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宴后,周婉與季云芙相約明日辰時在回春堂相見。
“怎么回事?阿云你又害病了?”裴燃剛巧聽到二人談話,不由眉頭一緊,焦急湊上前。
季云芙正欲解釋,對面周婉沖她搖了搖頭,接話道:“沒什么大礙,她身子有些虛,我開張方子給她調理調理。”
裴燃還是不放心,腦海中不由回想起謝西泠先前的質問,自從他入京,阿云三番五次受傷生病皆與自己脫不開干系。
他心中自責,對著季云芙道:“我與太醫院中的一位太醫也算有幾分交情,不若我請他來給你瞧瞧?”
周婉搶話:“裴公子是不相信我的醫術?”
“周大夫您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周婉冷哼一聲。
季云芙連忙幫著打圓場:“周姐姐你莫要生氣,裴燃他......”
“他是關心則亂,我曉得的。”若非想到這一層,周婉是真要生氣。眼下再看裴燃,縱使覺得他瞧不上自己的醫術,但為著他對季云芙的心意,姑且就忍了這口氣。
“那便約好了,明日辰時,照舊。”季云芙道。
周婉告辭,兩人目送她離開,裴燃又提起方才未盡之言,“那太醫......”
季云芙笑著搖了搖頭。
裴燃耷拉著眼皮,瞧著有些沮喪,“我就是不放心你,阿云。”
季云芙會心一笑,“我知道。”正是因此,所以她才沒說,謝西泠因她身子不好,幾乎將整個太醫院的太醫——下到小醫官,上到院正皆請了遍。
而這次病灶,連太醫也束手無策。
能有幸遇到周婉,是意外之喜。
周婉曾云游四方,結交過不少民間神醫,識得許多非正統的土方子,或許會有奇效也未可知。
裴燃沒再勸,退而求其次道:“那明日我陪你一同去回春堂。”
“明日不上值了?”季云芙問。他才剛入翰林院不久,她不愿他為了自己誤事。
“最近幾日都比較清閑,我同莊導師打一聲招呼,晚些去就是。”他怕季云芙多心,特意又強調一遍,“你放心,絕對不會耽誤差事!”
裴燃的確是一個責任心極重的人,不會因私事而耽誤公事。
聽他幾次三番保證,季云芙不再糾結,同意他同行。
“那我明日提前一個時辰去謝府接你,在外用過早點,我再陪你去回春堂。”
“好。”
這邊兩人商洽好,那邊謝府的馬車也到了。
她同裴燃揮手道別,轉身走向謝家姐妹身邊。
適才姑奶奶身子不適,便乘著馬車先回府了,此時來接三人的是另一輛馬車。
“這是兄長的馬車。”謝挽月眼尖,遙遙一眼,馬車還未停下,就先辨認出來。
謝西泠的馬車極為寬敞,四人坐于其中,也不會顯得擁擠。
謝西泠一人坐在正對車門的位置,謝家兩位姑娘與季云芙分別落座兩側,身后就是車窗。
季云芙所坐位置,剛好能側身透過身后簾子看到窗外公主府前的景象,裴燃仍站在路邊,目送她們離開。
目光與車里的季云芙對上,他飛快地揮了揮手,腦后墨發隨著青色束帶隨風飄揚,端的是玉樹臨風的俊逸模樣。
季云芙不由彎起唇角,偷偷朝他揮了揮手。
她以為自己動作幅度小,已夠隱秘,無奈馬車里總共也就四四方方一塊兒地,她自以為掩飾極好的小動作,落在旁人眼中無異于掩耳盜鈴。
馬車駛動,對面謝挽月忍不住拿腔帶調地掩唇咳嗽一聲。
季云芙瞬間便如驚弓之鳥,匆匆收回含笑的目光,一本正經扭回頭,裝作無事發生的模樣坐正。
“舍得回頭了?”謝挽月打趣她。
季云芙紅著臉倉皇躲開對方目光,似卷曲的含羞草一般。謝玉墨低低笑了聲。
謝挽月聽到笑聲努嘴,偏過頭又去挑逗謝玉墨,“玉墨姐姐今日笑的次數比過去在府中一個月都多。”
謝玉墨一愣,似是沒預料到話頭突然轉向自己。
車廂里眨眼間便出現第二株含羞草,“你莫要胡說。”
“哪里是胡說,方才在宴上,玉墨姐姐盯著人周家公子偷看時,嘴角就沒落下來過。”
“謝挽月!”謝玉墨低喝。
“哪位周公子?”季云芙好奇地接了句話。
謝挽月說起話來一向肆無忌憚,何況眼下皆是自家人。平日謝西泠也不會拘著她們,不過她有理由懷疑,兄長其實是懶得管教她,所以才置之不理,只當做耳旁風,吹之即過。
所以她才敢如此打趣二人,“大姐,你瞧你,就不如咱們小侄女定性好,她眼下還操心起你來了,明明方才一顆心都牽掛在裴......”
