了容師叔,約好了這幾日在碧華宗中會面。
幸虧趕得及。
江云淮的不著痕跡的松了口氣。
九曜生囂張無比的穿透了碧華宗的護宗大陣,直奔晏青棠身邊,但容瀲本人卻是踏空而立,安安靜靜的等在護宗陣外。
劍入陣,是威懾,代表著他容瀲也隨時可踏入浮空島。
他不入陣,是出于對友宗的尊重,不至于撕破臉面。
太上長老自然也知道容瀲的意思,但面色仍舊很難看。
這般輕易便將劍送了進來,這個容瀲到底是什么境界?
渡劫?
不——不會再有第四個渡劫。
他瞬間掐斷了自己的這個念頭。
容瀲既給了他臉,他就不能給臉不要臉,咬著牙掐訣打開了護宗陣法。
容瀲瞬息之間便已經來到了晏青棠面前。
晏青棠此刻狼狽至極,束好的發絲凌亂的散開,衣衫破碎染血,容瀲的目光霎時漫上一縷疼惜,動作極輕的擦去了她額角的灰塵。
“疼么?”他柔聲問。
晏青棠嘴巴一癟,眼淚說掉就掉,哪還有方才咄咄逼人的架勢。
她紅著眼眶覺得自己都要委屈死了,她只是個柔弱的符修,為什么天天要打架,走到哪都倒霉的要死。
她抽抽噎噎的抹了把淚:“疼,手要斷了。”
她露出了手腕的傷。
容瀲目光霎時一冷,薄唇緊抿。
“碧華宗可真是好醫術,我這徒兒前來求醫,倒是越治傷越重。”
太上長老冷笑:“也未曾見過求醫的病人殺了醫者。”
他話音未落,九曜生便綻開一道劍氣,凜冽的劍光蕩開前方堆疊的大殿殘骸,炸起的碎石頃刻間盡數落向太上長老的臉。
太上長老面色驚變,擋下那些石塊,喝道:“容瀲!”
容瀲沒什么誠意的攤了攤手。
“誤會而已,只是見路被堵著,想開條路,”他溫和的笑著,“醫者也有良醫庸醫之分,良醫醫人,庸醫取命。”
他自顧自的拉起晏青棠的手,溫聲道:“阿棠,云淮,我們走。”
“容瀲!”太上長老陡然沉下了臉,事情發展到現在,晏青棠和江云淮是否殺了人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臉面被這三人按在地上踩。若今日便叫他們這般輕易離去,那日后滿宗上下誰還敬他?
他拂袖:“我敬你劍君之名,可總要分個是非黑白——你這弟子不僅平白污蔑我宗與魔族勾結,更是殺了我碧華宗宗主,你還想帶她離開?”
“包庇殺人兇犯,你是想對我碧華宗宣戰嗎?你擔得起、青山宗擔得起挑動人族內戰的罪名嗎?”
他這是打算以“大義”逼的容瀲屈服,交出晏青棠和江云淮。
容瀲睨了他一眼。
“青山宗自然擔不起,劍君容瀲也擔不起。”他在太上長老微微緩和的面色中輕笑一聲,“可容瀲擔得起。”
腰間垂墜著的,代表青山宗劍峰峰主的長老令被容瀲摘下,五指碾動間化作齏粉隨風飄散。
他握著九曜生:“現在,我只是容瀲了。”
所以,今日沒有人可以阻攔他帶走晏青棠和江云淮。
一個能輕易破開護宗大陣、至少是煉虛后期的劍君,他若想走,不付出巨大的代價攔不住他。
太上長老臉色驀地難看下來。
可不管是青山宗的劍君,又或者只是容瀲,都不該為惡人背上罵名。
冷凝的氣氛中,晏青棠忽然開口。
“我給你是非黑白。”她緩緩道,“日前借由人軀踏上浮空島的那個魔族——找到他,江玄微到底有沒有勾結魔族,他落得這個下場是不是咎由自取,自有答案。”
那個魔族可以說是眾弟子們的噩夢。
也是他讓他們第一次直面了死亡,失去了同門。
提起蠟鬼,谷長老霎時皺起了眉頭:“你這是何意?”
