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臨抉擇孝義兩難全
嚴府的門仆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瞌睡,門外那人不停地拍打著大門,高聲呼喊著。
門徒心內抱怨:誰啊?這么不通禮儀,門都要拍爛了。
一邊又怕真的是誰有急事,要找老爺少爺們,忙下了門栓,打開大門。
大門剛開了一條縫,就有一個身影竄了進來,門仆反應不及,待他轉過身去,那身影已經往前躥了好幾步。
門仆定睛一瞅,是個小孩,以前從未見過,他連門都沒顧得上關,緊追了幾步,拽住他的衣袖,忙問道:“哎,你誰啊?找誰呀?”
這人小孩怎么一到別人家就往里面竄?別是個要飯的。可不能讓他往里面去。門仆死死拉住小孩的衣服。
錢小舟一進了嚴府就只往前跑,想盡快找到胡大夫,他不熟悉嚴府的路,還有個人一直在拽著他的袖子,急得他大喊:“胡大夫*,胡大夫你在哪兒?我娘等著您救命呢!”
他一邊高喊,一邊跟門仆推搡,想脫離他的控制。
別看他年紀小,但因著內心著急,力氣格外的大,竟真的推開了門仆的拖拽,向一個小門跑去。
門徒連忙大喊:“來人啊,來人啊!抓住這個小毛頭!”
他們的爭執呼喊,引來了另外兩個仆人。倆人一看在前面東竄西跑的錢小舟和在后面追趕的門仆,立馬也加入了戰場。
三人費了一番力氣,把錢小舟壓制在地上。錢小舟手腳被制住,嘴里還在喊著:“我要找胡大夫,我要見胡大夫!”
門仆氣喘吁吁地起了身,警告道:“你給我老實點,等我稟明了老爺再說。”
“告訴老爺什么?”一道聲音從小門后傳出,嚴二從門后走出來。他正準備出門,就撞上前面的仆人似乎在教訓什么。
門徒立刻換了臉色,笑的諂媚,”二少爺是要出門嗎?方才有個小毛頭闖了進來,嚷著要找胡大夫,不懂規矩,我們才制住他。”
“哦,我看看是怎么個事兒?”嚴二一聽,倒感興趣了。
走近一看,錢小舟被摁在地上,只露著半張臉,嘴里還在喊著,“胡大夫救命啊!”
嚴二轉了下眼珠,想起前不久在寶清堂門口看到他那病殃殃的娘,不費力就想明白了他今天這番舉動是為何目的。
“別叫了,胡大夫的確在我府上,怎么,你要找胡大夫回去救你娘的命啊?”
錢小舟聽嚴二這戲謔的語氣,立刻就掙扎起來,又被狠狠按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此時有求于人,錢小舟也不得不認清形勢,懇求道:“嚴少爺,我娘等著胡大夫救命呢,求你讓我見見胡大夫吧!”
這聲嚴少爺和錢小舟服軟求饒的態度讓嚴二通身暢快起來,一個眼神示意按著錢小舟的下人們,道:“起來說話吧。”
仆人們松了手,錢小舟爬了起來,又著急地央求道:“嚴少爺,我娘快不行了,寶清堂說只有胡大夫能救我娘的命了,您就行行好,讓我見見胡大夫吧!”
嚴府太大,仆人太多,錢小舟也意識到,他靠自己很難闖進去找到胡大夫。
嚴二看著錢小舟求饒的臉“嘖嘖”兩聲,惋惜般搖了搖頭,臉上毫無憐憫之色,“前幾天看見我還趾高氣揚的,怎么現在就不行了?”
錢小舟撲通一聲跪下,“嚴少爺,前幾日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別和我這小人計較。”
他娘等不及了。
嚴二身心舒服了,笑了幾聲,拍了拍跪著的人的肩膀,道“見胡大夫也不是不行,但是你得跟我說說,韓昭做的花燈是什么樣的?真的活起來了嗎?”
錢小舟愣住,沒想到嚴二提出的竟是這個要求。
韓昭一直要求他對中秋節的花燈保密,沒想到他當日的一時口舌之快,竟將秘密泄露出去。
他一時猶豫起來,韓昭教他做花燈,幫助頗多,他不能做那背信棄義之人。
嚴二看他竟然還在猶豫,抬腳就要轉身,“你不說,今天可就見不到胡大夫了,你也不想你娘因為你而死吧。”
錢小舟一下被捏住要害,忙道:“我說!我說!”
他頓了下,剛要開口,嚴二打斷了,他對一個仆人道:“去把老爺請到前廳。”又拍了拍錢小舟的肩膀,威脅道:“等會兒在我爹面前,你可要把知道的如實說出來。”
就在方才,嚴二忽然想到,既然他爹是因著韓家的花燈而倍感壓力被氣到,那他就讓這個小學徒親口說出他們的花燈做的是什么樣,來消了他爹的心病,自然藥到病除。
嚴二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洋洋得意,他可真是個大孝子啊!
嚴老爺被請到了前廳,看著面前的兒子和一個陌生的小少年,不知道嚴二葫蘆里賣的是什么瓜。
嚴二附耳上去,把方才前院發生的事告訴他爹,嚴老爺斥道:“治病救人的事,豈可兒戲,快去把胡大夫請過來。”
嚴二被訓,方才還雀躍的神色萎靡了下來,但仍舊不死心地勸他爹:“要不然我們就聽一聽,韓昭那家伙做的是什么樣的花燈?反正中秋也不差幾天了。”
嚴老爺略一思索,輕撫胡須,滿臉慈祥地對著錢小舟說:“你不要害怕,工匠之間的交流互通有無也是常有的事兒,不知韓記做的是什么樣的花燈呀?”
錢小舟見嚴老爺不像嚴二一樣,似乎是個好說話的長輩,也放下了防備心,將韓昭要做的花燈樣式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們。
嚴老爺越聽,神色越凝重。錢小舟說完,他竟沉默良久。
嚴二起初聽到錢小舟說那花燈能動起來,像天外飛仙,還覺得是錢小舟在編瞎話騙他們,直到看到他爹的神色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他眼珠一轉,一個主意冒了出來,又湊到嚴老爺耳邊嘀嘀咕咕。
錢小舟心急如焚地等著,希望嚴老爺能快點放話,讓他去找胡大夫。
嚴老爺聽完兒子的話,面色不虞,“我們家怎么能干出這樣的事?”
嚴二見自己一片好心又惹他爹不快,不滿地嘟囔道:“我這不是想著為家里出一份力嗎?韓記那花燈要是真的能活起來,咱家這花燈還能拿第一嗎?”
如果韓家那小子做的花燈真這么厲害,在中秋節前把它毀了,活的也變成死的,不就一了百了嗎?
嚴老爺用沉默回答了他的問題,嚴二心里忽然就有了另一種猜想,老爺子估計是怕做這種事,面子抹不開。
他又湊上去,貼心地說:“爹,這事兒是我自己一個人干的,跟咱嚴家沒有關系,我看不得那個小子爬到咱們家頭上,拉屎拉尿。”
顏老爺思索良久,又看了救母心切的錢小舟幾眼,道:“這孩子有孝心,日后韓家容不下他的話,就收到咱家來當學徒吧。”
說完嘆了口氣,起身往燈房去了。嚴二一聽,這就是默認的意思了。
錢小舟搞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關心他什么時候能見到胡大夫。
嚴二摟著他的肩膀,一副親昵的樣子,道:“小舟兄弟,見胡大夫可以,連你娘的藥我都包了,但是,你得替我做一件事。”
錢小舟想都沒想,道:“什么事?只要我能做,我一定做!”
“毀了韓昭的花燈。”
“什么?”錢小舟一下掙開了嚴二的肩膀,“怎么可能?”
韓昭做了幾個月才做出來的花燈,他怎么能毀了她的心血?
嚴二坐在了他爹方才坐過的位置上,翹著二郎腿,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
“花燈和你娘,你選一個吧。要我說,跟著他有什么好的,方才你沒聽我爹說嗎,要把你招進我們家當學徒,那可是前途無限。”
錢小舟沉默了一會兒,硬邦邦地回道:“我不會答應你的。”
安寧縣那么大,即使沒有胡大夫,他也一定能找到可以救他娘的人。他不能做背信棄義的小人。
嚴二對著錢小舟離開的背影,喊道:“改主意的話,隨時來找我,胡大夫就在我們家住到中秋以后。”
這是個孝順孩子,嚴二賭他一定會回來。
錢小舟匆匆離開嚴府,又從另外一家醫館拉了一個大夫回家。那個大夫搭完脈,也搖了搖頭。
昏迷了一上午的王大娘仿佛回光返照一般醒了,看到跪在床頭的錢小舟,似乎也自知時日無多,卻掙扎著起身,讓錢小舟把墻縫里她藏的銀子都取了出來,這是她為兒子攢的娶媳婦的錢。
錢小舟抱著層層包起來的幾兩銀子,痛哭失聲。
*
韓昭踩在梯子上,最后為嫦娥仙子畫上眼睛。
仙子垂眸,光輝神性里,仿佛又藏著幾絲對世人的憐憫,錢小舟站在門口,呆呆地望著剛完工的花燈。
韓昭收筆,輕呵一口氣,終于大功告成。她下了梯子才發現站在門口的錢小舟,逆著光,看不清神色。
“韓昭哥,如果這次花燈比賽你拿不到第一,會怎么樣?”
錢小舟突然問道,聲音干澀。
韓昭愣了一下,這個問題她還真的沒有認真想過。
雖然知道奪得魁首并非易事,但她對自己的手藝有信心,就連賀小姐前幾天也開玩笑地跟她說,等她拿到花燈比賽第一的時候,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她。
儼然已經把這第一的名頭視作她的囊中之物了。
想到這,她笑了笑,說:“真的還沒有想過呢,”頓了一下,又神色認真道:“這次拿不了第一,我還有下次,下下次。”
她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到京城的機會。
逆光里,錢小舟似乎盯著她看了良久。
過了好一會兒,韓昭才見他點了點頭,吐出一聲沙啞的:“我知道了。”
*
深夜,一道凄厲的聲音響起:“失火了,失火了,快來救火呀!”
韓家的燈房里,陣陣黑煙冒出,火光肆意燃燒著。
第32章 夜起火心血付一炬
韓昭被寂靜深夜的呼喊聲驚醒,猛地起身,轉頭望向外面,只見窗外一片朦朧的黃光,什么東西燒焦的味道透過門縫窗縫,一陣陣地滲了進來。
“我的花燈!”她心頭一驚,立刻翻身下床,打開門一看,陣陣濃煙從燈房冒了出來,火勢源頭正是燈房。
韓昭心下一沉,快步跑到燈房門口,一腳踹開了閉著的門。
一股熱浪迎面襲來,燈房里,一片火海。
制作燈籠的竹材和紙張本就是容易燃燒之物,平日存放的時候都要格外小心火燭。
最近這段日子她忙著準備中秋花燈賽的花燈,疏于打理,竹片、紙張和燈籠堆的滿地都是。一旦起火,星星之火都可以讓整個屋子都不能幸免于難。
韓昭在門口看著肆虐的火浪,心下仍抱有幻想:也許火勢還沒有大到燒到嫦娥花燈,一切都還可以挽救。
她咬著牙,一頭扎進了燃燒著的燈房里。
滿地花燈像連在一起的火球,噼里啪啦地響著。
屋子中間,九尺高的嫦娥花燈,被火焰緊緊包裹住,火苗幾乎竄到了房梁上。
變幻的黃色火焰中,是一個被燒的焦黑的空架子。
華光幻彩、仙女奔月,全都隨著這場火煙消云散,如夢幻泡影般破滅。
韓昭忽然覺得全身使不上力氣,盯著嗶嗶啵啵的火焰,沒有回過神。
“你瘋了!不要命了?”韓建德的聲音忽然在韓昭耳邊炸響。
老爺子被吵鬧聲驚醒,出來一看,竟然是自家燈房著了火。再一看,韓昭竟然鉆進了火海!
