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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補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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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梨矜在某個難得清閑的午后,趴在倒臺上逗金魚,接到銀行經(jīng)理的來電,才意識到自己的存款已經(jīng)突破了曾經(jīng)的想象。

    然而她最初的心愿不過是能給自己和奶奶安穩(wěn)的未來,跨過某個節(jié)點后,成功仿佛一蹴而就。

    再回首時,余額高的花不掉。

    她沒有聽取理財經(jīng)理給到的大額存單計劃,而是支取了存款數(shù)額的三分之一再度買入林故若家的殯葬概念股,迎來尚可截斷,送往卻不行。

    又沒什么猶豫的買入了閱響唱片八千股,路梨矜跟閱響的合作輕松愉快,相信它可以走得很遠。

    楚淮晏回到家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小歌后”穿云朵吊帶睡裙,摟著只毛茸茸的小熊玩偶,四仰八叉地陷在懶人沙發(fā)里。

    他單手扯松領(lǐng)帶,修。長指。尖戳路梨矜光潔飽。滿的額頭,狹長眼底噙笑,揶揄道,“某人難得休息,說今天有事,家里蹲不陪我,就是你的事兒?”

    楚淮晏開京腔時有幾絲混不吝的氣息,尾音輕佻悅耳。

    學(xué)戲的柔韌性好,路梨矜不需人扶,直接撐腰坐起身來,熟稔地把下巴頦送到楚淮晏沖她伸過來的掌心里,明眸流轉(zhuǎn),盈然反駁,“怎么沒有?花了半數(shù)存款學(xué)人炒港股呢,準備賠光就賴上你,讓你給我還債。”

    楚淮晏彎腰含。住粉嫩的唇。瓣,舌。尖勾。纏帶出水色,“那我要先收取高額利。息才行。”

    這利息一路從沙發(fā)收到落地窗前,落日熔金墜在楚淮晏深邃含情眼里,路梨矜回眸索吻時被驚動心魂,結(jié)束在水霧氤氳的浴室里,嬌啼婉轉(zhuǎn)與水聲混雜不休。

    楚淮晏壞心眼兒的用牙齒一寸寸磨她耳廓,問是哪兒來的水聲這樣大。

    路梨矜有氣無力地依附在他月匈口,想錘他都抬不起手,沒威懾力的咬他肩膀不回話。

    ****

    路梨矜不止一次的構(gòu)想過,將奶奶接來帝都共同生活,她已然有了能力負擔(dān)一切,但老人家始終拒絕。

    “我可以自理,你也找了人照顧我。”

    “你還在念書又要忙事業(yè),我去了你還要分心。”

    確實有些分身乏術(shù),開學(xué)后路梨矜大五,要忙畢業(yè),她的人生規(guī)劃*里六成歸自己,四成歸楚淮晏。

    因為楚淮晏撫她發(fā)頂講,“多陪我一陣子。”

    所以決定去考中央戲劇學(xué)院的研究生,不須為飯碗所困后,開始從心的做出專業(yè)選擇。

    于戲曲,路梨矜自己也無法辨明是熱愛,還是長久的習(xí)慣,沁在骨血里難抹去。

    閑暇哪點空隙,都努力貼合楚淮晏的時間一起廝磨消耗。

    奶奶來帝都養(yǎng)老會有些許不便,即便如此,路梨矜還是努力規(guī)勸奶奶。

    直到老人家沉默良久,用龜裂的手搓著滿是褶皺的臉龐,嘆息著講了句,“說一千道一萬,是我不想回到傷心地。”

    她原本就是廣東人,年幼時隨著母親逃亡北上來到帝都,那時這里還叫北平。

    在這里她認識了愛人、送走了母親、生育了兩個孩子。

    一個英年早逝,另一個認錢不認人。

    她其實什么都清楚明白,只是不愿意再介懷,二兒子之前經(jīng)濟出了問題,屢次三番的打電話給她,噓寒問暖匯成一句,“您能不能幫我開口問路梨矜要點錢。”

    她斬釘截鐵的回,“不能,你別惦記矜矜的錢。”

    從此和本就不親厚的二兒子斷絕了關(guān)系。

    從負債累累被迫離開長居四十年的地方回鄉(xiāng),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到而今定居港城十三年,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港城的氣候,今年回帝都陪路梨矜過年時,因為干冷的天氣而喉嚨痛,不敢在路梨矜面前咳,怕她憂心。

    陽光被搖椅旁的發(fā)財樹葉片斑駁過,瞇起眼仍能看清塵埃在空氣里翩躚,又被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模糊。

    骨傳導(dǎo)讓路梨矜聽見牙齒發(fā)顫的聲響,她想說“對不起”,又怕奶奶極盡慈愛的回她句“沒關(guān)系”。

    帝都是她的故鄉(xiāng),并不是奶奶的,她沒能意識到。

    明知此是傷心地,幾人會能做亦到維舟首重回?

    自此路梨矜不再提希望她回帝都養(yǎng)老的事,而是更頻繁的往返帝都和港城之間。

    可世上有些人的最后一面,總在不經(jīng)意間見完。

    就比如說路梨矜是飛機降落滑行時才看到老師李澄訃告的。

    一條是來自自己師兄的,時間最新,格式鄭重,多是群發(fā)。

    [恩師李澄于2013年9月13日帝都市家中病故,享年八十九歲,茲定于2013年9月14日上午10時,在八寶山殯儀館火化,并在帝都京劇院舉行追悼會,遵恩師遺愿,一切從簡。

    謹此訃告。

    傅麟哀告。

    2013年9月13日。]*

    長睫閃動,路梨矜咬緊牙關(guān),翻到更下面那條,是師母的短信。

    [你老師走了,午睡沒起來,特別好,沒病沒災(zāi),直接享福去了。]

    微信消息則是楚淮晏的,言簡意賅:[幫你安排了私人飛機回帝都,看到回電。]

    路梨矜盡可能冷靜的安排好一切,但其實她什么都不用做。

    師門里年長她的人很多,楚淮晏比她更早收到消息,替她假手。

    路梨矜機械性地奔走,直到坐進私人飛機的客艙。

    起飛時耳鳴的厲害,只能聽到自己抽泣的聲音。

    花了許多時間,希望向世人證明,自己的老師和楚淮晏沒看錯人,到底成空。

    航程漫長,仿若跨過整個世紀,路梨矜回憶起舊事,樁樁件件,洶涌襲來。

    春晚后臺顫抖不聽的手和鬢發(fā)間直流的冷汗,該是老師在為自己鋪路,決定帶她上春晚時她和楚淮晏剛剛分開,尚未成名,需要提攜。

    然往事如塵,什么都不回來了。

    李澄生前一再囑托一切從簡,可到底梨園大家,桃李天下。

    “李家班”數(shù)十年來首次全聚首,為恩師唱了折《臥龍吊孝》,名角云集送別老友。

    路梨矜在靈位前長跪不起,楚淮晏倚在門廊下抽煙等她,他不勸,也不上前攙扶。

    爾來二十一年,亦師亦父,恩同再造。

    雷暴乍起,大雨瓢潑,楚淮晏抽到第四根煙,回身進靈堂,陪路梨矜一同跪拜。

    “不用陪我。”

    “讓我陪你。”

    燭火長風(fēng)里搖曳,一只杜鵑鳥躲進屋檐下避雨“布谷布谷”的叫著。

    路梨矜沒回頭,啞著嗓子低吟,“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老師教我的第二首詩。”

    她忽得伸手,撐著楚淮晏的肩膀直起身體,喃喃自語,“師母該吃飯了,她胃不好,我得去給她做飯。”

    會客廳里,掌勺師兄已經(jīng)做好了口味清淡的素菜,意外的是桌上還有位著正裝的陌生面孔,見路梨矜進來,沖她喊首,單刀直入地自我介紹,“路小姐好,我是李澄先生的遺產(chǎn)律師,根據(jù)我委托人的訴求,在他逝世后為他處理遺產(chǎn),現(xiàn)為您宣布遺囑內(nèi)容,您可繼承的部分系西六胡同二十八號,即目前我們身處的這套四合院產(chǎn)權(quán)……以上內(nèi)容經(jīng)過西城區(qū)公證處公證,真實有效。”

    路梨矜凝眉,頓了半晌才弄清楚,她看向師母,在那張和藹可親的臉上讀到了肯定,既而追問,“我能知道這份遺囑的確立日期嗎?”

    遺產(chǎn)律師同樣望向李澄的妻子,得到點頭后,才答復(fù)回,“遺囑公證生效日期是2012年6月20日。”

    ——不用害怕、也不必后悔、人生是場壯麗的消遣。

    李澄在楚淮晏爺爺壽宴撞破他們“戀情”后,這樣同路梨矜講。

    言猶在耳,他也的確做到了,為路梨矜鋪路,盡可能送她在自己的領(lǐng)域內(nèi)成名,為她留下上億的房產(chǎn)。

    空氣里恍惚有雙手,正輕拍她的肩膀,笑呵呵地講著,“你大膽的往前走,萬事都有老師和你師母在呢。”

    ****

    李澄夫妻倆膝下無子嗣,徒弟們也都遵循老師的意愿,路梨矜順理成章的繼承了這座四合院,卻沒能實現(xiàn)在師母膝下承。歡的想法。

    或是怕徒弟們多記掛,又或是真的想念自己親生的姊妹。

    師母在李澄燒過七七那天吃席時,跟眾人說,自己決定去美國定居,她的親生妹妹和姐姐都在那邊。

    少時戰(zhàn)火紛飛,她選擇愛情,堅持不肯同家人遠渡重洋,執(zhí)意留在李澄身邊,現(xiàn)在想跟家人團聚。

    這個歲數(shù)的人見一面少一面,無法回絕的理由。

    師母走那天,路梨矜坐楚淮晏的車送她,去往機場的路途遙遠,祖孫倆在寬敞的后座貼的緊密。

    師母反復(fù)摩挲著路梨矜細嫩的手背,低聲喃喃,“你老師這么多徒弟里,你最小,我也最掛心。”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路梨矜連聲應(yīng)和。

    楚淮晏的聲音在她語畢后響起,“我跟您保證,我楚淮晏活著一天,就會照顧好路梨矜一天。”

    “我其實就在等你這句話。”師母緩緩道,眉目罕有的肅然。

    路梨矜印象中,師母是個永遠面帶微笑的慈祥角色,從不會給人難堪,但為了她,師母樂意在臨走之前做個“惡人。”

    逝者已矣,生者總繼續(xù)往下走,音樂生的大五忙碌,路梨矜沒有賣掉李澄留給他四合院的打算,而是著手籌備著以李澄的名義建立一個戲曲基金會,用來扶持家境清寒的梨園弟子。

    慈善基金會的需要長久發(fā)展才見成效,楚淮晏送她的國慶節(jié)禮物更務(wù)實,是一座以李澄命名的希望小學(xué)。

    正如承諾那般,楚淮晏待她極好,他給她報書法班,閑暇的時候坐在窗邊抽煙看她練習(xí),偶爾也充當(dāng)研磨的角色。

    挺大個人忙里偷閑上興趣班,只因為某次白日溫存,路梨矜窩在他懷里,語氣艷羨地念叨,“你寫字比我好看太多了唉,小時候我也想去學(xué)書法,但是家里人不同意。”

    缺掉的部分,楚淮晏有在盡力為她彌補完全。

    他們在書房**,楚淮晏隨手取了只路梨矜用來描摹字帖的軟頭的秀麗筆,在她后腰和月匈口寫自己的名字。

    筆觸酥。麻,路梨矜下意識地想躲,被箍著手腕按在桌面,楚淮晏把自己送得更深,喑啞饜。足的嗓音敲進耳廓,“不是說好看?”

    路梨矜被折騰的泫然欲泣,被抱到鏡前時,眼神迷離的看清,倒著實好看,行楷遒勁。

    她決定永久的留下后。腰的印記,去文身前要求楚淮晏再給她寫一個。

    被問及原因,答得也很稚氣,“我覺得好看啊!”

    楚淮晏拉路梨矜的手,將人扯到腿上坐,輕拍她翹。挺的臀,“喜歡我可以每天給你寫,沒必要紋上去,會痛。”

    不是因為怕會分開、怕路梨矜未來星途不順,單純的怕她覺得疼而已。

    但在這種無關(guān)痛癢的小事上,楚淮晏永遠扭不過路梨矜,他給她選最專業(yè)的紋身師,全程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自己的名字滲進白皙細膩的肌里中,回過神來時攥拳的手把掌心握紅,倒是沒有人家小姑娘勇敢。

    生日前,路梨矜在楚淮晏的引薦下得見一位音樂圈泰斗,得到了對方的悉心指點。

    暢談過后,路梨矜摸自己的鼻子,羞赧地講起,自己年幼的時候,被爺爺帶著去聽他的音樂會,當(dāng)時她坐在二十排開外,要跪坐在座位上,直起身體,才能勉強看清。

    到如今可以跟老師面對面的坐下聊天,這段路她足足走了十五年之久。

    許多自己都不記得幾時和楚淮晏提過的事,都正被一一實現(xiàn)。

    今年路梨矜的生日撞了考研第一天,她其實什么可緊張的,理論知識學(xué)得扎實,考的是老本行戲曲專業(yè),復(fù)試甚至不需要多做準備。

    帝都交通阻塞,路梨矜早早在考點附近開了房間,起來發(fā)現(xiàn)楚淮晏不知道從哪兒給訂的生日餐,長壽面一根長達一米,壽桃按照她的屬相做了卡通小羊的造型。

    “哥哥知道嗎。”路梨矜吸溜著面條,含混不清地講,“就只有你們老年人講究這個。”

    楚淮晏利落地剝好水煮蛋,蘸辣醬喂到她唇邊,輕聲哄,“行,那圓滿一下老年人的心愿,吃一口。”

    路梨矜就著他的手吃完,到七分飽就放了筷子,“我不能再吃了,餓點兒好答題。”

    楚淮晏頷首,給她拎考試用的文件袋,自己又多拿了只紙袋,路梨矜抱著他的手臂好奇探腦袋掃了眼,發(fā)現(xiàn)全是巧克力之類的墊肚子的小零食。

    她調(diào)侃楚淮晏有家長送孩子趕考的老父親模樣,楚淮晏揚眉睨她,也沒吭聲,愣是等路梨矜考完的當(dāng)天晚上,才記仇般的在床上扼著她纖細的天鵝頸喑啞命令,“怎么不喊daddy了?不乖?”

    路梨矜順從的喊了,還是被楚淮晏弄得死去活來。

    她是由衷喜歡的,床。笫之歡,永遠合拍。

    最大的痛苦和最強的快。感擁有相似的面孔*,只是前者被后者覆蓋,還未彰顯罷了。

    ****

    路梨矜陪同楚淮晏出席晚宴時總是放松又自在的,她不需要看誰的臉色,因為被嬌慣著,所以能隨心所欲。

    有不開眼的中年大腹男起哄架秧子,“早聞楚總這位女伴正當(dāng)紅,何不引吭高歌一曲,給大家助助興?”

    甄樂不悅地瞥過去,剛準備開嗓,就被楚淮晏搶先,他淡聲反問,“我的人,幾時輪到你來指使了?”

    路梨矜笑容璀璨,附在他耳畔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講話,得到許可后起身、登臺。

    她唱不怎么擅長的昆曲《桃花扇》,偏在這種場合里,似是陰陽怪氣的調(diào)子。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fēng)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起哄者不得不對號入座,臉色陣紅陣白,幾度想起身離去,又都被楚淮晏勸回,“聽啊,不是王總想聽的嗎?不好聽嗎?”

    大堂內(nèi)燈火煌煌如白晝,身在其中者,無一察覺外面風(fēng)云驟變,十年一遇的寒潮即將來襲。

    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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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年盛夏在后海邊購入的小金魚,到今年隆冬,已經(jīng)繁。衍出了不少后代,公寓式酒店中多了只圓拱形的魚缸,每日午后陽光透過層層玻璃折射,落到墻面時剩下斑駁陸離的流光。

    除開爭吵時翻肚的那只黃色是后來被楚淮晏新補的外,其他都是原有的。

    時間久了,路梨矜有時會恍惚覺得,這條黃色的,就是原來的那一條,她心驚于自己的冷血,又會安撫自我。

    人不如新、衣不如故,這個成語并無法被套用在不能觸碰的寵物上。

    路梨矜第一次意識到楚淮晏母親心里那桿天秤,不知何時早傾倒自己這側(cè),是一次演出事故。

    春節(jié)前后的寒假檔是各大衛(wèi)視必爭之地,路梨矜受邀成為某檔歌曲類綜藝的評委。

    娛樂圈黑幕種種,這段時日也見得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最不濟還有楚淮晏。

    但路梨矜還是低估了人性的可怖,這檔選拔賽每個導(dǎo)師都有學(xué)生名額,她拒絕了內(nèi)定劇本,在直播中,主持人突然字正腔圓地說及,“因為我們小路老師還有春晚相關(guān)事宜要忙,所以在商議過后,她的學(xué)生名額會被勻給另一位導(dǎo)師。”

    四歲登臺唱戲,路梨矜從未覺得鎂光燈如此刺目,她在悠然的背景音里站起來,挺直脊背,轉(zhuǎn)身向出口處走去。

    這是檔依靠直播營銷的綜藝節(jié)目,導(dǎo)演和投資方機關(guān)算盡,料定路梨矜不能在百萬人的注目下撂挑子,可她偏偏這樣就這樣做了。

    “小路老師似乎是有急事需要出去一趟,那讓我們稍作休息。”經(jīng)驗老道的主持人還在竭力挽回局面。

    路梨矜捏了下夾在領(lǐng)口的麥克風(fēng),回眸平靜的看向舞臺,揚眉笑容璀璨,字正腔圓地講,“我沒有急事,單純不喜歡受制于人罷了,選手們?yōu)榱藟粝霃娜撕@锲礆ⅲ叩浆F(xiàn)在的舞臺上,可能不需要我這種沒法按照既定要求選擇的導(dǎo)師,我辭演。”

    觀眾席一眾倒吸冷氣的噓聲,路梨矜徑直推門離開,工作人員想攔,卻被路梨矜凜然目光逼退。

    她走到更衣室換衣服時,才發(fā)現(xiàn)剛剛憤然離席走得急,將手機落在了評委席上。

    這算是直播事故,照常理該有許多人來“問責(zé)”或“關(guān)心”,好處是楚淮晏睡覺時手機會靜音。

    他最近很忙,人在英國,隔了著十幾個小時時差,節(jié)目開始之前,路梨矜就已經(jīng)同他說完了晚安。

    風(fēng)波里,她最先能想到的竟是楚淮晏能否安眠。

    路梨矜裹著厚重的羽絨服對鏡怔然,鏡中人面容姣好,舞臺妝更偏向女團風(fēng),濃墨重彩,眼球上端亮片布靈布靈的閃動。

    能否借坡下驢的認了呢?

    當(dāng)然可以,但是算什么呢?

    路梨矜扣心自問,今日這般勇氣可嘉,幾分是老師給的底氣,又幾分是有楚淮晏可以依仗。

    觀眾和這世界根本不會在乎一個選秀選手的委屈,自己也未必多在乎,不過是因為刀快到自己眼前而已。

    她多耗了會兒,斷定節(jié)目無法繼續(xù),才往錄制現(xiàn)場逆流走去,一路目不斜視,對工作人員們鄙夷的眼神熟視無睹。

    路梨矜在評委席的置物凹槽里取到自己的手機,眾多消息里,先確認了置頂沒有楚淮晏的,然后就點到了節(jié)目總導(dǎo)演的。

    他發(fā)了段挺長的小作文,只有最后一段路梨矜看進去了。

    [我當(dāng)然明白你是對的,公平?jīng)]有錯,可是公平不能讓節(jié)目順利開工,不能讓所有員工有獎金過個好年,也非人人都有你這種優(yōu)越的條件,可以不顧一切。]

    路梨矜為此沉默,她想回我不是一開始就有優(yōu)越的條件,但選擇閉嘴,既得利益者沒資格指責(zé)普通打工人。

    境遇兩極,誰是絕對高尚者?誰又是絕對卑劣者?

