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忠丫鬟怒斥負心人
韓建德聽見“砰砰砰”的敲門聲,忙從堂屋里出來,奔向門口。
“來了來了,別拍了。”
這幾日,到他家求燈的人來了好幾波。
他倒是都給拒絕了,可韓昭卻又從街上買了紙和其他做燈的東西回來,說,反正也還閑著,不如趁這上京前的這些時日,再多做幾個燈籠,等她走了,他可以把燈賣給這些人,還可以再掙一些錢,過個好年。
韓昭關在燈房里,日日閉門造燈。韓建德見她心情似乎不是太好,只能盡量避免求燈的人再來打擾。
今日這敲門聲格外地響,韓建德心內嘀咕:這是來求人的?還是來尋仇的?別把我的門給拍爛了。
他快步走到門后,下了門栓,拉開門。
門口是個小姑娘,面生的很,看穿著打扮應是大戶人家出來的。
韓建德沖她擺了擺手,道:“不做燈籠了,人快去京城了,沒時間,你們過完年再來問吧。”
話剛說完,小姑娘就身子一側,越過韓建德,闖進了院子里,站在院子里中央大喊道:“韓昭,你這個王八蛋!你在哪?給我出來!”
韓建德這時才反應過來,這個小姑娘可不是來求燈的。她可能真是來尋仇的!
嚇得韓建德忙轉過身來,急忙問道:“你是誰?找韓昭干什么?”
鶯兒回瞪了他一眼。她憋了一路的氣,準備上門就把韓昭罵個狗血淋頭。
開門的卻不是韓昭,而是一位不想干的老人,她曾見過幾面,知道他是韓昭的爺爺,因此進來時只忍著。
現下既然罵開了口,這氣就剎不住了,也不管什么尊老愛幼了,不客氣地回道:“你管我是誰,我問你,韓昭在哪里?”
她快速地掃了這一眼就望到底的小院,見燈房的門緊閉,手一指,問:“她是不是在這里?”
抬腳就往燈房門口去,韓建德忙上去想攔著她。
可鶯兒風風火火,三步并作兩步邁上了臺階,一腳就踹開了燈房的門,跨了進去。
這動靜把韓建德都嚇了一跳,停了下腳步,他慌得想跟進去看看,剛想邁步,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他扭頭一看,院子中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個小姑娘,此刻正緊緊拽著自己胳膊。
曉月在后面追著鶯兒,緊趕慢趕,跑得氣喘吁吁,還是慢了鶯兒兩步路。
她剛進韓昭家的院子,就看見鶯兒破門而入那一幕,心下一緊,她趕忙拉住準備上前的韓建德,笑道:“爺爺,沒事的,就是朋友間有一些小誤會,您老放心,我進去瞧瞧啊。”
曉月笑得乖巧,人又長得一副不會說謊的樣子,韓建德聽她這么說,心里倒信了三分,腳步就頓了下來。
曉月忙松開手,快步進了燈房,轉身把門關上。
鶯兒“咣當”一腳踢進了燈房,韓昭才從做花燈的沉浸中回過神來。
燈房里已經放了好幾只她剛做完的花燈。
鶯兒進了燈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手里還捧著未完工的燈籠的韓昭。
她家小姐為了這個人,都快不吃不喝了,那么傷心,結果她還好模好樣的,繼續沒事兒人一樣坐在這做她的那個破燈籠。
一股怒氣上涌,鶯兒張口罵道:
“你個王八蛋!大騙子!爛心爛肺的大爛人!我們小姐真是瞎了眼,才會看上你!”
“虧小姐還為你傷心,飯都吃不下,你倒像個沒事人一樣!”
“怎么?贏了比賽,出了名,準備另攀高枝去了?”
“從前,戲本上只說那窮讀書的是無情無義之人,我看你這不讀書的,比他們更狠,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虧小姐那么幫助你,我呸!養條狗都比你知道感恩!”
她的話如連珠炮似的,一句接著一句,砸在韓昭身上。
韓昭定定地坐在原地,任由鶯兒痛罵。
她的確該罵,韓昭想,惹得小姐為她傷心,還吃不下飯,她的確是像鶯兒所說,是個騙子,王八蛋。
鶯兒罵了一通,還不覺得解氣,她氣沖沖地上前,抬起腳,狠狠地剁在剛做好的那幾只燈籠上,把它們踩了個稀巴爛。
又見韓昭身后面還有一盞燈,正是中秋花燈賽上那盞奪冠的神女燈。
“你也配留著這盞燈,真是沒得辱沒了小姐!”鶯兒冷哼一聲,跨過韓昭,一把把燈推倒在地。
還想再補上兩腳的時候,韓昭終于起身,擋在她身前道:“有氣沖我撒,燈是無辜的。”
鶯兒瞪著她道:“你以為我不敢打你嗎?”
曉月一看兩人對峙上了,連忙上前,從身后抱住鶯兒,箍住她兩條胳膊,防止她真出手打人,溫聲勸道:
“你氣也撒了,人家的燈籠都被你踩爛了,咱就別打人了啊。小姐指定也不樂意看見你打人,是吧?早飯還沒吃完呢,我們回去吃早飯啊。”
她一邊說著,一邊拖著鶯兒往門口撤。
鶯兒氣還沒完全消,也做不來真打人的事兒,小姐現下指不定還心疼這個人呢。
她惡狠狠地瞪了韓昭一眼,道:“以后別讓我看見你!”
說完,掙開曉月的懷抱,打開門,又氣勢洶洶地離開了。
韓昭扶起被鶯兒推倒的神女燈,還好燈布堅韌,沒有損壞。
曉月看了看離去的鶯兒一眼,又看了看在燈房里呆呆立著的韓昭一眼,無奈似嘆了口氣,頓了一下,才道:“小賀老師。”
韓昭的眼珠動了一下,抬眸,轉過頭來,靜靜望著曉月。
她是第一個認出,做花燈的韓昭是教繪畫的賀老師的人。
曉月見她這神情動作,心道自己果然猜對了。
她輕聲道:“賀小姐這幾日茶不思,飯不想,很是讓人擔心。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何事,也不知你真實身份究竟是誰。我只知道,你未必就對賀小姐沒有情意。有什么話,不能說開呢?書上說,花開堪折直須折,賀老師,還望珍惜這份情意。”
韓昭聽完她這番話,垂下眼眸,苦笑了下,又抬眼望著她道:“我知道了,謝謝你,曉月。”
曉月點點頭,也隨即離開。
韓建德在燈房外聽了那么幾句沒頭沒尾的話,也沒弄明白,兩人是因何鬧的誤會。
一墻之隔的王大娘家,王大娘吃完早飯,收拾收拾準備去滿園春,就聽到隔壁院子好像傳來了鶯兒的聲音。
只有一聲,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快出門的時候,她見錢小舟還賴在家里,催道:“你還不趕快去你韓大哥家幫忙,在這偷什么懶!”
她能下地走路后,催了好幾次,兒子都不去韓家,王大娘都開始疑心起來。
見這次兒子又沉默了,王大娘終于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錯事惹她生氣了?”
錢小舟知道再瞞下去終究不是個事兒,他心一沉,把王大娘病重期間自己做的事兒全都跟她一一坦白。
王大娘越聽越沉默,聽錢小舟講完全部的經過,她已是熱淚流下,哭道:
“兒啊,你怎么能做這種事?先前,我們娘倆快餓死的時候,是韓昭拖著她爺爺過來,給我們送了口吃的。后來又傳授你手藝,你怎么能做出如此不義之事?讓我以后還怎么有臉去見他們?我寧愿我死了,都不愿意你做這種忘恩負義的小人。”
錢小舟聽她娘如此說,膝蓋一彎,跪了下來,和王大娘抱頭痛哭:“娘,我也不想的,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做。嚴二說我必須得燒了那個花燈,他才肯放胡大夫回來救人。娘,我不想你死啊!”
王大娘哭道:“為了救你娘,就可以什么都做嗎?嚴二讓你殺人,你也殺人嗎?是我教子無方呀!”
說著她起身去了廚房,再出來時,手上多了一根搟面杖。
王大娘揮動胳膊,搟面杖重重落在錢小舟背上。他咬牙跪在地上,硬生生受著。
“我打你,是因為你不孝不義。你害了你的朋友,是為不義;雖然保全了你老娘的性命,但我卻因此蒙羞,是為不孝。是我沒有教好你。”
搟面杖一下一下落在錢小舟背上,他哭得滿臉是淚。
不僅因為疼,更因著他娘的這番痛罵讓他的愧疚之情終于有了一個可以發泄的出口。
王大娘打了五六下,終是不忍心,撇下搟面杖,抱著兒子痛哭起來,道:“你去給你韓大哥請罪去吧。”
韓建德剛幫著韓昭清理完燈房的幾只花燈,心里嘀咕著也不知道小姑娘哪來那么大的火氣。
他以為里面也沒什么事兒發生,結果一進來,滿地狼藉。
問韓昭發生了何事,韓昭也只搖著頭說沒事兒,有一些誤會,老爺子也就不問了。
一出門,他就看見錢小舟低著個頭進了院子,韓建德剛想打個招呼,錢小舟二話不說,“撲通”一聲,在燈房門口跪下了。
韓建德傻了眼,怎么回事?這一早上,一個兩個的,鬧什么呢?
韓昭瞥了一眼在燈房門口跪著的錢小舟,心下就明白怎么回事兒了。
中秋過后,賀喜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可她始終不見錢小舟的身影,再一想到,自從失火那日后,她再也沒有見過錢小舟,甚至救火的人里也沒有她。
韓昭就明白了,這場火是誰放的。
如今再聽錢小舟痛哭流涕地講述前因后果的時候,她心里只剩平靜。
錢小舟哭得滿臉通紅,背上也疼,道:“韓大哥,我知道錯了,你能原諒我嗎?”
韓昭低頭望著他,道:“我能理解你。”
他年歲尚小,遇到這種事,慌張自是情有可原。換做是她,若是能救父母,也未必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但是”她又道,“我不能原諒你。”
傷害已經造成了,是不可挽回的,一句輕飄飄的道歉解釋,就想乞求原諒,那對被傷害者難道不又是一次傷害?
就如她對賀小姐。她欺騙了她,傷害了她,是沒有資格乞求她原諒的。
韓昭平靜道:“你還小,還不知道,做的任何錯事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你要學會承受這份代價。”
錢小舟是,她亦是。
錢小舟聽得懵懵懂懂,只知道韓昭沒有原諒他,哭著點了點頭。
韓昭想,她也要為她做的錯事去付出代價。
下午,滿園春里,曉月正在刺繡,前面的跑堂忽然過來告訴她,有人找她。
曉月一臉疑惑,還是放下了針線,去了前面的店鋪。
是韓昭。
曉月遲疑了一下,還是道:“韓公子,你找我何事?”
韓昭道:“可否麻煩你,代我轉告一句話給小姐?”
曉月問:“什么話?”
“明日酉時,我在城外煙雨亭等小姐,不見不散。”
第42章 知真相小姐心慌亂
晚間,賀府,曉月從滿園春回來,先進了她和鶯兒的房間問鶯兒:“小姐今日好點兒了嗎?”
鶯兒愁眉苦臉地道:“還和前幾日一樣。”
曉月了然的點了點頭,道:“我去看看她。”
鶯兒道:“行,你讀書多,興許你勸勸小姐,有些用呢。”
曉月轉身出了門,到賀蘭君房門口,輕輕地推開了門。
房間里靜悄悄的,賀蘭君依舊躺在床上,不知睡沒睡著。
曉月放輕了腳步,走到賀蘭君床前,輕聲道:“賀小姐,韓公子今日來找我,她托我轉告一句話給小姐。”
床上的人微微動了一下身,一句有些沙啞的聲音飄過來,“什么話。”
曉月道:“韓公子說,明日酉時她在城外煙雨亭等小姐,不見不散。”
床上的人聽了這話沒什么動靜,良久,她輕輕吐出句:“我不去。”
當日話已說明,再見不過是說些寬慰的話,她不想聽。
曉月愣了一下,倒沒想到賀小姐會如此干脆地拒絕,在她看來,兩人定然是有什么誤會苦衷,說開了,興許大家就都不會這么難過了。
可是既然賀小姐選擇不去,那必然是已被傷得太過,不想再次面對。
話既然已經帶到,她也不好再說什么,只能勸導道:“小姐還該好好愛惜身體,莫為了其她人,糟踐壞了自己的身子,鶯兒日日為小姐擔憂,小姐也得想想她和夫人老爺啊。”
賀蘭君聽了這話,默默撐起了身子,望著曉月道:“我知道了,謝謝你,曉月。”
話已說盡,曉月只能無聲地嘆息著離開了。
翌日,鶯兒就驚喜地發現她家小姐好了,起床了,也吃飯了,雖說吃得心不在焉,也比之前就吃兩口強多了。
鶯兒在心底暗道:果然還是曉月會說話,她一勸,小姐就聽。
賀蘭君魂不守舍地捱過這一天,捧著本書在窗邊的榻上看,鳥雀飛過一波又一波,也不知書翻了幾頁。
眼見著日頭越來越下落,她忍不住問鶯兒:“現下什么時辰了?”