他知道韓昭素日花費很多心血在做燈上,這幾個月,更是傾注全部精力在那盞為中秋節準備的花燈上。
可失火是鬧著玩的嗎?一不小心有進無回,在火海喪了命。
韓建德忙跟進去,使勁拽住她的胳膊,把韓昭拖出了火海。
周圍的鄰居也被驚醒了,紛紛端著盆,提著桶過來幫忙滅火。畢竟他們這一排連著的房子,火要燒起來可不只是燒一家的事兒,救別人家的火就是救自家的火。
韓昭被拉出燈房,跌坐在地上,愣了好一會兒。待她回過神來,抄起井邊的桶,也加入了救火的行列。
因著鄰里的幫忙,這場火勢沒有蔓延開來,只損失了韓昭家的一間偏房。
等到最后一絲火苗被冷水澆滅,天邊也透出了亮光。
奮戰滅火的領居又拿著盆,提著桶回去,該做早飯做早飯,該睡回籠覺睡回籠覺去。
走之前,有些人安慰了韓老爺子幾句,又因著房子并沒有燒壞,又替他感到慶幸,囑托幾句,以后注意燈火。做燈籠的嘛,失火大概率就是油火沒注意。
韓昭站在燈房門口,往里望,黑灰灰一片廢墟,像她八年前在京城,在自家門口看到的那片廢墟一樣。
她再次走進燈房,地面上,滅火的水浸透了黑灰,一片狼藉。
四壁和梁頂被火舌摧殘過,留下黑乎乎的印記。
昨天還堆了一地的燈籠,現下也一個不剩。
屋子中央,原先比人高的花燈也受不了焰火的肆虐,分崩離析,散落在地,只剩下焦黑的竹條。
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
韓昭不死心地在廢墟里尋找。只有角落里的幾盆顏料,因是銅盆裝著,且離火源遠,而幸免于難。
“這就是命呀!”韓老爺子進了燈房環顧一周,嘆息了一聲,經過昨夜,他的背影似乎更加佝僂了。
交了二十兩報名費,花費數月心血做的花燈就這樣讓火付之一炬。
“這是老天爺不給韓家花燈機會呀!”
韓昭遲鈍地轉過頭,喃喃反問,“這就是命嗎?”
是老天爺讓她父母慘死,不得申冤?
是老天爺讓壞人逍遙法外,依舊在京城作威作福?
是老天爺天降一把火,把她的花燈燒了?
如果這就是老天爺給她的命數。那她拼盡這條命,也要逆天而行,看看這命數究竟能不能改。
她緩緩對韓建德道:“我不信命,我要我的命掌握在自己手里。”
離中秋節還有幾日,沒到最后一刻她都不會放棄。
院子里還有沒劈完的竹子,她有刀,有手,她可以再做出一個新的花燈,只要不停下來,她就有機會。
她的淚已經在看到裴府廢墟的時候流盡了,用冷水洗了把臉,擦干凈身上的灰燼。
她冷靜下來,揣著銀錢到常去的店鋪買燈籠紙去。
結果,店鋪掌柜的一臉歉意地跟她說:“哎呀,你來的真不巧,店里所有的燈籠紙都讓人買去了。”
“本身,因著花燈大賽的緣故,燈籠紙就已經水漲船高,快要售罄了。昨日嚴記那二少爺又派人來把剩下的全都買走了,這還沒來得及進貨呢。”
問的第一家如此,第二家如此,第三家也如此。
整個安寧縣的燈籠紙都被買空了。
*
賀蘭君從滿園春查完賬之后,沒有回家,坐了馬車往匯香齋買點心。
臨近中秋,去匯香齋買點心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按照往年的慣例,店里暢銷的幾種點心,是需要提前幾日定好,店家才能留住的。
今日正巧出門,她就想著順道來看一看,買一些點心回去孝敬爹娘。
從匯香齋出來,鶯兒手里提著好幾包點心。賀蘭君向馬車走了幾步,忽然頓住,方才余光里好像瞟到韓昭了。
她轉過頭,定睛一看,匯香齋對面的酒水攤上,韓昭正一個人獨自坐著,面前放著個酒壇。
“她怎么在這?”賀蘭君盯著對面,擰起了眉頭。
上次見韓昭,也不過是前幾日。她說燈籠快做好了,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可現下她卻一副消沉的樣子,似乎在酒攤上買醉。這短短幾日,是發生了什么變故嗎?
賀蘭君側頭問站在一旁的鶯兒:“這幾日發生了什么事情嗎?”
鶯兒搖搖頭,一臉茫然,沒聽說有什么大事兒發生啊。
賀小姐垂眸,想了一下,調轉腳步,向著小酒攤走過來。
韓昭提起酒壇子,倒了一碗酒,端起來,送到嘴邊。
烈酒入喉,辛辣刺激,從喉嚨頭燒到胃底。
她又猛灌幾口。人說一醉解千愁,如果她喝醉了,醒來會不會發現,今日這一切都是在做夢。她的花燈沒有被燒,后路也沒有被嚴家斬斷。
只是這酒雖然烈,卻并沒有讓她一下子醉過去。她提起酒壇子,還想再倒一杯。
一只手伸過來,壓住了酒壇。
韓昭抬眼,認出了面前的人,扯出了一個笑來,“賀小姐。”
只是那笑容看著就苦澀,賀蘭君皺了皺眉頭,不知道她為何白日縱酒,輕聲勸道:“喝酒傷身,別喝了。”
韓昭低下頭,低聲笑了起來,似乎在自嘲,但還是聽話地收回了手,“小姐說的是,喝酒容易傷身。”
可是她現在那么愛惜身體干什么?她需要酒來暫時麻痹難過的心情。
她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了。可是現在燈房被燒了,燈籠紙也買不到,她拿什么去做花燈?拿什么打敗嚴家?
如果傷身能讓她好受些,讓這些事情不發生,她寧愿喝酒喝到吐。
今日就讓她醉過去吧,暫且饒過這一日,讓她明日再想這些無解的難題。
剛剛喝的幾口酒好像開始涌上頭,她覺得腦子有些暈乎乎的。
醉眼朦朧的,她低著頭,看到自己手上做花燈的舊日傷疤。她用另一只手摩挲著,喃喃道:“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一場火全燒沒了。”
她又從左邊摸過來一個碗,放在賀蘭君面前,提起酒壇子就要倒酒:“來,我敬小姐一碗。”
今天就不醉不歸,一醉解千愁。
賀蘭君忙攔下她的手,奪過了酒壇子,皺眉問道:“怎么回事?怎么會突然失火?”
還恰巧是在中秋節前幾天,這其中一聽就有蹊蹺。
昨夜救火時,韓昭還可以當是不小心失火,可今日滿縣城買不到一張燈籠紙,她就意識到昨夜那場失火不是意外,是嚴家在背后搗鬼。
可她既沒有證據,也沒有看到縱火之人。最重要的是花燈已經毀掉,事后追究,能讓它失而復返嗎?
她低下了眼眸,聲音低沉迷離,“誰知道呢,昨夜一場火,就那么巧的,在燈房燒起來,把那盞花燈燒的干干凈凈,什么也不剩了。”
她頓了一下,想起前幾日賀小姐說的話,自嘲地笑了,笑容苦澀:“賀小姐,你的好消息我大概是聽不到了。”
沒有花燈,她不可能拿到比賽第一了。
賀蘭君看她這副消沉頹喪的樣子,臉上現出憐惜的神色,不忍心地問道:“花燈節比賽還有幾日,有什么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
韓昭搖了搖頭,還能幫上什么忙呢?她輕聲道:“現在整個安寧縣連張燈籠紙都買不到,我做不成花燈了,賀小姐。”
仿佛對自己的境況一錘定音。
“燈籠紙?”賀蘭君一聽到這幾個字,眼睛一亮,沉聲道:“若是這樣,那我的好消息,你現在就可以聽了。”
“什么?”韓昭抬眸,疑惑地皺著眉頭,眼神卻已不太清明。
“跟我走。”賀蘭君拉起韓昭的手腕,起身,向停在匯香齋門口的馬車走去。
第33章 信承諾小姐伸援手
馬車停在了賀氏綢緞莊的門口,韓昭下了馬車,晃了晃腦袋,在酒攤上喝的幾口酒,坐馬車的這段距離也已經清醒過來了。
她環顧四周,不知道賀小姐帶她來綢緞莊干什么?
賀蘭君下了馬車,徑直往店里走去,韓昭只能跟上。
店里,掌柜的在柜臺后的躺椅上愜意地躺著,這個時辰,快到打烊了,客人自然不多。
有人進來,他往門口一瞟,立馬收斂神色,起身站了起來,湊上前去,頂著張笑臉道:“小姐來了。”
又看了一眼賀小姐身后的韓昭,認出她正是之前跟小姐一塊來的人,貼心地問道:“小姐是來看剛織出來的新布嗎?”
新布剛織出來,他就派人告訴了賀小姐。
賀小姐前幾日已經來看過,今日特意帶她的這位朋友來,掌柜的想著,應該是要驗貨交付了。
賀蘭君點了點頭,正色道:“還得麻煩掌柜的帶個路,帶我們去瞧一瞧這織出來的新布到底合不合用?”
掌柜的忙點頭稱是,殷勤地在前面帶路,領著她們往后院的庫房去。
韓昭在后邊聽著她們的對話,漸漸反應過來,賀小姐這是帶她來看布莊新織出來的燈籠布?
三月份的時候,她以此為條件,才答應賀小姐到她府上教習繪畫,可后來,準備花燈比賽,事情忙碌,她竟把這事漸漸的忘在腦后。
此時燈籠布若能織成,無異于雪中送炭,天降一個大驚喜!
她睜大雙眼,一時竟不知作何反應。這一天經歷了太多失去,她甚至疑心,賀小姐的出現,是不是都是自己做夢想到的好事兒?
賀蘭君回頭見她呆愣愣的,疑惑地歪了一下頭問:“一起去看看?看這織出來的新布能不能做你的燈籠紙?”
韓昭掐了掐手心,不是夢。她回過神來,跟著掌柜的和賀小姐快步往后院去。
后院有三間房,掌柜的打開了其中最大的一間。推開門,里面的貨架上堆放了各種各樣的布料。
掌柜的走到中間一排架子旁,往里走,從上層取下了一匹白色的布出來,抱到韓昭和賀蘭君的面前道:“小姐,這就是工匠們新織出來的素布。”
賀氏綢緞莊的工匠們織出來的綾羅綢緞,根據不同材質的需求,會織出不同的紋樣,然后再染色、上色,而小姐要求的這燈籠布,只需要原本的顏色,也不用織什么紋路花樣,掌柜的就稱呼為素布。
“工匠們也是織了好多次才織出來。這布得薄,還得透,還得韌,還得輕。可不好做了。不知道這次的合不合小姐和公子的心意?”掌柜的把布往前遞了遞,方便她們看的仔細一些。
其實這這批布一到掌柜的手里,閱布無數的他憑手感就知道肯定能成,說這番話也無非是想討個功勞。以后店交到小姐手里,他也能撈個好。
果然賀小姐對他點了點頭,輕聲道:“掌柜的,辛苦了。”
掌柜的忙笑呵呵的道:“為小姐做事是我的本分,小姐以后有事盡可以吩咐。”
韓昭伸手輕輕地撫摸著白色的布匹。入手是棉布一樣的質感——柔軟。拉開看,輕薄如蟬翼,透過布,手心的掌紋也隱約可見。堅韌且輕,正是她之前想要的那種布。
她的神色變得驚喜起來,她又可以做花燈了。
賀蘭君看她的神色就知道,這布是沒問題了,她想要的燈籠紙,現在有了。
她心內也松了一口氣,韓昭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她不想再看到了,還是現在這樣好。
賀蘭君笑問道:“這布可以做燈籠嗎?”
韓昭仍舊在摩挲著那匹布,目光沒有離開,點點頭,欣喜若狂地道:“可以!可以!”
賀蘭君眼神轉向掌柜的,示意,掌柜的立刻懂了,把手上的布塞到韓昭懷里,笑道:“公子拿好了。”
韓昭緊緊抱住懷中的布。賀蘭君笑道:“這布就送你了。我相信你能再做出一個獨一無二的花燈,我等著你奪冠。”
韓昭抬眸,見賀小姐笑眼盈盈,眼含期待,心下觸動,目光也變得堅定,重重點了點頭。抱著布轉身出了門。
走了兩步,又猛地回頭沖過來,一手抱布,一手摟上來,抱住了賀小姐。很快的一下,又松開了,頂著賀蘭君眼睛鄭重道:“賀小姐,我以后做牛做馬報答你。”
此時恩情太盛,她欣喜若狂地不知該怎如何表達,說的話也有些胡言亂語起來。
說完,她轉身奪門而去,留下賀小姐在屋內僵立著身子,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韓昭抱了她。意識到這點,賀蘭君的心開始砰砰砰砰地快速跳起來,好像馬上就要跳出胸膛了。
臉上熱意上涌,她不禁伸出手,貼上臉頰,眼睛余光忽然掃到一旁的掌柜的。
掌柜的在韓昭抱上賀蘭君的那一刻,就已經待在原地石化了。饒是他見多識廣,此刻也不禁目瞪口呆。腦中只有一個想法:這小子就是姑爺嗎?小姐這樣,老爺知道嗎?