“我說的不夠明白嗎?江玄微和蠟鬼勾結,入浮空島,殺趙松禾,又欲取我靈根——他追擊蠟鬼根本就是為了掩人耳目!”
聽晏青棠這番話,谷長老只覺得荒謬至極,可江云淮卻驀然呆住。
他想到了趙松禾,想到了他臨死之前握著自己的掌心,放進來的一只染血的紙鶴。
他只以為這是遺物。
他也曾疑惑趙松禾為什么將紙鶴留給他,明明蘇群玉也在他身邊。
可現在他忽然想明白了。
或許正是因為趙松禾發現了蠟鬼和江玄微有勾結。
所以他不再信任碧華宗的任何人。
只有他不一樣。
他叛出碧華宗,和江玄微之間不死不休。
江云淮顫著手:“師妹。”
那枚依舊帶著血腥氣的紙鶴送進了晏青棠的手中,幾乎是同時,晏青棠便察覺到了符的氣息。
她指尖輕點,靈氣便乖順的融進了紙鶴之中,沿著特定的走向繞過一圈。
下一刻,虛空中驟然大亮,宛若水面一般蕩開層層漣漪。
這是一道“轉影符”。
很偏門的符箓,沒有什么攻擊力,但卻可拓印人所見之景。
這也是趙松禾最后留給他們的禮物。
虛空中驀地暗了下來,現出一些熟悉的景色。
這是那一日,碧云天的小巷之中。
蠟鬼嬉笑著靠近趙松禾:“你這張臉我很滿意哦。”
“嘻嘻。”
畫面中的趙松禾被反復扼住了脖頸又松開,戲弄的奄奄一息,伏倒在地。
有蒼白的手撫上了他的臉頰,尖銳的指甲劃破了他的面皮。
“我要把它剝下來咯。”蠟鬼在他耳邊喃喃。
肌膚被剝離的劇痛中,趙松禾已然模糊的視線里忽然出現了一道身影。
他就站在小巷的盡頭,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
趙松禾以為自己得救了,他拼命的推開蠟鬼,奔向了一個更惡的修羅惡鬼。
他聽見江玄微說:“許久不見,你還是這么惡趣味,尤為鐘愛人皮。”
蠟鬼卻笑:“許久不久,你還是這么會裝腔作勢,這般風雅之姿——誰又會想到你是一個為了宗主之位弒師的劊子手呢?”
蠟鬼在江玄微陡然陰沉下來的面色中大笑出聲。
“云昭雪……知不知道是你殺了她的父親呢?”
畫面的最后,是江玄微緩緩露出的微笑。
“她當然不知。”
“因為我在她知道之前把她給殺了。”他毫不愧疚的嗤笑,“為了我的大道。”
“別玩了——快進他的身體,我帶你上浮空島。”
……畫面結束。
浮空島上只剩下了一片寂靜。
鴉雀無聲中,江云淮一陣暈眩。
所以江玄微是踩著他外祖父的尸骨,得到了宗主之位,又殺掉了她阿娘永絕后患。
美其名曰“殺妻證道”。
若不是他逃去了青山宗,怕是他的性命也已不保。
他顫抖著彎下了腰,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般滿口酸澀,動了動唇卻只發出了破碎的幾個音。
“外祖……娘。”
晏青棠霎時扶住了江云淮搖搖欲墜的身軀。
她抬起眼。
“宗主?”她露出諷笑,“好一個宗主。”
太上長老面色難看至極。
今日在場的弟子沒有上百也有幾十,都盡數將江玄微的丑態看在了眼里。
他驀然想起是自己推舉江玄微上位,也是他在云昭雪死后力排眾議保下了江玄微。
江玄微現在做出了這種事,豈不是說他已經老眼昏花到識人不清?