    熱搜上意外的沒有自己的名字,事態(tài)被按餓了下來。

    導(dǎo)演的又發(fā)來長篇大論的道歉,路梨矜正不明原因,抬眸就掃見了斜前方楚淮晏母親的側(cè)影。

    楚沁是個優(yōu)雅美麗的女人,喜穿旗袍、飾翡翠,油光水亮的狐貍毛坎肩浮著斑斕燈火,算不上遙遠的距離,卻能清晰看到對方胸腔有劇烈的浮動,顯然是在慍怒發(fā)作些什么。

    這幕本不該被路梨矜看到,可她在散場時意外返回取物,恰好撞見。

    這一年半以來,楚沁對路梨矜的態(tài)度肉眼可見的改觀,她是那種愛憎分明的體面人,最過分時也就是把路梨矜當(dāng)空氣對待,不甚在意。

    路梨矜想,或許是楚沁知道了自己為她捐獻過骨髓的事,她可以回報自己許多,但這回報里絕不涵蓋一個家族的未來。

    涌泉相報與楚淮晏的婚事,間不容發(fā)。

    ****

    三月初路梨矜成功收到了中國戲曲學(xué)院的研究生擬錄取郵件,這一年的畢業(yè)季,除開在去年秋季倏然決定休學(xué)的舒悅窈外,大家都因為各自的事情忙碌著。

    尹悅?cè)A決定追隨周省的步伐去美國讀書,這兩年來愣是把四級靠拜佛擦邊的成績,考到了托福八十分,個中苦楚,甘之若飴;浪蕩愛玩如顧意都有日子未曾見,據(jù)說是回羅德島坐牢,埋頭雕刻畢業(yè)作品去了。

    林故若與徐扣弦都在準備出國,醫(yī)學(xué)生和法學(xué)生把勸人學(xué)醫(yī)天打雷劈,和勸人學(xué)法家破人亡演繹的淋漓盡致。

    應(yīng)謹言鬧翻訂婚典禮后跑去日本念書,顧辭生了個可愛的女兒,定居在東京陪應(yīng)謹言,過年那會兒大家一起喝茶,路梨矜問顧辭今后的打算,虔誠的像是咨詢闖過南墻的前輩。

    她得到顧辭最由衷的回應(yīng),“我確實愛應(yīng)慎行,一個人的時候無所畏懼,可他無法擺脫家族的束縛,即便他已經(jīng)盡力,我還是不希望我的女兒有朝一日淪落到言言的境地。”

    相愛其實不可以迎萬難,我因愛你而隱忍,卻無法接受我的孩子和朋友因此任人宰割。

    路梨矜為此沉默良久,入夜后被楚淮晏落在眉心的吻驅(qū)散陰霾。

    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只應(yīng)憐取眼前人,管他呢。

    四月最后一天,路梨矜參與了認識楚淮晏以來,他社交圈人最齊的一次聚會。

    意外的沒有笙歌、沒有熱舞,連顧意身側(cè)都少了鶯鶯燕燕的纏繞,沉悶的根本不像是喝酒的場子,如果不是大家未著正裝,路梨矜險些以為這群人是有會要開。

    昏黃的光球仿佛被按下暫停鍵,映得所有人一臉黃,巨幕電視被靜音,沒人點歌,廣告播了一輪又一輪。

    顧辭坐在應(yīng)慎行左手邊,眉目間有愁容不散。

    氣壓低的呵氣成冰,路梨矜依偎在楚淮晏身側(cè),指尖觸到他手背時,被涼得瑟縮發(fā)抖,楚淮晏側(cè)目望向她,那雙曾被她戲稱看狗都深情的含情眼底,浮冰游弋。

    楚淮晏動作遲緩地覆上路梨矜的手,體溫源源不斷地互渡著,緩不了一絲寒意,路梨矜被傳來徹骨的寒。

    甄樂來晚,跌跌撞撞地進門,胡彥單手開了瓶冰啤酒遞給她,揚揚下巴,好無無畏的笑了下說,“遲到的人喝酒。”

    甄樂舉起酒瓶,仰頭一口氣吹光,倒瓶一滴不剩,路梨矜循著沒有關(guān)上的門,久違的看到了依依。

    前年寒冬到今天,這還是路梨矜第一次見到甄樂帶自己女朋友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胸中塊壘,烈酒難澆。

    “哐、哐、哐。”

    顧意驀地舉起自己平時算卦用的龜甲,銅錢沖撞龜殼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始終沉默,沒有似往日那般,對著卦象做出任何解讀,就直接推翻了銅錢。

    該是個差到不能再差的卦象,卦不敢算盡。

    路梨矜第一次見到顧意這種縱情肆意的人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偌大的包廂里,只有冰塊碎裂的聲響時不時出現(xiàn),無人碰杯,皆是獨酌。

    路梨矜昂首,透過換氣用的小飄窗,模模糊糊的凝視一輪瘦月。

    天光既白十分,桌上空瓶無數(shù),冰桶里水八分滿,沒人提前離場,甚至意外的沒人酒醉。

    胡彥撐著膝蓋直站起來,去點歌臺給自己點了首歌。

    很老的一首歌,《風(fēng)云2》的主題曲《風(fēng)云》,屠洪剛唱的。

    往日這種要唱歌的局,路梨矜總會唱兩首自己喜歡的,這是她第一次聽胡彥唱歌,也是最后一次。

    “……哪有常勝無敵,哪有人兒不去。

    哪有無終的曲,哪有不散的席。

    只有情深似海義無邊,任憑云散風(fēng)聚。”

    胡彥唱歌有點兒跑調(diào),煙嗓壓得很低,毫無技巧,全是感情,路梨矜不知道為什么想哭,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被長睫撐住。

    他們其實沒什么太多的交情,胡彥對路梨矜不錯,是因為她是葉清學(xué)妹、是楚淮晏心頭好,然世上愛屋及烏,原本就是雙向。

    歌很短,胡彥愣是唱了兩次,他背對著眾人唱,唱完徑自推門離開,背影蕭索寂落。

    路梨矜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胡彥伸右手,輕擺告別的姿勢,灑脫得看不出是在道別,反倒是和舊時說,“明晚再約一般。”

    一生中能有幾個舍不得結(jié)束的夜晚?

    這夜就夠得上一個。

    ****

    現(xiàn)下還住在萬壽路部。隊大院的只有甄樂奶奶,門口的警衛(wèi)換了一茬又一茬,如今值班的已不認識楚淮晏和應(yīng)慎行,大家走流程在門口做了詳盡的訪客登記才獲得進入的資格。

    徹夜未眠,毫無困意。

    路梨矜被楚淮晏牽著往前走,顧辭陪在應(yīng)慎行身側(cè),而甄樂沒有帶依依,孑然走在最前。

    他們停在棵參天的銀杏樹下面,路梨矜追隨著楚淮晏的視線抬眸,視線聚焦在高處的枝干,斑駁的痕跡上。

    被風(fēng)霜雨雪摧殘過后,刻痕仍深邃,可辨字跡。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

    高適最杰出的邊塞詩,壯懷激烈,落款是四個人的名字。

    胡彥、楚淮晏、應(yīng)慎行、甄樂,時間是1999年5月8日,一個有血性中國人無法忘記的時間,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轟。炸。

    少年時代曾發(fā)誓許諾如祖輩那般報國,不死不休,十幾年后,在各自的道路上漸行漸遠。

    物是人非難斬斷,唯有淚潸然。

    甄樂的淚涌出眼光,順著流暢的下頜線滑落,路梨矜給她遞紙巾,輕聲安慰道,“下雨了。”

    “嗯。”甄樂揉紅鼻尖,“下雨了。”

    天隨人愿般,有細雨紛揚而下,路梨矜終于肯借著這場連綿的雨,放肆積攢一夜的淚。

    暴雨有預(yù)兆,驚雷后是傾覆天地般的兜頭而下,細雨綿密不知何時來何時停,像是銹蝕,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中被腐蝕殆盡。

    雨中站了許久,楚淮晏機械又體貼的抱路梨矜洗澡,耐心的為她吹干頭發(fā),然后自己坐在窗邊抽煙。

    一夜未眠,下頜冒出青茬,摸上去有點兒扎手,路梨矜擁著空調(diào)毯,湊到他旁邊,楚淮晏反手掐了煙,伸手去抱她。

    路梨矜跪坐在他身前,從遍布紅血絲的眼底看到同樣憔悴的自己,她嘆了口氣,從額頭吻到眼瞼,再到高挺鼻尖,略過嘴唇,最后落在喉結(jié),把自己的臉埋進楚淮晏頸窩。

    密不可分的抱姿,野外幼獸互相取暖過冬夜的方式。

    良久后路梨矜聽見楚淮晏開口,嗓音喑啞,恍若含了滿口的沙礫,艱澀講,“我認識胡彥三十年,從記事開始,我們就是兄弟。”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路梨矜如是應(yīng)。

    誰能以絕對的理性,來壓制感性?

    白日落下的春雨連著下了三天,下到整座城市都被泡的筋骨酥軟,霉斑在帝都開始有生存空間。

    這夜過后胡彥就消失了,大家默契的對他的事情緘口不言,隔了半月后就又開始如常尋歡作樂,無關(guān)涼薄與否,只是少了誰,人生都要繼續(xù),總不能哭喪吊唁半輩子。

    路梨矜再看到胡彥的消息,是很久很久之后,在高鐵站隨手買的報紙上,相當(dāng)有排面的占據(jù)了大半夜的版面。

    她曾揣測過,胡彥大概率是操。控股市這種罪名,金額過大,逃不掉,卻也不會太久,只是仕途和聲名都到此為止。

    但實際上比路梨矜想象中更大,大到那時楚淮晏他們的愛莫能助究竟有幾分絕望,已不可知。

    只能判斷胡彥行事絕沒有和大家打過提前量,他一個人做事,一個人擔(dān),徒留親友傷心。

    胡彥的罪名是利用職務(wù)之便侵占國家土地資源,致使國家遭受特別重大損失,接近頂格的六年。*

    屠龍少年終成惡龍,往事到底已矣。

    第53章

    —————————

    二零一四年夏,學(xué)士帽的帽穗被校長輕輕撥動,路梨矜在央音五年的學(xué)習(xí)生活宣告結(jié)束。

    她跟尹悅?cè)A約了攝影師跟拍合照,最后一次穿過熟悉的林蔭小道,默契的在食堂點了開學(xué)報道那天吃的鐵板豆腐、辣炒魷魚和紫菜包飯配炒年糕。

    攝影師姐姐擺手,講自己在減肥,不用帶她的份。

    路梨矜莞爾講,“這份是我一個故人喜歡吃的。”

    年歲漸長,是非對錯仍存在,卻已經(jīng)不再介懷于心。

    尹悅?cè)A在琴房給路梨矜自彈自唱了首《送別》,“一瓢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她與周省分分合合這些年,到畢業(yè)典禮的今天,居然還是分手的狀態(tài),但尹悅?cè)A的offer已經(jīng)拿到,和家中抗爭多時才得到首肯,萬事俱備,必須要繼續(xù)走下去。

    未來重洋遠隔,相見機會不多。

    路梨矜回了尹悅?cè)A首《再回首》,聲樂生獨特的表達方式,借曲抒情。

    “……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只有那無盡的長路伴著我。”

    告別的話不必再說,莫愁前路無知己。

    楚淮晏來接路梨矜時,自家小姑娘正穿著藍白雙拼的襯衫裙立在校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垂眼捏著張明信片發(fā)呆,甚至忽略了他的車已經(jīng)到了。

    蝴蝶結(jié)把腰掐的盈盈一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很難養(yǎng)胖。

    許多人已離校,今天是特地回來參加畢業(yè)典禮拿證書的,也是參觀日,允許校友進校。

    校門口車流如織,一位難求,楚淮晏沒催路梨矜,好脾氣地開走,又繞了一圈,才成功接到人,絕口不提自己剛剛有來過的事情。

    人與人一起生活久了,習(xí)慣和喜好都契合起來,應(yīng)慎行曾經(jīng)似是而非地笑楚淮晏,“你現(xiàn)在這溫吞的性子,還真是隨了家里那位。”

    楚淮晏把玩著打火機回懟他,“那總比被老婆去父留女離婚的男的強。”

    垃圾桶中,一張倒置的明信片被新仍的易拉罐壓到翹角,露出漂亮的楷書。

    “愿祝君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風(fēng)云起。——趙泉”

    路梨矜不住校兩年,課程也都是上完就走,同這位男同學(xué)的交際,已經(jīng)了了到,五年內(nèi)可能都沒說上過五句話,五句里說不好還都是學(xué)業(yè)相關(guān)。

    趙泉其實什么都沒說,除了祝福語外也沒有多余的表述,可路梨矜并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喜歡別人的眼神,路梨矜對鏡可辨,實在難以回應(yīng)這般灼人的炙熱。

    “在想什么?”楚淮晏在等紅燈轉(zhuǎn)綠的間隙里伸手越過中控區(qū),輕捏路梨矜的臉頰,溫潤問。

    路梨矜長睫閃動,似有若無的掛了點兒哀怨的調(diào)子,“在想,這幾年,我都好像只看得到你。”

    細數(shù)她身邊的朋友,除開原有的尹悅?cè)A和師門外,都是楚淮晏圈子里的,社交圈狹仄至,容不下新人入內(nèi)。

    楚淮晏低聲笑,反問她,“那梨梨還想看到的誰?”

    路梨矜搖頭,梨渦清淺,“我只想看到你。”

    ****

    年中曾被稱為歌神接班人,但是半路跑去演戲的太子爺鄭中基舉辦自駕演唱會,這才港城還是首次,一車四人六千的票價放票即售罄。

    路梨矜手速和運氣均不佳,好在有業(yè)內(nèi)人士貼心贈票。

    現(xiàn)場豪車如云,楚淮晏開了輛邁凱倫Speedtail,半癱在椅背上,小拇指勾著路梨矜的食指,虛空中輕晃。

    纖細手腕上墜著只滿綠冰種翡翠手鐲,起熒鮮亮,趁得膚白勝雪,煞是好看,價格剛好能買到現(xiàn)在這輛坐騎,說是楚淮晏送的,又不算是。

    曲家的產(chǎn)業(yè)眾多,拍賣行占比不小,但楚淮晏本人不好翡翠首飾,能想到送這個的起因還是,今年過年那會兒,母親給來家里拜年的應(yīng)長樂送了只玻璃種飄花的翡翠玉觀音吊墜。

    飄花其實沒有冰種價高,但純凈之余更絢麗靈動,最合適小女孩,寓意也是頂好的,觀世音菩薩庇佑世人無災(zāi)無難。城

    送禮物這事,有時是禮數(shù),有時是認可度。

    比如“第一次去準備結(jié)婚的男友家,對方家人沒給我紅包,現(xiàn)在應(yīng)該怎么辦”總能占據(jù)互聯(lián)網(wǎng)婚戀討論帖的一席之地。

    路梨矜這兩年都有跟楚淮晏回家拜年,面子里子上總要有過得去的地方,但礙于甄樂存在和楚淮晏的婚事,楚沁無法做出當(dāng)面給的行徑,所以干脆扔給了楚淮晏,假借他手送出。

    盡在不言中,路梨矜領(lǐng)這份情的同時,心酸也有,遠近親疏被劃得分明。

    卻總能被戀人的溫存陪伴沖淡一切,就比如此刻。

    年少時的偶像就在臺上,心愛的人就在身邊,晚上剛剛在吃過奶奶做的飯菜,再沒有比這更幸福的時刻了。

    路梨矜在俯首,輕吻楚淮晏的手背,右舵車讓她正巧牽得是楚淮晏的左手,此刻無名指上對戒閃爍,與自己左手的是同一對。

    很久之前就買好了,人前戴的少而已。

    楚淮晏在帝都市區(qū)幾乎沒有開過如此張揚的超跑,路梨矜曾以為是他人穩(wěn)重,又或者是虛長了顧意他們幾歲,身份地位自持,忽然發(fā)現(xiàn)也不是的。

    到真的真應(yīng)了梭羅寫的,人只有在舉目無親的地方,才能夠真誠快樂的活著。

    楚淮晏揉她的腦袋,食指輕抬起小巧的下頜骨,逗貓般摩。挲,鄭中基的音色特質(zhì)磁性深情,蕩在耳廓。

    近收尾的時刻,空中倏然灑下綿綿細雨,正唱到本命曲的《無賴》。

    “我間中飲醉酒,很喜歡自由。

    常犯錯愛說謊,但總會內(nèi)疚。

    遇過很多的損友,學(xué)到貪新厭舊。”

    聲音在此刻戛然而止,臺上鄭中基在調(diào)整耳麥,誤以為是自己收聽出錯,實際是因為天氣原因?qū)е碌柠溈孙L(fēng)斷電無法擴音。

    微弱的鋼琴聲仍在繼續(xù),臺下歌迷跟著伴奏與臺上人合唱,朦朧雨霧之中,有人開酒對飲、有人揮手放歌、有人相擁熱吻。

    風(fēng)雨如晦,不影響歡。愉,仿佛二零一二年的最后一天重現(xiàn)。

    惡劣天氣和末世的氛圍抵擋不住相愛,值回全部票價的一場演唱會。

    車燈破開紛然夜雨,駛上芬梨道,大抵是今夜聽得是鄭中基,讓路梨矜很難不想起楊千嬅。

    三年追逐,七年虐戀,以一方出軌,一方失望透頂宣布告終,港樂圈令人唏噓的情侶中,能排得到前三名。

    在此地此景,其實最搭配的歌莫過于楊小姐的《芬梨道上》。

    “零時未分當(dāng)天多動魄驚心,乘著夜深他跟我霧中踏云……這山頂何其矜貴,怎可給停留一世,只得很少數(shù)伉儷,在這風(fēng)景線上建筑關(guān)系。”

    但偏偏,路梨矜想給楚淮晏哼唱另一首《愛人》,狹仄的密閉空間里,路梨矜喃喃清唱著她以為楚淮晏聽不懂的粵語歌。

    歌聲凄迷,歌者幾乎落淚。

    早兩年,寒假利用完楚淮晏,以為此生此世不會再相見時,路梨矜有反復(fù)聽這首歌度日,聽到極熟絡(luò),依然會為了某段歌詞而鼻尖泛。酸。

    “壞了千萬盞燈,燒光每段眼神,只發(fā)現(xiàn)和你衣不稱身。

    對不起我不過為愛人,從未曾天真得相信永生……”

    車窗落下一條細縫,綿綿雨絲掃到臉頰,眼睫顫。著唱到最末,“難共你一起,即使毫無希冀,起碼能期待這邊臉被吻。”

    楚淮晏的吻就在這句結(jié)束後“恰好”的落在路梨矜右側(cè)臉頰。

    眼底的水霧與窗外的天氣同樣迷朦,溫。熱的唇。瓣壹寸寸的廝。磨,往下在鎖骨流連,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緩慢地從白。嫩膝。頭摩。挲到大月退內(nèi)。側(cè)。

    路梨矜難。耐的輕哦,楚淮晏卻倏然收回手,戛然而止。

    男人的劣。根性在自己心愛的女人身上總是顯露無遺,楚淮晏喜歡看小家伙被自己玩到失神,緩慢分崩離析的模樣,掌。控欲讓他身心愉。悅。

    “楚淮晏。”路梨矜小聲叫他名字,細弱的像是小貓。

    楚淮晏充耳不聞,他將車窗降下半扇,空置的右手推出只煙點燃,猩火夜色里明滅,青白煙霧被風(fēng)吹散,左手拇指輕輕蹭過食指,感受著指。尖的濕潤黏。膩。

    “……”路梨矜習(xí)慣了被喂飽,受不了這樣的放置,剛才還在當(dāng)悲情女主角的心緒全無,咬著唇側(cè)目瞪楚淮晏,眼圈微紅,粉唇開合,半天才吐出句,“哥哥。”

    楚淮晏低笑了聲,“喊哥哥干嘛?”

    嘴上和動作成分化,動作不急,打著圈在某處揉了起來,路梨矜只肖垂首,就能看到真絲裙底浮出的手掌筋骨。

    細雨落地?zé)o聲,攪。弄帶出的水聲在車內(nèi)被放大,間雜著微弱的氣聲與上下唇抿動的添舐聲。

    楚淮晏掐了煙,重新?lián)u上車窗。

    這并不是他們頭一次嘗試在外面,只是這夜格外的兇。

    許多時刻人都是為了相信而相信,就比如說路梨矜一直以為楚淮晏開得慣右舵車,是因為他曾在英國讀書。

    許多年后她意外的聽到楚淮晏講粵語,才發(fā)覺這時遭到劇。烈“報復(fù)”,完全是因為自己表露出了些微想走的意味。

    ****

    今夏回祖宅四合院摘榆錢包餃子時,路梨矜忽然動了翻新的想法,收到楚淮晏的贈予后,院子就一直空置著。

    起初是因為自己還是個窮學(xué)生,沒能力做什么,后來是忙忙碌碌,直到今天,功成名就的午后,路梨矜昂首,陽光透過葉片的間隙親吻臉頰。

    說干就干,單純的翻新,要求保留房間的原貌,需要重新規(guī)劃布置的房間只有西廂——曾經(jīng)二叔一家的住所。

    路梨矜父親結(jié)婚生孩子都晚,她出生那會兒,二叔早早搬進了窗明幾凈的樓房,可是他的住所還留著,偌大的房間空置,也沒有想過倒出來給路梨矜使用,甚至不被允許進去。

    更過分的時候是,路梨矜是個不被允許祭拜祖宗牌位的女孩子。

    顧辭參股的裝修公司干活麻利又靠譜,依照路梨矜的要求在盡可能保持原樣的情況下迅速翻新了這套四合院。

    精細到了每個擺件都擦凈,為了追求復(fù)古的感覺,特意去舊貨市場淘鋼制窗框重裝。

    年幼時路梨矜和父母住在一間臥室里,拉一個窗簾做隔斷,很不方便,現(xiàn)在終于在這件四合院有了獨屬于自己的臥室。

    奶黃色的歐式軟包,她沒有刻意追尋自己年幼的喜好來布置成滑梯床,而是以現(xiàn)在的舒適為基礎(chǔ)。

    正逢甄樂有事出門,把她的布偶貓托給自己照料。

    住進四合院的第一晚,路梨矜帶著楚淮晏堂堂正正的給牌位敬香,在過了零點后抱貓坐院子里唱歌喝酒吃燒烤,反正隔壁老師的宅子也是自己的,不怕擾民。

    她將年幼時不被允許、不能做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做了一次,玩累了就依偎在楚淮晏胸。膛睡著,反正總有戀人為自己處理好所有。

    晌午被貓踩女乃踩醒,親了兩口貓耳朵后,摟著貓懶洋洋地沖敞開的門口看過去,楚淮晏正靠在廊柱下打工作電話,斜照的日光扯著頎長筆挺的身影,好一副濃墨重彩的畫。

    仿佛是感知到路梨矜的注視,楚淮晏回眸望向她,勾唇笑笑,伸手指石桌上還冒著熱氣的豆腐腦和油條。

    毛茸拖鞋被板正的放在床邊,伸腳可趿,檸檬片在有巨大冰球的水杯里沉浮,杯壁浮出細密的水珠,旁邊用來蹭手的紙巾也備好。

    楚淮晏很快結(jié)束了通話,進屋接過布偶貓的同時吻了路梨矜的額頭,溫聲念叨,“起來了梨梨,吃口東西再睡。”

    或許天長地久可以做如此解。*

    第54章

    —————————

    清風(fēng)掀起紗簾一角,讓日光斜進書房,蔓散到裙角時隨陰影層疊。

    墨塊被硯臺磨開,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書墨香,素白纖細的手指持狼毫,點墨揮筆,落下行妍麗溫雅的行楷。

    路梨矜喜臨蔡襄的貼,書法學(xué)了近一年,終于有幾分形似,舒悅窈同樣好書法,偶然看見,不吝地夸了句,“淳淡婉美呀。”

    雖多在帝都,但她們很少見面,舒悅窈如愿留在了聞落行的身邊——以金絲雀的身份。

    舒家宣布破產(chǎn),風(fēng)云驟起,聞落行在同一時刻將未落成的廣場以“悅窈”命名,開誠布公兩人的關(guān)系。

    雖如愿,卻沒有以償。

    風(fēng)光大好時候沒選擇你的人,在你落魄時候無數(shù)次的伸出手,仗義無比,可連路梨矜都很難寬慰舒悅窈說,這是愛。

    楚淮晏也忙,路梨矜對他從事什么行業(yè)幾乎沒有了解,她看不懂?dāng)?shù)據(jù)處理界面,也不準備關(guān)心,只知道主業(yè)大概是航運,正當(dāng)高速發(fā)展期,一個月三十天,能夠同床共枕的日子寥寥,每次都要的兇,仿佛在補回沒見面的份額。

    有一次路梨矜難得因為牙疼醒的比楚淮晏早,在昏暗的房間里凝視他鋒利的睡顏,就那么凝視了仿佛整個世紀,連疼痛都已忘記。

    她枕著楚淮晏的手臂,想起他望向自己的眼睛,狹長深邃的含情眼里,只映出自己搖晃、為他渙。散失。神的模樣。

    一生福禍因果都在這個太陽還未升起的清晨被拋卻,路梨矜單純的希望永遠被這雙眼睛珍而視之。

    楚淮晏睜眼就先看到了自家小家伙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自己看,屈肘把人往胸前箍了下,嗓音沉悶,“怎么了?”

