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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衣冠楚楚人模狗樣的晏青棠

    少年人的身形不斷變化,原本尚有些單薄的身軀變得頎長挺拔,布帛隨之被撐裂,破碎的長衫掛在他的身上,隱隱露出流暢度的腰身。

    他睜開眼,目光便沉沉壓下,以絕對的高度差,居高臨下的看向晏青棠。

    晏青棠不動聲色的打量著他。

    在她的印象里,連亭的眼睛總是澄明清澈,看人時天然便帶了一絲誠摯,可此刻他目光掃過,竟染上了些微冷厲,叫晏青棠隱隱心驚。

    ——他恢復記憶了嗎?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浮現的一瞬間,陣陣涼意便攀上脊背,她克制不住的輕輕顫栗。

    晏青棠覺得自己仿佛站在了懸崖邊,一旦有任何風吹草動,便會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她的心在瘋狂跳動著,前所未有的危機感籠罩著她,連呼吸都跟著亂了幾拍,可握劍的手卻依舊極穩,似乎隨時都能揮出手中之劍。

    不知春似乎也察覺到了劍主的心意,在她手中輕輕嗡鳴。

    氣氛降到了冰點,寒意侵襲著每一個角落,四周空氣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寂靜無聲中,破碎的衣擺忽的劃過虛空,晏青棠心中一突,腦海中的弦瞬間繃直,不知春劍勢驟起。

    可預想中的畫面并未來臨,連亭徑自繞過了她,抬掌擊碎了身后又一次向著晏青棠纏繞而來的黑暗。

    晏青棠微微瞪大了眼。

    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連亭身上,根本沒注意到身后的危機,也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還會……幫自己。

    她怔愣的看著連亭的背影。

    但見他緩緩回眸。

    依舊是那雙熟悉的琥珀色眼眸,對視的那刻,他眸底的冷沉之色迅速散去,目光一眨不眨的凝視著晏青棠,一寸一寸的描摹她的容顏。

    連亭蒼白干裂的唇微抿,啞聲喚了句:“師姐。”

    話落,他的身軀猛的一晃,失去平衡般的向前倒去,直直栽進了晏青棠懷中。

    男人高大的身軀重重的壓在晏青棠的肩頭,猝不及防之下,晏青棠膝蓋一彎,帶著他跪倒在地,原本聚起的劍勢也霎時一散。

    連亭毫無防備的閉上了眼。

    他在幻境中掙扎許久,精神與軀體都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方才那一掌更是耗費了他最后的心力,此刻身心俱疲,腦袋在晏青棠的頸窩蹭了蹭,便沉沉的昏睡過去。

    耳畔是他清淺的呼吸,溫熱的氣息燙的她肌膚隱有癢意。

    晏青棠唇角繃直,下意識的扶住連亭將倒不倒的身體,試探性的喚了一句:“師弟?”

    回應她的是良久的沉寂,以及——

    掌心之下再次變化的軀體。

    晏青棠愕然垂頭。

    男人挺拔的身形復又變得單薄,俊美凌厲的五官也重新蒙上一層稚氣。

    晏青棠微微晃了下神,但不可否認,這一刻她高高懸著的心驀地落在了實地,仿佛重新活了過來一般,重重的松了口氣。

    她神色復雜的看著連亭。

    幻境之中所見猶在眼前,晏青棠指尖不自覺的蜷了蜷,而后緩緩勾開了他破碎的外衫。

    胸膛之上,猙獰的疤痕橫亙,刀割的傷痕,洞穿琵琶骨的痕跡清晰的出現在她的眼前。

    修行之人有千萬種方法能抹去傷痕,他一定是恨極了,才會任由這礙眼的傷疤落在身上,以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那個他最親近的人對他的傷害。

    晏青棠垂眸,只覺得思緒雜亂如麻,萬千念頭糾纏在一起,最后只化成了一句——

    原來連亭破碎的靈根是毀于他自己。

    即使晏青棠沒有親眼看到,但后面的事也能猜個大概。

    無非是拖著半條命逃出牢籠,墜下魔淵。

    魔族與人類不同,他們修行并不看“靈根”,只要引魔氣入體,能活下來,就算踏上了修行路。

    他們天生地養,好殺戮,同族之間都廝殺不斷,遑論異族。晏青棠想象不到連亭是怎樣在那種環境下活了下來,又是廢了多大力氣才得以馴化了那些暴戾的魔氣,以人身成魔,爬到了如今的位置。

    以及……那只蟲子。

    她從未見過如此邪詭的東西,蟲身上艷麗的花紋糾纏蜿蜒著,像極了一怪誕的臉,只看一眼便讓人遍體生寒。

    她不禁想到了杜星原。

    同樣是挖人靈根,那肖先生又和黑袍人又有什么關聯?

    晏青棠雖不清楚連亭的具體年歲,但幻境中他分明還是個少年,也就是說,這些邪修至少已經存在十數年甚至更久,不知道殘害了多少人,居然一直沒被發現?

    甚至根本就是有人在庇護他們,畢竟顯而易見的,這是一條巨大的利益鏈。

    世間凡人何止千萬,總有人身懷上等靈根不自知,挖取他們的靈根,盜走他們本該擁有的仙途,換給自己亦或是是賣予旁人,對他們有百利而無一害。

    至于死在他們手上的凡人,不過命如草芥,死一個就像踩死一只螞蟻一般,不會被察覺,也不會有人為他們申冤。

    可是——

    不該有加害者踩著受害人的尸骨,功成名就。

    天底下沒有這個道理。

    晏青棠冷冷的扯了扯唇角,五雷符瞬間蕩開,發泄般的洶涌雷光照亮了大片空間。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發現,所謂的“原著”不過只是這個世界里的冰山一角。

    起碼在她的印象中,盜挖靈根一事就從未被提及。

    黑暗中,晏青棠無聲的仰起頭,唯余一雙眼燦若繁星,跳動著灼人的火光。

    她的目光似乎看穿了這方地域,看到了籠罩于云州城上空的、翻滾著的黑云。

    天光被遮蔽,厚厚的云層中跳躍著雷弧,緩緩積蓄著力量。

    幻域之中,悟道香已然燃燼,蘇群玉和向晚盤膝閉目,天地靈氣以他們為中心聚攏而來,被納入靈府之內。體內金丹緩緩旋轉著,變得愈發圓潤。

    某一刻,金丹化散,元嬰成形。

    氣息一瞬攀升到極致,蘇群玉和向晚雙雙睜眼,驀地躍起。

    防御陣法被催動,龐大的光柱沖天而起,護住二人身形,蘇群玉有些緊張的搓手,目光落在了高高懸于頭頂的重劍之上:“你說晏青棠這主意能不能行?”

    向晚掏出她打鐵的大錘,柔聲道:“我相信她。”

    要是實在不行,那就錘爆天劫的狗頭吧。

    向晚大逆不道的想。

    她這念頭不過剛起,第一道天劫悍然落下!

    雷光刺破云州城的天,扭曲著融于虛空,復又狠狠貫穿幻域的壁障,瞬間便被削減了近半的威力,剩余的雷霆卻依舊來勢不減,狠狠劈向二人所在之地。

    蘇群玉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符箓已然現于掌心,他絲毫不敢懈怠的緊盯著那道雷光,如臨大敵。

    可不待他拋出符箓,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那道天雷行至近前,卻率先劈在了重劍之上,大部分的雷光被系于劍柄的鐵索遠遠渡走,只有小部分劫雷穿透了防御陣,擊打在了二人身上。

    并沒有很痛,甚至蘇群玉和向晚只感覺到了一陣奇異的酥麻,電光瞬息間便彌漫全身,錘煉著軀體經脈,也淬煉的靈力更加精純。

    眼見二人幾近毫發無傷,遠處的葉眠秋等人震驚的瞪大了眼。

    “不是吧?”時歲像是見了鬼一樣,“還是真‘九天無敵避雷’神器?”

    這什么原理?

    將雷光引走,以達到避雷之效——這是避雷劍?

    但隨即他又搖了搖頭。總覺得沾上“劍”這個字,好好的神器就平白占了些粗俗魯莽。

    時歲摩挲著下巴,腦子一轉一拍手。

    “不如就叫避雷針吧!”

    如果晏青棠在的話,一定會摔個趔趄,趴在地上仰望著時歲,佩服的五體投地,并再一次感嘆他思維的超前。

    幻域此刻和肖先生為一體,他未曾想到這群人竟真的引來了天雷,一時氣急敗壞,只覺得自己仿佛被架在了火上,兩面煎熬。

    不退,落下的每一道天雷都等于打在他身上。他沒有防御陣和避雷劍,面對這堪比他化神天劫的雷光只能硬抗。

    退,他不用受雷擊之痛,可這也等于放他們出了幻域。

    這樣一來,他不僅辦砸了差事,還沒處理干凈尾巴,叫這些真傳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回去定是逃不了處罰。

    一想到那個后果,肖先生下意識的打了個冷顫,立刻做下了決定。

    渾身修為毫無保留的渡向幻域,傾力維持住它的形狀,域中的陸聞聲敏銳的察覺到了這絲變化,眉頭緊鎖,目光掃過四方。

    此策最好的結局,莫過于是肖先生主動退避,可現在來看,他不禁沒退,反而迎難而上了。

    雷光道道下落,整個幻域都在震顫,壁障被劈開一道縫隙,可下一瞬便又合上,天劫漸漸到了尾聲,蘇群玉忍不住問候了肖先生的親戚朋友,視死如歸的大喊:“快來啊——”

    他這一聲沒頭沒尾,被罵的狗血淋頭的肖先生有一瞬的茫然。

    什么?

    下一瞬,他目眥欲裂。

    陸聞聲忽然躍起,大大咧咧的竄進了蘇群玉和向晚的雷劫范圍之中,翻滾的黑云一頓,頃刻間天雷威力迅速攀升。

    最后一道雷霆轟然落下。

    重劍發出令人牙酸的滋啦聲,鐵索支撐不住的斷開,劍光寶器橫飛,數道符箓緊隨其后,直直的擋向那道劫雷。防御法陣的光芒沖天而起,陣紋閃爍幾下,用盡了最后一絲力量擋下了部分雷光。

    卻仍有水桶粗的雷霆轟然落下,撞碎道道符箓寶器,狠狠的劈在了蘇群玉向晚身上。

    肩背處炸開點點血花,五臟六腑也仿佛移了位,劇烈的痛楚隨之襲來。

    但很值得。

    蘇群玉喘著粗氣,抬頭望天,幻域再也支撐不住的碎裂開來。

    天光大亮。

    失了控制的青金傀儡沉默的矗立著,往日繁華的云州城也陷入了別樣的冷寂之中。

    但這不影響幾人劫后余生的心情,他們重重的松了口氣,余光督見了不遠處晏青棠和連亭的身影,下意識的便看了過去。

    映入眼簾的是光天化日之下,絲毫不顧及旁人,對著連亭動手動腳的晏青棠,以及長衫破碎緊閉著眼的連亭。

    他鴉羽般的睫毛顫動著,仿佛經歷了什么慘絕人寰的事,以至于睡夢中依舊不安。

    幾人面色逐漸詭異。

    “我靠!”蘇群玉仿佛發現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目光震驚的落在衣冠楚楚人模狗樣的晏青棠身上,發出贊嘆,“這么生猛?”

    時歲面色一言難盡,下意識的捂住師妹的眼,以防她看到什么少兒不宜的東西,他憋了又憋,決定尊重祝福:“……你們繼續。”

    正在替連亭攏起外衫,試圖保住他清白的晏青棠:“?”

    這群人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頂著那六人的目光,晏青棠一陣頭大。

    她唰的一下收回手,覺得自己可真是……百口莫辯。

    晏青棠向來不喜歡為難自己,于是她便不辯,選擇為難肖先生,低聲喝了一句:“別讓那姓肖的狗賊跑了!”

    幻域被雷劫擊破,肖先生必定也受了不輕的傷,俗話說趁他病要他命,這大好的時機,眾人又怎能輕易放過。

    他們果然將注意力全放在了不知所蹤的肖先生身上,葉眠秋和蘇群玉同時放出神識,正見他踉蹌御劍的身影。

    蘇群玉立刻彎腰背上杜星原,時歲也緊跟著接過連亭,一行人各施手段,立刻跟了上去,灼灼流光劃破天際。

    晏青棠踩著不知春,抽空要回了自己的重劍,劍身經由雷光淬煉,竟隱隱呈現出金玉般的質感。

    她來不及細看,指訣一變,重劍在她的催動下騰空而去,寬大的劍身撞碎長風,破開云霧,直落在肖先生頭頂。

    肖先生不得不反手還擊。

    耽誤的這點時間中,陸聞聲劍光已至,拒霜劍氣如虹,直將他打落在地,青金傀儡再次被祭出,阻住肖先生的退路。

    晏青棠見狀,抬手抓出見君,天地靈氣蜂擁而來,筆尖輕點之下,符紋瞬成。她遠遠結印,龐大的符陣便悍然落下,將肖先生困在原地。

    殺一個化神很困難,但只困住他便容易了許多。

    按時間來算,碧波宗人已近在眼前,援兵至的那刻,便是肖先生的陌路。

    眼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可也就在這時,肖先生的身體忽然一震,仿佛充了氣般浮腫起來。

    下一瞬——

    他炸了。

    橫飛的血肉染紅了地面,濃郁的血腥氣霎時散開,沖進鼻間。

    “自爆了?”向晚干嘔了一聲,懵然眨眼。

    葉眠秋卻搖了搖頭:“……恐怕不是。”

    晏青棠垂手靜立,腦海中反復回蕩起自爆的那一瞬間,肖先生眼底浮現出的茫然。

    他絕非是主動尋死。

    可是“自爆”,也會被人所控制嗎?

    一行人面面相覷,均是滿腹狐疑。

    晏青棠忍著惡心,目光掃過一片肖先生的所在地,企圖尋到些蛛絲馬跡。滿目血色中,她忽的看見了一個盒子。

    盒身漆黑,蔓延著赤色紋路。

    它靜靜的跌落在地,沾染了一片猩紅。

    第52章 誰家正經符修天天抱著把破劍到處敲人悶棍啊

    晏青棠記得這個盒子。

    跌入幻域之前,肖先生曾祭出它,那時這盒子仿若活物一般,赤色紋路蠕動著吞噬了滿城怨氣,是讓她、讓陸聞聲都感到極度危險的東西。

    而此刻,它就靜靜的躺在一灘血污中,紋路黯淡,仿佛“死了”一般。

    那股讓人心悸的氣息已然不見,但眾人卻絲毫不敢大意。

    陸聞聲謹慎的上前幾步,晏青棠見狀抬手掐訣,道道符紋圍繞在陸聞聲身邊,隨時能化陣回護住他。

    拒霜探出,劍刃劃開鎖扣,挑開蓋子。

    入目空空蕩蕩,唯有鋪開的白色的絨緞上沾染了大片黑色污漬。

    陸聞聲緊繃的神經這才松弛下來,一道凈塵訣下去,先洗去了盒身上的肖先生,這才抬劍將盒子送于眾人眼前。

    靠近的一瞬間,古怪的腥臭的味撲鼻而來,像是發酵了三十年的臭豆腐拌死魚爛蝦。

    這味道太過提神醒腦,一行人忍不住后退幾步,干嘔起來。

    “這是什么鬼東西!?”蘇群玉緊捂著鼻子,聲音悶悶的傳出來,他蹙著眉頭掃過那些殘痕。

    污漬呈噴射狀綻開,和地上肖先生的形狀十分相像。

    看上去皆是“被自爆”的模樣。

    “這是在毀尸滅跡啊。”時歲瞇了瞇眼,嘖了一聲,“看來是十分不想讓肖先生和這盒子落在我們手中。”

    這是怕他們順藤摸瓜查出些什么東西?

    可這幕后之人太急迫了些,反而落了破綻,叫他們知道了這東西的重要性。

    一行人凝神細察,生怕看漏了什么線索,晏青棠也屏息湊了過去,目光落在盒中,一寸一寸的掃過,某一刻,眸光忽的一凝。

    “你們看那!”她揚聲。

    眾人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那是指節大小的一層空殼,藏在綢墊與盒身的縫隙中不甚明顯,不仔細看甚至會忽略過去。

    陸聞聲是個狠人,也不嫌臟的直接伸手去撿,他擰著眉頭拈起那薄如蟬翼的“殼”,感受著指尖奇異的觸感,舉起了手。

    陽光下,它閃爍著微光,隱約可見其上綺麗的紋路糾纏著,勾出了一張怪誕的臉。

    晏青棠驀地睜大了眼。

    “這——”她的聲音與陸聞聲重合在一起,“這是——蟲蛻?”

    幾乎是下意識的,晏青棠的目光掃過仍舊未醒的連亭,又落在了杜星原身上。

    他毫無聲息的躺在地上,裸露出來的手背脖頸上皆是撕裂的傷痕,泛著慘白,看不見一丁點血色。

    晏青棠大步走了過去,蹲下身子試圖去扒杜星原的衣裳。

    陸聞聲眼皮一跳,他動了動唇,話在齒間繞了一圈又咽了回去,蘇群玉就沒他這么好的素質了,他跳起來,制止晏青棠當街耍流氓的行為:“你這扒錯人了吧?你師弟在那邊躺著呢——”

    晏青棠手一抖,哽住半晌,她試圖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么像個女流氓。

    “你們有沒有想過,肖先生是怎么將靈根取出來的?”

    眾人聞言一愣。

    是了。

    從發現杜星原的靈根被挖到現在,他們一直處于各種險境之中,根本沒時間去細思,此刻被晏青棠一提醒,才驟然想起——

    靈根并不是客觀存在的物什,它更像是天地大道投射而來的一股虛幻的力量。

    只單純去“挖”,是絕對無法觸碰到它的。

    陸聞聲眉頭微蹙,幾步走過去,拉開了晏青棠:“我來。”

    他說著話,扯開了杜星原的衣裳。

    入目是少年胸膛之上橫亙著的一道傷。

    邊緣整齊外翻,和其他傷口并不相像。

    這絕不是撕裂出來的痕跡。

    陸聞聲凝神打量片刻,篤定道:“是利器割傷。”

    他常年和人打架,對這樣的傷痕再熟悉不過。

    晏青棠冷冷垂眸。

    ——果然不出她所料。

    在連亭的身上,相同的位置,也有這樣的痕跡,她曾親眼看著那只蟲子自傷口鉆入,撐起一小片肌膚。

    但這話她不能直接說出來。

    晏青棠湊近了些,細細打量著那傷口。

    果然,泛白的傷口上,一點紅痕赫然映入眼簾,微微刺目。

    她指尖虛虛一點:“蟲蛻。”

    陸聞聲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蟲蛻對準那點紅痕,比較之下竟分毫不差。

    眾人面色頓時一肅。

    晏青棠微微支起身子,沉聲道:“看來這就是元兇了。”

    “可是單這么一只小蟲子,就能侵入人體取出靈根?”蘇群玉驚道,“這是什么邪詭的東西?”