太上長老霎時間只覺得自己顏面掃地,看向催動轉影符造成這一切的晏青棠時不禁帶上了一絲惱意。
他看著晏青棠三人逐漸離去的背影,終是不甘心讓挑露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安然無恙的離去。
太上長老忽然道:“你們兩個可以走,但江云淮不行——他是我碧華宗的人,又逢他父親新喪,自當留下。”
這話宛若晴天霹靂。
江云淮叛宗之名人盡皆知,所以光風霽月的江玄微不能有這樣一個兒子。
故在他的示意之下,除了一小部分長老之外,碧華宗中的大部分弟子都不知道這件事情,此刻被太上長老戳破,人群霎時震驚。
江云淮面色麻木的迎著眾弟子各色目光,已經沒有了力氣再做辯解,一句“好,我留下”到了嘴邊,卻被晏青棠按了回去。
晏青棠絕不可能讓江云淮獨自留下,容瀲也不可能拋下他。
“他何時變成碧華宗的人了?青山宗飛仙閣中清清楚楚的刻著江云淮的名字,他就是青山宗的弟子。”
太上長老驀地笑出了聲:“可青山宗的弟子和不再是青山宗劍君的你有什么關系呢?你憑什么帶走他?”
容瀲沒想到這為老不尊的老家伙給他來這一套,面色霎時一冷。
晏青棠卻忽然邁了一步。
老東西可以詭辯胡謅,那也別怪她胡說八道。
晏青棠扯了扯唇角:“誰說我們要帶走的是青山宗的江云淮?我師父分明是來接我和我兄長的。”
太上長老只覺得荒謬:“他何時成了你的兄長?”
“一直都是。”晏青棠聲音極冷,回過頭時卻是眼中含笑,她沖著江云淮彎了彎眼,低聲道,“阿兄,我們回家。”
在冰冷的浮空島上,在各色打量的眼神中,有一只溫暖的手,遞到了他的面前。
像是破碎荒蕪的心底忽然開出了一枝花。
江云淮面上麻木的神情漸漸褪去,他指尖微蜷,極緩極慢的握住了晏青棠的手。
“好。”他說,“我們回家。”
第79章 “我要做宗主,您有意見嗎。”
九曜生微微出鞘,細小的劍氣霎時逸散開來,恰到好處的斬落在太上長老身前,削破了他的衣角。
這是明晃晃的威懾。
阻礙在前路的碎石盡數被容瀲碾成齏粉,他神色平和的帶著晏青棠和江云淮邁步向前。
太上長老垂頭,看著自己破碎的衣衫,只覺難堪。
他腳下一動,看上去竟還想上前,卻見殷黎忽然踏出一步,擋住了他的去路。
她那雙天生便多情柔美的桃花眼已徹底失去了溫度,冰冷刺骨的目光落在了太上長老身上。
“師叔。”她低斥,“夠了。”
太上長老陰沉的目光霎時垂落到了殷黎身上,如有實質般沉沉壓下,冷聲質問:“你要幫著這兩個外宗之人?”
殷黎面色未見起伏,可垂于袖間的手已然用力到指節發白。
“您當年既然已經逼走了江云淮,現在卻又何必非要他回來。”
這話落在太上長老耳朵里,他霎時反駁:“我何時逼迫過他!”
“當年江玄微殺害昭雪之后,不是您一力保下他的嗎?”殷黎幾乎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無聲的哽咽著,“明知道昭雪死于他手,卻依然一意孤行的將她的死訊壓了下來。”
死者仍未瞑目,兇手卻依舊高坐樓臺,甚至沒有人知道他手上沾染過血腥。
似乎昭雪的一條命比浮空島上的塵埃還要低賤。
不怪乎江云淮會因此離開。
“昭雪的死我也很遺憾!”太上長老被戳了痛腳,急迫道,“可碧華宗已經失去了她這個煉虛境,承受不起失去另一個煉虛的代價了——否則今日五宗之中哪還有我碧華宗的一席之地?”
“何況這是丑聞,為了碧華宗的名聲地位,我只能選擇保下江玄微!”
