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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噼啪——噼啪——”

    臘月二十三, 在爆竹和帶著笑意的驚呼中,伴隨著陣陣催促,在儀真縣郊往揚州府和碼頭去的三岔路,再往里走二里的地方, 熱熱鬧鬧開了羅。

    “老板你快點兒, 別磨蹭了, 誤了吉時就不好了!”

    “老板那鞋底子是不是又厚了?怪不得她走不快!”

    “快點快點,湯圓都包好了, 趕緊開張咱們好下鍋呀!”

    ……

    方荷左手挽著戴帷帽的娜仁,右手挽著梁娘子,活似三個螃蟹, 慢吞吞從客棧內出來。

    她的劉海早就蓄長,被綰進瓜皮帽里,露出了銀月似的面龐。

    修飾過后過于英氣的劍眉, 與刻意畫得凌厲些的眸子, 中和了她過于精致的鼻頭和小嘴兒, 加上喉間特地貼上的喉結,叫她變成了個清風霽月的小公子。

    這會子樊小公子左擁右抱, 看得那些伙計們別提多羨慕了, 不由得催促聲更急。

    這年頭,男人活得還沒女人瀟灑, 他們往哪兒說理去。

    聽他們酸溜溜的催,方荷眉峰一挑,笑得風流肆意。

    “催什么, 你們老板我什么時候出來,什么時候就是吉時!”

    “不趕緊說幾句好聽的,蹭蹭老板我身上的好運道, 回頭湯圓里的彩頭你們可就別想了!”

    梁娘子把她推到大門口的牌匾下頭,輕嗤,“你就吹吧,你哪兒來的好運道?”

    方荷笑嘻嘻沖梁娘子眨眼,“我能遇到阿姐,還能給咱們客棧找到如此美貌多才的老板娘,誰敢說我運道不好!”

    梁娘子:“……”油嘴滑舌的,一點好都不學!

    想是這么想,但梁娘子唇角的笑意卻怎么都落不下去,輕哼了聲,跟娜仁站到一邊,抓住垂下來的紅綢。

    方荷把梁娘子吹沒了電,得意沖酸溜溜的伙計們齜出兩排小白牙,就哄人的本事,讓他們先出來也沒用,學著點兒吧。

    眾人:“……”要不是今兒個小年,他們高低得套老板個麻袋不可。

    方荷先前往樊家莊子上去的路上,和娜仁一起路過此地,眼尖發現隱約有座農家小院。

    走近了看,發現像是很久沒人住了。

    她請梁娘子和秦叔幫著打聽了才知道,好幾年前這里住著個走街串巷的貨郎一家子。

    可惜貨郎得了重病,一家子無以為繼,只能回到鄉下老家去過活。

    這宅子離碼頭不算近,離去揚州府的官道也有點距離,做買賣的不樂意要,買宅子的又覺得偏,才只能一直放著。

    但方荷覺得正合適,離官道太近,她怕碰上南來北往的官員,還不敢買呢。

    至于做買賣嘛,酒香不怕巷子深,余生還那么長,她又不急著掙大錢。

    得知方荷愿意買這座小院,對方急著用錢,一百兩銀子就連著后頭近兩畝地的旱田一起賣給了她。

    方荷跟娜仁和梁娘子商量過后,把小院的圍墻扒了,留下先前的幾間屋子收拾出來做柴房和廚房。

    又在旁邊起了一座二層小樓,連買地帶蓋房子花了二百三十兩。

    儀真縣在揚州府下面的縣里算是條件好的,又近水,四通八達方便行商們來往,這價格不算貴。

    省下來一點銀子,本來方荷還想去官府,把旁邊空著的荒地也買下來,往后好擴張。

    一問才知道,宅基地一畝竟然要十八兩銀子,比水田就便宜二兩,她算了下那片荒地的面積,到底沒舍得。

    因為客棧小,方荷也舍得花錢,一個月房子就起好了。

    再加上那些小哥哥小姐姐們,有擅長算賬的,有口燦蓮花擅長砍價的,還有出身前朝貴族底蘊頗深的,客棧一天一個樣兒的變著。

    一進臘月,客棧就修整一新。

    方荷一看,那干脆就年前開張。

    要是有買賣,能早點攢錢買地基,沒買賣也可以借著客棧開張,不引人注目地一起過個熱鬧年。

    大家都很心動,方荷一說培訓過關,他們連小年都等不及過完,緊著就叫人算好了時辰開張。

    方荷拉住垂下來的紅綢,在大家緊張又期待的注視下,揚聲客串了一把司儀——

    “爆竹聲聲財氣旺,鴻運當頭事業興,三二一——開業大吉!”

    她和手握著手的娜仁并梁娘子一起用力,將牌匾上的‘天涯客棧’四個字露了出來。

    原本還酸溜溜的伙計,還有抿唇在一旁笑的姑娘們都歡呼出聲,互相賀喜。

    方荷不讓他們叫主子,叫他們喊老板,喊梁娘子老板娘,喊娜仁大掌柜。

    老板說了,只要大家認真干,不只有月錢可拿,客棧的干利都有他們的一份,相當于他們都是小掌柜。

    他們都沒吃過畫出來的大餅,這會子是真心感到喜悅萬分,都有種總算從苦難中掙扎出來的安心感。

    因為太激動,歡呼聲不由得就大了幾分。

    一輛從碼頭處緩緩而來的馬車,聽到動靜,停在三岔路口的邊兒上,探著腦袋往這邊看。

    趕車的高壯馬夫吸了吸鼻子,聞到了淡淡的爆竹氣息。

    他沖馬車里的人笑道:“老爺,聽動靜,好像是有新客棧開業,咱們要不要過去看看?”

    馬車內坐著的是自荊門老家出門拜訪老友,順道準備一起過年的周培公。

    馬夫也兼職護衛的周二道:“新客棧好歹沒人住過,夠干凈,應該也沒什么人,還清靜,萬一于先生出門訪友了,咱們多住幾天也無妨。”

    周培公聞言,有點心動。

    他天性好潔,在家還好說,出門在外總因客棧里各種各樣的不潔味道休息不好。

    “那就過去看看。”周培公也掀開簾子看了眼,臉上帶著淺笑。

    “正好叫咱們碰上了,也是緣分,今兒個怕是到不了小于村,在這里過個小年也不錯。”

    周二笑著誒了一聲,趕著馬車拐上了去天涯客棧的路。

    而此時,方荷和娜仁、梁娘子……還有始終安靜站在娜仁身后的云生站在旁邊,依然帶著笑看眾人歡呼,一點阻攔的意思都沒有。

    再也沒有什么要命的規矩約束著他們,自然是想笑就笑,想鬧就鬧。

    即便生活沒有以前養尊處優,但為自己而活的每一天,苦都透著甜。

    眼見快到中午,方荷起得晚,沒吃早飯,有點餓了,這才準備提醒大家去做飯。

    但她還沒開口,云生突然道:“來人了!”

    嗯?方荷肚子都暫且顧不上了,眼神放光看向遠方隱約能看到的肥羊……不,是馬車。

    她趕緊拍拍手:“好了好了,小伙子們,姑娘們,咱們來客人了,趕緊準備著!”

    梁娘子:“……”不管聽多少回,她總覺得這丫頭有點做老鴇的潛質。

    但其他人并不這么覺得,大家雖然安靜下來,神色卻肉眼可見得更興奮了些。

    天天忍著想套老板麻袋的沖動,培訓了那么久,好歹肥羊……咳咳,客人來了,他們不好好發揮,都對不住他們磨薄了的后槽牙。

    周二趕著馬車,遠遠就看見地上還沒收起來的紅綢和天涯客棧四個字,心下稍稍放松,不由得叫馬車快了點,很快就到了客棧大門前。

    “喲,這位爺您一看就氣宇不凡!”林辰再次憑著自己的腚撅開別人擠上前,沖周二熱情道。

    方荷:“……”

    她一臉懷疑人生地看向梁娘子,她說這話的時候,有這么騷氣嗎?

    梁娘子翻個白眼,搖曳著拉娜仁回去守柜臺。

    娜仁因為臉破了相,身板也不像漢人,不喜歡跟人應酬,她身后云生也沉默跟了進去。

    林辰叫人幫忙拉住馬,熱情跟周二搭話。

    “爺可是趕巧了,我們客棧新開張,今兒個不管是打尖還是住店,都有優惠,上房只需要一兩銀子!”

    周二:“……”你們明搶多好呢,還給我們一間房住,也是怪好心的。

    周培公從馬車里笑著跳下來,滿臉調侃。

    “我們瞧著不像冤大頭吧?身上也沒什么油水,可住不起黑店啊!”

    要是在揚州府府城,上房要五兩銀子也沒人說什么。

    可儀真縣的價兒,周培公與老友書信往來大概知道些。

    縣里頭的上房約莫著才八錢銀子,這又不是碼頭邊兒上,一兩銀子跟明搶也沒甚區別。

    林辰趕忙解釋,“咱們可是正經買賣人,這位爺別誤會。”

    “一兩銀子包了您二位的早飯,而且您進去看看咱們的房間就知道了。”

    “咱們洗漱用品全都是用得上好的,而且被褥一天一換,屋里一天兩回打掃,還熏了香的,比揚州府的客棧住著還舒坦呢。”

    方荷不敢把后世的東西蘇出來引人注意,可這個世道有的東西,她都做買賣了,自然要做到最好。

    比如被褥套一層被罩,方便拆洗。

    屋里打兩組衣柜,放上木頭衣架,可以掛衣服。

    洗漱和方便的地方連上竹管,直通后門處的夜香桶,免得往外抬,還方便夜香郎收走。

    后院有好幾組石臼,用木頭和繩子固定在上面,做了腳踩的簡單洗衣臺,也不叫大家干受累。

    房間里,洗漱的香胰子、牙粉、豬鬃毛牙刷都做成小份,一日一換,這都是加分項。

    能在這種地方住客棧的,多是南來北往的行商,缺錢的就少,他們更圖一個省心。

    一句話,對掙錢,方荷從來不會敷衍。

    果不其然,周培公聽了這話,頻頻點頭,連周二臉上的驚疑和警惕都落下去了。

    他們過來住新客棧,圖得不就是個舒心么?

    要這么說,一兩銀子一天,他們還是愿意住的。

    林辰叫人把馬車安置好,順便去喂馬,引著二人往里走,臉上還有點委屈呢。

    “而且咱們客棧里不光住著舒坦,每到了飯點兒,還有節目提醒大家用膳呢。”

    “這價兒非常良心了,按我們老板的話說,我們這都不掙錢,最多就掙個口碑。”

    “哦?你們東家是本地人?”周培公感興趣地問道。

    北方人都稱呼主家為東家,只有南地某些地兒,才管商號的東家叫老板。

    林辰目光閃了閃,笑著點頭:“可不是,我們老板就是儀真縣人,原本跟著家人在揚州府。”

    “后來家里人去世,就回來老家守著老宅過活,又不想坐吃山空,這才起了個營生。”

    周培公聽著林辰說話,很放松地踏入了客棧。

    一進門他和周二就聞到了好聞的花草香氣,叫二人都不由納罕。

    南地哪怕沒有北方冷,這時節普通人家也養不起鮮花,這主家老板倒是有本事。

    也沒看見有鮮花,只柜臺和與之相對的小高臺上,擺著些普通的萬年青盆栽,哪兒來的花草香?

    周培公年五十三,十九歲便做了官,才致仕不足兩載,以他多年為官的城府,也沒急著問。

    眼見林辰能說會道,還一臉委屈,周培公失笑之下,叫周二先去交了對方要求的十兩押金。

    他氣定神閑坐了下來,等著對方說的湯圓和贈送的小年飯。

    等周二回來,湯圓并著四喜丸子,將軍過橋,水晶肴肉,拌千絲,龍須春卷,還有一大碗文思豆腐湯,把桌上擺了個滿滿當當。

    負責上菜的伙計笑道:“今兒個我們的湯圓里有彩頭,貴客用的時候慢些吃。”

    “若得了彩頭,今兒個咱們就送貴客一場好戲。”

    周培公失笑,他做官多年,甚至連宮中的大宴也有幸參與過,什么好戲沒看過。

    周二也只念叨:“那還不如給我們免些房費來得實在呢。”

    伙計嘿嘿笑,“我們老板說,叫貴客高興是應當應分的,可也不能做虧本的買賣。”

    “您就當花一份兒銀子買了雙份的舒心,四舍五入也等于省錢了不是?”

    周二:“……”

    周培公被逗得大笑,“好,那我們倒是要看看能不能吃著彩頭了。”

    “要能得著彩頭,好戲無所謂,老夫倒想與貴東家喝上一杯,天涯比鄰處得遇有趣之人,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方荷餓得不行,去后面偷吃剛炸好的小銀魚去了,掀開后門的簾子進門,就聽到了周培公的話。

    她好奇地探了探腦袋,看到一個蓄著中長美須的老人家,瞧著氣度不凡,頗有些像方荷曾經見過的那些官員。

    她立刻又把腦袋縮了回去。

    除了縣令這種小官,其他當官的她敬謝不敏。

    雖然她印象里沒這人,但萬一有人見過她在康熙身邊,她卻沒注意到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到了,前幾天她竟然做了跟康熙親嘴兒的夢。

    氣得她醒過來就給自己一嘴巴,直罵自己沒出息。

    好不容易要開始過逍遙日子了,只要穩住能夠躺平的收支,她馬上就給自己和梁娘子選合適的小哥哥帶回家,只盼著最好下輩子跟康熙都別再有任何孽緣。

    方荷把負責往屋里端菜的半大小子樊易喊到身邊。

    “你來,待會兒你去跟林辰說,叫他打探打探,兩位客人是做什么的。”

    這群小孩子都是在北蒙沒了爹娘的孩子,也不想要曾經的名字,既已新生,干脆都跟著方荷如今的姓改了名字。

    樊易聞言,清脆應了一聲,進門把菜送進一層他們用餐的小包間,就跟林辰說了。

    等人到齊,留了一個先吃過的伙計在外頭候著,其他人都準備開吃的時候,林辰才匆匆自外頭進來。

    他湊到方荷耳邊:“應是當過官兒,我溜須的時候他們都沒否認,只說已經是白身好幾年了。”

    “我看那老頭兒身上有點郁氣,應該沒說謊。”

    方荷微微松了口氣,那就行。

    好幾年前原身還窩在御茶房,就算那客人能進宮,也肯定不認識原身,就更別提現在喬裝過的她了。

    放心下來后,方荷便開始張羅著叫大家先吃湯圓。

    她起身,毫無老板包袱地挓挲著胳膊,學林辰那樣撅開別人,先給梁娘子、娜仁和自己搶了三碗。

    一坐下,方荷就摩拳擦掌,舀起一個湯圓就往嘴里塞,含糊著催促。

    “快快快!誰先搶到彩頭,誰接下來一年發大財哦!”

    “喲,我吃到了!”有人突然揚聲道。

    方荷剛撐起來的小臉兒更鼓了,她趕緊咽下湯圓,“誰?誰歐得這么不做人?”

    眾人:“……”歐是啥意思?

    林辰哈哈大笑,指著外頭,“是那位周護衛,人家要老板陪著出去喝一杯呢!”

    “你快去,剩下的湯圓我們替你吃了!”

    方荷:“……客棧新規矩,老板賣藝不賣身,不陪酒!”

    大家都被逗得邊吃邊笑。

    梁娘子既好奇又促狹問:“你有什么藝可以賣?”

    連娜仁和云生都抬起頭來看她。

    方荷噎了一下,搶著又往嘴里塞了個湯圓,“我……能呲!”

    眾人:“……”快出去吧您吶!

    方荷是被梁娘子推出來的。

    好不容易遇上個應該沒見過方荷卻又當過官的,正是考驗方荷演技的時候。

    要是連未曾謀面的官兒都騙不過,往后也別出門了。

    江南這地兒別的不多,就是致仕后的官兒多,要不是娜仁早前就安排好了這邊,其他地方沒有準備,他們都不會來江南。

    周培公一抬頭,就見個身著墨綠長袍的年輕人,從小包間里踉蹌著出來,滿臉不忿,臉上忍不住掛了笑。

    這客棧到處都非常有意思,東家……老板應該也是個有趣的人。

    方荷很快就一臉什么事兒都沒發生過的模樣,從柜臺里端出一個白瓷酒壺,笑著走過來。

    周培公提前笑著起身,沖方荷拱手。

    “周昌,字培公,見過樊老板。”

    方荷笑著上前,壓著嗓音道:“小子樊紹輝,見過周先生,先生叫我書玉便可,千萬別客氣。”

    周培公示意周二接下酒壺斟酒,自個兒端起一杯,笑著打量了下眼前的年輕人。

    見她目光清正,笑容疏朗,頗有些瀟灑不羈在身上,周培公心下點頭,這性子很對他的胃口。

    他捋著胡須笑問:“書玉的字可是出自韋應物的《郡中西齋》?這字倒也符合公子如今的悠然。”

    啊?

    方荷愣了下,她一個半文盲……實在沒聽過啊!

    她訕訕舉杯:“先生折煞我了,小子哪兒有什么悠然,只是想著書中自有顏如玉,想娶個美嬌娘罷了。”

    當然,黃金屋要是也能有就最好了。

    周培公和周二:“……”

    兩人都忍不住大笑。

    周培公甚至笑得直搖頭,自嘲沖方荷賠禮。

    “是老夫的錯,許是老夫這幾年不得意,倒有些著相了,才覺得旁人都如老夫這般自擾。”

    方荷知道這身體的酒量不好,準備的是度數非常低的青梅酒。

    她喜滋滋跟著喝了一杯,無所謂地揮揮手。

    “嗐,瞧先生說的,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能庸人自擾,那就證明先生身體好得很,衣食無憂,才有工夫尋思別的不是嗎?”

    周培公:“……”這小子是在罵他吃飽了撐的,閑得慌嗎?

    方荷也覺得可能這寬慰有點陰陽怪氣,趕忙又斟了杯酒端起來往回圓。

    “我一喝酒就愛亂說話,您別跟我計較。”

    “您看我這樣的小子都能娶上美嬌娘,可見只要心里有夢,處處都是機會,先生萬不必自擾,起碼您還有才華,多著些流芳百世的書也不錯啊!”

    上輩子退休的干部不就愛寫字著書嗎?

    耿舒寧在她酒店里,做了好幾次這種退休干部沙龍聚會呢。

    周培公聽得臉上笑意更深,但笑著笑著,卻從方荷這過于直白樸拙的話里,品出了些許人生真意。

    心中有夢,處處都是機會嗎?

    他思及自己在山東任布政使時的不得志和辭官后的郁結,驀地就有些嘲笑起自己。

    他活了這把年紀,竟還沒有個胸無點墨的小子明白人生的道理,也真是白活了。

    等周培公用完了小年飯,周二出門去于家門上遞帖子,他進了小客棧的上房。

    聞著依然好聞的花草香氣,周培公坐在干干凈凈的書桌前,突然靈思如泉涌。

    這回周培公來找老友,是因那位已經入道的老友,與揚州巡撫以及江寧曹家都有來往,可以知道朝廷更多消息。

    他先前就已經從信中得知,如今大清正因三道溝一事與高麗起了爭端,也已令佟國維和索額圖北上與羅剎談判。

    可遲遲沒有好消息傳來,周培公心下便清楚,應是起了波瀾,他心下略思量了一下大清如今的局勢,猜測應當跟漠西脫不開干系。

    他雖已經辭官,但除了飽讀詩書外,還自幼習武,可謂文武雙全,身體也一直很好,很難在老家呆得住,為國為民報效朝廷的心從未淡過。

    如今胸中開闊,當下筆走蛇龍,一封飽含了效忠之心的條陳迅速躍然于紙上。

    等周二回來后,告訴自家老爺,于老道確實不在家,被請去了江寧,參加小曹大人的踐行宴。

    得知曹寅即將歸京,周培公催促他,“辛苦你跑一趟江寧,找到于老道,將我的條陳給他,讓他幫忙請曹寅替我遞上去。”

    曾身為從二品大員,即便他對官場那一套人情往來始終不太認可,可曹寅是個人精,這點面子應該會給他。

    曹寅進京時,還差三日便是康熙親耕禮的日子。

    雖龍抬頭時才下過雪,但這些時日日頭還不錯,天兒也稍稍暖和了些,街上的人不少。

    曹寅問來接他的家丁,“近些時候,京中可有什么新鮮事兒嗎?”

    家丁想了想,道:“自打正月里奴才給您遞了信兒,也沒啥大事兒。”

    “哦,對了,宮里多出來一位章佳常在,是正月里才晉位的,卻還在乾清宮沒挪地兒。”

    曹寅留在宮中的消息渠道傳信給他了,已經聽過這位新晉的寵妃。

    是顧問行從內務府剛過小選的宮女里挑出來的,一入乾清宮就得到了盛寵。

    這都封了常在,還住在乾清宮?

    曹寅不自禁有些納罕,他得到的消息說,這位常在也沒甚出彩的地兒,性子也軟。

    唯獨能說道的便是書讀得比旁人多些,在乾清宮基本上沒什么動靜。

    萬歲爺竟喜歡這樣的?

    他思及先前皇上南巡時,曾在御前伺候的那位方荷姑娘,更想不通了。

    不應該啊,他家主子就喜歡他這樣愛說會笑的,女人受寵的也是宜妃那樣張揚的,什么時候喜歡過小家碧玉?

    他覺得,自己可能是離京太久,有些不了解他家主子爺了,如此倒不急著入宮,先回府中休整。

    萬歲爺親耕要忙的事兒不少,不定有時間見他。

    曹寅打算先仔細了解一下京中如今的情形,等親耕禮結束后再入宮不遲。

    到了親耕禮這日,康熙從先農壇一回宮,就從李德全那里得知,太皇太后叫他回宮后去一趟慈寧宮。

    哪怕曹寅已經在乾清宮候著,他也只能先去慈寧宮,以防皇瑪嬤找他有急事。

    妃嬪們竟也都在。

    康熙在門口,就聽到端嬪和僖嬪正酸溜溜地擠兌章佳氏。

    皇貴妃病了沒來,貴妃面色不好看,垂著眸子不吭聲。

    惠妃和榮妃也很安靜,只有德妃一臉無奈地溫柔幫章佳氏說話,宜妃似笑非笑在一旁看笑話。

    見康熙進來,端嬪和僖嬪趕忙住了口。

    除了貴妃、惠妃和榮妃外,其他人包括德妃和宜妃眼神都亮了,娉婷軟語地蹲安行禮。

    康熙上前扶了一把臉色略有些發白的章佳氏,“身子不適就早些請太醫瞧瞧,別硬撐著。”

    章佳氏臉上帶了些許羞澀。

    孝莊含笑道:“叫你過來,是要跟你說件喜事兒。”

    “章佳氏聞著殿內的點心有些犯惡心,叫太醫來診了脈,已經有兩個多月的身孕了。”

    “自打去年三月到現在,宮里也許久沒有喜信兒了,也該叫你早點知道,高興高興。”

    宜妃微微瞇了瞇眼,德妃手中的帕子也微微發緊,眾人心里滋味兒都不怎么好受。

    自去年冬天開始,除了德妃和宜妃、萬琉哈常在,并端嬪、安嬪偶爾還能被萬歲爺召幸,剩下的恩寵都給了章佳氏。

    她們都不知道多久沒見過萬歲爺的笑臉兒了。

    德妃生的小公主才剛滿月沒多久,十一阿哥沒滿周歲,十二阿哥也才還沒百日呢,也不可能遇喜。

    她們都摸不著皇上的邊兒,真懷了老祖宗敢喜嗎?