鶯兒道:“剛過酉時。”
賀蘭君點點頭,哦,已到酉時了。
手中抓著的書的那一頁,指尖緊了松,松了緊,書頁上很快出現揉折的褶皺,那一頁卻終究沒有翻過去。
鶯兒又笑道:“眼下這節氣,太陽一落就涼了下來,小姐可得仔細多穿些衣服,免得夜里受了涼。”
賀蘭君沉默半晌,終于道:“鶯兒備車,我要出一趟門。”
天邊一輪昏黃的太陽漸漸地向林子里墜去,陣陣飛鳥,成群結隊。盤旋著回了巢穴。
郊外的官道上,一輛馬車慢悠悠地行駛著。
鶯兒不開心地抿著個嘴坐在馬車里面,對面的賀蘭君戴著個白色的帷帽,看不見面容。
小姐今日下午的時候,忽然告訴她要出門一趟,可把她高興壞了,以為小姐終于好了起來,愿意出門透透氣了,誰知卻是來見韓昭的,那人還挑了個這么荒無人煙的地點和時辰。
可是小姐好不容易能出趟門,鶯兒只能不情不愿地跟過來。
帷帽下賀蘭君表情平靜,任由腦子放空,不去想韓昭約她來究竟為何。
馬車停在了山腳下,那是一座并不太高的小山,雖已入秋,山上還是郁郁蔥蔥,籠蓋著濃郁的綠色。
賀蘭君下了馬車,轉頭對也要下來的鶯兒道:“你在這兒等著我。”
鶯兒一臉不情愿的樣子,不想讓小姐再見那個人傷心,可還是聽話地留在了原地。
賀蘭君轉身,沿著上山的小路,緩緩地拾級而上。
太陽還未落山的時候,韓昭就已經到了煙雨亭。
她靜靜地立在庭中,望著滿山蒼翠。
和三月三上巳節時滿山勃勃生機的景象不同,入了秋之后,雖然仍舊翠綠欲滴,終究還是多了些蕭瑟的意味。
再過不久,等陣陣秋風吹過,這些綠葉,就會枯黃凋落。
亭子就在山腳往上不遠的地方,賀蘭君走到近前,就見到了亭子中的韓昭。
隔著輕薄的面紗望過去,她又久違地穿上了那身白色道袍,白衣青衫,一如在這雨亭第一次見面那樣。
賀蘭君進了亭子,韓昭聽見動靜轉過聲來,目光落在賀蘭君的帷帽上。
雖然隔著帷帽,看不清賀小姐的面容,但她能感受到,賀蘭君的一雙眼睛在跟她對視。
一時間,兩人對望,滿山寂靜。
良久,韓昭先開了口,輕聲道:“賀小姐。”
賀蘭君在帷帽里收回了目光,穩住心緒,開口,淡淡回:“韓公子。”
昨日聽鶯兒說賀小姐狀態不好,她擔心,于是問:“賀小姐近來可好?”
“有勞公子掛心,一切如常。”
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韓昭苦笑下,嘆道:“那就好。”
一切如常就挺好。
“你約我見面就是想說這些?”帷帽動了下,賀蘭君反問。
韓昭愣了一下,她想說的自然不僅這些,還有最重要的事要說。
可是話到嘴邊,她又退縮了。
她又想說些別的,好讓那個話題往后延一延,也好讓賀小姐再留一留。
于是她道:“花燈節后,一直想找個機會,正式向賀小姐道謝。謝謝小姐的雪中送炭,如果沒有小姐的幫助,花燈節上我定然不能奪魁,也不會有機會去京城。”
“此生能遇到小姐,是我之幸事。”
這一句一句,從前在賀蘭君聽來,是情真意切的流露。
如今醒悟過來,她才猛然發現,這些話中含著的情誼倒是真真切切,只不過只是單純的感激之情罷了。
自己卻將它與兒女私情混為一彈,她不想再聽,于是冷聲道:“夠了,不要再說了。”
“并非我雪中送炭,只是從前利益交換,你教繡娘們畫畫,我幫你織新布。恰好那個時候做出來,是你運氣好,老天爺幫你罷了。”
“你能奪魁也是因為你有這個實力,我就不白得這個功勞。你日后去京城,飛黃騰達是你的造化,我也不敢居功。”
這番涇渭分明、恩斷義絕的話,讓韓昭苦笑起來。
賀蘭君上山前,在心中還有一些隱秘的期待,她掙扎一天過后,還是赴約,心里不免想著,也許,萬一,韓昭是有苦衷的,她們是不是還是有可能。
于是終究是坐在了銅鏡前梳洗打扮,坐在鏡子前,她才猛然發現鏡中人憔悴不堪,眼圈泛紅,出門還戴上帷帽遮住。
可現下,她徹底清醒了。
“既然話已說盡,我們就此別過吧。”賀蘭君冷冷落下一句,轉身向亭外走去。
韓昭情急之下,忙拉住賀蘭君的衣袖,道:“賀小姐,我還有話要說。”
賀蘭君沒有轉頭,問:“什么話?”
韓昭低下眼眸,有些哀傷,道:“賀小姐,我今日來,其實是來跟你認錯的。”
賀蘭君的帷帽緩緩地轉了過來,問道:“什么錯?”
韓昭抬起眼,直直地望著賀蘭君藏在帷帽后的雙眸,她艱難開口:
“我錯在,欺瞞了賀小姐,讓小姐的一腔情誼錯付于我身上。”
賀蘭君隱隱覺得她要觸摸到事情的真相,心內忽然有些恐懼,她張了張嘴,穩住心神,問道:“你欺瞞了我什么?”
韓昭沒有說話,拽住賀蘭君衣袖的手,緩緩往下,牽住了她的指尖。
那力道很輕,輕到只要賀蘭君輕輕一用力就可以掙開。
可她卻任由韓昭牽著她的指尖慢慢地往上,毫無反抗之力,連賀蘭君都分不清,她是無力掙開,還是無心掙開。
被牽住的指尖最終落在了韓昭心口的位置。
絲綢布料柔軟光滑,且因著在涼風中靜立許久,摸上去先感受到的就是絲滑涼意。
韓昭的手溫熱,壓著賀蘭君的手,漸漸用力向下,直到整個手掌壓著布料,和底下的柔軟嚴絲合縫。
涼滑的布料被染上了熱意,賀蘭君感受到手底下撞擊著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驀然,她感受到一點不對勁,手指微微動了下,與手掌貼合的曲線下,雖然隔著層層布料,她還是能感受到那份不應當出現的柔軟。
心跳聲驀然震耳欲聾。
賀蘭君慌的瞬間抽回了手,掀開帷帽面紗,震驚地望著韓昭。
韓昭定定地望著賀蘭君,眼底似有淚光閃現,啞聲道:“賀小姐,正如你感受到的那樣,我是個女子。”
賀蘭君不敢置信地搖了搖頭,身子似站不住一般,往后踉蹌兩步,倒在涼亭的椅子上,神情恍惚,喃喃道:“你是女子?”
韓昭看賀蘭君這備受打擊的樣子,心內一陣酸澀,上前兩步,蹲下身子,雙膝抵著地面,幾乎像是跪在賀蘭君面前道:
“賀小姐,我不是有意隱瞞,也不是有意害你傷心難過如此。可我的的確確成了個騙子,我也不敢乞求你的原諒,只希望小姐能保重身體,不值得為我這個騙子傷心難過。”
賀蘭君似乎是一時無法接受心上人忽然變成了女子,仍舊處于一副震驚的狀態,睜大眼睛,眼神慌亂地掃過韓昭的臉上,胸前,又不知看哪里好。
忽然,她猛然起身,逃跑一般匆匆離開了亭子,順著臺階往山下面跑去。
亭子里,韓昭依舊跪在地上,低著頭,兩滴眼淚終于從淚框落下,砸在地上。
山腳下,鶯兒在馬車前來回踱步,等著她家小姐,一抬頭,就看見賀蘭君急匆匆地從山上奔了下來,像是身后有什么東西在追趕一樣。
鶯兒忙迎了上去,急忙問道:“小姐怎么了?是不是她欺負你了?我幫你揍她去。”
小姐的這幅樣子,一看就是受了驚嚇。
說著就要往山上沖,賀蘭君忙拉住她,喊道:“別去。”
鶯兒被小姐拉回來,不死心,又問道:“小姐,到底發生了何事?你如此慌張?”
賀蘭君只搖搖頭,什么都不說,甚至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方才發生了何事。
坐在馬車里,她的整個頭腦還是混亂的,滿腦子只有一句話:
她喜歡上了一個女子,這太荒唐了!
第43章 將離別赴京眾人送
夕陽終于徹底隱沒*在林子里,落下了最后一絲光輝。
暮色沉沉,萬籟俱寂。
風吹過亭子里跪著的人,她身上衣衫隨風輕動。
韓昭擦干眼淚,終于起身,轉身,沿著臺階緩緩往下走去。
回到家,韓敬德等在院子中,見她這么晚才回來,有些擔心,問道:“你去哪兒了?”
韓昭:“出去隨便走了走。”話出口,才發現聲音有些啞。
她低頭,見院子中的地上堆了好幾個籃子,還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用布蓋著的東西。
甚至還有一只被綁住的活雞,大紅冠子,尾巴高揚,不時發出咯咯咯咯咯的聲音
韓昭掃了一圈,問:“這些是……”
韓建德笑道:“這都是街坊鄰居們送來給你的。聽說你要到京城去給皇上做燈,大家想著略盡一點心意,沾一沾喜氣。”
他指著一個籃子道:“這是你王大嬸送的山核桃,可以帶著路上吃。”
又掀開了一塊布,道:“這是你吳大叔送的,自己臘的肉干,天氣冷了,可以放好幾個月。”
“還有這只雞,是前幾日來找你做燈籠的人送的,說等年后你回來,他再來,這雞且當先排著隊。”
韓昭心知這一路山高路遠,這些東西都帶不上,心內還是很感謝鄰里的這片熱心,此時,也真真切切有了要出遠門的感受。
韓建德笑道:“你看看還缺什么,提前備了,免得走時慌亂。”
韓昭道:“好,我明日就整理整理,該買的就上街買去,爺爺,你幫我謝謝街坊鄰居的好意。”
韓建德道:“早說過了!”
韓昭合計了一下,其實要買的東西也沒有很多,多備一些干糧,再買幾身厚些的衣物和床褥就差不多了。
京城的冬日比安寧縣要冷得多。
在她記憶里,每年京城大雪過后,總有凍死人的事情發生。
心善的人家就會在那幾日施粥,幫助乞丐或者是窮苦人家熬過那個冬天。
相比于京城,安寧縣的冬日就顯得溫和多了,她在這兒穿的冬衣到了京城自然是抵抗不住那邊的嚴寒。因此,購置厚一些的冬衣,就非常必要了。
賀家有安寧縣最大的成衣鋪子,但顯然不是她現下應當選擇的店鋪。
韓昭又走了兩條街,換了另外一家名氣小了些的店鋪做衣服,棉花也是在店內買的,連店內伙計都感嘆了一句:“嚯,這襖夠厚的呀。”
因著還得讓店里的裁縫現做,店鋪掌柜的跟她約定三日后來取。
三日后,韓昭如約從成衣鋪取回了訂做的冬衣。
她進了巷子,看見王大娘正在她家門口徘徊,韓昭心下疑惑,張口問道:“王大娘,怎么不進去呢”
王大娘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正是韓昭。
她面露尷尬,說話也開始磕磕巴巴起來:“哎呀,這,這,這不是正要進去嗎?也,也不知道你在不在?”
知道兒子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之后,王大娘再看見韓昭也覺得心有愧疚。
那日錢小舟在院子里認錯,她也在門口看著,知道韓昭沒有原諒自己的兒子,因此在門口徘徊半天,猶豫要不要進去。
韓昭推開了門,門沒有鎖,她進去,又轉身向門口的王大娘道:“進來說呀,王大娘,你是有什么事嗎?”
錯不及家人。韓昭想,兒子犯的錯,不應當怪到母親頭上。
王大娘訕訕地笑著,跨過門檻,進了院子,又見韓昭手上抱著的衣服,問道:“你這是做衣裳去了?”
韓昭點點頭,道:“對,做的冬衣,做厚實些,暖和。”
王大娘忙道:“哎呀,你怎么不找我給你做呀?還省了找裁縫的錢。”
韓昭笑了笑,道:“做這衣裳也挺費事的。”
王大娘又想起兩家人的關系已非昔日可比,尷尬中又有些難過。
她捏了捏手里的鞋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聽你爺爺說,你要去京城了,一去好幾個月,我給你做了雙鞋子,你帶著路上穿。”
她以前給韓昭做過鞋,大小比劃著應當能穿。
韓昭看著王大娘臉上的尷尬之色,嘆了口氣,直接道:“王大娘,我以后也沒法教小舟了,他是個伶俐孩子,踏實下來,以后安心學門手藝,安身立命不是問題的。”
為人父母,為子女籌謀,終究讓人動容。
王大娘雖存了些為自己兒子彌補錯誤的心,但給韓昭做鞋也不全是為了自己兒子,確實是想為韓昭做些什么。
只是終究自己兒子有錯在先,也怨不得別人這么想。
王大娘道:“我也不是為了他。即便你不教他,咱們鄰里這么多年,我也得有點表示不是?更何況你和你爺爺也幫了我們那么多,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縫縫補補的,你盡可以來找我。”
說罷把鞋子往韓昭懷里一塞,轉身走了。
韓昭抱著東西立在原地,忽然覺得自己剛剛那番話說得有些重了。
唉!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她想。
*
鶯兒覺得她家小姐這幾日變得怪怪的。
那日小姐從山上慌慌張張跑下來,她死活問不出在山上究竟發生了何事。
可自從那日后,小姐就開始時不時地發呆。
在書桌前看書的時候,思緒不知道跑到哪里,望著窗外,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
還經常問她一些沒頭沒尾的話。
比如,正喂著魚呢,忽然問了她一句:“鶯兒,你說這……”
她湊過去,張著眼,等小姐說下半句,小姐卻卡住了。
半天后,又拋下一句:“算了,當我沒問。”
把她的好奇心勾的起起伏伏,上上下下。
小姐到底想問什么?!