蘇群玉只覺得自己胸口仿佛壓了千斤巨石,難受的他喘不上氣。
“名聲地位重要,那真相就不重要了么?是非黑白就不重要了嗎?”他的聲音很輕,卻依舊被風送進了每個人耳朵里,“我以為縱容一個殺師殺妻之人為一宗之主,才是對宗門名聲的辱沒。”
他的身邊靠著腿骨斷裂的葉眠秋,她抿著因疼痛而泛白干裂的唇,聲音都有些啞。
“是不是五宗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里是碧華宗。”
只要是碧華宗,就是他們的家。
可當隱藏在富麗堂皇的外表下的那些污濁不堪的穢物現于人前之時。
碧華宗還會是碧華宗嗎?
太上長老被她問的啞口無言,反倒是殷黎忽然出聲。
“當然還是。”
只是因為鍋里落進了老鼠屎,粥其實還是好粥。
她目光落在了江玄微那惡心的尸體之上。
即使他今日沒死,明日后日也是要死在她的手上的。
十年之前她境界不如他,殺不了他,可十年后的今天不一樣了。
殷黎眼底顯出一絲冷厲,煉虛后期的威壓霎時綻開,毫不避退的沖向了太上長老。
太上長老立時抬袖,堪堪拂散了這道靈氣,他吃驚的打量過殷黎:“你何時破的境?”
十年前她還不過是個化神,十年后居然已經不在他之下了?
殷黎并未應答,自顧自的負手:“我要做宗主,您有意見嗎。”
這話似是在詢問,可語氣卻更像是通知。
“師叔,您已經老了,再不破境,怕是該壽盡而終了。”她在太上長老隱怒的神色中露出一個微笑,“你該去閉關了。”
老老實實的呆在洞府里,此生都不要再踏入碧華宗一步。
殷黎之言太過驚世駭俗,震得在場弟子幾乎失語。
——她這是在變相軟禁太上長老。
滿場寂靜中,卻是容瀲輕笑一聲。
九曜生就勢歸入劍鞘,他抱劍施禮:“殷宗主。”
晏青棠隨即上前,笑著拱手:“見過殷宗主。”
其余弟子茫然相覷,半晌,還是葉眠秋踉蹌著走出一步,垂首施禮。
她在碧華宗弟子中極有威望,見此情形,其余人立刻俯首。
“見過宗主!”
此起彼伏的聲音中,太上長老氣到頭發倒豎。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殷黎冷眼看過他,驟然一符將他擊飛數丈。
“這才是大逆不道。”
她冷笑著和太上長老一前一后消失在天際,只依稀可見二人交手時的余波。
霹靂哐啷的響聲中,葉眠秋對著晏青棠點點頭。
她手結道印,浮空島上的護宗大陣霎時打開一道縫隙。
出島之路再無阻礙,只剩一片通途。
碧云天中依舊如來時那般繁華熱鬧,絲毫不知浮空島上被她們鬧了個天翻地覆。
熱熱鬧鬧的街巷中,江云淮忽的拉住了晏青棠的袖子。
“等等我。”
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片刻后捧回了一個油紙包,在晏青棠微微疑惑的神情中露出了一絲極淺的笑。
“師妹。”他輕聲道,“桂花酥。”
晏青棠驀地彎起了眼。
香甜的氣息彌漫在鼻間,紙包剛被打開,四面八方伸出來一堆手,在晏青棠目瞪口呆的神色中將桂花酥一掃而空。
明禪捋著自己的秀發,一口吃三塊,噎的邊翻白眼邊贊嘆:“搶來的就是甜!”
江云淮:“……”
他翻了翻芥子戒,又拎出來一串油紙包,遞到了晏青棠手邊。
時歲搭著江云淮的肩膀,見狀呆了一下。
“你這是買了多少?”