    孝莊看著殿內表情不一的妃嬪,臉上笑意不變,只要玄燁恢復正常,別又鬧毛病,他臨幸誰她才不管。

    得不著恩寵只能證明自己無能,她巴不得都換著花樣兒,好叫這鉆了牛角尖的孫兒徹底忘了方荷。

    康熙淡淡笑著坐在孝莊下首,“確實是喜事。”

    孝莊笑著問他,“既然章佳氏有孕,不合適再待在御前,你看看遷哪個宮里比較好?”

    見康熙微微蹙眉,孝莊堅持道:“萬壽節后就是選秀,我精力不濟,你皇額娘也不愛操心這些事兒,我想著叫貴妃和四妃一起張羅這事兒,保管叫你身邊少不了人伺候。”

    康熙微微頷首,看了眼德妃:“皇瑪嬤說的是,既如此,就遷入永和宮吧。”

    宮里其他妃嬪對章佳氏怨氣都不小,章佳氏卻不像某個混賬那般能應付得來。

    還是去脾氣性子都比較溫和的德妃那里,日子能更好過些。

    宜妃含笑嗔怪道:“萬歲爺一有好事兒就只記得德妹妹,倒是把臣妾等人都給忘了。”

    太后被逗笑了,“你那里有小九一個皮猴還不夠?他正是對外頭好奇的時候,沖撞了哪個,都得找你算賬。”

    等德妃所出的小公主會走,章佳氏都生了,倒也不怕沖撞。

    宜妃笑著討饒,其他人也恰到好處地說些討喜的話,逗太后和孝莊開心,殿內氣氛很快就熱鬧起來。

    康熙臉上也噙著笑,等出來慈寧宮的大門,進了皇輦,他臉上才又恢復了平靜,仿佛一潭死水,絲毫未見又要做阿瑪的喜悅。

    等回到乾清宮,看見曹寅他才稍微高興些。

    “叫你早些回來,你竟敢拖到年后才啟程,朕看你是念著乾清宮的板子了。”

    曹寅在皇上面前一點都不見外,嘻嘻笑著打了個千兒。

    “這奴才可就委屈了,奴才可是為了給萬歲爺請回來一個能人,這才遲了些。”

    說完,他就把周培公幾番修改過的條陳呈給了梁九功。

    康熙打開一看,很快眸底就露出了精光。

    「草民深感有負圣恩,每愧不敢眠,竟徒勞困囿己心……實不應當。」

    「直至離荊門訪友,得遇拓達小友,妙語生花,啟草民于談笑之間……」

    「草民以為,高麗與羅剎,應異而待之……高麗無理,大清國強,自該揚大清威名,亦可震懾漠西。」

    「羅剎地處偏寒,亦非百姓樂居之地……不妨虛實詐之,稍加退讓,締結盟約,再待良機,處置家賊。」

    ……

    康熙仔細看完周培公的條陳,高興得連喊幾聲好。

    “朕知培公才思不輸明珠,奈何當初在萊登受挫,性子又過于耿直……朕當時忙于水師之事,沒顧得上,想起來便遺憾。”

    等到事情過去,周培公官都堅持辭了,他身為皇帝,禮賢下士也得有個度,卻是無法強行要人回來。

    “如今他可算是想通了。”康熙笑著點點曹寅,“你小子總算還做了點好事,那就由你跑一趟。”

    “你替朕傳旨,封他為……盛京右司郎中,兼任按察使一職,令他坐鎮璦輝城,輔佐佟國維和索額圖與羅剎談判一事!”

    曹寅趕忙討饒:“奴才就知道,您就知道心疼宮里的娘娘們,肯定是不會心疼奴才的,所以啊……”

    他露出個促狹的笑,“奴才提早就把培公給請來了京城,多虧了揚州府一位老道幫著勸了幾番,培公瞧著倒是比先前知變通了些。”

    康熙來了興致,“哦?培公歸鄉后的際遇倒是不凡,不管是鄉野小子還是得道高人竟都被他碰上了?”

    “朕南下的時候,倒沒見著幾個奇人,就光見著氣人的了。”

    說完,他心底猛地怔忪片刻,眼神下意識想往角落轉,但微微一頓,到底也沒去看。

    曹寅絲毫沒發現,只以為是說江南那些不懂事的文人呢,露出個諂笑。

    “奴才不辱使命,如今江南鹽引法已成,那些望族和文人世家還不如鹽商在江南的話語權高,往后您再南巡,再不必生一肚子氣咯。”

    康熙不動聲色笑著點頭:“好,若還碰上叫朕生氣的,到時候朕就扒了你的皮做燈籠!”

    等曹寅告退后,康熙一個人在弘德殿坐了會兒。

    在晚膳之前,他帶著魏珠去了景仁宮。

    魏珠有些不解,這也不是孝康皇后的冥誕,皇上怎么突然到景仁宮來了?

    直至進了景仁宮,康熙并未往主殿去,反倒繞去后殿的東偏殿。

    一進門,魏珠就愣住了。

    偏殿內全是他阿姐曾經用過的物什,就連那扇被茶水潑臟了的屏風也在。

    他臉色煞白,抖著心腸在門口就跪下了。

    私藏御前物件,哪怕是放去了乾清宮外庫,也是犯規矩,被打死也喊不了冤。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干爹有沒有被連累……

    “朕記得,今日應該是你阿姐的生辰,對吧?”康熙并未有算賬的意思,反倒淡淡問。

    魏珠愣了下,趕忙磕頭下去,“回萬歲爺,是。”

    芳荷生于三月十三,康熙是三月十八,他平靜地點燃了三炷香,插入了無字牌位前的香爐中。

    他們也算有緣,只可惜情深緣淺。

    方荷生前不曾為自己慶賀過生辰,他在她死后才知他倆生辰只差五天。

    “你去門外守著。”康熙淡淡道。

    等魏珠在門口站定,康熙特別平靜地看著那牌位,覺得自己有許多話想說,張嘴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再開口,話里的意思叫魏珠驚得后背全是汗。

    “荷兒,朕……放下了,陵寢內的骨灰,朕叫人取出來,撒在了京城外的山上。”

    她像個小地鼠一樣闖進了他的心窩子,卻也一直向往著外頭,是他一直在強求,也該放她自由了。

    “朕得承認,還是有些不甘心,有時恨不能你只是逃了,哪怕是躲起來逍遙快活去了,好歹此生我們……”他話稍稍一頓,臉上露出點無奈的笑意。

    “只怕你就是還活著,以朕的身份,此生也得辜負你。”

    “所以朕將你從妃陵送出來,放你離開,也好叫你這小混賬念朕點好,等朕來生不做皇帝了,咱們再續前緣,可好?”

    香煙裊裊,直至最后一縷煙霧散盡,殿內始終寂靜無聲。

    康熙笑著點頭,“你不說話,朕就當你答應了,朕也不必再惦記著你,只盼來生相見。”

    第52章

    “祝老板年年有今日, 歲歲有今朝!”

    “祝老板福如東海,財運滾滾,帶咱們一起發財!”

    “祝老板早生貴子,最好雙喜臨門!”

    ……

    天涯客棧一層的小包廂內,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 直把壽星公方老板哄得眉開眼笑。

    她沖大家拱手, “好說好說,財咱們一起發, 但雙喜臨門哪兒夠啊,三個也不嫌多!”

    梁娘子倚靠在一個看起來跟方荷差不多高,看起來跟女裝方荷也有三分相似的男子身上, 沖娜仁和云生笑得格外曖昧。

    好巧不巧的,梁娘子看上了給方荷做替身的樊素。

    樊素原名蘇日勒和克,曾是云生的手下, 而云生又曾經是娜仁的護衛, 當初都是一起被攆出拉克申部落的。

    也可能是梁娘子太喜歡方荷了, 反正方荷堅持這么認為,所以高高興興叫二人以樊紹輝的身份, 在龍抬頭后成了親。

    本來方荷堅持讓梁娘子雨露均沾, 倆小樊爺輪流陪睡。

    只可惜梁娘子只陪她睡了一晚,被她胳膊腿兒甩醒好幾次, 自此回了內院跟樊素雙宿雙棲,再也不肯跟方荷睡。

    娜仁被梁娘子促狹盯著,面色絲毫不變, 倒是素日里沉默寡言的云生低下了頭,從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根兒,跟被煮了似的。

    瞧得林辰他們幾個牙都快酸倒了。

    林辰小聲跟一旁的伙計嘀咕, “咱們客棧指定陽氣不足,就沒一個能抬起頭來當爺的真漢子。”

    伙計斜眼乜他,“有本事你抬去唄,只要你不怕老板不帶臟字把你罵個狗血淋頭就好。”

    客棧臘月里沒什么生意,可一過正月,儀真縣很快就熱鬧起來了。

    南來北往的行商,都指著江寧、揚州和蘇州三個大州的元宵燈會賺錢呢。

    只不過州府大,居不易,物價也高,做買賣的商人也不是都家大業大的。

    儀真縣在揚州邊兒上,離蘇州和江寧都不算遠,又有碼頭,就成了許多行商們的落腳之地。

    雖然天涯客棧不算大,可客棧干凈還熱鬧,很快就傳出了名聲去。

    到了龍抬頭時候,客棧里就基本上再也沒見過空房。

    人一多,就什么樣兒的都能碰見,還真有比方老板裝出來的更可惡的客人,氣得伙計們差點動手。

    正好那天方荷在,她下來笑瞇瞇攔了,當著滿客棧看熱鬧的客人的面兒,一個臟字兒不帶的,就把對方給罵得臉紅脖子粗。

    對方氣得動了手,方荷合理反擊,眼疾手快給了對方一個過肩摔,摔得對方好半天沒起來,還是被林辰提起來攆出去的。

    這會子林辰也想起那天的事兒,冷不丁打個哆嗦,猛搖頭。

    “算了算了,好男都不跟女斗,咱們老板不男……咳咳咳!”林辰酸話還沒說完,就見方荷挑眉看過來,嚇得被自己口水嗆到了。

    他諂笑著沖方荷拱手,麻溜躲了出去。

    方荷一看就知道林辰在說她壞話。

    他倆性子有些相似,都挺能貧,對方陰陽怪氣的表情她半只眼都能瞧得出來。

    她得意沖梁娘子眨眨眼,被梁娘子翻了個白眼,也渾不在意,依然笑得很燦爛。

    方荷上輩子其實就不怎么過生日。

    因為上輩子有件更巧的事,她爸那邊的繼女,還有她媽親生的小兒子都跟她一天生日。

    每到那一天,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分別被接過去,替兩邊慶生。

    也不知是不記得她的生日,還是兩邊的孩子不愿意跟她一起過生日,反正誰都沒提過給她過生日。

    也就奶奶和姥姥會偷偷給她塞幾百塊錢。

    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她都懷疑自己上輩子是不是挖了老方家和老何家祖墳,才會攤上這么一對爹媽。

    長大后每到生日她就會想起這件事,心里膩歪,沒什么心思慶賀,最多跟男朋友和耿舒寧他們一起吃頓飯就算了。

    穿越后就更不必提了,原身和她同一天生日,這大概也是穿越的契機之一。

    可原身比她還慘,她阿瑪想給她買生辰禮物,偷偷接了木工活兒在屋里做,給她買了一根小巧的銀簪子,在生辰那天送給了她。

    但第二天她阿瑪就在睡夢中離世了,應該是累著了。

    原身每到生辰都會聽額娘發瘋罵她,自己慢慢拼湊起來了真相,她都沒這個記憶,卻留下了對生辰的恐懼,從來不提慶賀這回事。

    可梁娘子得知她今兒個生辰,堅持帶著眾人給她辦了這么一桌好宴。

    甚至沒人跟她搶東西吃,一個個都帶著或輕或重的禮,好話不重樣兒地捧到她面前來。

    方荷以為自己對生日沒感覺,可她現在才知道,有一群真心祝福和關心她的人能一起慶賀,是真的很開心。

    她高高興興把自己撐了個肚兒圓,待得眾人出去干活兒后,從替身小樊爺懷里拉出梁娘子,抱著她胳膊不放。

    “好姐姐,你看咱都成親了,昨天我還看見云生脖子上有咬痕,想必雙喜臨門是快了。”方荷幽幽看著梁娘子。

    “你們不能不管我啊,我也要跟你們一起拼三胎!”

    梁娘子知道這家伙又飽暖思那啥了,早上就不該給這混球喝那碗補湯。

    其實從過了年開始,方荷就有些蠢蠢欲動,只不過被她和娜仁不動聲色攔了幾次。

    想必方荷看出二人的不贊同,仗著自個兒今天是壽星公,準備分頭勸說,為自己爭取一胎。

    她略有些無奈,跟方荷說了實話,“不是攔著不叫你逍遙,只是你這身子骨小時候沒養好,體內寒氣重,虧虛太多,后來還生了場大病吧?”

    方荷想到自己穿過來的原因,遲疑點了點頭。

    “可是病了后你也沒養好,就跟那紙燈籠似的,看起來光鮮,實則一戳就破。”梁娘子神色前所未有的認真。

    “再加上你先前中了箭,才傷愈不足半年,我就是華佗再世,也沒辦法叫你好得那么快。”

    “這種情況下,你能不能懷上孩子是一回事,懷了也未必留得住,生產也比尋常婦人兇險得多,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方荷聽得心底哇涼,她沒感覺自己那么虛啊,還每天都感覺精力四溢呢。

    她先前夢到跟康熙親嘴兒,還以為是自己斯德哥爾摩。

    后來卻又夢到他,甚至還有上輩子的男朋友,甚至前男友也夢到過。

    她這才明白,無他,萬物復蘇的季節到了。

    瞧瞧她這精神頭,哪兒有梁娘子說得那么嚴重?

    方荷梗著脖子滿臉不服。

    因為今兒個慶賀生辰,樊素做了小樊爺,她沒做偽裝,特地打扮得漂漂亮亮。

    這會子那白皙嬌嫩的芙蓉面上,帶上倔強小神情,怪招人憐愛的。

    梁娘子笑瞇瞇捏了捏她臉頰,“我知道你躁動,沒辦法,要給你養身子,你又不愛喝藥,湯水里就添了些性暖的藥材,你乖啊,忍忍就好了。”

    方荷:“……”你自己聽聽,你這說的是人話嗎?

    她說怎么每天都有人想方設法叫她喝湯呢,她還以為是大家討好老板,梁娘子也勸她,她就喝了。

    原來是怕叫她知道自己的身體虛得一匹?

    方荷鼓著臉兒期期艾艾看著梁娘子,“娘子,為夫一點都不諱疾忌醫,你就告訴我,我這病多久才能養好吧?”

    梁娘子:“嗯……怎么也得個三五——”

    見方荷那小嘴兒瞬間就撅得能掛油瓶了,梁娘子失笑,戳戳她額頭。

    “若你不嫌藥苦,愿意每天好好喝藥……一年,一年后我保證你活蹦亂跳,再也不會影響壽數。”

    方荷心下一驚,怪不得大家不跟她說,她都虛到短命了?

    她一臉凄風苦雨地抱住自己,遲疑問道:“那……我只要不懷孕就行是嗎?”

    只要能睡小哥哥,避孕的法子不是多得很么……

    梁娘子不耐煩了,起身白她一眼,“你見過哪個縱欲的病人活得久?”

    “你這身子本來就內虛外空,再□□外泄,怎么,你是嫌自己好日子過夠了?”

    方荷縮了縮脖子,“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但等梁娘子去了柜臺,她托著下巴,還有點不肯放棄。

    當然,她是不會主動找死啦,她惜命得很。

    但……啥病人也不耽誤跟小哥哥牽牽小手,親親小嘴兒吧?

    至于那對小哥哥而言會很難受……嗐,她不難受就行唄。

    想通以后,方荷又高興起來,開始琢磨,自己到底是吃窩邊草,還是出門尋找春天。

    陽春三月下揚州可不是說說而已。

    哪怕儀真縣只是個縣城,風景也好得很。

    因挨著官河真揚河,垂柳圍繞著河岸,點綴著生機勃勃的野花,偶爾飄一場細雨,整個縣城都宛如人間仙境。

    近郊的稻谷也都抽了苗兒,城外桃紅李白,城內小橋流水,更有小巷花開,到處都美得畫兒似的。

    她沒事兒就喜歡喬裝打扮成尋常人家的黃臉小丫鬟,帶著功夫比較好的樊易和樊素到處走動。

    心動就得行動,她立刻上了二樓特地給她和娜仁、梁娘子留出來小憩的屋里,換了男裝。

    也沒帶樊素,主要怕這耙耳朵小伙子去通風報信。

    但她也怕碰上麻煩,帶著會騎馬的樊易,從后門溜了。

    客棧生意好,二月里除掉成本和薪水后,竟然收入了四十多兩銀子。

    她咬咬牙……從太后給的黃金盒子上絞下來一小塊金子去換了銀子,買了幾畝地基,準備再起一座小樓。

    按照如今的情形,一年內就可以賺錢。

    如果多些房間可以住,再把大廳就餐的地兒闊一闊,半年內她就可以順利躺平了哩。

    她們起現在小樓的時候,都特地設計好了,到時候邊角的舞臺會被就餐區域圍繞,變成中心小舞臺。

    倆人溜出來的時候,正好到了用膳的時辰。

    披紅掛綠的一對璧人……哦,是漂亮小哥哥和臉上涂得猴兒屁股一樣的小姐姐登臺了。

    鑼鼓一敲,二人一個扭著腰間的紅綢,一個甩著手中的帕子,就開了腔——

    “三月里來,是春天兒啊!一頓不吃餓得慌~”

    “喜鵲東來嘰嘰喳喳叫啊,咱們東家過大壽咦啊嘚啊喂~”

    “真金白銀有相贈喲,客官坐好聽我們往您耳中送誒~”

    ……

    樊易聽得噗嗤噗嗤直笑。

    他每回看到臺子上熟悉的小伙伴們扭得跟蛇一樣,偏偏一點魅惑也無,唱得怪腔怪調的,就忍不住捧腹。

    方荷倚在后門邊兒上聽了會兒,聽得直點頭,臉上的笑意驕傲居多。

    她想了很久,什么節目又熱鬧,又喜慶,討人喜歡還不會引得人起歪心思,大概世間有很多,但她腦子里第一個蹦出來的就是——二人轉!

    夠喜慶,夠熱鬧,保管騷得一本正經,南來北往的客人們,有不欣賞的,卻沒有討厭的。

    這就夠了。

    二人轉版說書,二人轉版評彈,二人轉版雜耍統統安排上,主打一個叫顧客笑著把銀子往外掏。

    出來門,她還沖笑得臉通紅的樊易建議:“我看你功夫不錯,年紀小身條也還軟,回頭上去頂碗……”

    樊易猛地挺直了胸膛:“我不軟!我可硬了!真的,我哪兒都硬!”

    方荷:“……”她是被一個才十四歲的小屁孩,用車軋了一臉嗎?

    等方荷從外頭回來,梁娘子早得到風聲了,就在柜臺里似笑非笑看著她,頗有要收拾她的意思。

    方荷多識時務啊,立馬啪一下黏到了梁娘子身邊,笑嘻嘻找補。

    “我就是帶著樊易出去瞧瞧風景……”

    梁娘子冷笑:“瞧回來一個瞎子?”

    被帶回來還渾身狼狽的高壯青年佝僂了下身子,不敢抬頭。

    方荷蔫噠噠擺手,“別提了,我本來去……咳咳,看風景,但是一進城,就聽到有人在吵架,我能錯過那個熱鬧嗎?”

    梁娘子:“……”

    閑著的林辰和幾個小伙計都湊過來,聽老板臭貧。

    方荷繼續道:“我擠過去一看,好家伙,竟是兩伙人在毆打一個帥……一個殘疾人,這我能忍嗎?”

    林辰嗤笑,“我跟顧大哥過招的時候,也沒見你不忍啊!”

    林辰說的是客棧的賬房,叫顧先,以前是拉克申部落的奴隸。

    因為身強體壯,長得好看,還寫得一手好字,被部落里一個貴女看上了。

    與貴女議親的臺吉得知此事,沖過來就斷了顧先的右臂,本來還要劃爛顧先的臉,被貴女的阿布攔住了。

    當然,對方只是不愿意自己的部落被挑釁,雖然給顧先治好了傷,卻也將他攆出了部落。

    估計是找回面子,再逐出部落,讓那個議親部落的臺吉隨意報復,娜仁早盯著顧先呢,提前把他接到了林子里躲了起來。

    論功夫,顧先比林辰強。

    論識文認字,那就更強出去好幾條街。

    如果不是方荷不愿意找個上輩子男朋友的替身,其實還考慮過這位大哥呢。

    人家對她可溫柔了,打林辰她為什么要不忍?

    方荷翻了個白眼,哼哼兩聲,“還聽不聽了?”

    林辰不說話了。

    “我打聽了下才知道,原來這位喬公子是御廚之后!”

    “小喬做得一手好菜,被人重金買了回去,只是回去那人才知道他眼睛看不清楚,只能說不能做。”方荷偷偷看梁娘子一眼,不動聲色夸對方。

    “買他的人找牙人算賬,牙人非說自己也被騙了,兩伙人就一起把小喬揍了。”

    “我都問過小喬了,他只是得在熟悉的地方才能動手,不熟悉的地方,憑味道也能指點別人做出特別好吃的菜來……”

    梁娘子面無表情問:“你就說,花了多少銀子吧。”

    方荷小心翼翼伸出兩根手指。

    梁娘子:“二兩?”

    方荷晃了晃。

    “二十兩??”梁娘子聲兒有點高了,這可是他們半個月的盈利了。

    方荷心虛地又晃了晃。

    梁娘子開始找東西,“二百兩?!”