見賀蘭君眼神掃過來,掌柜的連忙彎腰,鉆進旁邊的貨架里,頭恨不得塞到布堆里,嘴里念念有詞道:“昨日剛進的紫云羅怎么就找不到了?我記得讓小五放在這兒呢。在哪兒呢?怎么找不到呢?這小子又偷懶,等回頭,我一定要說他一遍……”
賀蘭君放下手,略顯尷尬,輕輕咳了兩聲,目不斜視,對掌柜的道:“剛剛的事,不準往外說。”
掌柜的很上道,從貨架里把頭縮了回來,裝傻道:“剛剛我一直在找布呢,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看見。”
賀蘭君也不知道她的警告對掌柜的有沒有用,再待在這兒,她也覺得不自在,快步走出了庫房。
走到前面的店里也不見韓昭的身影。她問鶯兒:“韓昭呢?”
鶯兒一指門外,“剛剛看她抱著匹布跑了,好像很興奮的樣子。”
賀蘭君沉默,本來還打算用馬車送她,現在只能算了。
坐在回家的馬車里,賀蘭君想到剛才的事,后知后覺的有點開始惱。
韓昭她怎么能在外人面前這么抱她呢?私下里也就算了。
不行,賀蘭君又推翻這個想法,就算是私下里,也得提完親之后才能這樣。
她思緒紛飛,忽然想到提親,臉上又熱了起來。
“小姐,你臉怎么這么紅啊?”鶯兒不解地問。
“許是太熱了吧。”賀蘭君摸了摸臉,搖了搖頭,企圖把不知歪向何處的思緒拉回來。
鶯兒疑惑不語,都秋天了,還熱嗎?小姐今年怎么老是畏熱?
韓家燈房里,韓建德在打掃火災之后的廢墟。被火燒過的竹條,一碰就碎了,落了滿地碎屑。
他把地上的灰燼都掃出去,看著房子四周和梁上黑乎乎的火痕,他又忍不住一聲嘆息。
這房子事他年輕的時候建的,臨到頭,人老了,房子也遭此一難。
他終究沒能帶著韓家花燈重登輝煌。
與韓家一墻之隔的王大娘家,堂屋里,錢小舟緊張地盯著胡大夫施針的手。
他一大早就跑到了嚴府,這次嚴二終于不再阻攔,他終于請回了胡大夫。
“你娘這脈象,雖然滯澀,虛弱,但還有轉機。她本是熱癥,卻被誤當作寒癥來治,才使得病情加重。待我施針,放點血來,再開一些泄熱溫補的方子,應當會好轉。”
胡大夫在觀察完王大娘的神色,細細把完脈之后,給出如此推論。
隨即掏出隨身攜帶的針灸包,取出長短不一的銀針,在王大娘的幾處穴位下針。又挑破指尖,放了幾處血。
隨著銀針拔出,王大娘緩緩吐出一口氣,幽幽轉醒。
“娘!”錢小舟一看他娘醒了,一下子撲到王大娘的床頭,跪了下來,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他為他娘的起死回生喜極而泣。他已經嘗過一次失去親人的滋味,他不想再失去世間這唯一的親人。
“娘,你終于醒了。”錢小舟哽咽著,哭得傷心。如果她再不醒,他就什么辦法都沒有了。
他想告訴他娘,他把韓昭哥的花燈給燒了。韓昭哥平時對他那么好,他不是人。
可是,可是,那個壞人說,不放火燒了韓昭的花燈,他就見不到胡大夫,他就救不了娘。
昨天夜里他放了火之后,一直守著等那個花燈燒完了,他立刻把大家叫醒了。他不想做一個壞人,他不想傷害韓昭。
巨大的愧疚在王大娘轉危為安的那一瞬間,排山倒海地壓向稚嫩的少年。他跪在他娘面前,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病人不宜情緒過于波動。”胡大夫看了一眼哭得過于異常的小孩,以為他是被嚇到,安慰道:“有我在,你娘死不了。記得按時吃藥。”
錢小舟才止住了哭,接過藥方去寶清堂抓藥。
*
韓昭抱著布興沖沖地沖進家門。
韓爺爺把燈房清理一空,見韓昭從街上抱了匹布回來,一臉高興的樣子,納悶道:“你這是要做什么?”
韓昭道:“我要做燈,為中秋節花燈大賽做燈。”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又閃爍著無限的希望。
就在從綢緞莊跑回家的這段路上,她忽然想到這次比賽能做什么燈了。
第34章 賽花燈佳人翹首盼
韓昭又在燈房里忙碌起來。
被火燒過后的燈房空蕩蕩的,門窗變了形,漏著風,她也毫不在意,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留給她的時日不多了。
她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再復刻一個帶機關的嫦娥花燈,她只能抓住最后的希望,去奮力一搏。
韓昭拎著砍刀,撿起院子里的竹子,從劈竹條開始,從頭做這個載著她最后希望的花燈。
*
還有三日就是中秋節,燈市的東面搭起了一個臺子。
街上的人一打聽,說是為了中秋節花燈大賽準備的。縣衙決定就在燈市這條街上舉辦花燈大賽,讓各位花燈手藝人同臺競賽,決出勝者。
這個消息流傳開來,街上的人家都高興了一陣子。今年中秋節,不僅能賞月,還能賞花燈,有熱鬧可以看了。
結果還沒高興半天,臺子剛壘好,縣衙的捕快就挨家挨戶地發請帖,邀請安寧縣有頭有臉,有店面的人家來看花燈賽,人頭費一人一兩銀子。
捕快進滿園春的時候,莫掌柜正在后院跟小月商量剛接的幾家新繡件要怎么安排,就聽跑堂的說前面來了人,是縣衙的。
莫掌柜忙去了前面,未語先笑,道:“官爺怎么有空來我們這小店坐坐。”又給跑堂的遞了個眼神,“快去倒杯好茶來,讓官爺解解渴。”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莫掌*柜不知道縣衙來人是為何事,可跟官府打交道,笑臉相迎,小心為上,總歸是好的。
小捕快也只是為人跑腿,見莫掌柜態度甚好,也沒有拿腔作勢,把手中的請柬往柜臺上一放,道:“中秋節縣衙要舉辦花燈大賽,想必你們也知道這個消息了,我今日就是來送請柬的,你們店要去多少人?”
莫掌柜的表情愣了一下,顯然是沒有料到,縣衙辦比賽,竟然還會特意邀請她們這種商戶去看,未免過于隆重。
只愣了不過一瞬間,她就又揚起笑臉,道:“縣令老爺為我們老百姓著想,中秋節還搭了個臺,讓我們看花燈,我們自然是都樂意去的。”
官老爺的場那是必須得捧。
“行,”小捕快點了點頭,“一個人頭一兩銀子,你們店多少個人?”他說著從懷里掏出個冊子,一幅準備在上面記上什么的樣子。
莫掌柜愣住了,疑惑地問:“什么一兩銀子?”
小捕快一仰頭,理所當然地說:“看花燈的錢啊,一個人一兩銀子一根簽,用來投票,喜歡哪個花燈就投給哪個花燈,你們店有多少個人,就交多少銀子。”
“這,這……”莫掌柜徹底啞口了,這才知道,原來縣令老爺特意搭個臺子,就是為了變相斂財。
看什么花燈,竟然要一兩銀子!繡娘們辛辛苦苦繡一個月,才能掙一兩銀子,誰舍得把這個錢花在看花燈上呢?
可要是直接拒絕,無異于打縣令老爺的臉,日后被穿小鞋,惦記上也是麻煩事兒。
莫掌柜有些左右為難,抿了抿嘴唇,一臉為難的表情對捕快說:“官爺,我也只是個替人家看店的,這店里東家現下也不在,到底有多少人去看花燈,我也不能做主。這樣吧,等我問過東家之后再回你,成嗎?”
也許是莫掌柜的態度太過謙恭,小捕快也沒有多做為難,收個銀子而已,又不是去拆家抓人,沒必要兇神惡煞。
小捕快把冊子又揣回了懷里,對莫掌柜道:“行,那你最遲明日就得交上,我明日會再來一趟。”
臨走前又補充道:“別人家都交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莫掌柜揣摩著這句不知道是警告,還是提醒的話,心想,這必須得跟賀小姐說了。
賀蘭君也收到了花燈賽的請柬,比滿園春的還早一步。
早一些時候,縣衙的人把請柬送到了賀府,賀老爺接過了請柬,再聽捕快這么一說,就知道這個花燈是不看也得去看。
但秉持著節儉持家的原則,賀老爺只交了五兩銀子。
他們一家三口,賀蘭君肯定會帶上鶯兒,他和夫人再帶個仆人就夠了。能少花錢就少花錢。
賀蘭君一開始從賀老爺那知道,要花銀子才能去看花燈比賽的時候,還沒有太多的想法,只是有些擔憂,韓昭能不能如期做出花燈。
等到莫掌柜跟她說,捕快到街上,挨家挨戶讓商戶們出銀子去看花燈比賽的時候,她才被縣衙這番明目張膽的斂財操作給驚到。
安寧縣的商戶少說有百余家,像她家這樣,不僅有一間店鋪的也不在少數。
縣衙這樣要完家里的,再要店里的,一戶人家要兩遍,吃相夠難看的。
“小姐,我們店里要報幾個人上去呢?”莫掌柜也知道這必須得去,但是去幾個還得賀小姐來定奪,畢竟花的是店里的銀子。
賀蘭君凝眉沉思,心里反倒有了另外一個想法。
去的每一個人都有一根簽,用來投票,選出自己最喜歡的那一盞燈。也就是說,韓昭拿到的簽越多,她得第一的機會就越大。
想到這,她跟莫掌柜說:“我們店里的人全都去。”
莫掌柜“啊”了一聲,驚訝道:“全都去,那得十幾兩銀子了,這花燈賽可真金貴啊!”
賀蘭君點了點頭,肯定道:“對,全都去。”頓了下,又道,“不過,到時候投簽,你們得聽我的安排。”
莫掌柜一聽這話,就知道賀小姐的這個安排另有隱情,但她也不便細問,況且小姐這是真的實打實的花銀子,請大家去看熱鬧,遂笑道:“行,那我這就交銀子去,順便告訴大家這個好消息。”
三日時光很快逝去,轉眼就到了中秋這日。
闔家團圓的日子,賀蘭君和賀老爺都沒有出門,陪著沈夫人一塊過節。滿園春和賀家的幾處鋪子也都關了店,放伙計們各自回家團圓去。
往年,中秋節總是賀蘭君最期待的一個節日,在一個豐收的季節,可以嘗到各種鮮美的瓜果,好吃的點心,飯后還可以賞月,無疑是令人賞心悅目的。
可是今年的中秋節,她卻有些坐立難安。
自從那日韓昭抱著布從賀氏綢緞莊跑了之后,她再也沒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
韓家的花燈攤也幾日沒有出攤了,不知道她有沒有做好花燈,今晚能不能見到?
揣著這些疑問在肚里,賀蘭君的團圓飯吃的都有些心不在焉。
幸好因著今晚要去看花燈,團圓飯就比往年要結束的早了些。吃完飯一行人就往燈市去了。
燈市的一頭被縣衙封上了,只有拿著邀請函的人才能通過,關口處的人比照著名冊給進來的一人發了一支木簽。
里面的人竟然不比白日這條街上的人少,縣衙壘好的臺子前已經圍了不少人。
看來縣老爺的錢沒少收。賀蘭君在心里暗暗地想。
她們往前走,到了滿園春門口和莫掌柜她們匯合,順著人流也來到了臺子附近。
賀蘭君睜大眼,在人群里尋視,想找到韓昭的身影,可是,人多,且黑燈瞎火的,只有月色照著,看不清誰是誰。
不知過了多久,臺上忽然亮了起來,茍師爺提著個燈籠上了臺,高聲說道:“各位父老鄉親,我們的花燈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
臺下安靜了下來,茍師爺滿意地點點頭,現場除了他的燈籠,沒有亮光,這也是他想出來的點子。比賽嘛,到哪家,哪家亮花燈,多公平啊。
他接著說比賽的規則:“這個比賽,我們縣一共有八家燈鋪報了名。待會兒他們就會一一上臺展示他們做的花燈。至于誰能得第一,就全靠各位手上的簽,看完花燈后,喜歡哪一盞花燈,你就把簽投給哪一家,誰簽多,誰就勝出。”
一番話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向臺上,茍師爺又向著臺子左側問道:“你們誰先來?”