    他問了等于白問,大家都兩眼一抹黑,沒人回答他,唯有明禪似乎想說什么,動了動嘴,卻又咽下了滿肚子的話。

    空氣安靜了一霎。

    陸聞聲沉默的整理好杜星原的衣裳,順手將那蟲蛻放入那只盒子中,再由晏青棠加了幾道禁制,確定封好后,才仔細的收入芥子戒中。

    這東西大概是他們這一趟最大的收獲,也是能找到肖先生背后之人的重要線索。

    馬虎不得。

    晏青棠最后看了杜星原一眼,微微嘆息。

    她仰頭,目光似乎看了很遠。

    “他們來了。”

    隨著她的話音,天空中劃過數道仙光,碧波宗人姍姍來遲。

    杜星原于宗中的留下的精血小像碎裂的那刻,碧波宗人對于他的死訊就早有了預感。

    他們沉默的接回了師弟,卻尚不能帶他回家。

    云州城經此劫難,不知死傷多少凡人,傾倒多少屋舍,他們又怎能不管不顧一走了之。

    碧波宗弟子散入千家萬戶之時,晏青棠一行人尋了間未被波及到的客棧,暫時將昏迷的連亭安置在內,她不放心的布了一道陣法,一行七人這才翻身退出屋去。

    他們還有件事情要去做。

    肖先生已死,眼下的路看似已經走到了絕處。

    可云晉還活著。

    他是云州城主,是跟在肖先生身邊的狗腿子,也是將云州城推入*火海的幫兇。

    尋到他,說不定還能問出點什么。

    如今云州城民有碧波宗弟子照拂,性命暫時無憂,一行人便也放下心來,毫不遲疑的縱身躍入長街,直入城主府之中。

    這是為數不多沒有被那把火波及到的地方,城主府外是滿目廢墟焦黑一片,城主府內依舊是雕梁畫棟,流水亭臺。

    乍看上去似乎已經沒有了人活動的跡象,偌大的城主府中空空蕩蕩,晏青棠神識掃過,隨即踏過碧池青荷,自假山縫隙中揪出一人。

    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一副侍衛打扮,被強拽出來的那一瞬間,懷間包裹瞬間掉在地上,落下一堆金銀玉石。

    他面色大駭,幾乎站不住身子的跪倒在地上,驚聲道:“別殺我——”

    晏青棠上下打量他幾眼,劍柄抵在了他胸口之上。

    “我可以不殺你,”她冷聲道,“告訴我,云晉在哪?”

    那人臉色一苦,怯懦道:“我就是個侍衛……城主行蹤,我又如何知曉?”

    晏青棠也沒說到底是信還是不信,她拎起那人的衣領:“帶我們去他的臥寢。”

    那侍衛本是想趁亂盜些金銀出去快活,未曾想被晏青棠抓了個正著,金銀掉了不說,還被抓了壯丁,但他也不敢反抗,唯唯諾諾的帶著晏青棠一行人在府中轉了幾個彎,最后停在了一除院落外。

    “就是這里。”他道。

    院中一片寂靜,毫無生人氣息,陸聞聲抬腳踹開院門,當先跨了進去,他轉了一圈,面色有些不好看。

    “他逃了。”

    屋中值錢的物件皆已不見,桌椅凌亂的傾倒,書卷紙張散落滿地,看得出逃離時很是匆忙。

    這倒也在晏青棠的預料之中,她不急不迫的抬手。

    “那也要看他逃不逃掉。”

    追魂符再次現于指尖,符紋閃爍間化成一只蝴蝶,煽動著翅膀熟悉了下云晉的氣息,稍頃,直飛出窗子,向著城外而去。

    晏青棠等人立刻跟上。

    云州城依山而建,夜里看著仿佛匍匐著的巨獸,可白天群山卻意外的秀美,踏進山間的那一瞬間,草木清香撲鼻而來,又有鳥鳴流水聲傳入耳間。

    蝴蝶穿過密林,一路向上,在半空中打了個旋,晏青棠見狀,停下腳步:“應當就在這附近。”

    眾人上前幾步,目光落在橫檔在身前的石壁上,上下掃了幾眼也沒看出什么名堂。

    陸聞聲微微蹙眉,下一刻,拒霜出鞘,劍光炸開整道石壁,晏青棠幾人沒想到他會突然出手,一時來不及閃避,被震了滿頭滿臉的灰。

    蘇群玉捂著嗡鳴的耳朵,咳出一嘴土,陷入沉思。

    “果然。”他深沉道,“你們劍修都這么莽。”

    被誤傷的半個劍修晏青棠:“……”

    “其實我真的只是一個柔弱的符修。”

    蘇群玉克制不住的翻了個白眼:“那你倒是告訴我——誰家的正經符修天天抱著把破劍,到處敲人悶棍?”

    二人來回懟了兩句,炸開的灰塵也逐漸散開,露出了幽深的甬道。

    晏青棠抬手,火符開路,明亮的火光驅散了大片黑暗,一路撞到了盡頭,映照到了云晉身上。

    他正用力拍打著地面,整個人幾近癲狂,晏青棠垂眸掃去,映入眼簾的是勾刻在大地上密密麻麻的陣紋,散亂的靈石毫無章法的鋪陳在法陣之上。

    “傳送陣。”蘇群玉低聲道。

    云晉這是想用靈石驅動陣法,逃離此地,可他看不懂陣,空有靈石卻不得其法,晏青棠抱臂沒動,其余人便也跟著她站在原地,冷眼看著云晉從崩潰哀嚎到心如死灰,最后頹然的垂下頭。

    “冷靜了?”晏青棠冷冷的扯了扯唇角,“那我們就來談談吧。”

    聞言,云晉臉頰上的肉抽動幾下,黯淡下來的眼乍然泛起亮光,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

    “你們想知道肖先生的來歷。”云晉語氣篤定,他理了理散亂的發絲,努力維持住自己的體面,冷然開口,“我可以告訴你們,但前提是……”

    他的后半句話淹沒在痛呼聲中,晏青棠一腳將他踹飛三丈,劇烈的疼痛之下,云晉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冷汗如瀑沾濕了衣袍。

    他伏倒在地,嘔出了一口血。

    但陸聞聲幾人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從他和肖先生狼狽為奸,將云州城百姓推向屠刀的那刻,他就不值得去同情了。

    晏青棠這一腳還是有分寸的,會讓他疼,卻不會真的傷到他的性命,她垂眸冷嗤:“前提什么?前提是放了你?你以為你是個什么東西?還想向我們提條件?”

    “你現在只有一個選擇。”她慢條斯理的走過去,“告訴我們你所知道的,興許還能保住一條性命,否則——我也不介意現在就請你上路。”

    她說著話,陸聞聲便隨之上前,拒霜鋒利的劍刃抵在了云晉的脖頸之上,他面色霎時一變,僵直著身子一動不敢動,生怕刀劍不長眼,一個不小心叫他落得個人首分離的下場。

    他未曾想到這群人年紀不大,但行事竟如此硬氣,講條件的心思一下子歇了下來,迎著晏青棠冷淡的目光,怯懦半晌,才咬牙開口:“我確實不知道肖先生具體是什么身份。”

    陸聞聲頓時沉目,手上微微用力,頃刻間便在他頸間劃出一道血痕,鮮紅的血珠泅濕了他的衣領。

    刺痛感襲來,云晉面色一白,連忙出聲:“我說的是真的!”

    “方才只不過是想哄騙你們送我離開,無奈之下才說出了那番話。”他驚惶解釋,“我其實就是他招之則來揮之即去的一條狗,他根本不講我放在眼中,許多事情自是不會告訴我。”

    葉眠秋并不信他:“他既如此折辱你,你又為何還跟在他身邊?”

    卻見云晉沉默了一瞬。

    “我是個凡人,毫無修行天賦的凡人。”他忽然出聲。

    “可誰又甘于只做一個凡人,我也想飛天遁地,得悟大道,求得長生。”他驀地昂起頭,凌亂的發絲下是一雙不甘的眼,“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我需要一個靈根,只有肖先生可以幫我。”

    可真是好不屈不撓的一番話,聽上去他們反倒是成了阻礙他為夢想奮斗的絆腳石。

    晏青棠嘴角霎時牽起一抹冷笑,眼底暈開一片晦暗:“你可知他應給你的‘靈根’,是怎么得來的?”

    云晉一時語塞,但面上神情卻明明白白的告訴他們——

    他其實什么都知道。

    但他還是愿意用他人性命,去換一條屬于自己的大道坦途,毫不心愧,甚至是……樂在其中。

    刀不落在自己身上從不知道疼,晏青棠看見他,就像是窺見了此事背后的千萬“買家”。

    她深吸一口氣,并不想再同這種人多費口舌。

    “你既說不出有用的東西,那留著你似乎也沒什么作用。”她淡聲道,“云城主,一路好走。”

    陸聞聲立刻領會了她的意思,拒霜劍光沉沉壓下,方才還滿腔義憤填膺的云晉頓時大腦空白,連呼吸短促了幾分:“他還有一個同伴!”

    劍光穩穩地停在他額間,生死關頭轉了一圈,他再也不敢廢話的將自己知道的吐了個干凈。

    “他們一開始是兩個人,除了肖先生外還有一個戴面具的青年,肖先生對他很是恭敬,杜星原的靈根劍骨甫一抽出來,也是交到了那個年輕人手里,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云晉絞盡腦汁的回憶,“他們交談時,我還聽他們提到過‘尊主’兩個字——對了!肖先生曾離開過一段時間,回來時帶回了一只玉匣,聽他言外之意,那正是給那位‘尊主’的賀禮!”

    “這里是肖先生的秘府,那玉匣定在此地!”

    眾人目光撞在一起,交換了個眼神,向晚便祭出縛仙繩,將云晉捆了個嚴嚴實實,丟在了角落里,轉頭開始翻找。

    晏青棠逛了兩圈一無所獲,便俯身蹲在了那道陣法前。

    或許是怕外來人通過傳送陣法搜尋到他們的老巢,眼前這道陣只是簡單的單向陣法,雖落點不定,卻危機時用來逃命也足夠了。

    這應當是肖先生為自己留下的一條退路。

    可惜這條路他沒能用上,便化作了一團血霧。

    眼見著陣法提供不了什么線索,晏青棠便支起身子,準備繼續翻箱倒柜,剛回頭就看見蘇群玉一蹦三尺高。

    “在這里!”他驚喜道。

    隱秘的暗格中,白玉雕成的匣子靜靜地躺在那里,蘇群玉欲伸手去拿,葉眠秋連忙拉住了自家蠢師弟。

    時歲仔細打量了一遭,一時也不確定這上面有沒有什么機關,他目光一轉,就落在了角落里裝蘑菇的云晉身上。

    “你過來。”時歲大手一揮,找了個替死鬼,“你把它拿出來,打開。”

    云晉:“?”

    身上勒緊的縛仙繩霎時一松,他愣在原地,在時歲威脅的目光下,不情不愿的邁動腳步,顫顫巍巍的將玉匣抱了出來。

    入手是別樣的冰涼,冰得云晉一個激靈,除此之外無事發生。

    他這才微微松了口氣,轉手將匣子放在石桌上,撥開了卡扣。

    玉匣被打開的一瞬間,數道劍光赫然炸開,速度極快的向著云晉面門襲去,那一瞬間,云晉幾乎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卻有佛光纏于他身,又有如玉般的重劍從天而降,擋在了他的面前。

    這柄重劍經由天劫一遍又一遍的淬煉,堅硬程度不言而喻,劍光落在重劍之上,發出沉悶的金鐵相擊聲,卻始終**的矗立著,未曾折斷。

    死里逃生的云晉雙腿一軟,霎時癱倒在地,白眼一翻就昏了過去。

    “這還沒死呢,就嚇成這樣?”蘇群玉冷哼,“真是被拳頭揍了才知道疼。”

    他一把拖起礙事的云晉丟到了一邊。

    幾人這才湊成一圈,略帶好奇的打量那盒中之物。

    這似乎是什么東西的果實,拳頭大小,其上凝結著一層細霜,果肉晶瑩剔透,濃郁的靈氣凝結在表面,幾乎化成了實質性的霧氣,細嗅之下還有淡淡的清香。

    晏青棠偏過頭,問一邊見多識廣的狗大戶:“這是什么?”

    蘇群玉被問的哽住:“……不知道。”

    他見過的各色靈果不在少數,卻是頭一次見到眼前這般奇異的,只嗅著香氣,便覺得背后隱隱作痛的天劫之傷有所緩解。

    不過想來也是,這可是送予那位“尊主”的賀禮,自然不會是等閑之物。

    他托著下巴,絞盡腦汁的回想著以往看過的典籍,試圖和眼前的果實對上號,不期間忽然聽見明禪一聲驚叫。

    “這是——菩提果?”他驚愕的瞪大了雙眼聲,音幾乎破音。

    聞言,晏青棠也錯愕的抬起眉頭。

    菩提果。

    雖然她未曾見過實物,卻也聽過它的傳聞。

    生于極西之域,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又三千年才能長成,乃是世間至寶。食一顆菩提果便能輕易破一個小境界,更有傳言說它可以起死回生。

    今日這一見,或許“起死回生”有些夸大其詞,但它的療愈效果絕對也差不了多少。

    畢竟它身上那濃郁的生氣可做不得假。

    明禪整個人幾乎都要趴到那匣子上了。

    “九枚——九枚!”他說話都磕巴了幾分,“傳聞中菩提果便是合九之數,這姓肖的是把一棵樹全薅光了吧!”

    一行人被天降橫財砸的頭暈眼花,湊在一起激情分贓。

    九枚菩提果,算上客棧里的連亭,一人一枚還剩下了一個。

    它孤零零的躺在玉匣里,誰也沒拿。

    晏青棠看看他們,輕嘆了口氣:“那就給碧波宗吧。”

    雖和杜星原交集不深,可終歸是同行了一段路,也算伙伴。

    沒道理分贓不帶他。

    眾人沒什么意見,陸聞聲便收起多出來的那枚菩提果,打算回城之后送到碧波宗的駐地。

    這個地方被他們翻了個底朝天,再留下去也沒多大的意義,一行人便拎起昏迷的云晉,提溜著他一路回城。

    他是唯一和肖先生有過接觸的人,嚇唬嚇唬他可以,但暫時還是要留著他的性命。

    仙光劃破云霧,稍頃,便重新落在了云州城中。

    陸聞聲等人去往碧波宗,晏青棠便先行回了客棧。

    她興沖沖的推開房門,入目,是少年清瘦卻不失力量感的脊背。

    第53章 “阿棠。”

    連亭方褪下撐的破破爛爛的外衫,衣服都沒來得及換,身后房門忽然被推開,他驚愕的偏過頭,就看見晏青棠大大咧咧的闖了進來。

    他腦子頓時炸開,思維仿佛都停滯了一息,呆立了半晌,才驀地反應過來。手忙腳亂的抓起了那件破衣裳,重新披在了身上。

    可那衣服早就被撐得稀碎,完全擋不住他的身形,穿在身上就像是披了一塊破布一般,露出勁瘦的腰身,有風吹過,垂墜著的破布條還被卷翻。

    嗯……若隱若現。

    晏青棠看的呆住,只覺得一陣熱意攀涌上臉頰,在她冷白的面上染了一抹微紅,滿腦子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還好還好。

    褲子沒脫,清白還在。

    晏青棠一時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脫褲子還是不希望他脫,愣在原地和連亭大眼瞪小眼。

    他做少年時身形乍看上去略顯單薄,但卻絕不瘦弱,身姿頎長,腰身勻稱有力,弓身時是噴薄而出的力量感。

    平時穿著衣服裹得嚴嚴實實的看不出什么,可此刻看上去竟像是一拳能把她打飛的樣子。

    晏青棠咽了咽口水,驀地回過了神,左腳絆右腳的轉過身去,背對著連亭,絞盡腦汁的解釋:“我,我們方才去抓云晉,意外得了幾枚菩提果,我是想著這菩提果或許對你有用,才急了些。”

    這聲音落在連亭耳朵里,他亂七八糟的思緒逐漸回籠,這才發現自己情急之下抓錯了衣裳。

    他尷尬的丟掉那塊破布,三下五除二整理好自己,輕咳了一聲:“菩提果?”

    “對。”身后的悉悉索索聲逐漸歸于寂靜,晏青棠這才敢回過頭去。

    他流暢的身形重新被包裹住,可四目相對的那刻,晏青棠還是不自覺的眼神四處飄忽。

    也就錯過了連亭紅的滴血的耳根與揪著衣袖的、無處安放的局促的雙手。

    她蹭了過去,摸出屬于連亭的那枚菩提果,塞到了他的手里。

    “聽明禪把這果子夸的天上地下,說不定對你靈根的恢復有些用處。”

    連亭垂眸。

    晶瑩剔透的果子靜靜的躺在他的掌心,濃郁的生氣逸散而出,浸潤著他的軀殼,先前與肖先生動手時留下的傷竟有了幾分痊愈的跡象。

    不愧是傳聞中能生肌續骨、起死回生的至寶。

    可惜。

    “我用不上。”他卻道。

    幻境中所見到的一切,幽暗的地牢、沖入鼻間的腐敗的血腥氣以及那張石床,肩胛骨被貫穿的滋味,刀鋒劃破軀體的痛楚,他全都沒忘,猶在眼前。

    連亭的神色有些復雜。

    幻境當然困不住他,只是他自己想沉溺于其中而已。

    他想知道自己究竟忘記了什么,所以他任由幻域帶著他一路沉淪。

    然而當空白的記憶中終于被填上了殘缺的一角,留給他的卻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反而叫他看見了血淋淋的一幕。

    “父親”。

    他記不起黑袍人的具體模樣,可這兩個字在齒間轉過一遭,留給他的就只有升騰起來的厭惡與刺入骨血的寒冷。

    如墜冰窖。

    連亭隱于袖袍下的手掌微微顫抖,可他太會隱藏自己的情緒了,抬眸望向晏青棠時仍是那般冷靜自持的模樣,唯有沙啞的嗓音泄露了一絲情緒。

    “它幫不了我。”連亭平靜的說,“靈根是我自己毀的,我知道它再沒恢復之機。”

    他拉起晏青棠的手,將那枚果子重新放在了她的掌心之中:“師姐未來仙途還長,留著總有用處。”

    晏青棠一怔。

    她想起連亭自爆靈根時的決絕模樣。

    天資卓絕的少年一夕之間跌入低谷,堪堪只保住了筑基修為,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完好的站在這里。

    晏青棠輕輕嘆息。

    “……你都還記得。”但隨即她的心便猛的一跳,試探的問了句,“你想起了什么嗎?”