謝挽月正說得起勁,誰知一直閉目假寐的人突然抬眼看過來。
“吵。”
一個字,便好似金科律令,謝挽月霎時住了嘴,訕訕道:“兄長,我擾到你了呀。”
“嗯。”謝西泠鼻音應了聲,收回視線,繼續閉目養神。
然而這一回,他腦海中再無片刻清凈。
揮之不去的,俱是方才余光瞥見的那張,笑靨如花含嬌待放的嬌俏臉龐。
只是她含羞的笑意,從來不是對著自己。
她也會對自己笑,那笑容有真誠,有敬仰,唯獨沒有他午夜夢回時期盼的,愛欲。
謝西泠心房倏地一顫,似被自己陡然冒出的念頭嚇到。
他怎么能肖想自己的表侄女?
他怎會在青天白日里,在清醒的時刻生出這般妄念。
指尖抵著眉心用力揉著,像是揉開眉頭緊蹙的皮肉,便也能揉散心底不該有的貪欲。
他的私心與她女兒家的期望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謝挽月見謝西泠的動作,嚇得大氣不敢出,真以為是自己吵了兄長不悅。
她小心翼翼同季云芙使了個眼色,三人之中,只有她不怕謝西泠身上的威壓,能在此時說得上話。
季云芙會意,斟酌后輕聲開口詢問道:“表叔,你是頭疼犯了么?”
謝西泠經常熬夜處理公務,家中人皆知他有頭疼的毛病。
聞言,坐在正中的人緩緩撩起眼皮,朝著聲源望去。
那一瞬,他眼中的情緒濃稠復雜到令季云芙無法分辨。等她眨了眨眼睛再仔細看時,他的目光又恢復了往日的沉穩清明。
“無妨。”謝西泠如此回,卻沒有否認。
季云芙想到什么,從腰間摸出一只香囊。
前些日子聽聞裴燃時常熬夜寫文書,第二日免不了頭腦昏沉發痛,為此她專門做了兩枚含有提神醒腦藥草的香囊,今日贈了他一只,還留下一只。
“表叔你試試聞聞這個味道,會不會好一些。”季云芙將香囊遞過去。
謝西泠還未伸手接,就見一旁謝挽月盯著那枚香囊,不住地擠眉弄眼。
一股淺淡的草藥香氣自香囊溢出,在藥草香氣后接踵而至的,是一股花香。
有些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
謝西泠注視著季云芙的表情,腦海中驀地晃過一幕。
是玉蘭花的香氣。
裴燃最愛的花,正是玉蘭。
冷薄的眼皮微微下垂,謝西泠拒絕道:“不必了。”
季云芙起先并未想太多,只想著暫時緩解謝西泠的頭疼之癥,對上謝挽月的目光,才后知后覺這香囊是為旁人做的,此時拿出來借花獻佛,許是不太妥當?