    路梨矜用臉頰輕蹭他的頸窩,小聲嘀咕,“你好看,我看會兒,怎么了嘛。”

    調(diào)子里滿是嬌俏。

    “……”楚淮晏低聲笑,“那就多看會兒。”

    他還真就推掉了那天原來的行程,關(guān)掉手機,徹頭徹尾的陪了路梨矜一整天。

    發(fā)炎的智齒在隱隱作痛,咀嚼食物不小心碰到,路梨矜會不動聲色的用多年登臺經(jīng)驗?zāi)ǖ艨赡艹霈F(xiàn)的痛苦表情。

    這樣的日子實不算多,路梨矜不能因為自己希望人陪,而阻止楚淮晏的工作,就好像之前自己接許多比賽和演唱工作時,楚淮晏未有微詞那般。

    她已經(jīng)許久不接商演,連續(xù)三年的春晚為路梨矜奠定了地位,比賽也不需要了。

    賬面上的數(shù)目仍就呈現(xiàn)火箭式上升,殯葬概念股持續(xù)性走高,收購來的閱響唱片原始股更是漲勢不菲。

    遑論楚淮晏是個喜歡送東西的人,豪宅名車是路梨矜當(dāng)下負擔(dān)得起的消費,他送書畫、送郵票,也送覺得路梨矜戴上會好看的首飾。

    單枚的全國山河一片紅,拍出七百萬的高價,楚淮晏送路梨矜夾在集郵冊里擺著,想起來了翻著看。

    捧著集郵冊坐在庭院石椅上翻閱時,路梨矜總?cè)滩蛔』仨聪蛳词珠g的位置。

    舊時光層層疊疊,當(dāng)年那個好不容易有空,踮著腳用水盆小心翼翼將信封上不值錢郵票取下曬干的小女孩,正在和自己說多謝。

    但更多的時候路梨矜都頗為孤寂,這幾年來她的社交圈相對閉塞,幾乎與楚淮晏的完全重合。

    骨髓移植并沒有讓楚沁完全痊愈,她的病況反反復(fù)復(fù),哪怕如今醫(yī)學(xué)昌明,也依然無力,久住在自家的私立醫(yī)院里調(diào)養(yǎng),路梨矜再無法同楚淮晏講出“你陪陪我”這樣的癡言軟語來。

    舊友故人各付前程,只有她枯坐在屋檐下,獨自聽了一場又一場的雨。

    應(yīng)長樂成了路梨矜見的最多的人,曲楚的照顧盡可能無微不至,可到底是異性,小女孩的內(nèi)。衣購置之流,還是要姐姐們來得更方便些。

    路梨矜始終覺得曲楚是因為不方便才常常在假期把孩子送自己這來,直到他委婉的提出了不合理請求,“能麻煩你幫我教教她語文嗎?中國人語文不及格也太離譜了點吧?”

    “……”路梨矜面無表情地回曲楚,“你自己不能教?”

    曲楚聳肩,“我是競賽保送的北大,而且我管不了大小姐,我只能慣她。”

    世上一物降一物,路梨矜按“輩份”算曲楚嫂子,怎么說都是長嫂如母……如母個錘子。

    路梨矜起先以為應(yīng)長樂單純語感不開竅,試著和舒悅窈一同教學(xué)后才發(fā)現(xiàn),這孩子完全不喜歡文字類,閱讀理解不了作者意圖、記敘文抒情不了一點兒,十分油鹽不進。

    舒悅窈當(dāng)場撂挑子回家談戀愛,走之前認真表示,“沒關(guān)系的,我們應(yīng)應(yīng)在國外出生,中文不是你的母語,讓曲楚教你物理競賽,照樣有書讀,清北任你選。”

    路梨矜對她這種半路放棄的行為表示譴責(zé),可譴責(zé)之余也異常麻木。

    “藍色?憂郁?”應(yīng)長樂瀲滟的桃花眼里覆載冰霜,語氣淡淡,“不該。”

    相處久了就會把這孩子的話補全,她的意思是為什么藍色的窗簾就代表了憂郁的情緒,她不理解。

    路梨矜也不能理解,或許舒悅窈是對的,不理解也沒什么,她當(dāng)即抽掉應(yīng)長樂的語文卷紙,莞爾一笑講,“把你班主任電話給我,我和她說,以后不想學(xué)語文就算了。”

    曲楚從實驗室跑完數(shù)據(jù)來接大小姐,聽到這茬后額頭青筋爆起,連著點頭說,“好好好。”

    隨后路梨矜和楚淮晏視頻,嘮起孩子的教育問題,不知道怎么就開闊到了“他們以后的孩子”。

    “我不會讓我們的孩子陷入困境,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喜歡讀書就不讀書,喜歡同性就喜歡同性,我要她自由自在的活在人世間,不受任何束縛。”

    楚淮晏講這話時,身后是紐約不夜城,燈火通明如白晝,指尖明滅的猩紅升騰起青白煙霧。

    路梨矜恍惚了下,輕聲答,“那是一定。”

    許多事情她都門清,在心里,沒有言明,就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其實她聽到過楚淮晏爺爺喊自己去吃飯,楚淮晏想拒絕,大概的意思就是,他媽也在,又不喜歡路梨矜,搞得大家都尷尬。

    老爺子中氣十足的講,“我不管,人有差異而無階級,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喜歡那丫頭,想她來家里吃飯,怎么了?”

    楚淮晏的外公也對自己非常非常好,或許是認為楚淮晏喜歡,愛屋及烏多些,路梨矜年年登楚家的戲臺,逢節(jié)便唱。

    然而、然而,有些事情不是喜歡就能決定的。

    就連愛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刻。

    甄樂是老人年少時在戰(zhàn)場上就為后輩定下的婚約,是血誓,甄家到甄樂這代,除開不爭氣的表弟外,只剩她一個,談不上風(fēng)雨飄搖,卻總有責(zé)任要護她一世無憂無虞。

    路梨矜首次和他人講起自己這段日子郁結(jié)于心的原因,是在與應(yīng)長樂的坦白局里。

    說起來可笑,竟對這個未成年小女孩說感情問題。

    由頭是下雨天,甄樂攜女友出游,又一次把布偶貓托付給了自己照顧,應(yīng)長樂來家里擼貓,午后困倦懶得動,兩個女孩子擠在屋檐下的吊床上,雨聲淅淅瀝瀝不停歇。

    布偶貓橫在兩人的腹部搖尾巴,路梨矜凝視應(yīng)長樂漂亮瀲滟的眼睛,篤定的陳述道,“你喜歡曲楚吧?”

    應(yīng)長樂不退不避,仍直勾勾的看她,沒有講話。

    “其實喜歡一個人的眼神藏不住的。”路梨矜苦笑,“我虛長你幾歲,但你和曲楚的年齡差,恰與我和楚淮晏相當(dāng)。”

    宿命般的八歲,近三輪的代溝。

    應(yīng)長樂冷若冰霜的臉上終于有絲動容,語氣生硬,“晚點遇到好了。”

    在說喜歡都能被認定為童言無忌的年紀,喜歡上什么人,才是真的無能為力。

    倒扣的《時間簡史》在布偶貓堅持不懈的努力下被推到地上,轟然發(fā)出沉悶的響。

    “你總會長大的。”路梨矜粲然,“而且只要你說不喜歡,曲楚就不會有女朋友,他會事事以你為先的。”

    應(yīng)長樂似是反擊般的捅來一刀,“那你呢?”

    “我不知道。”路梨矜闔眸,雨聲驟然落在心間,她平靜地講,“我其實去看過沁姨很多次,也不止一次的無意間聽到她對楚淮晏講,我不許你娶路梨矜,你答應(yīng)我。”

    “然后?”應(yīng)長樂蹙眉追問。

    路梨矜緩緩道,“然后病房里就總是陷入漫長的沉默,楚淮晏并不答應(yīng)他母親。”

    應(yīng)長樂說,“挺好。”

    路梨矜的唇角浮出苦澀笑意,“可我也沒辦法教一個人因我不孝順。”

    雨依然沒有要停的跡象,應(yīng)長樂伸手,很輕的拍了拍路梨矜的肩膀,嘆息聲淹沒在雨聲中。

    其實說到底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從開始路梨矜就知道,自己得不到名正言順的圓滿結(jié)局。

    可壓倒駱駝的,其實是反復(fù)告知駱駝,最后一根稻草總會壓下來這件事。

    ****

    十月與登臺唱紅歌更令人開心的是奶奶忽然提出了要來帝都陪路梨矜小住一陣子。

    老人家的原話是,“我忽然有點兒想念北平的冬天。”

    此時的路梨矜不再需要費心和奶奶講述祖宅四合院的來由,她的經(jīng)濟實力足以負擔(dān)。

    全球變暖,十月初的榆錢還沒完全落盡,奶奶慢騰騰的給路梨矜包了頓餃子。

    過季的榆錢不嫩,連鮮甜都不足,可路梨矜吃得異常滿足。

    而今她不再被逼迫著練習(xí)唱戲,能空出大把時間來陪著奶奶,初秋晌午的陽光和煦,路梨矜戴塑料圍裙,仔細的給奶奶染著發(fā)。

    銀絲變青絲,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路梨矜陪著奶奶逛老北京的舊地,照片和畫像是休學(xué)在京常住的晏檸橙跟拍包辦。

    楚淮晏的存在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攤開來,奶奶沒多問,只是佝僂著身體在路梨矜的配合下多炒了兩個家常菜。

    老花鏡被擦蹭的光可鑒人,干癟的手指繞著毛線,路梨矜依偎在奶奶膝頭,似是而非的把話題引回了當(dāng)年問過的,這次她點名。

    “如果我今后都不結(jié)婚呢?”

    ——“如果那人能夠照顧你一輩子的話,也無所謂。”

    路梨矜在幾個月后的某一天,弄明白了這句話里的沉重,只是那時候奶奶已經(jīng)不能再給到自己任何提點。

    初雪那天路梨矜有課,奶奶在出門看雪時不甚滑倒,楚淮晏到的比她更快,見面就在醫(yī)院。

    “髖骨骨折,這個年級的老人我們一般不建議……我調(diào)取了病例,她最大的問題應(yīng)該是今年七月腦梗昏迷住院。”醫(yī)生冷靜地敘述著病情。

    路梨矜攥著楚淮晏的手臂,才將天旋地轉(zhuǎn)地感覺勉強掃空,“七月腦梗?”

    大概是很尋常的劇情,老人不許保姆告知家人,收錢辦事的保姆也不好越界做事,就這樣瞞了下來。

    許是知天命的年歲,怕時日無多,才選擇回帝都陪陪路梨矜。

    奶奶和楚沁都住濟合的特護病房,路梨矜往復(fù)來回于醫(yī)院的不同樓層間。

    可惜命運不會反復(fù)垂照。

    帝都下第二場雪的時候,奶奶握著路梨矜的手與世長辭。

    喪事上楚淮晏鞍前馬后,事事無可挑剔,硬是陪著路梨矜捱過。

    楚沁在路梨矜奶奶二七那天連下三張病危通知書,最終也沒能撐過。

    楚家不似路家這般人丁稀薄,楚淮晏忙得不可開交,路梨矜沒身份,也自覺楚沁遺愿是不希望自己進她家門,理應(yīng)尊重逝者。

    她能做的就是些“后勤”和提供情緒價值,幫楚淮晏整理楚沁遺物時,鬼使神差地彎腰,從臨終病房干凈到只有碎屑的垃圾桶里撿出紙片。

    不須費力,就能拼湊出那句歪歪扭扭的,“不許今。”

    生命最后一刻,握筆的氣力都沒有,還在強調(diào)著要楚淮晏不許娶自己。

    路梨矜腳步虛浮的回到四合院獨居,仍舊難免,飲酒無用,靠著手機電筒抹黑起來上衛(wèi)生間,馬桶斜前方的墻角釘了置物盒,電筒亮光照過去,發(fā)現(xiàn)只巨大的白色喜蛛正在結(jié)網(wǎng)。

    光亮沒有讓喜蛛躲閃,路梨矜挪開視線,回到床上躺著看天花板,她連續(xù)幾天都在深夜里與喜蛛照面,網(wǎng)開始變得細密,范圍也在逐漸擴大。

    她才是這個家里的外來者,過去十幾年的時間里,這片荒廢的四合院,是生物的天下,舊時的暗夜獨屬于它。

    路梨矜坐在馬桶上,打火機開合數(shù)次,才給自己點了支并不太會抽的煙,祈愿它早日結(jié)網(wǎng)成功。

    精神與食欲都不好,浴室中忽然滑倒時,路梨矜沒有馬上掙扎,反而保持著倒地的姿勢緩了許久。

    溫?zé)岬乃殿^而下而下,沖散手掌被劃破的血色,剛剛受傷的時候痛覺被麻痹,感受不到疼,換了冷水反復(fù)沖刷,寒意改過一切。

    大腿外側(cè)與手掌觸地支撐體重的部分泛起大片的青紫,楚淮晏發(fā)現(xiàn)是幾天后,連忙找人送了藥膏來,一點點的為她揉開。

    “梨梨乖,痛飛飛。”楚淮晏眼底的紅血絲蔓延,溫柔喑啞地哄著。

    路梨矜垂眼,捧著他的臉吻上去,“做吧,我想要你。”

    闃寂的夜被水聲和嗚。咽打破,持續(xù)到天明,縮在楚淮晏懷抱里的路梨矜,夢囈般的同他講,“我愛你。”

    這該是今生最后一次同你這樣講,路梨矜如是想到。

    諸事繁瑣,手受傷后不利索,楚淮晏抽空過來住,才幫路梨矜把累積的內(nèi)。衣褲洗好,又要去忙他的事。

    路梨矜清早在盥洗池里看到只通體黢黑蟲子,白色在白瓷上尤為顯眼,她迅速的扭開水龍頭將蟲子“沖了下去”。

    午后上衛(wèi)生間,又一次在池壁看到它,路梨矜再度扭開水試圖沖下去。

    然后是傍晚、再到深夜,第四次看到時,已是精疲力盡,似乎不該期待生活在下水道中的生物恐水,它們趨光爬行,哪怕付諸生命的代價。

    路梨矜直接扭開了熱水的開關(guān),涼水不是瞬間轉(zhuǎn)熱,在水溫升高的過程中,蟲子忽然加快了爬行速度,仿佛會鳧水一般,她驚魂未定地抓起旁邊的花灑往盥洗池內(nèi)猛沖,用東西蓋住下水口,去廚房燒了壺沸騰的開水,沖向下水道。

    完成一切后,平復(fù)心悸又花了很久,她開始思索自己幾時變成現(xiàn)在這般柔弱,明明當(dāng)年寢室里出現(xiàn)蟲子,尹悅?cè)A惶恐,都是她親自挽袖子處理。

    凌晨五點,失眠的路梨矜扼殺掉陪伴她近小十天的喜蛛,將蛛網(wǎng)扒了個干凈。

    ****

    放寒假的應(yīng)長樂被送過來,名義上曲楚希望路梨矜幫自己帶孩子,實際上是小長樂照顧路梨矜更多些。

    睡到自然醒,午后和小長樂一起讀書,夜里路梨矜飲酒,小長樂喝果汁,再一起打會兒游戲消磨時間。

    舒悅窈送應(yīng)長樂的詩集,她本人是讀不了半頁的,路梨矜拿來隨手翻閱。

    博爾赫斯的詩集。

    “他有過頂峰,有過狂喜,有過輝煌的下午,以后的時間算得了什么。”

    路梨矜盯著這句詩,足足出神了一下午。

    她在林故若家的墓園里給奶奶購置了墓地,旁邊的那塊,路梨矜買給她自己,提前刻了墓志銘。

    ——想要的都擁有,得不到的都釋懷。

    這些年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就只剩下她一人。

    路梨矜終于弄明白了從前顧辭與葉清能夠灑脫放棄感情穩(wěn)定的戀人,毅然遠走的原因。

    人事已盡,昭昭天命。

    留在此地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做的了,拋開名與利,誰都再奈何不了誰,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第55章

    —————————

    這三兩年,楚沁對路梨矜稱得上和善友好。

    她替路梨矜出頭、借楚淮晏的手送她昂貴禮物,真要清算,是路梨矜得到的更多些。

    十七歲,孤身回到帝都時,路梨矜僅有的是梨園師門,背負的是沉重的助學(xué)貸款與自己和奶奶的未來。

    二十四歲,青衣名伶、專業(yè)歌手,身價上億,名下兩套四合院,房產(chǎn)豪車如云。

    往日不敢奢求的功名利祿具備,路梨矜總算是理解了陶淵明那句“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

    她在曾那么多年里為了錢忙碌拼搏,兼職到陀螺般連軸轉(zhuǎn),有楚淮晏助力后,追名逐利往上走,站到頂峰也沒覺得多快樂。

    路梨矜覺得真可能真為了證明什么,只是老師不在了、奶奶也不在了,無人見證。

    反正她走到哪一步,都博不到楚淮晏家人的認可,沒所謂了。

    又或者是,欲。望總以厭倦收場。

    她甚至不需要中國戲曲學(xué)院的研究生畢業(yè)證來為自己鍍金,證明自己是會戲曲的。

    什么都不想要原來是這種感受,身體輕盈的浮在虛空里,被團云朵拖住,翻身就把臉埋進云朵中,雷霆雨露都無畏,天恩還是天罰根本不在乎。

    路梨矜陪在楚淮晏身邊,她穿孝服,出現(xiàn)在楚沁過七的每個日子里,享受每次與楚淮晏的做。愛溫。存。

    人的轉(zhuǎn)變多發(fā)生在親手送別至親后,路梨矜的先是頹然無力,再到萬事皆空,楚淮晏的則朝著反方向走,他比從前更在乎路梨矜的體驗感,開始戴。套。

    路梨矜在性這方面的所有體驗都來自于他,癖。好是他引導(dǎo)的、愉。悅是他開發(fā)的,她有定期檢查肝功能,職業(yè)因素,登臺表演的時間不定,長期避孕藥調(diào)節(jié)經(jīng)期、防止痛經(jīng),到路梨矜后期多是為了自己吃的。

    漫長的拉鋸戰(zhàn)中,楚淮晏不知何時從神壇上走下來,當(dāng)年察覺不到她腳扭的人,現(xiàn)在會仔細的給她修剪指尖的倒刺。

    可惜對于下決心要走的路梨矜來說,楚淮晏做什么都是挑雪填井。

    “燒七”是我國喪殯文化中最重要的習(xí)俗之一,即親屬走后,每個七天都需祭拜,以頭七和七七最為重要。

    地獄笑話的是這段時間里路梨矜奶奶先走,楚淮晏母親隨后,兩人對治喪事宜操辦的輕車熟路。

    早年林故若在酒桌上講自己的故事,她家做殯葬業(yè),路梨矜以為她是因為從事該行業(yè)才熟絡(luò),結(jié)果林故若晃著酒杯講,“我家里人不需要我負責(zé)這些事,是我親自料理母親后事時才熟的。”

    那天的酒就路梨矜沒喝舒服,其他人玩了這么多年,是知情的。

    林故若當(dāng)競賽生是因為保送就有更多的時間陪病重的母親、學(xué)醫(yī)亦然,可惜什么都留不住。

    世事如鏡,有的事情寧可生疏,也別學(xué)會的好。

    楚沁是個非常杰出的女性,父輩的戰(zhàn)功彪炳,足夠她躺在功勞簿上過完一生,但她沒有,京航的份額占全國航空11%,客運量連續(xù)35年居國內(nèi)各航司之首,是亞洲唯一進入世界航空客運前五強的航空公司。

    路梨矜第一次確切的關(guān)注京航的股價與嘗試著了解楚家從商經(jīng)營的項目,是在遺產(chǎn)律師遞來合時。

    楚沁生前將路梨矜加入了自己的遺產(chǎn)信托基金名單,按年贈予京航當(dāng)年股份0.3%的份額的資產(chǎn),直至路梨矜逝世。

    粗略的算起來,每年有一千萬左右。

    如果是些狗血的言情小說,該是我給你五百萬,你離開我兒子的橋段。

    若按金額和搞笑程度算,路梨矜可能還要還個價,諸如我與楚淮晏情比金堅,得加價到一千萬。

    但偏偏,楚沁這筆巨款錢沒有任何附加條件。

    是無條件贈予路梨矜的。

    楚沁于路梨矜實在沒得說,人與情都有夠慷慨,不希望她和楚淮晏交往,只對楚淮晏施壓、自己走后留了足夠的錢給路梨矜。

    蓋棺定論這事,人與情也都一樣。

    誰能保證未來楚淮晏不會變心?拋開有可能的一切,楚沁為路梨矜鋪了條康莊大道。

    ****

    傳聞七七是逝者亡魂留在人間的最后一日,來祭祀者眾,曲苓蘢九歲了,懵懵懂懂,卻也意識到了對她很好的人不會再回來,哭得尤為傷心。

    路梨矜紅了眼圈,抱著她哄了很久很久。

    “你也會離開嗎?”小女孩哭過后調(diào)子更奶,壓著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路梨矜。

    她是很有靈性的小女孩,學(xué)什么都又快又通透,甚至比楚淮晏更早一點兒嗅到了路梨矜要離開的氣息。

    路梨矜實難回答,她怕曲苓蘢繼續(xù)哭,但小姑娘圓潤的大眼睛里水光瀲瀲,不認輸?shù)淖穯枺澳阏娴牟灰鑫揖藡寙幔俊?br />
    “我不要。”路梨矜認真回她。

    曲苓蘢摘掉毛絨手套,還溫?zé)岬男∈仲N上路梨矜凍紅的臉頰,無可*奈何地講,“那好吧。”

    哀樂淹沒過無數(shù)低泣與嘆氣,冷空氣里飄著焚香特有的氣息,路梨矜仰頭,透過密布的陰云試圖找尋太陽的位置。

    她沒找到。

    路梨矜在白天的儀式結(jié)束后,為自己買了張帝都直飛洛杉磯的機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罷,總之特地避開了京航。

    “我們再去潭柘寺一趟吧,我想單獨燒個香。”夜宿在君傾的酒店式公寓,偌大的浴缸足夠容納兩人,路梨矜縮在楚淮晏的懷抱里,手簇起捧水,又瞇眼看掌中流水順著指縫逃離,才慢吞吞地同他講。

    今夜小雪多云,無明月垂照,復(fù)刻不了初見時跌入恒溫水池,酒醉愣是要送楚淮晏的橋段。

    楚淮晏的下頜角抵著路梨矜的發(fā)旋,鼻音悶哼著答了句好。

    小雪在深夜轉(zhuǎn)大,入目是滿眼的銀白,交通堵塞,卻沒誰提出改日再去的意愿。

    車好不容易駛上高速,也未見得能提速多少,暖風(fēng)空調(diào)悶熱,路梨矜把車窗降下條縫隙,飛雪正落在額前,砭骨的寒意激的她打哆嗦。

    楚淮晏伸手把她攬進自己懷里,要藺叔關(guān)掉空調(diào)。

    熟悉的東方木質(zhì)調(diào),嗅覺險些讓心軟了幾分。

    山中暴雪,素白里透出一點朱紅飛檐,路梨矜與楚淮晏挽手上石階,大雪不肖片刻就覆滿傘面。

    不是年節(jié)時分,天氣惡劣,廟里幾乎沒有來上香的信徒。

    路梨矜持香,寒風(fēng)凜冽,她連著點了兩三次都沒有著,楚淮晏敞開毛呢外套遮風(fēng),才終于燃起。

    煙霧被風(fēng)雪裹挾著四下逃散,路梨矜對著正殿三鞠躬,回身隔著長方形香爐望向楚淮晏。

    青年頂風(fēng)立雪,身子筆挺,目光凝在檀香上,若有所思。

    “楚淮晏。”路梨矜輕聲喚他,“就到這里吧。”

    楚淮晏掀眼皮,狹長鋒利的眼眸里恍惚過一絲難以置信,解釋道,“我知道這段日子忽略了你,現(xiàn)實所迫,我馬上就忙完了。”

    他是說一不二的人,路梨矜信的,只是沒必要了。

    她搖頭,又重復(fù)了一次,“我們分手吧。”

    楚淮晏默然,盯著路梨矜看了很久,直到那束長香燒到底,再飄不出一絲煙霧,才又開口,“決定好了?”