    連亭沒注意到晏青棠奇怪的態度,又或者說他從不對她設防,聞聲也只是垂下了頭,一雙琥珀色的眼一眨不眨的正對著她。

    “未曾。”

    他也只是依稀看見了自己的來路,卻也沒來得及去看后來的歸處,便被她牽絆住了腳步,帶著他一步步的走出了黑暗。

    回家。

    這兩個字在連亭唇齒間翻來覆去的念過幾遭,他繃直的唇隱秘的彎了彎,情不自禁的染上了一絲笑痕。

    ……

    ……

    容瀲是第二天的傍晚趕到這里的,彼時晏青棠和連亭正一人拖著一條燒毀的圓木,蹭了滿身黑灰,木屑飛的滿頭滿身,臟是臟了點,但面色紅潤,一看就健康的很。

    自接到晏青棠的傳訊后,他就馬不停蹄的下了山,可青山宗和云州城一南一北,路途實在遙遠,緊趕慢趕也耽誤了數日時間。

    好在她們沒出什么大問題。

    容瀲一直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出聲喚了句:“阿棠阿朝——”

    痛苦搬磚的晏青棠霎時抬頭。

    “師父!”她驚喜的一躍三尺高,沖過去蹭了容瀲一身黑。

    容瀲驀地變成了臟臟包二號。

    他頓時扶額,無奈的嘆了口氣。

    另一邊的蘇群玉看的嘖嘖稱奇。

    “早就聽聞容劍君性子溫吞脾氣極好,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要是他師尊被他搞得如此狼狽,愛的大逼斗早就落在他身上了。

    他一邊的時歲毫不客氣的吐槽:“性子不好又怎么受得了晏青棠那腦子有包的狗東西?”

    確實,晏青棠那些亂七八糟的鬼主意真不是正常人能想出來的,蘇群玉頓時覺得:“……你說得對。”

    被背后罵了一頓的晏青棠忽然打了個噴嚏,再抬起頭時,蘇群玉幾人便已站在了她身邊,人模狗樣的抬手施禮:“見過容劍君。”

    容瀲輕輕頷首。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一行人邊走邊七嘴八舌的重復了一遍此次遭遇,末了總結道:“我們懷疑背后可能有一股勢力在盜挖靈根自用或者販賣以牟暴利,以目前的種種跡象來看,被挖去靈根后人便會失去理智,大開殺戒。甚至鬼市上遇到的那個人也是受害者之一,挖取靈根的工具應該是……蟲子。”

    說著話,陸聞聲便取出那只盒子,遞到了容瀲手里。

    “前輩可曾見過此物?”陸聞聲詢問。

    晏青棠的禁制不防容瀲,他順利的挑開蓋子,目光落在那只蟲蛻上,詭艷的花紋映入眼底,他眉頭幾不可查的皺了皺。

    “這似乎是……蠱?”

    晏青棠幾人均是一愣。

    數千年前,修真界的確有宗門以“蠱”立足,宗中不乏有大能存在,只可惜后來此門走了邪道,竟四處捕獵修士,妄圖以人為溫床,豢養邪蠱,事情敗露后便遭到了當時諸宗的清算,門徒皆被廢去修為,四散奔逃,蠱術也早已失傳。

    可今日,竟重現于世間。

    葉眠秋面色凝重了幾分,忽然出聲:“還有魔氣。”

    晏青棠腳步微不可查的頓了一下。

    就聽葉眠秋解釋:“鬼市上那個刀客,我曾探查過他的軀體,那時他體內分明有股魔氣。而在這之后,云州城的其余受害者,包括杜星原在內,在他們身上均未再察覺到過那股力量。”

    “這看上去似乎刀客只是個偶然事件,但你們還記得嗎——我們將那刀客帶回蒼山之后,前后不過小半個時辰,他體內盤踞的魔氣便就散去了大半,幾近于無。”

    “所以你是懷疑杜星原體內也有魔氣,只不過是我們去的遲了,那絲魔氣已經散了?”時歲蹙眉,思量片刻贊同道,“似乎也有道理。”

    畢竟刀客是唯一一個在他們眼前便失去理智的人,探查及時,才沒叫線索湮滅。

    按葉眠秋的猜測來看,那只蠱,大概率和魔族有關。

    “難不成正是魔族在背后助推一切?又或者說,那魔氣本就是那蠱所自帶的,沒有沁于人的本身,所以才散的那么快。”蘇群玉摸著下巴,覺得這好像是最接近真相的判斷。

    畢竟三百年前魔族還妄圖侵占修真界,如今賊心不死,倒也說得過去。

    唯獨晏青棠斂眉未語。

    她總覺得事情可能不像他們猜測的這般簡單。

    若背后是魔族在攪弄風云,連亭又算什么?

    閑來無事以身試蠱?

    還是以身犯險孤身臥底魔族,結果不幸混成了老大?

    怎么想都怎么離譜。

    但規則的束縛下,這些話她無法說出口,只能在心底默默吐槽。

    說話間,一行人正巧到了云州獄前:“我們尋回了與肖先生接觸最多的云晉,此時正暫押在里面。”

    眾人踏進獄中,便瞧見云晉半死不活的垂著頭,哪還有剛下獄之時那般生龍活虎,到處罵人的模樣。

    晏青棠抬手揮開禁制,落于監牢四周的陣紋瞬間消散,連亭幾步走進去,將云晉揪了出來。

    容瀲垂眸看了他一眼,目光又掃過眼前的這群孩子。

    他們幫著收拾了半天燒毀的房屋,身上多多少少蹭了些許黑灰,臟兮兮的像個小乞丐,但脊梁卻挺的筆直。

    這就是他們修真界的未來。

    容瀲神色不禁舒展幾分,和藹道:“此次,辛苦諸位小友了。”

    此事事關重大,容瀲來的突然去的也快,趁夜便帶著云晉和蟲蛻離城而去。

    此事要盡早向五宗一境通個氣,修真界藏著如此毒瘤,他們絕不會袖手旁觀,早一刻查明真相,便可能少一個人遇害。

    仙光消弭在夜空之中,再不見一點蹤影,晏青棠這才伸了個懶腰。

    月光照在青石板上,投下了長長的影子,少年人們邁開步子,一同踏碎了滿目黑暗。

    卻見明禪忽的停住了腳步。

    “諸位。我忽然想起來了一件事。”他秀氣的眉頭蹙起,一時怔愣在原地,“‘蠱’好像并不是第一次出現。”

    他第一次見到那只蟲蛻時,便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卻說不上來,只能將滿腹狐疑咽回了肚子里。

    直到容瀲提起“蠱”,這才有此刻遲來的靈光一閃。

    “蠱在三百多年前就出現過一次,只不過當時魔族入侵,諸宗忙于對抗魔族,這件事便顯得有些不起眼。但確確實實是有這件事——據我佛宗宗史載,此事還在西域還鬧出了不小的風波。”

    宗史這種東西也只入門時要看一看,如今過去這么些年,寫了什么他早就記不清楚她,若要他逐一復述一遍,實在有些為難。

    眾人目光撞在一處。

    三百年前。

    這個時間確實是有些敏感。

    按容瀲臨走囑咐,他們當是要先回宗門報個平安,可眼見又冒出來一個線索,幾人卻又踟躕了。

    去還是不去?

    其實按照晏青棠往日里的作風,她是能躺著絕不會站著,能不辦事就絕不會為自己找事。

    可這一次不一樣。

    她想到了杜星原,想到了更多無聲無息死去的凡人。

    沒有人會為他們申冤嗎?

    ——不。

    不該如此。

    “我還從未出過中土。”她忽然抬眸,目光望向極西之地,“倒真想去看看。”

    葉眠秋斂眉輕笑:“早就聽聞西域盛景,不知明道友愿不愿做東,引我等一游?”

    陸聞聲從頭到尾都沒什么反應,只是平靜道:“西行而已,走一趟也無妨。”

    他們的目光掃過一遭,昨天還一片狼藉的云州城卻已經重新變得整潔干凈。

    人總是最頑強的,不論遭受了何種不公,身處怎樣的境地,是家園傾覆又或是生死別離,總能以最快的速度站起身來。

    生活總要繼續過下去。

    就如同此刻城中的萬家燈火,裊裊炊煙溶于夜色之中,飯菜的香氣交織彌漫,晏青棠偏過頭,看向身側并肩而行的同伴。

    “肚子餓了。”她笑開,眉眼應和著皎白月光,意外顯出了幾分柔和,她拉長調子,“可我不想吃辟谷丹——”

    未盡之言淹沒在齒間,卻沒人不懂她的意思。

    也對。

    既來人間走一遭,當嘗一嘗人間煙火才是。

    一群人鬧鬧轟轟地你擠我我擠你,簇擁著滿口不食五谷、想要逃跑的陸聞聲回了客棧,把他摁在了桌前。

    菜品一道道的上,烈酒斟滿杯盞。

    酒香浮動,對酌盡歡言。

    蘇群玉打了個酒嗝,暈暈乎乎的掛在陸聞聲身上,大著舌頭指指點點:“我跟你說,你們劍修都是假正經,喝個酒都磨磨唧唧的——給我重喝!”

    他舉著酒壇子扒著陸聞聲的嘴就是一通硬灌,陸聞聲也是喝呆了,迷迷瞪瞪的坐在原地,竟任由蘇群玉作妖,潑了自己滿身滿臉。

    滴落的酒液濺到醉倒在一邊的時歲身上,他垂死病中驚坐起,看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掏出丹爐的葉眠秋大驚失色。

    “你干什么!”他一躥而起,護住向晚的狗頭,“狗賊!你休想套我師妹麻袋!”

    莫名其妙被指著鼻子罵了一頓的葉眠秋也不生氣,她拎著丹爐暈頭轉向的轉了一圈,對著柱子道:“阿棠,你以后想吃什么口味的辟谷丹?”

    柱子沒說話,喝趴了的晏青棠倒是爬了起來,激情揚手:“草莓啵啵味的——”

    她胡亂揮舞的手抽到了連亭頭上,連亭被打歪了發髻,有些無奈的攏住她的胳膊。

    “草莓啵啵?”或許是喝了些酒,他今日難得話多了些,清俊的面上露出些微疑惑,“這是何物?”

    晏青棠被連亭半圈在懷里,老實的蹬了個腿,險些踹翻桌。

    她被按著手,仿佛失去了夢想的咸魚一般躺的筆直:“你把桌上的草莓拿給我。”

    殷紅的草莓被咬掉了最甜的尖尖,晏青棠含糊不清的說:“這是草莓。”

    在連亭怔愣不解的神色中,她猛地撲過去,笑瞇瞇道:“這是啵啵。”

    溫熱的唇落在他面頰之上,清淺的冷香撲入鼻尖,混合著香甜的草莓味,沖的他大腦一片空白。

    胸腔猛烈的震蕩起來,他整個人幾乎僵成了一塊木頭,呆滯的垂下頭,幾乎錯不開眼的,一瞬不瞬的看向晏青棠。

    酒意正盛,她白皙的面上盡是紅暈,紅潤的唇微微抿著,暈暈乎乎的閉上了眼。

    他忍不住勾了勾晏青棠的指尖。

    喝到桌底下的明禪忽然冒出了頭,嚇得連亭頓時收回了手。

    好在明禪喝的頭暈眼花,啥也沒看見,只是扭著身子跟個蛆一樣從桌子底下蛄蛹了出來。

    他抓起一只雞腿,懟到連亭面前:“干——干杯!”

    群魔亂舞中,似乎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剛才的那個……親吻。

    連亭眉目不禁柔和了幾許,輕柔的抱起睡著的晏青棠。

    她很輕,輕的似乎一陣風便能將她吹走,他下意識的用了些力氣,攏緊了些,一路穩穩當當的將她送進了房間。

    他理順了她凌亂的發絲,動了動唇,近乎呢喃的低低喚了一句:

    “阿棠。”

    第54章 “你是天生劍骨。”

    阿棠。

    這兩個字仿佛沁滿了蜜一般,只喚了一聲,便一路甜到了心間。

    他勾著她的指尖,一動不動的伏在床邊。

    或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她睡的格外的沉,滿頭青絲隨意的鋪開,清淺的呼吸聲響在耳畔。

    他忍不住勾起了唇角,要不是是樓下那六個猴子竄天竄地,險些掀翻了人家客棧,連亭根本不愿意動彈。

    他聽著樓下噼里啪啦的響動,無奈的嘆了口氣,起身下樓,拎沙袋一樣挨個把人丟回各自的房間。

    蘇群玉還老大不愿意的扒著連亭嘟囔道:“憑什么晏青棠就能吃到各種口味的辟谷丹,換成是我就只能吃到各個角度的拳打腳踢——我還是不是你親師弟!”

    他說著說著竟哽咽起來,一時涕泗橫流,仿佛在哭這世道的不公。

    連亭:“……”

    人真的會被這群酒鬼整無語。

    酒鬼們安安穩穩的睡了一覺, 第二天睜眼就把自己做的丟人事忘了個干凈,全然不記得自己昨夜是如何由人到猴,抱著柱子直喊蕪湖的了。

    晏青棠也暈頭轉向的爬了起來。

    房門忽的被敲響,隨后連亭端著湯盅踏了進來,見到晏青棠的那刻,他的腳步滯了滯,耳廓瞬間泛起了紅暈。

    晏青棠沒發現他的不自然,只是按了按隱隱作痛的眉心。

    “我昨晚怎么回來的?”她瞪著眼想了半天,記憶卻只停留在杯盞相撞,酒液入喉的那瞬間。

    她喝斷片了。

    意識到這點的時候,連亭眉目稍稍一動,琥珀色的眼黯淡了一瞬,竟有些許失望。

    昨夜那溫熱的觸感似乎還殘留在面頰之上,可記得的似乎只有他一人。

    他有些委屈的抿了抿唇。

    連亭獨自吞下這從未有過的奇異情緒,看不出異樣的上前幾步:“師姐昨夜宿醉,喝些粥會舒服許多。”

    湯盅被打開,甜香氣瞬間彌漫開,晏青棠的肚子適時的發出咕嚕咕嚕的響動,她接過湯匙,小抿一口。

    甜粥被燉得軟糯,溫度也剛剛好,幾口下去胃里都暖融融起來,晏青棠舒服的伸了個懶腰,幾乎想就地躺下再睡個回籠覺。

    她這覺最終也沒能睡成,畢竟今日還有正事要辦。

    依照昨夜的商定,今日他們便要出發西行。

    至于容瀲囑咐的讓她和連亭不要亂跑趕緊回宗這件事,早就被她忘到了腦后。

    ——回青山宗是不能回的,只能去佛宗溜達一圈這個樣子。

    然而等一行八人出了城,便又犯了難。

    佛宗地處極西之域,路途遙遠,怎么去還真是個大問題。

    晏青棠偏頭問蘇群玉:“你這么有錢,那能買艘云舟嗎?”

    蘇群玉:“?”

    一艘云舟大幾百萬靈石,別說他兜里沒揣這么多靈石,就算他有,那錢也不是這么燒的吧?

    他無語的翻了個白眼:“你與其問我能不能買云舟,你不如問問那邊那倆滄淵宗的能不能就地鍛上一艘。”*

    時歲和向晚:“?”

    咋的,今天不是蘇群玉窮死就是他倆鍛云舟累死?

    云舟為何如此昂貴,不就是因為鍛造時極耗心血靈氣?

    時歲譴責道:“你們這是想要我的老命。”

    一艘云舟的鍛造動輒十數幾十人,單憑他和向晚二人的話,先不提云舟那龐大的舟身,光說其上覆蓋的陣法護盾,便要不眠不休的鍛上半個多月。

    有這個時間,他們都快到佛宗了。

    蘇群玉不信邪:“那你之前當著肖先生的面,不是說的很輕松嗎?”

    時歲看蘇群玉跟傻子一樣。

    “那是我在糊弄他!”

    不然如何讓他投鼠忌器?

    這倆人吵吵嚷嚷,一邊的晏青棠頓時頭都大了。

    “……我們不會要御劍去吧?”

    西域佛宗萬里之遙,若御劍過去,人都會累死吧?

    她哀愁的抓頭發。

    “所以為什么——為什么五宗之間不能建一個傳送陣呢?”

    她的痛苦哀嚎傳到了明禪耳中,明禪嘆了口氣。

    “可能是因為我們五宗關系并不太好吧。”

    雖然見了面都帶著和藹可親的微笑,但實際上恨不得把對面的頭都敲掉。

    大比結束后,他就親眼看見青山宗的某段姓長老不講武德的搞偷襲,把玄劍宗長老的胡子都薅禿了一塊,一邊看熱鬧的滄淵宗長老還因為笑的太大聲,吵到了碧華宗的殷長老,被追著跑了三個山頭,差點被錘扁。

    要不是他們佛宗的長老沒有頭發,怕是也逃脫不了被扯頭發的命運。

    這個答案頓時讓晏青棠陷入了沉思。

    “既然五宗之間關系如此緊張,”她深沉的發出疑問,“那我們為什么還要湊在一起?”

    “……”

    “……”

    可大人的事情和他們天真可愛的小孩子有什么關系,一群人該勾肩搭背就勾肩搭背,該對罵時照樣毫不嘴軟,打打鬧鬧的西行而去。

    一路跨過山川煙雨,累到半死不活之際,終于看見了匍匐在天與地盡頭處的一線長河,怒濤聲穿過百丈之遠,落入一行人的耳中。

    這就是黑河。

    打眼望去,河面寬近數千丈,劃分中土與西域,過了河便是佛宗的地界了。

    大家一路上御劍而行,都沒怎么休息,此刻體內靈氣也幾乎消耗殆盡,明禪便道:“河岸有渡船,借風而行速度也極快,不若我們便上船過河,也好借機休整一下。”

    眾人毫無疑議,吊著最后一口仙氣飛速趕往河岸。

    遠看之時,這渡口不過一個小黑點兒,離近之后才發現這里竟是別樣的繁華,不比云州城差。

    修士與凡人們交織往來,路邊小攤上是新鮮釣上來的魚,片成薄薄的魚片,燒紅的鐵板上一放,撒上醬料,鮮香便傳了滿條街。

    晏青棠肚子頓時就餓了。

    這一路上緊趕慢趕,吃了半個多月的辟谷丹,破苦藥丸子都快把她給吃吐了,如今被這香氣一勾,她頓時盯著那小攤兒,走不動路了。

    被她帶壞了的蘇群玉等人也咽了咽口水,果斷決定今天就在這兒吃上一頓。

    風塵仆仆的眾人頓時直奔著那攤位而去。

    明禪還抽空介紹道:“這渡口最初的時候只有一間窩棚一只船,后來來往兩岸的人多了起來,才漸漸的發展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這些人中有天南地北到處跑的散修,也有奔赴兩岸倒買倒賣討生活的凡人,彼此之間也沒什么仙凡之別,相逢就是有緣,三五成群坐在一起,談天說地醉酒高歌。

    遠望是落日余暉灑下,天邊云彩都被染得通紅,又落在黑河之中,浪浸斜陽,千里溶溶。

    晏青棠就坐在這般熱鬧的煙火中美美吃了一餐。

    天光漸暗之時,渡船也漸漸靠岸。

    打眼望去,船身丈高有余,其上飛閣矗立,兩首高掛著數盞明燈,映照的這方地域猶如白晝。

    一行人吃飽喝足,便隨著一同渡河的人群踏上甲板,腳下江浪涌動,大船也隨之晃動,身側原本站得筆直的蘇群玉驟然躬身,一陣干嘔。

    晏青棠嚇了一跳,還以為飯里有毒:“你怎么了?”

    蘇群玉嘔了一會,方才抬起一張慘白的大臉,抹了一把辛酸淚:“我……嘔,沒事,就是好像有點……嘔,暈船。”

    晏青棠:“?”