賀蘭君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問什么。
那日她腦中一片空白,落荒而逃,等夜深夜深人靜的時候,又忍不住去想這荒唐的遭遇。
韓昭在亭子里似乎流淚了?賀蘭君忍不住想,她因何流淚呢?又為誰而流淚呢?
果真不能嗎?那些沒頭沒尾的話,她起了個頭,就說不下去,不知道該找誰要個答案。
日子卻還是要照常過下去,她去了曠了好幾日的滿園春,店里竟然有人在等她。
李智一見賀蘭君出現,不客氣地問:“前幾日的聚會,你為何沒來?”
氣勢洶洶,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
賀蘭君隱約想起,似乎是有這么一封請帖,當時自己正暗自神傷,連回都沒回。
鶯兒見小姐沒說話,上前替她答道:“我們小姐前幾日病了。”
相思病也算病吧?鶯兒想。
此言一出,李智氣勢瞬間變得慌亂起來,再看賀蘭君,的確一副懨懨的樣子,張了張嘴,想道歉,又不好意思,嘴硬道:“我又不知道,你怎么不說?”
賀蘭君輕聲問:“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智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過幾日,我要跟我爹他們一塊兒去羅州,很遠的地方,我爹說還可以看到海。”
她在家里軟磨硬泡好久,才讓她爹同意下次出門做生意時,帶上她一塊兒長長見識。
這次去的羅州離安寧縣有十萬八千里那么遠,她的小姐妹們從出生到現在,都沒離開過安寧縣這塊地方呢。
前幾日的聚會上,她特意提了這事,還說回來要給姐妹們帶特產,帶禮物,可惜,賀蘭君不在。
她也不能去賀府,顯得她巴巴地炫耀,所以來滿園春看看,沒想到這么巧就等到了。
賀蘭君和鶯兒對看了一眼,不明白她這話是什么意思。
李智仰了仰下巴,像個驕傲的孔雀一樣,沖著賀蘭君道:“你要什么禮物啊?我可以帶給你。”
不是只有她賀蘭君可以給別人送別出心裁的小禮物,拉攏人心,她也可以。
賀蘭君垂眸,沉思一會兒,道:“如果可以,給我帶本書吧。”
古人常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不知這答案,書中能不能尋到?
李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書,安寧縣買不到。
可還是豪氣道:“行,等我回來帶給你!”
說完就告辭,又仰著下巴離開了。
鶯兒看著她的背影,總覺得這李家小姐,腦子似乎和旁人不一樣。
*
秋日午后,日光甚好,微風和煦。
滿園春的后院里,一群繡娘把繡棚都搬到了院子里,曬著太陽。一邊繡著花,一邊閑聊笑談。
賀蘭君坐在旁邊的石凳上,桌子上攤著賬本,卻已神游天外。
“王嬸,聽說那個做花燈的韓昭就住你家那條巷子呀。”一個繡娘沖王大娘問到。
也不知這話題怎么就從家長里短,蹦到一個做花燈的少年身上了。
王大娘頓了下,點了點頭,道:“對,就住我家隔壁。”
“那么巧呢。”問話的繡娘有些驚喜,又順嘴問道,“哎,那她婚配了嗎?那天瞧著,長得還挺俊呢。要是沒有的話,我可把我家妹子介紹給她了,咱這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因為沒有外人,繡娘們的言論就格外大膽了些。
已經成婚的繡娘紛紛打趣這看上韓昭的繡娘,未婚的小姑娘抿著嘴聽著,曉月則有些擔憂地看向了賀蘭君。
王大娘搖了搖頭,道:“應當是沒有的,她今年也才十六,先前我還說要給她介紹呢,她說年歲還小,暫時先不考慮。”
“十六也不小了,過完年就十七了,這奔二十的人了,可以考慮了。”又有人接話好奇道:“那她家什么情況呀?嬸子,你給我們說說唄。”
禁不住其余繡娘的追問,王大娘嘆了口氣,道:“她呀,也是個可憐孩子,從小就跟著她爺爺過活,聽說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
王大娘母子倆是七年前搬到韓昭家隔壁的,自然不知道韓建德的孫子中間曾換過人。
即便有知情的人,也不想再戳人痛處,漸漸也便閉嘴不談了。
因為幼兒容易夭折,官府那邊,小孩子十歲以上才會登記戶籍,因此王大娘自然以為韓昭是韓建德的親孫子。
“不過,她從小就很爭氣,也很懂事。十歲的時候,她爺爺送她去私塾念書,她嫌花費太高,讀了一年就回來了。那私塾的先生還追到了家里,說這孩子聰明,不接著讀書太可惜了。”
說到這里,王大娘又嘆了一口氣,似乎在為韓昭惋惜,“這要是投生在一個富貴人家,說不定就高中狀元了。”
賀蘭君的目光,在繡娘們說出韓昭這個名字的時候就被吸引了過來,聽著王大娘的講述,她的眉頭漸漸地皺了起來。
如果韓昭從小就父母雙亡,十歲才進私塾,那她從前跟自己說的,她娘她爹的故事,又從何而來?
這個人,還有多少秘密瞞著她?
回賀府的馬車上,賀蘭君靠著馬車壁,靜靜沉思著。
想不通。
又想起下午繡娘問王大娘:“那小哥什么時候有空啊?我帶著我妹妹去瞧一瞧。”
王大娘回:“現下可沒空嘍,估摸著過了個幾天就要上京城去了,等她回來的時候,我再跟你說。”
賀蘭君深吸了口氣,對鶯兒道:“明日你請韓公子到府上,我們設個宴送送她吧。”
第44章 淺試探飲醉餞別宴
“咚、咚、咚。”一陣清脆的敲門聲響起。
韓建德拉開門,見門口站著的是上次那個罵人的小姑娘,神色緊張起來,手把著門,用身子擋住了拉開的縫隙,才問道:“你有什么事兒?”
鶯兒來請韓昭本就不情不愿,這下見她爺爺像防賊似的防著她,心里更不樂意了,撇了下嘴道,:“我找韓昭。”
老爺子回:“韓昭不在。”
話音剛落,屋里就傳來韓昭的聲音:“爺爺,我那把刻刀在哪里?你收起來了嗎?”
鶯兒狐疑地往里看了看。
老爺子面色僵硬了一下,心道怎么就這么巧,再晚一會兒,他就把這個小姑娘打發走了。
鶯兒也明白了自己這是不受人待見,她還不待見韓昭呢!
不過,小姐交待的事兒她還是得辦。她斂了斂神色,對韓建德道:“老爺子,我就找她說句話,這次絕不動手,也不會罵人。”
韓建德仍舊有些懷疑,腳步不動。
韓昭從屋里走了出來,見韓建德站在門口不動,也走了過來,又問了一遍:“爺爺,你在門口干嘛?我的刻刀你見到了嗎?我找不到了。”
此去京城,除了自己的衣物和干糧,她還把慣常使用的刀具和其他的工具都帶上了,熟悉的工具做起來才趁手。
韓建德轉頭回道:“就在那屋柜子的抽屜里收著呢。”
韓昭此時已到了門口,才發現站在門外的鶯兒,她愣了一下,問道:“鶯兒姑娘,你怎么來了?”
是賀小姐讓她來的?還是她自己想來,又來罵她不成?
又見韓建德堵著門的架勢,瞬間明白過來,對他道:“爺爺沒事兒,您讓她進來吧。”
韓建澤猶豫了一會兒,才讓開了門。
鶯兒瞟了韓昭一眼,才邁過了門檻,站在院子里對她道:“我有話對你說。”
韓昭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請說。”
鶯兒卻閉上了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盯著她倆的韓建德。
這就是介意有人在場的意思。
韓昭對韓建德道:“爺爺,我們就說幾句話,您不用擔心。”把鶯兒領向燈房。
只有兩個人在了,鶯兒才不情不愿地道:“我們小姐明日晚上在家中設宴,在你走前要送一送你,你明日能來嗎?”
韓昭愣了一下。
鶯兒見她神色,以為她不愿意,撇嘴道:“你愛來不來,話我已經帶到了。”
不來才好呢,她在心里又補充了一句。
韓昭回神過來,忙道:“自然是能來,還請替我轉告,多謝小姐好意,我定準時赴約。”
“知道了。”鶯兒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話,轉身就走。
韓昭待在原地,腦中想著,賀小姐這是原諒她了?
鶯兒回了賀府,稟明了賀蘭君,又哼哼唧唧道:“小姐,你怎么還要送她呀?”
賀蘭君望著水中的游魚,道:“我自有打算。”頓了一下,又盯著鶯兒道:“我還有一件事要托你去辦。”
鶯兒湊過來問:“什么事,小姐你說。”
賀蘭君湊到她的耳邊,輕聲耳語。
鶯兒的眼睛漸漸瞪大了,驚慌失措,話都有點兒結巴了:“小姐,這,這,不好吧……”
賀蘭君道:“鶯兒,我托你辦這件事,是因為我只信得過你。”
鶯兒咬咬牙,沖著小姐的這份信任,她臉上猶疑之色消散一空,重重地點了點頭,正色道:“小姐你放心,我一定幫你辦好!”
隔日,天剛黑下來,韓昭就到了賀府后門,輕輕敲了敲門。鶯兒已在門口候著,這邊的仆人已經被發打發走了。
她打開了門,門外,韓昭提著一盞燈籠,最簡單樣式,只用來照路的那種。
門外少年衣冠楚楚,打扮得像是去赴心上人的約。
鶯兒先前對她還有些怨恨,知道小姐今晚要對她做的事后,看她又沒有那么恨了,甚至有些可憐,神色復雜地看著她半晌,才道:“跟我走吧。”
韓昭靜靜地跟在鶯兒后面,這一走就一直走到了賀蘭君的閨房。
賀蘭君已備好酒菜,靜坐等候。
房間里香氣幽幽,韓昭進門見到端坐桌旁的賀蘭君,神色沉靜,一如當日初見。
賀蘭君見韓昭愣在門口,沖她展顏一笑:“你來了?快進來坐啊。”
韓昭看她毫無芥蒂的笑容,狀態也比那日庭中相見好多了,想著賀小姐應是放下這段錯付的情緣了,心中不免欣慰,又莫名的有些失落。
她落了座,笑道:“多謝小姐宴請。”
賀蘭君歪頭一笑:“大家既是朋友,何必這么客氣呢。”
朋友就夠了。賀小姐能原諒她,把她當朋友,她應當感到知足了,韓昭在心里勸慰自己。
桌上菜肴精美,賀蘭君不停給韓昭布菜,韓昭卻吃得食不知味。
賀蘭君覷她神情,適時放下筷子,蹙起眉頭道:“說起來,最近倒是有一件苦惱事,想請你幫忙謀劃謀劃。”
韓昭也放下了筷子,道:“不知何事?若是能幫到小姐,我定盡我所能。”
賀蘭君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近來家父相看了不少適齡男子,想擇其一,許我做夫婿。只是我到底閱歷尚淺,苦惱該選哪個?畢竟,這可是關乎后半輩的大事。你說是吧?”
她言笑晏晏地盯著韓昭,不錯過她臉上的一絲神情。
韓昭怔了下,目光低垂下來,隨即苦笑:“的確是大事,是要慎重考慮。”
賀蘭君眼珠輕輕轉了下,笑道:“這第一位呢,是前街的趙秀才。我爹說他一表人才,文采飛揚,若是選他作夫婿,以后定然能成為官夫人。”
韓昭聞言,立即搖了搖頭,沉聲道:“趙秀才此人,心高氣傲,眼高手低,即便有幸高中,也難以保證會有一個好結局,此人不是良配。”
她半年前在郊外那次見過趙秀才此人,高談闊論,滿腹牢騷,并非有大造化之人。
賀蘭君目光微動,似是不相信的挑了一下眉:“噢?沒想到此人竟是這樣的人,看來爹爹看走了眼呀。”
又笑盈盈地問道:“那王屠戶家的三兒子怎么樣呢?我爹說他為人實誠,心地善良,做上門女婿,指定聽話。”
韓昭又搖了搖頭,眉頭緊緊皺起來:“此人十歲起就在街上游手好閑,無所事事,各個小販那的賬,都不知賒了多少。此人斷不可做小姐的夫婿。”
“那李寡婦家的小兒子呢?我娘說他性格溫和,善解人意,以后過日子定然會夫婦和美。”
韓昭還是搖了搖頭,道:“李家小兒子雖然性格溫和,但過于優柔寡斷,遇事只會躲在他娘后面,沒有擔當,實在不是小姐的良配。”
賀蘭君看著一臉苦悶的韓昭,眨了眨眼,笑道:“這都被你否完了,按你想法,那世上豈不是沒有男子可以配我了?”