江云淮嫌棄的拍開時歲的臟手,幽幽道:“一麻袋。”
他在時歲無語的神情中幾不可見的彎了彎眼。
這樣很好。
沒有憐憫的目光,就好像他和他們沒有什么不同。
他心中陰霾漸漸消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江云淮忽然看見陸聞聲扭捏的擠了過來。
他靈活的鉆到了晏青棠身邊,一扭身拒霜劍鞘把江云淮拍出去八丈遠。
“那個。”陸聞聲揪著衣角輕咳一聲,“萬劍歸宗……”
晏青棠正在和向晚分桂花酥,聞言一僵。
她極緩極緩的回過頭,不知道該怎么解釋自己偷學玄劍宗世傳劍法這件事。
“萬劍,萬劍歸宗嘛——”她結巴半晌,不要臉道,“萬劍歸……青山宗?”
陸聞聲:“?”
滿口胡言的晏青棠差點把陸聞聲氣出豬叫,好在容瀲及時趕來拎走了自家的欠揍徒弟。
晏青棠經一番慘戰,消耗不小,容瀲便也沒急著帶她走,尋了間客棧暫且住下。
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不少,盡是天闕閣倒塌時被碎石劃出來的淺痕,靈氣轉過一遭便也愈合的差不多了,唯獨腕間那道傷口極深,當時為了打消江玄微的疑慮,晏青棠那一劍是下了死手,至今尚有劍氣絞在傷口里。
也幸虧江云淮就是丹修。
雖然他練毒,但湊合湊合應該能……治?
晏青棠房中,她縮著脖子看著江云淮指間的藥膏,再次確認:“江師兄,這真的沒毒吧?”
江云淮:“……”
他扼住她的手腕,陰慘慘一笑。
“有毒。”他說著話取出藥膏,惡狠狠的摁向晏青棠的傷口,冷酷道,“見血封喉。”
他動作看上去很粗魯,但落下時卻極為輕柔,極富生機的靈力暈開藥膏,幾乎是頃刻間便止了痛。
晏青棠不在意有多少傷,只要不痛她就很開心,霎時便舒展了眉眼。
可江云淮卻沒有她那般心大,那道橫亙在她白皙手腕上的血痕極為刺目,他只覺得心里有些發堵,唇角不自覺的抿起,驀地移開了眼。
“藥膏外敷只是鎮痛。”他說著話摸出一瓶靈丹放到了桌上,“還需內服。”
晏青棠摸過藥瓶,乖乖的遵醫囑。
江云淮的靈丹倒是格外的靠譜,吃到嘴里竟還是甜甜的草莓味,比岳山霽那個庸醫的洗腳水不知道要好多少倍,甫一入體,便有柔和的藥力散開,晏青棠立刻閉目調息。
靈氣流轉過數個小周天,再睜眼時已然又是一日,容瀲接宗門傳信不知去了何處,便只剩下了江云淮在她身邊護法。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飯菜香氣,晏青棠動了動鼻子,霎時積極的竄了出去。
向晚正拎著一個超大的食盒,看見她很驚喜:“阿棠!”
她上下打量著能跑能跳的晏青棠,終于松了口氣。
一行人麻利的把菜端上桌,端著飯碗夾了一口菜,剛一入口便有極淺淡的靈氣融入軀體,江云淮撂下筷子哼了一聲:“靈膳。”
制作靈膳所需要的食材通常都生長在靈氣極為充沛之地,若說這碧云天中靈氣最為充沛之所,也只有那建在靈脈之上的浮空島了。
他抬手牽動靈氣,房門霎時大開,露出蘇群玉的一顆狗頭。
江云淮睨了他一眼,嗤了一聲:“敢送不敢進來?”
蘇群玉身后,葉眠秋輕咳一聲,拖著還在扭捏的師弟踏了進來。
“你別誤會。”蘇群玉抱著臂看天看地眼神亂轉,“只是想著老棠靈氣消耗過度,給她補身體的。”
正啃鴨腿的晏青棠:“?”