    “好好好,咱家家底兒你都帶在身上了是吧?我竟嫁了個敗家玩意兒,這日子不過——”

    “我保證能把銀子給賺回來!”她躲在林辰身后小聲喊,怕驚著樓上和房間里正休息的客人。

    也是巧了,她出門帶著銀子,一是為了去定新蓋的房子里要用的物什,二也是怕有緣人出在牙行,打算來個美救英雄。

    英雄沒救成,救回來個廚子,但她也不后悔。

    “我一看就知道他能掙錢,可能選夫婿的眼光我不如你,但論起吃和掙錢,誰也比不過我!”

    梁娘子:“……”這小混蛋是不是拐著彎兒夸自己呢?

    但她也就裝裝樣子罷了,在場沒幾個是缺過銀子的,哪怕現在窮了些,卻也不把花出去二百兩放在心上。

    反正都是方荷的銀子,她舍得其他人還能舍不得?

    但梁娘子不肯就這么放過方荷,叉腰瞪眼,“行,賺回來之前,你什么花花心思都不許有,否則我就帶著孩子改嫁!”

    方荷心想,也沒聽說這姐姐有孕啊?

    但看旁邊無辜站著的樊素……哦對,人家帶著孩子爹改嫁,跟帶著孩子也沒啥區別了。

    她有些不甘心地點頭,“行行行,都聽娘子的,我保證不再亂花銀子。”

    主要是也沒銀子了。

    新蓋的房子里要買的東西銀子都還不夠呢,還惦記什么牽手親嘴兒,有好吃的就夠了。

    好在方荷看人……或者說聞人確實有一鼻子。

    她從眼盲小帥哥喬小元身上,聞到了特別熟悉的辣椒味兒。

    要知道辣椒這會子在番邦和沿海地區才有呢,揚州應該也有,但沒人喜歡,還特別貴,很少有鋪子賣。

    就沖這味兒,她就覺得值。

    接下來的日子,她飛快跟喬小帥哥黏糊起來,腦袋挨著腦袋,耳朵貼著耳朵的,每天聊得熱火朝天。

    梁娘子和娜仁都有些納罕。

    梁娘子:“她是不是覺得買虧了,想叫人家既下廚又上床?”

    娜仁:“……那不正好?先慢慢培養感情,還有身契在,再沒有比這更省心的了。”

    梁娘子給喬小元診過脈,知他不是天生眼盲,而是去找調味料,吃錯了東西,導致眼睛看不清楚。

    以她的醫術配合針灸和藥方,一年半載的差不多能叫他恢復大半視力。

    到時候方荷身子也養好了,要是倆人能走到一塊兒去,倒是兩好并一好,也省得方荷總燥得慌。

    如此,兩人也不提了,只樂見其成。

    其他人,尤其是對方荷有點想法的林辰和顧先,起先都有些不大樂意,偶爾還會去廚房酸溜溜呲噠喬小元幾句。

    但在方荷的指點下,喬小元摸索清楚了廚房,做出第一道麻辣烤魚后,整個客棧再也沒人對喬小元說一句重話。

    甚至還有擠開方荷跟喬小元貼貼的意思。

    話就是說,男人(女人)天底下多的是,還是吃的……咳咳,一家人的和睦更重要些。

    麻辣烤魚做好了以后,方荷憑著近水樓臺,搶了一碗。

    剩下的,都被那些沒大沒小的半大小子和林辰他們幾個給搶干凈了。

    她一回頭,就見梁娘子和娜仁看著她手里的碗,無奈只能分出去三分之二,只嘗了個味兒就沒了,饞得她差點哭出來。

    比她更想哭的是客棧里的客人。

    他們還想吃呢,被那麻辣鮮香的味兒饞得要命,可等問起來,卻說在試菜,還要過陣子才能上。

    就沒有這么做買賣的!

    有人把銀子直往桌上拍,他們差錢嗎?他們差的是試菜的機會!

    方荷一聽,樂了,那感情好啊。

    她每天叫喬小元做三道菜,價高者得。

    等喬小元徹底熟悉了廚房,甚至因為視力稍稍恢復一些,出菜更快的時候,已經到了六月里,買他的銀子都掙回來了。

    方荷拉著喬小元的手保證,“只要你愿意留下,身契你自己贖回去。”

    偷聽的眾人:“……”勾搭男人都不舍得下本錢,還叫人家自己贖,嘖嘖~

    “你要是愿意跟了我,我一輩子對你好,雖然許不了你姻緣,但我能保證娃是你的。”

    “你要是不愿意,我幫你娶妻生娃,咱們往后就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我養你全家一輩子!”

    外頭林辰和梁娘子他們憋得肚子發酸。

    反正就是贖了身也得給你賣命一輩子唄?

    這抹了蜜的小嘴兒就是渣啊!

    喬小元是個內向性子,雖然長得高高大大,因自小跟著師父離群索居,所以也不太會跟人相處。

    聽到方荷這話,他臉色漲紅,急得直擺手。

    方荷還以為是沒希望了,嘴忍不住撅了起來。

    然后她就聽喬小元磕磕巴巴道:“我,我不贖身,我跟你一輩子,娃,娃是你生的就好,我愿意,愿意給你做飯……”

    說到這兒,喬小元的臉就已經紅得不行了。

    他其實不明白什么愛不愛的,但每天跟方荷一起能學到新菜,他覺得這樣一輩子就很好。

    因為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就是做菜,萬一他做菜忙起來顧不上,孩子是不是他的,他其實沒那么在意。

    看見眾人撅著腚被吸引過來的娜仁:“……”

    還有這么傻的男人?

    “這真是王八碰上了綠豆,活該他倆在一塊兒啊。”林辰喃喃道,他是甘拜下風了。

    方荷被哄得上了樓還咧著小嘴,掰著手指頭數日子。

    什么時候拉了小手,什么時候親小嘴兒,什么時候磨蹭磨蹭,然后就可以這樣那樣了誒!

    至于愛不愛的,她更不懂,也不準備再多找幾個,只要一輩子床上床下都能吃到好吃的,要什么自行車啊!

    “嘿嘿,嘿嘿……”越數她越高興,就還有九個月啦!

    戀愛慢慢談,不著急。

    梁娘子和娜仁在后頭,都被她這模樣逗得笑個不停。

    有時候方荷那自得其樂的勁兒,叫她們覺得上半輩子就像一場噩夢,醒過來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三人在樓上嘰嘰喳喳交流互相的感情狀態,主要是方荷八卦,梁娘子吐槽,娜仁聽著。

    正說得起勁兒,就聽到樓下有人在討論康熙——

    “聽聞圣上準備九月去北蒙秋狝,這會子差不多已經離京了吧?”

    “估摸著還得半個月,總得避開中元節,到時候咱們可以提早準備好江南這邊的貨北上去賣。”

    “我覺得行,皇上和大人們多不在京中,那些內宅的夫人們也放心往外撒銀子,等圣上回京了,咱還能收一批皮貨回來賣,兩不耽誤。”

    ……

    娜仁和梁娘子聽了會兒,眼神不約而同落在了方荷身上。

    并非因為提起康熙,二人太過敏感,而是因為方荷越聽底下的人說話,臉上的憂色就越重。

    這會子都開始啃手指了。

    二人對視一眼,這小混蛋不是對皇帝動了情,直到現在還沒放下吧?

    梁娘子湊近方荷,有心勸幾句:“果果……”

    方荷猛地一拍桌子,嚇得梁娘子捂著胸口直想踹她一腳。

    “你一驚一乍作甚呢?”

    方荷趕緊坐正,“我是想起來,他既然會北巡,那就一定會……”南巡。

    這倆字不用說出口,倆人也能明白。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被他身邊的人發現蛛絲馬跡,咱們得有個說辭,保證咱們能繼續逍遙下去,最差也不至于全軍覆沒。”

    娜仁沉默片刻,問她:“若真被發現了,你要是不愿意回去……”

    “我愿意啊!”方荷坦然攤開手,沖二人露出個灑脫的笑。

    “左右該享受的我都享受了,我這人你們也了解,我不會跟命過不去。”

    “如果真有那一天,只要他不犯了我的底線,換種活法兒就換種活法兒唄。”

    第一次夢到被康熙千刀萬剮的時候,她就想過這個可能。

    她從來不是會死扛的人,而且她在乎的人也越來越多,得多蠢才會雞蛋碰石頭?

    “當然啦,咱們也不能一點掙扎都不做,我有個不太成熟的想法,你們聽一聽……”

    與此同時,乾清宮這邊,站在殿外的李德全,看著提著食盒過來的烏云珠,頗為詫異。

    “嬤嬤怎么這會子過來了?萬歲爺正歇晌兒呢。”

    烏云珠笑著將提盒遞給李德全。

    “我知道,只是主子心急,等不得,叫我提前過來跑一趟,也不必非得求見萬歲爺。”

    “本來此次木蘭秋狝,主子是不打算再去的,但得知拉克申福晉病重,主子實在放心不下,改了主意,想跟著一起去。”

    “畢竟除了……主子如今還放在心上的,除了宮里幾位主子,也就只有拉克申福晉了。”

    李德全心下了然,恭敬接過食盒,笑道:“嬤嬤放心,等萬歲爺醒了,奴才保管把話一五一十帶到主子爺跟前兒。”

    烏云珠笑著遞給李德全一個荷包,回了壽康宮。

    康熙聽李德全說完后,也無甚不可。

    皇瑪嬤和皇額娘在宮里一輩子,在乎的人一個個去了,能回草原上的時候少,他很樂意奉兩人回去。

    皇瑪嬤今年身子骨見好,他都想奉皇瑪嬤也再回一趟草原。

    只是太皇太后不愿意折騰,太后本打算留下來陪著的。

    如今她又想去,康熙立刻吩咐人去壽康宮和內務府傳信。

    他們七月十八就要出發,還有半個月,準備的時間很緊張。

    只是康熙有些疑惑,除了去年,先前他怎么沒發現,太后和拉克申福晉的感情如此深厚?

    拉克申郡王是左翼車臣汗部,太后是右翼札薩克圖汗部,過去因為兩翼關系不睦,來往不多。

    太后過年過節往北蒙送節禮的時候,以往都沒給拉克申福晉送過幾回。

    不過……從去年初開始,好像就頻繁了起來。

    康熙腦海中閃過一絲隱約的靈光,但卻下意識往左翼中旗與其他部落不和,許是要與右翼勢力拉近關系這方面去深思。

    七月十八,康熙奉皇太后離京一路北上,及至八月二十三,一路舟車勞頓到了熱河行宮。

    這回行宮已經徹底建成。

    比起去歲大家只能擠在一個角落里,如今的行宮要寬敞得多,隨行的妃嬪們都能單獨住一個院落,這叫她們特別高興。

    跟別人一起住,若皇上來了,還容易叫人勾走。

    這會子她們只需要用盡渾身解數吸引皇上的注意力,能把人拉到自己院子里,就不必再擔心其他。

    康熙剛入住才新建好,頭一回迎來主人的萬壑松風殿,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迎來了諸多替主子送湯水的宮人。

    康熙:“……”

    狼煙動地的,她們怕是自個兒住的地方都還沒瞧明白,就知道膳房在哪兒了是吧?

    倒是有些像……康熙驀地一頓,沖偷笑的梁九功笑罵。

    “天兒這么熱,那些熱湯你愿意喝你喝去,叫她們都消停點兒。”

    “去拿些冰碗子來,給太后也送些過去,問問太后可還安好,叫秦新榮過去給皇額娘請個平安脈。”

    梁九功笑著躬身:“是,奴才親自去,但是叫娘娘們消停……這奴才可不敢,回頭老祖宗知道,又要賞奴才板子了。”

    康熙抬腳就要踹,梁九功趕忙嘿嘿笑著顛兒了。

    等到殿內只剩下魏珠后,康熙出了會兒神,到底還是笑著搖搖頭,將某個身影拋在腦后,先做正事。

    大清一強硬,高麗那邊很快就服了軟,已差不多算是消停下來了。

    但是羅剎卻像是塊難啃的硬骨頭,偏偏漠西還在其中搗亂。

    這回木蘭秋狝,康熙不只要在熱河練兵,去了木蘭圍場他也要練兵,震懾漠西。

    平三藩,收腹臺灣后,大清才安穩了不過兩三載,國庫不豐,將士們也需要休整,還不是跟準噶爾對上的時候。

    攤開堪輿圖,康熙獨自靜坐了許久,待得腦海中思量得差不多,他才吩咐魏珠。

    “去,叫阿蘭泰來見朕。”

    魏珠應聲往外走,梁九功提著冰碗子回來了,面色有些許微妙。

    “皇額娘身子不適?”康熙眼角余光掃到梁九功的表情,淡淡問道。

    如果太后不適,他一會兒見完阿蘭泰,得去一趟太后的芳園居。

    梁九功走近后,遲疑片刻,才小聲稟報:“回萬歲爺,太后娘娘身子還算安泰,只是剛才趙昌叫人遞了消息給奴才。”

    “他說,太后方才就派了人去探望拉克申福晉,是個眼生的。”

    “奴才瞧著,烏云珠嬤嬤……似是不知情,還在準備給拉克申福晉的禮單呢。”

    康熙慢條斯理端起茶盞,垂眸靜思。

    烏云珠是太后的掌事嬤嬤,按理說去探病這種事兒,不該瞞著烏云珠。

    可太后卻派眼生的人提前去探病,照消息傳回來的速度,應該是一下馬車就叫人去了。

    如此迫不及待……太后和拉克申福晉到底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被烏云珠,或者說不能被皇瑪嬤知道的?

    他有些許猜測,但在腦海中稍轉了一圈,就覺得自己是異想天開。

    太后無論如何不會摻和行刺一事,否則當時也不會被嚇暈。

    但無論太后和拉克申福晉瞞著什么——

    “叫趙昌派人去查。”

    康熙沉聲吩咐,眸底氤氳著無人得見的波瀾,但他聲音很冷靜。

    “告訴他,朕允許他用一切手段去查,只記得一條,不可被任何人察覺!”

    梁九功心下微驚,卻不敢多問,“嗻!奴才這就去。”

    第53章

    康熙將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練兵上。

    他每天從一睜眼, 除了批折子,用膳,午歇,就再沒個閑著的時候。

    今年木蘭秋狝, 他只帶了大阿哥胤褆和太子胤礽來, 去練兵的時候也帶著兩人一起。

    得知自己能去跟著練兵, 胤褆高興得一蹦三尺高,都顧不得跟太子別苗頭了, 激動到半夜睡不著,第二天差點起晚。

    胤礽也激動,雖然他已出閣講學, 可以跟著一起上朝聽政,但也就只聽政而已。

    他能接觸的只有不重要的請安折子,還有前朝和歷年批復過的折子, 朝堂上的事兒他還沾不上邊兒。

    能參與練兵, 在胤礽看來, 代表汗阿瑪對他的認可。

    所以哪怕頭一日,胤礽就因騎馬時候太長, 大腿內側都被磨出了血點, 也咬著牙一聲沒吭。

    胤褆見胤礽都能忍,同樣受罪的胤褆, 那牙咬得比胤礽更緊。

    可倆人不知道,這只是個開始。

    康熙將木蘭秋狝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初十。

    從八月二十四到初八為止,他們每天都天不亮就出門, 中午休息會兒又出門,披星戴月地回。

    哪怕胤褆和胤礽早就開始習騎射功夫,也有點撐不住了, 倆人加起來,大腿內側也沒一塊好皮子。

    難兄難弟甚至都顧不上先前的矛盾,從外頭回來的路上,由著貼身太監涂完藥,只恨不能抱頭痛哭。

    胤褆滿臉苦澀,問太子:“你說,汗阿瑪他每天在宮里也是養尊處優的,他就不會累嗎?”

    胤礽沖胤褆翻個白眼,“汗阿瑪上早朝之前,每天都要打一個時辰的拳好嗎?”

    “汗阿瑪可是大清巴圖魯,是八旗子弟的表率,自然什么都能做得到。”

    原本胤礽就對自家阿瑪處理朝政的手段和丘壑折服,如今他更將康熙當作天神一樣欽佩著,只盼著將來自己能成為汗阿瑪那樣的皇帝。

    胤褆這回沒反嘴,他想了想,面上也露出振奮的神色。

    選秀六月里就已結束,額娘給他定下了吏部尚書科爾坤的嫡女,明年就能成親。

    等成了親他就是個大人了,也要以汗阿瑪為榜樣,將來成為大清第一巴圖魯!

    被兩個好不容易還算和睦的兒子正吹噓的康熙,其實也躺在皇輦上,由著梁九功給他涂藥呢。

    梁九功看著皇上腿側磨破的皮子,心疼得想抹淚,“萬歲爺,練兵的事兒奴才不敢攔,可您也得顧念龍體不是?”

    “這傷還沒好,每天又添新傷,秦御醫都說了,長此以往下去,是要留疤的,回頭叫老祖宗知道了……”

    “朕心里有數。”康熙淡淡打斷梁九功的話。

    “趙昌還沒回來?”

    梁九功心里嘆了口氣,這會子也反應過來了。

    萬歲爺自打知道太后和拉克申福晉有異,心里就憋著一口氣呢,上不去下不來的,若是不找點事兒做,只怕又要像去年底那樣……

    他小心翼翼回話:“回萬歲爺,還沒回來,不過他叫人送了信兒,李德全已經給您放在龍案上了。”

    康熙不再說話。

    等到了行宮,他下令叫侍衛把胤褆和胤礽背回去,自己像沒受傷一樣,在兩個兒子仰慕的眼神中,大跨步回了萬壑松風殿。

    “萬歲爺……”李德全聽見動靜,和魏珠一起出來迎。

    康熙擺擺手,風一樣從兩人身邊過去,直接走到御案前,打開了用信鴿送回來的字條。

    但里面的內容并不是康熙想看到的。

    他眉心微蹙,趙昌說沒查到什么有用的證據。

    拉克申福晉塔娜身邊并沒有異樣,暗衛尾隨去探病的宮人到芳園居偷聽,但對方只跟太后說了塔娜的病情。

    趙昌帶著人在木蘭圍場周圍四處查訪,絲毫沒有方荷曾經出現過的痕跡。

    他面無表情將字條放在火上燃盡。

    梁九功感覺到他身上的低氣壓,心下便清楚什么都沒查出來。

    見主子一臉疲憊坐在椅子上,以扳指生抵著眉心好叫自己更清醒,他叫李德全和魏珠出去守著,小心翼翼上前。

    “萬歲爺,許是奴才那日看錯了。”

    “太后娘娘急著去探病,好確定拉克申福晉有沒有精力應付烏云珠嬤嬤也說不準,您萬不能憂思太過,怕是會傷身啊……”

    康熙放下手,若有所思盯著燭芯,倏然笑了出來。

    他站起身,微諷道:“你錯了,正是因為皇額娘太心急,才有問題。”

    如無不可對人言的事兒,皇額娘又何必瞞著烏云珠,急匆匆派人去?

    真要著急,在路上就可以光明正大派人快馬加鞭去探病。

    偏偏在明擺著有問題的時候,卻什么都沒查出來,這就是最大的破綻。

    梁九功滿頭霧水,臉上露出幾分不解,但康熙卻沒有解釋的心情,略有些放松地打了個哈欠。

    “行了,備水,明日一早啟程去圍場。”

    因康熙盯得緊,熱河這邊練兵的效果非常不錯。

    到了圍場后,在小灤河一側的草原上大練兵時,上萬大清官兵喊聲震天,幾乎震懾住了北蒙所有的部落。

    他們心下大概清楚康熙為何如此,都不自禁往漠西那邊看。

    今年噶爾丹帶著漠西王公們來得非常早,也在北蒙部落的王公里頭站著,聽著不遠處的動靜,神情莫測。

    不出康熙所料,布圍和觀圍一結束,還不等大清官兵正式開始巡邏,以備行獵,他就得到了噶爾丹派人趕回漠西傳信的消息。

    康熙心下冷笑,如果噶爾丹真敢在這種時候挑起事端,他還敬佩對方是個漢子。

    可惜,對方比草原上的狼還狡猾,只敢行暗中行刺之事。

    但他只當什么都不知道,在行獵第一日,帶著太子和大阿哥兩人打了兩只老虎,三只鹿。

    父子三人沒打到什么小獵物,被分割好的肉塊綁在馬上,眾人一開始還沒發現端倪,只以為三人是意思意思沒發力。

    但等隨行侍衛將獸首扔到地上數,噶爾丹眼神猛地縮起,差點沒忍住心中的殺意。

    除了那五個獵物外,馬匹后頭竟然還拖著三十六只狼首,這正是漠西王公來的數量。

    漠北和漠南的部落里也有人發現這一點,都悄悄打量噶爾丹和準噶爾部的神色。

    但除了策零臉上有些沒藏好的桀驁兇狠,其他人,尤其是噶爾丹,面上絲毫沒有異樣。

    甚至在得知康熙今日獵物最多時,噶爾丹在北蒙王公里頭一個單膝跪地,手放在胸前,對康熙低頭表示臣服。

    北蒙人雖受狼群困擾,但許多部落卻都以狼為圖騰,信奉實力至上的原則。

    康熙代表大清露出了崢嶸,比康熙溫和與他們交好還能叫他們信服。

    所有北蒙王公都跟著低下頭,高呼天可汗萬歲。

    康熙淡淡掃了噶爾丹一眼,心里沒有想象當中痛快。

    他知道,自己小瞧噶爾丹了。

    如果噶爾丹沖動易怒,他反倒沒那么忌憚。

    可噶爾丹比任何人都更識時務,真到了成為敵人的那一日,對方絕對會是最難纏的對手。

    康熙笑著叫大家起身,宣布自己不參與比獵,叫喀爾喀蒙古的一個護衛得了頭籌。

    康熙連連夸贊對方,班弟親王也恭敬地吹捧天可汗,篝火晚宴在友好的商業互吹中落下了帷幕。

    等康熙回到皇帳,趙昌已在帳外等著,這才叫稍稍喝了點酒的康熙興奮起來。

    他沒等趙昌跪下去,就一把抓住趙昌的胳膊,將之拽進了皇帳。

    “查得如何?”