韓昭低著頭,啞聲道:“小姐值得世上最好的人來相配,這些人高攀不起。”
賀蘭君定定地盯了她半晌,嘴角忽然勾出個笑來,了然道:“我知道了,姻緣大事,又豈可兒戲呢?”
又擺了擺手道:“算了,不說這個了,今日可是要為你踐行。”
她沖站在后面的鶯兒使眼色。
鶯兒立刻端起案桌上的酒壺,上前來,把兩人面前的酒杯斟滿了酒。
賀蘭君笑道:“這是今年夏天新釀的楊梅酒,入口酸甜,你也嘗嘗。”
又舉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說起祝詞:“祝你此去京城,一帆風順,得成所愿。”
韓昭見賀蘭君一口飲盡杯中酒,也端起面前的酒杯。
賀小姐說這酒入口酸甜,酒入喉腸,她回味起來,卻全是苦澀。
她心思恍惚,自然沒有注意到賀小姐在左手的掩護下,端著的那杯酒全喂了手里的手帕。
鶯兒又不放心地給韓昭又添了一杯。
這次不等人勸了,她已自發的喝起了第二杯,即使是果酒,也還是有些辛辣醉人。
賀小姐嗔道:“怎么喝的這么急?小心醉了。”
又笑道:“你馬上就要去京城了,也不知京城是個什么樣的地方,我們還沒去過呢。”
韓昭覺得她真的有些醉了,腦子有些發懵,聽見賀小姐的問題,她下意識回道:“京城很大,有十個安寧縣那么大,人很多,每年春天,滿城都是柳絮……”
漸漸的,她覺的自己的舌頭好像不聽使喚,沒有了力氣,意識也越來越模糊,說話聲音也越來越輕,終于頭一歪,趴倒在桌子上,徹底暈了過去。
鶯兒從凳子下面掏出了早就準備好的麻繩,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問賀蘭君:“小姐,我們現在把她捆起來嗎?我怕她一會兒醒了。”
雖然她下的藥的量足夠大,但第一次做,沒經驗,還是有些怕。
賀蘭君看著她一臉堅毅的表情,又看了她手中的麻繩,問:“你以為我今晚要對她做什么?”
鶯兒睜著大眼睛,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難道不是要把她綁起來打一頓,或者直接這樣嗎?”說著她用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賀蘭君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怪不得昨日她的表情這么糾結。小姐殺人她遞繩,不知道該夸她忠心,還是夸她膽子大?
賀蘭君放下手,道:“把你手上的繩子扔了,幫我一起把她扶到我床上。”
鶯兒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小姐,你,你,你這是準備生米煮成熟飯?”
賀蘭君點了點頭。
“可是,可是,這樣不好吧,”鶯兒著急起來,勸道:“強扭的瓜不甜,世上比韓昭好的男子肯定會有,小姐又何必吊在她身上,就算小姐逼婚,她也不見得就會真心對小姐呀!”
賀蘭君搖了搖頭,看著韓昭仿佛睡著一般的安靜面容,輕聲道:“你不懂。”
不逼一把的話,她怎么能聽到這個人的真心話。
第45章 晨慌亂同宿香閨床
寧靜的清晨,賀府里。
一聲震耳欲聾的尖叫在賀蘭君的房間里響起,隨后是水盆“咣當”落地的聲音,進門的丫鬟一轉身,驚慌失措地跑出了院子。
韓昭被這聲尖叫吵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入目的是朱紅鏤空床蓋,看起來雕工不錯,木料也不錯,甚至能聞到幽幽的香氣。
腦子還有些暈,她又閉上眼,不過幾息,又猛然睜開眼,盯著眼前的床頂。
這不是她的房間,她睡的床一睜眼就能看到房梁,更何況身上被子絲滑的觸感,也絕不是她的床鋪。
她猛然清醒過來,嚇得一咕嚕從床上挺身而起,裹緊了身上的被子。
韓昭緊張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前,松了口氣,還好,還好裹胸布還在,沒有被動過,身上的中衣也好好地穿著,只是外套不知脫哪兒去了。
她檢查完自己身上,一低頭,才發現床上不僅自己一個人,賀小姐也正躺在她旁邊,睡容恬靜,似是還沒有醒。
賀蘭君寢衣輕薄,隱隱透出里面肚兜的顏色,韓昭慌忙把身上的被子解下,蓋在她身上。
此刻她才有心思打量起周圍,這個床鋪一看就是小姐的閨房,錦被羅裘,床邊各掛了兩個香囊,和昨夜她聞到的幽香很像。
只是,她為何也會睡在這兒呢?她的記憶還停留在昨夜,喝了兩杯酒,然后就不省人事,醒來兩人卻躺在同一張床上,這其中發生了何事,她一無所知。
她搖了搖賀蘭君的肩膀,輕聲道:“賀小姐,醒一醒,醒一醒!”
賀蘭君被搖晃的微微皺了皺眉頭,眼睛掙扎了幾下,悠悠醒來,一副迷茫的樣子。
韓昭見賀蘭君醒了,不好意思地問:“賀小姐,我酒量不好,昨日喝了兩杯酒好像就醉了,后來發生了何事,我們倆怎么會睡在一張床上?”
賀蘭君摟著被子,慢慢坐了起來,靠著床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眼神閃閃爍爍,問:“昨夜的事,你當真記不得了嗎?”
韓昭的腦子嗡的一下炸了,整個表情呆滯住。昨夜發生了什么?
她不敢置信地望著賀小姐,結巴道:“我,我,我是女的,我不可能對你……”
賀蘭君聞言,頗為幽怨地瞥了她一眼。
韓昭還想再問昨夜到底發生了何事,忽然有人破門而入。
鶯兒在嚎完足以叫醒任何人的一嗓子之后,立刻“驚慌失措”地跑到了老爺夫人那兒,告訴他們小姐床上竟然有其他人。
賀老爺和沈夫人立馬跟著鶯兒飛奔過來,一進門,看到的就是韓昭衣衫不整在賀蘭君床上這一幕。
賀老爺定睛一看,這不正是花燈賽上做花燈的那個小子韓昭嘛。
好啊,使下三濫手段使到了我家里,看我不揍死你!賀老爺氣的臉紅脖子粗,大叫一聲,走到床前就想薅韓昭下來。
賀蘭君一見她爹想打韓昭,忙攔在韓昭前面,把她護住,大聲喊道:“爹,你別打她,我自愿的!”
這句話無異于火上澆油,賀老爺一把推開擋在前面的賀蘭君,薅住了韓昭的領子,想把她拽下床。
韓昭一臉慌張,這宛如被捉奸在床的場面,實在是超乎她的預料。
她可以解釋,她和賀小姐之間肯定發生不了他們想的事情。但是這個解釋的理由,現下還不能說。況且,她崩潰地懷疑,自己昨晚萬一真的對賀小姐做了什么呢?
這幾個想法同時在腦海中冒出,韓昭面對賀老爺的怒火,一時也不好張嘴辯解。
賀蘭君撲上來,抱住她爹的胳膊,求道:“爹,你冷靜一下,和她無關。”
沈夫人剛進門見到尚未婚配的女兒,床上竟然躺了個男人,已是嚇了一大跳。
再聽到女兒說出這種話,她上前抱住賀蘭君,哭道:“女兒,你糊涂啊!”
賀蘭君仍盯著她爹道:“你要是想打她,就先打我吧。”
賀老爺氣極道:“你以為我不敢打你嗎?你怎么沒有一點女兒家的廉恥心呢?”
沈夫人仍是淚眼婆娑地抱著賀蘭君,沖著賀老爺哭道:“你還嫌現在的局面不夠混亂嗎?老爺你打她有用嗎?”
賀老爺看著眼前幾人在床上攪作一團的的局面,惡狠狠地把韓昭往后一推,氣急敗壞甩下一句:“趕快給我穿好衣服,滾出來說!”
一個兩個,衣不蔽體,成何體統!
沈夫人擦了擦眼淚,跟著賀老爺一塊出去了,留給兩人整理儀容的時間。
韓昭依舊沒有弄明白眼前的局面是怎么發展到如此的,她懦懦道:“賀小姐,你爹娘誤會了,我們要跟他們解釋清楚啊,不能拿你的清白開玩笑。”
賀蘭君抬眼,看著慌亂的韓昭,問:“怎么解釋?你方才為何不解釋?即使他們認為我清白已失,你也不打算對我負責,是嗎?”
韓昭啞聲,半天憋出句:“可是,我是女的呀!”
賀蘭君瞥了她一眼,涼涼道:“對,我們都是女的,昨晚什么都沒有發生。”
說完下床去,也不管她,徑直去穿自己的衣裳。
韓昭也忙下床,掃了一圈,找到掛在架子上的自己的衣服,慌忙穿了起來。
她跟著賀小姐出了門,就聽見爭執聲從旁邊的花廳不停傳來。不僅有沈夫人和賀老爺的聲音,隱隱似乎還有韓爺爺的聲音。
韓昭昨夜一夜未歸,韓建德擔心了半宿,今早就被人敲了家門,說韓昭在賀府,請他過去一趟。他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也問不出來,只能跟著小姑娘一塊過來了。
被領進了花廳,也未見著韓昭,卻見坐在椅子上面色陰沉沉的中年男子,沖他問道:“你是誰?”
旁邊的鶯兒貼心地回道:“老爺,他是韓昭的爺爺。”
一句話瞬間點燃了賀老爺的怒火,沖韓建德冷笑:“好啊,這就逼上門來了是吧?簡直不知廉恥!有我在,斷不能讓你們奸計得逞!”
韓建德聽完這一通沒頭沒尾的罵話,一臉疑惑,又擔心韓昭的確在賀府闖了禍,才被人扣住。
還沒來得及問住自己的疑惑,沈夫人也在一旁哭道:“你孫子若是真心愛慕我們女兒,上門提親,讓我們知曉就是了,我們又不是那種不講理,賣女兒的人家,何至于如此?傳出去讓我女兒怎么做人?”
韓建德眉頭皺得更緊,更加懵。又在賀老爺和沈夫人的一番痛罵和哭訴中逐漸理清事情緣由,竟是自家孫子和賀家小姐無媒茍合,被捉奸在床。
韓建德覺得自己像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他當即反駁:“這不可能!”
可看賀老爺和沈夫人的傷心生氣神態又不似有假。
他斟酌道:“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誤會?韓昭她不可能……”
賀老爺氣憤道:“這能有什么誤會?我親眼看到的。不僅我看到了,我夫人也看到了,我們府里的丫鬟也看到了,你孫子就躺在我女兒的床上,還能有假,真是教的好孫子,不知廉恥!”
沈夫人也強勢問道:“你什么意思,你孫子不能,難不成是我女兒強迫她的?”
韓昭和賀蘭君走進花廳的時候就聽到兩家人在不停地爭執。
見到韓昭進來,韓建德也不跟他們吵了,忙問道:“韓昭,你跟我說說是怎么回事。他們跟我說你睡了人女兒,怎么可能啊?”
韓昭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賀蘭君瞥了她一眼,走到沈夫人和賀老爺旁邊道:“娘,爹,昨日是我灌醉了她,是我主動的,和她沒有關系。”
沈夫人一聽女兒這糊涂話,跌坐到椅子上哭了起來:“哎喲,我的傻女兒,你怎么這么糊涂啊?你有心儀對象,跟我們說就是了。我們難道還會阻攔不成?”
兩人梳妝打扮完出現在花廳,她才認出,女兒床上的那個人,竟然是花燈賽上奪魁的那個少年。
本來她對韓昭還有些好感,如今兩人這么一胡鬧,她也不由得有些怨起她來了。
雖然女兒說是她主動,但男人那點心思她還不知道,要不是存了心思的,怎么可能被灌醉?還留宿女兒閨房。
這個男人沒有擔當啊!沈夫人為女兒以后擔憂。
她哭罷,問賀蘭君:“你有何打算?”
賀蘭君卻低下頭,沉默不語。
沈夫人以為她是害羞了,難以啟齒,又轉過頭問賀老爺:“老爺,你覺得現下該怎么辦呀?”
胡鬧的事情總得有一個體面點的收場。
賀老爺咬牙切齒,“我怎么知道該怎么辦?她不是主意大的很嗎?她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唄。”
本來捉奸在床,局勢在他們這邊,這個小子怎么打發都行。奈何女兒不爭氣,上趕著倒貼,他還能怎么辦?
賀蘭君聽完,依舊沉默不語。
沈夫人看了低頭不語的女兒一眼,又看了賭氣撇過頭的老爺一眼,自己終是不忍心,先敗下了陣,還是得為女兒籌謀。
她沖著一直沉默不語的韓昭問道:“你準備什么時候娶我女兒?”
韓昭從進了花廳開始,就一直沉默不語。
直到方才,她終于明白過來從昨日赴宴到今日被“捉奸”都是賀小姐一手設計的,為了逼迫自己不得不娶她。
可是,可是我不能啊。韓昭張了張嘴,顫抖著嘴唇,終于啞聲道:“我不能娶她。”
“什么?”賀老爺和沈夫人異口同聲地發出質問。
他們從小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巴巴的想嫁給一個小燈匠,還被人嫌棄了!