    都修仙了還暈船?也是有點難評。

    船就在蘇群玉持續不斷的干噦聲中緩緩出航,黑河夜晚的風有些涼人,站在甲板上遠望的大多數人都回了底艙,晏青棠幾人便也不做多留,架著半死不活的蘇群玉向著艙口走。

    臨下艙門的那一刻,晏青棠忽然頓住,若有所感的仰起頭。

    只見飛閣之上,明暗的燈火之下,正立著一個年輕人。

    他穿著一身黑衣,站在樓閣的陰影處,看不清身形,唯有面上一張鎏金面具隱隱泛著寒光。

    那人冷冷的垂頭,片刻后,自顧自的轉身退去,再不見蹤影。

    晏青棠眉心不自覺的蹙了蹙,心中泛上來一股說不出的怪異感,她杵在原地,又抬頭望了片刻,方才抬步。

    甲板之上瞬息間寂靜下來,無形的黑暗涌動,底艙內,狹小的隔間中,晏青棠盤膝閉目,靈府靈氣漸漸充盈。

    ……

    后半夜風急浪大,晏青棠睡的不太安穩,夢里總是反反復復的出現一張鎏金面具,半夢半醒間忽的聽見一陣巨大的爆鳴之音,她下意識的翻身坐起,推開門踏了出去,迎面正碰上連亭等人。

    晏青棠快速掃了一圈:“蘇群玉呢?”

    時歲正巧在他隔壁,聞言面色也沉了幾分:“他暈的太厲害,去甲板上透風了——都半個時辰了,怎的還沒回來?”

    來不及細思,晏青棠迅速沖出底艙,剛跨上甲板,迎面而來便是一道劍光,蘇群玉隨之被擊飛,身上的防御陣法也寸寸破裂。

    陸聞聲當即飛身上前,抵住蘇群玉的后背,幫他卸去了大半力道,可即便如此,蘇群玉仍是嘔出了一口血。

    刺目的血色將他的唇染的殷紅,他卻顧不得自己的傷勢,抬手指向黑暗深處。

    晏青棠隨之看過去。

    漆黑的夜色中,依稀可見船舷上負劍而立的人影,耳邊是蘇群玉的聲音:“攔住他——他要破陣!”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但眾人卻沒有絲毫猶豫,隨著他的話音悍然出手。

    不知春當先出鞘,霜白的寒月便被牽入人間,無聲無息的傾瀉而下。

    乍亮的劍光下,晏青棠先看見的是一片飄飛的黑色衣擺,隨后,他手中寒劍橫劈,正面迎上了晏青棠的點蒼一劍,不落下風。

    短暫的交鋒之中,那張鎏金面具再次映入眼簾。

    晏青棠眸色頓時一凝。

    是飛閣上那個人。

    至少是個元嬰境界。

    身側翠微劍起,激起一片黑河之水,滿地霜隨之斬出,河水盡皆成冰棱,隨著連亭的劍氣一同斬落。陸聞聲也順勢出劍,劍意渺渺卻又重若山巒,夾擊之下,逼的面具人不得不抬劍硬擋。

    劍光相撞,道道余波橫飛,晏青棠眉頭一擰,不知春回轉,頃刻間符紋已成,龐大的陣法下落,擋下了炸開的劍氣,護住了身后船艙。

    陸聞聲一劍未成,卻罕見的并未再起一劍,他抬手按住連亭的肩膀,目光凝重。

    他能感覺到身體里的血脈在沸騰。

    這是碰見了同類的感覺。

    “你是天生劍骨。”他聲音不大,但落在晏青棠等人耳中,卻猶如霹靂。

    怎么是個人就是天生劍骨?天生劍骨什么時候爛大街了?

    但電光火石之間,云晉的話就重現于腦海之中。

    ‘他們一開始是兩個人,除了肖先生外還有一個戴面具的青年……杜星原的靈根劍骨甫一抽出來,也是交到了那個年輕人手里……’

    晏青棠眉目陡然一冷:“是你——杜星原的靈根劍骨是你拿走的?”

    原來他就是肖先生走脫的那個同伙!

    面具人輕笑一聲。

    “是我。”他的聲音似乎是刻意被壓低了些許,聽起來有些嘶啞,但語調卻是輕松歡快的,“天生劍骨果然名不虛傳,用起來確實不錯。”

    晏青棠的神色慢慢沉了下去。

    “用著別人的大道根骨,就不怕渡劫時被業火焚身,死無葬身之地嗎?”

    面具人語氣也沉了下來:“你很氣憤。”

    “因為一個僅有幾面之緣的陌生人?他的死活又和你有什么關系嗎?”他聲音極冷,帶著細微不可查的惡意,“我真討厭你這副道貌岸然的模樣。”

    這種總是想要拯救所有人的救世主做派,讓人惡心至極。

    他面具下的臉抽動幾下,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快的往事,陡然出劍,劍光凜冽毫不留手,直奔著晏青棠命門而去。

    ——他動了殺心。

    不知春驟然而起,長風襲聚而來,沉沉的壓在劍尖之下。

    這是最平常不過的青山劍,可陸聞聲竟在其中察覺到一絲“道蘊”。

    他忽的想起一樁佚聞。

    青山劍是“天道之劍”。

    曾有青山宗的開山祖師便以這天道劍法連斬而下,劈開了連綿大山,創出了青山宗七峰林立的格局。

    他一直以為這只是個傳說,可此刻看來,竟……此言不虛。

    晏青棠的劍興許還不是真正的“天道劍”,無法像傳聞中那般劈開山巒,卻也足以斬斷面具人的劍氣。

    灼灼劍光映在他的眼底,陸聞聲驀地回過神來,提劍斬出一劍霜寒。

    試煉臺上可以有一對一,但試煉臺下,生死關頭,能打贏就是好漢。

    面具人被不講武德以多欺少的幾人逼的節節敗退,面具下的眉頭緊鎖,一劍逼開晏青棠幾人,落于船舷之上。

    站定的那刻,腰間的傳音玉筒驟亮,于黑暗中灼目異常。

    他抬手拂過,神色便松動幾分,愉悅的瞇了瞇眼,語氣森然。

    “今日,你們上不了這岸,也再也到不了佛宗。”

    第55章 “我請諸位一同去死啊”

    ——何意?

    晏青棠神色一動,心中驀地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可還未等她細思,河面之上驟然泛起微光。

    “不好!”蘇群玉面色一變。他一個脆皮符修,正面受了元嬰境劍修一擊,此刻內腑劇痛氣血逆流,幾乎快要昏過去,但卻還是強撐著站起身子,提醒道,“陣破了!”

    隨著他的話音,明明滅滅的陣紋刺破幽深的水域,而后片片破碎,化作零星光點飄散開來。

    面具人陰鷲的眼神掃過晏青棠幾人:“相逢一場……”

    他話音不過剛起,數道劍光便毫不猶豫的刺破虛空,直直斬向他,絲毫沒有聽他廢話的意思。

    劍氣瞬息便至,千鈞一發之際,水面忽然泛起點點漣漪,而后一道人影猛的躍出水面,替面具人擋下了這一擊。

    同時接下晏青棠幾人的攻擊,他顯然也有些吃力,一連退了三步,方才站定身子。

    他抬起頭,面容盡數隱沒在濕噠噠的長發之下,唯露出一雙漆黑的眼,陰森森的掃視眾人,佝僂著的身子瘦骨嶙峋,仿佛一具骷髏架子般,長袍空蕩蕩的掛在身上,浸透了水跡,淅淅瀝瀝的落在甲板之上,須臾之間便匯成了一小片水洼。

    有他擋在身前,面具人更是無所畏懼,他低低的笑了起來,身形未動,負劍而立。

    夜風吹起他的衣擺,他聲音愉悅的說完方才的未盡之言。

    “我請諸位一同去死啊——”

    “水鬼”也跟著低笑起來,鬼魅般的笑聲回蕩著,他驀地腳尖點地,早便布好的傳送陣自他腳下而起,須臾間蔓延開來,在眾人尚未反應過來之時,他二人的身影便漸漸化散在原地。

    夜風送來面具人最后的聲音,帶著些許快意,殘忍又惡毒:“我祝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晏青棠眉頭不著痕跡的蹙了一下,驀地回身問蘇群玉:“這是怎么回事——你所說的又是什么陣法?”

    蘇群玉拭去唇上鮮血:“我聽到了些不該聽的。”

    他吐到半死不活的躺在犄角旮旯里,不期間卻聽見了陰冷的嗓音,透過玉筒微微變形,仿若鬼魅吐息般掠過耳畔,讓他心底頓生涼意。

    “這下邊,封印著什么東西。”他蹣跚著走向船舷,目光謹慎的掃過漆黑的水面,“他們要破開陣法,讓這艘船葬身河底。”

    也怪他,竟沒想到那面具人還有同伙,才叫他們目的得逞甚至于全身而退。

    晏青棠順著他的目光向下望去。

    黑河之上涌動的水浪不知何時平靜了下來,空氣中泛起潮濕的腥氣,連呼嘯的風聲都停歇了。詭異的寂靜中,晏青棠忽然出聲:“他們的目的或許并不是船。”

    蘇群玉怔了一下,一時沒想明白晏青棠為何做此推論,倒是身側的連亭突然出聲:“‘你們今日上不了岸,也到不了佛宗。’”

    這是那面具人的原話,初聽之時并未察覺不妥,然而此時細思之下,其中大有問題。

    極西之域又廣袤無邊,其中不乏大大小小的門派,這船上林林總總百余人,不可能全部都是去佛宗的。

    從一開始就目的明確趕往佛宗的,只有他們幾人而已。

    面具人這話的言外之意,倒像是……沖著他們來的。

    或許還是他們連累了這一船的人。

    想通這點之后,眾人面色微變。

    蘇群玉瞪大了眼,聲音刻意壓低了幾分:“他們這是因為我們查到了盜挖靈根之事,想要殺人滅口?”

    “可若要對我們動手,從云州城到此處萬里之遙,半個月的時間有的是機會下手,又為何偏偏選在此時?”

    葉眠秋輕扣指尖:“要么就是覺得我們比較棘手,想借由你說的那個‘東西’除掉我們,省了他們的力氣。要么,就是他們想偽造我們‘意外身亡’的假象,以求蒙蔽我們身后的宗門。”

    “怕是兩者都有。”晏青棠卻道。

    入了幻域還能完好無損的逃出來,肖先生一個化神境都能被逼的那般狼狽——雖然其中他們占了天劫之利,但明眼人看了都會覺得她們不好對付。

    更何況他們再怎么說也是五宗真傳,雖然在外邊風餐露宿,頓頓啃辟谷丹,混的狗都不如,但確確實實是五宗的寶貝疙瘩。

    她們若是死在旁人手里,多少是場不大不小的麻煩。可若是死在黑河之中,那就純屬是“運氣不好”,與任何人都沒有半點關系。

    可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盤。

    也就這幾句話的功夫,身后忽的傳來了腳步聲。

    晏青棠幾人動手的動靜不小,這船上除卻凡人外,也不乏有像他們一樣想省點力氣渡河的散修,此刻陸陸續續的踏上甲板想看看是發生了什么事。

    畢竟修士動起手來火氣上頭,容易失了分寸,而且現在是在船上,若一不小心船被毀了,他們這些修行人皮糙肉厚的倒沒什么大問題,但對這船上的上百凡人可是滅頂之災。

    來人們懷著一顆勸架的心,趕忙跑過來看熱鬧。

    可迎接他們的,卻是忽然刮起的狂風。

    靜謐的氣氛瞬息間被打破,船帆被吹獵獵作響,空氣中的水腥氣愈發的濃郁,晏青棠幾人下意識的退離船邊,余光掃見正探頭探腦打量河面的那五六個散修,她面色微變,厲聲喝道:“退后!”

    用生命來看熱鬧的幾人:“?”

    他們還在狀況之外,茫然的愣在原地,甚至還有心情感嘆了一句:“這么腥,這水里是有多少魚?”

    下一瞬——

    黑河之浪倏然而起,席卷了整片天地,恐怖的嘯聲擊打著他們的耳膜,濺起的河水漫到了小腿處,散修們登時勃然變色,下意識的調動體內靈氣,企圖避開這參天巨浪。

    可冰冷的河水中,卻有什么東西蠕動著爬過,尖刺一樣的凸起勾破衣衫,劃開血肉,蝕骨的冰寒順著傷口蔓延開來,也讓他們聚起的靈氣霎時一散,只能無力的站在原地,看著數十丈高的浪頭傾軋而下,咆哮著俯沖而來。

    巨大的沖擊之下,散修們腦海中一陣嗡鳴,偏生小腿上的傷也來湊熱鬧,尖銳的疼痛猛地襲來,幾人眼前陣陣發黑,腳下一軟便栽倒在了水浪之中,眼見著就要被巨浪卷走。

    千鈞一發之際,連亭驀地上前,劍氣削開河水,時歲和明禪當即沖過去,先后拖出了那幾個散修。

    他們面色慘白的躺在地上,眉宇之間皆覆上了一層寒霜,緊閉著眼不知死活。

    葉眠秋立刻上前幾步,就近尋了一人,指腹搭在了他的脈上,靈力方探入,便察覺到了他體內的那股極寒之氣,她眉頭一蹙。

    “中毒?”

    可不待她繼續說下去,巨浪便再次卷起,甚至比方才那道還要高上丈許,在這股天地巨力之下,幾乎是頃刻間,船身便開始傾斜,幾欲翻倒。

    連亭霎時騰空躍起,落在高高翹起的船身之上,以掌擊地,側翻的船身在這一掌之力下緩緩回落,堪堪找回了平衡。

    這般響動之下,就算是睡得再死的人也醒了過來,底艙之中瞬間亂成了一鍋粥,人們慌亂的四散奔跑,嘈雜的腳步聲漸行漸近,看樣子似乎是想逃到甲板之上。

    可河面之上參天巨浪層出不窮,蓄勢待發的想要將人拖入黑河之中,被封印的東西到現在也沒現出他的真身,甲板之上并不安全。

    陸聞聲幾步落到底艙口,攔住了奪路而逃的人群。

    “都別出來——”他喝止住人群的腳步,“先回底艙!”

    可方才的側翻之下,底艙內杯盞盡碎,門窗床榻翻倒,一片狼藉,甚至還壓傷了幾個人,看上去就是很危險的樣子,眾人又哪能聽得進去陸聞聲這話。

    他們腳步未停,你推我搡的繼續向前。

    卻有劍光蕩下,落于眼前。

    這一劍并沒什么殺傷力,卻足以震懾住慌亂的人群,晏青棠長衫一擺,飄然躍下,落在了陸聞聲身邊。

    “我是青山宗真傳弟子,晏青棠。”

    含了靈氣的聲音一路傳下去:“如今甲板之上危機未明,還請諸位先行撤回底艙。”

    “底艙目前是安全的。”

    怕死是人之本能,直面生死之時,做出些什么糊涂事也屬正常,若想要穩住局面,也只需要給他們一絲能生存下去的希望。

    她最后下了一劑猛藥,朗聲開口:“我向諸位保證,只要我尚有一口氣在,便會全力保證大家的安危。”

    他們這些人賺的就是修士的靈石,自然對各個宗門的事如數家珍,甚至有眼神好的,目光已經落在了她腰間,那枚不知何時掛上去的弟子令上。

    瑩潤的玉牌之上,有參天之劍遙指青山。

    青山宗,劍峰弟子,晏青棠。

    或許在半年之前,一提起這個名字,眾人首先想到的便是她招貓逗狗不學無術的笑料,可自大比之后,這個“笑料”第一次展露了屬于她的鋒芒。

    須臾之間連破四境,劍符雙修的絕世之才,古往今來,唯她一人矣。

    有她擋在身前護佑眾人,躁動的人群逐漸平靜了下來,勉勉強強被安撫住,雖沒敢回那狹小的隔間中,卻也沒在繼續向前沖了。

    晏青棠松了口氣,抬劍成符,密密麻麻的陣紋升騰而起,護住了底艙的出入口。

    大船在巨浪之上搖晃著,幾次翻倒也被險險拉了回來,吞了葉眠秋不少靈丹的散修終于動了動身子,咳出了一口水,緩緩的睜開了眼。

    冰涼的河水濺落在他的臉上,將他的記憶拉回了現實之中,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猛然躍起,面上驚駭欲絕,連聲音都有些破音。

    “水里有東西!”

    晏青棠劍柄抵住那散修踉蹌的身子,沒叫他再栽倒在地上,她眉目冷肅了幾分,詢問:“你可看清了是何物?”

    散修沒說話。

    他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雙眸驚恐的瞪大,唇角不自覺的顫抖著,是恐懼到極致的模樣。

    晏青棠脊背一僵。

    她聽見了水漿迸裂的聲音,似乎有什么東西破出水面,擊打起了道道驚濤,如雨水般落了晏青棠滿身。

    前所未有的危機感縈繞心頭,她毫不猶豫的揪住那散修的領口,拖著他朝側面撲倒。

    下一瞬,龐然大物擦身而過,帶起破空之音,重重的撞擊在了甲板之上,玄鐵鑄就的船身霎時崩碎,幾乎將整艘船劈成兩半。

    所有人都看到了。

    那是一只無比龐大的、可怖的怪物,與它比起來,腳下這艘大船也只不過是一葉小舟。

    無數只觸手爭先恐后的躍出水面,在虛空中蜿蜒著、蠕動著、扭曲成一片。落于甲板上的那只觸手也隨之狂亂的甩動著,留下數道濕滑的、黏膩的污痕。

    底艙中藏著的眾人霎時鴉雀無聲,只覺得通體發寒,牙關都在打顫。

    ——沒有人能救得了他們。

    因為就算是晏青棠,在這個怪物面前,也只如同一只螞蟻。

    第56章 “生死關頭不許耍流氓!”

    蘇群玉駭然后退,狼狽的躲開揮舞的觸手,聲音都有些干澀:“這是什么鬼東西!”

    晏青棠踏風而起,躍至飛閣頂上,驚疑不定的看向眼前的怪物。

    “這似乎是……鬼蛸?”

    妖獸錄中有記載,鬼蛸,生于深水之域,體表生凸刺,性毒。

    這是一種很常見的水生妖獸,但一般也就丈許長度,可眼前這只卻大的離譜。

    一側的明禪聞言忽然駐足。

    “是它!”他擋開直劈而來的觸手,聲音有些急迫,“我知道這是什么了!那兩個狗賊竟是破的這個陣法!”

    明禪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那倆狗東西抓回來喂鬼蛸:“三百多年前,黑河曾有不渡活人的傳聞,凡有過船,十有八九皆會葬身河底,究其原因便是黑河之底的一只鬼蛸之母,當時為保安寧,便由佛宗牽頭,聯合西域各宗派,費盡力氣才重傷鬼蛸,后由我師尊親自出手,將它鎮壓在了河底。”

    那時他還沒出生,并未親歷此事,入宗之后才聽師兄們提起,也只是當個故事一聽。

    “我小時候那群死混蛋總說我要不聽話就把我丟進黑河喂鬼蛸,但他們天天騙著我玩——誰承想這一點上他們說的居然是真的!”明禪憤怒的揪頭發。

    這下好了,他真的馬上要進鬼蛸肚子了!