    路梨矜頷首,沒再開腔。

    楚淮晏勾唇角,自嘲地笑了下,灑脫回,“行。”

    回市內(nèi)的車是路梨矜一個人坐的,事已至此,沒有再同途的必要,楚淮晏當(dāng)她的面打電話找人來接,藺叔開來的車自然歸她。

    風(fēng)雪模糊窗外冬景,路梨矜將頭覆在冰涼的車窗上,內(nèi)心離奇的平靜。

    始入隧道后信號變得很差,電臺里斷斷續(xù)續(xù)的傳出港樂,F(xiàn)abel的《風(fēng)吹草動》。

    前年年底的作品,去年才開始沖獎,今年內(nèi)地才開始有水花。

    “其實那一聲,我想走,早已預(yù)演于惡夢。

    不要走,這一句亦隨時備用。

    火燒金閣寺,是哪一位比我癡。

    要我放下你,在這兒問誰能異議。

    分于金閣寺,大有超生的意思……”

    女聲唱得如泣如訴,路梨矜想得是,從此往復(fù),天南地北,難以同負一軛的兩個人,早分早超生。

    ****

    路梨矜沒太多的行李要收拾,無由之前在顧意的安排下與同樣品種名貴的白金龍魚生下了幾條小魚,當(dāng)時顧意要送她,她拒絕了,“心頭好不用多,一條就夠了。”

    回頭固定了住所,再讓顧意把魚送過來。

    雪全然沒有要停止的意思,路梨矜決意離開帝都的這天,暴雪預(yù)警徹底由橙轉(zhuǎn)紅。

    鵝毛般的雪會在片刻間覆蓋車轍與腳印,壓在肩頭都能感覺到重量。

    高速封路、飛機停飛,只有高鐵和綠皮火車暫未受影響。

    路梨矜輕裝出行,到帝都站時意外登上了因為暴雪降速延誤的高鐵前往鄰市。

    天氣不似預(yù)期,平津和帝都高鐵不過三四十分鐘,路梨矜到平津機場前,平津的飛機尚能起飛,到了機場大廳才聽見播報的全航班停飛信息。

    怨天沒用,路梨矜哭笑不得再退兩步,仔細的查過天氣且計算時間,最后選擇了前往上海,先飛多倫多,再轉(zhuǎn)機前往洛杉磯。

    坐進貴賓廳候機時,路梨矜才終于點開微信開始回復(fù)消息。

    楚淮晏的置頂忘了取消,聊天還停在前兩天他問路梨矜要不要吃芝士蛋撻那里。

    手指輕觸著屏幕,沒遲疑的將他加入黑名單。

    接著點開姐妹的小群,舒悅窈她們有關(guān)切的問:[今天怎么大的雪,你能走嗎?]

    一只梨梨:[定位]

    一只梨梨:[我從上海飛,馬上登機了。]

    應(yīng)長樂先回復(fù)的,意外的押韻,不符合她語文不及格的水平:[祝君此后長安樂。]

    路梨矜回:[一定。]

    “還有十分鐘起飛,您不登機嗎?”著制服的青年彎腰,沖坐在監(jiān)控前的楚淮晏低聲提示。

    楚淮晏大馬金刀地坐著,姿態(tài)慵懶,修長的手指來回撥弄著袖扣,搖了搖頭,目光卻始終聚焦在路梨矜的身影上。

    頭等艙有優(yōu)先登機的權(quán)利,路梨矜磨蹭了會兒,她總覺得有什么東西還在如絲線般拉拽著自己回頭,被她平和的歸咎于離鄉(xiāng)萬里前的最后一點兒眷念。

    “嘭”縫線斷裂,袖扣被扯離袖口。

    楚淮晏這一生的耐性都仿佛在路梨矜進機艙前頻頻回望的九分二十三秒里消磨殆盡。

    萬尺高空,路梨矜從耳鳴里脫出,飛機開始平穩(wěn)飛行。

    空姐忽然音色朗潤的開始用雙語播報,“祝路梨矜女士前程似錦,萬事順遂。”

    這是這家航司頂級白金卡持有者才有的生日祝詞,路梨矜不是這家的白金會員,更沒有生日。

    彼年楚淮晏對她講得最后一句,借由他人之口,不帶有任何情緒。

    瀟灑之極,一如既往的薄幸寡情。

    那時他還沒徹底意識到,自己竟然會非路梨矜不可。

    第56章

    —————————

    吞聲躑躅后根據(jù)自己內(nèi)心作出的決定其實不會出錯,即便有不如意的地方,也可以因為是獨立選擇而抹平。

    路梨矜意外的喜歡洛杉磯的生活,她有足夠的資本,不需要考慮工作與多余的社交,在師母家附近為自己購置了套獨棟住宅,全程參與了設(shè)計裝修。

    師母的家人早知道路梨矜的存在,對她的到來十分歡迎,師母的妹妹更是待她視如己出。

    房子裝修期間路梨矜在師母家住宿,穿著滿是灰塵的工裝回家,洗完澡桌上就有豐盛的飯菜,她會陪著兩個人老人家閑話家常,唱戲給她們聽,偶爾也跟著學(xué)點兒手工,比如……織毛衣?

    洛杉磯屬于地中海氣候,四季不太分明,冬季氣溫十幾度徘徊,幾乎從未下過雪,怎么都沒有穿毛衣的必要。

    路梨矜在閑聊里逐漸拼湊起緣由,老人年輕時候,正是商品不流通的年代,家家戶戶都攢毛線自己制衣,重洋遠渡前,家人們怕她在外過不好,將積攢的毛線都塞給她,滿滿一大箱子。

    后來母親逝世,為三姐妹一人留了一箱子五顏六色的毛線,再后來大姐病逝,把自己的那份分給了兩個妹妹。

    極富時代性的珍品,從前為生計孩子所累,少有閑暇,而今垂暮,動作遲緩地打著毛線,雖恍惚還能觸碰到母親和姐姐的溫度。

    人并不因為逝去而被遺忘,留存下的物件、記憶,都撐著構(gòu)建起親朋好友們的世界。

    路梨矜常喜歡把額頭抵在魚缸表面,靜靜地凝視著無由,透過它,似乎能看到另一雙凝視著白金龍魚的深邃眼眸。

    偶爾也會想起楚淮晏,但不在一起后的時間,更快樂自由。

    她的原意是希望從顧意哪兒得到無由生下的后代,這魚矜貴,顧意乘私人飛機專程給她送來的,送的卻是無由。

    “老實說,我們?nèi)ψ永锒喟胧菫榱藫狃B(yǎng)權(quán)鬧得不可開交的父母,還是第一次見到主動把孩子往外送的。”如果忽略掉顧意為了追個妹妹去哈佛神學(xué)院讀研的事實,那這幾年他行事當(dāng)真沉穩(wěn)許多,當(dāng)說課也帶著幾分玩笑話,“你就沒考慮過,無由留給楚淮晏什么后果?萬一他另找,別人虐待你的魚怎么辦呢?”

    路梨矜往魚缸里扔著凍干小魚,仔細的擦蹭著手指,慢吞吞回,“好的,假設(shè)楚淮晏找了新女朋友,把無由毒死了,你會怎么辦?”

    “……”顧意額頭青筋抽動,“誰敢搞爺?shù)聂~,我要她給無由陪葬。”

    路梨矜笑得打嗝,“那不就得了,是個人都能看出這條魚價值不菲,何必去觸楚淮晏的霉頭?”

    “也是。”顧意正色,“楚淮晏只交代了我送無由給你,可我還是想說,楚淮晏的仁慈、寬容、憐惜都只針對你,如果有天。”

    “那就等真到那天再說。”路梨矜打斷了顧意,自嘲般的借用了《我的天才女友》中的臺詞,“我的整個生命,不過是一場為了提升社會地位的低俗斗爭,現(xiàn)在想要的我都拿到了,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了。”

    顧意聳肩,點到為止的換了話題。

    可誰又敢斷言機關(guān)算盡的愛不是愛呢?除非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家境契合,否則誰能說對另個真的無所圖?

    楚淮晏一生算無遺策,路梨矜是唯一的意外,而路梨矜曲意逢迎到半途,自行作廢,去找尋她自己應(yīng)有的模樣。

    情愛里哪有大贏家。

    “我聽說你最近跟一位漂亮醫(yī)生姐姐打得火熱?”路梨矜眉眼彎彎,揶揄道。

    顧意臉色鐵青,“不帶這么報復(fù)爺?shù)陌。院笪以俑闾岢搓倘齻字,我是狗。”

    路梨矜悠然回他,“你最好是。”

    ****

    師母妹妹的子女們在舊金山工作,每周末帶著孩子回來看奶奶歡度家庭日,最小的女兒瀠瀠喜歡唱歌,會黏著路梨矜要抱抱,路梨矜也樂意教她。

    有時會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瀠瀠的白人父親看到女兒又在路梨矜懷里,連忙上前揪著她把人拎出來,用英文教導(dǎo),“你可以學(xué)唱歌,但是不可以要女孩子抱你,別人的手會酸。”

    男人平時在家用口音有點兒奇怪的調(diào)子說中文,大概是真的生氣才講母語,瀠瀠被嚇得哇哇大哭,揮舞著藕白的小手沖路梨矜求救。

    路梨矜連忙伸出兩只手想去接瀠瀠,卻被他父親皺眉拒絕,哭聲引來了瀠瀠母親和外祖母,在得知事情真相后,一致加入了教育瀠瀠的陣營里。

    六歲半的小女孩,說重不重,卻也是真的抱著吃力,路梨矜不會拒絕可愛的小女孩,但是有人心疼她,替她唱紅臉。

    小孩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晚上吃到了喜歡的可樂雞翅,就拋諸腦后,樂呵呵地站在沙發(fā)扶手上,給全家演唱新和路梨矜學(xué)的劇目,贏掌聲一片。

    徐扣弦自耶魯法學(xué)院llm(法學(xué)碩士)畢業(yè)后,轉(zhuǎn)至南加大讀jd(法學(xué)博士),校區(qū)恰與路梨矜同在洛杉磯市郊,外加上讀電影學(xué)院的宋知非,一起組成了吃喝玩樂小分隊。

    兩位大小姐廚藝水平驚人的差,依靠住家阿姨過活,路梨矜是改善口味的存在,廚子在哪兒都大過天,林故若常驅(qū)車過來一起參與玩樂活動,好不快樂。

    距離路梨矜上一次出現(xiàn)在公共視野中,已經(jīng)快過去一年,海外的華人同胞即便認出她,也都是善意、不帶揣度的目光。

    那些被瘋言瘋語所擾的日子,就像是上個世紀的事情。

    晚春路梨矜和舒悅窈、徐扣弦同去大溪地,她是潛水的初學(xué)者,教練和朋友多有關(guān)照,小半生都忙碌無比,徹底松散下來,什么都想試一試。

    靠近海底的水下依然明亮且清澈,游魚穿梭在色彩斑斕的珊瑚間,偶有橫行或覆低的生物刮起白沙。

    水壓讓人耳鳴,聽不見任何聲響,全靠手勢交流,路梨矜對著朋友們打了個她往前游的手勢,得到肯定后,向更前方的水域游動,碧藍的海水逐漸變深,能見度降低,未知的恐懼倏然猝使路梨矜調(diào)轉(zhuǎn)身體,想游回去。

    余光被防護泳鏡擴散,路梨矜望見一條黃棕色的鯊魚在不遠處來回游動。

    提前做過許多功課,對這片海域深潛可能遇到的生物有了解,這是條檸檬鯊,體型中等,性格兇殘,很可能攻擊人類。

    腦內(nèi)閃過許多個自救的片段,如何讓鯊魚不將自己誤認成侵略者,可事到臨頭,能做的似乎只有停滯水中,祈禱命運垂青。

    幸運之神有眷顧路梨矜,那條檸檬鯊很快被其他生物吸引離開,路梨矜確認它不太可能轉(zhuǎn)身回擊后,開始緩慢地上浮。

    重見天日的那一刻,劫后余生的欣喜將路梨矜包圍,此后她不再深潛,卻也沒勸過好友。

    有些事情自己試過了,只能接受它帶來的快意,不能接受危險,那就停下來。

    夏末路梨矜如愿搬進了新購置的獨棟,屋外有三米見方的深水泳池,可以完全滿足她的戲水需求;整體的裝修風(fēng)格以粉藍黃的夢幻色調(diào)為主,廚房三面島臺環(huán)繞,烤箱內(nèi)嵌,連燃氣灶都直接裝了三個,朋友們過來聚餐的時候能夠同時出許多道菜;臥室的大床有圓拱頂,睡覺拉上簾布,全包圍式的效果,安全感十足……

    直到晏檸橙支支吾吾的將平板翻過來給她看內(nèi)容,路梨矜才知道,她跟楚淮晏說分手那天,是有被熟人看到的,桃子社恐、不喜歡陌生人,拜佛都特地避開日子,挑不會有什么人的惡劣天氣去,正巧趕上他們倆燒香。

    晏檸橙繼續(xù)寫下:[我想以你們分手那一幕為藍本,畫個漫畫,你覺得可以嗎?]

    路梨矜笑著回,“當(dāng)然可以,你給我畫好看點兒,也算是種某種紀念。”

    或者某日一切終將消散,唯有文字圖像能擔(dān)當(dāng)此任,宣告生命曾經(jīng)在場。

    桃子住在路梨矜家畫完了那一幕的成稿,原型不能被人察覺,漫畫的腳本也就注定需要修改。

    精致畫面里是個遠景視角,茫茫人潮作陪襯,俊美青年和漂亮少女隔著青白香火對視,眼神陌生的仿佛素昧平生。

    “挺好的。”路梨矜湊在筆記本電腦前觀瞻,認真地評價,“既然開頭是這樣,那桃桃就努力給漫畫里的他們一個好結(jié)局吧。”

    社交圈仍舊重疊,路梨矜很難徹底阻斷有關(guān)于楚淮晏的消息。

    但是不知幾時起,因為當(dāng)事人之一遠走少有對證。

    帝都坊間的傳聞變成了,“一個公子哥愛上了很有趣的青衣名伶,結(jié)果人家不喜歡,走的瀟灑。”

    形形色色的人見多,他們這個圈子里,門不當(dāng)戶不對、被人甩了還偏要做癡情種的,真是罕見。

    又比如說自己離開那天,應(yīng)慎行陪著楚淮晏喝了半宿的酒,打趣問楚淮晏,“花了那么長時間,沒留住一個人,是什么感覺?”

    楚淮晏面無表情地回,“誰言天公不好客,漫天風(fēng)雪送一人。”

    路梨矜這些事情不置可否,一笑而過。

    她在5sing上認識了一個網(wǎng)名叫“祝君好”的女孩子,祝君好的錄音設(shè)備和條件聽起來都不太好,收音有雜音,但聲線無可挑剔。

    路梨矜聽她的第一首歌是《給十年后的我》,清唱使音色的優(yōu)點展露無遺。

    “這十年來做過的事,能令你無悔驕傲嗎?

    那時候你所相信的事,沒有被動搖吧?”

    路梨矜在站內(nèi)私信了祝君好,得到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逐漸深入的了解以后,發(fā)現(xiàn)她本名就叫祝君好,今年十七歲。

    看起來無限美好的名字,然而是家人看tvb時候直接謄抄的女主名,父親早逝,家境不太好,放學(xué)后還要做兼職維生。

    路梨矜試圖給祝君好提供資助,但被女孩子倔強的回絕,于是只能隔著時差盡可能配合她的空余時間,來為她提供專業(yè)的音樂教學(xué)。

    “你不用特意模仿我發(fā)聲,你的聲線就很完美。”路梨矜在收到祝君好demo的《木紋》時提出建議。

    學(xué)聲樂這行,學(xué)生像老師再正常不過,路梨矜希望祝君好能走上專業(yè)道路,卻也明白對于家境清寒的女孩子,這條路多難走,始終開不了口。

    快到年底時祝君好的時間忽然多了起來,她說她們省份開始了中學(xué)生歌唱大賽,獎金不菲,她想試試,所以停掉了兼職,會好好準備,路梨矜更為盡心的教起來。

    祝君好過五關(guān)斬六將,如愿拿到了頭獎,兩萬塊錢,足夠解一陣的燃眉之急,也有音樂學(xué)院的老師開始試著同她接觸。

    路梨矜由衷的為祝君好開心,但其實不怎么放心,決定親自回國為“小徒弟”篩選一二。

    落地廣城時,遺產(chǎn)信托中京航的分紅剛好到賬,比預(yù)想中多得多。

    祝君好在見到路梨矜的那一刻,驚喜到失聲,緩了半天才磕磕絆絆的說,“你是我最喜歡的歌手,沒有之一。”

    路梨矜離開的第一年,楚淮晏極少在同朋友們見面,他開始大刀闊斧的改革,殺伐果斷,將尸位素餐的管理層一掃而空,抗住了所有唾罵聲,硬是將京航的口碑服務(wù)拉升到同行望塵莫及,年底結(jié)算數(shù)據(jù)時,以甩開國內(nèi)第二大航空客運量占比近百分之十二的成績絕塵。

    那段時間經(jīng)濟學(xué)家們對楚淮晏的吹捧如日中天,可第二年,他開始沉寂,再沒有什么巨大的動向。

    于是又有人這樣評價道:這是楚淮晏鋒利歲月的尾聲。

    但這一切都與路梨矜再無瓜葛。

    第57章

    —————————

    時年祝君好高二,在于廣城第一中學(xué)讀理科火箭班,成績算不上拔尖,年級五六十名的模樣,路梨矜托關(guān)系見了校長和她班主任,直接拿到了她的歷史成績。

    “我們學(xué)校每年都會從縣份上特招第一名,有免學(xué)費政策,每個月還給六百塊錢的生活補助,這孩子是當(dāng)年她們縣狀元。”校長拿著祝君好寫不到第二頁的履歷單認真介紹著,“招生時候還受了點阻礙,她自己不太想來廣城讀書,想待在家里照顧家人,但是她家里人堅持,給她簽的字。”

    還不談關(guān)注學(xué)生心理健康的年代,成績幾乎是放榜式公開,她靠著中考成績進的火箭班。

    入學(xué)摸底考試時落至兩百余名開外,整個高一的成績沉沉浮浮,一百多名徘徊,直到高一期末才考出了入學(xué)的最好成績,年紀二十七名,足夠留在火箭班的名次。

    班主任嘆了口氣講,“我校沒有走班制度,也就是高一期末的考試能讓她進火箭班,所以拼了這一把。我其實很喜歡這孩子,勤奮又努力,就是心思不全在學(xué)習(xí)上,但能理解,有時候也不忍心苛責(zé),她的條件確實跟不上。”

    話里許多未盡之言路梨矜都明白,她也曾經(jīng)歷過窘迫的時刻,但顯然祝君好比自己當(dāng)年要更難捱。

    唱戲和聲樂于路梨矜是信手拈來的技能,世人評價路梨矜時,總說她是被老天爺追著喂飯的人。

    她自己也能在領(lǐng)獎臺上談笑自如地開玩笑講,“我天生就會唱歌,我知道的。”

    而祝君好不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發(fā)布翻唱歌曲,是她繁重學(xué)業(yè)和生活重壓下的解壓方式而已,此前根本沒有考慮過走聲樂藝術(shù)類的道路。

    “我校的升學(xué)率頗為可觀,按照祝君好目前的成績保持到高考,打底能考個不錯的211。”班主任繼續(xù)說下去,“當(dāng)然,具體我們還是要看她的個人意愿。”

    沒人能替另一個人決定人生走向,路梨矜深以為然。

    她在祝君好放學(xué)后見到了自己的小徒弟。

    少女比自己矮小半個頭,板板整整的穿著校服,扎高馬尾,小圓臉、眼神靈動,笑容靦腆,左臉有淺淺的酒窩。

    “多謝你。”祝君好磕磕絆絆地用粵語講。

    路梨矜輕撫她的腦袋,也拿粵語回,“我要先講,多謝你。”

    你是我在難熬深夜里撿到的蒙塵星星,教你唱歌成為了我孤寂人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意義之一。

    祝君好住學(xué)校宿舍,她們就在學(xué)校附近的茶餐廳解決晚飯,豬扒包黑椒味濃郁,艇仔粥料足入口綿密,菠蘿油的酥皮脆到掉渣,唯一的問題是嘈雜,不合適談?wù)撜?jīng)事。

    最終路梨矜打包了兩杯凍檸茶和咖喱魚蛋,跟她坐在學(xué)校操場的看臺上講的。

    多數(shù)成功人士的前塵都被寫得艱難坎坷,方顯出走到今時今日全倚仗自我的堅韌努力,人均得出個雞湯傳記。

    但路梨矜沒營銷過這種,甚至還是勉強靠著專業(yè)技能過硬,才壓過了楚淮晏非要強捧的事實,以至于連崇拜她如祝君好,能了解到的,也都是路梨矜出身于戲曲世家、師從業(yè)內(nèi)大拿、畢業(yè)于中央音樂學(xué)院,科班出身,一路順風(fēng)順水的天才。