“兄長不要我要!”謝挽月將季云芙手中的香囊搶了去。
季云芙無奈失笑,就聽謝挽月繼續道:“今日我見裴公子手上也有一只,他寶貝得很呢,我倒要看看有多好。”
說著,謝挽月湊近嗅了嗅,“果真好聞。”
話音將落,肉眼可見謝西泠的臉色更難看了。
之后一路,車上幾人誰都沒再出聲。
傍晚時分,謝西泠一人來到園中透氣。
綠岑臂彎掛著一個食盒,同他見禮后,徑直往秋梨苑的方向走。
“等等。”謝西泠出聲叫住她。
“大公子。”
“拿了什么。”那食盒并非謝府常用的制式,一看便是從外邊兒帶回來的。
“回大公子,是裴公子送小姐的一些吃食。”裴燃平日行事高調,對季云芙的好更是絲毫不遮掩,坦蕩直白。是以府中下人早聽傳聞,這位年輕進士意欲求娶季云芙為妻。
謝西泠目光淡漠,不動聲色又掃了食盒一眼,“最近他時常送東西來?”
綠岑點頭應是。
“都是些什么吃食?”謝西泠覺得自己關心侄女兒飲食應當不為過。
“近來天氣炎熱,裴公子送來的多是些冰果子、冰酪這樣的小食。”
“冰的?”
綠岑覺得今日大公子有些奇怪,但具體又說不出是哪里奇怪,她一個小丫鬟哪敢揣度公子心思,便是他問什么,她就老實答什么。綠岑又一點頭。
謝西泠神色一凜。
炎熱苦夏,卻激得綠岑背后滲出一層冷汗。
對面男子伸出手,綠岑猶豫一瞬,試探著將懷中食盒遞過去。
修竹似的指骨握在木篾髹漆描金八棱食盒柄上,手背青筋畢露,瞧得人心尖發抖。
那力道,尤似下一秒就要將手中物什捏得粉碎。
綠岑不敢多問,抬腿跟上謝西泠的步伐。
兩人來到秋梨苑,季云芙正坐在院中樹下的搖椅里乘涼。
謝西泠平靜望過去,他不記得她院中何時多出這么一把搖椅。
握著木柄的手不住地收緊。
院中灑掃的下人眼觀鼻鼻觀心,紛紛停下手里的活計走遠了些。
季云芙還沒有發現端倪,見到謝西泠,笑著從搖椅里起身行禮,“表叔萬福。”
她留意到男子手上的食盒,眉眼彎彎,“表叔給我帶了吃食?”
“是什么?”她笑著走上前,沒看到瘋狂朝她使眼色的綠岑。
謝西泠將食盒擱在院中的竹桌上,季云芙將食盒一層層拆開,端出里面的吃食。
只一眼,便不由地面露難色。
怎么都是冰的?
她體寒,為了調理身子,夏日里也不敢貪涼。
偏偏這兩日總有這些東西往她面前送......
季云芙微不可察嘆了口氣。
但謝西泠是何等敏銳之人,他淡著臉,問:“不喜歡?”
季云芙沒同表叔客套,她的心思在對方面前向來藏不住,故而她從來不會試圖撒謊。且對著謝西泠,她也無需戴著假面。
“不喜歡。”她小心將那些冰點重新收進食盒里,低著頭,沒看到對方掙扎的神色。
是他送來的,便不喜歡,還是都不喜歡?
謝西泠知曉自己不該這般狹隘偏執,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這是裴公子今日送來的,我順路便給你捎來了。”
身后綠岑屏息,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后,就見對面少女目光一頓,陷入糾結。
半晌,她妥協道:“綠岑,那你將它先拿下去吧。”說完,她還不忘提醒:“先沉在井里冰著,莫要讓它化了。”
晚些時候,待送走表叔,她好給挽月送去。
這些日子裴燃送來的吃食,她不能吃,又不愿推拒讓他失望,多數都進了謝挽月的肚子里。
思及此,季云芙忍不住彎唇一笑,也算是物盡其用。
殊不知,短短一息間,對面謝西泠的神情幾乎凝固。冰封千里,萬籟俱寂。
背在身后的指骨早已緊扣到泛白,他的聲音依舊克制,“你要留下?”
“當然。”
謝西泠不知是在提醒她,還是在警醒自己,“你的身體,眼下不能食冰。”
“云芙知曉。”
知曉?
既知曉,還偏要留下?
謝西泠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想要撕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