    晏青棠:“……你們佛宗真是兄友弟恭。”

    這下算是搞清楚了這東西的身份來歷,以他們一行人的能力,奮力一拼的話,大概會讓鬼蛸的吃的更有滋味一些。

    ——畢竟誰不喜歡活蹦亂跳的新鮮食物呢。

    小點心們仗著個子小,上躥下跳的躲避著四面八方揮過來觸手,還要小心著不要被它觸手上的凸刺刮傷,否則大概率會步那幾個散修的后塵,當場倒地。

    船身在這密密麻麻的攻勢下幾乎要四分五裂,若不是明禪及時祭起佛光擋了一下,眾人定會像下餃子一樣落入鬼蛸之口。

    或許是飯到了嘴邊卻遲遲咽不下去,鬼蛸有些狂躁,更多的觸手破開水面,趁著夜色盤曲而來,葉眠秋一時躲閃不及,被勾住了手臂。

    凸刺劃破肌膚,她溫婉的眉宇間快速染上一層冰霜,體內靈氣霎時紊亂散開,直直墜落而下,又被觸手卷著拖向河面。

    龐大的巨口張開,露出滿嘴密密麻麻重疊生長的尖牙,恐怖的吸力之下,葉眠秋宛若破碎的蝴蝶般跌落。

    晏青棠目光一沉,驟然飛身而上,須臾之間便行至葉眠秋身邊,抓住了她的手腕。

    不知春驟然出鞘,青山劍漸次遞出,斬斷了那只巨大的觸手,可卻有更多的觸手鋪天蓋地的襲來。

    她面色凝重了幾分,抬手起符,火焰霎時沖天而起,勉強擋住了迎面撲來的觸手們,另一只手并劍指,祭起不知春,劍身輕柔的穿過葉眠秋的腰帶,帶著葉眠秋刺破虛空,落在了甲板之上。

    可她自己卻沒能來得及逃離,被裹挾著重重墜落。

    呼吸間盡是鬼蛸身上的水腥氣,不斷有水花打在她的臉上,晏青棠努力睜開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好像看見了一絲亮光。

    透過觸手糾纏間的縫隙,仿佛燭火一般微弱,但確實存在的光。

    她怔然一瞬。

    近在眼前的森白獠牙喚回了晏青棠的神思,她手腕一轉間重劍已現于手心。

    如金如玉的劍身橫于眼前,晏青棠咬牙冷嗤。

    它不是愛吃嗎?

    那就讓它嘗嘗這雷打的劍有多硌牙。

    可還未等她動手,腰間忽的被什么東西縛住,她垂頭,便見到了一條眼熟的繩子。

    甲板之上,向晚忽然抬手掐訣,縛仙繩被她祭出,仿若靈活的蛇一般見縫扎入,牢牢地縛住了晏青棠的腰身。

    她用力的抓住繩索,阻住了晏青棠的下落之勢。

    連亭已經沖到了鬼蛸近前。

    他面色慘白一片,頭一次覺得自己離失去如此之近,連呼吸間都多了些腥甜的氣息。

    他握著劍柄的手青筋凸起,一劍接一劍的斬向那片蠕動著的觸手,拒霜劍光也隨之而至,二人合力之下終于撕開了一道縫隙。

    向晚眼疾手快的變訣,操縱著縛仙繩帶著晏青棠豁然脫出。

    鼻間難聞的臭氣終于淡去,晏青棠懵懵的被拉回了甲板之上,還未來得及說話,整個人便被大力的箍住。

    連亭風一樣的刮到她的身邊,抬臂將她擁進了懷中。

    晏青棠能感受到他在發抖,連呼吸聲都輕不可聞,只是啞著嗓子一遍又一遍的叫著她的名字。

    “晏青棠。”

    她的心忽然顫了一下,動了動唇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像根木頭樁子一樣愣在原地。

    連亭箍著她,感受著懷中真實而灼熱的溫度,他幾乎死去的、冰冷的軀殼這才漸漸回溫,重新活了過來。

    他倆在這里歲月靜好,替他們負重前行的陸聞聲和時歲卻是滿頭黑線。

    陸聞聲和時歲擋在他們身前,劍光寶器逼退不斷襲來的觸手,保障那倆貨的生命安全。

    努力干活的時歲實在忍不住的翻了個白眼,斥責連亭:“生死關頭不許耍流氓!”

    晏青棠:“……”

    她驀地回過神來,費了點力氣才推開了連亭,頗有些尷尬的理了理頭發,濃重的夜色掩蓋了她面上的紅暈,她故作鎮定的先轉頭道了聲謝,而后才出聲。

    “我有辦法脫險了。”

    時歲百忙之中投來詫異的一眼。

    晏青棠的主意一般都挺餿的,聽上去就是完全不靠譜的樣子,時歲嘗試著放棄腦子來揣度她。

    “你想怎么做?”他目光看向恨不得把自己粘到晏青棠身上的連亭,“讓你親愛的阿朝師弟用擁抱感化鬼蛸?”

    被貼臉開大的連亭:“……”

    他面上毫無波瀾,內心只一個念頭。

    ——真怪不得江云淮那廝要用毒丹爐罩他。

    原來是怕他的嘴毒到丹爐,所以選擇先下手為強啊。

    他琥珀色的眼平靜的落在時歲身上,不知道為什么,時歲總感覺他罵的很臟。

    無辜被懟的晏青棠恨不得一腳把他踢飛,又看在他任勞任怨當肉盾的份上忍了下來。

    “你們再看看那鬼蛸。”晏青棠指尖遙指,“它一直在那里。”

    “它不在那里,還會在哪里?”蘇群玉聽了滿頭霧水,“難不成在你的肚子里?”

    晏青棠:“?”

    她思路再度被拉跑偏,盯著甲板上斷裂的觸手還真的認真沉思了一下。

    炭烤章魚足,蜜汁魷魚須?

    她果斷拍手:“等會烤給你嘗嘗!”

    “婉拒了哈。”蘇群玉一臉冷漠,“生死關頭不許講冷笑話。”

    一旁的陸聞聲頓覺頭痛,只覺得應該是生死關頭不許講廢話才對,他受不了的扶額,試圖將話頭拉回正題:“晏道友方才所言是為何意?”

    晏青棠這才將注意力轉了回來。

    “你們不覺得有些不對勁嗎?這可是讓西域諸宗都費盡力氣才封印住的鬼蛸之母,我們一群元嬰境上躥下跳,甚至站在在這里說了半天廢話,竟然還好好活著?”

    連亭隨著她的目光望了過去,細細打量一番,也發現了不對勁:“與其說他的觸手是在‘捕食’我們,倒不如說是在無規律的揮動……掙扎?”

    鬼蛸的狂躁或許不是針對無法進食,而是它本身的狀態就不太對。

    那么事情便又回到了晏青棠一開始的那句話。

    ‘它一直在那里。’

    晏青棠抬眸,目光落在鬼蛸沒在水中的下半部分肢體上,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那點隱沒于觸手之下的微光。

    “我覺得那個‘封印陣’很有能沒有完全被破壞,殘留的陣法之力依舊圍困著這鬼蛸的半身,才使得它一直在原地‘掙扎’。或許我們將封印陣法修補完整,就能重新將它鎮壓下去。”

    撐了這么久,眾人靈力損耗嚴重,若在耽誤下去,必真的如了那面具人的愿。

    “死無葬身之地”。

    更何況背后還有那許多凡人。

    此法,大概是他們最后的生機。

    她的掃過黑黢黢的水域:“你們留下來護船,我下水補陣。”

    蘇群玉本就被面具人所傷,若要讓他去,和叫他去死沒什么分別,縱觀全場,能擔此重任的非她莫屬。

    這顯然是極其危險的一件事,又經過方才那一遭,連亭第一反應就是扣住她的手腕,生怕她不管不顧往下跳。

    他開口:“我來。”

    這話出口他就反應過來自己犯了蠢,自己對符道一竅不通,就算下去了也是于事無補。

    連亭面色驟然又白了幾分,失之復得的喜悅早已散去,只剩下了滿心的無能為力糾纏著他的身軀。

    他覺得自己還是攔不住她,就像曾經那么多次一樣。

    她不愿意看著無辜的人在她眼前死去,這一點從始至終都未曾變過。

    這是晏青棠想做的事,或者說這就是她的“道心”。

    他沒有辦法去阻攔她循著自己的心去成為更好的人,就算有辦法,他也不能這樣去做。

    這樣不對。

    而且做了,她會生氣。

    連亭握著晏青棠的手微微用力,

    “我和你一起。”他忽然道。

    既然知道無法攔下她,那便跟在她的身邊。連亭上前幾步,生怕晏青棠拒絕一般補了一句:“補陣總要*安靜的環境,我為你護法。”

    晏青棠想拒絕的話在齒間打了個轉,又咽了回去。

    翠微斬開交纏的觸手,二人一同踱到了船身邊緣。

    “等等。”女孩子溫婉的聲音忽然響起,帶著些許氣虛。

    鬼蛸之毒名不虛傳,縱然葉眠秋及時吞服了丹藥,方才又逼出了部分毒性,卻還是覺得四肢百骸浸透了寒氣,向晚便扶著她站起身子,慢慢的來到晏青棠和連亭的面前。

    “這鬼蛸之毒性寒,并且會侵蝕靈力,”她喘息著摸出一只玉瓶,“這是化毒丹,一定程度上能抵御毒性,提前服下。”

    “若有危險,切不可逞強,立刻回來,我們再另想辦法。”

    “還有。”葉眠秋忽的展臂,輕輕環住晏青棠,低聲道,“謝謝你。”

    一側的連亭:“?”

    他淡色的唇驀地抿起,忍了又忍才沒動手將自家師姐從葉眠秋懷中撕出來。

    好在葉眠秋不像他那般會耍流氓,只抱了一下便松開了手,晏青棠朝她點了點頭,便同連亭一起服下了化毒丹,躍入了水中。

    有仙光護身,黑河之水不侵分毫,二人輕盈的向下游去。

    厚重的水流隔絕了外界的響動,世界瞬間歸于寂靜,渾濁的黑暗中只剩下了水域深處的那絲光亮。

    現于水面上的觸手已經夠多了,沒想到這水面之下也不逞多讓,無數肢體密密麻麻的絞纏在一處,時不時的掃向晏青棠二人,帶著萬鈞之力刺破水浪。

    起初她們還能鬼鬼祟祟的擦邊走,可隨著越潛越深,不可避免的要直面鬼蛸的本體,多次閃避下來,晏青棠漸漸的感到吃力,若非她的靈府較常人而言本就更加寬闊,絕撐不到這時。

    鬼蛸的狀態也越發焦躁,巨大的身軀在水中左沖右突,撞碎了防御符箓,重重的擊打在了晏青棠的后肩之上,凸起的尖刺刺破了她的衣衫,也勾下了她的大片血肉。

    鮮紅的血瞬間彌漫開,刺骨的冰寒流入奇經八脈,氣血滯澀,靈氣也被碾壓吞噬,再也無法凝聚。

    護體仙光緊接著破碎開來,冰涼的河水瞬間浸透全身,血腥氣也刺激到了鬼蛸,粗壯的觸手蠕動著絞住她的軀體,力氣大到幾乎將她碾碎成泥。

    渾身骨頭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似乎隨時都會斷裂,劇烈的疼痛讓晏青棠的眼前一陣陣的發黑,肺里的空氣迅速消耗殆盡,她嗆了一口水,幾欲窒息。

    晏青棠咬了咬舌尖,努力保持著清醒,指尖蕩開一絲微弱的仙光。

    ——這是提前服下的那枚化毒丹發揮了效用,藥力流入經脈,正與那股極寒之氣殊死搏斗。

    再撐一撐,等藥力戰勝毒性,靈氣便能恢復了。

    晏青棠告訴自己。

    她習慣了一切都自己去抗,卻未想過會有人替她蕩出一道劍光。

    那是點蒼劍中最美的一劍。

    “云端月”

    晏青棠怔然的睜大了眼。

    黑河之上,厚重的云層散開,露出那輪極美的圓月,霜白的月華如匹練般傾瀉而下,散入河水中。

    極輕盈柔美的劍光裊裊而至,吻上了那只觸手,猩紅的血液四散,緊接著,晏青棠的身子驀然墜落,跌入了溫暖的懷抱中。

    連亭蕩開的仙光逼離了冰涼的黑河之水,求生的本能讓晏青棠緊緊勾住連亭的脖頸,如獲新生般的大口喘息著,幾欲炸掉的肺腑悶悶的鈍痛,脊背上的傷也不斷的刺激著晏青棠,她克制不住的低哼幾聲,眼中驀地泛起了淚花。

    連亭心頭一顫。

    方才鬼蛸的突然暴動,也讓他被迫和晏青棠分離,好在他及時擺脫了觸手的追擊。

    他抖著手拭去她面上淚痕,帶著一絲后怕,低不可聞的喚了一句:“阿棠……”

    她渾身濕噠噠的,低垂的眼睫之上是淺淺的一層霜,裸露的肌膚透骨的冰涼。

    幾乎是下意識的,連亭更加用力的環抱住她,他的溫度順著緊緊相觸的肌膚蔓延到她的身上。

    或許是化毒丹的藥效漸漸占了上風,也或許是連亭的懷抱太過灼熱,晏青棠幾乎凍僵的身子逐漸回溫,她輕輕喘著氣,仿佛凍壞了腦子:“我要出家。”

    連亭:“?”

    連亭:“???”

    大徹大悟的晏青棠痛哭流涕:“我要是有明禪那個龜殼佛光護身,我何至于此啊——”

    連亭:“……”

    “學佛光這個事,其實也不一定要出家。”他嘗試著勸阻,附在晏青棠耳邊發出惡魔低語,“我們可以把明禪綁起來,讓他教你,他若不肯就范,就吊起來抽一頓。”

    晏青棠:“……好樣的。”

    不愧是反派。

    船上,盤膝靜坐控制佛光護住船身的明禪忽然打了個噴嚏,他呆呆的揉了揉鼻子。

    “誰在罵我?”

    遇事不決就是他師兄們搞的鬼,他當即怒聲:“肯定是那群死混蛋!”

    船身恰好打了個旋,他的頭發順著這力道根根豎起,當場表演了個怒發沖冠。

    一旁的蘇群玉見狀哐哐鼓掌,末了摸出一枚靈石丟到了明禪身前。

    明禪:“?”

    不小心挑撥了明禪和他親愛的師兄們之間感情的連亭和晏青棠此刻沉浮在幽深的水域之中。

    連亭既在身側,晏青棠也就放心的窩在他懷中凝神調息,盡力調動起靈氣,隨著化毒丹的藥效一起流轉于經脈之中壓制著鬼蛸之毒。

    她蒼白的面上漸漸染上了一絲血色。

    身側是不斷掃過的巨肢,交錯著封堵他們的去路,又自上而下的重重砸落,周圍水浪陡然被推開,眼看便要砸上連亭的后背。

    這一擊若是落實,他們不死也要去半條命。

    晏青棠眸光一凝,剛恢復些許的靈氣盡數被調動,她緊緊勾住連亭的脖頸,向后遞出一指。

    于最深的水底處,蔥白的指尖亮起些許微光,靈氣在她的意志下席卷而起,匯聚成奇詭繁復的線條。

    下一刻——

    符箓驟然大亮,涌動著的水流盡皆成冰,以極快的速度向上蔓延,那砸落的觸手也被冰封一瞬,雖然很快它便突破了桎梏,撞碎厚重冰層繼續向下,可也堪堪為晏青棠和連亭爭取到了一些時間。

    芥子戒中所有符箓都被晏青棠拋出,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盡數催動,涌動的靈火、漫開的雷霆、盤旋的風刃等等瞬間炸開,又有數道防御符落于身后。

    符紋道道碎裂,那道觸手的威勢也被一再削弱,兩相碰撞的余波拍擊在連亭的背上,他悶不吭聲的收緊雙臂,將晏青棠護的更加密不透風。

    他沒有特意去閃避,反而借著這股力量的沖擊,迅速向下墜去。

    周圍的水流忽然變得粘稠起來,爭先恐后的攀附上他們的身軀,拉拽著他們下落,無形的避障被撞碎,天旋地轉間,晏青棠和連亭驟然落在了實地。

    這里似乎是另外開辟出來的一方空間,沒有河水也沒有生命,入目只有滿處虛無混沌,周遭沉浮著密密麻麻的梵文,忠實的鎮守在這處封印空間之中,阻止著鬼蛸重獲自由。

    這里是安全的。

    乍放松下來的那刻,身體的疼痛隨之襲來,她慘白著臉幾乎栽倒在地。

    “師姐!”連亭屈膝扶住她,這簡單的舉動卻讓他脊背一僵,動作都緩慢了些許,但很快就被他遮掩下去,面色如常的扶著晏青棠坐在地上。

    晏青棠輕輕抽了幾口氣,偏頭仔細打量了連亭一遍。

    “你沒事吧?”她聲音沙啞,也不知道是不是連亭的錯覺,總覺得細聽下去還有些哭腔。

    他目光下落,正看見深可見骨的傷口橫亙在她單薄的肩膀上,深紅的血色浸透了她的衣衫,觸目驚心。

    連亭心口滯了滯,淡色的唇緊緊抿起,手伸出去想要觸碰她,卻又頓在了在半空中。

    復雜的情緒漫上心間,仿佛一張大網般緊緊地捆縛住他的心臟,箍的他心尖發痛。他自責的垂下頭,散亂的額發遮住了眼中漫開的疼惜。

    他悶聲道:“我無礙。”

    晏青棠心頭一松。

    她好不容易恢復的靈氣也在剛剛消耗殆盡,現下靈府空蕩蕩的,也顧不得哭痛,磕了一口回靈丹,抓緊恢復靈力。

    晏青棠閉目凝神。

    她身上的衣服還濕噠噠的滴著水漬,緊緊的貼合在她的軀體之上,連亭只看了一眼便仿佛被燙到了一般,連忙移開目光,僵著身子一動不敢動的守在她的身旁。

    晏青棠對這一切無知無覺,只是專注的牽引著天地靈氣,納入體內,連熱愛躺平的元嬰小棠也被她薅起來干活,大棠小棠一起盤膝閉目,干涸的靈府漸漸充盈起來。

    她吐出一口濁氣,緩緩的睜開了眼。

    虛弱的軀體重新找回了力量,晏青棠站起身子,目光掃過這偌大的空間。

    設計這方封印空間的人甚有奇思,一方面以梵文鎮壓,另一方面以符紋封印,就算陣法破后依舊有梵文生效鎮壓。

    這兩種完全不同的體系獨立存在卻又相輔相成,竟叫這封印大陣三百多年來余威不減。

    想來那“水鬼”也是沒來得及仔細探查,只匆忙毀去了陣紋便立刻趕去救那面具人了。

    若非如此,封印陣被破的那刻,鬼蛸定然會徹底掙脫束縛,她們一行人,乃至整條船都會成為它的盤中餐,哪還輪得到他們在這里蹦跶。

    晏青棠心中不免慶幸明禪師尊的先見之明。

    她目光掠過了密密麻麻的梵文,落在了龐大的封印陣法之上。

    右下角的陣紋被暴力斬斷,碎的十分徹底,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陣紋走向,想要補全難度極高。

    但晏青棠也只能擼起袖子,硬著頭皮強上。

    若想將它完整復刻,首先便要摸清楚全部陣紋的走向,進而嘗試推測出毀壞陣紋該如何補全。

    但任何一筆小的轉動所造成的效果皆是不同,晏青棠絲毫不敢大意,凝神靜氣,神識探出,一寸一寸的摸過這法陣,又一遍一遍的推演,試圖尋找到正確的筆觸。

    見君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了掌心之上,她執筆,一點一點填補著空白之地。

    時間一點點的流逝,晏青棠額際沁出一絲冷汗,只覺得頭痛欲裂,仿佛被掏了腦子一般。

    這是神識使用過度的后遺癥,但她卻不能停下,只能強撐著繼續下筆,破碎的陣法在她筆下一點一點的變得連貫起來。

    最后一筆落下之時,陣紋忽的光華大亮,晏青棠的神識還沒來得及撤出,猝不及防之下被卷了進去。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神識被糾纏著扯離本體,眩暈感隨之而來,一個沒站穩,直直的栽倒在地。

    “師姐!”一旁守著她的連亭驟然失色,三兩步躍上前去。

    晏青棠沒有反應。

    她緊閉著眼,眼睫微微顫動。

    意識最深處,她看見了一座宏偉的大殿,供案之上香燭不息,檀香裊裊燭光搖曳,巨大的金身佛像慈悲的垂眸,端坐于高臺之上俯視著蒼生。

    目光下移,白髯僧人臥倒在供案旁,袈裟染血,雙目緊閉。

    晏青棠頓時怔在了原地。

    第57章 那是少年人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意氣風發。

    黑河之上狂風大作,厚重的烏云重重疊疊的壓低了天際,遮蔽了曇花一現的月光。

    翻涌的河面之上,無數根觸手鋪天蓋日的攪纏在一處,仿佛世界末日般傾壓而下,整片天地間只剩下了最后一絲光亮。

    那是一艘破破爛爛的船,燦金色的佛光籠罩其上,化成了生與死之間的最后一道屏障,隨著波濤翻涌著,數度幾欲翻倒,但卻險之又險的被拉了回來。

    陸聞聲拄劍在地,靈府內空蕩蕩的感覺極其不好受,他眉心緊鎖,幾乎能夾死一只蒼蠅。

    “它們似乎更狂躁了。”他的聲音融進了呼嘯的狂風中,被送至眾人耳畔。

    明禪面色慘白一片,唇角都溢出了些微血跡,顯然已經是強弩之末,他強撐著吞了一把回靈丹,把自己噎的直翻白眼:“……也不知是好是壞。”

    鬼蛸如此暴動,是即將破界而出的興奮,還是因為晏青棠他們的舉動,而察覺到了不安?