    “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我當(dāng)年選擇考央音讀聲樂歌劇的唯一原因,就是讀這個可以輔導(dǎo)藝考生賺錢,我十九歲之前,也多為生計所困……”路梨矜跟祝君好講心里話,說自己那會兒參加歌唱比賽只為了賺錢,無情的賺錢機器,但講到十九歲后時,還是卡了殼。

    一中校史近百年,參天榕樹傘蓋如茵,狡黠月光透過葉片間隙,疏落如殘雪。

    楚淮晏是路梨矜不算漫長人生中,注定繞不開的一筆,濃墨重彩到改寫她一生。

    路梨矜將吸管咬到變形,才平靜的敘述起來,“我十九歲后遇到個頂好的人,跟他相愛,拋開那些恨海情天的心態(tài)糾纏,我得到了他跟他家里的鼎力相助,才成就了今天的我。”

    沒什么不可說,連粉飾都不需。

    這是個酒香也怕巷子深的時代,如果不是恰好自己在海外隔著時差刷5sing,而祝君好發(fā)布的時間上傳人少,她們甚至不會“相遇”。

    “我看過你的成績單,好學(xué)校跟去唱歌,你現(xiàn)在就只能選一個。”路梨矜稍作猶豫,還是誠懇而殘忍地講,“成名要趁早,我其實也不敢保證你一定能紅透半邊天。”

    小紅靠捧,大紅靠命,路梨矜沒楚淮晏的背景,因為咬不準,干脆很直率。

    她繼續(xù)講下去,“但我可以給你足夠的錢,緩解你目前的經(jīng)濟困難。”

    祝君好偏頭笑盈盈地望著她,眼底有星光燦然,“可是師父父你幫不了我一輩子的,起碼目前的我,還是希望能先專注學(xué)業(yè)。”

    “行。”路梨矜莞爾,傾身和她貼額頭,“那加油吧,小君好。”

    祝君好點頭,三步做兩步的躍下看臺,回眸沖著看臺上的路梨矜招手,清聲哼唱起《木紋》。

    “畢竟那段如沐春風(fēng),早刻進百年長的信。

    在信中,圈圈緊扣,情感多深厚。

    前因非因錯種……”

    路梨矜拍手為她打拍,又與她合唱了高潮部分。

    “來年樹倒、身影孤、煙花散。

    年輪未可推翻,化不淡。

    就怕新婚的一晚,臨終貪一眼,徒添幾分慨嘆。

    分開簡單,抹去往事極難。”

    抹不去的事就刻在心里,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忘不掉一個人而已,又不犯法。

    ****

    路梨矜此次回國的日程被拉得頗長,在廣城和港城多,在帝都的很短,生怕遲則自己生變。

    奶奶走的第一年,她照例回來掃墓。

    熟悉的四合院被打理的一塵不染,看起來是有人定時定點的過來收拾,屋外的石桌上還有空置的煙灰缸,不難想象是為楚淮晏備的。

    路梨矜走得很急,沒有換鎖,楚淮晏也并未在她離開的日子里有過任何叨擾,甚至不需要小肚雞腸的拉黑,只對楚淮晏屏蔽了朋友圈,就能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許多時刻路梨矜都覺得他們倆也算是模范前任。

    君子絕交,不做糾纏、不加惡語。

    合則聚,不合則散,挑不出對方在這段感情里半分不是,都在彼此立場考慮過,才得出如今的現(xiàn)狀。

    這套四合院原本就是楚淮晏購置后贈予,路梨矜對他閑來無事坐在院中抽過煙的事實假作不知。

    帝都的深冬,寒風(fēng)凜冽,墓園四周枯木蕭索,惟碑前鮮花紅燭貢品色彩鮮艷,以奇異的方式打破肅殺氣氛。

    路梨矜緩步拾階而上,走到奶奶墓前,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人放了白花,花瓣尚鮮嫩,約莫祭者比她早來,有意錯過,杏仁露的易拉罐抹著還溫,拿來是該是滾燙的。

    唇角勾起抹苦笑,楚淮晏這人當(dāng)真守信,答應(yīng)過奶奶會好好照顧自己,分手了也有做到。

    路梨矜從包里翻出厚實的坐墊,又將一條暖橘色的圍巾系到墓碑上,給自己撕了兩只暖寶寶貼在膝頭,把凍紅的手捂到回溫,開蓋喝了小半聽杏仁露,才慢吞吞地剝起自帶的貢品。

    桔子汁水被凍過,摸起來硬邦邦的,她垂眼,很仔細地剔著周圍的白色絲絡(luò),就像是奶奶照顧自己那般。

    入口清甜爆汁,路梨矜戳了下墓碑上奶奶的遺照,開始巨細無遺地匯報起過去一年的生活。

    她講自己選擇了離開,在明知道楚淮晏一力抗下所有,甚至撕掉他母親遺愿的字條后,仍舊頭也不回的離開;講在洛杉磯遇到的故友和新人,講師母身體康健,替她來給奶奶帶好;講自己收了個很可愛的小女孩當(dāng)徒弟,仿佛看到過去的自己……

    又說起偶爾去華文學(xué)校義務(wù)教小孩子唱歌的事。

    “有一次我教他們唱《七子之歌》,非常適合童聲合唱的曲目,結(jié)果有個小朋友唱著唱著突然哭了出來,她就拿哭腔唱著,你可知“macao”不是我的真名姓?我離開你的襁褓太久了,母親!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你依然保管我內(nèi)心的靈魂。”

    呼嘯北風(fēng)如刀,擦過臉頰,路梨矜轉(zhuǎn)身抱膝,逆著風(fēng)向坐,凝視著遺照中和藹可親的老人,哀婉說下去,“后來我才知道,她祖輩是土生土長的澳門人,清末偷。渡來舊金山討生活,澳門是她素未謀面的故土。”

    人對鬼神之說的信奉,多是從至親至愛之人遠去開始的。

    路梨矜始終覺得李澄和奶奶在天上看著自己,冷風(fēng)掃過,紅燭光滅,她正想再點,卻又奇跡般的燃起。

    仿佛是奶奶在用這種方式給到她回應(yīng)。

    陪著奶奶待到午后,路梨矜才離開,被毛呢大衣包裹的后頸如芒在刺,她幾番回頭,沒有看到任何東西。

    ****

    今年沒有任何理由在國內(nèi)過年,路梨矜返回洛杉磯之前,約了應(yīng)長樂在機場見面,順便親自把生日禮物送給她。

    機場附近美食荒漠的驚人,她們選最清凈也最難喝的咖啡廳。

    “還回來嗎?”應(yīng)長樂一如既往的言簡意賅。

    路梨矜莞爾,“要回的,我總不可能一直在外面,會想我們小長樂。”

    應(yīng)長樂其實還想問些什么,欲言又止。

    “長恨此身非我有罷了。”反是路梨矜直接答了出來,“我知道你想問我和楚淮晏,但沒辦法,不是所有人都有我們小長樂這么命好的。”

    沒有妒意,陳述事實而已。

    語文不及格的應(yīng)長樂隱約記得蘇軾這詩后句寫的是“忘卻營營”,大概是不知幾時能忘卻功名利祿奔波的意思。

    要真選的是名利,那路梨矜其實不該遠走,帝都偌大,幾乎沒人能比楚淮晏捧得起她。

    然而這念頭轉(zhuǎn)瞬即逝,應(yīng)長樂點頭,“前途坦蕩。”

    她們的生日都在十二月底,往年也一起過過,路梨矜悠悠問,“生日有什么愿望?”

    應(yīng)長樂云淡風(fēng)輕回,“快點兒長大。”

    “長大對多數(shù)人來說不好事,我小時候也想快點兒長大來著。”路梨矜眼睫半斂,“不過對小長樂算,長大就可以泡曲楚了。”

    玻璃外不時有飛機起落,滾輪磨蹭著跑道,被距離稀釋過的聲響不再轟鳴。

    應(yīng)長樂挑眉,桃花眼水光瀲滟,“但我還是沒明白你那句詩的意思。”

    “……”路梨矜嘆了口氣,鑒于對她文學(xué)儲備的了解,換了個通俗易懂地解釋,“人人都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功名利祿我都有了,現(xiàn)在就想當(dāng)神仙。”

    應(yīng)長樂面無表情地豎起大拇指,“懂了。”

    后來舒悅窈給應(yīng)長樂講蘇軾,又提到這句詩,說起這天的舊事,舒老師把自己編的教案一扔,躺倒在沙發(fā)上,念叨著王安石的詩,“愿為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斗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

    跟梨梨就是這個意思哈,“已為盛世小神仙,斗魚養(yǎng)貓過一生,情情愛愛兩不沾。”

    應(yīng)長樂撿起教案試圖自行努力*掙扎,評價道,“那不挺好?”

    “梨梨反正挺好的。”舒悅窈表示認可,旋即一頓,“主要是楚淮晏的死活咱們也確實不怎么在乎來著。”

    過去一年多,楚淮晏忙著京航的改革,少與朋友們見面,實際上大家也都到了歲數(shù),念書時候可以恣意縱情,真到即將畢業(yè),就開始奔赴各自的沙場,吃到了家里的紅利,就總要繼續(xù)抗起大梁。

    ****

    中間路梨矜其實和楚淮晏見過一次,在一場葬禮上,自。殺的女孩子叫蕭如心,路梨矜最早知道這個名字是在報紙上,占了半個版面的天才少女。

    【珍愛生命,請不要因為任何事情放棄自己生命,小說為情節(jié)需要加工。】

    據(jù)說是曲楚他們的青梅,很小就跟著母親移居美國,后來因為她弟弟回國,路梨矜和她的交情不算深厚。

    蕭如心自。殺的誘因直指花了很大心血的實驗項目失敗。

    沒人有資格評價理想主義者在理想幻滅后作出的抉擇。

    葬禮上來人太多,楚淮晏代表楚家,站第一排,路梨矜是好友,居末尾,隔著攢動的素色人影,連對視都不曾發(fā)生過。

    只有葬禮結(jié)束后工作人員收拾花圈時,意外的將路梨矜和楚淮晏送的,很短暫的擺在過一起一下子。

    半個多月后,路梨矜意外的收到了楚淮晏的消息。

    他們的聊天內(nèi)容仍停在2015年1月。

    Chy.:[你有兩張明信片寄到我這了。]

    一只梨梨:[?]

    楚淮晏利索的發(fā)了照片過來。

    Chy.:[圖片]

    路梨矜放大后才看清,是當(dāng)年跟葉清一起,在校門口時空郵局寫的,給未來自己的信,有段時間很流行這種信件,但沒多久就消亡,電子通訊取代了紙質(zhì)信,店家紛紛倒閉,店主攜信失蹤,時間久了連寫信者本人都忘了這件事。

    那會兒她還是學(xué)生,居無定所,對這種東西不太相信,又在預(yù)備與楚淮晏分手,于是隨手寫了楚淮晏下榻的酒店,誰料五年后當(dāng)真寄到。

    葉清的那張不知怎地貼在了自己的背后,店家失誤,被一并寄給了楚淮晏。

    [如果非要給在胡彥身邊這七年做個評價的話,那開始就錯,錯到如今,誰都難辭其咎,但哪里都值得,戀戀不舍。]

    而自己的那張字更少,甚至非原創(chuàng),是路梨矜成名曲《合襯》中的一句歌詞。

    [其實哪有天長地久,得到永遠比失去多。]

    葉清的后半句,跟路梨矜的整句連起來,恰好能湊成她與楚淮晏過去五年半的總結(jié)。

    Chy.:[還要嗎?]

    一只梨梨:[不了。]

    楚淮晏很快發(fā)了個視頻過來,兩張明信片火里卷邊,化為灰燼。

    往事如塵,都付笑談中。

    第58章

    —————————

    人是歷史的人質(zhì),路梨矜活過的小半生都在不斷印證這一事實,甚至對于自己徒弟走上相似的道路也無能為力。

    祝君好的母親在春節(jié)過后腹痛難忍,確診了胰腺癌,萬幸是早期,不幸的是胰腺癌系預(yù)后最差的惡性腫瘤之一,被稱為“癌中之王”。

    “師父,借我一筆錢。”祝君好開口時果決,路梨矜甚至能隔著網(wǎng)線,想像出她對著屏幕的堅毅眼神,“我會休學(xué),簽公司,努力賺錢治好我母親。”

    路梨矜沒有反駁,只是答,“好,我?guī)湍恪!?br />
    原本計劃好的路線都在一夕之間被摧毀,統(tǒng)統(tǒng)可以歸咎為——我沒有時間了。

    要如何穩(wěn)扎穩(wěn)打的讀書畢業(yè)賺錢呢?難道對著墓碑說我現(xiàn)在出息了,您在天上看看我嗎?

    祝君好順利通過層層考核,成為閱響的簽約歌手,路梨矜刷臉讓舒悅窈為她量身定制了詞曲。

    春草芳菲時,粵語方言區(qū)大街小巷就已縈繞著祝君好的單曲《洪流》。

    少女音色凄婉又不失倔強,低低地控訴著命運。

    時代再如何改變,灰色都如如影隨形。

    祝君好在某場選秀比賽中被暗箱控票,節(jié)目方試圖讓她來當(dāng)炮灰襯托別人用以炒作,路梨矜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fā)生。

    “王導(dǎo),別來無恙啊。”涂了酒紅色貓眼的修長手指敲著桌面,路梨矜笑得輕蔑,她不喜歡虛與委蛇,也有資格講話,“我今天來是為了祝君好,她是我捧的人,絕不給任何人作陪、不為任何事讓路。”

    “……”王遜陪笑,沏了壺茶講,“你也消消氣,我哪兒知道君好是你的人啊,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哪有說兩家話的。”

    路梨矜不接茬,一雙杏眼直勾勾地盯著王遜,眼下淚痣不再生動,反而是多了幾分冷肅。

    圈子里呆久了就會發(fā)現(xiàn),天之驕子也好、一無是處也罷,都不過是資本之間博弈的棋子,隨便的惡意剪輯就能讓大眾對你的印象達到低谷,再難翻身。

    ‘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的大前提是有黃金白璧。

    廣城四季綠樹如蔭,落羽杉擠在窗外,遮住大半日光,談話間里陰冷,王遜被路梨矜看的如芒在背,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權(quán)衡著如何給到另一方交代。

    最終王遜嘆氣,拉家常似地講道,“梨矜啊,你說奇怪不奇怪,當(dāng)年楚淮晏就坐在你現(xiàn)在坐的位置,和我說你的事情,那時候你還不到二十歲,今天我像答應(yīng)他一樣承諾你,今后只要是我著手參與的項目,沒有人能擋君好的路,可以嗎?”

    路梨矜終于有了別的動作,她抿了口茶,點點頭講,“一言為定。”

    出來時候王遜親自送她,路梨矜走出很久,才回頭看向高聳入云的大廈,周遭車水馬龍,恍惚如布幕般流淌。

    她與楚淮晏當(dāng)然像,是曾同床共枕的親密無間、是枕膝徹夜長談的無話不說,行事的殺伐果斷,自然也都由他親授。

    沒什么不能直面與接受的,路梨矜不認為所有的經(jīng)歷都將構(gòu)成自我,比如她年幼時家人重男輕女,就該剔除摒棄,全盤接受不過是懦夫做的事,而奶奶的勇敢堅毅、李澄的傳道授業(yè)、楚淮晏的為人處事、顧辭的與命運抗爭……才成就了她。

    過去的事情永遠都在那里,不懼任何人重提。

    ****

    到底是合法持槍的國度,安全系數(shù)不算高,街區(qū)近日頻發(fā)槍擊案件,兇手系團伙作案,一直沒能落網(wǎng),搞得人心惶惶。

    師母的家人不甚放心,連夜驅(qū)車接人,他們熱絡(luò)地希望路梨矜一并前往舊金山暫住,等風(fēng)頭過去再回來。

    路梨矜回絕了,且把自己打包好的食材送給了他們,“我應(yīng)該會回國小住一段時間,暫時也不在這邊,放心吧。”

    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

    況她師妹半個月后結(jié)婚,原本就有計劃回去參加婚禮。

    她機票買得臨時,大清早起飛,夜里來了靈感開始填詞,寫累了起身,從玄關(guān)踱步到客廳,時不時的望會兒魚缸。

    無由棲在飄搖的水草里,巨大的白色尾翼像是綻開的花瓣。

    路梨矜單手握著本,鋼筆劃下“躲”改成“棲”,站站坐坐又躺會兒,創(chuàng)作者的通病,寫不出來時候就自我移動。

    獨居三層樓,臥室的窗簾沒有拉,月光鋪陳滿地,路梨矜鯉魚打挺般的從床褥上躍起,將腦海里浮現(xiàn)的兩句詞記錄下來,又抄起柜里的吉他,撥弦來到窗前,輕哼著剛剛完成的小節(jié)。

    目光倏然被什么牽引著,不斷向下,最終定格在家門外道路對面一點。

    那人負手立在兩盞路燈的中間,身材頎長,月光籠著他,給周身渡了層毛茸茸的薄光。

    距離不遠不近,肉眼不能完全看清楚容貌,但僅憑背影就能在擁擠人潮中認出的人,怎么會有錯?

    楚淮晏昂首看過來,目光如炬,路梨矜指尖稍頓,她沒有躲閃,反而又再度撥起弦。

    心思紛亂,肌肉記憶促使她彈奏。

    很基礎(chǔ)且容易的曲子,周杰倫的《晴天》,竟然都錯了音。

    初見是個暴雪夜,一無所有被閨蜜和未婚夫背叛的小女孩與位高權(quán)重的太子爺。

    而今是個明月夜,功成名就、資產(chǎn)上億的“歌后”與同樣位高權(quán)重的太子爺。

    身份勉強能夠并肩,這次換了他來仰視自己。

    這五年來,只論情份,是路梨矜虧欠楚淮晏多些,但感情里哪有平衡處,你愛我一分,我就能精準的還你一分嗎?

    情愁有千鈞,實際也不過一首歌,循環(huán)兩次的時間罷了。

    現(xiàn)在大家都過得挺好的,你不需要背負罵名、眾叛親離,就為了跟我一起,我要你過得快樂自在,如愿扛起兩個家族的命運,哪怕相忘于江湖。

    沒想到失去的勇氣我還留著。

    但是故事最后,我還是說了再見。

    路梨矜轉(zhuǎn)身回到床頭,繼續(xù)專心琢磨起詞句。

    這夜她沒有睡,也再沒有回到過窗前。

    清晨從車庫把車開出來前往機場時,那輛扎眼的庫里南扔停在原位。

    隔著防窺膜,都看不見彼此車內(nèi)的情況,路梨矜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沒有垮一下,她輕踩油門加速,朝著大路駛?cè)ァ?br />
    太陽躍出地平線,前路沒有遮擋物,金光明亮到刺目。

    ****

    結(jié)婚的師妹是當(dāng)年共路梨矜參加票友會,同享一只門釘肉餅的那位,她目前就職于另一家a4廣告公司,跳槽原因是泡到了原公司的ceo。

    大家都調(diào)侃她悶聲不響干大事,還好沒有一直唱戲,要不去哪兒遇此良人。

    鳳冠霞帔厚重,化妝師精細地在新娘臉上勾描花鈿,師妹不方便做表情,只能憋著氣,等化妝師完成的間隙,跑語連珠地反擊,“那我寧可能靠唱戲維生!不認識他也罷!”

    假設(shè)沒任何意義,大喜的日子,滿屋哄笑,正整理著扇面的路梨矜忽地頓了下動作,又很快的理起扇面的流蘇,穗子輕柔的掃過掌心,帶起酥癢。

    她抬眸,仔細地環(huán)顧處處都營造著歡喜氣氛的房間,似是要記住這一刻。

    跟楚淮晏一起哪會兒,路梨矜感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場名正言順地婚禮,現(xiàn)在也是時候看看未來的,當(dāng)如何參考了。

    師妹的婚禮出奇的圓滿,新郎與新娘都是創(chuàng)意設(shè)計方面獨當(dāng)一面的人物,審美優(yōu)秀,對自己的婚禮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

    人造雪花帶著碎閃,洋洋灑灑地飄下,激光燈照亮臺上擁吻壁人,賓客們在室內(nèi)飄雪的氛圍里驚呼感嘆。

    路梨矜聽師妹說過他們的相遇,加班到后半夜的職員,出門打不到車,大雪夜,意外的跟落下證件但是清早要出差的ceo遇上。

    童話般的相遇,童話般的結(jié)局,羨煞旁人。

    她舉起手機定格下這一幕,發(fā)了條僅自己可見的朋友圈。

    [然而如何路不同,曾同行寒夜深雪中。]

    *

    上車餃子下車面,路梨矜熟稔地從冷凍層摸出四只榆錢雞蛋餡餃子又摸出四只韭菜雞蛋的,候在鍋邊等水開。

    還是奶奶離世之前包的,她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想為路梨矜留下些什么。

    但那會兒路梨矜已經(jīng)什么都不缺,不缺錢、不缺人愛、唯一的親人就在身邊,于是老人包了許多許多的餃子,吃不完都包裝好凍了起來。

    路梨矜以為是無聊打發(fā)時間,得了空就會主動幫忙和面搟皮,她們一起包了許多餡,多到把冰箱冷凍層塞到滿滿登登才停下。

    吃掉空出些許的地方,奶奶又會強迫癥般的馬上包好補上空。

    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圓滾滾地餃子浮到水面,路梨矜垂眼撈出,端著盤子坐在庭院里吃,凍得太久了,餡料早就失去了原本的鮮甜,面皮的韌性也不足,但是好吃,非常好吃。

    夏日多雨,墻角的青苔發(fā)瘋般蔓延,覆蓋原本的青灰色。

    回洛杉磯之前,路梨矜接到曲楚的電話,講大小姐病了,希望她能過來幫忙哄會兒孩子,自己有個學(xué)術(shù)會議,實在沒法缺席。

    難以回絕的理由,畢竟也算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女孩。

    事實證明讓一個常年面無表情的少女裝病,實在過于為難人,路梨矜把自己帶來的水果洗好,端到她床邊,懶洋洋地講,“你往里點兒,讓我也躺會兒。”

    空調(diào)開到20度,沒正形的裹著被子,在床上吃水果。

    “比起你會答應(yīng)裝病,我更好奇,曲楚是怎么能同意的?”路梨矜靈巧地削著蘋果皮,好奇問。

    應(yīng)長樂蹙眉,淡聲回,“他不同意,跟楚淮晏吵到快動手,是我主動的。”

    少女?dāng)傞_手掌,無聲地和路梨矜索要了半塊蘋果,小口咬著,含混而緩慢地復(fù)述了兩句,“曲楚說他有許多種方法留下你,他講沒有的,拋開名與利,你們誰都奈何不了誰。”

    “……”路梨矜沉默了很久,才澀然答,“是也不是。”

    楚淮晏自然一萬種施壓的方法,更能以卑鄙無恥的方式留下她,就比如說他們一起拍的視頻照片。

    但是他從沒有這樣想過。

    十六七歲的早慧少女,實際上什么都明了,路梨矜知道應(yīng)長樂會答應(yīng)的理由多少有,萬一自己想回頭,卻找不到臺階下呢?