“噫——”她嫌棄的敷衍,“啊對對對,都是給我一個人的,沒江師兄的份。”
江云淮:“……”
另一側葉眠秋有些尷尬的被向晚拽進席間,垂頭半晌,低低的說了一聲:“抱歉。”
蘇群玉入宗晚,并未見過江云淮,而她從前也只以為江云淮是負氣離宗,從沒有想過這其中竟藏著血淋淋的舊事。
江云淮抬了抬眼。
“錯的只是那些明知道是錯,卻還要去做的人。”他目光平和的掃過幾乎要把頭埋到桌底的葉眠秋,輕聲道,“而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你。”
以及碧華宗其他人。
他并不是喜歡遷怒的人,他分得清誰是罪魁禍首,誰又是無辜之人。
蘇群玉霎時松了口氣,一把掛在了江云淮脖子上,差點把他勒撅過去。
“嚇死我了。”蘇群玉未發現自己差點殺害了江云淮的事實,大呼小叫,“來之前我一直都在想,你要是敢罵我們,我就——”
他的手被努力自救的江云淮扒拉開,迎著江云淮想殺人的目光,蘇群玉立馬老實下來,生怕江云淮一言不合給他下毒。
他端坐在椅子上,小聲的補完了下半句。
“……我就跪下來給你磕個頭?”
江云淮:“……”
“抱歉。”他露出一個假笑,“我年紀輕輕,也沒有道侶,生不出你這么大的兒子給爹磕頭。”
晏青棠趕忙按住差點氣到掀桌的蘇群玉,保住了滿桌飯菜,胡言亂語的安慰:“沒關系沒關系,他不給你當爹,你可以給他當道侶。”
江云淮:“?”
蘇群玉:“?”
蘇群玉磨刀霍霍:“晏青棠——我要殺了你!”
這場血案終于還是消弭在了晏青棠腰間驟然亮起的玉筒里。
見她愣在原地,蘇群玉抱臂挑眉:“你怎么不接?”
晏青棠神色古怪至極。
“這不是我的玉筒。”她挑起閃著微光的那截玉。
那一日,天闕閣中。
她俯身探過江玄微的脈息。
那時他生機已散,魔蠱之事線索眼見就要中斷,那般情境下又沒時間細細查探四周,倉促之間便只扯下了他腰間玉筒。
只是她出島之后便在調息,還未來得及查看。
卻沒想到——
它竟自己亮了。
第80章 “你的面。”
玉筒的微光在晏青棠指尖閃閃發亮,眾人心頭俱是一凜,下意識噤了聲。
滿室寂靜中,晏青棠謹慎的探出一道靈氣,灌入其中。
接通的那一剎那,沙啞的聲音自玉筒內傳出,毫不客氣的發號施令:“我的人不日便入碧云天,你將晏青棠控制住,送出來——處理干凈尾巴,莫要讓人發現晏青棠的去處。”
這聲音透過玉筒有些微的扭曲變形,但響起來的一瞬間,一行人還是面色驚變,不動聲色的對視了一眼。
江云淮按下心頭驚詫,思量一息,忽的指尖蘊起一絲靈氣,自喉間輕輕一點,再開口時已然是江玄微的嗓音。
他與這個名義上的“父親”并不親近,但卻十分了解江玄微的為人,稍微思慮一番,便試探道:“晏青棠好歹是青山宗的真傳弟子,身邊又跟著其余三宗之人,想要不動聲色的帶走她,確實是有些困難。”
玉筒那邊驀然響起一聲冷笑。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顯然也知道江玄微貪得無厭的個性,聲音漸冷,帶著一股子狠厲的威懾,“你最好不要打晏青棠的主意——你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靠的是我們,晏青棠是尊主點名要的人,若出了什么差池,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他啪的一下斷了玉筒,再無響動。
屋內氣氛凝滯。
“尊主”。
上次聽見這個稱呼,還是在云州城主云晉口中。
這“尊主”應當就是肖先生背后之人,肖先生還曾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集齊了九枚菩提果,欲獻給他。
這般至寶眼也不眨的就準備送出去,想來這尊主即便不是這股勢力的真正掌權者,也定然是身居高位。
晏青棠神色頗有些耐人尋味。
煉虛大能斗法,打上月余也是常事,殷黎此刻大概還在和太上長老鏖戰,并沒有時間處理浮空島上的雜事。
江玄微之事牽扯太多,涉及到老宗主和云昭雪甚至是魔族,沒有殷黎發話,誰也不敢妄自處置,只能先將此事暫時壓下來。
這便導致了旁人尚不知曉碧華宗易主,江玄微已然身死的消息——包括玉筒對面的那人。
本來線索已斷,可陰差陽錯的新線索竟然自動送上門來。
葉眠秋面色微肅:“我會約束好宗內弟子,人抓到之前必不會露出風聲。”
“做戲就要做全套。”時歲瞇眸,轉頭去看晏青棠,“這幾日你就待在客棧中,輕易不要露面。”
他話音未落,晏青棠和江云淮垂掛于腰際的弟子令忽的散出微光,有淺淡的“速歸”二字縱列其上。
這是宗門召令,召令出,在外弟子當即刻回宗。
幾乎是同一時刻,陸聞聲等人也陸續收到了宗門召令,一時間八人呆呆的握著手中令牌,大眼瞪小眼。
什么狀況?