賀老爺氣的抄起手邊的茶盞就扔向了韓昭。
一個茶杯連蓋帶托飛過來,重重砸在韓昭肩頭,茶水飛濺,打濕了肩頭。
韓昭站定沒躲,下意識地閉眼撇頭,幾滴飛濺起來的茶水落在臉上。
茶杯“啪嚓”落地,四分五裂,發出清脆的響聲。
“你個混賬玩意兒,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賀老爺眉毛倒豎,怒目罵道。
他是不樂意女兒嫁給這種人,可這人不想娶自己女兒,那就太不識好歹了。
“你怎么能打人呢?”韓建德見韓昭被砸,心疼地上前查看,拂去她肩頭的茶葉。
“打的就是她,什么玩意兒東西!我女兒瞎了眼了,看上這么個東西!”
“說了有誤會,有誤會,你們怎么不聽?”
“狗屁玩意誤會!你們就是不想認賬!”
……
“好了,別吵了。”賀蘭君大聲喝住眾人的爭吵,一把拽住韓昭,大步往外面走去。
“你們別跟來,我自己解決。”
花廳里,眾人只聽到賀蘭君留下這么一句擲地有聲的話。
第46章 再拒婚情訴西廂房(二更)
賀蘭君拉著還有些呆愣的韓昭,快步疾行,一直走到了西廂房才停下。
她一把把門推開,把韓昭推了進去,隨后進去,轉身關上了門。
相比于賀府的其他地方,韓昭更熟悉這西廂房。
她曾在這屏風后更衣,在桌子前梳妝。
也是在這里,賀小姐給她描眉畫唇,和她談笑風生,為她慷慨解囊。
韓昭轉過身,怔怔地望著賀蘭君,等她開口。
賀蘭君的繡花鞋向前邁了一步,深深地望進韓昭的眼底,眼睛里傷心難過的神情仿佛要化成水珠,顫聲問道:“既然沒打算娶我,當初為何要招惹我?”
韓昭不敢直視賀小姐深情的眼睛,躲閃著低下眼眸,低聲道:“小姐……”
她心里愧疚萬分,早知今日會惹得賀小姐神傷至此,當日斷不該平白招惹。
賀蘭君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時機,又向前一步,追問道:“既然不喜歡我,為何又三番五次撩撥我?”
隨著她向前的兩步,兩人間的距離逐漸拉近,再拉近,近到呼吸相聞,近到賀蘭君身上,不知是頭發還是衣服上的香氣縈繞在韓昭鼻尖。
韓昭不由地往后撤了一步。
賀小姐又向前一步,步步緊逼,追問:“既然不喜歡我,為何送我燈?”
初見時的美人燈,尚可以解釋是意有所圖;
后來的美人燈呢,又為何非要看著我畫?
滿園春開業,又為何非要別出心裁地送貓兒燈給我?
韓昭又往后退了一步,心虛地不敢看賀蘭君的眼睛。
賀蘭君又向前。
“既然不喜歡我。為何神女圖要畫我?”
世上貌美女子千千萬,為何偏偏畫我?
韓昭一退再退,已退到房間深處,賀蘭君仍緊緊相逼。
“既然不喜歡我,亭中分別的時候又為何要流淚?”
你在為何流淚?為誰流淚?你真的知道自己的心意嗎?
她一步一步地向前,把韓昭逼得步步后退,終于退無可退,韓昭的小腿碰到貴妃榻的邊緣,一個踉蹌,仰面跌倒在榻上。
賀蘭君順勢欺身而上,壓住韓昭,用手撐住身子,俯視身下的人,問道:“既然不能喜歡我,當初為何來撩撥我?如今我心已定,你卻抽身而出,哪有人像你那么狠心?”
她手放在韓昭的肩頭,別過臉去,泫然欲泣,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
韓昭著急,心虛,卻一句話說不出來,賀小姐說的句句屬實。
賀蘭君幽幽道:“如今在外人看來,我清白已失,定然尋不到良配。本來我也無心姻緣,只是因著遇見你,”
她咬了咬嘴唇,幽幽嘆了口氣,道:“也罷,姻緣天注定,你不愿意娶我,我倆注定是有緣無份。從今以后,你去京城飛黃騰達,就留我一人孤獨終老吧。”
韓昭被連連質問,已是處于萬分愧疚之地。
再見賀蘭君神情凄婉,說些什么一個人孤獨終老之言,心內已是酸澀發脹,眨眨眼,忍住眼中酸意,張了張嘴,啞聲道:“賀小姐,我如何能娶你呢?我是女子。”
賀蘭君眼眸顫動了一下,轉過眼來,輕聲道:“如何不能?你現下是男子裝扮,娶個女子有何不可?滿園春的繡娘們,還等著你從京城回來,給你說親。我不知道你為何要扮作男子,但是你沒有欺瞞我,我知道你是女子,我也愿意嫁給你,有何不可?甚至說,正因為你是女子,我才不知不覺心悅于你。”
正因為同為女子,你知道我的處境,不會像其他男子那樣貶低我,限制我,也不會攀附我,借助我去爭名逐利。
你懂我,敬我,贊我。
“況且”她咬了咬嘴唇,似是有些難以啟齒,輕聲道,“女子和女子,也不是,不能,那個……”
她的手指微動,輕輕抓住了韓昭肩頭的衣料,因力氣不足以支撐這么長時間,撐住身子的一條腿已然放平,幾乎半個身子貼著韓昭壓了下來。
韓昭方才還不明白賀蘭君說的“那個”是指什么,現下,看著賀蘭君臉上嬌羞、欲言又止的神情,再感受著身上緊貼的溫暖柔軟的觸感,忽然福至心靈。
一陣躁狂的熱意,忽然從身下緊貼著堅硬冰涼的貴妃榻的背部,蒸騰而起,如海嘯般從頭席卷到腳。
很久之前從《海棠春睡圖》上偶然一瞥的那一幅圖,她終于在此時此刻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她終于知道那畫上的兩個女子為何會是那副神情體態了。
想明白這點兒,她身上的熱意不減反增,她甚至錯覺,這冰涼的榻面也被她身上的熱意給烘熱了。
身上貼著的柔軟身體也變得仿佛塊燙手山芋,她方才還籠著賀蘭君,以防她掉下榻的雙手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放在哪里。
甚至因著這熱意,賀小姐身上的香氣似乎更盛,攪得她心慌意亂。
滾燙的熱意透過薄薄的衣料,也傳到了韓昭身上之人。
賀蘭君忽然覺得身下的人在發熱,她抬頭,再仔細一看,韓昭的整張臉都變得通紅,眼神慌亂而震撼,不知該往哪兒看。
她莫名起了一些調戲的心思,趴下去湊到韓昭的耳邊,幽幽吐氣:“你這會兒,想什么呢?”
幽幽香氣靠得太近,韓昭又羞又慌,一翻身,把賀蘭君推到一旁,忙坐起了身。
“哎喲!”賀蘭君在她身后發出一聲痛苦的輕呼,韓昭又慌的轉過身去看賀蘭君。
她剛才心思慌亂,起得猛了,別是傷到了賀小姐。
賀蘭君捂著手臂,皺著眉,咬著嘴唇,輕聲道:“好疼。”
果然傷到了,韓昭后悔方才自己的魯莽行為了。
她忙拉過賀蘭君的手,道:“我看看傷到哪兒了?”
賀蘭君輕輕拉起了袖子,露出半截瑩潤白皙的手臂上,沒有一點傷痕的樣子。
韓昭找了一圈,沒有明顯的傷痕,才松了口氣。
賀蘭君盯著她擔心的臉龐,輕聲道:“既然擔心,又為何推開我呢?”
韓昭一怔,不敢回答賀蘭君這意有所指的問題,默默松開了賀蘭君的手。
卻在下一瞬間,被賀蘭君緊緊抓住了手。
賀蘭君盯著韓昭不敢回望的眼睛,慢慢牽著她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
“我問過了我自己的心,所以我放不開你。你又真的問過了你自己的心嗎?真的要推開我嗎?”
她壓著韓昭的手,讓她感受手底下那顆心的跳動。
“咚,咚,咚。”韓昭感到手底下那顆心的震動震得她心頭發麻。
她終于受不住了,回望賀蘭君癡癡的眼神,壓住喉頭的哽咽,問:“小姐,你就沒有懷疑過,我一個街頭擺攤的小燈匠,為何會有那么好的畫技嗎?”
賀蘭君眼神輕輕轉了下,知道終于要聽到韓昭的真心話了。
她回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我也知道,你不是韓爺爺的親孫子,如果你想講給我聽,我就聽。”
韓昭苦笑,低頭嘆道:“小姐果真聰明。我不能娶小姐,并非只是因為我女子身份。”
她頓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把手從賀蘭君手中慢慢抽回,緩緩道:“此去京城,并非坦途,我要做的事可能有去無回,又豈可再拖累小姐。”
上京城,在天子面前告御狀,全身而退的機會有多大,她心知肚明。
戲臺上演皇恩浩蕩,奸臣落網不正是因為舉世稀有,才會被記載在冊,以勵后人,做那慷慨赴死的忠臣。
賀蘭君聽了這話,靜默了一會兒,才問道:“你要做的事,是你不能說的秘密嗎?”
韓昭點了點頭。
“所以你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京城的嗎?”賀蘭君問。
韓昭又點了點頭,即使希望微茫,她也奢求能遇上一個明君圣主,能為她父母主持公道,不枉他們的冤死。
“是復仇嗎?不能不去嗎?”昨夜從韓昭暈倒前的那幾句話,賀蘭君就有隱隱點猜測:韓昭是從京城而來。
她待在安寧縣蟄伏多年,就為了再回京城,定然是有不共戴天之仇。賀蘭君抱著微弱的希望問出這句話,奢求著韓昭給她一個肯定的回答。
韓昭搖了搖頭。父母之仇不能不取。
賀蘭君靜靜望著她,眼淚一顆一顆從眼眶掉落下來,拉著她的手,忍著哭腔問:“那可以不死嗎?如果我在這等你,你可以平安歸來嗎?”
韓昭怔怔的望著她。
賀蘭君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你現在不能說,等你從京城平安回來,再說給我聽,好嗎?”
韓昭仰頭望天,想忍住眼里的流水,可一低頭,眼瞼就酸澀地承受不住涌出的淚珠,她伸出手,擦掉賀蘭君眼下的淚水,哽咽道:“小姐,不要等我。”
賀蘭君捉住她放在自己臉上的手,道:“如果你不回來,我就一直等,一直等到你回來。”
“無論你在與不在,你都會一直在我的心底。”
“所以,可以為了我,活著回來嗎?”
她懇切地望著韓昭,迫切想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韓昭心內一痛,此時此刻她忽然想斥問老天,為何讓她父母含冤而死,為何讓有情人不能相守,又為何讓這樣一個癡心女子受這些磨難?
老天卻只用沉默來回答。
半晌,韓昭深吸一口氣,終于緩緩點頭。
西廂房的門關了許久,花廳里氣氛依舊焦灼。
忽然,西廂房的門被打了開來,兩人緩緩走出,面上似乎都已哭過。
韓昭邁步走進花亭,徑直走到沈夫人和賀老爺面前,雙膝一彎,跪了下來。
“夫人,老爺,請你們把小姐嫁給我。”
第47章 許承諾求佛望平安
此言一出,廳中各人表情各異。
賀老爺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冷哼一聲,別過臉去,不做應答。
沈夫人呆住了,顯然是被她的前后迥異態度搞糊涂,搞不懂怎么短短時間內,就從打死不娶變成跪求他們嫁女兒。
韓建德更是一副目驚口呆,疑惑不解的樣子。
韓昭跪在地上,接著道:“但是不是現下娶,等我從京城回來之后,韓昭一定登門拜訪,三書六聘,明媒正娶賀小姐”
沈夫人回過神來,不喜反怒,斥責道:“方才還說不娶,現下又說等你從京城回來再娶,我家的女兒是你想娶就娶,想不娶就不娶的。她憑什么嫁給你?”
沈夫人心中還有氣,為女兒選擇了這樣一個不負責任的人托付終身而有怨氣。
韓昭仍舊跪在地上,脊背挺直,迎著沈夫人的怒火,沉聲道:“之前是我不敢直視自己的心意,平白惹得小姐傷心難過,小姐為我籌謀許多,我不想再辜負小姐的這份心意,也不能再對自己的心意視而不見。請夫人、老爺成全。”
話音落地,韓昭俯首至手,以頭著地,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跪拜禮。
沈夫人似有所動,坐在椅子上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賀蘭君見韓昭如此,也跪在她的身邊,磕頭道:“請爹娘成全女兒。”
“罷了,罷了,你自有主意,我也管不了你了。”沈夫人搖了搖頭,擺了擺手,讓兩人趕快起來,儼然是一副默認女兒打算的樣子。
她嘆了口氣,又看向賀老爺。
賀蘭君起了身,也沖著她爹示弱般,軟軟地喊了聲:“爹。”
賀老爺仍舊一臉硬邦邦的表情,頭撇向一邊,冷冷道:“你想嫁誰就嫁誰,我也管不著你,你也不聽我話。”
沈夫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不想讓局面鬧得這么僵硬難看。
賀老爺冷著臉,韓昭和賀蘭君就在地上跪著,沒有起身。
沈夫人到底心疼女兒,滿臉糾結不舍,勸賀老爺:“老爺,你就讓他們起來說吧。”
賀老爺冷哼一聲:“又不是我讓她們跪的。”
只是過了一會兒,他到底還是轉過頭來,面色嚴肅地問韓昭:
“你準備何時去京城?又何時才能回來?”