    些微的咀嚼聲和空調(diào)出風(fēng)聲填滿了偌大的臥室。

    良久后應(yīng)長樂堪堪開腔,她的聲線原本就冷清聽不出什么感情,客觀起來更像是把利刃,劃開水面,露出藏在水下的萬丈冰川。

    “曲楚今天能繼續(xù)學(xué)醫(yī)讀博、能力排眾議把我養(yǎng)在身邊,皆因為楚淮晏一力抗下所有。”

    所以楚淮晏提了,這個情面應(yīng)長樂于情于理都要給,但也實在沒什么可多勸的了。

    挽言從前早說盡了。

    “我都知道。”手上粘著果汁,路梨矜貼臉去蹭應(yīng)長樂的,“沒關(guān)系的小長樂,對了,我給顧溫買了只玩偶,帶來了,你回頭去看她時候幫我?guī)н^去。”

    顧辭于前年年初誕下一女,隨自己姓,單字一個溫,近年來她帶著女兒和應(yīng)謹言常住東京,帝都和應(yīng)家的雜亂紛擾都波及不到三人。

    *

    噩耗披頭蓋臉砸過來的時候,應(yīng)長樂正在拉弓對靶,那箭正中十環(huán),此后應(yīng)長樂再沒有握過箭;路梨矜正在家里練習(xí)豫劇,唱到劇情高潮迭起處,被電話聲打斷,此后路梨矜再也沒有唱過豫劇。

    再見楚淮晏是在顧辭和顧溫的葬禮上。

    一場相見,爭不如不見。

    第59章

    —————————

    顧辭與顧溫死于一場大火,起因是一個患有精神分裂癥的病人在住宅周圍衣著暴露,被居民阻止且報警驅(qū)趕,而后自制燃油罐扔進他人圍墻內(nèi),無差別縱火。

    火災(zāi)發(fā)生在深夜,造成了顧辭和女兒顧溫在內(nèi)的四人死亡、多人重傷,不幸中之大幸是應(yīng)謹言當(dāng)天在京都有學(xué)術(shù)會議,幸免于難。

    更絕望的是法律無法判定精神分裂病患有罪,日本的陪審團制度也讓其定罪可能性變得微乎其微。

    命運以跌宕起伏的形式翻覆,應(yīng)征它的不仁不義。

    顧辭與顧溫的體遺由專機運回國內(nèi),但即便是林故若家技藝最精湛的入殮師,也無法將兩具相擁燒毀的尸體復(fù)原。

    到生命的最后那一刻,顧辭竭力抱緊了女兒。

    也因此缺失了告別流程中,與冰館中逝者見最后一面的流程。

    路梨矜枯坐在靈堂里,對著黑白相框里抱著寶寶微笑的顧辭無聲流淚。

    年幼孤苦、北上萬里求學(xué),成功后反哺福利院,不接受丈夫家人對自己視若親妹的應(yīng)謹言逼婚,果決離婚,只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同樣受制于人,顧辭是那樣好的人,一生里挑不出半分錯處,為何會這樣呢,憑什么命運翻覆不到那些惡人身上,要來為難她呢?

    顧辭曾經(jīng)送過路梨矜一朵永生花,葉片很大,顏色嬌艷粉嫩,是她自己做的。

    路梨矜對花卉了解不深,一開始以為是特殊品種,沒想到會是玫瑰。

    “這個是苦水玫瑰,是西北特有的一種玫瑰,生長在高寒地區(qū),因為種植土壤主要是由弱堿性紅土和富硒地下水組成,所以咀嚼新鮮花瓣兒時候能嘗到一種咸澀的味道,以此為名。”

    “西北也并不是寸草不生,人生也總能有轉(zhuǎn)機。”

    顧辭神采飛揚地介紹著故鄉(xiāng)的種種,寓意極好的苦水玫瑰,送贈佳人一位。

    她送花時路梨矜還未與楚淮晏和好,不夾雜任何利益,單純是女孩子間的鼓勵。

    顧辭與應(yīng)慎行的故事曾給到路梨矜微弱的信心,她以為應(yīng)慎行能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娶到顧辭,相愛卻無法長相守,也算不上什么悲劇。

    起碼顧辭帶著女兒過得很好很好,他們?nèi)韵鄲邸?br />
    但沒想過會是這樣,這些年里應(yīng)慎行在對抗一整個家族,他就快要成功了,可是呢?

    曾經(jīng)令人羨艷的故事無端落得這樣的結(jié)局。

    曲楚幫路梨矜把她加急空運過來的苦水玫瑰帶進靈堂,應(yīng)長樂盤腿坐太久,血液循環(huán)不暢,起身時搖搖欲墜得跌進曲楚懷里,她是少有外露情緒的小女孩,隱匿深情后,發(fā)出沉悶悲憤的咆哮,繼而是放聲慟哭。

    路梨矜取下還沾著露水的花瓣,放進嘴里咀嚼,嗅起來是玫瑰的清香,入口后有種難言喻的苦澀。

    閉上眼,呼嘯穿過峽谷的狂風(fēng)直擊心口,西北荒原的漫天土色里,著紅裙的顧辭在風(fēng)中起舞。

    應(yīng)慎行坐在靈堂一隅雕刻石碑,顧辭沒有直系親屬、福利院的院長算一個,但是她諸事纏身難離開當(dāng)?shù)兀瑹o法到場,道別儀式前能來的,都是這圈朋友。

    他從午后刻到第二天破曉,不吃不喝,終于完工。

    楚淮晏伸手拽他起身,路梨矜才淚眼婆娑地看清楚那塊石碑上的刻字。

    應(yīng)慎行永失顧辭。

    七個字,字字泣血,訴盡平生。

    分開許久后,路梨矜與楚淮晏再一次同處一室,距離近到伸手就能觸碰到對方,卻沒人有除開悲傷外的的任何心思。

    后來路梨矜總結(jié),分開那幾年他們真正打照面的三次,都在葬禮上。

    甚至無限恐懼有見楚淮晏的機會,寧可永世別見。

    直到顧辭的葬禮結(jié)束、下葬,應(yīng)謹言都沒有出現(xiàn),路梨矜從遲鈍的神經(jīng)中抽出某一條來,試圖去聯(lián)絡(luò)她,未果。

    而后收到應(yīng)慎行的消息:[讓言言靜靜吧,她需要時間。]

    路梨矜回:[嗯,我怕她出事。]

    根本就不是應(yīng)謹言的錯,但她是個挺敏感的人,當(dāng)初顧辭為她執(zhí)意同應(yīng)慎行離婚,應(yīng)謹言就介懷了許久,現(xiàn)在會不會覺得顧辭因她而死呢?路梨矜給不出答案,知道她安好就足夠了。

    對摯友的猝然離世全無準備,路梨矜花了很長的時間來接受現(xiàn)實,在通宵達旦近三天后,終于靠著安眠藥得到八個小時好眠。

    醒來時剛剛五點,昨夜似是下過場大雨,云銷雨霽,彩徹區(qū)明。

    院落里草木上還掛著晶瑩剔透的露珠,路梨矜面墻而立,她追隨著蝸牛爬過后留下的彎曲涎液,來找尋蝸牛的所在。

    日光讓它們變得閃亮,她從墻角看起,再到仰頭,看到墻頂處,一只蝸牛的殼。

    路梨矜踮腳、展臂,勉強夠到它,能輕易從墻上取下的那刻,她就知道殼里面是空的了。

    什么都留不住,甚至抓不到只想要的蝸牛。

    路梨矜打小就為自己規(guī)劃了曲藝演員的道路,因此她不能行差踏錯、不能踩到紅線致使讓自己聲名掃地,自十九歲拿到駕照起,意外違章停車和違規(guī)掉頭都寥寥無幾。

    但今天仿佛是失了神,車一路開出帝都,特意沒有上高速。

    前往燕北的路上還下著大雨,道路開闊,路邊無人,路梨矜靠道邊行駛,故意讓車胎濺起積水。

    雨刷刮開水幕,散不開心頭瘀積的陰霾,車廂里單曲循環(huán)著葉麗儀的《上海灘》。

    “她們都說你超級會唱歌,那你能給我唱一首《上海灘》嗎?”初識那年冬天,顧辭捧著溫?zé)岬募t棗牛奶,眉眼彎彎地念叨著,“小時候我超喜歡看趙雅芝和周潤發(fā)版本的。”

    很簡單的要求,路梨矜當(dāng)然不會拒絕。

    “愛你恨你,問君知否?

    似大江一發(fā)不收,轉(zhuǎn)千彎、轉(zhuǎn)千灘,亦未平復(fù)此中爭斗。”

    “人間事,多紛擾,化作滾滾東逝波濤。

    有淚、有笑,浪里浮沉著悲喜煎熬。

    鴻飛、泥沼,轉(zhuǎn)眼間誰人能記牢。

    愛你恨你,有誰知曉,情似水無處可逃……”

    時至今日,她實在沒什么能為顧辭做得,只能跟著原唱喑啞得唱著她愛聽的歌,國語粵語都唱盡。

    終止路梨矜唱下去的是巨響和極大的推背感,她麻木地愣了兩分鐘,才扯下安全帶準備下車確認情況。

    車外,撐傘的三個青年憂心忡忡,見她推開車門,立馬有人傾傘迎她。

    路梨矜虛掃了眼戴著耳麥的青年,才去看車況。

    車直接撞到了路肩上的石柱上,前保險杠凹進去一部分,輪轂似乎也有明顯的剮蹭,沒什么大事。

    她嘆了口氣,沖青年伸出手,“你們幫我處理?”

    “……”青年默然片刻,摘下耳麥雙手遞給路梨矜,“您跟楚總溝通吧。”

    時隔近兩年,再次跟楚淮晏對話,單刀直入,沒什么情緒的四個字,“車借給開。”

    “嗯,給你開,撞的那輛我來處理。”耳麥那頭傳來低沉磁性的聲音,雨聲很大,但意外的清明,楚淮晏溫聲囑咐道,“注意安全,另外、我沒別的意思。”

    路梨矜淡淡回,“我明白的,謝謝。”

    再啟程時,開得是跟了她一路的悍馬,這次路梨矜依然涉水,只是不再聽歌,速度也慢下來不少。

    她明白楚淮晏為什么找人跟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她已經(jīng)未有任何值得牽掛的血親,甚至也沒有多余的追求和欲望,摯友的死亡很可能成為壓倒路梨矜的最后一根稻草。

    蕭如心的自縊在前,楚淮晏很難不多想,就跟自己擔(dān)心應(yīng)謹言那般,因為了解,所以惶恐。

    實際上她的精神也接近崩潰,路梨矜一直往前開、進到市區(qū)后速度放得更慢,幾乎卡著最低限速開,一直開到完全晴朗的地方才靠邊停下,伏在方向盤上痛哭。

    三個月后,路梨矜意外地在應(yīng)謹言久違更新的ins上刷到了條新動態(tài),是份日本新聞稿。

    她提取了文字翻譯后,才看明白其中的內(nèi)容。

    “因為精神疾病而未被收監(jiān)的縱火犯,被亂刀砍死在家中,據(jù)悉兇手是之前火災(zāi)事故受害者的父親,已罹患重病。”

    法治無法制裁,手刃仇敵,血親同態(tài)復(fù)仇的橋段再度上演。

    積攢的民憤終于得到宣泄,日網(wǎng)一片歡慶。

    可路梨矜笑不出來,她直覺應(yīng)該沒有那么簡單,卻不準備開口問。

    重洋之外,應(yīng)謹言站在被燒毀由重建的房子舊址前發(fā)呆,良久后終于露出了這么久以來的第一個笑容,搭上一生的復(fù)仇也無所謂。我只是,很想、很想你們,她輕晃了晃手里的搖鈴,幻想顧溫跌跌撞撞地跑向自己。

    ****

    甄樂出柜的非常突兀,她在朋友圈忽然發(fā)出了句:[我喜歡女孩子,從始至終都喜歡女孩子,即日起我跟楚淮晏的婚約作廢。]

    路梨矜是被舒悅窈和徐扣弦及林故若的輪番語音吵醒的。

    “你知道嗎?甄樂姐喜歡同性,所以她跟淮晏哥沒關(guān)系。”

    “……你在說什么?”路梨矜登時從困頓里掙脫,替甄樂否認道。

    舒悅窈語氣嚴肅,“你自己看她朋友圈就知道了。”

    路梨矜看到時朋友圈已經(jīng)炸了鍋。

    5g上網(wǎng)的顧意第一個回復(fù):[咋了姐,真心話大冒險輸了?可不興玩這么大啊。]

    剩下的朋友按時間順序看,前排的都是震驚的問號,突然從某刻起變成了復(fù)制黏貼般的:[……我尊重你的選擇和取向,不管發(fā)生什么,我們都是朋友。]

    甄樂再回復(fù)時是群體回復(fù)的:[沒有喝醉、我現(xiàn)在很清醒、不是玩游戲,我是女同,從小就是。]

    路梨矜的直覺是出了事,且回復(fù)的轉(zhuǎn)變是因為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問舒悅窈,“楚淮晏有回復(fù)這條朋友圈嗎?”

    “他回了。”舒悅窈答,“我發(fā)給你吧。”

    楚淮晏回了句:[決定好了?]

    甄樂回復(fù)楚淮晏:[哥,我不悔,我不能沒有她。]

    楚淮晏的下場徹底做實了甄樂這條出柜朋友圈的真實性,他們理應(yīng)是伉儷情深的愛侶,畢竟青梅竹馬三十年,出生之前就已定下婚約。

    纏繞在路梨矜周身的流言蜚語在她離開兩年后不攻自破。

    可作為這段“情感糾葛”中的當(dāng)事人之一,路梨矜卻沒有感覺到一絲愉悅,她直覺是出了事,讓甄樂崩潰到不在乎家族榮辱的大事。

    當(dāng)她在一眾消息里找到沉在下面的甄樂的微信頭像時,發(fā)現(xiàn)她在發(fā)送這條朋友圈之前其實同自己講過話:[很抱歉給你造成困擾。]

    路梨矜不假思索地回:[沒有,你先忙吧。]

    她與楚淮晏有今日,與人無由,是階級差距就橫在那里,她已經(jīng)走到了自己能達到的最高處,還是夠不到楚淮晏祖輩積攢下來的。

    甄樂對自己極好,甚至能說得上話的友人也從未對自己和楚淮晏關(guān)系有過微辭,足夠了。

    何處起風(fēng)波都不會波及到恒溫魚缸中的白金龍魚,路梨矜將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缸面,神色悵然,直到門鈴聲響起才終結(jié)了她長時間的怔忪。

    徐扣弦特地請了假開車過來,進門將車鑰匙扔到茶幾面上,又輕車熟路地從冰箱里摸到瓶冰可樂,仰頭灌了半瓶才問,“你要回國看看楚淮晏嗎?甄樂姐估計真是同性戀,你們之間最大的阻礙消失了。”

    路梨矜喂好魚食才回眸,倚著魚缸淡淡回,“我就算了吧,如今的我和他,沒什么交集了。”

    徐扣弦還欲再說點兒什么,可她隔著半米的距離,看不清路梨矜長睫下覆著什么樣的情緒,一種莫名的凄楚感從四面八方向她涌來,她聽見自己微顫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問出心底隱秘的答案,“其實你早知道?”

    路梨矜很輕地點了點頭,“晚上想吃點什么?”

    “可樂雞翅和蔥燒大排吧。”徐扣弦回,“我陪你出門買食材。”

    ****

    舊金山年味最足的地方莫過于唐人街,走一圈就能湊齊新春裝飾。

    留在海外過得第二個春節(jié),路梨矜逐漸開始習(xí)慣,身處何地其實不重要,與親近的人同過就好。

    師母家還留著舊年歲攪漿糊貼春聯(lián)的習(xí)慣,系統(tǒng)學(xué)了書法的路梨矜負責(zé)寫,洋洋灑灑寫了幾十張福字,多余的送給附近的鄰居。

    小孩子生長速度很快,前年還只及自己腰部的瀠瀠,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胸口,踩著梯子認真地往門框上糊春聯(lián)。

    路梨矜替她扶著梯子,看著裙子后腰的蝴蝶結(jié),忽然有點兒想念曲苓蘢了。

    那是她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戲曲學(xué)生,在曲苓蘢之前,路梨矜輔導(dǎo)的藝考項目是聲樂,作為央音的學(xué)生,輔導(dǎo)別人如何成功考上本校。

    她教了曲苓蘢三年多,幾乎與同楚淮晏交往的時間等長。

    曲苓蘢是個頗具天賦的女孩子,可出身注定她不會成為戲曲演員,她會在國內(nèi)讀書,而非選擇英美這種教育輕松些的國家,也是因為自己太外公年紀大了,家人希望她能常伴膝下,多作陪伴。

    面面俱到的圓滿并不存在,總要有某些地方妥協(xié)。

    沒有爆竹聲的新年伴隨著視頻網(wǎng)站轉(zhuǎn)播的春晚到來,路梨矜吃到了枚包著硬幣的餃子,合十雙手祈愿今年身邊人身體康健,萬事順遂,至于自己,實在沒什么想要的。

    師母的祝福短信是跟著國內(nèi)的時差來算的,她不會分組,群發(fā)給了微信中的所有人。

    [新年快樂,今年身健還高宴。]

    師母的微信好友多是師門中人或故友,這句既作報平安又作祝福,選的真好。

    祝君好去年拿到了兩個季度的粵語區(qū)播放量第一,新人獎無數(shù),成功登上地方臺春晚,就非科班出身的成績來說,算得上斐然,足夠結(jié)局家庭的困境,況且她也不過才十七歲,未來可期。

    路梨矜在她正式出道后才開始養(yǎng)成每日觀看微博熱搜的習(xí)慣,生怕祝君好受了委屈不同自己講。

    可今天,在新春的祥和氛圍中,路梨矜刷到一條訃告的熱搜。

    [開國少將再隕一員,原帝都軍。區(qū)副……]

    仿佛是有預(yù)感那般,路梨矜緩了半晌,才點進去看到全文。

    [新華社帝都2月25日電*,原帝都軍區(qū)副司令、兼北空司令曲衛(wèi)國同志因病醫(yī)治無效,于2月24日于帝都病逝,享年104歲。

    告別會將于2月27日八寶山殯儀館舉行,遵逝者遺愿、一切從簡。

    曲衛(wèi)國,原名曲……1930年參加中國工農(nóng)紅軍……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曾榮獲三級八一勛章、一級獨立自由勛章、一級解放勛章,為部隊革命化、現(xiàn)代化、正規(guī)化建設(shè)作出了貢獻。]

    短短幾百字,訴盡一個人崢嶸輝煌的一百年。

    那是個很正派的老人,尤愛聽路梨矜唱戲,熱衷于喊她回家里吃飯,拒絕一切異化階級的行為,路梨矜毫不懷疑,如若不是甄樂情況特殊,老爺子甚至?xí)驗樘蹛鄢搓虂硖嫠诨椤?br />
    楚淮晏隨母姓,但是他跟在爺爺身邊長大的。

    人到了某個年紀,是否必須開始頻繁地送往?路梨矜答不出來。

    開春前的最后一場雪,送別老將軍,路梨矜排在送行的人中,仰頭任雪花覆了滿面,體溫融開冰雪,滾進衣領(lǐng),驚心砭骨的寒。

    來祭祀者眾,楚淮晏是喪主,立在靈堂正中,面色凝重地接待一波又一波的人,直到路梨矜持白花,緩緩走至他身前。

    他清瘦許多,冷峻的臉上沒有血色,那雙深邃狹長的含情眼底布滿血絲。

    “節(jié)哀。”

    “冷嗎?”