    墨色的水浪翻騰著,隔絕了一切窺探,一行人也只能按下焦躁的情緒,抓緊時間交替恢復靈力,企圖撐得更久一點。

    底艙已經開始漏水了,藏于下方的人群被迫轉移到了甲板之上,百余人擠在一處,直面著這無比駭人的怪物。

    佛光被觸手不斷敲擊,幾近崩碎的邊緣,眾人身體和精神的負擔都達到了極限,控制不住情緒的反復質問:“晏青棠呢?她不是說了要保護我們嗎?”

    “哈——她跑了是不是!?”

    崩潰的哭聲、發泄般的謾罵聲、壓抑的怒吼聲交織成一團,更多的人眼神空洞灰敗,仿佛提線木偶一般呆坐在原地,看著他們這些渺小的“蟲子”在驚濤駭浪中無望的掙扎。

    若是現在死了,是不是一切都會結束了?

    他們近乎逃避的思考。

    這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壓不下來,驟然有人暴起,竟試圖去奪陸聞聲的劍!

    拒霜劍光驟然蕩起,自發逼退了撲上來的人,正閉目調息的陸聞聲也隨之睜眼。

    葉眠秋溫婉的面上泛起一絲寒意,她上前幾步,仙光震下暴亂的人群,含了靈氣的聲音回蕩開來:“若是想要逃跑,最開始我們便會離開!”

    在鬼蛸未顯出真身前,他們是有機會逃離的,可大家都默契沒提起這一點,而是選擇了留在這里,直面最恐怖的地獄。

    “晏青棠當然不會逃走,我們也一定會在這里。”葉眠秋目光掃過一遭,“就像先前阿棠所說的——我們不死,便不會后退。”

    可她的話卻并沒有安慰到眾人,絕望的氣息依舊蔓延在每個人的心間。

    粗糲的掌心驟然覆上面頰,遮住了眼底滿溢的恐懼,流下的眼淚也淌在了指縫間。

    “活不下去的。”他們說,“我就不該上這趟船!”

    他們絕望的、麻木的睜著眼,眼睜睜的看著那絲佛光宛若風中殘燭一般閃爍著,最終歸于寂滅。

    天地間再沒了任何光亮。

    仿佛世界末日一般,萬千觸手蠕動著砸下,腥臭的氣息撲面而來,蘇群玉的符、陸聞聲的劍以及往日里千金難求的靈器也僅僅只擋了一瞬。

    隨后,觸手撞碎桎梏,再沒有任何阻攔的傾壓而下。

    完了。

    擁擠在一起的人群滿面駭然。

    極度的恐懼下,大腦仿佛先一步死去,只剩下了一片空白,甚至連閉眼都都成了一種奢望。

    可忽然——

    仿若殘星跌入河底,照亮了深邃幽暗的水域,又由點成線,勾連成大片大片復雜的線條。

    蘇群玉被震翻在地,卻顧不得疼痛,驀地瞪大了眼。

    “是晏青棠!”

    “她成功了!”

    梵文之光投射在虛空之中,世間最剛直最圣潔之力攀附上鬼蛸之軀,牽扯住它下墜的觸肢,緊接著,黑河浪濤被一劍破開,晏青棠驟然躍出了水面。

    長風追趕在她的身后,爭先恐后的托舉著她,將她送上最高的天際。

    她渾身濕漉漉的,十分狼狽,臉色也絕對算不上好看,但一雙眼底卻亮著灼灼火光。

    那是少年人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意氣風發。

    她踩著腳下的風,拂開了沾在面上的發絲,輕輕的垂下了眼。

    水滴隨著她的動作滑落,順著額角蜿蜒而下,垂掛在了眼睫之上將落不落,她也不去管,眉頭都沒皺一下的抬手,指掐印訣。

    體內靈氣毫無保留的傾瀉而出,注入被補全的法陣之中,頃刻間,龐大的光柱沖天而起,罩住了鬼蛸巨大的軀體。

    陣法自主運轉,天地間的靈氣瞬間沸騰起來,幾乎化成了實質性的靈氣風暴,被牽扯著納入其中,又化作最精純的力量,支撐著陣法的運行。

    甲板之上,人群呆呆的愣在原地。

    心臟依舊在撲通撲通的快速跳動著,面上的驚懼還沒褪去,昭示著方才的生死一線。

    他們怔忪的抬起頭,看著正掐訣持陣的晏青棠。

    她天青色長衫染血,發絲被風吹得獵獵狂舞,寬大的袖擺在長風中翻卷著,懸立于天際之上。

    ——恍若神明臨世。

    活下來了?

    劇烈的不真實感沖擊在每個人的心間,唇角不自覺的顫抖著,劫后余生的喜悅敲擊著他們的心臟,幾乎令人喜極而泣。

    然而這喜悅并沒有維持太久,巨大的撞擊聲忽的響徹在耳畔。

    鬼蛸剛剛得到了片刻自由,又怎么甘心再次被封回暗無天日的河底,它發了瘋一般的撞擊四壁,就連觸手都不斷被它的動作震斷,惡心的氣息彌散在空氣中。

    在它這般不死不休的撞擊之下,封印陣紋竟隱隱有碎裂之相,眾人的心再次高高懸起,手心都滲出了些許汗意,下意識的屏氣凝神,緊盯著那搖搖欲墜的法陣。

    晏青棠卻未現慌張,似乎早有預料一般的變訣,在她的控制之下,周遭梵文立刻攀附上去,清正之力鎮壓而下,鬼蛸的動作頓時一滯,陣紋上細小的裂痕須臾之間也被修補平整,甚至更加凝實了幾分。

    鬼蛸不甘心的尖嘯著,卻還是阻攔不住法陣的下沉之勢,一如三百多年前那般,帶著它再次沒入河底,不見蹤跡。

    狂風驟然停息,翻騰的水面也平靜下來,厚重的烏云散開,灑下一捧皎白的月光。

    晏青棠幾近力竭,身形晃了一晃,驟然墜落。

    各色衣擺霎時乘風而起,七手八腳的接住晏青棠,葉眠秋慌慌張張的掏丹藥,恨不得把全部身家都砸在她身上,靈丹一把一把的吞進去,晏青棠撐的兩頰鼓鼓,喉嚨都噎成了藥丸子的形狀。

    她捂著脖子差點窒息。

    一旁的葉眠秋后知后覺的停住了抓丹藥的小手,尷尬的撓了撓空氣。

    眾人面面相覷,手忙腳亂的沖上去試圖急救,生怕晏青棠成為千百萬年來第一個被丹藥噎死的修士。

    他們一秒做了八百個假動作,看上去忙的團團轉,其實啥也沒干成。

    好在連亭比這群二傻子靠譜的多,從他的百寶箱芥子戒中摸出來了一只水壺,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保存的,水竟然還是溫熱的,帶著股甜甜的味道。

    晏青棠當即怒干半壺水,才讓自己免于被噎死的結局。

    “你們是想要謀殺我嗎?”她喘著氣,“如果我有哪里做的不好得罪了你們,請告訴我,我下次一定變本加厲。”

    一眾人:“……”

    數顆丹藥下肚,晏青棠虛弱的身體終于找回了一絲力氣,她抓著連亭的小臂站起身子,目光先是掃過明禪,頓了頓后才又掠過破破爛爛的船只,最后落在了角落中的人群里。

    他們每個人都很狼狽,凌亂的發絲蒼白的臉,低低的抽噎聲此起彼伏,宣泄心中情緒。

    “謝謝你們。”他們說。

    凡人壽數不過百載,對修士而言命如蜉蝣,死了也是常事,卻有一群赤誠少年,愿意為了他們停留下來,賭上自己的性命,斬開了一條生路。

    何其慶幸。

    晏青棠彎了彎眼。

    ……

    船身損壞的太過嚴重,若不加以修繕,恐怕到不了對岸,就會沉于河底。

    時歲和向晚便只能擔起此等大任,掏出錘子開始打鐵,勉勉強強的將漏水的底艙修補好,才讓凡人們還有那幾個中毒頗深的倒霉散修下去休息。

    甲板上便只剩下了晏青棠一行人和任勞任怨繼續掄大錘修甲板的器修二人組。

    晏青棠倚靠在詭桿上,靈氣牽引著藥力修補破破爛爛的身體,療傷的間隙,她忽的睜開了眼,淡色的唇動了動,目光落在明禪身上欲言又止,半晌才出聲:“鬼蛸破封而出,雖然如今已被封印,但難保這一破一補間封印陣會不會出什么問題,此事不要先向你師尊說一聲,請他盡快來看看?”

    閉目而坐恢復靈氣的明禪聞聲吐出一口濁氣,緩緩睜開眼。

    “我早向師尊發過消息。”畢竟他惜命的很,鬼蛸出現的那瞬間,他就爭分奪秒的摸出傳音玉筒,連發八百條救命,“可惜我師尊并未回信。”

    他并沒有想太多,畢竟到了他師尊那個境界,閉關參禪個十年半載都實屬平常:“我先傳信回渡口,鬼蛸隱患解除前黑河不再渡人,待我們上了岸回了佛宗,在當面將此事解釋清楚。”

    晏青棠沒說話。

    她只是微微坐正了身子,有些無理的要求道:“那你師兄們呢?聯系他們試試?”

    一旁靜坐的陸聞聲等人聞言也睜開了眼。

    大家同行了這么久,以他們對晏青棠的了解,她不是追著刨根問底的人,也從來不會無的放矢。而如今她幾次三番的要求明禪聯系佛宗的行為,著實有些……不對勁。

    就連明禪都小手一僵,他遲疑著勾起玉筒,挨個騷擾自己的師兄們。

    可無一例外,全部石沉大海。

    就連往日里熱愛和各色仙友閑聊,被師尊吊起來抽都抱著玉筒不肯撒手堅持秒回的石師兄都沒回他的訊息。

    明禪心中頓時咯噔一下。

    陸聞聲抬手安撫性的按了按明禪的肩膀,沉聲詢問:“你發現了什么?”

    晏青棠閉了閉眼。

    腦海中浮現的是金碧輝煌的佛殿與那伏倒的僧人。

    “我確實是看到了一些東西。”

    在那方封印空間中,神識被牽扯的那瞬間,短暫的慌亂過后,她立馬意識到,這是她觸動了遺留在陣法空間里的殘識,并被牽引著觸碰到了“它”的本體。

    她其實并未正式見過明禪的師尊,只是在大比上遠遠的見過他的背影。但在明禪的描述中,這個封印空間,便是由他師尊一手所設。那“神識”的主人是誰,便也不言而喻了。

    佛門圓空大師,煉虛境的大能,能叫這般人物衣衫染血,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佛宗可能出事了。”她敘述了自己所見之場景,而后沉聲開口,“似乎從一開始,我們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

    他們去佛宗之事本就是一時興起,從定下行程到出發不過一夜時間,也并未告知旁人。

    他們一行人輕裝簡行,身上也沒有什么明顯的特征,乃至明禪本人——

    他偶像包袱嚴重,縱然自己私下里該吃吃該喝喝,但明面上還是顧及自己“佛子”的名頭,除非他師尊在身邊,否則出來瞎混從來都是頂著一頭秀發掩耳盜鈴。

    況且他們一路上急著趕路,連吃飯都是磕辟谷丹,從未和旁人接觸,不存在暴露行蹤的可能性。

    那面具人又是如何得知他們要去佛宗,并早早的做好準備,要在黑河利用鬼蛸給他們下套,等著他們鉆?

    想殺他們或許是真,但其中緣由恐怕不像他們之前分析的那般簡單。

    “怕是阻攔我們并不只是因為我們發現了他們盜挖靈根之事——更多的原因是我們出現在了渡口。”

    這也是他們這一路上第一次踏入城鎮,現身在人群之中,試圖借由大船過河,前往佛宗。

    西域佛宗萬年底蘊,若想對他們出手,其背后實力定然不一般。

    而面具人所代表的勢力,這么多年來殘害凡人甚至修士,挖取他們的靈根卻一直未被發現,足以證明其背后手眼通天,完美符合襲擊佛宗的前提條件。

    晏青棠大膽假設,不惜以最壞的心思揣度他們:“若佛宗真出了事,極有可能就是他們一手促成,他們不想讓我們去攪局,才臨時起意,借由河中鬼蛸殺死我們,既報了仇,還能將我們的死推的一干二凈。”

    一舉三得。

    這才有了那句“你們到不了佛宗”。

    他們本以為這句話針對是的他們,直到此刻才猛然發現,面具人乃至他背后的勢力,極有可能是針對的是整個西域佛宗。

    可是目的是什么?

    做一件事,總要有利可圖才是。

    只可惜目前他們手中的線索太少,晏青棠絞盡腦汁也沒想明白。

    她目光落在臉色慘白的明禪身上,他幾乎按捺不住的想立刻趕回佛宗。

    “冷靜。”晏青棠按住他的肩,“一切還只是我的猜測,并沒有什么實證,也許只是我危言聳聽。”

    “你方才護船,此刻靈氣尚未恢復,就算去了也無濟于事,當務之急是先恢復狀態。”

    她話說的在理,明禪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蘇群玉也臭不要臉的湊了上去。

    “我這人天賦異稟修為奇高英俊瀟灑玉樹臨風還有錢,渾身上下挑不出一點毛病,唯獨只有一點。”他抬臂勾住了明禪的肩,“我反骨重。”

    更何況面具人那個狗東西還算計他們,害的他們差點連命都丟了。

    “他越是不想我去,我還偏要去看一看,攪一攪他們的局。”

    一開始便說好了一起西行,此刻極西之域近在眼前,哪管他前路如何。

    來都來了。

    當然是要繼續向前走。

    就連半死不活掄錘子的修理工時歲修船的速度都快了許多。

    他抽空看了眼得意洋洋的蘇群玉:“那說好了,到了佛宗之后,你就沖進去大殺四方——畢竟你修為奇高。”

    蘇群玉:“……”

    他翹上天的尾巴一下子就耷拉了下來。

    第58章 你又有了什么見鬼的餿主意?

    他只是一個無比柔弱的符修,和晏青棠那種看起來柔柔弱弱,實則每天抱著把破劍敲人的潛在暴力狂可不一樣。

    一個人大殺四方是不可能打殺四方的,只能是找找外援這樣子。

    畢竟他,蘇群玉,碧華宗符峰首徒,天資卓越,后臺極硬,最擅長的就是打人數戰。

    剛好晏青棠幾人也是這么想的。

    一群人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十分不講武德的隔著老遠就開始呼叫援兵。

    但還是那個問題。

    修真界浩大無邊,佛宗又處在極西之域,偏遠異常,除非是到了渡劫境界,可以踏破虛空瞬息而至,否則沒有建立傳送陣的情況下,趕路全靠修真界人士樸素的出行方式。

    ——飛。

    更慘的是像他們這些窮苦人,沒有靈石,用不起云舟,出行基本就靠御劍,腿站軟了,靈氣也耗空了,一趟下來腎都虛了。

    不管是云州城還是現在,晏青棠可是吃盡了沒有傳送陣的虧。

    “發展交通果真是重中之重。”她沉重道。

    畢竟當世只有三位渡劫境。

    玄劍宗宗主、北境賀家家主,以及魔尊連亭。

    踏破虛空這種便捷的交通方式,他們小小元嬰不配擁有。

    思及此處,晏青棠神情略微古怪的看了一眼落魄到和他們一起腿著跑來跑去的魔尊本人,竟膽大包天的升起了騎他的念頭。

    但轉念一想,若是連亭恢復了實力,那到底是誰當坐騎還不一定。

    如果連亭硬要用他沙包大的拳頭威脅她的話,那她只能是拼盡全力的……做好一個牛馬,好讓自己死的好看一點。

    她發呆時目光恰好落在連亭面上,連亭被她古怪的眼神看得微微窘迫,垂下頭捏著劍柄小聲道:“……師姐?”

    晏青棠驀地回神。

    蘇群玉沒發現這倆師姐弟之間的小動作,他覺得自己可能是和晏青棠在一塊混久了,此時此刻腦海中不受控制的冒出一個餿主意。

    他仗著臉大,直接湊過去慫恿陸聞聲:“你們玄劍宗宗主不正是渡劫大能么?叫他來?”

    陸聞聲:“……”

    他是什么菜說句話就能讓掌門替他跑生跑死?

    “雖然你說的很有道理。”陸聞聲點頭,面色平靜,“可是掌門師叔如今正在閉死關,算下來的話再有一百九十八年十個月零三天就可以出來幫忙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剛好可以在我們一百九十九歲的祭禮上獻上一束花。”

    蘇群玉:“?”