    趙昌進了帳后,還是跪地,“奴才無能,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出任何消息。”

    康熙臉色剛沉下去,就聽得趙昌又道——

    “但奴才也不是一無所獲……”

    見趙昌抬頭左右看了眼,康熙沖梁九功揮了揮手,示意他帶人下去。

    魏珠看了趙昌好幾眼,才咬著牙跟在梁九功身后出去。

    等沒人后,趙昌膝行幾步上前,壓低了嗓音稟報,“奴才之所以什么都沒查出來,并非暗衛無能,在查探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了左翼中旗的痕跡。”

    “對方有意地將所有痕跡都收拾干凈了,林子里也被清掃過,奴才順著這條線查下去,發現對方是班弟親王的親衛。”

    康熙清楚趙昌的意思,班弟親王不可能替拉克申福晉掃尾,那就是……皇瑪嬤的手筆。

    帳內沉默了好一會兒,康熙突然低低笑了出來,甚至笑得有些喘不過氣。

    趙昌有些不解:“萬歲爺?”

    康熙拍拍趙昌的肩膀叫他起來,眸底的笑意和篤定一目了然。

    “太后有異,太皇太后也有異,你來告訴朕,那會是因為什么?”

    趙昌愣了下,接著便露出恍然神色,猜測脫口而出——

    “因為熙妃娘娘還活著!”

    不,甚至有可能是太皇太后發現皇上對方荷太上心,指使太后將人放走的,只是他不敢如此妄議。

    康熙心下也有無數猜測,可不管是皇瑪嬤所為,還是皇額娘所為,皇瑪嬤順水推舟,其實都不重要。

    那混賬還活著,她真的還活著!

    這讓康熙幾乎想放聲大笑,好叫所有人都知道,老天爺待他并沒有那么殘忍。

    但除了高興外,他心底也迅速升起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不管那混賬是因為什么離開他,她還活著,卻從來沒想過叫他知道?

    不知她聽見自己以貴妃例下葬的時候,可曾有一刻想起他心情如何?

    康熙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下來,思忖片刻,吩咐趙昌——

    “現在你只需要盯好噶爾丹和漠西的王公們,什么都不必再查。”

    “一切等朕回宮再說。”

    趙昌心里隱約知道,皇上這是怕驚動太后,或者傳到太皇太后耳朵里,會打草驚蛇,趕忙應下不提。

    康熙趕在頒金節之前回了宮,章佳貴人已經在他歸京前半個月順利生下了十三阿哥。

    所以康熙來給孝莊請安的時候,孝莊臉上帶著格外放松的笑意。

    “章佳氏是個有福氣的,也不枉你寵著她,蘇茉兒去瞧過了,小十三虎頭虎腦的,太醫說身子骨不比胤俄差。”

    十阿哥胤俄剛過完三歲生辰,可能因為貴妃沒了小公主后太過緊張,一直盯著奶嬤嬤和太醫將胤俄眼珠子似的護著

    胤俄又特別能吃,比大他近三個月的胤禟都高壯些,小牛犢子一樣,瞧著就叫人喜歡。

    如今宮里又出了個跟胤俄一樣壯實的小阿哥,對信奉多子多福的孝莊而言,再沒有比這更叫她高興的事兒。

    康熙臉上也露出笑意,他也愿意多幾個更健康的兒子。

    如此等胤礽繼位,也有更多兄弟如福全和常寧一樣為左膀右臂,是為強盛之象。

    他不動聲色笑道:“朕也覺得她有福分,如今她生了小十三,也算是有功,不如將她晉位為嬪好了。”

    “她能生出健康的小阿哥來,必然也能養好小十三。”

    孝莊聞言,臉上的笑淡了些。

    “這不合規矩。”

    “衛氏生了胤禩一年,才得封貴人。”

    “選秀進來那幾個家世不俗的,最高也才不過貴人位分,你封一個小選入宮的常在為嬪,叫旁人怎么想?”

    “朕何必考慮其他人的想法,左不過誰叫朕順心,朕就多寵著幾分就是了。”康熙一臉無所謂的模樣。

    “衛氏不曾在朕身邊伺候過,其他人與章佳氏如何比得。”

    “朕看章佳氏順眼,早想著把延禧宮收拾出來叫她住,也能離乾清宮更近……”

    “你糊涂!”孝莊冷著臉打斷康熙的話。

    “你私下里偏寵哪個哀家不管,可明面上總得一碗水端平了。”

    “這雖是宮里,家和萬事興的道理你也該知道,但凡有那左了心思的,你將章佳氏捧上去,豈不是叫小十三陷于危險之中?”

    她語氣強硬道:“等到小十三周歲,封個貴人便也罷了,叫她依然住在永和宮便是。”

    “為了小十三好,等她出了月子,就跟萬琉哈氏一樣,去大佛堂給孩子祈祈福吧。”

    既然是祈福,自然就不能臨幸了,甚至要帶著小阿哥住在大佛堂的偏殿。

    康熙總不至于到慈寧宮來幸人。

    他垂著眸子,無奈笑著搖搖頭,軟下話頭哄孝莊:“孫兒不過就是跟您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罷了,怎么可能做出叫后宮不寧的事兒來,您這也是太小瞧孫兒了。”

    孝莊蹙眉盯著康熙,康熙趕忙露出討饒的神情,又說了幾句好話,這才叫孝莊重新露出笑意。

    等康熙離開后,蘇茉兒還調侃,“主子如今愈發跟小孩兒似的,一句話不對,說風就是雨,也就是萬歲爺孝順,否則怕是得叫您訓哭咯。”

    孝莊臉上的笑淡了些,“你既說我們祖孫倆相似,可曾見過皇帝這么快服過軟?”

    康熙不過是拿章佳氏試探她罷了。

    蘇茉兒思及皇上剛從北蒙回來,湊近孝莊小聲道:“您是說……萬歲爺可能知道方荷還活著的消息了?”

    雖然太后自覺行事周密,也不曾親自做過什么,但她從十三歲入宮,就相當于是被孝莊養大的。

    孝莊想查出她都干了些什么,都不用親自審。

    只聽烏云珠說了太后和塔娜的來往,還有幾番問方荷的問題,孝莊就能肯定,那丫頭沒死,是叫太后給送走了。

    既然方荷不愿意在宮里,她也樂得成全,趁機叫人把所有痕跡都掃了個干凈,甚至連她都不知道方荷在哪兒。

    即便玄燁試探出什么來,想要查,也無從查起。

    她嘆了口氣,“由著他去吧,哀家雖說沒多少活頭了,可起碼我還活著,就不會叫他再把人帶回來。”

    “那丫頭說不準早就成親嫁人了,到時候我倒要看看,他會不會跟福臨學,叫我到了地底下也不安寧!”

    事實上,康熙確實對章佳氏無所謂情分不情分。

    她足夠安靜,也從來不會作妖,與那混賬無一處相似。

    身為皇帝,他必須要讓后宮安穩,以穩定前朝,寵幸章佳氏能叫他沒那么難受。

    他拿章佳氏試探太皇太后,并非為了試探能不能叫方荷回來,在他這里,沒有第二種可能。

    他只為確定一件事,方荷離開,到底是皇瑪嬤的手筆,還是皇額娘的手筆。

    從孝莊對章佳氏的態度來看,她并不反對自己寵信章佳氏,只是不喜歡他一碗水端不平的做法。

    思及皇瑪嬤過往的手段和性子,如果她要避免自己對誰專寵,只會將人放到自己身邊,而不是將人遠遠打發了。

    康熙基本可以篤定,是太后所為,那就好辦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康熙能做的事情,任孝莊手段再是強硬,總有無法觸及的地方。

    所以他才會等回宮后再叫趙昌去查。

    他人在宮里,想要瞞住皇瑪嬤的眼線,叫千里之外的人求助無門,只能據實以告,就容易多了。

    康熙回到乾寢宮,就直接把趙昌召到了昭仁殿,吩咐他辦三件事——

    “派人阻斷拉克申部落往和田和伊犁去的路,帶上朕的手書,必要時可借察哈爾四旗之手,壓下他們進的種馬,叫拉克申知道是朕所為。”

    “你親自去找塔娜,告訴她,若她與去歲行刺御駕一事有關,朕會廢除她所有子嗣對部落的繼承權。”

    “再叫人去札薩克圖汗部,以太后的身份向右翼施壓,這件事做得隱晦些,叫札薩克的女眷去找塔娜,明白朕的意思嗎?”

    趙昌跪地:“奴才明白。”

    這就是要明火執仗地逼供了。

    在夫家的部落受制于人,自己的子嗣可能會剝奪繼承權,甚至會波及左翼和右翼之爭的情況下,但凡塔娜還沒病糊涂,就不可能再聽太皇太后的吩咐。

    康熙面色冷漠繼續道:“還有,你私下里傳令禁衛軍,無論宮外送進來什么消息,只要是往后宮去的,都攔下來。”

    趙昌隱約察覺到皇上隱而不發的怒火,態度愈發恭敬,迅速起身去辦差。

    除此之外,康熙再沒做任何事情。

    他一如往常那般去慈寧宮請安,待章佳氏也再無不同,如常臨幸后宮。

    甚至在過年的時候,還高高興興跟福全和常寧來了一出彩衣娛親,將孝莊逗得頻頻發笑。

    及至二十六年初,宮里宮外都平靜得很,孝莊心情好,身子骨竟也好了不少,甚至偶爾還能帶著人到慈寧宮花園去賞賞景兒。

    如此,康熙也就放心在萬壽節后,開始了第二次南巡。

    他下令太子監國,從大阿哥到五阿哥一個都沒帶,妃嬪也只帶了德妃并選秀進宮的幾個小答應,輕車簡從離了宮。

    他順水而下,直往永定河去巡視河堤的時候,儀真縣這邊,方荷也迎來了梁娘子的好消息。

    “嗯……你這身子骨好得差不多了。”梁娘子將手從方荷手腕上放下來,摸著肚子沖方荷調侃。

    “可見這心里有了牽掛,你也就不嫌藥苦了,以前就純粹是折騰我呢是不是?”

    方荷笑得露出兩排小白牙,上前攬著梁娘子的肩,另一只手也摸上她已經微微隆起的肚子。

    “我到現在也不喜歡苦啊,可誰叫我快做阿瑪了呢,總不能給孩子做個壞榜樣是不是?”

    “等孩子大了,我還想帶著他騎大馬逛花……咳咳,逛縣城呢!”

    梁娘子似笑非笑拍方荷一下,“回頭你要是把我兒子教成個紈绔,我就給小喬下藥,叫他支棱不起來,你自己看著辦!”

    方荷:“……是整個人還是?”娶個這么兇的婆娘,她好難哦。

    “就叫他所有的腿兒都站不起來好了。”梁娘子慢悠悠起身,哼笑道。

    方荷迅速擺正了表情,“娘子放心,往后等孩子出生了,要是不學好,我一天照八頓地揍,保管他除了學堂,哪兒都不愛去。”

    雖然孩子的童年是欠缺了點,可為了他阿瑪的幸福,私底下再偷偷找補吧。

    梁娘子:“……”還是叫孩子離這個混球遠一點好了。

    她出門前還是吩咐了一句,“你可給我悠著點兒,藥雖然停了,補湯還得喝著,別一起了燥就沒個節制,對你和小喬身子骨都不好。”

    陰陽精氣都得養,一旦外泄太多造成虧虛,都很難徹底恢復。

    就這大半年的時間,梁娘子都不知道多少回,看見倆人手拉著手在新建好的客棧后頭那條小河邊上浪了。

    光牽手也就罷了,有回她甚至還瞧見方荷咬人家小喬的嘴巴,搞得那天所有的文思豆腐湯都是甜的,做出來的菜差點沒齁死客人。

    方荷聽了,臉上一點害臊模樣都沒有。

    她又不是也有那啥癮,而且想要完美體驗頭一回,小喬還有的學呢,她也不急著做什么。

    她殷勤將梁娘子送到門口:“回頭得麻煩娘子幫我弄些好冊子來,就是……咳咳,樊素哄你的那種,你懂吧?”

    梁娘子:“……我那都是言傳身教,哪兒來的這種冊子?”

    甭管是給誰看的避火冊子,那不都是女子討好男子的嗎?

    花樓里就更是如此。

    除非她去小倌館,且不說她還懷著身孕受不得刺激,要是叫樊素知道了,她還睡不睡覺了?

    “你自個兒想辦法!”梁娘子斬釘截鐵道。

    “我還得給你和小喬張羅個洞房花燭夜呢,沒工夫替你調教男人。”

    雖說方荷不能光明正大跟喬小元成親,但梁娘子和娜仁商量了一下,都覺得要叫喬小元無名無分跟了方荷,實在是太慘了。

    客棧已經擴了兩回,如今一個月發完月俸,扣掉成本和分給林辰他們的紅利后,好的時候能剩下八十多兩,不好的時候也有六十多兩。

    先前方荷搭進去的八百多兩銀子,差不多已經回來了,她還特地換了個小金錠,塞進裝著南珠的黃金盒子里去。

    能這么掙錢,一大半的功勞在喬小元身上。

    梁娘子和娜仁都覺得,私下里補一個拜堂儀式,好歹算是給喬小元個名分,才不算太欺負人。

    但方荷聽了梁娘子的話,遲疑了下,還是攔下了梁娘子。

    “拜堂洞房,先不急,我還想跟小喬再膩歪一陣子。”

    梁娘子了然看著方荷,“你是想等那位南巡結束再拜堂?”

    方荷沖她咧嘴笑,“什么都瞞不過我們家最漂亮最聰慧的娘子!”

    “少臭貧了。”梁娘子冷笑。

    “憑什么他三宮六院,一個接一個的孩子生著,你倒要為他守身如玉。”

    “我替你養好了身子,不是叫你拿去給臭男人糟蹋的!”

    方荷被逗得笑個不停,趕緊撫著梁娘子的肚子哄人。

    “別氣別氣,我守什么身啊,我那不是怕疼么,就算不洞房,快樂的法子多的是,姐姐最清楚了。”

    “但我也確實想等一等。”方荷依然笑著,只垂下眸子遮住眸底的平靜。

    “就算我自私對不住小喬吧,反正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好東西。”

    “若真有個萬一,處子之身也是我討價還價的本錢,能保證不管怎么活,我都能活得更好。”

    梁娘子懷了身子后,心腸比以前軟了許多,聞言鼻尖有些發酸。

    “萬一……你就一點都不委屈?”

    如果是她,好不容易過上夢寐以求的好日子,若是先前負了她的那混賬再來逼她回去,她能做出毒藥來,跟對方同歸于盡,誰也別想好。

    可方荷對此,卻一直都是大大咧咧的態度,甚至每次說起來都笑嘻嘻的,從來沒表現出任何不甘心。

    方荷立馬垂下腦袋,一臉我見猶憐的模樣,期期艾艾看著梁娘子。

    “我委屈,可委屈了,一想起來心就稀碎稀碎的呢!”

    “只是我不愿讓大家跟著擔心,所以眼淚都往肚子里流,姐姐若疼我,不如就給我弄些好冊子……哎喲!”

    方荷捂著被敲了的腦門,笑著躲開,見梁娘子恨恨擦眼角,更叉著腰笑得喘不過氣。

    “姐姐還不了解我?什么事兒在我這兒,只有好和不好,不好的我就非得想法子把它變成好,手段無所謂。”

    她笑著喘勻了氣,面上確實沒有一絲不甘。

    無他,兩輩子她都不是什么幸運的人,要遇見事兒就傷春悲秋,她早活不下去了。

    不幸運的事兒遇到的越多,她就越要過得比任何人都好,否則不是便宜了盼著她不好的人嗎?

    那她才真會氣死。

    只是等梁娘子離開前,方荷到底認真說了一句,“如果真有那天,我希望你們都能冷靜些,千萬別鬧事。”

    “因為你們聽話,我才能過好日子,姐姐幫我太多,我都數不過來了,就再多幫幫我,等下輩子我一定還。”

    也不知道是不是快來大姨媽了,或者是聽到康熙已經南下的消息,方荷心底總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昨晚她甚至又做了被康熙掐著脖子咆哮的噩夢。

    梁娘子輕嗤,“說得好像你要去死一樣,怎么,你要是去吃香的喝辣的,我還得給你燒紙錢不成?”

    能提出這么不要臉的要求,也就這小混蛋了。

    梁娘子隔空點點方荷的腦袋,也沒說應不應就走了。

    而康熙這邊,五月中就到達了江寧,依然住在曹家,問候過自己的奶嬤嬤孫氏后,他就沒再見任何人。

    趙昌回來了。

    可這回趙昌的臉色甚至比在草原那一次更嚴肅。

    康熙原本心情不錯。

    他視察過靳輔主張在宿遷、桃源和清河三縣的岸堤邊上開的中河,如今已經接上了張家口和駱馬湖。

    差不多再有一年時間,就可打通下游的平旺河入海,大大地緩解水患帶來的壓力。

    所以他看到趙昌一臉愧色,倒也沒生氣,只平靜將他叫進了書房。

    “塔娜還沒開口?”

    康熙思忖著,看樣子,拉克申部落的馬匹還算充足,那要消耗不少糧草。

    如此算下來,對方實力比以前強了不少,怪不得喀爾喀左翼會緊張。

    趙昌腦袋直往胸口扎,“拉克申福晉……開口了。”

    可還不如不說呢。

    他深吸口氣,硬著頭皮道:“塔娜頂不住三方壓力,告訴奴才,她曾經救下了自己的繼出兒媳,名為娜仁,因此得到了娜仁部落的牛馬和不少糧草,算是兩清了。”

    “先前她曾拜托娜仁替太后問熙妃話,但娜仁一直不曾回話,她平日里就藏在行獵的樹林深處……”

    趙昌的腦袋越扎越低,“后來娜仁只傳信說自己救了熙妃,但如何救的,去往何處,無人得知。”

    康熙越聽,面色就越冷,“確認她所說屬實嗎?”

    “奴才確定,奴才甚至從班弟的親衛那里得到了消息,對方只掃除了樹林里的痕跡,也沒見過娜仁。”

    “太后派人想得知熙妃的消息,因塔娜也不知道,宮人才什么都沒提。”

    康熙先前曾想過,等抓住那混賬,他定要叫她后悔離開自己身邊。

    后來南下的一路,他又漸漸想起曾經方荷陪伴在身邊的日子,慢慢地,心底那股子無名火漸消,失而復得的喜悅卻漸漸上頭。

    他想著,只要方荷愿意回到他身邊,不管她有沒有傷殘,是不是嫁人生子,他都可以既往不咎。

    但現在……呵,他終于知道了,她確實還活著,但她連一點希望都沒留給他。

    他沉默片刻,驀地伸手一掃,書桌上的所有東西都被掃落在地。

    茶盞直接飛出去,在墻上砸得四分五裂。

    梁九功和魏珠都駭然跪地,趙昌被碎片劃破了手背,卻絲毫不敢動,都趴伏在地,承受著皇上的雷霆之怒。

    外頭李德全也聽到動靜了,卻不得不抖著嗓音小聲開口——

    “萬歲爺,曹,小曹大人求見。”

    康熙面上并無暴怒模樣,只淡淡道:“叫他滾進來。”

    曹寅縮著腦袋進門,心里直懊惱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但已經到了門前,也不敢轉身就走。

    一進門,看到地上的狼藉,還有康熙面無表情卻渾身氣勢冷冽的模樣,心下就更喊著救命。

    不怕主子爺大發雷霆,就怕這種有火也不露在面上的,稍有差池就得要命。

    曹寅趕緊將南地官員求見的事兒給壓下去,腦子里緊著轉悠,驀地靈光一閃。

    他裝作無事發生的模樣笑著上前,“奴才請萬歲爺安,這是誰不長眼,惹咱們主子爺生氣啊?”

    不等康熙回答,他又撫掌道:“正巧我聽說,先前培公去過的那家客棧,名聲都傳到江寧來了,說是頗有些野趣。”

    “聽聞不管是多愁眉苦臉進門,總得捧著肚子揉著腮出門,不如奴才伺候您去瞧瞧?奴才這身皮子還留著給萬歲爺盡忠呢。”

    康熙沒有心情去瞧什么野趣,他只冷冷睨曹寅一眼。

    “你沒正經事兒可做了?”

    曹寅趕忙委屈地解釋,“哪兒能啊,是培公來信說,他那位老友也是個妙人,最擅長為人測字,據說特別準,甚至因此與南地許多文人交情匪淺。”

    “奴才是聽說,于先生有家不住,這陣子也愛去天涯客棧,住下就不走了,這才想著伺候您去瞧瞧,說不得您要能收為己用,那就是兩好并一好了不是?”

    康熙努力將希望在眼前破滅的怒火壓下去,既然是個能測字的,說不定……他闔眸將重新往上冒的希冀壓下去,起身往外走。

    “那就去瞧瞧。”

    第54章

    方荷也知道于先生, 這純粹就是個吃貨,喬小元的鐵粉。

    自三月初被麻辣烤魚俘獲后,大半時候都把客棧當家。

    聽說是自幼讀書的世家子,家里沒什么人了。

    因為姓于, 十幾年前在于家村落了腳, 蓋了好大一座宅院說是落葉歸根。

    可據林辰打探, 他根本不是于家村的人,那宅子也跟半個道觀似的, 供奉著三清道祖,時常會有人去上香。

    但于先生完全不像個老道,確實像世家養出來的浪蕩子, 上了年紀也頗有一股子風流在身上。

    最重要的是,這位快六十的于先生俊美得像個中年美大叔,短短幾個月內, 就勾得客棧好多員工見他就臉紅, 連男孩子都有!

    對方的風趣和測字的本事整個客棧都知道, 方荷好奇,前陣子去找小喬偷香后, 替這位于先生上了回菜。

    有樊素在前, 她偽裝也很好,帽子都拿皮子磨薄做的仿頭皮貼住鬢角, 從來沒人發現她不是男人。

    但于先生見了她,先接過她手中的菜,下一刻就沖她眨眼, 撫著喉結笑道:“這位……公子好興致。”

    方荷感覺對方有點本事,來了興致,請對方給她測字, 問自己是否能夠心想事成,在桌上寫了個‘命’字。

    于先生先吃兩口菜,漫不經心看了眼,臉上露出了詫異神色,仔細打量方荷好一會兒,說了一番云山霧罩的話。

    他說:“人在上,姑……姑且算老道胡說吧,您當是貴人命數才對啊。”

    “且人下一口,若口舌不修,當得叩首,您這運道……老道說不好,不說也罷。”

    方荷心想,貴人命數?是會短命的那種嗎?