韓昭想了一下,道:“預計三日后出發去京城。縣衙說,此次去京城是去皇宮為公主慶生,籌辦千燈宴。回來的話,應當最早也得明年春天才能回。”
賀老爺面色沉沉,點了點頭,又上下打量了韓昭一番,心中盤算著:
她雖然現下是個小燈匠,可花燈大賽上已然贏過了嚴記燈鋪,若此番進京,再遇上一兩貴人,有了大造化,回安寧縣來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到時開幾間鋪子,定然比嚴記生意還紅火,配我女兒倒也不差了。
又見她小白臉似的長相,疑心女兒定是栽在了這張臉上和她的花言巧語上,心下又不喜。
因此又問道:“你如何確保回來一定會娶她?”
韓昭望了賀蘭君一眼,才道:“小姐之情,我沒齒難忘,如果我回了安寧縣,卻違背自己的諾言,就讓我不得好死。”
賀老爺定定看她半晌,才終于緩緩地點了點頭,心下想著:這人看著目光堅毅,暫且先信她一回。
見爹娘都點了頭,賀蘭君終于露出了笑顏,忙笑道:“謝謝爹娘成全!”
韓昭也跟著道:“謝謝夫人,老爺成全!”
沈夫人忙攙起跪在地上的女兒,嘴里感慨道:“我的傻孩子,做爹娘的哪有不希望女兒幸福的。”
韓昭也從地上起了身,韓建德在旁邊看了半天戲,此刻終于可以插進來問韓昭:“這是怎么回事啊?”
不是兩個女娃娃嗎?怎么就要成親了?
韓昭摸了摸鼻子,低聲道:“爺爺,我回去跟您說。”
韓建德看著花廳里另外一家人,終究沉默地點了點頭。
花廳外,鶯兒嘟著嘴,看著這大團圓似的一幕,心內有些不高興。
她之前還盡力撮合小姐和韓昭,如果那時她們倆成了的話,她應當會非常高興。
但是韓昭后來讓小姐哭了那么多天,她現在就有一些不高興了。
在她身旁,曉月拿著手絹默默地擦拭流下的淚水。
今早去喊韓爺爺過來的就是她,在賀府住的這幾個月,賀蘭君已然把她當做自己人了。方才她也在旁目睹了整個事情的發展。
鶯兒轉過頭疑惑地問她:“你哭什么呢?”
曉月吸了吸鼻子,輕聲細語道:“也不知為何,就是想哭,興許是太感人了吧。”
花廳里,韓昭和賀蘭君誤會解開,更因韓昭馬上就要遠赴京城,兩人一對望,就似有千言萬語要傾訴。
凝望間,忽然一聲“咳咳”的咳嗽聲突兀響起,打斷她們的對望。
賀老爺瞥了一眼情不自禁的兩人,嘴角下沉,眉頭緊皺,看不慣兩人這樣子眉來眼去,朝韓昭投去了警告的目光。
接收到賀老爺的目光,韓昭老老實實地站好,拱手道:“晚生就先行告退。”
賀老爺點了點頭,道:“慢走不送。”
韓建德神思恍惚地跟著韓昭回了家,到了院子中,他才不確定地問了一句:“韓昭,你還是女的吧?”
韓昭哭笑不得,問:“爺爺,你難道忘了當初不教我做花燈的原因了嗎?”
韓建德當然記得,也因此更加不解,眉頭快擰成個疙瘩,問道“那你剛才在賀府是?”
韓昭想了一會兒,這事兒也不好跟老人家解釋,只好道:“您以前當我是多了個孫子,現下就當是多了個孫媳婦吧。”
韓建德沉默半晌,琢磨著這個荒唐的想法,細想起來,也是有些合理的,雖然還是有些匪夷所思。
賀府里,韓昭走后,賀老爺發了好大一通火。
昨夜家中進了個人,他都不知道,家里的奴仆是干什么的?
幸好賀蘭君院里人少,鶯兒去找他們的時候也避開了其他人,此事只有兩家人知道。
若是哪天隨隨便便一個人都能進賀府,哪天強盜來了,都得把府里搬空了。
他鐵青著臉找來管家,讓管家加強門禁。管家不解,但仍盡職盡責遵命去執行。
賀蘭君想去找韓昭,也不好此時去觸她爹霉頭。
等到下午的時候,她還是帶著鶯兒出了賀府,不過不是去找韓昭,而是去了靈巖寺。
靈巖寺在安寧縣城外五里的地方,香火旺盛,安寧縣的老百姓們常常來此求神拜佛,沈夫人也在寺里供著燈,每月初一的時候會前往寺廟禮佛。
據說廟里很靈,賀蘭君想為韓昭求個平安符。
她到靈巖寺的時候已是香客漸漸稀少的時候,廟里青煙繚繞,各處寶殿前均有三三兩兩的香客雙手執香,閉目求神。
賀蘭君從敬香處取出三支香來,在長明燈上點燃,來到大雄寶殿前,也和其余香客一樣,虔誠閉上眼睛,默默祈愿。
從前娘來禮佛時,她并不常陪同,大家說這廟里香火靈驗,她因無甚所求,也并不很在意。
如今,她卻想,如果從前也像她娘那樣常常敬佛,這次在神佛面前許的愿會不會靈驗些。
她所求不多,只祈愿她的心上人能平安歸來。
把香插在香爐里的時候,廟里的香客也所剩無幾了。青煙繚繞的廟宇上空,陣陣昏鴉飛向巢穴。
大雄寶殿右側的偏殿掛著平安符,寺院僧人開過光的。賀蘭君求了一個,轉身準備走的時候,坐在偏殿前的僧人道:“看施主愁容不展,不如來求支簽,或許可解施主憂愁。”
那黃袍僧人身前擺了個攤,攤上放著個求簽筒。
賀蘭君聞言,心下一動,坐在攤前,如僧人所言,閉眼,虔心晃動簽筒。
“啪”一支簽從簽筒中脫落而出。賀蘭君拿起簽:中簽。
她心下一沉,將簽遞給僧人,不安問道:“大師,這簽是何意?”
解簽的僧人問道:“施主是求姻緣嗎”
賀蘭君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道:“是,也不盡是,求的是望人平安歸來。”
僧人又認真看了看,笑道:“從施主的這支簽看來,雖有波折,但終會逢兇化吉,平安歸來,施主不必如此擔憂。”
賀蘭君握著手中的簽,一顆心才稍微安定下來。
*
隔日,敲門聲響起的時候,韓昭正在院子中雕東西,她放下了手中的刻刀和尚未完工的木頭,去開門。
門一打開,是賀蘭君,后面的鶯兒抱著大堆小堆的東西就闖了進來,放下后,又出門,從停在巷子口的馬車上又抱著一堆東西過來。
韓昭看著這一堆吃的、用的、穿的的東西,不解問:“小姐,這是?”
聘禮?
賀蘭君走近,對她道:“你馬上就上京了,我怕你置備不齊,所以就買了些日常能用上的,你路上帶著,省得凍著餓著。”
“這個是匯香齋的點心果子,你路上帶著當干糧。”
“這是從我家鋪子里拿的幾套衣裳,你路上換洗。時間趕,不能給你量體裁衣,你路上對付著換洗。”
“這是剛買的新傘,路上下雨了,你用得上。”
韓昭哭笑不得道:“小姐,若把這些都帶上,我得雇兩輛馬車去京城了。”
她又笑道:“小姐,我已備的差不多了,凍不著,餓不著的,你放心吧。”
賀蘭君臉上仍有隱隱的擔憂之色,這一去終究是太危險,她怕。
韓昭知道賀蘭君這是擔憂過盛,她嘆了一口氣,笑道:“人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明日晚上,城西五顆柳,小姐可以賞光見面嗎?”
她不能臨走前,留給小姐的都是擔憂。
五棵柳本身不是個地名,只是因為有年夏天,大雨天氣,雷電擊中了路邊的五棵柳樹,樹干上留下雷擊痕跡,然而柳樹卻依舊正常生長,郁郁蔥蔥,此后人們就管那個地方叫五棵柳。
賀蘭君點了點頭。
第二日,夜幕降臨。
鶯兒給自家小姐整理好頭發和衣服,她知道小姐要去見韓昭,抿著嘴跟著。
賀蘭君轉身,輕輕對鶯兒道:“今日不用跟著我了,我自己一個人去吧。”
臉上是將和心上人約會的少女懷春神情。
鶯兒:?
她不樂意去和她不能去是兩回事兒!
但也只能無奈地目送小姐像只花蝴蝶飄出去。
她郁悶地回自己房中,跟曉月哀怨小姐出門竟然不帶她。
曉月揉了揉她的頭,心道:果然是個木頭。
安慰她道:“既然小姐都出門了,那我們也出門吧。”
鶯兒轉頭問她:“去哪里?”
曉月道:“我今日發月錢了,請你吃餛飩去,你不是說李嬸家的餛飩最好吃嗎?”
“走!吃餛飩!”鶯兒瞬間又活了過來。
第48章 夜竹林幽會飛流螢
鶯兒和曉月從后門出了賀府。
管家按照老爺的要求,加強了門禁,后門處自然是重點把守。
看門的仆人見兩人天黑后仍要出門,有些為難,鶯兒軟磨硬泡并承諾一個時辰內就回來,才被放了出來。
李嬸的餛飩攤離賀府有兩條街的距離,沿著月河擺攤。
月河是城內的一條河,貫穿全城,從城的東面一直流到西面,匯入護城河。
月河沿岸開了一些酒館、飯館,食客吃飯喝酒的時候還可以沿街欣賞河景,不時有絲竹管樂之聲飄出。
酒館的對岸,月河的另一側則是一些小攤販。
李嬸的攤位在一棵大槐樹旁邊,鶯兒領著曉月直奔著她的攤位而來。
“李嬸,要兩碗餛飩!”鶯兒看到冒著熱騰騰水汽的鍋子,不自覺的開始咽口水了。
“好勒。”李嬸麻溜地應答,抬頭一看是鶯兒,咧嘴笑道:“鶯兒啊,你可是好久沒來了。”又看了一眼她旁邊問:“你們家小姐沒和你一塊來呀?”
鶯兒笑嘻嘻地拉過旁邊的曉月道:“小姐沒來,我帶了一個朋友來嘗你的手藝,今天這頓飯可是她請哦。”
李嬸看著乖巧的曉月,笑得愈發慈祥:“行,行,你們兩個去那邊坐著,我馬上就好。”
說著從案板上撿起三十二顆餛飩扔進了鍋中滾燙的開水里。
鶯兒領著曉月到擺在河邊的桌椅處坐下,不一會兒,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就上了桌。
“小心燙,慢點吃啊。”李嬸熱心地提醒兩個小姑娘。
白瓷碗里浮著十幾顆大餛飩,餛飩皮薄薄的,透出里面肉餡的粉色來,餛飩上撒著一把綠綠的蔥花,看起來讓人食欲大開。
鶯兒開心地拿勺子攪拌了一下,抄起一顆餛飩,吹了吹,送進嘴里。下了肚之后,一臉滿足地喟嘆:“哇,實在是太好吃了。”
又對曉月道:“你快嘗嘗!府里做的其他吃食都很好吃,可唯有這餛飩啊,還是得來李嬸這吃。”
曉月也舀起了一顆餛飩,輕輕吹了吹,送進嘴里。
味道的確是不錯,只是倒也沒有鶯兒夸的那么天上地下,絕無僅有。不過看鶯兒吃的那么開心,滿足的樣子,食欲的確增加了不少。
曉月笑道:“你以后呀,可以去酒樓幫她們吆喝美食去,管保讓那酒樓的流水翻了一番。”
鶯兒聽了,仿佛遇見知己般雙眼發亮,道:“對吧,我就說我有一雙發現美食的眼睛,等我下次發月錢了,我帶你去吃筍潑肉面,也好吃著呢!”
兩個小姑娘的笑談聲漸漸蕩開,靜靜的月河河面上,微風吹過,掀起一絲絲波瀾,水中的圓月也皺了起來。
一輪圓月流淌在月河,順著河流呀流,就流到了城西五棵柳旁。
賀蘭君出門很順利,管家雖然聽了老爺的話,加強了門禁,但理所當然的把主子們排除在外,賀蘭君出門時自然無人敢攔。
天色昏暗,只有天上的月光照著,賀蘭君提著燈籠走到了五棵柳附近,就見到河岸邊已經有一個亮著的光點。
她心里開心,又緊走了幾步,喊了一聲:“韓昭。”
燈籠的主人轉過身來,果然是她。
賀蘭君眼睛亮亮的,見著韓昭前,心里想著千言萬語要說,猛然見到了,又因著這好似偷會一般的場景,一時反而啞了口。
韓昭提著燈籠又走近了一步,靜靜看著賀蘭君一會兒才開口道:“幸虧今夜月色皎潔,才不至讓夜色掩沒小姐之絕色。”
賀蘭君不好意思地瞪了她一眼,又忍不住笑,道:“凈說這些話哄我。”
韓昭笑了笑,也不反駁,輕聲道:“今夜月色甚好,我們一塊走走吧。”
于是,兩人提著燈籠,沿著河岸邊慢慢地散著步。
月色皎皎,蟲聲寥寥,流水潺潺,河邊小路上兩道影子相依相伴,緩緩前行。
此時氣氛太過融洽,兩人都沒有開口,走了一段路,賀蘭君才問道:“你今夜約我在這兒,只是為了散步嗎?”