臺子的左側聚集的正是報名的幾家店鋪的當家人。
一陣靜默后,一道自信的聲音響起:“我來。”
眾人都向那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去,可是也看不清是誰。
茍師爺下了臺,跟那人一般確認,然后上了臺朗聲道:“第一個上場的是來自嚴記燈鋪的花燈。”說完下了臺,把臺子留給要上場的花燈。
嚴記的花燈是幾個人一塊抬上臺的,非常大。
花燈亮起,中間一個最大的主燈雕龍畫鳳,光亮照人,四周一圈琉璃珠子打造的小燈,閃耀著珠光寶氣。
整個花燈光彩照人,底下眾人幾乎目不轉睛地看著。
往年元宵節的時候,大家看燈也只不過是一盞燈一盞燈地看,可嚴記的這個卻是許多盞組在一起。光論數量就已經讓人目不暇接了,更何況每一盞都精雕細琢。
嚴大看著花燈燈光下,臺下眾人欣賞的目光,滿意地點了點頭。
有嚴記這珠玉在前,剩下的幾家燈鋪就有些遜色。
他們自知自身實力就比不上嚴記,本就是被茍師爺游說被迫來參加這個比賽,因此上臺展示也是匆匆而過。
在眾人的喝彩聲中,花燈展示很快就到了第七個。
茍師爺對著名冊上的名字一一勾畫,發現還剩最后一家,似乎一直沒來。
他沖著臺下道:“韓記燈鋪來了嗎?韓記燈鋪來人了嗎?”
又重復了幾遍,沒有人回答。
賀蘭君握著木簽的手不由攥緊了,韓昭沒來嗎?
茍師爺又問了一遍:“韓記燈鋪來了嗎?沒來我就當棄權了。”說著拿起筆準備劃掉名冊上的這一行。
“來了!來了!馬上就上!”一聲清亮的回答從人群后面響起。
第35章 遲登場韓昭亮花燈
“是韓昭!”賀蘭君認出韓昭的聲音,立馬回頭去尋找她。
臺上茍師爺聽到這聲清亮的回答,也停下了手中的筆,向臺下望去,尋找出聲之人。
然而燈市街道左右兩排房屋高聳,如水月色也只堪堪照進不甚寬闊的街道,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陰影,什么都看不清。
茍師爺不是很能看清那人在哪里。
韓昭拉著平板車,站在人群最外層。車上放著她剛剛完工的花燈,用布蓋著,看不見里面長什么樣,只能看出這個花燈個頭不小。
從三日前,她抱著賀小姐送她的素布,回了家就開始夜以繼日地做這個花燈。
擔心嚴家的人會再來破壞,她時時守著這個花燈。
本就時間緊迫,這幾日她幾乎不睡覺地劈竹條,扎骨架,上色,繪畫。即使閉眼小憩,她也緊緊地睡在花燈旁。
韓建德勸不動她,也只能幫著她一塊兒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
就這樣,她也才趕在最后的時刻將將做好,把花燈裝上車,就飛奔趕來。
此刻她連氣還沒有喘勻。
底下眾人也都回頭往后看,尋找著最后一個展示花燈的人。
有離韓昭近的人指著臺子左側告訴她,別人的花燈都是從那兒上去的。
韓昭喘勻了氣,跟這位好心人道了謝,拉著車子繞過人群來到了臺子左側。
嚴大見到韓昭,神色卻有些怪異。
他是知道韓昭家失火了,也知道她的花燈已經被燒毀了。
這事是嚴二前幾日得意洋洋的來告訴他的,說是幫他除去了嚴記花燈最有力的競爭對手。
嚴大當時不屑一顧,他明明靠著自己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贏了比賽,何至于要用如此下三濫的手段。
又聽說父親也默許了嚴二的行為,又堵了一口氣,暗暗地覺得,父親就是看不起自己的手藝,認為自己必敗無疑。
如今韓昭能按期來參賽,兩家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對陣,他倒要看看,到底誰能贏到最后?
茍師爺終于找到了目標人物,抱怨道:“你怎么來得這么晚?這比賽都快結束了,大家都等你一個人呢!”
韓昭忙表示歉意,又問道:“現下可以上臺嗎?”
茍師爺也不好再說什么,點點頭,道:“來吧,你是最后一個。”說完拎著燈籠下了臺。
臺上又恢復一片黑暗,韓昭把板車拉近臺子,周圍的人都自覺地往兩邊散去,方便她搬運燈籠上臺。
那板車上被布蓋著的燈籠雖然大,但似乎很輕,韓昭不費力的就把它抱了起來,放置在臺子上,然后又陸陸續續的把一些零散的東西搬上了臺。
底下的人看不清她的動作,也不知道臺上在干什么,只是見許久還沒有動靜,開始嘀嘀咕咕起來。
“怎么還不亮呀?”
“什么花燈這么神秘?”
“都多久了?是燈油點不燃嗎?”
“小姐怎么回事?不會又出事了吧?”鶯兒在賀蘭君耳邊也擔憂地問道。
賀蘭君緊緊地攥著手中的木簽,從韓昭出現的那一刻開始,她一直懸著的心就漸漸的放了下來,現下只剩下對這即將亮起的花燈的期待。
莫名的,她就覺得,韓昭的這個花燈一定會給大家帶來一個巨大的驚喜。
“鶯兒,你要相信她。她能來,就說明是有把握的,我們等等吧。”賀蘭君沉聲道。
話音剛落,只見臺上一盞紅色的蓮燈幽幽地亮起,接著一盞又一盞紅蓮燈接續亮起,像一條紅色的河流,向臺子中間蔓延開去。
“嗯?這是什么?”
“怎么搞了半天,就是幾盞小蓮燈呀?”
“有沒有搞錯呀?”
臺下人群交頭接耳,幾句抱怨聲冒出來,畢竟是花了一兩銀子來看的,結果就這幾盞小燈,難免會有些情緒。
忽然,臺子中央,一盞一人高的燈亮了起來,明亮火光中,方才那盞一直被蓋住的燈現出了全貌。
那是一盞柱形的燈,樣式簡單,似乎只有上下兩個骨架,對著臺下眾人的這一面花燈上,繪著一位衣袖飄飄的女子。
云鬢朱顏,身著霓裳羽衣,風姿綽約,體態婉轉,飄飄然若九天神女。
神女輕輕踮腳,纖纖玉手向上伸去,輕盈地似乎要飛起來。
剛才嘀嘀咕咕的聲音,忽然都消失了,大家安靜地看著臺子上的花燈,全然沉浸在畫中神女的美貌之中。
看著看著,那神女似乎真的飛了起來,一點一點的向著遠處飄去。
“她在動!”前排的人驚呼起來。
原來不是神女飛升,而是花燈開始轉動起來,隨著火光越來越旺盛,柱形的花燈漸漸的轉動起來,越轉越快。
其余幾面上的神女圖,隨著轉動,也顯露在眾人面前。
方才眾人見到的是神女輕點腳尖,玉手輕揚,轉過來的下一張,神女就已然飄飄然,似乎離開了地面。
再下一張,神女的衣袖飛揚,仿若腳踩祥云,在空中輕展身姿。
最后一張,彩袖紛飛中,神女回首,仿佛飛升途中最后回望一眼世間眾生。
一陣風吹來,眾人才發現,這看似樣樣式簡單的花燈,最外層竟然還籠著一層極薄極薄的紗,因著輕風吹拂,蕩漾出風的褶皺,像極了神女飄飛的衣袖。
輕風還送來那紗布上的一絲絲幽香,那是賀府的布在庫房里染上的香氣。
因著這一點朦朧,那隔著一層紗的神女就更如夢似幻起來。
十五的圓月掛在街道的中央,在窄窄的街道上撒下銀色的清輝。
這陰影處的臺子上,火光照耀中,旋轉的花燈上,神女仿佛要突破這小小燈籠的禁錮,奔著月亮而去。
方才被人們抱怨的幽幽蓮燈,此刻也仿若神女足下飄飄祥云。
眾人都被這神話仿佛在眼前上演的場景震撼住了,現場一時竟安靜的聽不到任何人說話。
“仙女,仙女,飛,飛。”忽然,一道稚嫩的童聲響起。
抱著小女孩的婦人被小孩子的幼稚話語逗笑,回過神來,問她:“哪兒來的仙女啊?”
小孩手指著臺上,嫩聲嫩氣地說:“在那!仙女會飛,她也在飛。仙女長得很漂亮,她也長得很漂亮。”
四五歲的小孩子過中秋節,自然會聽到大人說嫦娥奔月的傳說,韓昭的這個花燈一亮,小孩子和神話一對,這不就是仙女嘛!
周圍的人都被她的童言童語逗笑了,別說一個小孩子了,就是他們這活了這么多年的大人,見了這花燈也不得不感嘆一句:真的是飛天仙女。
嚴大臉上之前的輕松神色,已然不復存在。
韓昭的花燈一亮相,不要說動起來,單就那燈停在那兒的時候,他就一眼看出了那燈籠上的燈畫絕對比他們嚴記任何一個燈畫師傅都要高超。
遑論動起來之后,那勾人心魄的絢麗。
和她這別出心裁,清新脫俗的花燈相比,自家的花燈倒是有些落了下乘。
嚴二在人群中暗罵了一聲。不是已經把她的花燈毀了嗎?韓昭一張燈籠紙都買不到,怎么又做出來個能動的花燈出來?真是見了鬼了!
李智同樣看著那個花燈也看呆了,可漸漸的,她琢磨出一絲不對勁來,問身邊的丫鬟:“我怎么覺得這個花燈上的人好像在哪見過呢?”
旁邊的丫鬟不敢出聲:可不是見過!你天天在家念叨著,要超過她。
賀老爺也漸漸地皺起了眉頭,花燈上這個神女,怎么看怎么像他女兒。
倒不是說身形外貌特別像,而是那股神韻。只有相熟之人才能認出。
他扭頭看賀蘭君,想從她的臉上發現什么端倪,但燈光太暗,看的不真切。
賀蘭君癡癡地看著臺上的那盞花燈。
第一次她認不出來,情有可原。
第二次她認不出來,也說得過去。
可是這第三次,她要是再認不出來,可就白費了,韓昭給她做的那兩盞花燈了。
她輕輕咬了咬嘴唇,感覺到心又開始砰砰砰地跳起來。
“小姐,韓公子又畫了你唉。”鶯兒在賀蘭君耳邊小聲說道。
自從她上次醉酒,被小姐說了之后,她就管住嘴,再也不在小姐面前多嘴她和韓昭的事情。
可是現下她卻忍不住,又想多嘴。
別看她人小,看人可清楚了。韓公子心里要是沒有小姐,她就把曉月送她的香囊吃了。
賀蘭君這次沒有瞪鶯兒,也沒有說什么。
她只是望著那盞花燈,聽自己越來越強烈的心跳聲,她連心頭這亂撞的小鹿都管不住,哪還管得住鶯兒說什么!