    “陸兄。”他搓了搓胳膊,揉掉了一地雞皮疙瘩,“你這樣一本正經的講冷笑話的樣子,真的很嚇人,像是被鬼上身。”

    他不禁想到了小須彌境中初次見面之時,陸聞聲分明還是個不食人間煙火沉穩可靠的道友,但如今——

    酒也喝了肉也吃了,連廢話也學會講了,他思來想去一番,下了定論。

    “一定是晏青棠的錯!”

    晏青棠就有毒,所有接觸她的人都被荼毒得不輕!

    晏青棠:“?”

    天降一口黑鍋砸在了她身上。

    船就在晏青棠無情毆打蘇群玉的過程中靠了岸。

    此時天光將亮,遠處天際現出一絲魚肚白,一行人踏下甲板,穩穩的站在了地面上。

    這便是西域之地。

    明禪早就歸心似箭,落地的那刻便已踏空而起,須臾間就幾乎消失在了天際,晏青棠等人連氣都沒喘勻便連忙跟了上去。

    待船上剩余的人下來時,岸邊哪還有晏青棠等人的蹤跡。

    他們感動的痛哭流涕。

    “可真是一群做好事不貪名利的好人!”

    好人們此刻已涉過西域大片疆土,太陽正當空之時,依稀瞧見了俯臥在云中的山巒。

    “這是梵音山。”明禪解釋。

    梵音山中梵音寺,便是佛宗所在之所,遠遠望去,整座山便像是高坐明鏡臺垂目頷首的老僧,更近一些還能瞧見坐落于青山翠谷之間的莊嚴古剎,看上去并無異常。

    明禪的心微微放下:“是我們猜錯了?”

    他急于去驗證,說著話便想向前,沒有看到身后晏青棠微微變化的面色。

    晏青棠攏著眉心,四處張望了一遭,見山間風景秀麗,草木蔥翠,偶爾還能看見飛鳥翔于天際,端的是一派平和之景,可卻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不適感環繞在心間。她驀然抬臂攔住了明禪的去路,同一時刻,蘇群玉也按住了明禪的肩。

    晏青棠和蘇群玉對視一眼。

    “你也察覺到了。”蘇群玉開口,面上有些沉重。

    晏青棠的目光落在虛空之中,語氣略微遲疑:“雖不知是何緣由,但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奇怪的韻律,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她抬手拂過虛空,忽的召來一陣長風。

    身后青松翠竹隨風擺動,但眼前的梵音山卻不動如鐘。

    這下誰都看出不對勁了,眾人的目光頓時一凝。*

    “果然。”晏青棠聲音沉了幾分,“是結界。”

    布下結界之人手段很是高明,每一個陣點都順應天時大道,完美的隱藏了起來,若非她的感官足夠敏銳,怕是糊里糊涂的就撞上去了。

    晏青棠粗略掃過一遭,便見龐大的結界籠罩了整個梵音山。

    和尚們身陷其中孤立無援,可其余四宗一境皆未收到消息,連傳訊玉筒也無人回應,怕是這其中設有屏蔽傳信的手段。

    若不是他們心血來潮趕往西域,還不知何時才能發現佛宗身陷險境。

    一夕之間推測成真,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晏青棠抬腳踢起一片碎石,石屑飛出不過三丈,便像是撞上了一層壁障,而后便盡數消失在了眾人眼前。

    “只進不出?”晏青棠扯了扯嘴角,“這是把人們騙進去殺啊。”

    只要被眼前平和景色所誆騙,一步踏進去,就再無出路。

    明禪懸著的心終于是死了,他面色幾度變化,開口:“這一趟諸位道友恐怕要白跑一次了,如今佛宗危急,暫時無力去尋找當年所記載之典籍,且此地危險,諸位當速速離去。”

    晏青棠:“那你呢?”

    “我會回家。”風塵仆仆的長衫被他震碎,化出了一件袈裟,“此次與諸位作伴,去人間走過一遭,見過眾生,我很榮幸。”

    他沖著眾人微微一笑,毫不猶豫的轉身踏入了結界之中。

    晏青棠怔然垂眸。

    “回家”。

    她能理解明禪做出的選擇,若今日出事的是青山宗的,她也會毫不猶豫的走進去。

    她來到這個新世界,是青山宗給了她一個容身之地,除了時不時有來自各個長老們愛的撫摸外,沒叫她受到半分風吹雨淋。

    就算家里危機四伏,前路未卜,但人又怎么能拋棄家人呢?

    同理,人……也不應該拋棄朋友。

    在幻域之中,不去計較他們的計劃能否成功,愿意冒著被拉入深淵的風險,以一己之身替他們扛下了所有幻境侵蝕的——

    朋友。

    ……

    ……

    明禪自顧自的向前,一步踏出,霎那間天旋地轉。

    秀美的梵音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崩裂的石階,鮮血泅于地面早已干涸,陰云壓城,連天空都被遮蔽,透不進幾絲光亮。

    周遭濃烈的魔氣環伺,戾氣十足的自發沖擊而來,又被明禪的護體靈光擋下。

    山巔之上,密密麻麻長相奇異的生物圍聚在梵音寺外,護宗大陣已然碎裂,沖天而起的佛光組成了最后一道屏障,阻攔著侵略者的進犯。

    “是魔族。”

    耳邊忽的響起一道聲音,明禪驚詫回頭,就見晏青棠等人正站在他的身后,他冷沉的神情寸寸裂開:“你們怎么進來了?不想活了?”

    蘇群玉翻個白眼:“你說話怎么比時歲還難聽。”

    時歲額角一跳,咬牙:“蘇群玉!”

    眼見著還沒對上魔族,就很可能先爆發一場內戰,葉眠秋連忙上前幾步,拽開自家的蠢師弟,轉移話題:“我覺得我們應當還有點用處。”

    好歹他們能打架,就算是扔丹爐也能砸死一片吧?

    向晚手腳并用的拖住時歲,連連附和:“葉道友說得對。”

    晏青棠更是干脆直接的一把揪住呆立的明禪,一眾人滑不溜秋的藏進了山石下。

    她探出頭,遙遙觀望。

    梵音寺被魔族圍的水泄不通,根本無法觀察到其中的情況,晏青棠又唯恐驚動到對方,不敢動用神識,一時間有些投鼠忌器。

    她摩挲著下巴,靈光一閃,回頭:“結界隔絕的是內外之間的訊息交流,但我們現在進來了,按道理講,結界已經對我們不起作用了吧?”

    明禪:“……似乎有道理?”

    他連忙摸出玉筒,消息剛發出去,不過瞬息,那邊就有了回應。

    “師弟?”玉筒中飄出男人震驚的聲音。

    明禪不待他說完,便開口問:“石師兄?這到底發生了什么?”

    “說實話,我現在也沒搞明白。”石師兄沉默了一瞬,“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

    西域佛宗是五宗一境中最接地氣的宗門,每逢初一十五,寺門便會大開,迎滿域之人入廟祭拜。

    但壞就壞在這里,一部分入寺的人忽然變成了怪物。

    沒有任何外物打擊,但就是頃刻間便沒了聲息,渾身寸寸龜裂,化成了只知殺戮的機器,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便已有人遭了毒手,血腥氣瞬間彌漫在了大殿之上。

    想起那詭異的一幕,石師兄不禁遍體生寒。

    “那時大殿之上來往凡人甚多,幸而宗中弟子及時回神,才沒讓傷亡擴大化。”

    石師兄說到這里時,晏青棠幾人對視了一眼,皆在對方眼里看見了些許了然。

    他所描述的這一幕太過熟悉,甚至不久前他們還接觸過一個這樣的人。

    杜星原。

    被蠱蟲侵入身體殺害,又被魔氣所控制,化作了一具會動的尸體,攻擊性十足,眼前所見的活物都被納入了獵殺范圍之內,與石師兄所描述的別無二致。

    ——看來他們之前猜的沒有錯。

    襲擊佛宗的就是面具人背后的勢力,而這股勢力,和魔族必然有極大的關聯。

    晏青棠出聲:“那這些魔族是怎么出現在這兒的?”

    這密密麻麻一大片,只粗略看去,就至少有數百只魔物,他們又是怎么穿過大半修真界,從魔淵來到此處?

    如此大規模的行動,是怎么瞞過五宗一境的眼睛,來到此地的?

    石師兄語氣一沉。

    “他們藏在了活人的身軀之中。”

    借由人身,一路跋涉而來又混入寺中,隔著一層活人皮,他們根本沒有發現異樣。那些怪物的動亂尚未平息,就有魔族撕開人腹,頂著滿身血肉,又給了佛宗致命一擊。

    石師兄的聲音有些哽咽:“他們中有煉虛境,藏在一個受傷的孩童體內,趁師尊不備,出手偷襲……重傷了他。”

    明禪面色一白。

    陸聞聲死死按住他的肩,才沒叫他直接沖出去,他似乎是想說什么,卻被巨大的爆鳴之音所掩蓋。

    晏青棠悚然一驚,探出頭去,便見山巔之上碎石滾落,和尚們撐起的防護罩都黯淡了些許。

    玉筒中傳來石師兄的悶哼聲,片刻后他才繼續開口。

    “師弟,你們不該進來。”他聲音有些虛弱,微微嘆息,“去后山,半山腰處有座秘府,藏在那里千萬不要出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玉筒驀地被掛斷,再無聲息。

    眾人默不作聲的蹲在原地,不得不認清一件事。

    之前是他們想的太簡單了。

    就算是他們進來了,可依舊什么都做不了。

    面具人他們這次是下了血本。

    那被魔氣所控制的“魔尸”,還有魔族,加起來成百上千,結丹多如牛毛,元嬰遍地,甚至還有化神境的大能,以及……煉虛。

    他們根本踏不穿那片魔海,進不去梵音寺,只能徒勞的縮在山腳下,為了不被察覺,甚至不敢動用半點靈氣。

    無力感蔓延全身。

    晏青棠也垂著頭,無意識的揪著衣袍擺弄,幾乎要扣出個洞來。

    “目的。”她喃喃自語。

    晏青棠忽然記起了一件事。

    在原著之中,明禪曾向碧華宗求過丹藥,還撞上了彼時正在碧華宗做客的賀堯風,二人之間還起了沖突,自此以后,明禪便被打上了“小反派”的標簽,結局自然也是成了男主的踏腳石。

    她當時還吐槽作者為了劇情強行讓人成反派,導致明禪前后人設不一,明明前面還是個得了大自在的佛子,后面突然降智和男主吵架。

    當然現在知道明禪那副慈悲樣都是裝的。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段劇情給她的印象很深刻,深刻到開了個頭,記憶一下子便蜂擁而至,仿佛被灌進腦中一般。

    ——那時的大背景就是“佛宗受襲,圣物被奪”,而明禪不遠萬里來求藥就是為了救他的師尊。

    所以,在原著中或許也有這場劫難。

    那張看不見的、名為“劇情”的大網再次朝她罩下,箍的她喘不過氣。

    晏青棠定了定神,開口:“他們如此大費周章,定然是有他們想得到的東西。”

    她目光落在明禪身上,嘗試引導:“你們佛宗有沒有什么功法寶貝叫他們覬覦?”

    明禪愣了一下,他蹙著眉頭思索半晌,緩慢的搖了搖頭:“佛宗功法并不藏私,只要剃度出家,所有功法皆可學。至于寶貝……似乎沒有。”

    “不對。”葉眠秋忽然出聲,她面色陡然凝重了下來,“至寶……是有一件的。”

    “我記得它應該是叫‘拂霄戟’。”

    “拂霄戟,魔尊伏稷之物。”陸聞聲是個戰斗狂,對各類刀槍劍戟皆有研究,此刻被葉眠秋一提醒,驟然間便想了起來,“三百年前,青山劍君段戌與伏稷在天銜城前一戰,后同歸于盡,戰場之上只剩下了這拂霄戟。”

    “此物跟隨伏稷多年,早已沾染了他身上的森羅煞氣,常人碰之便會被煞氣影響,無法煉化也毀不掉,萬般無奈之下,只得交由佛宗,供奉在佛前日日誦經,以圖磨去它身上的煞氣。”

    蘇群玉只覺得眼前迷霧驟然被撥開:“這就說的通了!他們大費周章就是想拿回拂霄戟!雖伏稷已死,但這等神兵利器誰不想要——說不定就是現任魔……唔唔唔?”

    晏青棠一把捂住了蘇群玉的狗嘴,她給自己的行為找補:“你小點聲。”

    她自然知道蘇群玉想說什么。

    ‘說不定就是現任魔尊想得到它,才差遣手下來此搶奪’。

    的確,能調動諸多元嬰化神,甚至還有煉虛出動,任誰第一反應都會覺得幕后黑手是魔尊連亭。

    可是。

    晏青棠的余光掃過。

    連亭正平靜的坐在地上,目光追隨著她的動作,極認真的在聽她講話,絲毫不知道他們討論的“魔尊”正是他本人。

    他的記憶未曾恢復,入青山宗將近一年來,也幾乎一直跟在她身邊,寸步未離。

    若說此事是他挑動,未免有些牽強。

    可若不是他,那這些魔兵是受誰指使?

    連亭不在,莫非是有人……奪權?

    這念頭一起,晏青棠瞬間覺得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釋。

    是了。

    連亭開局就重傷失憶,她受原著影響,一直覺得這就是理所當然應該發生的事,未曾細想過背后原因。

    試問連亭一個渡劫境大能,怎么會輕易傷重?

    多半是因為魔族并未完全掌握在連亭手中,畢竟三百年的分裂,魔族不知道出了多少個劃地為王的小魔君,又怎么會甘心被憑空出現的連亭騎在頭上?

    聯手對付他奪權這種事情……倒也說得過去。

    晏青棠敲敲手指:“不管幕后之人是誰,拂霄戟這等兇器絕不能落在他們手中。”

    “嗯,說得好。”時歲鼓掌,“所以你又有了什么見鬼的餿主意?”

    第59章 “下次一定”

    晏青棠覺得自己被誤解的太深了。

    “這一次真的不是餿主意。”她真誠道。

    片刻后。

    時歲拿著鏟子,站在后山之上,滿臉的生無可戀。

    “我真的是信了你的鬼話!你到底是怎么想出‘挖地道’這種絕妙的鬼主意的?”

    他怒氣沖沖的鏟碎山石,將它當成了晏青棠的腦袋,效率顯著的提升了許多。

    陸聞聲舉著拒霜,削下大片的泥土,拒霜哪干過這種活,在他手中委屈的顫鳴。

    他面露恍惚,只覺得自己自從認識了晏青棠,做的事情都開始往奇奇怪怪的方向發展。

    一行人不敢動用靈力,挖土運土全靠一條爛命,葉眠秋拖著丹爐倒土回來,試圖為晏青棠正名:“這不正好的解決了我們無法進入佛宗的問題嗎?”

    “對啊對啊!”向晚仰起頭,露出一張被泥土弄臟了的大花臉,眼睛一彎連連點頭,“我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啊!”

    蘇群玉累成死狗,吐著舌頭喘粗氣,看著向晚的眼神充滿了不可思議:“你為什么不僅不累,看起來還很開心的樣子?”

    時歲就喜歡看自家師妹玩得開心,聞言一秒轉變立場:“這的確是挺新奇的體驗,很有樂趣。至于你問我師妹為什么不累——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你太虛了?”

    蘇群玉:“?”

    晏青棠笑的打鳴。

    她笑得太過投入,沒注意腳下的碎石,被絆了一下,差點一個倒栽蔥栽進土里把自己活埋,幸而連亭余光瞧見,撈了她一把。

    連亭無奈的擦掉她臉上沾染的泥巴,伸手拿過晏青棠手中的重劍:“我來吧。”

    這把劍可是此次挖地道行動中的主力,門板寬的重劍一劍下去,大片的泥土山石便被剝落,一劍頂時歲八百鏟子。

    一行人斂息凝神,悄無聲息的潛行在地下,吭哧吭哧的越挖越深,明禪心中估算著距離。

    “差不多了。”

    連亭聞言,抬手一揮,重劍刺破頭頂層層山石,碎石灰屑霎時掉落,他手中重劍適時地調轉方向,正擋在了晏青棠頭頂,沒叫她染上半絲塵土。

    其余被石頭砸頭,又被土淋成小泥人的倒霉蛋們:“……”

    蘇群玉瞪著全身上下唯一干凈的眼珠子,幽怨的看著連亭。

    連亭被他這眼神看的如芒在背,抿了抿唇:“……下次一定。”

    重劍一路向上,頭頂的通道也越挖越深,直到某一刻,劍尖刺破最后的阻礙,驀地一空。

    ……

    ……

    梵音寺內,掛了明禪通訊的石師兄磕了一口傷藥,壓下翻涌的內息,四仰八叉的半癱在地上,揪著自己的眉毛唉聲嘆氣。

    如今佛宗危急,尚不知能否撐過這一關,本還慶幸遠在云州城的明禪能逃過一劫,未曾想到他竟然趕了回來,還入了結界。

    這無疑是自尋死路。

    畢竟自仙魔之戰后,各宗實力皆有不同程度的衰落,加之靈氣衰微,合道境的大能紛紛順應天命應劫化散,新的合道又遲遲不出,渡劫便已算是戰力巔峰,甚至除卻玄劍宗與北境賀家之外,其余四宗最高戰力不過煉虛之境。

    而如今,佛宗三位煉虛大能,他師尊昏迷不醒,雖性命暫時無憂,卻無法應戰,盡空師叔十幾年前就去往凡世入紅塵歷練,尋求破境渡劫之機,怕是根本不知道佛宗出了事,唯一剩下的渡空師叔——

    石師兄的目光落在寺院正中,有白眉老者正盤膝閉目,神情沉靜平和,指尖捻著一串念珠,清正佛光自他身上逸散,化入虛空,又召引著周遭弟子們的力量一起,籠罩在整座梵音寺上方,阻擋著那鋪天蓋地的魔兵。

    尚存活的凡人們眼看著佛光不斷被攻擊,卻無計可施,只能依偎在一起,祈禱著神佛庇佑。

    這就是魔族歹毒的地方。

    若寺中只有他們師兄弟在,大不了舍命一戰,可如今這里尚有許多無辜之人,若要應戰,他們很難在這上千魔兵手中保住這些人的性命。

    魔族是篤定了他們不會輕易放棄這些人,所以才故意利用這一點,叫渡空師叔困在寺中,只能被動挨打,一點點被消耗力量。

    石師兄愁眉苦臉,只覺得生存之機渺茫,正泄氣間忽然感覺屁股下的地面隱隱震動,他奇怪的垂下頭,心中不禁泛起了嘀咕。

    莫非是魔族又有了什么新的攻山手段?

    思及此處,石師兄悚然一驚,還不待他起身告知渡空師叔此事,便見一把劍直直的捅破了地面,自他雙。腿。間冒了出來。

    石師兄目瞪口呆的看著離自己不過半寸的劍尖,只覺得胯。下一涼,冷汗頓時冒了出來,鬼叫著竄起身子極速后退。

    自己雖然是和尚,某些地方沒有什么用處,但是也不能沒有啊!

    他瑟瑟發抖的捂著腿。

    地道里,連亭舉著重劍,絲毫不知道自己方才差點幫人自宮,他手下用力,重劍削落了大片青磚,頭頂瞬間灑下了一絲亮光。

    明禪迫不及待的爬了上去。

    于是,驚魂未定的石師兄就看見那突然塌出的大洞里,冒出了師弟的狗頭。

    石師兄:“?”