一*眾人愕然的神色中,屋門忽的被敲響,容瀲踏步而入。
他垂眸打量過已無大礙的晏青棠,心中松了口氣,輕笑出聲:“想必諸位小友都已然收到了傳信——北境來人,邀諸宗共赴觀神大禮,諸位小友身為真傳弟子,或當歸宗,隨宗門一同北上。”
一行人霎時面色變得古怪至極。
“北境。”晏青棠輕輕咬出這兩個字。
“嗯。”葉眠秋點了點頭,“北境。”
眾人對視一眼,嘖嘖兩聲,發出古怪的聲音:“哇哦。”
就在方才,那道聲音透過玉筒傳出來的瞬間,盡管有些失真,可他們還是認了出來。
那分明就是賀長老的聲音。
他們不會忘記。
宗門大比之上,就是這個聲音明知賀堯風有錯在先,卻還是無數次的推諉責任,平白讓人生厭。
晏青棠指尖輕扣桌面。
其實他們早有推測,修真界中有一股勢力與魔族勾結,只是這股勢力太過謹慎,查了這么久,都沒能查出些許的蛛絲馬跡。
直到這次碧華宗之行,江玄微的出現才讓他們從這一團亂麻中捋出了一截線頭,又牽扯出了……賀長老。
偏偏這個時候幾乎與世隔絕的北境竟突然來人,那這觀神大禮到底是去還是不去,便擺在了他們面前。
陸聞聲沒什么表情,整個人都透出來一股生死看淡的氣息,果斷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這十分符合他的氣質,腦子一扔就是莽,莽不過就死路上。
晏青棠驀地笑出了聲。
“若要去北境,那新線索便先不抓,不能打草驚蛇。”
就只能……放長線釣大魚咯。
就是不知賀家在這其中扮演的什么角色,魔蠱之事究竟是賀長老一人所為還是和整個賀家都有關聯。
但總要提前做好最壞的打算,
最重要的是,云州城和佛宗的那樣的事情不能再發生了!