“諸位,今天的八家燈鋪的燈,已經全部亮相。”茍師爺的話忽然響起,讓沉浸在看燈中的臺下眾人紛紛回過神來。
此時,臺子周圍用來照明的燈籠火把都已經點亮,方才在臺上展示的八家燈鋪的燈也全都重新點燃,亮了起來。剛才還陰暗模糊,看不清周圍的地方,瞬間亮堂起來。
“究竟這花燈大賽的魁首花落誰家?就看各位手中的簽了。”茍師爺舉起手中的木簽,向臺下眾人揮了揮。
“八家燈鋪的燈都已經亮起了,各位喜歡哪盞燈,就去投出自己的寶貴的一簽吧。”
小小的木簽,能決定誰能去京城,得見天子圣顏。一兩銀子賦予的決定權,又怎么不是這花燈賽的趣味之一。
韓昭端起縣衙為他們準備的,用來承放木簽的木托盤,和旁邊的嚴大對視了一眼,轉過身來,表情平靜地目視前方,等待著最后的結果。
盡人事,聽天命。
她已經傾盡自己所能做的了,接下來,就看天命怎么安排吧。
第36章 眾望歸仙燈奪魁首
臺下眾人聞言,躁動起來,目光在八盞花燈之間來回比對,最后再看一遍,挑選木簽最終落定的那家。
第一只木簽被放在了嚴記燈鋪的托盤里。
嚴大目光微動,心下稍微踏實了些。
放下木簽的中年男子,捋了捋胡子,看著嚴大笑道:“真是虎父無犬子,嚴記的花燈還是一如既往的精妙絕倫啊,不愧是安寧縣第一。”
這人是做竹材生意的,嚴記是他的一個大顧客,每年光嚴記的竹子木材,就能讓他掙幾百兩銀子。
嚴大端著木托盤,謙虛道:“周掌柜謬贊。”
很快,又有幾個和嚴記有生意往來的人,把木簽放在了嚴大的木托盤里。
韓昭依舊目不斜視,穩穩地端著托盤,面無表情地等待著。
“仙女!仙女!”方才出聲的小女孩被婦人抱著,到了韓昭的花燈前。
她們離臺子近,小女孩一直手伸向韓昭的花燈,婦人自然抱著她過來了。
木簽被攥在小女孩的手里,她年歲小,還不能明了茍師爺方才說的那番話是什么意思,因此雖然到了近前,仍牢牢攥著木簽不撒手,空著的另一只手一直往前伸去,想摸到花燈,嘴里還在嘟囔著:“飛,飛。”
婦人笑著哄她:“不能碰花燈哦,仙女會飛走的。喜歡這盞花燈的話,你要把木簽放在她的托盤里呦。”
小女孩回過頭來,盯著她娘一會兒,眼睛眨巴了幾下,再看了看手里的木簽,好像懂了,然后伸出手去。
“梆!”輕輕的一聲,韓昭的托盤上落下了第一只木簽。
韓昭沖這對母女感激地笑了笑。
后面的人群涌了上來,每家燈鋪的托盤里,陸陸續續都有人投上了木簽。
莫掌柜帶著滿園春的繡娘們來到了韓昭的花燈前,一群人嘩啦啦的把十多根木簽都放在了她的托盤里。
莫掌柜投簽時特意打量了韓昭一番,心里想著,這就是小姐讓她們把簽都投給的人?
燈光下,韓昭長得倒是挺俊,但莫掌柜也不敢再多做揣測,人群擠著,她也不能多做停留,匆匆離去。
韓昭自然認得滿園春的繡娘們,見她們把木簽都投給自己,心內先是驚喜,下一瞬間就意識到,這應當是賀小姐安排好的。
一支簽一兩銀子,她欠賀小姐的情誼又多了十幾兩。
想法剛落,賀蘭君就到了眼前。此時,韓昭的托盤里已經有了不少的木簽。
韓昭臉上漾出笑來,目光如星辰閃爍,望著賀蘭君,卻沒有說話,此時人群嘈雜,似乎說什么都不太適宜。
但那如星眼眸里,又好像把什么話都傾訴了。
如果沒有賀小姐的雪中送炭,她今日就無緣這場比賽。在這艱難世間,何其有幸,她能遇到賀小姐。
賀蘭君被她灼灼目光盯著,眼睫輕顫了下,垂眸把木簽輕輕地放在托盤里。
又抬眼盯著韓昭,見她身后的神女花燈依舊在不停轉動,不禁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仿佛冰雪消融,寒梅初綻,世間唯她兩人和身后的那盞燈。
“小姐,別看了,該走了。”鶯兒把木簽放在托盤里的時候,湊近了,悄悄的在賀蘭君耳邊輕聲道。
現下這么多人呢,韓公子能跑了不成?老爺都往這邊看了,鶯兒不得不提醒小姐。
賀蘭君回過神,眼眸低轉,收回目光,這才和鶯兒繼續往前走。
鄭曉月在賀蘭君投簽的時候,目光就一直落在韓昭身上,又細細地去看她身后的燈畫。再看她和賀小姐兩人目光纏綿的樣子,微微皺起了眉,一副疑惑的樣子。
把木簽放在托盤里的時候,她頓了一下,又抬頭看了韓昭一眼。
韓昭不明所以,用眼神詢問。鄭曉月忙把木簽放在托盤里,快速地離開,追鶯兒去了。
賀老爺在不遠處,一看女兒對韓昭那副依依不舍的樣子,就知道這里面肯定有些貓膩。這讓他更加肯定了,韓昭那個花燈上畫的就是他女兒。
他面色不善地站在韓昭面前,狠狠盯著這個小燈匠,用挑剔的眼光將她從頭打量到腳。
不就是長得俊了點嗎?小白臉一個。
穿的那是什么呀?破破爛爛的,連身像樣的衣服都買不起嗎?
這樣的人也想做我的乘龍快婿,真是白日做夢!賀老爺越看越氣。
韓昭微微皺起了眉,眼前這人,站了這么長時間,也不投簽,怎么還一副看起來要打人的樣子。
沈夫人捏了賀老爺胳膊一把,嗔道:“干嘛呢?在這愣站著,把木簽投了呀。”
說著上手,奪去賀老爺手中的簽,和自己的一塊兒放在韓昭的盤子里。
她實在是太喜歡這個花燈了,花燈上畫的這個神女她也很喜歡,不僅好看,而且莫名的覺得很親切,自然要把簽全投給她。
沈夫人笑瞇瞇地望著這個俊俏后生,心里想著:“今年元宵節的花燈就在她家買了。”
賀老爺木簽被奪,回頭一看沈夫人一副欣賞的神色,更加氣不打一處來,可又沒法說。
這只是他的猜測,還沒有證實之前,到處說,豈不是給女兒潑臟水。
因此只能氣往肚子里吞,沉著臉,拉著沈夫人離開了。
臺子附近人影攢動,就算只是簡單的投個木簽,幾百號人也花費了不少時間。
嚴大看了看自己托盤里堆起來的木簽,又看了看其余幾家只鋪了托盤底層的木簽,他們本就不是嚴記的對手,自然不用擔心。
只有隔壁的韓昭,她的托盤里的木簽,看起來和自己的不相上下。肉眼看,分不出來誰多誰少。
隨著最后一支木簽的落地,茍師爺又上了臺子,道:“每家燈鋪都已經收到了自己的投簽,現下就請各位數出自己的木簽數目,決一勝負。”
最先報出數目的自然是那幾家木簽比較少的燈鋪,只有零星的幾支或十幾支簽。
然后是韓昭的,她朗聲道:“韓記燈鋪,一共一百五十八支簽。”
盤子里的木簽她數得很快,一支一支都數得清清楚楚。
最后只剩下嚴記燈鋪的托盤里的木簽還沒有數完。
底下的人看得清楚,都不等嚴大報出數目,就有人嚷道:“肯定是嚴記得了第一,你看他的簽到現在還沒數完呢,肯定是最多的。”
茍師爺聽了這話,目光閃爍了一下,在心內算計一番,微笑不語。
嚴大在心內默默地記著每一根木簽的數量,數到托盤還剩最后幾根,一目了然的時候,他的指頭僵住了,遲鈍而不敢置信地撿起托盤里的木簽,繼續往上數:
“一百二十三。”
“一百二十四。”
“一百二十五。”
“一百二十六。”
“一百二十七。”
木簽數量停在了一百二十七。
他手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緩慢地報出數目:“嚴記燈鋪,一百二十七支。”
韓昭長舒了一口氣。她贏了。最后的希望成真了。她可以去京城了。
“本次花燈大賽,最終奪得魁首的就是韓記燈鋪。”茍師爺一錘定音。
剛才他就已經算出來了,派發的木簽是有定數的,其余人的數目都出來了,心算一番就知道,誰輸誰贏。
結果一出,幾家歡喜幾家愁。
嚴大受了巨大打擊一般,失魂落魄。嚴二在下面罵罵咧咧的。
韓昭在臺上往下看去,很容易就在人群中尋到了賀蘭君,她沖著賀蘭君展顏一笑,眉眼彎彎,無聲地說:“賀小姐,你看!我做到了,我沒有辜負你的期待。”
賀老爺在下面看得眉頭狂跳。
宣布完最終結果,這場花燈賽也就結束了,人們陸續散去,回家賞月吃瓜去。
韓昭又把花燈裝回板車,剛裝好,一轉身,賀小姐和鶯兒就在面前了。
方才縣衙的茍師爺讓她明日去縣衙領文書,擇日趕赴京城,見著賀蘭君,韓昭就想跟她分享這個好消息。
“賀小姐,我可以去京城了。”她笑的一臉燦爛。
賀蘭君被她的笑容感染,輕笑回應:“那恭喜你了,得成所愿。”
“這還多虧小姐鼎力相助,不然,我哪有機會?”韓昭直視賀蘭君的眼睛,目光真誠道。
鶯兒插嘴道:“所以你就把那仙女又畫成了小姐,是不是?”
賀蘭君的目光也落在了那花燈上,似乎想聽她怎么解釋。
韓昭撓了撓頭,笑了笑,“我這不是想畫嫦娥嗎?可是誰見過神仙長什么樣呀,都說神仙救苦救難,有求必應,那不正是雪中送炭的小姐嗎?自然一畫仙女,就畫成了賀小姐。”
況且她已經畫過兩次賀蘭君了,這次一提起筆來,就自然而然的畫成了賀小姐,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筆墨也已落成。
賀蘭君聽她把自己比成仙女,心內又是喜又是羞,往日能言善辯的嘴,一時想不出什么合適的話來回,眼波流轉,盈盈望著韓昭。
鶯兒看她家小姐被被哄得不爭氣的樣子,既為小姐感到高興,又在心底暗嘆了一口氣。
望著韓昭那一雙含笑眼眸,賀蘭君半天才說了句:“那你好好休息吧,教畫的事兒就暫且推遲。”韓昭的臉色一看就是這幾日沒有睡個好覺。
又因著沈夫人和賀老爺在馬車里等她,沒說兩句話,賀蘭君只能離開。
沈夫人看著姍姍來遲的女兒,隨口問了句:“怎的來得這么遲?”
賀蘭君穩了下心神,道:“方才和店里的掌柜留著說了會兒話。”
賀老爺看她臉上抑不住的笑意,別過眼去,在心里冷哼了一聲,臭小子,給我等著!
第37章 疑心起老爺查底細
韓建德坐在燈房前,仰頭望著空中的那輪圓月。
韓昭已經離去約莫兩個時辰了,結果這個時候應當是出來了。他付不起那一兩銀子的觀燈費,只能坐在家里,等韓昭回來告訴他結果了。
“吱呀。”大門被推開了,韓昭拉著板車進了家門。韓建德起身,走上前去,緊張地問道:“怎么樣?”
韓昭立住身子,對著韓老爺子大聲道:“爺爺,我贏了,咱家花燈得第一了!”
韓建德一聽這結果,喜出望外,激動不已,連連道:“哎!好!好!太好了!”此時,沒有什么言語可以表達他心中的快意,只能不斷說好。
韓昭看著激動不已的韓老爺子,又笑道:“縣衙的人讓我明日去他們那兒領文書,不久就可以去京城了。”
韓建德又連連道:“京城好啊,京城好啊,去京城可以見到*皇上了。”
韓昭心內也默念道:京城好,保佑她一定要見到皇上。
這邊的歡聲笑語,隔著墻傳到隔壁。錢小舟在院中默默地聽著這個好消息,心里為韓昭贏得比賽而感到高興。
他做了壞事,可是幸好這壞事沒有釀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讓他備受譴責的心也好受了些。
他跑進屋,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娘。
王大娘躺在床上,正要歇息。胡大夫給她針灸完,又吃了幾付藥,病情已有所好轉。
今日莫掌柜還來探望她,說她的臉色看起來好多了,王大娘也自覺再吃上幾日的藥,許就能回滿園春,繼續做工了。
聽到韓昭花燈拿了第一這個消息,她也開心起來,道:“我就說,你韓昭哥是個有本事的,你以后呀,跟著她好好干啊。”
錢小舟沉默了,心虛地避開她娘的目光,低聲回道:“我知道了,娘。”
那些事他甚至不敢跟他娘說,他再也沒有臉面出現在韓昭面前了。
把花燈又搬回燈房,興奮勁一過,韓昭的困意就上涌過來。
她已經好幾日沒有睡個整覺了,忍著困意,韓昭洗了個澡,換身衣服,撲進柔軟的床鋪,終于可以睡個好覺。
賀府里,賀老爺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沈夫人被他的動靜鬧的,也不能入眠。
推了他一把,“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這烙餅呢?”