    既于先生說不能說,她也沒多問,算命這種事兒,好的就叫靈驗,不好的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怕聽到什么鬧心的話,方荷笑瞇瞇道了聲慢用,就回了樓上,換了樊素出來。

    那是三月里的事兒,就在梁娘子說她養好身子之前。

    所以她才會那般叮囑梁娘子。

    如今得知康熙已經開始南巡,謹慎起見,方荷沒事兒就宅在樊家看看話本子,還省得偽裝了。

    隔天去一次客棧,去了也只叫樊素出面。

    客棧新起的小樓,用幾天時間扒了一面墻,徹底將原本的小舞臺圍繞到中央。

    她給自己在二層留了間房,也給梁娘子和女員工們休息用。

    到客棧她都直接上二樓……繼續宅。

    除了盤賬和偶爾處理點客棧的小問題,其他時候她或去廚房跟小喬膩歪會兒,或隨機拉個美人兒在屋里嗑嗑瓜子聽聽說書,過得依然很逍遙。

    昨兒個梁娘子跟樊素去了蘇州訪友,其他人也正忙,喬小元一心做菜,沒時間理她,方荷便抓住了娜仁。

    娜仁和云生依然沒成親,但倆人住到一塊兒了。

    大家知道云生從小就是娜仁的護衛,見過娜仁最美的樣子,如今在他眼里,也沒人比娜仁更好看。

    雖好奇倆人為什么不成親,但大家都很樂意看見有情人終成眷屬,也沒多問過。

    主要這倆人一個賽一個的鋸嘴葫蘆,根本問不出來。

    就連一直致力于吃瓜的方荷,也只知道娜仁早先生過孩子傷了身,怕是不易有孕。

    她猜測娜仁是怕云生想留后,給他一條退路。

    梁娘子聽了這猜測,連連冷笑,若非方荷攔著,這位狠姐差點直接給云生一服藥下去解決問題。

    但方荷勸說,萬一娜仁還能懷呢?娜仁也挺喜歡小孩的。

    梁娘子這才沒動手。

    方荷躺在娜仁有力又柔軟的腿上,叫這位看著冷厲實則溫柔的姐姐給她喂水果。

    “唔……”方荷瞇著眼吃了顆剝好的葡萄,這滋味兒,簡直比吃小喬的嘴兒更舒服。

    “阿姐~你到底為啥你不肯跟云生成親啊?”她摟著娜仁的腰蹭,聲音也跟麻花糖似的。

    “我和梁阿姐想給你好好辦一場親事,往后你若有了寶寶,也能光明正大叫你們爹娘嘛。”

    她在這里歪纏娜仁的功夫,外頭也到了舞臺上開鑼的時辰。

    這陣子江南出了個很火的話本子,叫《戲說江湖》,說的是一群江洋大盜金盆洗手后開了家酒樓后,發生的各種搞笑趣事。

    話本子是方荷的靈感。

    可惜她沒那個文筆,某天跟大家臭貧的時候提起來,顧先說自己能寫。

    他雖斷了一臂,卻練出一筆格外好看的左手書,只用一個月就寫了出來。

    南來北往的行商有認識揚州開書鋪子的東家的,聽著有趣,給送到了揚州印刷,已經在江寧、蘇州和揚州都傳開了。

    幫忙的行商人不錯,給了一筆封口費,也沒提起作者是誰,江南只知道這是一個名叫海右亭古的文人寫的。

    因名字出自杜甫《陪李北海宴歷下亭》中,大家都以為作者是山東文人,沒人往客棧這頭想。

    今兒個說到曾為匪首的女當家要拋繡球選婿,結果繡球被手底下人當成了手上蹴鞠的片段。

    所以二人轉的鑼一敲響,就引得樓上樓下都是一片叫好,顯然都是樂子人,都想看那位女當家要怎么辦。

    康熙和曹寅一行人,在叫好聲中進了門。

    剛踏進門,伙計還沒來得及迎上來,就聽到臺上唱——

    “該來的俏郎君倒是來呀,不該來的狗賊湊成了堆兒~”

    曹寅:“……”

    他沖康熙干笑:“哈哈……這是一位山東文人著的話本子《戲說江湖》,聽說很受歡迎,都傳到底下縣里來了,哈,哈哈……”

    康熙沒什么心情聽曹寅說話本子,只淡淡掃了眼舞臺上披紅掛綠扭著的兩人,聞著空氣中的花草香氣,莫名感覺有點違和。

    路上曹寅仔細說了這客棧東家樊紹輝的往事。

    樊家祖上出過揚州鄉紳,后來沒落了,樊紹輝自小沒離過揚州,娶了個花船出身的娼籍女子。

    曹寅派人查過,客棧據說是樊紹輝的娘子出主意開起來的,沒什么異樣,不然他也不敢帶康熙來此。

    一個鄉野小子,能布置出如此有雅趣的客棧?

    曹寅跟于先生素有交情,眼也尖,看見坐在角落里低頭吃菜的于老道,趕忙引著康熙過去,打斷了康熙的深思。

    “于先生,許久不見,楝亭有禮了!”曹寅笑瞇瞇走到于老道跟前摁住人,沖對方笑道。

    “這位是我們東家金爺,聽聞先生大名,特來拜訪。”

    被摁住的于隱濟:“……”今兒個出門忘給自己算一卦了。

    他勉強沖曹寅點點頭,等曹寅松開手,無奈起身拱手。

    “于隱濟見過……金爺。”

    康熙推崇漢學,自幼便飽讀詩書,臉上帶了淺笑點頭,坐在于隱濟對面。

    “‘大隱能兼濟’,先生好風骨,何不入朝,將一身本事用于濟世?”

    于隱濟既然知道眼前這位是誰,就知道敷衍不過去,只能據實以告。

    “于某祖上出身東阿,乃無垢先生之后,家訓使然,實不敢違。”

    曹寅大吃一驚。

    他與于老道相交多年,竟才知他是那位二十多歲就曾擔任前朝帝師的無垢先生之后。

    當年多爾袞和多鐸在江南犯下滔天孽罪,東阿于家與江南顧氏是最先站出來表示永不入朝,大罵朝廷的。

    康熙點頭表示了然,如今好不容易朝廷跟江南的局勢和緩許多,他也不欲節外生枝。

    “今日來尋先生,是聽聞先生測字奇準,金某想請先生測個字。”

    于隱濟有些遲疑,“金爺身份貴重,于某的微弱本事,未必算得出……”

    “無妨,先生姑且一試。”康熙表情疏淡,沾著茶水,在桌上寫了個字。

    接過梁九功手里的帕子,他定定看著于隱濟,“我欲尋人,先生可否告訴我,在哪里能尋得到人?”

    于隱濟下意識一愣,竟又是個‘命’字。

    同樣是人在上,可陽為正,陰為反,這位只會受旁人叩首,那他所欲尋之人,就只一線之隔。

    他下意識往二樓看了眼,心下震驚,更后悔出門前沒為自己算一卦。

    怪不得那日他算得那位女扮男裝的東家是鳳命,卻因其裝扮和面相,頗有虛實難測之象,才不敢多說。

    原來竟跟這位有淵源。

    但于隱濟卻不想多說,畢竟這客棧還挺得他心意,而且大清皇帝跟他于家人有什么關系?

    因自身底蘊,于隱濟也沒那么害怕康熙。

    他當即就想開口,卻不料康熙驀地站起身,順著他看過的地方看過去。

    因一直盯著于隱濟,他愣神后,眼底的詫異,還有不自覺看向二樓某個方向的細節,都被康熙一絲不差收入了眼底。

    待得看過去,康熙就發現,那里有扇半開的窗戶,似有個男人將個嬌小的女子攬在懷里,正親昵說著話。

    他慢行兩步,鼻尖又聞到飄過來的花草香,心底倏然一動,想起方荷曾在外城做過的生意。

    那混賬曾在香胰子里加入過花草露,來壓住胰子微弱的臭味兒,與這味道何其相似!

    “爺?”曹寅見狀不對,立刻走到康熙身邊問。

    康熙扭頭,看了眼懊惱地舉著手,似是想給自己一巴掌的于隱濟,冷笑出聲。

    “叫人拿我的令牌去縣衙,就說此地出了行刺御駕的要犯,疑似往天涯客棧這邊逃了,叫他們圍了這里。”

    曹寅心下一驚,他雖不清楚康熙在尋什么人,但清楚主子爺怕是發現了蛛絲馬跡,立刻叫自己的貼身隨從去辦。

    他緊跟在康熙身邊,小聲問:“爺,可要叫人將客棧里的人都押下去?”

    皇上微服出行,身邊帶著不少侍衛,客棧里最多五六十號人,看管起來不成問題。

    康熙擺擺手,心底熊熊怒火被微弱的欣喜纏繞著,叫他心窩子跳得厲害,一句話都不想多說。

    曹寅明白,這是不想打草驚蛇的意思,趕忙跟著上了二樓。

    等康熙到了開著窗戶的那間房門外,憑他良好的耳力,一點都不費力地聽到了里面傳來的聲音。

    “你就跟我說嘛,說嘛,我保證不告訴其他人,我就是心疼你嘛~”

    “你要實在不想說,我也不忍心逼你,但左右你得叫我如愿一回好不好?”

    聽到熟悉的聲音,康熙的面上沒有任何表情,眸底的情緒卻如驚濤駭浪,氤氳著誰都看不懂的復雜。

    心徹底落回了心窩子里,他甚至有種塵埃落定的虛弱感。

    所有的怒火,喜悅,不解和委屈,全在那嬌軟得幾乎摻了蜜一樣的小嗓音里消失殆盡。

    接著,一種從未出現在他身上過的恐慌和情怯,叫他連抬起腳踹開門都做不到。

    他閉上眼,勉強抬起手,沖曹寅指了指門扉。

    曹寅從小跟康熙一起長大,對康熙的性子格外了解,也發現了自家主子爺微微顫抖的手,想了想,到底沒敢踹上去,只敲了敲門。

    “誰?進來進來!”方荷從抱著娜仁胳膊晃悠的姿態,又躺回娜仁腿上,哼哼唧唧朝水果盤子努嘴。

    “我要吃那顆大的!”

    這房間外頭掛著東家自留的字樣,不會有客人進門。

    反正進來的只會是自家員工,方荷也無所謂被人看到自己這副耍無賴的姿態。

    其實林辰已經從云生那里問到,他愿意成親,只不過云生什么都聽娜仁的,方荷才會想方設法打聽。

    她真不為八卦,如果娜仁對成親一點興趣都沒有,她甚至提都不會提。

    可梁娘子成親的時候,娜仁看梁娘子婚服的怔忪眼神,還有想摸不敢摸的模樣,方荷一直記得。

    娜仁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想解開娜仁的心結,讓她后半輩子徹底圓滿,這才堅持耍無賴到底。

    門被推開的時候,她還可憐巴巴沖娜仁張著嘴,跟個大傻子似的長長‘啊’了一聲。

    打開門的曹寅:“……”

    站在一側偷偷探腦袋的梁九功:“……”

    就,真的沒認錯人嗎?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嬌小的男子,躺在格外高壯,甚至還毀了容的女人身上。

    那嬌撒得,叫人都沒眼看。

    方荷喬裝,是根據樊紹輝的相貌來的。

    膚色暗了好幾個度,眉形和眼睛與原來都不相同,看起來跟自己本身也就最多三分相似。

    所以哪怕見過方荷,曹寅也反應過來這是在找誰了,卻跟梁九功一起懷疑,也許……剛才說話的是坐著的那位也說不定?

    只有康熙,定定看著躺在娜仁腿上的方荷,眼睛一眨不眨,甚至沒有任何詫異。

    那小混帳耍無賴的本事,他在北蒙已經見識過了,卻原來她對其他人還能更甜。

    很好。

    幾個人的反應都是一瞬間的事兒,娜仁一抬頭,就看到全是不認識的男人,立馬將方荷攔腰抱到身后,滿臉警惕——

    “你們是誰?”

    方荷被嚇了一跳,從娜仁身后探出腦袋來看,一眼就掉進了康熙平靜到幾乎冷漠的眼神之中。

    哦豁,噩夢成真了。

    她心下微微發沉,拉住娜仁的胳膊:“我認識他們,故人,阿姐你先出去,叫大家該做什么做什么,我與這位故人敘敘舊。”

    娜仁聽出了關鍵,她渾身緊繃,擔憂地看向方荷。

    方荷沖她燦爛笑了笑,像真見到了許久不見的友人,轉頭非常平靜地看著康熙。

    “可以吧?”

    始終站在門外的康熙,終于踏進門,嗓音略沙啞地吩咐——

    “守住所有的出入口,讓客棧內所有客人都回房,客棧的人看管在一處。”

    等曹寅和娜仁他們安靜退出去。

    梁九功輕輕地將門關上,康熙緩步行至剛才她們坐過的地方,慢條斯理捏起一枚葡萄塞入口中。

    方荷垂眸,靜靜跪地。

    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可兩人竟都不覺得意外,氣氛也不算緊張。

    到底還是康熙先開口:“想好怎么糊弄朕了嗎?”

    “沒。”方荷老老實實回答,“本來是想好了的,但看到您就都嚇忘了。”

    她跟娜仁和梁娘子對臺詞的時候,一開始就知道,什么失憶,被擄走逃出來……這些都騙不過康熙。

    所以,她打算反其道而行之。

    康熙又往嘴里塞了顆葡萄。

    如果不吃點什么,他怕自己的憤怒和委屈,都要化作刻薄的質問扔方荷臉上去了。

    但……他竟是不敢。

    葡萄的甜汁咽進肚兒里,都變成苦澀,苦得他更清明了些。

    他怕這是一場夢,怕嚇到這小混賬,就會被驚醒。

    “你慢慢想,朕有的是時候等。”

    方荷很光棍地搖頭,“不想了,您想知道什么,只管問就是了。”

    康熙去拿葡萄的手一頓,“你是不得已離開的,還是……”

    “我自己想要離開的。”方荷直接回答了他,抬起頭叫康熙看清楚她真誠的眼神。

    “您離開后,我本想找地方躲著,被娜仁阿姐救下,我便求她幫我逃跑。”

    康熙對上方荷黑白分明的眸子,下意識垂下眸子避開她的眼神。

    接著他因這份逃避起了點惱,微微蹙眉,重新看回去。

    “為什么要離開朕?”康熙起身,覺得她跪在地上的姿勢很刺眼。

    他抓住方荷的胳膊將她提起來,另一只手迫她抬起下巴,聲音低沉得幾乎壓不住火。

    “還是你從來沒想過留下?”

    方荷與他四目相對,似是被他的話逗到,笑得渾身輕顫,“您這話太有趣了,就好像我有過選擇一樣。”

    不待康熙更怒,她又軟下聲音,“不過我確實想過一輩子留在您身邊,努力生幾個小阿哥小公主我都想好了的。”

    “為了能好好養育孩子,我往上爬的努力勁兒,您應該感覺到了呀!”

    康熙的怒火被她的話壓下去些,可聲音里的沉郁不減。

    “那你為何……”

    “因為我想活。”方荷輕聲打斷他的話。

    “權勢,財富,孩子,對我來說確實都很重要,可什么都沒有活著更重要。”

    “我想一輩子留在您身邊,是知道要是我生了反骨,日子不好過,甚至可能會死。”

    “但我沒想到,留在您身邊,會死得更快。”

    康熙被方荷話里的大膽和銳意驚了一下。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從第一次南下在龍舟上時,他就知道,方荷沒有表面看起來那么乖軟,她的刺都藏在旁人輕易看不見的地方。

    他壓下聽到她為保命才愿意留下后的不悅,緊蹙眉心。

    “什么叫會死得更快?你不信朕會護著你?”

    “不信啊。”方荷臉上的笑意甚至帶上了挑釁。

    “我從來就只信自己,您不是知道嗎?”

    雖然終于到了這一天,她是真不覺得委屈,她從跑的那一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這并不難接受。

    但美夢眼看即將成真,卻被人晃醒,她有點‘起床氣’很正常吧?

    她繼續哼笑:“其實那天在林子里,我沒想著給您擋箭,是有人絆了我一腳,您查出來了嗎?”

    “您猜,對方是要讓我立功,還是想讓我死?”

    “等到了江南后,我才知道,原來我的身子在宮里已經熬的影響壽數,活不了多少年。”

    “您身邊的御醫為我診脈那么多次,可否告知過您一個字?”

    “我膽兒小,沒那個攀龍附鳳的命,只想好死不如賴活著,就做個平頭小老百姓,很難理解嗎?”

    方荷字字如刀,輕緩卻堅定地往康熙心口上扎,扎得他將方荷緊緊拽到自己身前,想靠近她來止住那股子痛意。

    可箍住她笑得輕顫的身體,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知道馬佳榮尚不對勁,因為跟隨的暗衛給他打了手勢,叫他警惕,康熙才會帶其他人離開。

    可如榮妃所想那般,他不能憑沒有證據的事,就驀然處死功臣之后。

    至于秦新榮……康熙眸底閃過一絲殺意,他將方荷擁得更緊,額頭抵著她的,聲音輕啞得仿佛請求。

    “朕會給你個交代,往后再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可好?”

    方荷垂眸不語,當然不好,母豬又還沒學會爬樹,這位爺的屁話她敢信嗎?

    可有些話能放肆說,有些話她卻不能放肆說出口,宮里宮外,還有那么多她在乎的人呢。

    康熙沒再問,只放開方荷,輕輕拉著她的手往外走。

    方荷往后拽了一下,引得康熙回過頭,才恰到好處露出幾分緊張。

    “外頭那些人,都是娜仁阿姐給自己準備的后路,是我反復哀求,甚至拿自己與太后有舊,才求得阿姐救我,您……不會為難他們,對嗎?”

    康熙深深看她一眼,“只要你們沒做不該做的事兒,朕不會為難他們。”

    “什么叫不該做的事兒?”方荷臉上又露出個冷笑,甚至用力去抽自己被握住的手。

    “您是指我跟別人成親,還是馬上要有個孩子,還是天天跟一群男人說說笑笑的?那您不如連我一起發作了!”

    雖然方荷感覺到康熙的力道很輕,卻沒能抽出自己的手來,甚至被康熙拉進了自己懷里。

    “你……有孕了?”康熙摸著她覆部,語氣像是夢囈,但方荷總覺得自己聽到了磨牙的聲音。

    她壞心思地挑眉,低著頭不吭聲。

    康熙深吸口氣,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額角,“你這混賬倒還真是說到做到……”

    真跑外頭來給徐佳氏留個后,然后再回宮。

    氣得他想在她腚上來幾巴掌,又擔心嚇著她肚子里的孩子,憋得胸口要炸了一樣。

    他棱角分明的下顎緊了又緊,到底只嘆口氣,拉著她繼續往外走。

    “不管孩子是誰的,朕會視如己出,叫他繼承徐佳氏的門楣。”

    方荷:“……”搶別人媳婦,你還覺得自個兒挺大方?

    她眼珠子轉了轉,像模像樣撫著自己的肚子,順從跟著出了門。

    一出門,方荷就被外頭劍拔弩張的陣仗嚇了一跳。

    娜仁和云生、林辰、顧先他們,都手持刀刃,與同樣拔刀的侍衛們針鋒相對。

    連喬小元都戴著圍裙,眼神迷離地舉著菜刀,站在人群里,左右張望,試圖看清方荷到底在哪兒。

    方荷鼻尖驀地一酸,這些都是她的家人了。

    所以她更不能害了他們。

    “你們這是干嗎呢?趕緊把刀都放下!”方荷大步上前,護著肚子站到康熙前頭,大聲嚷嚷。

    “把我的貴人老爺給嚇跑了,影響我們去吃香的喝辣的,我可跟你們沒完啊!”

    眾人:“……”我們???

    娜仁他們看到方荷的動作,忍著看向喬小元的沖動,都抬起頭,張著嘴,呆呆看向方荷……的肚子。

    咱就是說,啥時候揣上的?

    他們怎么不知道呢!

    曹寅和梁九功的表情就更一言難盡,萬歲爺這是……要帶個懷孕的女人回宮喜當爹?

    且不說孩子爹樂不樂意,老祖宗就得扒了他們的皮啊!

    方荷見大家不動,眉心一豎,“怎么,我說話不好使了是嗎?再不老實點,我可要開始鬧了啊!”

    娜仁仔細打量著方荷的神色,見她表情正常,眼圈也沒紅,心下清楚康熙沒為難她,慢慢把刀收了起來。

    其他人也都跟著收起了刀,都是從苦難中掙扎出來的過來人,他們很清楚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道理。

    既然沒有選擇,他們就不會叫方荷為難,只能沉默地眼睜睜看著方荷被抱上一輛氣派的馬車,揚長而去。

    只有喬小元,舉著把菜刀,實在沒地兒收,只呆呆地遞了出去,被林辰放進了柜臺里。

    客棧依然被官兵圍著,既是借口要找行刺御駕的逆賊,這戲就得做全套。

    曹寅也留下了,他接到了主子爺的眼神示意就明白了。

    以主子爺的掌控欲,顯然方荷在這客棧里都發生過什么,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才可。

    娜仁他們不意外,該對過的臺詞,借著每回開員工會議的時候,大家演練過都不知道多少回。

    甚至什么時候該打磕巴,什么時候該眼圈發紅,他們都在扣獎金的可惡拿捏下,把演技給鍛煉了出來。

    只有喬小元回到廚房,始終一副沉默局促模樣。

    怕他心情不好過來安慰的林辰看著,有點心酸。

    “兄弟,想開點,老板一直不肯給你名分,就是怕有這一天,她如此選擇,也是為了保住你的命……”

    喬小元一臉疑惑,“我知道,梁阿姐和娜仁阿姐都跟我說過。”

    “反正往后我還在客棧,她隨時想……能回來的時候,都能吃我做的菜,要是她想我了,其實我進宮也行。”

    林辰驚悚地看了眼喬小元的下身,不自覺地夾緊了腿,對喬小元佩服得五體投地。

    “你為了老板,竟然愿意凈身???”

    艸啊,這得愛成什么樣兒……

    “師父說過,做菜一道,永無止境,迎難而上才能得到突破!”喬小元一臉認真打斷林辰的腦補。

    “而且老板懷孕了,算我欠她的,能為她做菜,叫她好好生下孩子,是我承諾過的。”

    反正他也沒想過娶妻生子,凈身對他而言也沒啥區別吧?

    只有一樁,叫喬小元還抱著腦袋,懊惱蹲在爐子跟前。

    “也沒人跟我說親,親嘴兒會懷孕啊!”

    林辰:“……”兄弟,親嘴兒確實不會懷孕,就是被人吃了豆腐而已。

    “我怎么記得聽人說過,敦倫沒這么簡單呢?可惜我有時間都用來看菜譜了,沒仔細聽。”

    林辰嘆口氣,蹲在喬小元身邊,試圖打消他凈身的沖動,有些家伙事兒丟了,可就再裝不回去了。

    “弟弟你聽我仔細跟你說道,這男女之間有的是你不知道的快樂事……”

    倆人嘀嘀咕咕的時候,方荷已從碼頭上了船,被引進了康熙的船艙內。

    她站在窗邊,遙遙看著客棧的方向,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自己的肚子,滿臉郁結。

    康熙覺得她的動作格外刺眼,冷冷問道:“在想什么?”