    兩聲同時響起,楚淮晏頷首,路梨矜搖頭。

    楚淮晏雙手給她遞香,路梨矜也伸雙手去接,他的指尖不小心擦過路梨矜的手指,明明比自己的體溫更低,比雪還要冷。

    她畢恭畢敬地對著遺像鞠了三次深躬。

    路梨矜直到這會兒才見到公開出柜的甄樂。

    她坐在院外的長椅上,同樣消瘦得厲害,沒有化妝,面目憔悴的驚人,乍一眼看過去,路梨矜甚至沒敢認那是甄樂。

    “節(jié)哀。”路梨矜在她旁邊坐下柔聲講,她從包里摸出條手織的白色圍巾,攏在甄樂頸上,回溫讓甄樂臉頰浮出點氣色,她側(cè)目說,“我想你了。”

    路梨矜刻意游離在圈子外,少有相見。

    茶館老板多年如一日的擎著煙袋鍋子保持癱姿,雪天他癱在屋里,大門敞開,爐中炭火燒得通紅,年糕烤到焦黃微鼓,烤腸也裂了口子。

    懼冷的鸚鵡聽見聲響,撲騰翅膀從夾子上飛過來,立在甄樂的貝雷帽頂叫喚,“我樂樂姐吉祥安康。”

    卻沒人能笑得出來。

    鸚鵡的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端詳路梨矜一會兒后,扯著公鴨嗓叫,“最喜歡小梨矜了。”

    資料說人工飼養(yǎng)的金剛鸚鵡壽命能達到五十至一百年,那么在它漫長而聰穎的人生里,缺場三年仍被記得,竟也不足為奇。

    只可惜它學(xué)會這句話的場景是,路梨矜臉貼在楚淮晏手掌上,氣得兩腮鼓鼓不肯說話,于是楚淮晏一次又一次地重復(fù)著,“最喜歡小梨矜了。”

    俱往矣。

    時過境遷,路梨矜曾介意的無名指戒痕都消失不見,茶由熱變涼,甄樂才終于整理好思路開口。

    “……我跟依依十六歲互生情愫,到三十三歲分手,十七年,跟她在一起的時間比我獨活的都要久,她告訴我這條路看不到盡頭,實在走不下去了,家里給她安排了相親對象,接觸后覺得可以接受,我們斷掉吧。”

    “其實她根本不是同性戀,只是單純的愛上我了而已,她沒有錯,是我的原因,一開始就是我僭越,偏要偏要,誤她許多年。”

    “我曾經(jīng)以為拖得足夠久,久到頂著跟楚淮晏的婚約到所有在意的人都放下,我們就能好好的在一起,名份不重要,相愛就好。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多多少少會是童話故事里走到最后的那位,可惜還是失敗了。”

    “分手那會兒我拉著她要她別走、別走,我說發(fā)誓我會證明給她看,但是她求我放過她,她求我了,十七年,她第一次對我提出要求,是要跟我分手。”甄樂哭笑不得地收聲,路梨矜很安靜的聽完。

    一個愛到極點,愿意拱手山河討人歡心,卻依然不能擁有,甚至難免傷害的故事。

    “我明白依依,也理解你。”路梨矜給茶杯緒水,金菊滾水中招搖,燒開的水溫跟涼透的血液對峙,“沒人有錯,也早就不同路了,只能陪你走到此處了。”

    她評價甄樂跟依依,也頭一次給了自己與楚淮晏的戀情下了定義。

    ****

    路梨矜鬼使神差地買了張新手機卡,在曲老爺子頭七這天深夜,撥通了爛熟于心的號碼。

    楚淮晏接得不算快,就在轉(zhuǎn)留言信箱的提示音即將播出時,通話接通。

    “哪位?”喑啞的嗓音敲擊耳廓。

    路梨矜鼻子一酸,她沒有回話,楚淮晏也意外地沒有掛斷。

    她摸了下耳機確認扣好,拉起京胡開唱。

    “說什么花好月圓人亦壽,山河萬里幾多愁,胡兒鐵騎豺狼寇,他那里飲馬黃河血染流,嘗膽臥薪權(quán)忍受,從來強項不低頭。思悠悠、恨悠悠,故國月明在哪一州。”

    2012年初,路梨矜認識楚淮晏的第一天,他逗她給自己唱曲,路梨矜唱得就是《生死恨》的節(jié)段,楚淮晏評價是自家老爺子最喜歡聽的唱段,后來她當(dāng)真常為老爺子唱。

    2018年初,老爺子頭七,路梨矜再唱,送君此程。

    六年來,深恩負盡。

    路梨矜唱了很多戲詞,唱到聲音嘔啞,再難放聲唱才停下,語音還是沒有被掛斷,長久的沉默。

    寂夜里能通過彼此行動發(fā)出的稀疏聲響,來判斷對方在做些什么。

    “啪嗒”楚淮晏又點了支煙,

    冬日里夜長,她裹了床厚被,伏在窗口陪著楚淮晏等天明。

    “多謝。”楚淮晏倏然開嗓,帶著幾分疲憊,“我去睡了,晚安,小梨矜。”

    第60章 正文完結(jié)。

    —————————

    人這一生里,遇到過某個極佳的伴侶,就很難再開始新的戀情,難免以新人與舊人相較,總是比不過的。

    路梨矜在洛杉磯的華人學(xué)校義務(wù)教授聲樂,有位出身名門望族的校董屢屢沖她拋出橄欖枝,被連續(xù)回絕兩次后,帶著體面的微笑征詢,“是我那里做得不夠好嗎?”

    文化差異與成長環(huán)境不同,雖然中文說得字正腔圓,卻難以理解婉拒的具體意味。

    但對方紳士風(fēng)范十足,認真提問,路梨矜就沒有敷衍了事的道理,她莞爾回應(yīng),“因為有人做得太好了,暫時沒有人可以超越他。”

    “就比如?”校董追問。

    路梨矜稍作思忖答道,“我原本的家境清寒,經(jīng)濟條件極差,但他為我鋪前路、讓我實現(xiàn)理想和自我價值,傾盡資源讓我實現(xiàn)階級跨越,毫不吝惜地為我介紹人脈。而這一切的大前提,都建立在某天我會義無反顧離開他的基礎(chǔ)上,他甚至手把手教我投資理財,讓我在分手后能擁有獨立生活的優(yōu)渥條件,毫無落差的過活。”

    校董笑意不減,理所當(dāng)然地講,“我以為這是一個男人應(yīng)該為心愛女人做到的,我也可以。”

    不撞南墻不回頭的示愛方式,值得欽佩。

    “我相信你的。”路梨矜粲然點頭,她持起張餐巾紙,對折,然后用隨身攜帶的鋼筆在上面一筆一畫地落下楚淮晏的名字,“奈何我前任是這位。”

    楚淮晏取得當(dāng)真好,遑論數(shù)年來叫過上萬次,也覺得是真好,重名的人寥寥無幾。

    光是姓就很好聽,寓意里帶了自家老爺子戎馬生涯里繞不過的淮海戰(zhàn)役,又許下了海晏河清的愿景。

    早年社交網(wǎng)絡(luò)方興未艾,微博被籠在人人網(wǎng)和騰訊空間的陰影之下,還沒有那么多冠姓權(quán)之爭,楚淮晏就已經(jīng)隨母姓。后來路梨矜微博刷到條“一個姓氏而已,不知道的還以為家里有皇位要繼承呢?”

    路梨矜無端地憶起楚淮晏,心說他還真有,雖然是女皇傳給他的。

    在她提及楚淮晏的名字以后,這位校董未再有過任何過界的示好行為,也免了路梨矜請辭的心,冥冥中,楚淮晏還有有照拂著他。

    從前是,如今亦然。

    這夜的通話是路梨矜主動撥通,如若楚淮晏提出些多余的情愫,她恐怕難以應(yīng)對。

    然而楚淮晏沒有,他只說了多謝。

    路梨矜想起了本科時代被姜琦拉著看完的港劇《談情說案》,男女主的階級差異同樣很大,男主是個懦弱聽母親話的人,沒有堅定的選擇女主,分手后女主生了很嚴重的病,甚至自殺傷害自己,原本是死局,但編劇硬生生地為了大團圓結(jié)局犧牲女主,男主母親接納了女主后男主立刻來找女主下跪發(fā)誓求原諒,女主就仿佛忘了傷痛,迅速和好大結(jié)局。

    那會兒路梨矜就感覺很可笑,嗑不到一點兒男女主的感情戲,難道男主冠冕堂皇,就能犧牲女主嗎?

    她所理想的結(jié)局就該是女主神情平淡地跟男主講,“你可以跟我說感激我,但是無須再說中意我。”

    情之所至,事后無悔,不必徒增糾纏。

    楚淮晏是個體面人,被分手也不過是確認路梨矜是認真的,然后選擇她的尊重,甚至?xí)噘嶞c錢,來給她增加年底分紅。

    倒也不是不想嘗試接觸他人,只是珠玉在前,瓦石難當(dāng)。

    路梨矜伴隨著楚淮晏這聲跨越三年的晚安陷入夢鄉(xiāng),她仿佛是個旁觀者,看了曾經(jīng)日常的某一天。

    冰箱的電子臺歷上顯示著日期和時間。

    2014年6月15日7點35分

    不是任何特殊日子,楚淮晏剛結(jié)束晨跑沖完澡,打著赤膊,單手擦著頭發(fā),推門進屋人工親醒了睡得酣甜的自己,摟著人去衛(wèi)生間洗漱,幫她刷了一小會兒牙,等醒了才放開。

    路梨矜迅速地結(jié)束洗漱護膚流程,出來時桌上已經(jīng)擺了輕食早餐。

    切成骰子塊的牛排佐以簡單的海鹽黑胡椒汁水充沛,加了牛奶的炒蛋嫩滑順口,沙拉菜是買的成品,配色豐富,楚淮晏另外切了點她喜歡的芒果,又扔了幾顆水煮蝦仁和一把堅果,主食是兩面烤的焦脆的菠菜恰巴塔。

    楚淮晏依然沒穿上衣,正在島臺制作咖啡,聽到腳步聲慵懶問,“今天想喝什么?”

    他本人是雷打不動的冰美式,那些瓶瓶罐罐的糖漿奶油煉乳都是與路梨矜同居后才添置的。

    “焦糖瑪奇朵吧。”路梨矜打了個哈欠,疾步走進衣帽間,給楚淮晏挑了套衣服,分工明確。

    楚淮晏不出差、路梨矜又有早課的日子里,他們總是如此度過。

    接下來路梨矜會被送去上課,楚淮晏去公司處理事務(wù),她研究生階段的課業(yè)不多,閑散的時間都歸自己,看課表去陪楚淮晏吃午飯,有興致趕上他下班早,也能攛掇出四菜一湯的可口佳肴。

    夢境在路梨矜著楚淮晏的大腿睡著時陷入白霧里終結(jié)的。

    最后一幕被拉得很差,有月光落滿路梨矜?zhèn)饶槪搓虒㈦娨曥o音,兀自把電影看完,又垂眸凝視枕膝而眠的戀人,半晌后唇角勾著笑,用手去遮那片月光,似是怕它驚擾到路梨矜的安睡。

    她其實已經(jīng)很少能夢到楚淮晏了,地獄笑話點兒說,這幾次見面都在葬禮上,唯恐相逢不是夢中。

    初春的帝都依然寒冷,路梨矜見到想念的師門朋友、連吃了好幾天大師兄做得家常菜、擼道了喜歡的小貓、探了所有中意的新店,也再找不到理由長留帝都,她決定南下去見見正在橫店拍戲的祝君好。

    2018年,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飛速發(fā)展,各大視頻網(wǎng)站轉(zhuǎn)型成功,奠定了付費會員制度。

    音綜頹勢不減,選秀節(jié)目開始大批量收割,不少一線藝人因故跌落神壇,摔得粉身碎骨。

    被感嘆即將落幕的唱片時代徹底走向尾聲,歌手這個職業(yè)甚至已經(jīng)不足以支撐起某個人飛速成名,擺在祝君好面前的路就一條,影視歌三棲。

    任誰也不能斬斷時間的洪流,只能隨波。

    初心不必改,只是遵從的過程蜿蜒曲折。

    路梨矜其實從來沒有好好在國內(nèi)游玩過,她經(jīng)濟自由后除開工作學(xué)業(yè),半數(shù)時間都囿于楚淮晏身邊,另半數(shù)時間都待在海外。

    哪怕豪擲千金購置了港城半山的豪宅,入住的日子也屈指可數(shù),在海外倒是閑來無事游蕩各處,頗有幾分本末倒置的意味在。

    故此路梨矜沒有直接前往橫店,她落地紹興,踩著青石板慢悠悠地在街上晃悠,欣賞初春時節(jié)的江南景致,這邊被修繕保護的很好。

    小橋流水、烏蓬船在河道中行事,兩側(cè)是粉墻黛瓦的住宅,溪畔有背著孩子的婦人低頭浣洗衣物。

    時代仿佛在此處被按下過暫停,路梨矜隨性走進家以布作招牌的服裝店,打眼就選中了條嫩綠色的旗袍,清新更襯春日,版型得當(dāng),勾勒出婀娜多姿的線條,又在路邊攤位給自己精心對比出條漂亮的粉白水晶手鏈,還為祝君好選了條青藍色的。

    這些年來老冰種翡翠、頂級粉鉆、帕德瑪藍寶石……都擁有了個遍,鉛華洗盡,仍為了小女孩隨便戴的飾物駐足良久。

    路梨矜捧了紹興特色的蘿卜絲餅走進魯迅故居,人文特色中的景觀,需要對人物了解甚深才好,踱步到百草園時,有穿著校服翹課出來的幾個中學(xué)生,高聲朗誦著《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來尋找對應(yīng)的景物。

    “我家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做百草園。”背到這里時,大家正在百草園門口,揚手一指就是百草園的牌匾。

    “不必說碧綠的采畦。”初春時節(jié),地上萌生的青草不算茂盛;“光滑的石井欄”,此處正好呼應(yīng)上,一行人笑得前仰后合;“高大的皂莢樹”因為還未到開花結(jié)果的時期,他們認不出來,爭論半天;在“紫紅的桑椹”處徹底卡殼,停止了跟著課文來尋找的打算,開始嘻笑打罵。

    “我就說應(yīng)該暑假再來、暑假再來的,你看看現(xiàn)在到底能看到點什么?”少年報怨著。

    另個少年拍他肩膀安慰,“來都來了,暴躁什么?”

    路梨矜被青春氣息感染,光明正大的跟了小半段路,卻不好在繼續(xù),于是垂頭認真的吃起午飯。

    蘿卜絲餅外脆里糯,清爽的蘿卜絲內(nèi)餡綜合了油炸外皮的膩味。

    “因為我等不到暑假了。”少女甜美的聲音里夾雜著哀婉,“我家里人希望我出國,五月就去了。”

    路梨矜默默的摸出耳機,塞好打開音樂前,聽到的最后一句是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話,“難過什么!悠悠天地間,不死會相逢!”

    真好,路梨矜取下墨鏡,瞇著眼睛直視天空,年少真好,她的中學(xué)時代里沒有稱得上摯友的存在,由衷羨慕這種友情。

    出來后乘烏篷船往沈園去,不是旅游季,路梨矜包船,獨坐船頭,清風(fēng)溫柔拂面。

    這些年來在異鄉(xiāng)也常有這樣恬靜的感覺,只是這刻更勝一籌。

    沈園是標準的宋式園林,亭臺樓榭、綠樹成蔭,因為有陸游與唐琬的愛情故事為悲情背景,人文與自然巧妙融合在了一起。

    入門處橫斷的石頭被賦名為“斷緣”石;六朝井亭中能仰望天空,承接雨露,寓意著“覆水欲收”;一路匆匆,路梨矜在釵頭鳳碑前長久停留,舉起手機發(fā)了條朋友圈。

    不是陸游耳熟能詳?shù)摹吧矫穗m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而是很平靜的:人各成,今非昨。

    路梨矜首次在公開的社交平臺評價自己與楚淮晏的分手,也是最后一次。

    祝君好趕完通告風(fēng)塵仆仆地來紹興陪她過夜生活,兩個人坐在沿河酒吧的二樓吹風(fēng),未成年不能飲酒,祝君好喝冰紅茶。

    “……我非常羨慕。”路梨矜提起白日里的見聞,感嘆道,“看來人還真是沒法同時擁有青春與對青春的感受啊。”

    “也沒有。”祝君好撐著腮,沒什么情緒地回,“只要離開時還在青春期就行,我暗戀的男孩子也出國了,我其實能懂她,也能懂你,縱然有朝一日相配了,也都過去了,不是當(dāng)年。”

    路梨矜微怔,千帆閱盡,她早到了能坦然曾愛過楚淮晏許多年的年紀,而少女的喃喃卻猶把利劍,直插胸腔,兵不血刃。

    “君好。”路梨矜苦笑著喊她,“有沒有人告訴你,你其實很擅長表達,可以試著給自己填詞。”

    祝君好抬頭,眼神堅定,“你是第一個,我會試試的。”

    她在拍攝的電影是池妄主演的懸疑片,祝君好演池妄的妹妹。

    池妄在一四年正式出道,影視歌三棲,風(fēng)頭無兩,這些年來未有過半點兒緋聞,被稱為少有的德藝雙馨愛豆,粉到就時賺到。

    閱響也早已不局限于唱片事業(yè),在池妄主演的青春片爆紅后全面進入傳媒行業(yè),精準投資運營電影、電視劇、藝人經(jīng)紀等領(lǐng)域,成績斐然。

    路梨矜曾經(jīng)聽舒悅窈吐槽過池妄自己下場進娛樂圈的原因,“有人和他對著嗆,說不管是內(nèi)娛跟港娛都全完了,不會再有拿得出手的角色,活該被韓娛跟日娛壓著打,他讓對方三個月后再來和他講這話。”

    倒也確實是能把《不可一世》唱出張揚勁的人能做出來的事情。

    “你考不考慮演個角色?”路梨矜被導(dǎo)演問到時,正坐在祝君好的傘下乘涼,今天下午是她的個人戲份,“雖然有池妄在,票房有保證,但我還是覺得有你的參與,會更上一層樓,原本的劇本里男主有個隔著曖昧窗戶紙的青梅,但是因故刪除了該角色,如果你有意向的話,可以考慮下。”

    話說的真誠,誰不希望自己的電影叫座?劇本完整度高?路梨矜也因為關(guān)注祝君好補全了電影相關(guān)信息,導(dǎo)演說的角色原本是由個文藝片拿獎的小花出演,官宣過角色后這位小花發(fā)表了不當(dāng)恨國言論,被踢出劇組。

    直到開拍都沒能補上來救場的人,要么是咖位不夠、要么是怕得罪人。

    路梨矜恰好夠格且退圈許久,更關(guān)鍵的是,祝君好是她徒弟,閱響她有占股。

    權(quán)衡利弊后,路梨矜應(yīng)下了導(dǎo)演的邀約。

    正巧傍晚就是池妄的通告,原劇本里有一段男主偷騎父親的摩托車,帶著青梅夜奔出城的片段。

    路梨矜研讀過劇本,商量著今天就試試戲,拍戲不是唱歌,她未必行,要看緣分。

    夜里起了薄霧,籠罩整個影視基地,池妄就這么破霧而來,身姿筆挺,輪廓凌厲,他走到路梨矜的躺椅前,微微垂眸,對她道了聲,“好久不見。”

    確實很久,久到池妄在路梨矜這兒的印象,定格于五年前自己低血糖昏倒前,池妄偏頭倚窗,好瀟灑又狂妄的一句,“我不知道后悔這兩個字要怎么寫。”

    路梨矜粲然一笑,也寒暄道,“好久不見。”

    池妄伸手,拉她從躺椅上起來,干燥的掌心交錯,很輕的觸碰,讓池妄有須臾的晃神,路梨矜曾是他人生里為數(shù)不多的挫敗感來源,他親手把有過好感的女孩子送回到楚淮晏懷里,他的本心讓他選擇友誼,就再沒理由同她見面。

    舊日里那些心思隨著江水滾滾東流,再憶不起半分,于是能夠坦蕩沒芥蒂,光風(fēng)霽月地談笑、對劇本。

    路梨矜與池妄默契地沒有提到前塵,非是沒舊可續(xù),他算是自己的伯樂,卻也只能是伯樂而已。

    裹挾著潮濕空氣的晚風(fēng)撩起路梨矜的亞麻白裙,她捧著只從院落花壇里摘到的狗尾巴草,笑著沖池妄招手,然后義無反顧地跨上摩托車,摟著他的脊背將臉輕貼在肩胛處。

    不問去處、不問歸途,重關(guān)暗度,有始無終。

    只一條就過了,導(dǎo)演夸贊路梨矜很有表演天賦,只她自己明白,她只肖模仿從前與楚淮晏交往時某些時刻的自己,就足夠了。

    不是她合適角色,而是角色恰好配適于她。

    這一幕被定格成為電影海報,票房創(chuàng)造了近年青春題材新高,這是祝君好唯一的影視作品,后來她開始系統(tǒng)的學(xué)習(xí)樂曲,練習(xí)作曲與填詞。

    路梨矜地戲份不多,四天就拍攝完畢,跟祝君好擁抱告別,登房車離開劇組時,池妄撐傘,沖她擺手告別。

    小雨淅瀝,擦肩而過時,路梨矜含笑,虛虛掃過來一眼,眼下淚痣生動,池妄忽然有點疲憊,浮名浮利,勞苦費神,得到哪有失去多?

    暗掉的手機屏幕上,舒悅窈在逼問池妄:[哥你真不準備讓梨梨知道,你喜歡她嗎?]

    等到送路梨矜的房車拐角消失在視線盡頭,池妄才低頭回復(fù)妹妹:[是喜歡過她,都過去了,不被她知道,也算不朽。]

    萬眾矚目也好、臺下頒獎嘉賓也罷,連遇見都是自己先的,只是路梨矜的視線從未對自己停留。

    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

    大數(shù)據(jù)監(jiān)測到了路梨矜近日頻繁的跟池妄有接觸,為她推送了池妄翻唱的歌,大概是某年跨年舞臺的live,翻唱的也是beyond的《不可一世》。

    “誰愿壓抑心中怒憤沖動,咒罵這虛與偽與假。

    從沒信要屈膝面對生命,縱沒有別人幫……今天的他,呼風(fēng)可改雨,不可一世太囂張。”

    初見池妄時他唱得就是這首,聽得出歌唱技巧更嫻熟,偏偏少了些少年意氣在。

    終不復(fù)當(dāng)年。

    ****

    尹悅?cè)A在路梨矜的朋友圈下評論:[還在國內(nèi)的話,要不要見一面?]

    這些年她們的聯(lián)系不算多,尹悅?cè)A偏科,英語是硬傷,直到出國讀研前都沒能拿到滿意成績,接續(xù)了半年的預(yù)科,書念的吃力,時差讓她們無法及時溝通。

    人離開某個階段后,注定要跟不同路的人分別,無法再親密無間,上次聊天還是新年問候。

    路梨矜頗具遺憾的回,“我已離京,下次見?”

    尹悅?cè)A私聊回她:[我知道,但我去年畢業(yè)后留在港城工作,想問梨梨你愿不愿意來港城陪我登大帽山。]

    路梨矜不假思索地回:[要。]

    大帽山系港城最高的山峰,路梨矜小時候發(fā)誓會帶著奶奶過上好的生活,會住進半山豪宅,本科時代為了獎金參加演講比賽,主旨是我會翻過那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受限于地域,她寫了大帽山,但到如今,她都未曾真的登臨過頂峰。

    尹悅?cè)A跟她未婚夫來機場接的路梨矜,未婚夫不是周省,是尹悅?cè)A讀博時的助教,長相清俊、為人優(yōu)雅。

    尹悅?cè)A花了許多年追隨周省的步伐,畢業(yè)以后去美國讀研,但周省畢業(yè)后沒有留美,而是轉(zhuǎn)道去港城讀博,于是尹悅?cè)A又花了大力氣追去來港城,可周省仿佛從不未自己停留,他在拿到法學(xué)博士后回到美國,而尹悅?cè)A也終于停止了這種沒什么意義的追逐,她在港城遇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人,不會再跟周省見面。

    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擁有。

    路梨矜跟尹悅?cè)A全副武裝的登山,山間云霧繚繞,堅固耐風(fēng)化的火成巖與帶狀河谷見證著這它曾是活火山的事實。

    “你知道嗎梨梨。”尹悅?cè)A體力不支,一手撐著登山杖,一手把著路梨矜的手臂,“我就想起大三那會兒你崴了腳,我攙著你去上課。”

    路梨矜嘆了口氣,“然后因為不想聽課,就在我的石膏上亂涂亂畫。”

    走不動干脆原地休憩,以藍天為被、綠草為席,尹悅?cè)A嬉皮笑臉地講,“那怎么了嘛,反正你會給我劃重點,總能低空飛過的。”

    路梨矜掀起墨鏡去瞪她,“你能看到我眼睛里的鄙夷不?”

