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季云芙向周婉取過藥,便從回春堂直接回了謝府。
裴燃則前去翰林院。
傍晚下值后,他回到家中,發現母親連帶二房幾位長輩,皆齊齊聚在正廳。
言談間,似乎提到“婚事”二字。
如今裴家小輩,也就裴燃意欲娶妻。聞言,他不由快步走進廳內,同母親及幾位叔叔嬸嬸見過禮后,問道:“母親可是在商討我的婚事?”
余氏目光微閃,側目瞥了眼一旁的裴浩,猶豫地點了下頭,“正是。”
裴燃一喜,“母親打算何時帶媒人去謝府說親。”
余氏張了張嘴,笑道:“燃兒你先過來,坐下說話。”
前些日子祖母病重,裴燃孝順,自知不好在那個節骨眼兒提及婚事,眼下祖母雖仍未康復,但病情已然穩定。
此時聽聞母親重新將他的婚事提上日程,他終于能迎娶阿云過門,如何能不激動。
他按捺住心頭的喜悅,規矩坐在余氏身旁。
然而眉眼間還是不經意流露出幾分迫切。
余氏看在眼里,心忽地一沉。
半晌,拉過裴燃的手,商量道:“燃兒,娘是打算為你娶妻,若你喜歡季姑娘,待你迎娶正妻后,可將她抬進門收做妾室,也算圓了你二人打小的情誼。”
裴燃腦中思緒“嘭”地一聲炸開。
硝煙彌漫,他猛地掙開余氏的手,從座位上彈開,腦海中反復縈繞著幾個毫不相配的字眼——“季姑娘”“妾室”。
阿云怎會做妾?
他怎能讓阿云做妾!
“母親,您莫不是糊涂了。”裴燃強撐著才未在眾人面前失態,他擠出一抹笑,問道:“方才是不是說錯了?我是要娶妻,那人就是阿云啊。”
余氏聽他當眾反駁自己,面色也有些不好看,她余光掃了二房幾人一眼,再度朝裴燃招手:“娘還未說完呢,你如今都在朝為官了,怎么性子還這般急躁。”
裴燃怎能不急。
二房的劉氏幫腔道:“我的傻孩子呀,你母親這么做,還不是為了你,為了你們大房考慮?”
“嬸嬸何出此言?”
“你個傻小子,原來你還不知道啊。”劉氏驚呼一聲。
裴燃皺起眉頭,此刻忽地有些厭惡他這位嬸嬸的腔調。
“我家浩兒方才得來的消息,你想娶的那位季姑娘,是個不能生養的!”
“胡言亂語!”裴燃自然不信,他轉頭去尋裴浩,冷冷道:“裴浩,先前我有沒有警告過你,莫要再在我面前搬弄是非,尤其是事關阿云!”
裴浩躲在一旁,探頭道:“堂弟,這次可真不是我搬弄是非,這消息千真萬確!”
“千真萬確?”裴燃扯唇嗤笑一聲,逼問道:“那你且說,你從何處聽來的消息。”
“這......”裴浩心中掂量著那人身份,有些不敢說。
“你也說不上來不是?”裴燃冷哼一聲,轉頭對余氏道:“母親,便因著裴浩一句信口胡言,您便不讓我娶阿云為妻,這是不是太荒唐了?”
“況且,我與阿云的婚事是早就定好的,說一句指腹為婚也不為過。”
“哪兒來的‘指腹為婚’?”劉氏鄙夷道:“季家人都沒了,當初信物也一把火都燒了個干凈,老天爺都說你二人無緣。我看你就聽你母親的,高高興興迎那周姑娘進門,如此對我們裴氏一族都好!”
“再者說你如今仕途正順,那季云芙一個孤女能幫襯你什么,這些話你母親臉皮薄多半不好意思直接與你說,但誰不想自己兒子娶個高門嫡女呢?”