    “想我娘子呢。”方荷非常自然地接話,“她還懷著身孕,回頭和我那替身一回來,發現我不在了……”

    倆人可是能光明正大繼承她的家產了,就這樣梁阿姐還得罵她沒良心,好氣哦。

    康熙:“……”這混賬和她……娘子都有孕了?

    還有個替身?

    這什么亂七八糟的!

    他額角脹疼的感覺又慢慢復蘇,實在不知道跟方荷說什么,甚至不想看到她這副發愁的模樣,運了運氣,起身自個兒出去了。

    待得回到江寧后,方荷依然跟在康熙身邊,很自然地跟進了康熙的住處。

    反正這狗東西以為她有身孕了,也不可能炒她,怕什么!

    要是有太醫過來診脈,她就借口秦新榮的事兒,表示不信任對方,先拖個幾天,等梁阿姐給她遞了安全的消息再說。

    所以一進門,她就撫著肚子,大大方方坐在軟榻上,朝梁九功燦爛笑了笑。

    “梁諳達,我口渴了,您懂吧?”

    梁九功:“……”

    他悄悄看了眼被落到后頭的康熙,憋著笑躬身應了聲是,趕忙出去端茶。

    康熙又運了運氣,還是壓下去,坐在方荷身邊,看著她這不男不女的樣子,實在是難受。

    “你先去收拾一下自個兒,等朕得空再慢慢跟你說。”

    方荷巴不得他永遠沒空呢,聞言撇撇嘴。

    起身后也不行禮,只問:“那我去哪兒洗啊?”

    “春來。”康熙平靜吩咐,“伺候你家主子去凈房洗漱。”

    角落里站出來個方荷熟悉的身影,恭敬蹲身,“是。”

    方荷看見熟人,可比看見康熙親熱多了,當即就拉著春來出去洗漱,順便問問宮里最近有沒有什么新瓜。

    等到洗漱完,換上梁九功跟溫水一起送過來的嶄新瑪瑙色旗裝,春來一抬頭,就愣住了。

    去掉偽裝后的方荷,膚色白皙得像是剛剝了殼的雞蛋,唯有耳朵根附近有些微微發紅,像胭脂抹多了似的,看起來格外惹人憐。

    劉海梳上去后,方荷額頭飽滿,還有美人尖,襯得那雙水靈澄澈的眸子仿佛深山清泉一般。

    見含著笑望過來,春來覺得自個兒半邊身子都有點發酥,聲音不自覺就小了許多。

    “主子……”

    “還是叫我姑娘吧,我這身份不明,真計較起來,我就是個死人,算哪門子的主子。”方荷打斷她的話,帶著春來出門。

    她準備跟康熙問一聲,先去給她安排的房間休息會兒。

    跟康熙見面后的每一刻,她都在動腦子,罐子不能摔得太碎,人也不能太軟,還得反復思量臺詞有沒有漏洞,比跑了場馬拉松還累。

    只是一出門,方荷就碰上了扶著個宮女緩步過來的麗人,瞧著金尊玉貴的模樣,略有點眼熟,但沒見過幾回的那種。

    她略一回憶,記起來了,這是她打交道最少的那位,德妃。

    遲疑了下要不要給德妃請安,方荷想著,她都沒給康熙請安,也實在沒那個跪地蹲身的愛好,干脆就站著沖德妃笑了笑。

    德妃有些詫異,御前什么時候出了這樣好顏色的女子?

    不是曹寅送過來的吧?

    她下意識看向春來,“這位是……”

    春來蹲身行禮,“回德妃娘娘話,萬歲爺沒吩咐,奴婢不敢亂說。”

    德妃手中帕子微微一緊,卻沖方荷露出個和善的笑。

    “那我就不多問了,想必這位姑娘是剛來御前?若是有什么不湊手的,只管叫人來跟我說便是。”

    方荷失笑。

    惠妃自傲,榮妃跋扈,宜妃張揚,聽聞德妃公認脾氣最好,溫柔似水,善解人意……

    如今看來,段數確實不低。

    人家賣著善意,就把如今掌管康熙妃嬪的權力展現得明明白白,擱在后世怎么也得是高級綠茶段位。

    可惜的是,在這里德妃卻沒有個喘氣的空間,被迫茶了一輩子,才會在康熙死后突然跟發了瘋一樣跟大兒子對上,硬是絕食把自己餓死了吧?

    思及往后又要跟這些妃嬪們打交道,甚至還要比她們更茶,已經自由了一年多的方荷,心底莫名生出些許不耐煩。

    她敷衍沖德妃笑笑,一句話沒說,扭身就進了屋。

    要不是不知道自己要住在哪兒,方荷甚至想扛著火車就跑,眼不見為凈。

    但也不知怎的,德妃卻沒叫人稟報,無聲無息回了自個兒的院子。

    派人稟報求見的,反倒是快馬加鞭回來的曹寅。

    康熙去書房見曹寅。

    也不知曹寅到底查出了什么,在方荷等得愈發不耐煩的時候,康熙沉著臉夾風帶雨進了門。

    “朕倒是小瞧了你!”

    “替你那位娘子和自己選了婿還不夠,還買了人回去,大庭廣眾之下就與人卿卿我我,你真把自己當個男人了不成?”

    方荷腦袋上冒出來個大大的問號,客棧里的伙計們不會演過頭了吧?

    她耐著性子解釋,“講道理,我這虛鳳也不能攔著陪我唱戲的娘子正經嫁人生子吧?”

    “所以懷孕的確有其人,卻不是你。”康熙眼神銳利盯著方荷,一字一句道。

    “你只是養了個廚子做面首,準備坐享齊人之福是吧?”

    如果方荷真有身孕,他無論怎么生氣,都只能壓著火,不想傷了她的身子。

    可她嘴里一句實話沒有!

    曹寅派人攔下從蘇州訪友回來的梁娘子夫婦,那替身一不小心就露了餡兒。

    得知方荷并未有孕,他拽著方荷就要往臥寢內去,打算好好跟方荷算算賬。

    “您要做什么?”方荷驚恐地瞪大了眼,努力往后掙扎。

    這種情況下進去了,她還能站著出來嗎?

    康熙渾身殺意凜然,冷笑反問:“朕要做什么?你倒是提醒朕了。”

    “來人!”他怒喝出聲。

    梁九功迅速進門,就聽得康熙厲聲吩咐,“吩咐曹寅,將天涯客棧的廚子抓起來,五馬分尸,喂狗!”

    方荷的掙扎驀地頓住,面色也迅速冷了下來,腦海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啪’的一聲,斷了。

    第55章

    梁九功躬身應嗻的功夫, 方荷反手拽了把康熙,平靜出聲。

    “等等!”

    梁九功抬頭看自家主子,康熙冷著臉一言不發,顯然金口既開, 就沒有往回收的余地。

    方荷不等梁九功轉身, 冷靜看著康熙道:“萬歲爺,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看在我差點為您丟了命的份兒上, 我們先談談。”

    “如果談完了,您還想將誰五馬分尸,千刀萬剮, 悉請尊便,我絕不多說一個——啊!”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康熙攔腰抱起來。

    在她的低呼聲中, 康熙沉著臉扔下兩個字, 就踹門進了臥寢。

    “等著!”

    梁九功被嚇得一哆嗦, 望了望外頭的天兒,這都快晚膳時候了……也算是天黑了吧?

    瞧著萬歲爺這模樣, 像是要臨幸方荷, 按規矩來說,旁邊得有宮人伺候著。

    可他分明瞧著, 這倆祖宗完全不像要好好敦倫的模樣,他哪兒敢叫人進來,萬一聽到什么不該聽的……

    咬咬牙, 梁九功殺雞抹脖子地沖李德全和魏珠比劃,叫倆人守著門外,盡量別叫人靠近。

    他自個兒則站在門口, 伸長耳朵聽著里頭的動靜,以便叫水或叫太醫。

    魏珠見到自家阿姐回來,又高興又擔憂,本是恨不能時刻伺候著方荷,好問問她這些時日到底過得如何,這會子也麻溜出了門。

    眼下不是敘舊的好時候,他還是再等等好了。

    三人嚴陣以待的時候,康熙大跨步來到床前,將方荷扔進明黃色的被褥里。

    這事兒方荷有經驗了,她打個滾翻身靠墻坐著,看康熙的神情滿是警惕。

    “放心,朕還不至于饑——”康熙看著方荷那張如嬌花一樣的面容,有些說不下去。

    這還是在清醒的時候,方荷第一次露出自己整張臉,似是比記憶中更好看了些。

    就光那雙氣到發紅的眸子,就叫他心里的怒火有些難以為繼。

    他微微側首,控制著不叫自己心軟,面上露出幾分譏諷。

    “你不是要談?舌頭叫狗吃了?”

    方荷深吸了口氣,努力將聲音放緩,“我想知道,曹寅到底跟您胡說八道了些什么,我可從來沒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

    康熙不想太刻薄,可他心底的憤懣卻忍不住從心底往外沖。

    “你是沒做見不得人的事兒,你光明正大跟梁氏共享一個夫君,還守著客棧那么多人調戲客棧里的廚子,你還記得自己是個女子嗎?”

    方荷咬咬唇內側,繼續壓制怒氣,她其實不想吵架,重要的是叫康熙把火發出來,解決問題。

    她只平靜解釋,“樊素是梁阿姐的夫君,我跟他沒有首尾。”

    “至于廚子,我既已逃出生天,想成親生子,提前試試對方對我有沒有感覺,我覺得這并不過分……”

    “你還想做什么?”康熙驀地探身,將方荷拽過來,用手掐住她的下顎,聲音幾乎壓制不住怒氣。

    “枉朕一直惦念著你……你——”把朕又當成了什么人!

    他不想問出跟怨夫一樣的話,怒氣更甚,“徐芳荷,你是不是跟娼籍女子待久了,就忘了女子的本分!”

    不管是康熙這帶著壓迫的動作,還是他這羞辱梁娘子的話,都叫方荷再也壓不住自己的脾氣。

    其實吵一架也行……她驀地伸出腳,一腳往康熙下腹踹過去,引得康熙心下一驚,險險避開。

    他驚得幾乎忘了生氣,“你不想活……”

    “皇上惦念著我,也不耽誤宮里又出了個小阿哥不是嗎?”方荷冷冷地打斷康熙的話。

    “哦,我還忘了選秀,宮里怕是又進了不少花骨朵兒似的佳人,您怎么惦念我的?”

    “是在惦記著我的時候臨幸她們的嗎?那我還真是謝謝您惦念著我,這可真是叫人惡心!”

    外頭梁九功趕心底猛地一哆嗦,恨不能把耳朵剁了去。

    饒是知道這小祖宗喜歡語出驚人,但他也沒料到,出宮一年多,她竟是越來越驚人。

    他趕緊出門,叫李德全和魏珠將人攆得更遠一些,生怕叫人聽見。

    方荷上輩子很少發脾氣,因為她氣上頭說話會專往人的痛腳處戳,連耿舒寧那種牙尖嘴利的都被她氣得無能跳腳過。

    這會子康熙的臉色也非常好看,黑里透著青,死死瞪著方荷,像是要吃人一樣。

    他想解釋,自己若為方荷守身如玉,那她‘生前’在乎的所有人都會因此而受無妄之災,朝堂也會生亂。

    但他屬于帝王的驕傲不允許他解釋,只咬著后槽牙,將聲音逼出嗓子眼。

    “你一個女子跟朕比?”

    方荷冷笑,“是,我身份卑微,在您眼里只是個奴才秧子,確實跟皇上比不得,那您干嘛屈尊降貴惦記我?”

    “您所以為的深情,到底是臨門一腳卻求而不得,還是真愛我愛得不可自拔?”

    康熙越聽越生氣,也不可置信,“你就是這么想朕的?朕以前對你還不夠好?”

    御前哪兒有人跟她一樣,規矩不知道犯了多少,卻從來沒被真正地罰過……

    既然要吵架,那方荷那一肚子火也不打算憋著了。

    “待我好?又是毒酒又是風吹雨打的伺候著,菜都不叫我多吃幾個,我在您眼里算個人嗎?我就是個玩意兒罷了!”

    “我在想,哦,我死了,您情意倒一天比一天深,看到我還活著,我竟然敢嫁人,您現在怕是恨不能叫我再死一回,好繼續一往情深?”

    康熙被噎得胸口那股子氣直直往腦子里拱,可刻薄歸刻薄,吵架……他還真不是方荷的個兒。

    “朕若想要你的命,不必見你,直接砍了你的腦袋,還免得浪費朕一杯酒!”

    就那一杯嚇唬人的酒,還有一回克扣她的菜,就叫她硬是記到了現在。

    偏偏他待她的好,她是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他氣到極點,反而重新冷靜下來,察覺出些許微妙,又一次逼近方荷。

    “你在逼著朕殺了你?”

    “你以為你死了,就能保住客棧里那些人的命?膽敢擄掠宮妃逃宮,還不守婦道,朕只會叫她們全為你陪葬!”

    方荷心想,我是逼您罵我來著,可惜對這位爺只會無能狂怒,實屬被人嬌慣的大齡小學雞一個。

    她覺得他的火氣還差點意思,干脆菜雞互啄好了,她又伸腿去踹人。

    只可惜康熙身體反應比她快許多,伸出去的腿被他抓住,將她整個人往前一拖,順勢將她困在身嚇。

    “不,叫她們為你陪葬倒是便宜了他們!”康熙越想越氣,胸膛起伏不定,全數傳遞給方荷。

    “縱容你欺君罔上,甚至叫你為了幾個身份不明的逃奴,就敢如此膽大妄為,如今還敢口出狂言,朕該叫他們一輩子都為奴為婢,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方荷用盡全力掙扎,卻怎么都掙不開康熙的桎梏,氣得原本還留著的最后一絲理智也沒了。

    她討厭被人威脅!

    討厭美夢被人驚醒!

    更討厭他連喜歡都高高在上的自以為是!

    她一腦袋沖康熙撞過去,撞得康熙悶哼出聲,趁他捂鼻子的功夫,她抬手就撓。

    “你以為我會在乎?反正我自個兒都活不下去了,你都說了我是個混賬,我管他們是死還是活!”

    方荷依然不肯放棄掙扎,吃奶的勁兒都用來推他。

    “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下輩子我再還他們,再來一次,我拼了命也要跑,總比死在你床上來得痛快!”

    康熙渾身一僵,由著方荷漲紅著臉推開他,翻滾到一旁跳下床。

    他身上所有的怒氣都消散一空,只是臉色黑得叫人不敢看。

    “你跟朕解釋清楚,什么叫死在朕床上?”他驀然平靜下來,甚至聲音都變輕了,可眸底氤氳的殺意卻叫方荷迅速冷靜下來。

    完犢子,氣禿嚕嘴了。

    上輩子男人面對這種羞辱都接受不了,這位爺就更別提了。

    理智回來,方荷摸了摸脖子,怒氣沖沖的……跪回了床上。

    她聲音也小了很多,“御前侍寢哪一回有人自個兒走出去的?您不會以為自個兒的技術很好吧?”

    “李嬤嬤教我如何討好您,可從來也不見您花費些功夫叫妃嬪們放松下來,就您那橫沖直撞的,身子弱的,誰能受得了?”

    康熙的臉色時青時黑,闔上眸子輕呵了聲。

    他覺得自己是瘋了,才會縱容一個沒有良心的混賬如此羞辱他。

    “來——”康熙想喊梁九功進來,把方荷壓下去,叫她滾得遠遠的。

    可方荷以為康熙氣到要殺了客棧里的所有人。

    她是為了刺康熙發火不假,可更想先吵架再服軟,最后用自己受過的傷打個反差,好跟他討價還價,可惜氣昏了頭。

    她咬咬牙,沖上去撞進康熙懷里,打斷他的話。

    “您殺他們,哪兒夠解氣的,您不如將我五馬分尸算了!”

    康熙垂著眸子,心里的諷刺叫他又起了火。

    “你為了那廚子,不惜以死威脅朕?”

    “我跟您說的是娜仁阿姐他們,他們本來就是被我連累才會有這無妄之災!”方荷抬頭瞪他。

    “關廚子什么事兒,我親他是因為他做飯好吃,填飽了肚子,就不用頻繁夢到某個混蛋,反正要嫁人,嫁給有身契在手的,聽話的,總比嫁給別人強!”

    康熙已經不信她這花言巧語了。

    “夢到會叫你死在床上的混蛋?徐芳荷,你在朕面前,也就只有剛才,才說了一句實話。”

    方荷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他:“若我有半個字虛言,就叫我不得好死,五雷——”

    康熙想起自己在景仁宮說過的話,忍無可忍地將方荷從自己身上撕開,將她摁在膝上,‘啪’的一聲打斷了她的胡說八道。

    “皇上!”方荷感覺到屁股疼,不可置信地跟個小王八一樣劃拉著要爬起來。

    剛才都沒動手,這會子他發什么瘋?

    “閉嘴!”康熙狠狠一巴掌又拍下去,半點沒留情面。

    他發現,還是這種不用面對面的談話,更叫人解氣。

    ‘啪’——

    “朕看你在外頭待久了,心野得沒邊兒,把尊卑都給忘了!”

    ‘啪’——

    “就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有一個字傳出去,你們所有人都活不成!”

    ‘啪’——

    “朕干脆打死你,也省得朕牽腸掛肚,忘了自個兒皇帝的責任!”

    方荷死死咬著唇,再也沒出聲,這樣叫他發出火來……靠著疼賣可憐也行吧,誰叫她在皇帝面前還敢不帶腦子呢。

    康熙一個錯眼,看到落在被褥上的眼淚,心尖猛地像是被蜇了一下,再也下不去手。

    吵也吵過了,該罰的也罰了,康熙心底的煎熬和心灰意冷卻半點不減。

    他甚至懷疑方荷說得對,他其實沒那么喜歡她,是因求而不得,才會將方荷看得越來越重。

    可他就是不甘心,天底下就沒有他想而得不到的東西,其中也該包括一個人的心!

    她承認自己是混帳,他作為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人,即便是食之無味,他也不可能由著她自去逍遙。

    康熙恨恨地將方荷推到一邊,“你既承認徐芳荷已經死了,那你跟徐佳氏也再無關系。”

    “南巡結束,朕會派人送你去盛京扎斯瑚里家,往后你就是他們外嫁喪夫后居住在娘家的嫡出三女。”

    “等你學好了規矩,再以寡婦之身入宮,正好也算如了你的愿。”

    方荷該捅的刀子捅過癮了,豁出去挨打,保管這人一時半會兒對她起不了爆炒的興致,卻不愿意就這么不明不白變成個寡婦。

    她徹底躺……趴平,可憐巴巴抬起淚眼,哽咽著往回找補。

    “那我往后叫什么啊?”

    “三妞。”

    方荷:“……”真是個有辨識度的好名字。

    她小心翼翼試探:“那客棧里的人呢?”

    康熙躺在一旁,不看她那可憐樣子,“客棧是樊家樊紹輝開的,與朕和你扎斯瑚里氏有何關系。”

    方荷心里狠狠松了口氣,看來叫康熙把火發出來是對的,也省得他憋著火全沖別人去了。

    可她想留在南地,才有機會徹底逃出生天。

    得知康熙南巡,不是她不想離開儀真縣,甚至關了客棧先暫避風頭。

    看小說電視劇的時候覺得肆意江湖很容易,可等真的人在江湖了才發現,沒有路引和身份公驗,除非落草為寇,否則哪兒都去不了。

    選擇開客棧的時候她就跟娜仁聊過,如果真要畏首畏尾,成為野人,她寧愿痛痛快快活一場。

    該風流風流,大不了人死鳥朝天,也比叫子孫后代都變成隨時會被剿了的匪寇,一輩子都見不得光來得強。

    客棧突然關門,更會引起人懷疑,她完全不敢賭以康熙的耳目會不會變成畫蛇添足。

    只能躺平了,賭康熙不會注意到鄉野里的一座小客棧,可惜她賭輸了。

    但她還沒輸徹底,她輕輕抽噎幾聲,去拉康熙的手。

    “您不叫我現在入宮,是怕太皇太后會叫我真的變成個死人對嗎?”

    “可早晚老祖宗會知道的,到時候您要叫我再死一回嗎?”

    康熙抽出自己的手,閉上眼,語氣平靜,“這不是你該考慮的事兒。”

    實則他先前是打算叫方荷一起進宮,扎斯瑚里氏的身份路引都已經在御前,太皇太后那里他早有安排。

    現在……他確實不想看到這混賬在跟前,否則他估摸著也得氣到短壽。

    還是把該處置的人都處置干凈了更重要些。

    再者,分開兩地,也好叫他冷靜些,若然能放下這混賬,干脆她照以前的打算叫她嫁給正藍旗的新都統,如果放不下……再說。

    方荷繼續去拉他的手,“那您不如叫我留在曹家學規矩,有您的奶嬤嬤教導,總是穩妥的,總比叫我去陌生的地方……”

    “你覺得朕會給你機會再逃一次?”康熙到底忍不住睜開眼,冷冷睨她一眼,卻沒往她臉上看。

    方荷下意識捂住腚,“我要是會逃跑,就不會老老實實待在客棧里,等著您甕中捉鱉……捉我了!”

    實際上梁娘子去蘇州,是為了去湖廣的路引去的。

    在大清,以康熙的勢力,真下了狠功夫想找人沒那么難,可只要路引辦好了,就有機會叫大家一起到開了海禁的岸口出海。

    到時說不定還能創造一個新國家哩,這狗東西總不可能長了翅膀飛過去。

    康熙冷笑,“若是有路引和公驗,你會待在江南?”

    “你若是想叫朕繼續下令叫那廚子去喂狗,你就繼續說!”

    這混賬怕是把他當傻子了,他翻個身,干脆不看方荷。

    方荷氣得恨不能再一腳踹過去。

    她心下一轉,惡狠狠沖過去,抱住康熙的腰。

    康熙掰她的手,氣得方荷干脆爬到他身上,用自己整個人摁住她,逼他看著自己。

    “該解釋的我都解釋清楚了,打您也打了,您還鬧什么脾氣?”

    “如果您往后都將我當個犯人看管,那不如現在就殺了我!”

    康熙對上她那張因為生氣變得格外生動的小臉兒,心窩子又隱隱不舒服,連腦仁兒都疼,叫他確實有種掐死她的沖動。

    如果這世間不曾存在過如此一個混帳,他也不必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

    他如方荷所愿,定定抬頭看她,“旁人朕殺不得,你……朕確實挺想弄死你。”

    方荷:“……”這個弄字,很微妙啊!