賀老爺睜著眼道:“我睡不著。”又轉過身,對著沈夫人問道:“你說,若是我們給女兒招上門女婿的話,得招個什么樣的?”
沈夫人被鬧得也徹底沒了睡意,睜開眼,細想了一會子,才道:“須得女兒中意的,人品信的過去的,方可考慮一下。”
賀老爺想到,花燈賽上,韓昭對賀蘭君勾勾纏纏的眼神,暗送秋波,舉止輕浮,如此一點都不踏實穩重的人,怎么可能人品好。
想到這兒,他在韓昭的名字后面暗暗的畫了一個大大的叉。
但是看女兒的樣子,似乎很中意她,也不知兩人是如何相識,此時到何地步。
鶯兒一直跟在小姐身邊,理當是清楚的,可是找鶯兒問,和找女兒直接問有何區別?
他這個女兒的秉性,他清楚。很有自己的主意,你越是不讓她做何事,她越是要做。此事只能徐徐圖之。想到這,賀老爺就有些頭疼。
隔日,用完早膳,賀老爺就找來了管家,問道:“這段時日,府上有什么可疑的人物進出嗎?”
管家被問懵了,絞盡腦汁地想近日府上出了何事,也沒想出個頭緒。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這段時日,府上進出的人是比之前要多了些,大多是小姐店里的繡娘們,其余的倒也無甚可疑,老爺是丟了什么東西嗎?”
賀老爺把話又說明白了一些,“有沒有一個叫韓昭的,做燈籠的人來過?”
管家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終于想起來了,“還真有這么一個人,就來過一回,說是給小姐送花燈,約莫是幾個月之前的事兒了。”
賀老爺聽韓昭果真來過,冷哼了一聲,心內啐道:“什么送花燈!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竟敢把主意打到我女兒頭上。”
安寧縣何時出了這么個無名小卒,他都不知道。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賀老爺立馬就去了店里,找掌柜的打聽韓昭的底細。
掌柜的日日在店里待著,這種坊間消息他最是清楚。
早在賀蘭君帶著韓昭第一次來店里,要他找工匠織新布的時候,綢緞莊的掌柜就打聽了韓昭的底細。
知道她是在燈市擺攤賣花燈的,父母雙亡,家里只剩一個爺爺,爺孫兩相依為命。
至于小姐如何結識韓昭的,他就打聽不出來了。
此時老爺來問,掌柜的端詳他的神色,見隱隱有怒氣,心底有了不好的猜測,就只撿他知道的簡單說一說。
賀老爺聽到韓昭是在燈市那條街上擺攤,敏銳地意識到,賀蘭君的店也在那條街上。
是以,那個小子就是在那條街上見到自己女兒,之后又送花燈到府里獻殷勤?賀老爺推測。
又聽到韓昭家境貧寒,父母雙亡,更加認定這個窮小子是貪圖富貴,不知使了什么迷魂手段,引得女兒對她另眼看待。
他冷哼一聲,道:“所以,這個韓昭就是在燈市上擺攤賣燈籠過活的一個小販。”語氣里難掩不屑。
掌柜的點了點頭,道:“是的。”
他昨日和伙計也去看了花燈賽,因此又補充道:“昨日那花燈賽上得第一的就是她,她的那個花燈用的還是咱家的布呢!”
昨日韓昭的那盞燈出來也驚艷了掌柜的,在聞到賀氏綢緞莊布料特有的香氣后,他甚至感到與有榮焉,想大聲告訴別人:得第一的花燈用的是我們家的布!
因此,此時就多說了兩句話。
“咱家的布?還可以做燈籠?什么布?”賀老爺狐疑地問道。
掌柜的自覺失言,不想供出賀小姐,含糊道:“是新織出來的布,也就只有一匹。”
賀老爺逼問道:“什么新布?我怎么不知道?走的哪個帳?”
掌柜的擦了擦頭上的汗,見糊弄不過去,小聲道:“是小姐自己掏的錢,沒有走店里的賬。”
話說到這兒,賀老爺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這還沒怎么樣,就開始給人家花錢,賀老爺氣極,厲聲道:“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都說出來!”
掌柜的只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庫房里的事兒,他在腦子里想了下,還是沒說,給自己留點兒退路。
賀老爺聽完掌柜的話,反而平靜了下來。
聽起來,兩人私交并不多,又想到,雖說女兒現在對這個叫韓昭的不太一樣,但韓昭馬上就要上京城去,少說半年回不來,事情尚有轉圜之地。
從綢緞莊出來,賀老爺直奔城西,去尋郝媒婆去。
郝媒婆在安寧縣是人盡皆知的好媒婆,促成了不知多少對佳偶愛侶。
賀老爺心想,棒打鴛鴦的事他做不來,說不準還會引起女兒怨恨,倒不如讓媒婆給她介紹個好夫婿,和韓昭那窮小子相比,高下立判,女兒自然會回心轉意。
郝媒婆正在院子里澆花,見著賀老爺,立馬熱情的把他迎了進來。
做媒婆的穿堂入戶,全縣誰不認識。賀老爺家的姑娘,她也曾見過幾面,是個標致的美人。她要是想嫁人的話,賀家的門檻估摸都要被踏破了。
兩人一陣寒暄,賀老爺說出了自己此番來的目的,想請郝媒婆介紹個上門女婿。
“上門女婿呀。”郝媒婆臉上現出一絲為難的神色。
賀小姐若是想嫁到別家做當家主母,她可以介紹十戶八戶有錢人家。可若是想招上門女婿,確實有些難度。
贅婿的名頭不好聽,當上門女婿的男人本身就少,這是其一。
其二,那些愿意當贅婿的男子,多是好吃懶做之輩,介紹給賀小姐,實在是有些糟蹋美人。
郝媒婆想了好一會兒,眼前一亮,道:“哎,你別說,我還真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賀老爺忙問:“是誰?”
郝媒婆道:“前街的趙秀才。他前年中了秀才,但是因著家里窮,一直就沒有娶妻。上京趕考,讀書都得花銀子呀,要是有人資助,他指定能高中,因此他能接受當上門女婿。而且這個人長得一表人才,你們家這些銀子應當是出得起的,若是以后他高中,小娘子可就是誥命夫人了。”
賀老爺被說的心動,商戶人家,就算賺再多銀子,也被當官的壓一頭。
若是家里出了一個走仕途的,從此可就揚眉吐氣了。
他點點頭,道:“是不錯。”
郝媒婆道:“那行,今日天色晚了,我明日找他說合說合。”
賀老爺才放心的回家去。
天邊夕陽西沉,小屋里,床鋪上的人,慢慢睜開了眼。
韓昭起身,覺得這一覺睡得格外長。她下了床,推開門一看,太陽落在了西邊。
她愣了好一會兒,不敢置信自己竟從昨夜睡到了今日黃昏。
“糟了!文書還沒領!”昨日縣衙的人臨走前跟她說的話突然蹦進腦海,韓昭忙回屋,穿鞋,穿衣服,收拾好,沖出家門。
第38章 拒相親小姐有主意
她出了家門,剛轉進巷子,就看見韓建德從巷子口走了過來。
見著韓昭,韓建德遠遠道:“你可算是醒了。”
韓昭顧不得交代,向巷子口沖去,嘴里喊道:“爺爺,我沒時間跟你解釋,我得去縣衙領文書去。”
“哎呀,傻孩子,我已經領回來了。”老爺子扯住韓昭的領子,揮了揮手里的冊子。
他今日起床的時候,就沒見到韓昭,見她房屋緊閉,想著她前幾日幾乎沒睡,現下終于可以睡個安穩覺,應當是要多睡一會兒。
結果快到晌午了,也沒有個動靜,他擔心出什么意外,還進去瞧了瞧。
看韓昭睡容安詳,尚有鼻息,猜測許是前幾日實在太累了,要一下子把缺了的覺全都補回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又想著她昨日說的要領文書的事兒,就替她去縣衙領了回來。
韓昭松了口氣,從韓建德手上接過文書,捧在手中。
那薄薄的幾頁紙上寫了她的姓名、籍貫,以及到京城報到的時日,須得在十一月之前抵達京城。
韓昭細細地端詳。
“對了,縣衙的師爺讓你把昨日展示的花燈,再送到縣衙去。”韓建德道。
韓昭一愣,目光離開了文書,轉頭問:“他們要這盞花燈做什么?”
這盞燈畢竟是她耗了好幾日的心血才做出的,燈畫上的女子有賀小姐的影子,用的還是賀府送她的布,她還準備過幾日問問賀小姐想不想要,送給賀小姐呢。
老爺子當時也心直口快地問了這個問題,師爺回答道:“這樣的花燈也是少見,自然是想著上供給圣上,這是你們家的福氣呀。”
韓老爺子感到受寵若驚。
他把師爺的這番回答原樣告訴的韓昭,韓昭皺了皺眉頭,心內有些不情愿。
韓建德又笑道:“也不著急,師爺說,你走之前把花燈送到縣衙去就行。”
韓昭點了點頭,沒什么表情地道:“我知道了。”
她拿著文書,走進燈房,四面漏風的燈房里只有這一盞燈了。
昏黃暮色里,燈上神女溫婉美麗,韓昭笑了笑,對著神女揮了揮手中的文書,輕聲道:“小姐,要保佑我上京順利啊。”
*
賀蘭君這兩日心情格外的好,連在池塘邊喂魚都覺得那魚比往日要活潑些,魚料不知不覺就撒了多了些。
鶯兒過來,看到這個場景,不禁在心內感慨,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連這魚兒都跟著享福了。
她家小姐自從中秋節那日晚上回來之后,看花時笑,看草時笑,看到魚也笑。
鶯兒搖了搖頭,走上前,對賀蘭君道:“小姐,夫人找你呢。”
賀蘭君停下投喂魚食的手,回頭笑道:“我知道了。”
又問道:“我娘找我何事呀?”
鶯兒搖了搖頭,道:“這個夫人沒說,但是看著夫人挺高興的,想來應該應當是好事。”
賀蘭君道:“行,我馬上就去。”
沈夫人在賀蘭君的房間里等女兒,到底是女孩家的閨房,清新雅致,還浮著幽幽暗香,博古架上還擺了許多別致的擺件。
沈夫人目光掃過博古架,被上面兩個花燈吸引住了目光。
很精致小巧的一對花燈,燈上畫的花草景物清新淡雅,甚是好看。
原來女兒喜歡這樣的花燈,沈夫人暗暗的想,也不知昨日得第一的那個燈匠師傅能不能做這樣的花燈。
忽然又想到,那小師傅不日就要奔赴京城,今年的元宵節定然是在京城,給皇帝女兒做花燈,自然是買不到了。
沈夫人感到有些遺憾。
賀蘭君進門的時候,就看到她娘站在那兩盞花燈前,心下一緊,趕緊叫了一聲:“娘!”
沈夫人聽到喊聲,回了身,賀蘭君忙過去拉住她的手,帶離開了博古架,拉到桌邊坐下,趕忙問道:“娘,聽鶯兒說你找我,是何事呀?”
沈夫人被這一問,也就忘了剛才腦中所想,趕忙說起來的正事:“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帶我去見一個人,見誰?”賀蘭君疑惑地問,她娘這話,怎么說的沒頭沒尾,不明不白的?