被人當眾戳破心思,余氏的面子些許掛不住,可她也沒有反駁,莫不作聲抿了口茶。讓二房劉氏做這個惡人,總好過她這個當娘的去傷自己兒子心,畢竟他待那季姑娘的情誼,她是真真切切瞧在眼里。
眼見裴燃就要動怒,余氏三言兩語勸走了二房眾人,單獨拉著裴燃回到院中。
裴燃仍舊不信,喃喃道:“母親,裴浩說得可是真的?”
“兒啊,此事你該是比他清楚不是?”余氏嘆息道:“季姑娘福薄,娘記得她打小身子就不太好。”
“可季家老夫人在世時就請神醫將她治好了。”
“那她前些日子為何又去回春堂尋周大夫呢?”
裴燃顧不上糾結母親私下派人調查季云芙一事,忽地沉默下來,眼中神色也變得空洞。
余氏了解他,看出他的模樣是生疑了。她也不急于這一時,而是道:“你若不信,便親自去問問季姑娘。”
稍頓,余氏又添上一句,“若是娘錯怪了她,娘擇日便帶人上謝府提親,可好?”
裴燃握拳,一聲不吭,轉身快步往外走去。
一路上,裴燃都在想,待會兒見到季云芙該如何開口。
可等他真見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人,卻眼眶一酸,什么都問不出來了。
有時候,默契和熟悉是一種很可怕的感覺。
就比如此刻,兩人明明誰都不曾開口,又好像已經聽到對方心中的千言萬語。
一瞬間,什么都明白了。
裴燃只覺得心疼,他死死將面前少女擁入懷中。
季云芙感覺到,有滾燙的淚落入自己頸間,她心里也難過,但還是伸出手輕輕擁住了他顫抖的勁瘦腰身。
“你別哭呀,裴燃。”季云芙說:“我有在好好吃藥調理,而且大夫都說了,只是子嗣會艱難些,但也不是沒機會。”
裴燃彎著腰,固執地抱著她不肯松手,喉嚨發出幾聲難以抑制的哽咽。
“是不是......”季云芙盡可能讓自己平靜的同他說,“是不是你家人為難你了,不同意你娶我?”
裴燃手臂一震,當即否認道:“沒,沒有的事,你不要多心。”
他撒謊道:“我已與母親說好,不論如何,都要娶你為妻,此生也只娶你一人。”
季云芙心中感動,拍了拍他的后背,柔聲道:“好了,我知道了。”
她也沒問他從何處聽到的自己恐難有孕的事,他也未作多余的解釋。
直到季云芙仰著頭,后頸酸乏難忍,裴燃終于松開禁錮著她的雙臂。
“阿云,你只安心等著做我的裴夫人。”
季云芙絲毫不懷疑,那一刻,裴燃眼中的愛意與憐惜。
月明風清,萬般言語皆出于真心。
送走裴燃,季云芙提著燈籠轉身往秋梨院走。
她靜靜在前面走著,心思飄忽不定,也未曾留意身后的動靜。
直到失神險些被臺階絆倒,身后人才伸手穩穩托住她。
握著她小臂的手沉穩有力,不同于裴燃雙手的斯文修長,謝西泠的手更為寬厚。他的指骨有些粗,一看便不是從小養尊處優只會執筆捧書的手。手背青筋明顯,手心與指腹處皆落有一層薄繭。
“站穩了。”謝西泠提醒她,順勢收回手背在腰后。
“在出神想什么,連路都不看?”其實謝西泠方才在府門后看到了兩人相擁,偏此刻自虐般,明知故問。
季云芙急需找一人傾訴,而對方是她最信任的長輩,再合適不過。
她無一絲隱瞞,將裴燃今夜尋她的原因告訴對方。
她從不懷疑裴燃對她的情誼,否則當初季家遭難她被接入京城時,他也不會千里走單騎,追上她的馬車,只為同她說一句——阿云,等我來娶你。
那一日,少年落在她手背的掌心炙熱無比,猶如他今日為她落的淚。
謝西泠深吸一口氣,涼意沉入肺里,涌上心頭。
“他日裴家若是敢薄待你,或裴燃因此與你生嫌隙,表叔會為你做主。”謝西泠說,“阿云,不論將來如何,謝府永遠是你的家。”
他永遠會.......
像疼愛挽月她們一樣,疼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