    她不動聲色往下挪,“那我本來有機會可以一生一世一雙人,現在我只能跟旁人搶一個男人,我都不氣了,您也別氣了好不好……”

    康熙由著她挪下去,卻瞬間翻了個身將她困在方寸之間,低頭,目光與她緊緊相交,其中氤氳著的波瀾叫方荷倒抽了口涼氣。

    “方荷,朕確實了解你,你若是想留下,會想方設法問朕要叫你以什么身份入宮。”

    “你會第一時間收回你滿身的刺兒,想方設法用你這張小嘴兒來哄著朕……”康熙頓了下,心下嘲諷更重。

    他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想看到更真實的方荷,還是寧愿她繼續像以前一樣狡言飾非。

    “但你一個字都沒提,你說,朕該如何信你?”

    方荷眼淚不停地往下流,抖著嘴說不出話。

    她不說話的時候,那雙淚眼里似乎蘊含著萬般情意。

    康熙忍不住擁她更緊,哪怕她那般羞辱自己,他也還是想將她嵌入身體,也好過牽腸掛肚,愁腸反復。

    “皇上……”方荷顫抖著嗓音,努力叫自己更貼近他。

    康熙下意識低頭,終于還是含上了惦念許久的那張小嘴兒。

    然后他就聽到方荷嗚嗚哭出聲,“您壓著我的腚了!嗚嗚嗚……”

    康熙:“……”

    他深吸了口氣,翻身躺在一旁,一手覆住眼簾,一手指著外頭。

    “你出去!”

    方荷眼淚汪汪翻個身,哭得眼淚停不下來,“我出哪兒去啊?”

    康熙想說房間多的是,叫她隨便去哪兒,可話到了嘴邊兒,卻怎么都說不出口。

    “你要是再多說一個字,朕就殺客棧里一個人,就從那廚子開始!”

    方荷:“……”艸,不問她睡天井嗎?

    她咬牙爬起身來,一聲不吭往外走。

    “站住!”康熙低斥,但方荷充耳不聞,引得康熙腦仁兒更疼。

    “徐芳荷!!”

    方荷只留給他一個憤怒的屁股,叫她走她就走,叫她站住她就站住,她沒有脾氣嗎?

    康熙看著她的背影,心底又升起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涼意,這混賬入他夢的時候,也是每一次都走得如此干脆。

    他冷聲道:“你要是再往外走一步,朕立刻下令砍了——”

    “別叫我徐芳荷!”方荷怒沖沖地轉身回來,艱難爬上床,蓋上被子趴在被褥里。

    “叫死人干嘛!叫人家扎三妞!”

    康熙:“……”

    他又氣又想笑,靠在方枕上,許久不吭聲。

    等聽到熟悉的小呼嚕聲響起,他才輕聲叫梁九功送金瘡藥進來。

    不甚熟練卻輕手輕腳給方荷涂了藥,將渾身藥味兒的方荷輕輕攬入懷里,禁錮住她的手腳,免得她不老實碰到腫的地方,康熙重新閉上眼。

    感覺到懷里的腦袋不耐煩地在他心口輕蹭,康熙無聲喟嘆一聲,感覺整個世界瞬間安寧下來。

    只可惜這份安寧非常短暫,到了半夜,他就被懷里不老實的動作給驚醒了。

    他有些頭疼,啞著嗓音問:“你又鬧什么妖?”

    “我餓了!”方荷捂著咕咕直叫的肚子,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忍著!”康熙將她攏進懷里,只想多睡會兒。

    先前因為這混賬寢食難安,還耽擱了一日,明兒個起他還要忙,只想好好睡覺。

    方荷摁了摁屁股,也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沒那么疼了,倒方便她靈活地鉆出康熙的桎梏,悄悄爬下床。

    沒了乖乖軟軟的小喬,她連飯都吃不上了,想想就悲從中來,該去找她的梁諳達討點吃的了。

    梁九功早就叫人備著好克化的膳食呢,生怕沒用晚膳的康熙和方荷會餓。

    聽里頭先是吵架吵得叫人心驚肉跳的,而后哎哎呀呀又啪啪啪啪的半天,也沒叫水就歇了,還要了金瘡藥……

    他一時拿捏不準這到底是敦倫還是沒敦倫,只好叫人連同熱水一起都準備著。

    這會子見到方荷如常出來,梁九功就知道了,顯然是什么都沒發生,不由得重新將這位祖宗在心里的位置又拔高了一點,僅次于康熙。

    畢竟引得皇上大怒丟了命的大有人在,或者干脆用那檔子事兒來泄憤也不是不可能。

    但萬歲爺跟這祖宗鬧了大半晚上,愣是一手指頭都沒動,說句不中聽的,宮里的阿哥和公主們都沒這待遇。

    因此一聽方荷說要吃東西,梁九功立馬笑著躬身,“姑娘且稍候,奴才這就叫人送碗……送膳上來。”

    方荷有些疑惑梁九功為何改口,一扭頭就看到了蹙眉站在門口的明黃色高大身影。

    “您不是不餓嗎?”她翻個白眼,比昨兒個還自在地先一步坐在桌前。

    康熙不吭聲,他能說懷里一空,他睡意也跟著消了嗎?

    叫這混賬知道了,還指不定怎么造作呢。

    他淡淡坐在方荷上首:“朕想了想,你還是跟著朕回宮,以太后的口諭接你入宮,陪伴皇額娘,也為皇瑪嬤侍疾。”

    方荷心下咯噔一下,要是她去了盛京,梁阿姐他們許是還有辦法把她接出來。

    要是進了宮,她可就只能留在宮里一輩子了。

    “可我不是才新寡嗎?這進宮也不吉利啊!”她貌似不經意地嘀咕著。

    “再說太后見著我,指不定以為我詐尸了,要嚇出病來……”

    康熙淡淡乜她一眼,“你想好了再說,要是朕再從你嘴里聽到一句胡說八道的話,朕就……”

    “我不就跟人親了個嘴兒嘛!”方荷一把拍在桌子上,又有些不耐煩了。

    在外頭這一年多,她脾氣被嬌慣得有些繃不住過去的謹慎,而且她也很煩康熙如此雙標。

    提著食盒進門的李德全和魏珠都哆嗦了下。

    雖然都經歷過方荷那一句一個大霹靂,可他們也太久沒經受過這種霹靂了,有點不習慣。

    方荷扭頭,見不是外人,繼續念叨:“您親過的嘴兒沒有一百也有大幾十了,往后指不定更——”

    “沒有。”康熙淡定道。

    方荷:“……”哦,忘了,這位爺活兒那么差,前戲都不會呢。

    康熙看著李德全和魏珠哆哆嗦嗦站在門口,進退兩難,面色倒是很平靜。

    他連更大的羞辱都接下了,如今竟也有點破罐子破摔的灑脫。

    他示意李德全擺桌,繼續道:“除了一個已經死了的混賬,朕沒親過別人,朕已如她所愿,將她的骨灰撒入了山林,你扎三妞……就老實待在朕跟前兒吧。”

    方荷:“……”孩子死了你就奶,孩子活著,你就一點人事兒都不干唄?

    她端過雞湯面,先塞了一口進嘴里,才含混不清狡辯。

    “那您現在也親了扎三妞,咱們都是親了兩個,扯平了。”

    見康熙還要說話,她涼涼道:“您要再算下去,我可要跟梁諳達搶伺候侍寢的活計,替您數一數未來孩子額娘有多少了!”

    康熙意味不明看她一眼,“行,你跟朕回宮,慢慢數。”

    “在數清之前,客棧里的人一輩子都離不開江南,任你有什么鬼心思,朕勸你都收起來。”

    方荷往口中塞面條的動作頓了下,接著更兇狠地塞了一大口,吃完以后憤憤進門。

    春來小心翼翼跟進去伺候,被方荷縮頭縮腦拉了過去。

    “問你件人命關天的事兒。”

    春來抖著心腸:“您,您問。”可她不一定知道啊!

    方荷一臉嚴肅,“我存宮里的銀子,現在在誰那兒呢?”

    她很現實,往后只能養尊處優跟人撕頭花……沒銀子怎么買頭花,橫不能叫人撕了她!

    春來下意識看向外頭,這她還真知道。

    第56章

    康熙用完膳, 已經快四更了。

    即便不在宮里,他也是習慣寅時起身。

    昨兒睡得早,還有一個多時辰就到他起身的時辰,康熙便不欲再睡, 準備去把昨兒個耽擱的折子批了。

    但等梁九功伺候著他穿戴整齊后, 康熙腳步頓了下, 卻又進了臥寢。

    一進門,康熙就看到方荷側躺在被窩里, 小手撐著吃飽喝足后更白里透紅的小臉蛋兒,笑得特別燦爛。

    “萬歲爺,吃飽了您困不困呀?快來睡吧, 我都把被窩給您暖好了。”

    康熙:“……你好好說話。”

    方荷乖巧起身,依然揚著姣好的面容沖康熙笑,“是是是, 久不伺候萬歲爺, 我都忘了規矩, 我先伺候您更衣好啦~”

    康熙原本打算看看這混賬在做什么,叮囑她安分些, 就準備去批折子。

    見方荷巧笑倩兮過來, 小手輕柔解開他便袍的盤扣,他喉結微微動了下, 卻沒能挪動腳。

    等他反應過來,人已經被方荷拉著坐在了床上。

    她跟只狐貍似的抱著他的腰,用巧勁往后躺。

    康熙下意識箍住那把子不盈一握的細腰, 語氣冰冷,卻藏不住無奈。

    “你又鬧什么妖?”

    方荷無辜眨眨眼,“人家好好伺候您——”

    康熙額角青筋一蹦, 伸手攬著人就要往膝蓋上摁,嚇得方荷趕緊抱住他的脖子不撒手。

    “我錯了錯了錯了,我就是想著氣了您一場,往后得比以前伺候得更妥帖些……”

    “就會認錯,朕可沒見過你改。”康熙不動聲色松了力氣,任由她掛在自己懷里。

    “然后呢?”

    方荷嘿嘿笑,“然后……就是吧,那個……我都守寡了,也不能再做女官,往后就沒有月例可拿了,是不是?”

    她眨巴著黑白分明的大眼可憐巴巴看著康熙。

    “我還記得上一次陪萬歲爺南巡,除了在龍舟上的時候,腳底板都磨出水泡了呢。”

    “還有去行宮的時候,凍得我打了一宿的哆嗦,還有還有……”

    康熙唇角不明顯地勾了勾,打斷她:“說重點!”

    方荷鼓了鼓臉兒,“重點就是,人家辛辛苦苦賺來的月例,您總得還給我呀!”

    春來說,是梁九功親自去找喬誠要去的,甚至連她存在姑爹那里,用來做水粉的糯米梁九功都沒放過。

    窮瘋了吧?

    既然已經走不了,方荷最擅長的就是迅速接受現實,并且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好過。

    吵過架算什么,就算是有血海深仇,也得先把銀子要回來,再殺他全家。

    所以方荷絲毫沒有包袱地沖康熙撒嬌,“雖然我現在是扎三妞了,可跟徐芳荷也算同族的姐妹,我繼承她的遺產不為過吧?”

    康熙:“……”這混賬對自己的‘死’一點避諱都沒有。

    但他不準備就這么輕易如了她的意,沒道理只他被這混賬氣得半死,她倒沒事兒人一樣,想如何便如何。

    “熙妃的銀子……”他慢條斯理開口,在方荷眼巴巴的催促下,微微一笑,“自然已經陪葬給了熙妃,你就別想了。”

    方荷呆了下,迅速松開摟著康熙的手雙眼無神往旁邊躺,喃喃出聲。

    “您這是逼著我挖我自己的墳啊……”

    康熙輕咳了兩聲,壓下笑意,“不過扎斯瑚里氏既已嫁過人,自是有嫁妝的……”

    嗯?

    方荷迅速翻身,將康熙拉躺下,殷勤抱住他的胳膊,態度重新熱切起來。

    “我就知道萬歲爺您是天底下最好最好最好的皇上~”

    感覺到胳膊上的柔軟,康熙身體迅速緊繃起來,尤其是身下某處。

    先前給這混賬涂藥,就那兩抹渾圓就叫他念了小半個時辰的金剛經才睡著。

    這會子明明因為她的羞辱完全不想碰這混賬,身體卻經不起撩撥。

    他啞聲警告:“你若是不想死在朕床上,就老實些,別總勾著朕!”

    方荷:“……”艸,抱娜仁阿姐和梁娘子抱習慣了。

    她身體一僵,不動聲色松開手,自以為不明顯地往后蛄蛹了幾下。

    其實都到這步境地了,她完全做好了發生什么的準備。

    只是……她聽同事和耿舒寧都說過,這床頭打架床尾和一般都比較激烈。

    就他的尺寸,就她的身板……她還沒活夠呢。

    她干笑兩聲:“我錯了……您可別誤會啊,我特別愿意伺候萬歲爺,只是以您的勇猛,這點時候也不夠用,我可不敢耽擱萬歲爺的正事……”

    康熙面無表情闔上眸子,就會巧言令色!

    她下意識的抗拒瞞不過人,這讓他心里那股子摻雜著欲望的火氣在心窩子里越燒越旺。

    還從來沒人敢如此嫌棄他,也只有這個混賬,可他卻不能因為這種事兒罰她,憋得他胸口疼。

    他冷著臉坐起身。

    方荷心道不好,硬著頭皮抓住他的手,求饒一樣輕晃。

    “時辰還早呢,您這是要去……”

    “不該打聽不許打聽!”康熙低斥,眸底的冷戾展露無遺。

    “該是你的就是你的,該給你的時候朕會給你,若你再如此聒噪,就給朕滾到耳房里禁足!”

    方荷縮了縮脖子,欲求不滿的男人真的傷不起。

    可她不能叫康熙就這么走了,這男人多小心眼她可太清楚了。

    她軟聲央求:“可我一個人害怕,睡不著,我不說了,萬歲爺陪我再睡會兒好不好?”

    她在自己嘴上比了個縫上的動作,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滿滿是‘我很聽話’,被褥拉到下巴前,只眼巴巴盯著他。

    康熙暗自運了運氣,只沉著臉背對著方荷坐著,沒多會兒,就有只柔軟又調皮的小手鉆進他的掌心。

    他定定看著與自己十指交叉的小手,突然想起她拿手在自己手背上跳舞的那個下午,心里的氣不由自主就消了大半。

    暗暗嘆口氣,康熙以手覆著額角,閉目凝神片刻,突然又起了困意。

    他裝作不經意地轉身躺下,一側頭,方荷已經張著小嘴兒睡過去了。

    康熙恨恨地抽回自己的手。

    動作不小,卻完全沒驚醒方荷,顯然確實有人吃飽了就困,還沒心沒肺地咂摸了下嘴兒,將被子騎在腿下……

    他深吸口氣,他就多余信這混賬一個字!!

    等方荷醒過來,天光已經大亮。

    夏日的陽光甚至透過窗戶縫兒,在地面上撒下一片細碎的星光,映得屋內明黃色的幔帳和紫檀木家具都披上了一層光芒。

    她伸著懶腰起身,問春來:“什么時辰了?皇上呢?”

    見春來一臉微妙看著自己,方荷頓了下伸懶腰的動作,捂著嘴探頭。

    “我又干啥了?”她昨兒個可滴酒未沾啊!

    春來也捂著嘴,特別小聲道:“夜里萬歲爺氣沖沖去了書房,叫您醒了后趕緊滾,卻又吩咐不許人喊您……”

    說實話,哪怕是曾經方荷在御前,春來也沒見過皇上這種氣得恨不能打殺了誰,卻半分發作不出來的模樣。

    春來有些納罕,救命之恩和失而復得的威力是不是也太大了點兒?

    方荷只當沒聽見的。

    她昨兒個廢了得有三個自己的腦子,硬剛卻不能硬得魚死網破,服軟又不能軟得毫無風骨,狠話要不講道理刀刀見骨,過后又得靠皮肉之苦把人哄回來……要是這還不能有點睡眠自由,她也別卷了,躺平等死比較快。

    “那我滾去……”她剛要問去哪兒,李德全就躬身哈腰進來了。

    “請姑娘安,萬歲爺吩咐了,這陣子萬歲爺忙,您只管由著自個兒的心思等著就是了。”

    方荷沒聽懂,“那我要出門也可以?”

    李德全趕忙道:“當然可以,您又沒被禁足。”

    “這就不怕我逃跑啦?”方荷挑眉。

    “姑娘說笑了,只要帶著春來和保護您的護衛,您提前吩咐,奴才立時就能替您準備車駕。”李德全笑容不變。

    整個天涯客棧的人都被暗衛盯著,江寧、蘇州、揚州三地城門進出口也有人把守。

    還有暗衛私下里‘保護’方荷,春來的功夫也不弱……要是這樣還能叫方荷跑了,他們也不用等著皇上大發雷霆,自個兒找根樹杈子吊死就得了。

    方荷雖然不知道暗地里的布置,可仔細一想就知道,康熙定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才這么有恃無恐。

    但她依然高興地蹦了起來,催著春來趕緊幫她梳洗。

    越是被盯得緊,方荷就越怕梁娘子他們一時氣上頭做點什么,以康熙的性子,饒過大家一次,絕不可能縱容大家第二次。

    她不想因為自己,讓所有人一輩子都變成被困在客棧里的囚犯。

    先前走得太匆忙,如今能出去也好,有些事兒得交代清楚。

    她拍拍屁股離了曹家別苑,下一刻這消息就被傳到了正在接見江寧、揚州和蘇州巡撫的康熙耳朵里。

    他輕嗤了聲,果然。

    這叫他心底那股子無名火又有些燎原的態勢,嚇得底下正在稟報各府駐兵和漕運情形的幾個巡撫,都心驚肉跳地抹起了汗。

    康熙不欲因私事影響政務,不動聲色將情緒壓下去,只淡淡吩咐:“叫德妃一個時辰后,來御前伺候。”

    梁九功頭皮發麻地應了嗻,心下卻開始打鼓,這是要靠德妃叫那祖宗吃醋?

    可就那吵完了架還能一覺睡夠六個時辰,日上三竿才起身的祖宗,她要真在意萬歲爺寵愛誰,能活蹦亂跳出了門?

    梁九功頭滿腦門是包的去后頭請德妃時,方荷已經上了船,沿著真揚河迅速往西,剛過午時就回到了客棧里。

    她一進客棧,眼尖的林辰就發現了,立刻高呼,“老板娘!老板……娘您妹妹來了!”

    如今樊素徹底轉正成為樊紹輝,方荷也不必再偽裝,是女裝打扮出來的,不能喊破身份,就只能無中生妹了。

    林辰雖然見過自家老板女裝的模樣,可以樊家和客棧的銀子,買不起方荷現在身上的瑪瑙色云霞錦。

    看見方荷行走間,像朝暉初顯,翻涌出一片片緋色云霞,托著她白皙如玉的面頰,和以翠綠的步搖的輕響……客棧里的人都覺得這一刻,見到了盛夏最美的江南。

    娜仁扶著梁娘子匆匆出來,見到的就是這樣的美景,兩人眸底的焦急驀地頓住,漸漸隱下去。

    這一瞬間,兩人覺得,也許這小混蛋就適合被金尊玉貴地高高捧在人掌心里。

    而這個人,若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男子,也許要與人共享夫君,倒也不是一件那么難接受的事兒。

    畢竟她們都清楚,這小混蛋她心腸黑,不會傻乎乎把心丟出去。

    客棧里的客人因為縣衙追查刺客,甚至府衙都來了人把守著,就算再喜歡客棧,也都紛紛避之不及地退了房離開。

    所以這會子客棧里除了縣衙和府衙的官差,都是自己人,梁娘子和娜仁也沒客套,拉著方荷上了二樓。

    “看樣子,你還真去吃香的喝辣的了?”梁娘子上下打量方荷一番。

    娜仁則是瞧她身邊的春來,在春來的胳膊腿兒上停得久了些,心知這是個練家子。

    兩人都確定,這小混蛋毫發無損……連娜仁都忍不住想,皇帝是不是不行?

    梁娘子一本正經,“你回去的時候,我給你開兩張養身的方子你帶著,指不定能多賺點銀子花。”

    方荷以為是給自己的,叫她拿回去給魏珠放到京城的鋪子里賣成藥呢,也沒多想,笑嘻嘻摸了摸梁娘子的肚子謝過。

    “嚇到了沒有?孩子沒鬧你吧?”方荷在梁娘子肚皮上調皮地輕拍,一長一短三長。

    這是上輩子劇本殺時方荷學到的摩斯密碼,是no的意思,她只會yes和no,教給了梁娘子做暗號。

    梁娘子心下嘆了口氣,明白方荷這是打定主意要回宮了。

    她先前準備好的路引也不能用了,短時間內連他們怕是都得老老實實待在江南。

    娜仁也看到了,她倒是接受良好。

    畢竟當初幫方荷逃跑之前,她已叫人暗中打聽了好久,知道方荷在康熙跟前的地位不一般。

    既然賭輸了,以大清皇帝的霸道,會放方荷走才是見鬼了呢。

    她冷靜道:“客棧你別擔心,這里永遠有你的一份,回頭年底盤賬的時候,我會托人將屬于你的那部分給你送進宮。”

    方荷知道,娜仁是在說黃金盒子和南珠,也不拒絕,理所當然地咧著小嘴點頭。

    “那肯定,沒有老板我,咱們客棧生意也不可能這么好,往后我也吃不到小喬做的菜了,往后可得多分我點銀子!”

    兩人聽她提起喬小元,下意識都去看春來。

    春來只低著頭,當自己什么都沒聽到。

    方荷渾不在意笑道:“我今兒個就是沖麻辣烤魚來的,快叫小喬做好了,親自給我送過來!”

    “正好我還有些話要跟他們說,你們該忙忙你們的,不用陪著我。”

    娜仁和梁娘子心下清楚,這是要光明正大跟小喬斷干凈。

    既然方荷都沒覺得有何不妥,她們也不多說什么。

    梁娘子翻個白眼起身,“天天除了睡就知道吃,等往后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跟豬似的,生個三胞胎出來!”