沈夫人一臉神神秘秘地說:“你跟我去就成了,等見到你就明白了。”
說著拉起賀蘭君的手往外走去,賀蘭君不明所以,只能跟著她娘出了院子,往前面去。
沈夫人帶著賀蘭君從側門進了花廳,停在了一扇屏風后面。
屏風約摸一人多高,上層是鏤空的,透過縫隙可以看到屏風那面。
沈夫人小聲地跟賀蘭君說:“你往那邊瞧瞧。”她指著屏風那面的花廳。
賀蘭君皺著眉頭,滿肚子疑惑,還是照著她娘的指令,透過屏風的縫隙,往花廳那里看去。
花廳里坐著兩個人。坐在上首的,她認識,是她爹。
坐在下首的是個年輕男子,瞧著卻很面生。
賀老爺笑呵呵地打量著坐在下面的趙秀才,果然如郝媒婆說的,一表人才,還有學問。
那日他跟郝媒婆商定之后,郝媒婆很快就找到了趙秀才,一番說合,趙秀才也覺得無甚不妥,雙方經郝媒婆拉線,商定好了今日趙秀才到府拜訪。
賀老爺提前告知了沈夫人,讓她帶著女兒在屏風后一塊兒相看。
倘若真的看上了,那可就皆大歡喜了。
沈夫人也透過屏風的縫隙往花廳里看去,年輕人看起來彬彬有禮,樣貌也不錯,雖然說衣著寒酸了些,但若是以后對女兒好的話,這些也不是問題。
賀蘭君看著花廳里的兩人相談甚歡,聽她爹仿若查戶籍似的問那男子一些問題,心中疑惑更甚,小聲問沈夫人:“娘,這人是要來咱家借住嗎?”
沈夫人抿唇一笑,“傻孩子,你爹是在給你相夫婿呢,你瞧著如何?”
賀蘭君臉色驟變,臉色瞬間沉下來,硬邦邦地道:“我不要。”
沈夫人沒料到女兒直接翻臉了,忙小聲勸道:“哎呀,你別此刻一桿子打死呀,我聽你爹說,這個人是個秀才呢,倘若以后金榜題名,高中了,你就是官夫人了。”
賀蘭君仍舊冷聲回道:“我不要,誰愛當官夫人,誰當去,我不稀罕。”
她已經心有所屬,別說官夫人,王爺妃子她都不樂意。
說完,賀蘭君轉身,毫不留戀地離開了花廳。
沈夫人在后面小聲地跺腳嘆氣,又無可奈何,追著賀蘭君,也出了花廳。
賀老爺全然不知屏風后面的人已失了蹤影,仍舊和趙秀才相談甚歡。
趙秀才喝了一口仆人端上來的茶,清香沁鼻,比自己平日喝的白水有滋有味多了。
打從一進賀府,他就盡力克制住四處打量的眼神,可入目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能看出,賀府是戶有錢人家。
趙秀才按耐住內心的激動之情,他等待多時的機會終于到了。倘若能得到岳父的資助,他高中就指日可待了。
因此面對賀老爺的盤問,他秉著十足的耐心,態度虔誠地一一回答,以求當一個乘龍快婿的機會。
賀老爺心滿意足地送走了趙秀才。和沈夫人一碰頭,才知道女兒竟然沒有看上他。
沈夫人道:“女兒說她自有主意,讓我們不用操心。”
賀老爺一口氣上不來,堵在心間。忙活一天,白忙活!
他還不知道,賀蘭君看不上趙秀才是為了什么?還不是那個小燈匠!他按了按狂跳的鬢角。
沈夫人見他一臉郁色,溫聲勸道:“既然女兒不喜,那我們就換下一個,免得日后成了怨偶。這也值當生這么大的氣?世上那么多男子,總歸有一個她喜歡的。況且,聽女兒這意思,似是心有所屬,只是不知是誰?”
她也問了女兒,可女兒卻不說了,許是時機尚未成熟。
賀老爺剛順好的一口氣又堵在胸口,正是因為她有喜歡的人,他才生這么大的氣。
女兒還小,被有心人騙,也難免上當,他不能看著女兒誤入歧途。
趙秀才回家之后,左等右等,等不來后續消息。
他等不及,又打聽到賀家小姐在燈市開了個店,迫不及待的到滿園春,想當面見到賀小姐,表明自己的心意。
賀蘭君坐在滿園春的后院石凳上,正挑選繡樣,聽到跑堂的說,前面有個自稱姓趙的秀才要找賀小姐。
賀蘭君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趙秀才是何人,沒想到這人竟然找上店來了。
賀蘭君低下頭,繼續忙活手頭上的事兒,淡淡道:“跟他說,我不在。”
跑堂的到了前面的店面,按著賀蘭君的說法轉告給趙秀才。
趙秀才進了滿園春,本就感到渾身不自在。一整個店鋪都是女兒家的東西,到處都是脂粉香氣。
又見跑堂的去了那么久,回來竟然說不在,明顯是賀小姐敷衍他。他心內冷哼一聲,甩袖離開了滿園春。
打發走了不想見的人,賀蘭君又想到,爹似乎還沒有放棄給她找夫婿的想法。
她眉頭輕擰,看來還是得找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想到這兒,她叫來鶯兒,“你去找趟韓公子,約她明日在茶館相見。”
第39章 無言對始知情錯付
鶯兒尋到了韓昭家里。
韓昭家的燈籠,前幾日一把火全都燒光了,自然也沒法再去擺攤賣花燈了。
且去京城,天高路遠,路上少說也得耗費半個多月,因此,去京城需要的一些物品,此時就得采買置辦上了,也沒有空再去擺攤了。韓昭還想著,臨走前把燈房重新整拾好。
鶯兒來到韓昭家的時候,她正在給燈房的窗戶糊窗紙,門沒鎖,鶯兒直接進來了。
韓昭見了她,放下漿糊,一臉驚喜道:“鶯兒姑娘你怎么來了?”
又向她的身后張望。
鶯兒笑道:“別看了,只有我,小姐沒有來。”
韓昭收回張望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這不是以前她們兩人總是形影不離,有賀小姐的地方就有鶯兒姑娘,她下意識的以為小姐也來了。
鶯兒見她有些窘迫的動作,也沒再打趣她,說起了此趟前來的正事,道:“小姐雖沒來,但她托我帶話給你。”
韓昭問:“什么話?”
鶯兒道:“小姐約你明日午后,在聚源樓茶館見面。”
聚源樓茶館是賀蘭君第一次約韓昭見面的地方。
韓昭心想什么事兒鄭重到要在茶館見面說?問鶯兒:“小姐有說何事嗎?”
鶯兒笑嘻嘻道:“你見面就知道了唄,指定是好事。”
小姐最近心情甚好,況且她對韓公子,哪次不是送銀子送衣服,還有比小姐對她更好的人嗎?
韓昭想不到還有什么好事?可是又一想,不日就要上京,走之前,還沒有正式好好感謝過小姐,還有教習繪畫的事和其余諸事尚未交代清楚,見一面也是應當的。
于是笑道:“行,明日我定準時赴約。”
茶館里,依舊是賀蘭君第一次請韓昭的那間包間,桌上擺了些新鮮的瓜果點心。
賀蘭君靜坐品茗,心境卻與第一次大不相同。
第一次約韓昭見面時,她一心為生意綢繆,只想著籠絡韓昭到她的店里當個畫師,兩人口舌交鋒,各懷目的。
而此刻,她滿心羞澀,為自己的后半生籌謀,等待著自己的意中人。
世事變幻莫測,莫過如此。
韓昭進來的時候滿面春風。
鶯兒昨日告訴她是好事兒,她今日出門的時候還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上了賀蘭君之前送她的衣裳。因著這幾個月,她日日耗在做花燈上,沒有幾次機會穿,這衣服倒簇新簇新的。
前幾日見的時候,韓昭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灰撲撲的樣子。今日打扮的一副翩翩少年的樣子,進門時嘴角帶笑,身上穿的還是自己送給她的衣服。
賀蘭君目光微動,眼中春意更甚。
韓昭在桌邊坐下,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贊嘆道:“好茶,能和小姐一塊喝茶,這茶就更香了。”
賀蘭君聞言,既羞又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嗔道:“你幾時學得這么油嘴滑舌了?”
韓昭放下茶杯,一臉無辜的神情,道:“小姐可冤枉我了,我這人向來就愛說實話,哪有一句虛情假意?”
又沖站在賀蘭君后面偷笑的鶯兒問道:“鶯兒姑娘,你說是吧?”
鶯兒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的確,韓公子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無禮。”
她可還記得,韓昭最開始在上元節時調戲她家小姐呢。
韓昭聽完這回答,嘆了口氣,道:“你們主仆一條心,就欺負我這孤家寡人啊。”
賀蘭君被她們倆的斗嘴逗笑,溫聲勸了兩句。
韓昭順坡下,笑問道:“不知小姐今日找我,又是有何好事啊?”
賀蘭君低下眼眸,臉上神情似是羞怯,默默不語地把桌子上的一個袋子推到韓昭面前。
韓昭看了看賀蘭君,又看了看眼前的系上口的袋子。這是給自己的?
她笑問道:“小姐這是送了何物給我呀?”
一邊說邊解開了系帶,拉開袋口,里面是一袋白花花的銀子。二十兩的銀錠,光肉眼看就有數十個。
韓昭失笑:“小姐是又要送我銀子?之前報名的那二十兩銀子,已是解了燃眉之急,此去京城,我身上銀子還有富余,小姐就不用擔心了。”
說完,她把袋子又系上,準備還給賀小姐。
雖說京城路途遙遠,但這二百多兩銀子,也實在多到用不完。她當年從京城到這的時候,可是一分錢都沒花呢。
賀小姐垂下頭,輕聲細語道:“你的銀子,去京城夠,提親可就不夠了。”
韓昭疑惑,抬頭笑問:“什么提親?”
賀蘭君依舊羞澀地不敢跟韓昭對視,這話讓她一個女兒家來說,實在是有些羞。
枉韓昭平日里說些俏皮話的時候,嘴跟抹了蜜似的,現下卻如此遲鈍。
她咬了咬嘴唇,道:“我爹近日已在給我相看夫婿了,你何時去賀府提親?”
與其應付爹娘給她相看的人家,不如直接讓韓昭上門提親,定下婚約,讓父母死心,也安心,待韓昭從京城回來成親也不遲。
想著以韓昭身上的銀子,上門提親的話,爹娘指定不樂意,她從滿園春賬上支了二百兩銀子,足以買得起體面的聘禮。
韓昭的笑容僵在嘴角,賀小姐的疑問像一記驚雷打在她的心上。
再看賀蘭君低頭嬌羞不語的神情,韓昭猛然醒悟,賀小姐這是心悅于她,擔心她因家貧無法給出聘禮,偷偷拿自己的錢給她,讓她去賀府提親嗎?
所以,賀小姐一而再,再而三的幫助她,是因心悅于她,是想著跟她結成連理枝,同作比翼鳥,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是,可是,她怎么能去提親呢?韓昭惶恐地想,她是女子啊!身為女子的她怎么去娶同樣身為女子的賀小姐?
這荒唐的走向讓韓昭始料未及。
可是,她又想到,賀小姐不知道自己是女子,故而一往情深,自己豈不是一直在欺騙她深情錯付。
賀小姐心悅的是安寧縣街頭,那個男子裝扮的韓昭,而自己是從京城落難而來的,罪臣之女裴清溪。
若脫去那身男子裝扮,以真身示賀小姐,賀小姐是否會痛罵自己是個欺騙人感情的可惡騙子?
韓昭眼神慌亂,嘴唇張張合合,幾次想解釋,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她馬上就要去京城了,此時爆出女子身份,無異于前功盡棄。
況且,就算說出她是女子,看著此刻賀蘭君臉上羞澀期待的神色,她想,那些錯付的情誼就能收回嗎?賀小姐難道就不會受到傷害了嗎?
包間里久久無聲。
賀蘭君問出那個問題,就害羞地低下了頭,這已經用了她很大的勇氣。
她羞澀地想,不知道韓昭又會說些什么哄她的話。
可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她漸漸感到不安起來。
韓昭她怎么不說話呀?
賀蘭君疑惑地抬起頭,就見到韓昭那張神色慌亂的臉,眼神里是莫名的慌亂、憐惜和悔恨?
賀蘭君難以置信地眨眨眼,再次確認了,韓昭復雜的神色中沒有絲毫的喜悅之情。
仿若一盆冷水從頭澆下,澆得賀蘭君透心涼。
她期待的神色瞬間黯淡,臉上嬌羞的神情也不復存在,嘴角僵硬得扯不出一絲笑來。
韓昭看賀蘭君這副黯然的神色,知道自己的舉動顯然已經傷害到賀小姐的心,無端的,心里也感到一陣陣抽痛。
嘴巴張合幾次,終于,她啞聲道:“我不能娶你。”
不是不愿,是不能。
如果她真是韓家那個父母雙亡的孫子,能娶到賀小姐為妻,那得是她幾輩子才能修來的福氣。
可是她不是,她是裴家孤女,肩負著為父母申冤的責任。
京城波譎云詭,危機重重,她可能此去就性命不保,有去無回,又怎能再拖賀小姐下水?耽誤佳人年華?