韓昭道:“這附近有一片竹林,我做燈籠的竹子就是從這兒買的,我想帶你來看看。”
始料未及的答案讓賀蘭君啞了一會兒,心內一邊想著這樣黑漆漆的晚上去竹林,能看到什么?一邊又想,這是韓昭從小就接觸的,這樣更能了解她了,心下倒也有些期待了。
說話間的功夫就見到了一片竹林,韓昭帶著賀蘭君從一處小路走了進去。
這片竹林已經有些年頭了,竹子高聳直立,枝葉密密挨著,遮住了大部分月光,偶爾露出幾絲疏朗的月光落在地面,像瑩白的雪。
寂靜的竹林里,除了不時有蟲鳴響起,就只剩兩人腳踩上落葉發出的咔嚓聲。
韓昭不說話,帶著賀蘭君往竹林深處走。
賀蘭君忍不住問道:“你做燈籠用的竹子,都是從這片林子里來的嗎?”
韓昭輕聲回道:“大部分是,也有一些是從其他家買的。”
“不過”她又湊近了賀蘭君一些,在她耳邊小聲道:“小姐,我*們要悄悄的。”
賀蘭君好奇心被吊起,也悄悄地小聲問道:“為何要悄悄的?”
韓昭做賊似的小聲道:“因為這片竹林有主人,我們是偷偷進來的。”
賀蘭君一下瞪大了眼睛,擔心起來,被竹林主人抓到可就不好了。
她貓著身子,低了下來,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小聲道:“那我們說話聲音小一點。”
又看著眼前亮著的燈籠,不放心地問了一句:“這個燈籠要不要滅了呀,萬一招來人?”
她話音剛落,身旁忽然傳來韓昭忍俊不禁的笑聲,聲音可一點兒也不小。
“我騙你呢,小姐,我昨日已和這園子的主人說好了,我們是光明正大正大進的,不是偷偷進的。”
韓昭覺得被騙到的賀小姐實在是有些可愛。
賀蘭君才意識到被韓昭的小把戲給騙了,她站直了,氣惱地伸出手來推了韓昭一把。
虧她這么信任韓昭!
“哎喲。”只不過輕輕一推,韓昭卻叫喚起痛來,空著的那只手撫在賀蘭君碰到的那邊肩頭,彎下了身子。
賀蘭君才想起她方才一順手推的那只肩膀,正是前幾日被她爹用茶杯砸到的那一側。
她心下一慌,忙又上前一步,滿臉焦急,撫上那只肩頭,問:“怎么樣?我看看。”
又自責道:“我怎么這么不小心,明知你這被砸了。”
韓昭卻一下又直起腰來,笑嘻嘻道:“方才還很痛,可是小姐揉一揉就不痛了呢。”
賀蘭君惱道:“你又騙我。”
韓昭神色認真起來,道:“沒有,我以后再也不騙小姐了。”
賀蘭君的手仍在她的肩頭揉著,問:“真不痛嗎?”茶杯都摔碎了。
韓昭笑道:“真的不痛,那天茶杯砸了,也就痛一下而已,小姐就莫擔心了。”
賀蘭君這才默默收回了手。
“我有一個戲法,想變給小姐看。”韓昭望著賀蘭君,忽然開口道。
“什么戲法?”賀蘭君抬眼看她,不知道她又要耍什么花樣。
“這個戲法得把燈都滅了才行。”韓昭笑得神秘,真像要變出戲法的魔術師。
片刻,兩只燈籠都熄滅了,周圍暗了下來,竹林中只有漏下來的絲絲月光。
韓昭遮住賀蘭君的眼睛,帶她又走了兩步路,轉了個方向,在她耳邊輕輕道:“小姐,我的戲法變好了。”
話音落下,遮住賀蘭君雙眼的手撤開了,賀蘭君緩緩睜開眼,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只見林中,不知何時,多了些幽幽螢火。
從眼前的竹葉到遠處的河邊,一群群綠色的光點輕盈地在竹林間躍動,照亮黑沉沉的竹林。
綠瑩瑩的光點像漫天星辰,落入林間。
賀蘭君看呆了,半晌才道:“流鶯三四點,飛過竹間來。原來詩人看到的景色這么美啊。”
又忍不住問道:“你是何時發現這處地方的呢?”
韓昭道:“之前偶然晚上來竹林的時候見到過,當時也甚為驚奇,只是當時未曾想到,有一天,會想著帶別人來看這美景。”
賀蘭君似是還沉浸在景色中,喃喃道:“真的很美。”她想,以后就算自己老了,也一定會記得此刻看到這幅場景的觸動。
韓昭又從懷里掏出剛做好的木簪,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姐,我也沒什么能給你的,這是我剛做好的一支蘭花簪,還望小姐不要嫌棄。”
簪子她今日下午才做好,雕花樣和打磨廢了不少功夫。
林間不甚光亮,賀蘭君其實看不太清那是一支怎樣的簪子,只是當韓昭把簪子放在手上,賀蘭君就忍不住心頭跳動起來。
韓昭送的東西,她怎么會嫌棄,更何況,是她親手打磨的。
她把頭稍微側了一下,直接道:“幫我插上去吧。”
韓昭把簪子插好,賀蘭君問:“好看嗎?”
韓昭笑著道:“好看,小姐怎樣都好看。”
她有些遺憾道:“現下天氣涼了,螢火蟲少了許多,若是盛夏時來看,整個竹林都是,那時景色就更好了。”
賀蘭君望著她,輕聲道:“那明年盛夏,你再帶我來吧。”
“好。”片刻后,竹林里傳來輕輕的回答。
日子往前推,終究是到了分別這日。
韓昭本打算輕車簡行,搭便車去京城,結果,賀蘭君給她租了一輛馬車,把能裝的都裝上了。
左鄰右舍紛紛來送韓昭。韓昭不見賀小姐,心里想著,臨別不見,也免得傷懷,叫了車夫啟程。
馬車駛出城外,就有一輛馬車緊緊跟隨,一直送到了五里亭。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韓昭下了車,心內想到終究還是免不了上免不了這遭。
賀蘭君從車上下來,眼圈已有些發紅,默不作語的把手中的香囊塞到了韓昭手中。
香囊是她昨日后半夜才繡完的,里面放的是她求來的平安符。
她望著韓昭道:“這香囊里是我為你求的平安符,要帶在身上。”
韓昭把香囊塞進了懷里,又看著賀蘭君,道:“回去吧,小姐。”小姐這樣看著她,讓她怎么忍心走。
賀蘭君怔怔地看著她,問:“你昨日答應我的,明年夏天會帶我去竹林看流螢,你要說話算話。”
韓昭忍住淚意,笑起來,道:“小姐,我說過我不會騙你了。”
她沖著站在賀蘭君身后的鶯兒道:“鶯兒,把你家小姐扶上馬車吧。”
說完轉身上了自己的馬車,長痛不如短痛,車夫揮動馬鞭,馬車快速跑了起來。
賀蘭君定定地站著,看著馬車漸漸的越駛越遠。
從此,山高路遠,你可一定要平安歸來。
第49章 初入京城門遇仇人
在一個晴朗的午后,韓昭抵達了京城,天氣很好,一如她離開京城那日。
馬車走的是正德門,進城的人有些多,守城的官兵挨個檢查大家的通行文書,排起了不短的一隊。
韓昭從車內下來,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她。
官兵檢查了她的文書,確認沒有問題后,一點頭,韓昭和車夫才得以被放行。
穿過陰涼的城門,京城的陽光灑在韓昭臉上的時候,她有些恍惚。
八年前,她跟著商隊離開京城的時候,走的正是正德門,八年后回來,走的也是正德門。
這一來一回竟耗費了她八年時間。
十月的京城,天氣徹底涼了下來,這一路上越往北走,衣裳穿的就越厚。
京城的天空湛藍高遠,和安寧縣冬日陰沉的天氣完全不一樣。
晴空不時有潔白的鴿群飛過,北方冬日熟悉的干冷再度襲來。韓昭心內才確確實實感到,終于回到京城了。
她心里思緒萬千,后面忽然傳來亂糟糟的聲音。
韓昭轉過身去看,只見方才還不慌不忙,井然有序盤問進城百姓的守衛們,忽然忙亂起來。
幾個守衛忙把柵欄搬到一旁,空出中間的路來,吆喝著把要進城出城的百姓們通通趕到一邊,嘴內嚷道:“閑雜人等,靠邊,靠邊,靠邊!”
韓昭剛過了城門,站在路邊,也被守衛推到了城墻邊上。駕車的馬夫趕緊把車牽到了一旁。
“怎么回事啊?怎么不讓走了?我著急出城呢,馬上天黑了。”有著急出城的人在抱怨。
城門外著急進來的人也有些驚慌,不知道為何就不讓進了,手里拿著通行文書,對面前的官兵問道:“官爺,怎么就不讓進了?我的通行文書沒問題啊。”
守城的士兵并沒有給他回答。
韓昭眼見這不同尋常的一幕,也好奇究竟要發生何事,索性站在一邊等著。
不多時,只見一頂四人抬的轎子,悠悠地從城門洞里冒出頭來。
那是一頂深色的轎子,比韓昭以往見過的轎子要大上那么一些。四個轎夫抬得很穩當,轎子不慌不忙地穿過了城門,往城里去了。
兩旁的城門守衛分列兩排,恭恭敬敬地目送了那頂轎子離開,爾后,木柵欄又被抬回了原處,城門處又恢復了方才的有序進出。
那頂轎子里坐的必然是一個位高權重之人,韓昭心里想著,就是不知道是何人?
看守衛方才的態度,估計他們都是知道的。
韓昭想著,走到一個沒干活的守衛面前,客氣地笑了笑,拱手問道:“官爺,我初來乍到京城,對于這京城中許多人物都不很了解,方才過去的是哪位大人?”
守衛從上到下打量了韓昭一眼,見她一身風塵仆仆,估摸著是來京城討生活的,白了她一眼,沒好氣道:“別什么都瞎打聽,這是你能打聽的嗎?以后遇見離遠一點就是。”
韓昭笑笑,道:“是,是,官爺教訓的是。”
心內腹誹道:不愧是京城,看大門的都比安寧縣縣衙的師爺還有官架子。
她退回一旁,又拿起自己的文書,看上面的目的地,想找個人問路。
忽然一只破碗懟到了她眼前:褐色的粗瓷茶碗,缺了半邊口,握著碗的手,看起來幾天沒洗了。
韓昭目光上移,就對上了一張笑臉。
穿的破破爛爛的小乞丐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笑得諂媚,問道:“你想打聽事兒啊?問他沒有用,你找俺呀。”
韓昭退后了一步,疑惑盡顯現在眉眼,皺起眉,問道:“你?你知道我想問什么?”
小乞丐對韓昭嫌棄自己的行為,絲毫沒有在意,道:“你剛才問那守衛的話俺都聽見了,你不是想知道轎子里坐的是誰嗎?俺知道。”
韓昭站定了,問小乞丐:“是誰?”
小乞丐把碗又端起來,懟到韓昭面前,搖了搖,空無聲響,眼睛直直盯著韓昭。
韓昭會意,從錢袋子里掏出兩文錢,放在了他的破碗里。
小乞丐拿碗掂了掂兩文錢,發出了一些聲響,他抿了抿嘴,有些嫌錢少,隨即又笑了起來。兩文錢雖然少,但畢竟只是一句話的事兒。
他對韓昭招了招手,又往遠處走了走。韓昭看了一下身后不遠處的守衛,心想這個小乞丐還挺謹慎。
她跟了過去,乞丐走到離城門有些距離了才站定。
韓昭問道:“你現下可以告訴我,轎子里那人是誰了吧?”
小乞丐也不賣關子了,道:“果然是剛來京城,連大名鼎鼎的溫閣老溫檢仁都不知道,以后看著他的轎子,你就避著點走。”
韓昭心頭一震,這個名字她太熟悉了。
在父親塞給她的那本冊子上,有這個人的名字,字跡鋒芒畢露,她以前還在思慮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才能寫下那么張狂到不可一世的話。
現下,從這個小乞丐的只言片語中,韓昭心驚地發現,這個以前自己只能從字跡推測的人,怕是比之前還要有張狂的底氣了。
小乞丐見韓昭問完話之后,久久回不過神來,在她面前招了招手,笑話道:“怎么,這就嚇住了?你膽子也忒小了吧。”
韓昭回過神來,臉上堆上小心的笑,問道:“我這初來乍到的,的確是對京城不是很熟,怕那一天不小心就沖撞了達官顯貴。這溫閣老是何來頭啊,看起來排場很大呀。”
小乞丐往左右看了看,小聲道:“溫閣老來頭可大了,三歲小兒都知道,俺們大周朝可都在溫閣老肩上擔著。”
韓昭臉色巨變,這如此大逆不道的評價,竟然街頭巷尾,人盡皆知。此人在朝中地位,必定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那一人恐怕也不能左右他。
她沉聲問:“這話如若被圣上聽到了,他就不怕嗎?”