事不過三。
總不能次次都是人快死了,架打完了,援兵才姍姍來遲。
晏青棠將自己關在了屋子里好幾天,出關之時只帶出了六塊玉符,神情疲憊,識海虧空。
那瑩白美玉遞到了陸聞聲等人手中,陽光灑下時,依稀可見其上陣紋繁復。
離開碧云天那日,‘殷黎奪位,斬殺江玄微’的假消息已傳遍全城。
“只有他是我殺的,才能將一切遮掩過去。”
關于江玄微死后的那通通話,關于晏青棠為何會安然無恙。
前來為他們送別的殷黎笑道:“我不怕惡名沾身,能背上為昭雪報仇的名頭,我反而很高興。”
江云淮有些失語,沉默了幾息,方才啞聲道:“謝謝你——殷姨。”
殷黎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他發間的那枚玉簪之上,眉目之間便染上了幾分柔和。
那一日的天闕閣前,她其實看見了江玄微身上烙印著的那極為熟悉的三十六顆星。
所以——
她也得將江云淮清清白白的摘出去,他還年輕,未來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能因為一個惡貫滿盈不配為人父的江玄微而背上“弒父”的污名。
碧華宗友情支援的云舟緩緩駛出,殷黎負手,直到那艘云舟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與此同時,碧云天的某個角落里,前來和江玄微接頭的那人驚聞江玄微的死訊,一臉懵。
玉筒打到賀長老那邊時,賀長老一陣沉默。
“殷黎。”他從齒縫中惡狠狠擠出來這兩個字,“當年云昭雪死后她便將江玄微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沒想到蟄伏十年竟還是叫她得逞了——江玄微這個沒用的東西。”
接頭那人小心翼翼道:“江玄微應當還沒來得及對晏青棠動手就陰差陽錯的死在了殷黎手中,現在晏青棠已經安然無恙的離開了碧華宗,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賀長老嗤了一聲。
“今日讓她逃了過去又能如何,總歸她是要來北境的。”
他只需要穩坐高臺,等著晏青棠自投羅網便好。
接頭人白跑一趟,苦哈哈的又趕緊出城。
他沒注意到,極小極小的一粒微塵悄無聲息的落入了他的發間。
他走后不久,原地忽然出現三道身影。
“他走了,”蘇群玉對著玉筒說,他探頭探腦的看著接頭人消失的方向,忍不住偏頭,“你那玩意兒靠譜嗎?”
時歲自信一笑。
“你聽說過秘銀么?”
“那是世界上最輕巧的礦石,一座山那樣大的原礦,就算是體虛如你,也能輕易拎在手中。”他攻擊完蘇群玉,又熟練的躲開蘇群玉飛來的一腳橫踢,“我取秘銀鍛造,又請殷宗主在那粒微塵上刻下了三道追息符三道匿蹤符,又刻畫了器紋將它連接到了菱光鏡上。”
“秘銀輕若無物,那三道匿蹤符又能完美隱匿其上器紋氣息,輕易無法察覺,反倒是我們可以通過菱光鏡觀察他的位置。”
向晚順勢將菱光鏡掏了出來,向蘇群玉介紹:“你看,這個紅點就是那個人,當持鏡者靠近他周圍百丈范圍內,顏色就會隨著兩者距離的拉近,一點點變深。”
蘇群玉:“……”
蘇群玉滿頭霧水的垂頭:“老棠,老淮,你們聽懂了嗎?”
玉筒那邊的晏青棠神情恍惚。
“時道友。”她聲音有些發飄,“……你果然還是太超前了。”
時歲就當晏青棠是在夸他了,叉著腰哼了一聲。
既然微塵已經送了出去,那他和向晚也該回宗了。
大家一起同行了這么久,真到離開的這一刻,向晚有些依依不舍的轉過頭。
她扁了扁嘴巴:“北境見哦。”
蘇群玉笑著朝她揮了揮手。
玉筒掛斷,云舟之上,晏青棠伸了個懶腰。
風被云舟遠遠拋在身后,云層也被撞碎,自碧華宗一路南行,又三日,青山便現于眼前。
離開時是萬物伊始的初春,歸來時卻已入深秋。
晏青棠并沒急著回宗,反而獨自一人下了山。
山腳下的小鎮似乎又繁華了許多,看上去竟隱隱有了幾分城池的模樣。
晏青棠恍然間想起離宗那日好像也是這樣一個黃昏,她甚至能想起那天夕陽余暉打在臉上的溫度,暖洋洋的極為舒服。
那時她們是兩個人,一同跑下山躲懶,又被狗天道忽悠到云州城中,至此開始了走哪哪倒霉的一路。
她眼中不自覺的泛起了些笑意,抬步踏入如織的行人之中。
青山小鎮中有家面館,似乎自青山宗開宗便存在了,老板換了一代又一代,可面自始至終還是那個味道。
晏青棠撩開面館的門簾,滿滿的蟹香便撞入鼻間。
她挑了個角落落座,手中握著的沒名字便被她放到了桌上。
食客們熱熱鬧鬧的聲音中,她好像聽見了極輕的腳步聲。
沒名字沒由來的震顫起來,又有寬大的袖擺劃過眼前。
晏青棠聽見來人說。
“你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