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謝西泠揚鞭打馬離開,身后浩浩蕩蕩一群馬蹄聲掠過,揚起黃沙滿天。
裴浩被蕩了個灰頭土臉,正揮舞著手臂試圖掃開面前塵土,忽地一道疾風從另一側臉頰刮過。
“啪”地一聲脆響。
“他媽的,誰敢打小爺?”裴浩見謝西泠一行人遠去,又恢復了方才的肆無忌憚,等塵土重歸寂靜,他才看清對面兄長冷戾的一張臉。
他捂著臉,沒了片刻前的囂張,顫顫巍巍道:“大......大哥。”
“啪”,臉上又挨一下。
“蠢貨,這京城是什么地界,我有沒有警告過你,莫要在外撒野!”裴殊此時已經翻身下馬,一身黑色勁裝,身子筆挺立在裴家兩兄弟中間。
不同于裴燃青衣玉帶、風度翩翩的文臣之氣,也不同于裴浩五大三粗的紈绔之氣,裴殊周身冷冽,更有年長者的威壓。但比起兩位弟弟,他處事也更顯圓滑。
教訓完裴浩,裴殊轉身同裴燃致歉,“堂弟見諒,裴浩他口無遮攔,我回去定好好收拾他一番。”
裴燃見狀,也不欲為難裴殊,畢竟這位二房大堂兄向來待自己不薄,讓人挑不出錯處。此時有他出面幫裴浩說話,他沒打算再計較,只警告裴浩:“以后莫讓我從你口中再聽到半句污言穢語!否則我饒不了你!”
裴浩小心覷了一眼裴殊的表情,不情不愿地點了點了頭。
裴殊笑道:“堂弟放心,今日我便讓人送他回老家,保證擾不了堂弟清凈。”
“大哥!”裴浩不忿道。
“住嘴。”裴殊冷冷瞥他一眼,眼里充滿警告。
待裴燃走后,裴浩忍不住跳腳,“大哥,你何必怵他!他不過是一時得意,考了個狗屁功名罷了,你居然因為他而要趕你親弟弟走?”
在裴浩眼中,裴燃就算有功名在身,也比不得自家兄長和爹爹。功名又如何?大房人丁稀薄,現今裴家世代的生意皆掌握在他們二房手中。近兩年自哥哥接手家中事務,更是將生意一路做到了京城中,到頭來這裴家還不是他們二房說了算?他裴燃所作一切,不過是為他們二房鋪路罷了。
裴殊冷笑著甩開裴浩,嗤笑道:“若你并非我胞弟,我真是罵你一句都嫌多余。”
“我又怎么了,成日說我......”
“我怵裴燃?”裴殊冷冷扯了下唇角,“就你這張嘴,連得罪了什么人都不清楚。”
聞言,裴浩心中浮現另一人的名字,難道是......
“我只說一句,趁早離開京城回老家去,否則,若那人想要你的性命,誰也保不住你。”
裴浩身子一僵,頃刻間汗如雨下。
從前季家尚在時,也不見她如何,怎么如今季家這座靠山倒了,她一個投身謝家的孤女反倒連他說一句,都說不得了......
那...前些日子大房的人還想讓裴燃另娶高門女,豈不是......
裴浩想起那雙居高臨下的、沉淵似的黑眸,呼吸一緊,尤似被人掐住咽喉,再不敢想下去。
*
謝西泠一行人來到少師府,前后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從府中帶出一位六旬老者,眨眼間又消失在府外。
北鎮撫司內,終年縈繞著一股驅散不開的血腥之氣。鐵窗銹跡斑斑,天光似偷來的一樣少的可憐。
幽暗的審訊室內,燭火森然,似獠牙一般蓄勢待發,咧著一張血盆大口。
謝西泠慢條斯理穿戴好一雙墨色銀紋手套,十指交疊,坐在審訊椅上。
即便在奪人性命時,那雙沉淵似的黑眸也無半分猙獰之色,唯有寂靜從容。可他染指的鮮血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昭示著一絲令人生畏的恐怖信號,以至于在他平淡的眼波之下,竟無一人敢與之對視。
“高大人可都招了?”