小乞丐賊眉鼠眼往兩旁瞅了瞅,悄咪咪道:“俺這不是私下說的嗎?俺也到不了皇帝跟前說呀。朝廷里那點事俺也不懂,他們都說皇帝還得聽溫閣老的呢。”
韓昭忍不住追問:“他們是誰。”
小乞丐大概有些煩了,嘟囔道:“就街上的人啊,反正不是俺說的。”
韓昭聽了這許多,立在原地,沉思許久。
她沒有看到殺害父母的兇手,但父母的死毫無疑問和這個人有極大的關系,父親交給她的冊子,若是交到皇帝手里,只怕此時位極人臣的溫閣老難逃一死。
可是,若他真如小乞丐所言,權勢滔天,她能順利把冊子交到皇帝手里嗎?
甚至,如果當今圣上真的仰仗此人,又是否會治他于死地呢?
想到這兒,韓昭心下一沉。
天色暗了下來,車夫過來催促,韓昭才回過神來,意識到得盡快到永安府報道。文書上寫著各地燈匠到京城有統一的住處——永安府。
只是離京多年,韓昭也有些分不清該怎么走。車夫更是安寧縣本地人,對京城更不熟悉。
韓昭對著文書研究了一會兒,小乞丐又湊上來道:“找路呢?”
韓昭這才發現,這不有現成可以問路的人嗎?乞丐她當年也當過,和小乞丐也能算得上同行,當乞丐那可是滿城要飯,定然對路極為熟悉。
她問道:“你知道永安府怎么走嗎?”
小乞丐反問道:“你是來京城做燈籠的?”
“你怎么知道?”韓昭疑惑。
小乞丐得意一笑:“京城最近來了好多波做燈籠的,說是給公主慶生,我都指了好幾次路了。”
他手一揚,指著前面道:“你就順著這條街一直往前走,走到東八街往右一拐,過了四個胡同口,就到了府前街,順著那府前街呀,走到街尾就到了。”
韓昭還在記小乞丐指的路,心想倒也不算特別遠。
“這次就不收你錢了,以后你還想問啥的話,就到城門口這塊兒找俺啊,這一塊是俺的地盤。”小乞丐笑道。
韓昭拱手道:“多謝。”
順著小乞丐指的路,果然沒多久就到了永安府,從外面看是個極大的院子,大門敞開著。
韓昭讓車夫等著,自己先進去探探路。
進了永安府的大門,是個寬敞的院子,韓昭左右看了看,也沒有守門通報的人。
突然從右手邊的房間里出來好幾個人,聽著口音是外地人,韓昭仔細辨認,聽出他們說的似乎是“終于到了”、“可真大呀”“是有些麻煩”等話。
她推測管事的大概就在那間房里,她取出懷中的文書,也進了那間房。
房間里,書桌后坐了一個身著藍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提筆在簿子上記著什么。
韓昭把文書遞上,恭恭敬敬道:“大人,草民是安寧縣選派的燈匠,今日來報道,這是縣衙發的文書,請大人過目。”
龔令史放下筆,接過文書,心內松了一口氣,可算來了一個說話不費勁的了。
這幾天舉國上下來的燈匠操著亂七八糟的方言,聽得他頭都大了。
他將韓昭的信息一一登記在冊,估摸著今日不會再有新的燈匠來報道了,放下筆,道:“你隨我來,我領你去住的地方。”
韓昭跟著龔令史往里面走才發現,永安府從外面看著大,里面更大。她粗略一掃,竟然都有數百間房間。
走過了不知幾進院子,龔令史推開了一間房的門,對韓昭道:“這就是你以后的住處了,燈匠們都住在這院子里,以后也好安排。”
龔令史話音剛落,房間里幾人扭頭,都望向門口二人。
韓昭往房間里望去,靠墻赫然是一個看著能睡十個人的大通鋪。
第50章 云中誰寄錦書來
她準備邁進門的腳步頓住,收了回來。
一臉歉意地沖著龔令史道:“我這人睡覺習慣不太好,在家中時就沒人愿和我一塊睡,說我睡著睡著會起來打人。這和大家睡一塊的話,恐怕會誤傷其他人。”
龔令史的臉上稍顯為難,眉毛微微皺了起來。
韓昭忙道:“不如小人去外面住客棧,也省得給大家添麻煩,不知這樣是否可行呢?大人。”
龔令史皺著的眉毛又舒展開來,臉上表情顯然是松了一口氣。
他也是按章辦事,上級把所有的燈匠都安排到永安府,那就只有睡大通鋪才能安排下,給她一人單獨安排顯然也是不可能的。但是燈匠自個兒有錢,到外面住,他就沒法管了。
龔令史笑得和煦,道:“那自然是可以。”
還熱心地給她介紹了家客棧,“隔壁街就有一家大客棧,名字叫“有客來”,你可以到那兒住,來往也方便。”
韓昭拱手稱謝。龔令史也樂得做個好人,正好他也要從永安府回家,在門口還幫韓昭指了去客棧的路。
順著龔令史指的路,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就看見了那客棧。門頭牌匾上寫著大大的三個字——有客來。
伙計在店門口熱情地招徠客人,眼尖地瞅見了韓昭往這邊過來,湊上前來問道:“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呀?”
聽見韓昭要住店,且是常住后,小二臉上笑容更加燦爛,嘴皮子麻溜道:
“住我們這兒,您可來著了,我們有客來,那可是京城數得上名號的大客棧。你在我們這住著呀,保管讓您賓至如歸。我們店里前面好吃好喝的供著,您要是煩了,悶了,還可以去聽個書呢。”
有客來客棧前面是吃飯的地方,小二帶著他們穿過的時候,已有不少食客,最邊上有一個高臺,應當是小二說的說書的地方,只是今日空著,沒有人。
后面是店里的客房,有三層樓,幾十間房。聽說韓昭常住,小二給她選了間朝陽的房間。
車夫選了一樓,又讓小二把他的馬拉去喂草,等明日一早就啟程回安寧縣。
第二日一早,韓昭就去了永安府。龔令史昨日囑咐她今日辰時前要到永安府報道。
依舊是進門右手邊的那間房,她進去時,已經有幾個燈匠在那候著了,不多時又來了四五個人,其中有她昨日見到的那幾個口音聽不太懂的。
而后龔令史進了房來,見著眾人,先給每個人都發了一塊木牌子,道:“這就是今后各位的憑證,可以憑著它領月銀。每人每月二兩銀子,每月五號可以到我這兒領取,如果一個月沒有干滿,就按天折算。各位做燈籠需要用的紙、漿糊、絲線、木材等等一應物品都憑這塊牌子找永安府的管事們領用。”
韓昭這才知道,來京城做燈籠竟然還有月銀可以拿,也算是意外之喜。
見大家沒有什么疑問,龔令史又繼續道:“當然,這錢也不是白拿的,你們每日也要按時上工。為了給公主慶生,籌辦了千燈宴,宮里的工匠們做不完的燈,眾位也要參與進來。”
聽到這兒,有人憨憨笑道:“我還以為叫我們從那么大老遠的地方來,是要做我們自己地方的特色花燈來給公主看呢。”
龔令史笑道:“你們自己的花燈也是要做的,但是宮里的花燈也是要完成的,這又不沖突嘛,離公主的生日還有兩三個月呢,足夠你做的。”
他又接著道:“你們做燈籠的場所就在這永安府里,待會兒我帶你們去認認。每十天可以休息一天,如果有事找我告假也是可以的。”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諸位還有什么疑問嗎?”龔令史端坐椅子上,最后問道。
眾人聞言,互相看了看,有人悄悄跟旁邊的同伴嘀咕了幾句,但也沒有提出問題,看來是沒什么疑問,對龔令史說的這些都很滿意。
龔令史捋了捋胡子,準備起身帶他們去后面。
忽然一道聲音響起。
“大人,我們能見到皇上嗎?”
龔令史瞇了瞇眼睛,朝說話之人撇了一眼,認出來是昨日要去客棧住的那少年。
他從嗓子眼哼出了幾聲笑來,道:“年輕人,能不能見到皇上就全看你的運氣了。”
按照往年典禮的禮儀規范,禮部八成會把這次千燈宴的花燈安放地點置于鳳陽門前面那條大街上,供圣上公主和文武百官游覽觀賞。
至于圣上到底會不會去,就全憑他的心意了。這誰能猜到呢?
眼見大家都朝她往來,韓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裝出一副憨厚的樣子,道:“上京前,我家里人就說,要是這次能見到真龍天子呀,就是我們家祖墳冒青煙了。從我們那兒到京城,跋山涉水的,要是能見到皇上一面呀,我可就此生無憾了。”
此話一出,其余人也呵呵笑了起來,有人被他引得也吐出真言,“說實話,我也想著來這兒能見到皇上一面呢。出來的時候,我還跟村里人吹噓,說咱以后也是來京城,見過皇帝的人了。”
龔令史輕輕笑了幾聲,提高了聲音道:“皇上也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到時幾千盞燈,擺在街兩邊,圣上若是一高興,去看上兩眼,你們就有福氣見到皇上了。”
韓昭憨憨笑,和其他人一樣欣喜道:“真的嗎?那太好了。”
龔令史笑著搖了搖頭,也不再說什么,去打破他們這個渺茫的希望,起了身,帶著他們往后院做燈籠的地方去。
東側院和西側院都有巨大的空地,場地上已經堆了些竹條,砍刀并其他工具之類。借著龔令史介紹各處地點的時候,韓昭在他身旁見縫插針地問了一些千燈宴的事情。
龔令史有的回答了,有的就避而不談,從他的零零碎碎的回答中韓昭大概明白了,這千燈宴可不像安寧縣的花燈比賽,決出個一二三四來。
宮里征集舉國上下的燈匠過來,最后大概就是把花燈裝滿鳳陽門前面的那條大街,皇上和公主,甚至可能只是遙遙望一眼,這場千燈宴就盡了它的作用。
從永安府出來時,韓昭心緒有些低沉,天色還尚早,她不想直接回客棧,索性邁著步子往前面信步走著。
等她回過神的時候,發現已經走到了興化街,一條她兒時走過無數遍的路,街的盡頭就是裴府——她的家。
韓昭腳步遲緩地往裴府走去。破舊的大門上被貼上了封條,經年累月的風吹雨打,封條也破碎不堪,褪去了顏色。
她在街角站定,兩條腿像灌了鉛,再難挪動一步。
“年輕人,來一碗湯餅不?”一道有些慈祥的聲音忽然在韓昭身旁響起。
她下意識地回頭,原來自己站在了人家的攤位旁邊了。
韓昭看了一眼擺攤的攤主,她記得這個阿嚒。
從她有記憶開始,這個阿嚒就在她家對面的街角擺攤,春夏賣糖水,秋冬賣湯餅,她小的時候還總讓家里的仆人帶她來攤上吃東西。
此時已是深秋,攤上自然賣的是熱乎乎的湯餅。許是見她在攤前站了許久,阿嚒才主動招呼。
韓昭望了一眼破落的裴府,深深呼出一口氣。爾后,點了點頭,在攤子的桌椅處坐下,點了一份羊肉湯餅。
此時攤上也沒有什么人,攤主端上湯餅時順道和韓昭嘮起來:“你是從外地過來的吧?看你面生的很。”
韓昭失笑,阿嚒算得上她來京城見到的第一個故人,想到這兒,不免有些物是人非的感嘆,回道:“對,外地來的,昨日剛到京城。”
阿嚒見她目光一直盯著被封條封住的裴府,善解人意道:“你是好奇那家怎么回事?”
韓昭看了她一眼,見她表情如常,才點了點頭。
阿嚒嘆了口氣,惋惜道:“哎呀,那家呀,聽說是那家大人通敵叛國了,畏罪自殺,朝廷就把他家封上了,門上就一直貼著封條呢。唉,可惜了,那家人看著都是好人呢,就算死了這么多年,宅子也沒有鬧過事兒。”
韓昭攪面湯的勺子停住了,低著頭,忽然問到:“你相信他們真的通敵叛國了嗎?”
阿嚒在案板上細細地切著羊肉,手上動作不停,嘴里道:“誰知道呢,咱小老百姓關心這個也沒用啊。”
氤氳的熱氣蒸騰在眼前,韓昭頓了下,才重新攪動勺子,慢慢喝了口湯。
再回客棧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韓昭洗漱完了,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
銀色的月光透過窗柩落在客房的地板上,更夫打更的鑼聲在夜色中傳來,她忽然很想給賀小姐寫信。
熄滅的蠟燭被重新點燃,韓昭從包裹里取來紙筆,在紙上落下筆墨:
蘭君小姐。見字如面,展信舒顏。
寫完這開頭的幾個字,她停了筆,卻不知道該怎么往下寫。
寫些什么呢?寫她已平安抵達京城,卻發現要見到皇上還是難如登天?
寫一個好人的含冤而死無人在意。如果沒有一個人記住他,恥辱的罪名會刻在歷史上,永遠陪伴他?
寫京城的夜晚讓人難以入眠嗎?
墨汁匯聚在筆尖,落在紙上,洇出一個大墨點。
韓昭深吸了口夜里清涼的空氣,把這頁紙揉成一團,換了張紙來。
她抬頭看了眼圓圓的月亮,像她臨走前那晚,和賀蘭君在竹林外看到的那輪月亮那么圓。
她重新下筆。
寫她路上看到的天空結群飛過的大雁。
寫她住客棧時遇到的院子里的綠芭蕉黃桂花。
寫今日她吃的那碗羊肉湯餅多鮮香味美。
不知不覺,信已寫了幾頁,最后一頁的結尾,韓昭想了一下,鄭重寫道:
千山萬水,愿君安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