    “看不到看不到。”尹悅?cè)A搖頭晃腦。

    晃晃悠悠到午后才終于登頂,極目遠眺,新界和港島盡收眼底,層巒疊嶂、磅礴壯闊,流嵐構(gòu)成幅流動的畫幕。

    路梨矜雙手覆杖,愣了良久,青云志早成,卻沒能找到幻想里那種那種今登山頂我為峰的快意。

    大帽山的半山腰有停車場,她倆都懶得再步行,選擇乘車下山。

    一個舉著棒棒糖的小女孩笑盈盈地在車道上左顧右盼,夜間起了大霧,能見度低,環(huán)山公路上忽地有輛車疾馳而來,沒有半分減速的意思。

    “路梨矜!”伴隨著尹悅?cè)A的這聲怒喝,路梨矜下意識地撲過去,將小女孩推開,劇烈的沖擊力讓她眩暈,隨后是關(guān)節(jié)傳來的痛感,眼前滿目的白,被擁入溫暖的懷抱時,能感知到尹悅?cè)A軀體的顫抖。

    最后一絲理智催促著路梨矜講,“卡的密碼是我生日。”

    被什么針扎到,疼痛感徹底消失了,明亮的光斑透過眼皮炙烤著自己,意識渙散又模糊,隱約聽到有人在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醫(yī)療術(shù)語,路梨矜徹底陷入昏暗。

    她做了個非常漫長的夢,夢境與現(xiàn)實相反,圓滿的讓人落淚。

    從第一次見到楚淮晏開始,六歲的路梨矜因為唱詞糊弄挨罵跑出家門,獨坐在廣場邊抹眼淚的小女孩,被剛剛打完籃球的少年楚淮晏遞來只撕好包裝的草莓味可愛多。

    夢中的路梨矜不知哪來的勇氣,伸手扯住了少年籃球背心的衣角,怯怯地喊,“哥哥。”

    于是楚淮晏不顧同伴的招呼,彎腰揉了揉她的腦袋,溫柔講,“怎么了?”

    黑云壓城,雨突兀地撒下來,楚淮晏牽著她在屋檐下躲雨,把籃球拿給她當(dāng)椅子坐。

    他們從這個時候開始認識,哪怕路梨矜后來離開帝都,也有書信互通往來,不會有跟陳揚的事情,楚淮晏會阻止,也就沒有機關(guān)算盡的開始,不會誤解甄樂跟楚淮晏的關(guān)系,有那么漫長的痛苦折磨。

    她會很努力很努力,比現(xiàn)在站的更高更遠,到許多年后,終于相配,名正言順的得到圓滿……

    掌心觸碰到溫?zé)岬氖终疲绱鐡徇^,有分明的骨節(jié)和指尖的薄繭,路梨矜久違的在夢中抓住了楚淮晏的手。

    “梨梨乖,你很勇敢,痛飛飛。”溫言軟語在耳側(cè)哄著。

    眼前一片漆黑,夢境失去了色彩和畫面,只余下頗為真實的觸感和聲音,直到連觸覺都徹底消失了。

    麻藥和止痛針劑催著路梨矜陷入沉眠,她在有畫面的夢境,與觸感真實的夢境里反復(fù)游弋,直到針再度刺入肌膚的痛覺促使她意識到自己驚醒,可視線仍舊黑暗,睜不開眼睛。

    “你別激動。”尹悅?cè)A按住她虛空掙扎摸索的手,喑啞冷靜地解釋,“醫(yī)生說你因為撞擊外傷震蕩導(dǎo)致了視網(wǎng)膜脫離,已經(jīng)做完了解剖復(fù)位手術(shù),手術(shù)非常成功,送醫(yī)及時,幾乎不會影響視力,大概需要十天左右,你就能睜開眼睛了,被你救助的小女孩就膝蓋受了點傷,放心吧。”

    路梨矜松了口氣,楚淮晏在她躺回去之前,及時調(diào)整了靠枕的位置。

    尹悅?cè)A默然的看著他,這人來的特別快,從帝都帶了最有名的眼科醫(yī)生來港開飛刀。

    事急從權(quán),尹悅?cè)A跟未婚夫都不是本地人,在港城沒有太多的社會關(guān)系可以動用,為了路梨矜好,她選擇幫忙隱瞞楚淮晏的存在。

    起先是寸步不敢離開路梨矜,見到楚淮晏無微不至的照料和騙不了人的眼神后,才堪堪放下心來。

    她跟楚淮晏完全不熟,卻在短暫的相處里,感受到了這人對路梨矜的特別、和與生俱來的壓迫感。

    路梨矜的歷史病例被調(diào)取,楚淮晏翻看后臉色煞白,沉默了許久,哄著她完全睡去,才用手勢招呼尹悅?cè)A出去談?wù)劇?br />
    “你知道她給我母親捐獻骨髓的是嗎?”楚淮晏沉聲問,不怒自威。

    “……”尹悅?cè)A恍然大悟,蹙眉譏諷地反問,“原來那會兒她捐獻骨髓,是給你母親啊?”

    僵持許久后,楚淮晏嘆了口氣,懇切道,“謝謝你那時照顧她。”

    尹悅?cè)A愕然,“不是、你真不知道啊?”

    楚淮晏看向窗外,神色陰翳,以點頭代替了回答。

    隔天尹悅?cè)A去吸煙區(qū)抽煙時正撞見楚淮晏在跟人動手,青年腕上戴著佛珠手串,胸前則掛著十字架,信仰十分割裂,左右閃躲不及,臉上有一塊紅腫。

    “你一個人做不到瞞住我,還有誰?”楚淮晏寒聲質(zhì)問。

    “胡彥哥主導(dǎo)的,我知道我錯了還不行嗎?有本事你進局子打他去唄。”顧意哀嚎著躲躥。

    楚淮晏最后一拳砸偏,打在白墻上,五指指節(jié)處血肉模糊,尹悅?cè)A終于開嗓,淡漠道,“正好就醫(yī)方便,梨梨不喜歡血腥味。”*

    “知道了。”楚淮晏答。

    再聚首是在路梨矜的病床前,包扎好的楚淮晏負手而立,鼻青臉腫的顧意買了果籃,捂著冰袋喋喋不休,“小姑奶奶,你嚇死我了,你室友說你出車禍那會兒,我整個人都不好了,妹妹都換好睡衣了,我愣是轉(zhuǎn)身就走了,這可都是為了你啊……”

    人話是一句也沒有,就不該讓這犢子進病房。

    楚淮晏額頭青筋跳動,如果不是不能出聲動手,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送顧意下地獄了。

    “你別逗我笑。”路梨矜慢吞吞地講,“線會繃。”

    忍無可忍的楚淮晏拽著顧意的領(lǐng)子把人往外扯,眼神如刀,顧意毛骨悚然,連忙講,“我出去給她打個語音啊,等會進來。”

    約莫過了十來分鐘,顧意被放回來,乖順的像是個無情的處理水果機器。

    楚淮晏只剩下一只手靈活,今天的投喂終于輪到了尹悅?cè)A,這四天總是他負責(zé)喂,路梨矜看不見,偶爾需要尹悅?cè)A語音引導(dǎo)。

    失明的世界并不好受,受藥物作用,路梨矜常常難以分辨自己是否在夢中,每次病中,也總是夢到楚淮晏的。

    某天她在吃飯的過程中很恍惚的在消毒水味中嗅到一絲木質(zhì)調(diào)香水氣息,試探性地問,“悅悅,還有別人在病房嗎?”

    “我未婚夫在呢。”尹悅?cè)A掀眼皮,將原本正在通話中的語音改成了揚聲器模式,未婚夫配合的跟路梨矜“打招呼”。

    “占用你未婚妻了,不好意思。”路梨矜揶揄。

    “沒有,我才是插足你們友誼的第三者,我會擁有她的一生,借你一個月沒什么。”對方從善如流。

    事情就此被瞞過。

    “謝謝。”楚淮晏打字講。

    尹悅?cè)A回:[不必,但你要在她好之前離開。]

    楚淮晏:[我知道,但還是要謝謝你,不是我隱瞞的多好,是她選擇相信你。]

    路梨矜再度火上熱搜和娛樂新聞頭條是因為舍身救小女孩,港媒永遠無孔不入,不過她本人眼疾看不見、也不關(guān)心。

    再見光明時,視力如舊清晰,港城繁華依舊,花月正春風(fēng)。

    小女孩的母親第一時間得知路梨矜康復(fù)的消息,帶著禮品進門,尹悅?cè)A見了趕忙把枕頭扔到地上,路梨矜茫然地問她干嘛。

    大家笑著解釋,出車禍后,小女孩母親見到推出手術(shù)室的路梨矜,當(dāng)即跪倒磕了三個頭,尹悅?cè)A怕她再磕,攔不住還不如墊著點。

    “那時候我真是情急。”女孩母親尷尬的笑笑,“但是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小女孩雙手高舉著鮮花桶,眨巴著大眼睛,“謝謝姐姐救我。”

    “那你要多多吃飯,健康長大。”路梨矜輕捏女孩粉嫩臉頰,笑靨如花。

    “對了,費用?”路梨矜住的是私立醫(yī)院,價格不會便宜,她知道尹悅?cè)A會盡全力給自己最好的醫(yī)療條件,所以那會兒才掙扎著說密碼,還是擔(dān)心好友墊付。

    尹悅?cè)A聳肩,“我直接刷你的卡付的,別鬧了梨梨,在錢這方面我有必要跟你客氣嗎?”

    路梨矜對她做鬼臉,“那你請我吃飯。”

    “好好好。”尹悅?cè)A附和,“大吃特吃!”

    路梨矜早過了會確認賬單的年歲,錢于她來說僅是數(shù)字而已。

    被十幾天來短信刷下去的銀行扣費里,有一張尾號不是她的卡消費。

    ——尹悅?cè)A刷錯了楚淮晏給她的那張黑卡,使得楚淮晏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她住院。

    ****

    入伏后路梨矜終于做好決定,接受了師姐楊繁的邀約。

    楊繁這些年多在海外,經(jīng)商之余也致力于推廣中國戲劇,她想組一個劇團,留下一些東西,還缺個能唱青衣和花旦扛大梁的人,路梨矜是最優(yōu)選。

    是個好事,而且大家也都各有主要職業(yè),不會太累。

    最關(guān)鍵的是在路梨矜長達月余的考慮期內(nèi),沒有任何一個人為這件事來游說她,給到了足夠多的尊重。

    也是在她答應(yīng)后,才知道這個劇團的名字叫“澄澈”,涵蓋了老師李澄的名。

    時隔三年半,路梨矜再此亮相于公眾視野,唱得是原創(chuàng)劇本《將進酒》。

    公益票價,當(dāng)時臺下看戲的其實只坐了四排,還未滿,但是戲曲視頻卻以迅猛之勢火遍全球。

    楊繁說到做到,她并未因為《將進酒》的火而開始商業(yè)圈錢行為,而是按照最開始跟大家約定好的那樣,下次演出時間在兩個月后。

    商人歸商人,但總有片初心,不容改。

    路梨矜在清理商務(wù)郵件時本想跳過,看清發(fā)件人后又挪回去點開。

    Form:葉清

    標題:《誠邀您為我司游戲演唱bgm》

    路梨矜挑眉,她回:[你以前的微信號還用呢嗎?]

    葉清秒回,給了她個新號。

    她們約在葉清公司見面,硅谷近舊金山,從洛杉磯前往,航程不過一個鐘頭,路梨矜來美后沒想過打擾葉清的生活,葉清亦然,直到看她有意復(fù)出后,才試探著進行了商業(yè)邀約。

    邊界感良好的一對同門師姐妹。

    順利完成工作后才開始跟葉清敘舊,她比幾年前更干練,短發(fā)、化淡妝,下午茶喝到半截,拎起包講,“我得去接孩子了,你要跟我一起吃晚飯嗎?”

    路梨矜笑說,”如果你不嫌棄的話,當(dāng)然要。”

    她在小學(xué)門口見到了葉清要接的孩子,是個小男孩,長相肖似胡彥。

    路梨矜腦海里閃過當(dāng)年葉清不飲酒的片段,她離開的相當(dāng)急促,因為不能再拖,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葉清臨時有工作需要處理,在車里開語音會議,放心的把葉藺交給了路梨矜帶。

    葉藺早慧,蹬著秋千問路梨矜,“姐姐是媽咪的舊相識對嗎?你認識我爸爸嗎?”

    路梨矜輕描淡寫答,“認識,他死了。”

    葉藺聽了沒表露出傷心,人不會對從未出現(xiàn)在生命中的“稱謂”而產(chǎn)生異樣感情。

    晚飯的餐廳提供兒童娛樂場所,路梨矜跟葉清講起這茬事。

    葉清拍手稱快,“巧了,我也是這樣告訴他的。”

    對一個小孩子來講,為他塑造光輝形象但是死得早的父親,好過鋃鐺入獄的存在太多。

    她們聊央音老師的趣聞,將出國后遇到的離譜事情,說自己住所附近知道的好吃酒點,獨獨沒有提起過情感生活。

    不必提。

    “我爭取忙完帶葉藺去洛杉磯找你玩。”葉清講了結(jié)束語,“他九點差不多得躺下醞釀睡覺了。”

    路梨矜表示理解,她送別葉清跟葉藺,又折返,換了窗邊的位置獨酌。

    彎月墜進敞口酒杯里,冰塊的碎裂帶著它浮起漣漪。

    一生推窗無數(shù),究竟哪段月光最得青睞?

    ****

    18年年底,路梨矜注資在顧辭故鄉(xiāng)建立的希望小學(xué)竣工,她回國剪彩。

    航程漫長,她在頭等艙套房的床上被震感驚醒,透過舷窗看到陰沉的天幕,雨水混雜著冰雹猛烈拍打著機翼,顛簸異常。

    取下耳塞后聽見轟鳴里空乘廣播,大意是飛機意外遭遇極端天氣,進入了濃積雨云區(qū)域,請大家系好安全帶之類的安撫話語。

    閃電近在咫尺,隨著一聲刺痛耳膜的巨響,座位頂端的氧氣面罩直徑垂落下來,廣播再度響起,“請各位旅客帶好氧氣面罩保持吸氧,飛機遇到故障正在處理,大家不要驚慌,請相信機組人員,我們能夠安全落地。”

    這句話的背景是眼前亂飛的物品,在密不透風(fēng)的狹仄空間里,窗外的雨水夾雜著冰雹,時不時得閃過白光。

    路梨矜只能清醒地直面死亡或?qū)⒔蹬R這件事。

    腦海里閃過許多個片段,楚淮晏反復(fù)出現(xiàn),最終定格。

    到即將蓋棺定論的時刻,才肯直視自我的內(nèi)心。

    她抓著手機,將楚淮晏從黑名單里移出,發(fā)了句我愛你。

    飛機上的wifi已經(jīng)斷開,沒能發(fā)出去。

    仿佛過了整個世紀,穿越過積雨云區(qū)域,下降到能肉眼看到地面山巒的高度,飛行平穩(wěn)了不少,摘下氧氣面罩的瞬間,肺部被什么按壓,粗喘后才緩過勁來。

    路梨矜推開艙門,走到后排的普通艙區(qū)域,嬰兒的放聲啼哭和著乘客恐懼的驚叫充斥整個機艙,有人反復(fù)在虛空中畫著十字架,也有因為震蕩暈機的人垂頭狂吐,不少人已經(jīng)絕望的接受命運,開始著手在入境卡背面寫下遺書。

    她是中國人,回國不用填卡,所以沒筆,扶著座位的把手等到一位老人寫完,才提出了借筆的需求。

    紙也沒多余的,于是路梨矜解下自己的絲巾,顫著手一氣呵成地寫完,又將筆交給有需要的人,再倉皇地回到自己的座艙,靜候命運的降臨。

    “因為惡劣天氣導(dǎo)致飛機故障,迫降深圳寶安國際機場。”

    ……

    “請各位做好迫降準備。”

    “彎腰、低頭、緊迫用力,做好防沖撞準備!”

    “我們已安全飛抵目的地……”

    飛機落地平穩(wěn)滑行后,整個機艙爆發(fā)出激烈的掌聲,所有人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悅中,路梨矜花了很久才緩過神來,垂眸看見被攥了一路的絲巾。

    褶皺的絲巾上,字跡歪歪扭扭。

    [今日方知我是我]

    笑著嗆出了眼淚。

    隔年楚淮晏跟曲楚的生日宴上,顧意大醉,給路梨矜打視頻,她只好將窗簾拉開,讓鏡頭略過桌上的生日蛋糕通話。

    然后借著給曲楚送生日祝福的名義唱了首梅艷芳的《似是故人來》。

    “人在少年,夢中不覺,醒后要歸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雙,到底會是誰。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過去,總是最登對。

    ……

    傷喜傷悲,老病生死,說不上傳奇。

    恨臺上卿卿或臺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而在晏檸橙被碰瓷漫畫抄襲風(fēng)波時,楚淮晏很干脆利落的炸掉了相關(guān)的揣測詞條,吃瓜樂子人喜歡看這種欲蓋禰彰的感覺,鬧得更大。

    路梨矜直接拿微博大號下場轉(zhuǎn)發(fā)晏檸橙的澄清:[我曾愛過一個人,這是我跟他的故事,我有授權(quán)桃子作畫,漫畫沒有完結(jié)不是因為小說爛尾,是因為我們分手,還有事嗎?]

    造謠生事不能也有,也不敢有,陰溝里的老師害怕見到太陽。

    最開始指責(zé)晏檸橙抄襲她小說腳本橋段的作者連夜刪光微博注銷賬號跑路,心虛得讓人大跌眼鏡。

    晏檸橙帶著一箱精選水蜜桃來道謝,路梨矜和她各把沙發(fā)一端吃桃,悠然講,“沒事的,愛過楚淮晏,又不丟人。”

    “只是愛過嗎?”晏檸橙寶藍色的眼睛輕眨。

    路梨矜用沾著汁水的手去刮她鼻尖,“我再想想吧,再等等。”

    ****

    澄澈給不少戲曲演員和創(chuàng)作者提供了崗位,成立一年,推出了《將進酒》《赤壁》等四部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本子,讓戲曲再度回到大眾眼簾,受邀能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

    路梨矜是唱完一折到后臺才看到楚淮晏出事的消息,他的車在環(huán)山公路上與重型卡車相撞墜崖,目前還在搜救。

    他是京航目前的決策者,出事消息被瞞下去,全力搜救三天未果,曲楚知道這次的演出于路梨矜重要,所以沒有在事發(fā)時告知。

    “我戀人出車禍了,我要馬上回國,謝幕我參與不了了,替我跟票友們說抱歉。”路梨矜深呼吸,冷靜的和楊繁講。

    楊繁立刻握起車鑰匙,“我讓你師姐夫送你去機場,你別著急。”

    砭骨的寒刺得路梨矜顫栗,決意離開楚淮晏時想的的確是除非生死,絕不相見,可真事到臨頭,才知非也。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以為人生無限遼闊,除開楚淮晏外,有更多的事值得做,到結(jié)局這程,又覺得其余的事情都不再重要了,想見他、搞在很多事也想見,小半生努力付諸一炬也無所謂,只要能再見到他。

    事發(fā)八十六個鐘頭,楚淮晏仍未被找到,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楚家一團亂麻。

    曲楚和應(yīng)慎行負責(zé)主持大局,這些年里他們處理過太多白事,被迫熟能生巧。

    打著關(guān)心由頭來探聽風(fēng)聲的人很多,各方都盯著,路梨矜的跌撞入場幾乎坐實了楚淮晏出事的傳聞。

    多年前風(fēng)月舊聞主角,斯人已逝成定局,不必再作揣測。

    路梨矜失魂落魄的來到戲臺,老爺子走的第二年,楚家無人聽戲,戲閣繁華不復(fù)。

    觀音像下方的抽閣里,殘香受潮,再難點燃,就好像是在冥冥之中說做不到,拜我也無用,路梨矜不服,打電話找人送了盒過來,愣是燃好。

    她登臺,素衣無妝,提著一口氣放聲唱完,才開始落淚慟哭。

    沒人有空來戲臺安撫路梨矜,事出突然,試圖蠶食和瓜分一勺湯的人已然露出齒牙。

    雨季的帝都,說下就下,雷聲乍起、暴雨如注。

    東北風(fēng)斜著雨,掃了路梨矜半身,她懶得動彈,任大雨澆打。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路梨矜分不清是夢中的還是現(xiàn)實里的,她轉(zhuǎn)向聲源方,一只裹著紗布的腳與金屬拐杖入目,視線一寸寸的上挪,夢中人的臉浮現(xiàn)在眼前。

    半邊掃雨的身體被傾來的傘擋住,大雨悉數(shù)砸到對方身上。

    “哭什么呢?你男人死了啊?”楚淮晏勾唇,玩世不恭地戲謔。

    路梨矜屏住氣息,不敢眨眼,生怕對方消失。

    楚淮晏將握著傘那只手往上挪,把濕發(fā)捋到腦后,額角的紗布浸了水,又滲出些紅,人消瘦了許多,深邃眼眸里血絲遍布,左肩的傷口因為上戲臺的大幅度動作而崩開,血色順著雨水滴滴答答的落下。

    都一樣的瘋,楚淮晏活著回來第一件事,不是顧全大局,而是憑著了解找到她。

    視線逢迎的那個瞬間,路梨矜反手撐著自己起身,打掉楚淮晏的傘,不管不顧地吻上去。

    香火被風(fēng)扯滅,已不再需要誰來庇佑。

    隨便吧,只要能吻到你,其余的都是雜事一樁。

    往來反覆多少年,忘不掉,放不開,我還是愛你,那就這樣,和我糾纏。

    “說你愛我。”舌尖被咬破,路梨矜紅著眼圈,嘶聲要求。

    “我愛你。”楚淮晏單手扣住纖細的腰身,重復(fù)道,“我永遠愛你。”

    他說了許多許多次,不再親吻路梨矜,就在她換氣的間隙講,說到體力不支,再難保持站姿。

    路梨矜被他帶著摔倒在地,抹了滿手的血,喃喃抱怨,“現(xiàn)在我男人可以死了。”

    “我不。”楚淮晏摟緊她,“車禍那會兒我真以為自己快死了,但我不信,因為我堅信,我死那天,你會在我身邊。”

    路梨矜認真承諾,“我會在的。”

    就像2012年的最后一天,你撫慰嬰兒般拍著我的肩頭講“末世來臨時,我也會在你身邊”一樣。

    ——正文完,2024年8月24日,巧克力流心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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