下屬遞上一張畫押簽字的認罪書,“回大人,都招了。”
他一目十行,掃過供詞,指尖一掃,示意手下將人抬下去。
“隨我進宮,將此事稟報陛下。”
太子少師入詔獄一事第二日便在京中傳開,群臣議論紛紛,最終只知謝西泠是以貪污徇私將其定的罪。
莊玄不信,想起前些日子謝西泠四處走訪查案,他隱約覺得高少師之罪與英王脫不開干系。
否則明昌帝也不會在此節骨眼兒上將昭華殿內,給諸位皇子公主授課的講官通通更換。
眼下朝中正是用人之際,明昌帝此舉,一夕間罷免十多位官員,登時便出現一批空缺,只能先由翰林院內資歷老的官員帶一批新人暫且頂上。
如此還不夠,明昌帝欲在宮里開設內書堂,擇選一批年輕的宦官培養,而教習內官的人選便也落在了翰林院頭上。
莊玄委實不明白明昌帝此舉意欲何為,私下詢問謝西泠。
謝西泠:“用人必先養人,候其成而用之。”眼下看來,明昌帝并無改立儲君的打算,那便是在為太子鋪路了。
而此次太子少師表面是因貪污徇私獲罪,實際卻是與英王有所勾連,明昌帝眼中揉不得沙子,自然不會放任這等禍患繼續在昭華殿講學。
如今大晉外患紛擾,明昌帝斷不允許再出現內亂。
“可眼下這時候,翰林院哪還舉薦得出幾位內書堂的講官?”
謝西泠掃他一眼,提醒道:“內官講學,都是從最基礎的開始,新科幾位進士便可。”
他垂眸思索一陣,道出幾個姓氏,其中便包括裴、周二字。
“周?你說得可是兵部尚書嫡長子周子舒?這位周家小公子一向瞧不起宮里那群宦官......”
“不是他。”
“那是?”
“周素問。”
莊玄這才想起此號人物,說來周素問還是今年的狀元,偏此人行事太過低調,總讓人忘卻他的存在。
周家庶子......莊玄抵著下頜,暫定道:“成,我先探探他們口風。”
試探之后,周素問對此倒是并無異議,只是這裴燃......
“導師,您便饒了我吧。”莊玄現為禮部尚書,乃是這批庶吉士的導師。
兩人說話時,還未走出宮門,兩側的小太監低頭沿著紅墻腳下匆匆而過。
“何出此言?”
裴燃一向不加遮掩,直言不諱道出原因:“學生不愿與閹人為伍,講學也不行。”
他有自己的傲骨與底線,打心眼兒里瞧不起那群捧高踩低的無根之人。
莊玄語塞,倒是沒料到是這個原因。
其實文臣瞧不上宦官這一現象并不少見,只是平日受謝西泠影響太深,總聽他道眾生皆平等,說誰家兒郎生下來原本也是全須全尾頂天立地,若非無路可走,誰也不愿挨那一刀,在鬼門關走一遭。
他知曉謝西泠少時并非像現在這般順風順水、身居高位,從前他沒被謝相認回謝家時,恐怕也曾遇到邁不過去的坎兒。
這是出生便一路順遂的公子們絕不會懂的,生之艱難。
莊玄沒再說什么,兩人在宮門口道別。
殊不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兩人前腳出宮門,后腳這番話便傳到了宮內太監首領耳朵里。
*
公主女兒滿月宴,她親自給季云芙下了帖子。
提前三日,季云芙備好一份賀禮,當天隨謝家幾人一道前往公主府。
玉和公主婚后第六年才得此一女,寶貝得很,是以特別感激那日救了她與孩兒一命的周大夫、季云芙。
想當初,玉和公主的婚事乃是明昌帝賜婚,成婚前,她連駙馬的面都不曾見過,只聽聞他并非文臣,而是武將。
她一向喜歡如玉君子,直到新婚夜前心里都藏著一分僥幸與期盼。不曾想,大婚之夜,卻見駙馬乃是一個身高八尺、皮膚黝黑、渾身鐵疙瘩的魁梧壯漢。
嬌氣的玉和險些哭瞎一雙眼,洞房花燭夜更是無論如何都不讓對方碰自己。