    他一時都顧不得糾結明禪是怎么忽然冒了出來,聲音瞬間提高了八度:“是你小子謀害我?”

    石師兄一陣心梗,鋼鐵般的拳頭毫不留情的砸到了明禪锃亮的腦殼上,一拳將他錘到了地底。

    明禪半截身子陷在山石里,呆愣愣的眨了眨眼。他顯然對自己忽然被打這件事還有些茫然,但不過幾息之后,他就習以為常的蛄蛹了兩下,自力更生的把自己拔了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新竄了上去,一腳將石師兄踹到了墻上,摳都摳不下來。

    師兄弟二人怒目相視,都覺得是對方先動的手,異口同聲道:“狗賊——你瘋了不成?”

    “晏青棠說得對。”見證了這一切的蘇群玉滿面恍惚,“他們佛宗確實是兄友弟恭。”

    晏青棠:“……”

    這邊的騷動毫不意外的傳到了渡空大師耳中,他無奈抬目,喝止:“靜!”

    差點打起來的明禪和石師兄瞬間閉嘴,石師兄也熟練地把自己從墻上撕下來,穩穩落地。

    慈悲浩大的聲音響在耳邊:“還不請幾位小友上來?”

    石師兄依舊在狀況外,茫然道:“誰?”

    隨著他的話音,坍塌的洞口處探出數顆頭,隨后,晏青棠幾人一個接一個的從洞里邊爬了出來。

    石師兄震驚的瞪大了眼。

    師弟出去了一趟,怎么把其余四宗的真傳全拐來送死了?

    被拐來的七人乖乖站好,各自施禮:“見過渡空前輩。”

    渡空大師長眉微斂。

    他作為佛光防御的核心,輕易動彈不得,只能稍稍點頭,算是應了這一禮,平和的目光復又落在晏青棠等人身上,低聲嘆息:“諸位小友又何需來此涉險。”

    晏青棠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五宗本就關系友好,如今佛宗出事,我等自當來援。”

    這話說的渡空大師啞口無言。

    也就這幾句話的功夫,頭頂的攻擊瞬間密集起來,猝不及防之下,佛宗弟子們被震得翻倒在地,內息亂竄。佛光一下子失了小半的力量來源,頓時搖搖欲墜。

    隨即,又有龐大的威壓自魔群中升騰而起,毫不客氣碾壓下來。

    梵音寺中,除渡空大師之外,眾人皆被壓倒在地,只覺得渾身骨骼幾欲崩碎,呼吸間都溢出了些血腥氣。

    渡空大師見此情形眉目一肅,立刻收斂心神,浩蕩威壓傾泄而出,抵消了那股施加在眾人身上的巨力。

    背上的萬鈞山巒驟然消失,晏青棠只覺得渾身一輕,仿佛重新活過來一般,破風箱似的大口喘息。

    這便是煉虛境的大能,只一道威壓便叫他們毫無力招架之力。

    晏青棠抬起頭。

    直到真正身處梵音寺之中,才知道寺外所見不過其恐怖的萬分之一。

    形狀各異的可怖面龐密密麻麻的擠滿了佛寺上空,詭異的獰笑著,嘴角幾乎咧到了耳根,森白的獠牙充斥著整個口腔,泛著森寒冷光,看上去輕易便能撕咬掉人的大片皮肉,猩紅的眼貪婪的注視著下方的新鮮血食。

    渡空大師已徹底入定,傾力維持著搖搖欲墜的佛光防御,可他一人終歸是獨木難支,眼見著佛光隨時都會碎裂。

    眾人心中不約而同的升起一個念頭。

    ——他們可能等不到援兵了。

    晏青棠撐著劍站起身子,忽然出聲。

    “半山腰上那個秘府。”她自芥子戒中掏出了一大沓斂息符塞到石師兄手里,“待會若是結界未破,你就帶著人下地道,順著這條地道可直達后山,去你說的那個秘府暫時一避,或許能多撐上一些時間。”

    石師兄怔愣的抱著符箓:“什么意思?”

    晏青棠卻沒回話,而是偏頭望向連亭。

    他很高,即便是少年形態下也要比晏青棠高出半個頭,她看他時只能微微仰首。

    “有一件事想請你幫我。”她和連亭對視,“但這或許會很危險。”

    可在場之人,也只有他能做得到。

    連亭緩緩踱出一步。

    “師姐。”他驀地彎下了腰,視線與晏青棠平齊,并不怎么猶豫的答應下來,“我可以。”

    他琥珀的眼專注的看著她,縱容著她所有的荒誕不經,晏青棠忽的感覺心跳慢了半拍,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漫上心頭。

    她下意識避開連亭過分熾烈的目光,逃避似的轉移話題。

    “我有個辦法,或可解眼下之危局。”晏青棠看了眼隨時可能破裂的佛光,“但是我需要拂霄戟。”

    眾人聞言一怔。

    拂霄戟乃重寶,按常理言絕對不可能隨隨便便就交給一個弟子,尤其晏青棠還是外宗之人,可眼下情況緊急,明禪力排眾議,引著晏青棠和連亭穿過大殿,直來到一處隱秘樓閣之外。

    晏青棠粗略掃過一眼,便至少瞧見了三道禁制,環環相扣,極其復雜。

    “這禁制我打不開。”她擰眉看向明禪,“你有辦法嗎?”

    明禪更是對符箓禁制一竅不通,焦躁的轉了個圈,忽然開口:“你們等我一會。”

    他丟下晏青棠和連亭,幾個起躍迅速消失在了原地,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便重新出現在了二人視線里,他三兩步站定,摸出了一枚宗主令。

    “從我師尊身上偷的。”這個大孝徒心大的舉著令牌,也不怕他師尊醒了以后爬起來追殺他,一派頭鐵的開口,“這下應當可以解開禁制了。”

    他說著話祭起宗主令,接連打出數道繁復印訣,禁制仿佛水波紋一樣層層蕩開,露出了樓閣的真身。

    身體里的靈氣快速消耗著,明禪漸漸有些吃力,催促道:“你們快進去!”

    晏青棠和連亭迅速踏出一步,推開了大門,并肩進入了大殿之內。

    撲面而來的是無比暴戾的氣息。

    朱紅色的長戟懸浮在供案之上,經由三百年的經文洗禮,原本過分濃郁煞氣已經褪去了大半,只剩下了陰戾的魔氣縱橫纏繞著,妄圖將每個觸碰它的人拉入地獄。

    晏青棠只走了幾步,便被迫停下了腳步。

    暴戾的魔氣瘋狂的沖撞著她的身軀,她幾乎要用盡全力才能守住心神不被侵擾。

    可連亭卻如魚得水。

    他絲毫沒有察覺到不適,無比輕松的信步閑庭。

    直到此時,晏青棠才有了“連亭是魔”的實感。

    “師弟,”她扯開唇笑了笑,“去拿拂霄戟。”

    ——也只有他才能經受住如此暴戾的魔氣沖擊。

    連亭聞言大步上前,蒼白修長的手握住了朱紅的戟身。

    察覺到陌生人的觸碰,拂霄戟瘋狂震顫,控制著魔氣絞纏向連亭,卻宛如石沉大海一般沒入了他的身軀,再不見蹤跡。

    連亭顯然也發現了這般異樣,他怔然的垂頭看向自己。

    他只是個筑基。

    在很多時候,他弱小到根本無力庇佑想護之人,可此時他能明顯感覺到曾經羸弱無比的軀殼忽的變得有力。

    他茫然于自己的變化,卻又很好的隱下了自己的情緒,只專注的和拂霄戟博弈。

    殿中逸散的魔氣逐漸被收攏,晏青棠也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他的身邊。

    清淺的草木氣息縈繞在鼻尖,連亭下意識的偏過了頭。

    “我拿到了。”

    他抬起手,朱紅色的長戟再不復方才的暴戾,安安靜靜的被他握在手中。

    門外的明禪并不知道這其中兇險,只遠遠見到了這一幕,便大著嗓門詢問:“拂霄戟已經拿到手了,那接下來呢?你想怎么做?”

    晏青棠和連亭踏出殿門。

    “你這個問題問到點子上了。”晏青棠嘆了口氣,“其實我也沒太想好。”

    “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實在不行死半路。”

    明禪:“?”

    這一刻。

    那股熟悉的,獨屬于晏青棠的不靠譜氣息再次迎面襲來。

    他頓時窒息。

    第60章 青山宗弟子在線碰瓷

    明禪揣著一顆拔涼拔涼的小心臟,回到了正殿之前。

    “朋友們。”他抹了一把辛酸淚,忍不住哭訴,“我真傻,真的,我居然在期待晏青棠能想出一個靠譜的好主意。”

    時歲卻毫不意外的聳肩。

    “我以為你早就知道她是個什么鬼德行。”

    以晏青棠那個坑貨的腦子,她要是能想出個正經主意,那陸聞聲這個老古板都會去大街上裸/奔了。

    一旁的陸聞聲忽然后心一涼,頓時警惕的看向四周,心中正暗自琢磨是哪個歹徒想要暗害他,就見時歲忽然打了個噴嚏。

    二人目光不期間撞在了一起,氣氛格外詭異。

    晏青棠沒注意到這兩人之間的暗流涌動,她頂著滿頭黑線,發出靈魂質問。

    “原來我在你們心里就是這么一個形象嗎?”

    “我拿你們當朋友,你們卻傷害了我最真摯的感情,”她痛心疾首的流下了眼淚,“沒有一千萬靈石我就跟你們沒完!”

    觀看了全程的石師兄不明白話題為什么從如何自救一下子變成了青山宗弟子在線碰瓷,他哽住半晌,忍不住提醒:“道友們,再想不出辦法我們就要死了,就算有一千萬靈石也沒處花。”

    晏青棠覺得石師兄說的很有道理,于是她點點頭:“那要是我能活下來,記得把一千萬砸在我臉上,說‘區區小錢,拿去花’。”

    她似乎是在開玩笑,但不知為何眾人心中卻是忽的一跳,目光遲疑的落在了晏青棠身上。

    石師兄驀地想起她方才的那番話。

    如若結界未破就要逃去秘府,那若是——

    “……若是結界破了呢?”石師兄問。

    卻見晏青棠笑眼一彎。

    “那便代表我成功了。”她的語調一如往常,就像是在和他們討論中午吃些什么又去誰家打壺酒般平和,可說出的話卻叫人瞠目結舌。

    “我會引開那個煉虛境的魔族,沒了他在一旁威懾,渡空前輩便可以騰出手來,一一收拾剩下的蝦兵蟹將。”

    如此一來,危機自解。

    她像是在說瘋話,看上去精神狀態極度堪憂,蘇群玉不禁嘖了一聲,覺得晏青棠可能是窮瘋了。

    “你引開煉虛境?”他接過話頭,“那還真是巧了——我晚上做夢的時候也會夢見我腳踩煉虛拳打渡劫。”

    可他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迎著晏青棠的眼,他忽然意識到她并不是在開玩笑,蘇群玉悚然一驚。

    “你不是窮到發瘋。”他神情恍惚的看著晏青棠,“我看你是真的瘋了。”

    一個元嬰初期對上煉虛境的大能,怕是揮手間便會被奪去性命。

    晏青棠這分明就是不想活了。

    時歲頓時就開始掏芥子戒:“好了你不要想了,放棄你這個危險的念頭,你不是想要一千萬嗎,我雖然現在身上沒帶夠,但是砸鍋賣鐵也給你湊齊。”

    他和明禪真就頭對頭湊靈石去了,甚至還扯上了葉眠秋三人,連一貧如洗的陸聞聲都被搜刮了一遍。

    靈石嘩啦啦的落地,美妙的撞擊聲不絕于耳,晏青棠羨慕的直流口水。

    貧窮的她永遠都無法同這些隨時隨地湊出來一千萬的狗大戶和解。

    她惆悵的抬起頭,目光落在了那些隨時都能沖下來大快朵頤的魔族身上。

    不能再拖了。

    方才插科打諢的功夫,體內的氣息已被她調整到最佳狀態,晏青棠偏頭望向連亭,粲然一笑。

    “勞煩師弟了。”

    不知春忽的蕩起劍光,載著她和連亭一飛而起。

    劍起的剎那,陸聞聲等人若有所感的回頭,卻只見到了晏青棠和連亭的背影,毫不猶豫的穿過了最后的屏障,撞進了魔群之中。

    這無異于是自投羅網。

    魔物們興奮地一擁而上,準備分食掉這兩個不知死活的人類,然而下一刻——

    朱紅色的長戟劃過虛空,帶著極暴戾陰煞的力量刺了出去。

    拂霄戟乃是魔尊伏稷之兵刃,對魔族有天然的威懾和殺傷力,此刻它輕易地劃開了魔物們的身軀,瞬息之間便吸走了他們的全部生機與血肉,只剩下了一層干癟的皮。

    這是一柄被鎮壓了三百年的兇兵,一經出世,定要以鮮血為祭。

    他們并不戀戰,拂霄戟氣息散開,威懾著周遭魔族,魔物們的動作霎時一滯,趁此空檔,連亭一戟殺出一條血路,晏青棠順勢牽來靈氣,繁復的線條現于掌心,頃刻間符箓便成。

    這是一道疾風符。

    如其名,主快如疾風。

    疾風符的作用下,不知春的速度頓時提升了一大截,霎時間撞出包圍圈,向著結界壁障處奔去。

    晏青棠并沒有回頭。

    她在賭。

    賭這群魔就是為了拂霄戟而來。

    賭拂霄戟現身,定會引起那位煉虛境的注意。

    她確實沒有想好該怎么做。

    因為面對煉虛境的大能,巨大的境界差距下,所有的預設都是不成立的,大能一瞬間轉圜的念頭,又或者是他們一絲一毫的分心失誤,都可能會導致計劃的全然崩盤。

    ——她是真的有可能死在半路。

    還不如隨機應變,走一步看一步。

    但幸運的是,她賭對了。

    身后黑影驀地追擊而來,煉虛境的威壓隨之沉沉壓下,不知春瞬間失去控制,帶著晏青棠二人墜落在地。

    堅硬的山石劃破了晏青棠的肌膚,周遭空氣都仿佛被剝奪,壓迫的她喘不過氣,又有山巒傾壓而來,渾身骨骼都在這股重壓下咯吱作響,痛的她渾身顫栗。

    可這痛苦只持續了一息。

    拂霄戟驀地斬斷山巒,連亭溫暖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小臂,穩穩的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軀。

    晏青棠咽下口中血氣,抬頭瞇眸,打量著懸于半空中,正居高臨下望著他們的那道身影。

    他極高極瘦,看上去就像一只竹竿成精,忽略掉他額頭上那一排眼珠子的話,也勉強算是長著一張人臉。

    眼珠子魔卻并沒出手,甚至稱得上是呆愣的停在了半空中,八只眼睛齊齊盯在了連亭身上,面上滿是驚疑不定。

    晏青棠清晰的看見了他顫抖的面頰與眼底的懼意。

    這是長久以來處于威懾之中產生的下意識的情緒,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是想喚出什么卻又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眼珠子*魔覺得自己今天真是活見鬼了,先是看見了兩個不自量力的低修沖出了梵音寺找死,而后又發現兩個低修之中的那個男人,眉梢眼角像極了他們失蹤許久的“魔尊”。

    隱沒于心間的恐懼瞬間升起,但隨后他便意識到了不對勁。

    ——年齡對不上。

    這倒是有點意思了。

    他八只眼睛滿是興味,目光落在二人之間轉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晏青棠身上。

    “這莫不是他的兒子?”眼珠子魔忽然扯出一個惡劣的笑,“他和你生了一個孩子?”

    晏青棠:“?”

    這話在腦子里轉了一圈,她才反應過來是何意。

    打死她都沒想到,自己竟真的有一日當上了連亭的“娘”。

    大概是因為眼珠子魔不是個人,他說的話也不是人話,她明明是一個年方二八的妙齡少女,被這狗玩意上嘴唇一碰下嘴皮,瞬間就成了帶娃老嫗。

    難道她和連亭站在一起,看上去很顯老嗎?

    可真是長著八只眼睛都藏不住的眼瞎。

    晏青棠偏頭看了眼仍處于狀況外,不知道自己生了自己的連亭,幾度欲言又止,如果不是打不過眼珠子魔這個丑東西,她真想沖上去撓他個滿臉花。

    眼珠子魔卻并不在乎晏青棠的火氣,畢竟誰又會在意一只螻蟻。

    世間有容貌相似之人并不算稀奇,“兒子”之語也不過是戲言,他慢吞吞的垂眸,看向那張與記憶里過分相似的臉龐,忽然惡向膽邊生。

    “初出茅廬的小畜生。”眼珠子魔驀地扯起嘴角,像是在罵連亭,又像是透過他,侮辱與他相像的“魔尊”。

    晏青棠睨著他的神情變化,眸光一動。

    ——她沒有錯過眼珠子魔眼底自閃而過的殺意。

    她曾質疑過連亭因何受傷,當時猜測是因為魔族內部爭斗,如今看來,她猜對了方向。

    起碼這個眼珠子魔就很不服連亭的模樣,甚至是想……殺了他。

    他或許曾經迫于“魔尊連亭”的威懾不敢動手,但此刻卻敢殺一個與連亭相似的少年泄憤。

    眼珠子魔抬起干枯褶皺的手,隨意落下一掌。

    天地靈氣都在他這一擊的攪動下沸騰起來。

    連亭瞬間抬步,擋在了晏青棠的身前。

    他顯然不悅,眸色極冷的抬眼。

    他能感覺到體內奔涌著的奇怪力量正在不間斷的沖擊著他的經脈,迫切的想找到一個發泄口。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抬起了拂霄戟,朱紅色的長戟橫于身前,今人心悸地氣息環繞著他,也分不清到底是戟的力量還是他的力量,總之糾纏在一處,呼嘯著向前沖去,堪堪擋下了眼珠子魔的一掌之威。

    連亭的面色有些蒼白,顯然強行接下這一招還是有些吃力,但他卻沒有后退半步,直愣愣的杵在原地。

    眼珠子魔訝異的挑了挑眉,似乎想通了什么一般。

    “怪不得你們敢走出渡空老和尚的龜殼,原來是想利用拂霄戟對付我?”他哼笑一聲,“愚不可及。”

    他驀地伸手,向拂霄戟抓去,連亭順勢一劈,涌動的陰戾煞氣咆哮著沖向前去。

    這二人尚在角力,晏青棠卻兀自退后一步。

    眼珠子魔有一點猜錯了。

    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著用拂霄戟傷到他。

    能握住拂霄戟的只有連亭,可連亭的狀態太不可控了,她不可能將全部希望都放在他的身上。

    她最初的目的,就是讓連亭拖住他而已。

    如她所預料的那般,頂著那張臉的連亭一出現,便奪走了眼珠子魔的全部目光,擾亂了他的心神,甚至于忽略了她這么大個人的存在。

    以及……還有件意外之喜。

    晏青棠感受著周遭被眼珠子魔牽引、變得躁動的靈氣,自芥子戒中摸出了一只玉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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