賀蘭君從韓昭方才的神色中,已知悉了答案。韓昭的這個回答,無疑把她最后的希望也打碎了。
她身體恍惚了一下,仿佛虛弱得沒有了力氣,手撐在桌子上,穩住了身子。
神色恍惚,又不甘心地問了一句:“為何不能?”
難道往日的那些情誼都是假的?
她送的花燈是假的?她的溫柔以對是假的?她的甜言蜜語是假的?她的深情目光是也是假的?
這一切都是自己癡心錯付?
韓昭看著賀蘭君臉上的哀傷神情,心有不忍,隱隱的鈍痛在心間蔓延,一陣酸澀。
造化弄人,老天為何非要如此?她該怎么回答賀小姐的這個問題?
賀蘭君見她久久無言,心內已是明了。
再多問下去,不過是自欺欺人,自尋難堪。
她強忍淚水,撐起身體,啞聲道:“鶯兒,我們走。”不再留戀,快步離開這個傷心地。
鶯兒在后面,看著兩人情況一路直轉向下,皺起了眉頭。
這和她想的不一樣呀!姓韓的竟然拒絕了小姐!她怎么敢的?
鶯兒氣憤地拿起桌上的那袋銀子,有心想罵兩句韓昭,又看小姐走的急,擔心她,忙追了出去。
韓昭坐在凳子上,方才挺拔的脊背漸漸萎頓下去,無力支撐地靠在桌子上。
“本店新上的甜品,桂花糯米圓子羹來嘍,客官趁熱吃啊!”小二端著托盤進了包間,麻利地把兩碗冒著熱氣的甜品放在桌子上。
又奇怪道:“唉,方才那位小姐怎么不在了?她來的時候特意囑咐,這道甜品等會子再上,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韓昭無力回答,不在了,以后她應當都不在了。
也好,這樣就算以后自己死在京城,也會少一個傷心人。她自嘲地想。
兩碗熱甜品,放在桌子上,無人問津,終于徹底涼透。
第40章 兩處悲相思訴不得
入夜,韓家燈房里亮起了幽微的燈光,新糊的窗紙上映著模糊的黑色的人影。
韓昭席地而坐,望著眼前緩緩轉動的花燈,神女依舊慈悲而溫婉。
八月末的天氣,夜里已經涼了起來。細小的涼風順著門窗縫隙透進燈房,地上也是涼的,只有眼前亮著的花燈能帶來一些溫暖。
韓昭癡癡地望著,幾乎坐成了一具雕像。
韓建德從堂屋出來見燈房亮著光,心道:“都這個節骨眼兒,不日就要上京了,韓昭還有時間來做花燈?”
這幾日,韓建德到街上去,可謂是春風得意。
在街頭擺攤賣燈,默默無聞的韓記花燈,在中秋節的花燈大賽上,竟然打過了家大業大,久負盛名的嚴記燈鋪。這可讓安寧縣的老百姓們津津樂道了好幾天。
之前還有人懷疑韓老爺子說的皇帝微服私訪,夸了他家花燈的事兒,是他自吹自擂,經此一役,大家深信不疑。
果然有其爺必有其孫。老爺子的花燈,讓老皇帝夸了。孫子的花燈,也馬上要去送給新皇帝看了,韓建德終于揚眉吐氣。
還有往常在他家買過花燈的人,直接來找他,預定今年的花燈。
這看的可是跟皇帝一樣的花燈呀,機會多難得。
韓老爺子一一婉拒,解釋道:“花燈全都燒沒了,韓昭還要準備去京城的事宜,實在是抽不出空來做。”
于是又有人定到明年,等韓昭從京城回來后做也行。
韓*建德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也沒跟韓昭說,老人家樂呵呵地想,明年的事兒明年再說。
現下,他卻有些疑惑:“韓昭在燈房里做什么?”
韓建德推開了燈房的門,之前被火燒的痕跡幾乎被整修一新,黑乎乎的墻壁上重新抹上了青泥,窗紙潔白如雪。
空蕩蕩的燈房里,韓昭在花燈前靜坐,背影竟顯得有些孤單。
“韓昭,這花燈你打算何時送到縣衙呀?”韓建德忽然想起前幾日縣衙師爺的要求,隨口問道,到時他也好搭把手,幫著韓昭一塊兒運過去。
韓昭的背影微微晃動了下。
是了,她連這最后一盞燈都留不下,關于賀小姐的一切都將離她遠去了。
她輕聲道:“再過幾日吧,爺爺。再過幾日,我親手把它送到縣衙。”就暫且讓這花燈再留幾日吧。
韓建德不知為何,從她這回答中竟聽出了幾絲苦澀的意味,今日上午的時候,不是還興高采烈的嗎?難不成舍不得這花燈?
想到這,韓建德安慰道:“別舍不得了,這花燈可是要送給皇上看的呢,你想一想,多少人想有這殊榮還做不到呢。這花燈以后還會做的,你指定能做出更多更好看的花燈。”
又笑道:“你不知道,自從你贏了花燈比賽之后,多少人求著我,要找你做花燈呢,等你從京城回來啊,找咱家做花燈的,估計得排成長隊了。”
說完他哈哈笑了幾聲,似乎是被想象中的盛況樂開了懷。
韓昭靜默幾息,轉過身,仰頭望著韓建德,目光幽深,啞聲問道:“爺爺,如果我回不來呢?”
韓昭的這句話一落地,韓建德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看著眼前一臉平靜中透著堅毅,哀傷神情的少年,和八年前那張目光堅定,說自己無論多難多苦,都要學花燈的小孩的臉漸漸重合起來。
他嘆了口氣道:“韓昭啊,人活在世上,最大的事啊,就是活著。我不知道你背負著什么秘密,又要去做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平安,這里永遠是你的家。”
當年,她能在跪在門外求自己一天一夜,韓建德就知道這個孩子不一般,她終有一天會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只是沒想到這天來的這么快。
韓昭垂眸,眼里有熱意,“家”這個字眼觸動她內心柔軟,這八年,確是這個小小的家給她提供遮風擋雨的一個地方。
她轉過身,屈膝跪在地上,鄭重道:“爺爺,謝謝你的收留。”
說完俯身磕了三個響頭,韓爺爺這份恩情她無以為報,臨別之際,只能以此感恩。
若是她能平安回來,定然給他養老送終。
韓建德受了她三個頭,嘆了口氣,只說了句:“你這孩子……”
最終還是搖著頭,無奈地離開了燈房。
韓昭望著虛空,輕輕地笑了起來。
現下所有事都交代完了,若是她能平安歸來,就接著做花燈,給韓爺爺養老送終。
若是……
若是,就此死在京城,也算和父母相聚,一家團圓了。
至于賀小姐,她想,到那時,賀小姐應是已尋得良人,姻緣美滿了。
如此也甚好。
花燈的燈火依舊在燃燒著,搖搖晃晃,亮在燈房,也亮在賀小姐的閨房。
賀蘭君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在自己的房間閉門不出。
她躺在床上默默垂淚的時候,眼角余光忽然瞥見博古架上的那兩盞花燈,那都是韓昭送她的。
她心下一顫,還是起了身,從架子上把兩盞花燈都取了下來。
雖然房間里日日打掃,勤加擦拭,但那盞上元節時韓昭送的花燈,卻還是有些舊了。
原先潔白的燈籠紙已然泛黃,上面的筆墨不似先前鮮亮,也褪去了顏色。
賀小姐觸景傷情,心中不禁又是一酸。不由埋怨道:既然不喜歡她,又為何送這盞燈來招惹她?
卻還是忍不住把它們點燃,兩盞花燈上的女子絕世獨立。
從前道是高山流水遇知音,時至今日,才驀然發現,是高山流水彈孤曲,知音難覓。
滿園春里,莫掌柜打著算盤,對今日的賬本。算完之后,一掐指,賀小姐已經好幾日沒來了。
以前約摸一兩日,賀小姐就得來店里瞧上一瞧,看看有什么問題,店里流水如何,還從沒有曠了這么好幾天,甚至連鶯兒也沒來。
莫掌柜有些好奇,但是轉念一想,店里近來也沒什么事兒,一切如常。
王大娘病也好的差不多了,昨日見她,她還說最后見一次大夫,就準備來上工了,也算是件好事。
王大娘在錢小舟的陪同下,最后去了趟寶清堂,本來她說自己都好了,沒事了,一個人就可以去,讓錢小舟去找韓昭學藝去。
可錢小舟擔心有個萬一,堅持要送她娘過來,王大娘拗不過兒子的孝心,最后到底還是兩人一塊兒去的寶清堂。
胡大夫靜心閉眼,很快把完王大娘的脈,又看了看她的臉色,點了點頭,道:“脈象已經平穩,就是還有些氣血虛,多吃些好的補一補就可以了。”
王大娘對錢小舟笑道:“你看我就說沒事了吧。”
錢小舟得了胡大夫的診語,才放下心來,徹底從他娘先前那副馬上要撒手人寰的陰影中解脫出來。
他一撇頭,看見后院過來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再定睛一看,可不正是之前給他娘誤診的許大夫嗎。
許大夫一見他們娘倆都望著自己,窘迫地佝僂著腰,挪了過來,站在他師傅旁邊,面有訕色道:“都怪在下學藝不精,害得大娘受苦了。”
又把手上包著的幾個包裹放在王大娘面前,不安道:“這是在下上山挖的一些滋補溫和的草藥,黃芪,當歸之類,已經清洗晾曬干凈了,最是補氣益血,還請大娘笑納,彌補在下犯下的錯誤。”
錢小舟面上有些憤憤之色,他這話講的輕巧,差點死掉的又不是他娘。
王大娘倒是大度,揮了揮手道:“也是我命不該絕,胡大夫這不給救回來了嗎?你這藥我倒是正好需要,那我就不客氣了。”
許大夫弓著個腰,臉上賠著笑,連連點頭。
回去的路上,錢小舟有心還想再說許大夫兩句。大王大娘道:“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咱得往前看。你現下的正事,就是和你韓大哥學好那門燈籠手藝,知道嗎?”
王大娘笑著敲了敲錢小舟的腦袋,沒注意到,聽完這句話后,錢小舟沉默了。
*
賀府里,鶯兒在房間里一臉愁苦的樣子,耷拉著個臉,用手托著腮,問曉月:“你說我們小姐什么時候能好?”
自從那日從茶館回來,小姐就不出府了,天天待在房間里,飯也不吃兩口。
她送進去的飯怎么送進去的,怎么端出來,根本動都沒動,她強行勸著小姐多吃兩口,小姐也真的只吃兩口,就說飽了,吃不下。
這樣下去身體可怎么行?鶯兒在發愁。
曉月并不知道小姐到底發生何事。
鶯兒雖然平常大大咧咧,但嘴巴還是很嚴。小姐和韓昭的事兒,她一點都沒跟旁人說。
但她生性敏感,察言觀色的本事比別人強些,且聽鶯兒偶爾抱怨,看小姐這癥狀,她猜,八成是相思之苦。
“解鈴還須系鈴人。”曉月輕聲道。
鶯兒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什么意思。
還得要韓昭來?
我呸!鶯兒憤憤想道,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她了!
隔日,鶯兒送早膳到賀蘭君房間。
賀蘭君仍舊躺在床上,鶯兒勸道:“小姐,今日廚房做了你喜歡吃的點心和粥,快起來嘗一嘗吧。”
賀蘭君睜著眼睛躺在床上,聽了這話,眼睛動了兩下,道:“我不餓,你端去自己吃吧。”說完轉過身去。
鶯兒知道勸不動,只能端著早膳又回了自己房間。早飯太多,她一人也吃不下,叫來曉月一塊吃。
吃著吃著,她怒火涌上心頭,狠狠道:“你個王八蛋,害我們家小姐這樣!”
筷子往桌子上一拍,也不吃飯了,起身就往外面沖。
曉月見她這樣,唯恐出事,忙放下手中的點心,也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