兩人第一次同房,是一個月之后的事兒。
再之后,玉和公主與駙馬約法三章,兩人只有每月月圓之夜,才可行夫妻敦倫之事,在此之前,他絕不許偷偷爬上她的床榻。
之所以玉和專門挑了每月月圓之日,這其中還有講究——那幾日是她來月事的日子。身子不爽利,她便有了名正言順不與他同房的理由,不過這五年間,總有月事不準的時候,否則也不會懷上這個孩子。
說起那位駙馬,玉和臉上便是止不住的嫌棄與厭惡,好在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也算是有了新的盼頭。
她抱著懷中軟糯的小家伙,輕輕搖晃,滿目慈愛。
“可愛吧?”玉和抬眼問對面之人,自顧自道:“皇兄為她賜了字,嘉安。”
“嘉言善行,福壽安康。”季云芙彎起唇角,“好聽。”
玉和俯身親了親嬰兒的額頭,將她抱給乳娘,見對面少女目不轉睛,一雙眸子幾乎黏在奶娃娃身上,忍不住笑著打趣,“季姑娘可許配了人家?”
她是真心喜歡季云芙,若她并未許配人家,她也能幫忙留心一二。
季云芙先是一愣,繼而紅著臉搖了搖頭,“未曾。”
云和公主瞧她的反應,猜道:“可是有了心上人?”
這下季云芙貝齒咬著下唇,不肯接話了。
云和心領神會,同一旁的周大夫周婉默契地對視一眼。相熟后才知,周婉雖為回春堂大夫,實際上也是大戶人家出身。
起初年輕時一直鉆研醫術治病救人,才遲遲沒有出嫁,待想嫁人時,早就耽誤錯過了。
不過周婉并不后悔,她想得開,嫁不嫁人倒是無所謂,但若說讓她放棄自己的病人、丟棄自己的醫書,那是萬萬不行的。
“季姑娘年輕,面皮薄,公主便別打趣她了。”周婉替季云芙解圍。
季云芙感激看她一眼。
云和莞爾一笑,并不計較,讓下人領二人入席。
從公主住處出來,兩人跟在丫鬟身后,途徑一處游廊,季云芙腦海浮現方才公主抱著女兒的畫面,忽地想起一件事,側頭看向周婉。
“季姑娘可是有話想同我說?”
季云芙駐足,瞧了眼不遠處的宴席,先是同領路的丫鬟道:“你且將我們送到這兒便是,我二人說幾句話,待會兒就回席上。”
丫鬟恭敬行了一禮,悄然走開。
兩人穿過游廊,在一處石凳上坐下。
“確有一事,想問問周大夫您。”
“季姑娘不必如此見外,我年紀比你大了許多,若你不嫌棄,便叫我一聲周姐姐。”周婉道。
“周姐姐。”季云芙柔柔喚了一聲。
“你且說,究竟是何事?”
季云芙將腕子搭在石桌上,夏衫薄,輕紗微拂,露出一截皓腕。
她四下張望一眼,見附近無人,小聲道:“周姐姐,實不相瞞,我身子一直不大好,問大夫開過一些藥,自己也在調理,可一直不曾見效。”
“我幫你把把脈。”
季云芙頷首。
須臾,周婉擰眉,囈語道:“怎會如此......你這是傷了根本,將來恐難有孕。”
季云芙將她曾經幾次落水的事告訴對方,有兩次還是數九寒天。
“難怪。”周婉嘆息。
“周姐姐可有好的調理方子?”
周婉猶豫良久,開口道:“待我回回春堂給你開些藥,你先照著服用一段時日,但我也不確定療效......只能說姑且一試。”
季云芙本也沒報多大希望,故而此刻聽到周婉的回答也未有多失落,她平靜地點了點頭。
兩人又聊了兩句,一道起身挽著手回了宴席。
在她們走后,一抹人影從墻后走出,瞧著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冷冷嗤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