    二人出去后,方荷也沒等多久,就聞到了叫人口水泛濫的麻辣鮮香味兒。

    連春來都忍不住吞咽口水。

    老天爺,聞著有點魚香,可更陌生的,刺激的味道捂著鼻子都擋不住,怪不得姑娘惦記著廚子……

    喬小元和林辰一起進來的,因為喬小元看不清楚,怕撒了菜。

    林辰將菜放下,沖方荷眨眨眼,笑著出了門,只留喬小元戴著圍裙局促站在原地。

    “老板……”

    方荷先招呼著春來一起吃,不等她動筷子,便痛痛快快吃了幾筷子魚。

    出來的急,早膳也沒用,船上她就吃了點點心,留著肚子來解饞呢。

    等肚兒里有了食,她才笑著沖喬小元道:“坐,今兒個我特地回來給你賠禮道歉來了。”

    “春來,扶他一把,他看不清楚。”

    春來上前,扶著喬小元坐在方荷對面。

    方荷給兩人都倒了杯酒,端起酒杯,在喬小元面前的酒杯上碰了碰。

    “抱歉,我不該因為你做的菜好吃就招惹你。”她一臉坦然訴說自己的混蛋。

    “我知道你滿心思都是做菜,卻仗著老板的身份,非要試試看你心里能不能再裝個我……”

    喬小元拒絕了春來的幫助,低著頭慢吞吞尋到酒杯,端起來一飲而盡。

    他沖方荷的方向愧疚地笑笑,“我也對不起老板,我,我除了做菜什么都不會……”不會心疼人,也不會關心人。

    所以老板離開他雖然失落,卻一點都沒怪過方荷,他更希望老板能遇到一個會心疼關心她的人。

    方荷笑而不語,只心里喟嘆,她之所以會卑鄙到還沒有確定輸贏就先貪心地討要利息,就是因為他什么都不會啊。

    明明快二十歲的小伙子了,在這世道竟還單純得像一張白紙,親嘴都不會伸舌頭,蹭她的唇角時臉紅得像蘋果……誰還沒有個領路人情結呢。

    越是這樣,她越不想看著喬小元孤孤單單一個人。

    他可以選擇只喜歡做菜,但他應該在嘗試過這世間的美好以后,再做出選擇。

    “小喬,我盼著你能遇到一個對你好,會讓你開心的女子,成親生子。”

    喬小元想起林辰說的話,突然低下頭去,漲紅著臉擺手。

    “我,我,我一個人挺好的,但老板要是希望我試試,我,我就試試……”

    方荷失笑,連春來都被喬小元這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模樣逗笑了。

    笑完了,方荷還是認真道:“這不是命令,我只是希望你嘗試一下。”

    “這世上除了做菜還有很多美好的事,如果你能遇到能陪你一輩子熱灶熱炕的女子,我會很開心。”

    喬小元聽明白了方荷話里的意思,眼圈微微發紅。

    當年他全家都遭了災,只有他被師父撿了回去,師父也從來不管他心情如何,只盯著他做菜。

    后來師父沒了,他被人騙著賣了自己,從來沒人說過,他幸福她就會開心。

    他認真點頭:“老板放心,如果我有了娃兒,還賣身給老板,叫他給你的孩子做飯吃!”

    方荷和春來:“……”有你這樣的爹,要不還是算了吧。

    方荷未來的娃兒是阿哥或者公主,要想給他們做飯,得凈身啊!

    等方荷吃飽喝足,也安撫好了客棧內的人,把喬小元的事兒交付給梁娘子后,眼看著時候不早,只能跟大家依依不舍地告別。

    坐船雖然快,也得一個時辰才能到江寧,等她回到曹家別苑時,天都黑了。

    但她剛到主院門口,就叫李德全攔下來了。

    李德全這會子笑得有些古怪,古怪中還透著尷尬。

    “姑娘,萬歲爺叫您住在廂房里,奴才已經派人收拾好了,您看……”

    方荷心里哦豁一聲,就李德全這浮夸演技,她要不問一句,這哥們兒得哭出來吧?

    她故意挑起眉,“我不需要給萬歲爺請個安嗎?”

    李德全立刻道:“德妃娘娘在御前伺候著呢,姑娘實在不方便進去。”

    方荷臉色立刻冷了下來,淡淡瞥了眼緊閉的房門,輕呵一聲,轉身就走。

    “姑娘……”李德全趕忙喊住方荷。

    “干嗎?難不成還要叫我站在這兒值夜?”方荷不耐煩地冷聲道。

    李德全這會子的尷尬真情實意了許多,側了側身。

    “廂房往這邊走,您去的那是后院的方向。”

    方荷:“……”睡小老婆還叫她住在隔壁,生怕她聽不見是嗎?

    在春來又想笑又擔憂的眼神中,方荷氣沖沖進了廂房。

    她坐在床上,幽幽看著春來:“別杵在我跟前,叫人給我打點水,我要洗澡睡覺,免得聽到什么不該聽見的動靜!”

    春來不敢觸方荷霉頭,趕忙聽吩咐下去安排。

    魏珠瞅著空檔,提著食盒進了門。

    方荷趕緊起身,側耳在門上聽了聽,外頭沒什么動靜,她才松了口氣,興致勃勃沖魏珠招手。

    她用氣音問:“快來快來,跟我說說咱們的生意怎么樣啦?”

    “還有,我銀子真陪葬進皇陵里了嗎?”

    “要挖皇陵的墳分幾步你知道嗎?”

    發現方荷氣沖沖回房,特地過來安撫的魏珠:“……”

    好的,他竟然一點都不意外,阿姐要是在乎皇上,還跑什么啊。

    但阿姐這幾個問題,太叫人心驚肉跳了。

    他趕忙道:“生意挺好的,銀子我都攢著呢,有六百多兩了,阿姐要用,等回京我就給你。”

    “其他的事兒阿姐就別想了,你不是答應過我,會小心謹慎的嗎?萬歲爺如今積威漸重,前朝后宮都輕易沒人敢忤逆萬歲爺……”他臉色略有些復雜地頓了下。

    “既阿姐已經出不了宮,想在后宮好好活下去,當得比先前更謹慎小心才是,就算你不為恩寵考慮,也得為小阿哥小公主做打算。”

    方荷面色平靜,“放心吧,我心里有數。”

    做宮女謹慎小心是沒錯的,因為她除了康熙那點子虛無縹緲的興趣外,什么都沒有,行差踏錯誰都能叫她死一死。

    可現在不同,她是盛京老姓兒扎斯瑚里氏的嫡女,進宮也是先做嬌客,再做妃嬪,要還一味謹慎小心,只會叫人欺負死。

    要做就做寵妃,歷史上哪個寵妃是謙遜有度的?

    “你且仔細跟我說說,宮里如今都是什么情形……”

    魏珠見方荷有所打算,仔細看也無先前在宮里那股子浮躁不定的感覺,便沒再多說。

    趁著春來回來之前,他仔仔細細跟方荷把能說不能說的,挑著重點全說了。

    過了會兒,春來回來,沒帶回來熱水,倒把梁九功給招來了。

    “喲,這是真要叫我值夜去啊?”方荷眉頭瞬間就豎了起來。

    話說在客棧里待久了,她這演技似乎也大有提升。

    “梁諳達別急,容我洗洗身上的腌臜,好歹別熏著萬歲爺和德妃娘娘,擾了他們翻云覆雨的興致。”

    梁九功哭笑不得,“姑奶奶就別跟奴才說笑了,德妃娘娘只是來伺候萬歲爺用膳,順道跟萬歲爺說說小公主和小阿哥的事兒,已經回去了。”

    方荷屁股在床上穩得很,“哦,吃了啊?可我還餓著呢,沒力氣伺候萬歲爺。”

    梁九功笑道:“萬歲爺猜您就是餓著肚子回來的,特地叫人給您留了菜,請您過去用膳呢。”

    方荷想了想,跟梁九功在這里臭貧也沒用。

    她聞聞自己的衣服,麻辣烤魚的味兒消散得差不多了,干脆利落起身。

    “那走吧。”

    等進了門,方荷看見被擺在小矮幾上的八道菜,真有些生氣了,轉身就走。

    “站住!”康熙見她這無法無天的模樣,蹙眉低喝。

    “叫人看見你這沒規矩的樣子,屁股不想要了?”

    方荷站在門口冷笑,“叫我吃你們的剩菜也就罷了,還叫我在小桌上吃,您要想羞辱我,干脆罵我一頓多好,或者叫我看個活春宮也行,何必浪費糧食!”

    康熙面色一沉,他叫德妃過來,一開始確實是氣不過,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想確認……他不想叫人知道的事情。

    要不是梁九功和李德全點頭哈腰地攔著,方荷就真出去了。

    仔細看她像是真生氣了,康熙剛醞釀起來的氣卻又詭異地平復下來些,哼笑了聲,起身過來拉她。

    “宮里的規矩,即便是妃嬪侍膳,也得站著,能在小桌上吃,已經是莫大的體面了。”

    人進人出的,要是叫她在御前正常用膳,傳出去麻煩的是她。

    而且他的重點,也不是叫她過來用膳的。

    見方荷抿著唇不吭聲,康熙無奈把方荷拉到軟榻上坐了,叫人把菜擺在軟塌的矮幾上,到底也不算犯了規矩。

    “這些菜朕都沒動過。”

    “你先前不是還指責朕克扣你的飲食?往后你的一日三餐,朕都叫御膳房給你準備這么多菜,也叫你惦記著朕點好。”

    方荷吃了一大盤烤魚,其實不餓,聞言哼哼著撇了撇嘴,還是不樂意動筷子。

    她這可是奉旨吃醋,此時不上天更待何時?醋缸不滿都對不起御前這一出出的大戲。

    梁九功眼看著氣氛凝固下來,急得恨不能火上房,小聲提醒——

    “姑娘,往后您的膳食,每頓都是八個菜……”

    “多嘴!”康熙輕輕踹他一腳,把梁九功踹得哎喲一聲,打著自己的嘴巴訕訕后退。

    方荷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但看康熙一臉等著她認錯的模樣,瞬間福至心靈。

    哦,答應是一葷一素,常在是兩葷一素,貴人是四個菜,嬪是八個菜。

    這是要叫她做扎嬪?那康熙對她好得……挺扎心。

    她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了一口紅燒鱖魚,喃喃出聲:“我就這么從貴妃啪嘰一下子,摔嬪位上了?”

    真是活著還不如死了強,這狗東西是不是逼她去死?好惡毒的用心!

    她跟咬誰的肉一樣,惡狠狠咬斷一根茭白,直嚼得嘎吱嘎吱作響。

    康熙:“……”

    梁九功和李德全還有春來,都差點笑出來。

    話說就是,這祖宗回來后,總感覺御前瞬間就熱鬧了許多。

    康熙沒好氣地捏住她的臉。

    “郭絡羅氏初進宮時不過是個答應,烏雅氏生了阿哥也才是貴人,你一個寡婦初入宮就是嬪位,又無救駕之功,知足吧你!”

    方荷趕忙哎喲著拽開他的手,“說話就說話,您動什么手啊,我口水都要掉碗里了!”

    康熙冷嗤,“你連涮碟子的事兒都能做出來,這會子倒是講究起來了?”

    “怎么,鄉野客棧竟比宮里還講究?那朕干脆叫人都凈身入宮算了。”

    方荷筷子‘啪’往桌上一拍,驚得梁九功等人都一哆嗦。

    不是怕她,是怕又因為方荷如此大的反應而沉下臉的康熙。

    梁九功沖屋里的人擺擺手,春來和李德全他們都趕忙出去守著。

    就在梁九功大氣不敢喘的時候,方荷突然沖康熙諂媚笑了出來。

    “其實有件事,昨兒個晚上我就想跟您說,只可惜腚太疼,我疼忘了。”

    “沒人堵著你的嘴!”康熙斜睨她一眼,有些懷疑是不是昨晚打少了,才叫她蹬鼻子上臉,快要踩著他腦袋上天了。

    方荷看梁九功一眼,梁九功遲疑了下,也跟著去了門外。

    方荷這才隔著矮幾探身,小聲對康熙道:“其實親過喬小元,我才知道,原來還是萬歲爺的嘴更軟,是真夢到了好幾回呢。”

    當然,最軟的還是前前男友的嘴。

    因為喝的湯太補了,她夢到的次數更多,一度懷疑自己是個女流氓。

    別說她了,康熙都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懷疑眼前這混賬是不是真去匪窩里混了一趟。

    她怎么敢,怎么敢拿他跟一個鄉野小子比……

    哦,方荷還有更敢的。

    她慢條斯理下了軟榻,后退幾步,蹲身,抬起頭,靈動又清澈的眸子里閃爍著促狹,語氣飛快——

    “可惜的是萬歲爺如此柔軟的嘴兒,卻從來說不出軟話,連討好人都只會下刀子,我今兒個醋吃飽了就先走啦!”

    說完她轉身就往外顛,感謝如今她還不是妃嬪,等穿上花盆底,可就再也跑不——

    “啊!我錯了錯了錯……唔!”

    梁九功等人聽到里面的低呼,都忍不住伸長了耳朵,可接下來是一句正經話都沒聽到。

    就只聽到不太正常的水漬之聲,還有啪啪啪的聲響,接著就是粗眾的喘熄……

    可沒等春來臉上泛出緋色呢,里頭接著又響起了凳子倒地和皇上悶哼的聲音,隨即又是一陣啪啪聲,節奏和聲響跟先前還不大一樣。

    幾個人面面相覷,御前就從來沒出過這么復雜的聲兒,這到底是妖精打架……還是干打呢?

    他們是準備金瘡藥還是熱水啊?!

    第57章

    正常時候, 方荷不會忽視康熙格外敏銳的身手,可……她白日里喝酒了。

    跟小喬喝了兩杯,與眾人告別喝了兩杯。

    雖只是與甜水兒沒什么區別的青梅酒,就原身這一杯倒的酒量, 回來她其實就是微醺的狀態。

    不然對上李德全還有梁九功的時候, 她演技也不會那么出色。

    本來洗個澡, 再吃點東西,估摸著酒勁兒也就下去了。

    但壞就壞在了御膳上。

    春來出去叫水, 就被李德全提到御前回話。

    春來稟報,說方荷已經跟廚子撇清了關系,甚至還叫人負責幫他娶妻生子。

    康熙聽了心情大好, 特地叫御膳房把他嘗著不錯的一道‘龍鳳呈祥’又上了一份,覺得方荷會喜歡。

    這‘龍鳳呈祥’實則就是嫩雞和河蝦,以十年份的花雕腌制后做出來的, 比雞里蹦聞著還要鮮香, 卻絲毫沒有河蝦會有的腥氣。

    方荷聞著味兒確實沒忍住, 剛才吃的那幾口,大部分都沖著這道菜去了, 不知不覺就上了頭……

    康熙以唇舌堵住她那張恨人的小嘴兒后, 品出了些酒味兒來,不由得想起春來稟報說, 方荷跟喬小元喝酒的事兒。

    含酸帶怒的火又在他心窩子里發酵。

    康熙咬著她的唇瓣冷哼,“你答應與朕喝酒,要好好謝謝朕, 扭頭你就用逃跑來感謝朕是吧?”

    跟別人喝酒倒是溫柔,卻從沒聽她在自個兒跟前說過一句對不住。

    方荷眨眨眼,酒意上頭, 她渣起來自己都害怕。

    “不就是跟別人喝了兩杯甜水兒嘛!我又沒再親他,萬歲爺什么時候能不這么小心眼?”

    康熙心窩子里那股子氣,叫她這一句話徹底點燃了,他要是小心眼,還能縱著她在這里大放厥詞?!

    等方荷被康熙攔腰抱起來,放在膝蓋上,巴掌往下落的時候,她才感覺出眩暈來。

    “擦~”一個臟字在呆滯中,不知不覺就從她嘴里禿嚕了出來。

    為什么她先跑好幾步,還能一下子叫人逮住打屁股?

    這特娘不合理啊!

    “閉嘴!你再口無遮攔,朕這名聲也甭要了!”康熙壓著聲兒低斥,卻都被巴掌聲蓋住。

    方荷一句沒聽著,感覺屁股痛,當即就跟個活螃蟹一樣張牙舞爪地掙扎。

    即便還保持著理智的醉鬼,掙扎起來,想控制自己的手老實點也不現實,好懸沒戳到康熙眼里去。

    康熙一仰頭躲過去,方荷立馬掙扎著就要往下爬,卻又跟個小雞崽子一樣被摁回了膝頭。

    方荷暈頭轉向,下意識想拽點什么穩住自己……拽住了康熙的耳朵,正好方便她一口咬到康熙唇上。

    “您怎么總喜歡打人呢!君子動口不動手您知道嗎?”

    康熙抓住她的手,眸底都冒起了火。

    要不是罵狠了舍不得,罰她怕丟了她的體面,他何至于只能這么不痛不癢地打她幾下?

    他看出來,方荷這是喝多了,咬牙低聲道,“你但凡能記得一點規矩,朕都不至于對你動手!”

    方荷梗著脖子眼睛眨都不眨就反駁,“反正動手就是不對的,規矩我可以慢慢學,您也不是生來什么都會呀!”

    “打一次就夠了,往后還想一生氣就打我?那我不要跟你回宮了!”

    最后一句話,叫康熙更生氣,先前的話都帶著股子胡攪蠻纏,就最后這句話最真情實意。

    他卻不想拿砍誰的頭,再叫某個醉鬼鬧出什么大動靜來丟人現眼。

    可罵吧,她現在牙尖嘴利到他還真不一定能罵得過。

    這么一想,就更恨人了。

    康熙也不想說話了,只抱起人就想往屋里扔,叫她趕緊睡覺,眼不見為凈。

    但方荷以為他又要打她。

    她明兒個還想出門呢,可不想腫著屁股歪歪扭扭走路叫人笑話。

    她趁著康熙不備,一個用力掙扎下去,碰倒了個凳子,眼看著就要仰面跌倒。

    康熙驚得后背都起了汗,踉蹌一步趕忙躬身攬住她。

    方荷站穩后,趁著康熙還沒直起身,一巴掌就拍在了他腚上,叫他打人,也該叫他嘗嘗被人打的滋味兒才對!

    ‘啪’的一聲過后,屋里瞬間安靜下來。

    康熙臉色黑得把方荷的酒意都嚇醒了幾分。

    “你——”放肆!

    “啪!”方荷打了個激靈,狠狠一巴掌拍在自己屁股上,把康熙的話生生給噎了回去。

    這混賬又發什么瘋?

    方荷閉著眼往自己腚上拍,“叫我不聽話,叫我不規矩,叫我勞累萬歲爺動手……”

    “我舍不得累著您,我自己來,自己來!”我打了,您可就不能動手了哦~

    康熙:“……”看來這混賬喝醉也不是一點好處沒有,還挺自覺。

    她還壓低了嗓音,絲毫不敢叫外頭人知道她打了康熙,只因屁股疼忍不住生理哽咽。

    在外頭梁九功他們幾個聽來,屋里的話聽不太清楚,但萬歲爺氣上頭,下了狠勁兒都聽出來了,都有些替方荷擔憂……或幸災樂禍。

    屋里康熙卻被她這可憐巴巴打自己的模樣逗得是笑,笑不出來,氣卻也氣不下去。

    他捏捏額角,“你滾……”

    “我滾我滾!”方荷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萬一這位爺來個angry那啥,她這會腚實在受不住。

    她捂著腚就往外跑,一開門,耳朵貼在門上的李德全和魏珠差點摔進來,唬得趕忙跪地。

    梁九功和春來呆呆看著她衣鬢雜亂的模樣,還有通紅的臉頰,捂腚……好的,知道該準備什么了。

    方荷瞪眼:“看什么!沒見過人喝多了被萬歲爺罰啊!”

    “都起開!我要回去閉門思過!”

    梁九功憋著笑把金瘡藥塞給春來,趕忙讓出地兒來,好叫春來扶著歪歪扭扭的方荷回屋。

    一扭頭,梁九功就見自家主子爺眼神不善盯著他。

    康熙只是想叫方荷滾進去睡覺,沒想叫她滾回自己屋,這狗奴才真是一點眼色都不會瞧。

    梁九功卻只以為主子是被方荷氣狠了,趕忙上前,“萬歲爺消消氣兒,奴才叫人給您上冷泡茶……”

    “滾!”康熙一腳踢梁九功屁股上,“大半夜的不睡覺,朕喝什么茶!”

    “備水,朕要沐浴!”

    他轉身回了臥寢,梁九功彈了彈屁股上的土,心下嘆氣。

    反正甭管那祖宗是死是活,挨沒挨打,都少不了他受這份夾板子氣。

    這日子可怎么過喲!

    梁九功心里吞著黃連水兒,吩咐李德全去準備水,自個兒伺候康熙洗漱。

    等洗漱完,梁九功剛準備繼續伺候主子爺就寢,就見康熙腳跟一轉,又出了臥房,往書房去。

    梁九功驚了:“萬歲爺,時辰不早了……”

    “閉嘴!朕還有份折子要看,你困了自個兒滾去睡!”康熙冷著臉低斥道。

    梁九功:“……”您不睡,我哪兒敢滾啊!

    實在沒辦法,梁九功又點燈熬油地陪著康熙,在書房看了近一個時辰的折子。

    好不容易等到康熙起身,他硬是把哈欠憋了回去,憋得兩眼都冒了淚花。

    然后,淚眼汪汪的梁九功,就看到自家主子爺自然地推開廂房的門,將滿頭霧水的春來攆了出來。

    沒一會兒,里面的燈熄了。

    梁九功眼淚啪嗒落了下來,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兒,恨不能給自己一巴掌。

    早知道主子爺不想叫方荷走,折騰大半宿還得去偷香,他何苦來哉!

    康熙這邊是睡踏實了,德妃那邊,卻還低著頭給快周歲的小公主做衣裳,絲毫沒有睡意。

    不一會兒,她的貼身婢女和冬氣呼呼進來了。

    “那頭可算是歇了,折騰了大半晚上才叫了水,也不知是哪兒來的狐媚子……”

    “慎言!”德妃溫柔打斷和冬的話,“瞧著這態勢,往后她也是宮里的主子,由不得你妄議。”

    和冬還是滿臉不服氣。

    “奴婢跟御膳房的小泉子已經打聽清楚了,不過是扎斯瑚里氏一個喪夫的喪門星,就算她能入宮,位分也高不到哪兒去,憑什么……”劫您的恩寵。

    最后幾個字她沒說出口。

    和冬最清楚主子的心機,聽到不中聽的話雖不會發作,卻早晚要記著這事兒,找由頭把人打發了。

    她能在德妃面前得臉,就是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她如此氣憤,也是主子想看到的。

    果不其然,德妃咬斷小衣服上的線,感興趣地笑著抬起頭。

    “扎斯瑚里氏?我記得不是只剩下幾個旁支在盛京茍延殘喘,怎么跑江南來了?”

    和冬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不屑,“小泉子知道的也不多,據說是隨著夫婿到南地來做官,可惜那賤蹄子命硬,克死了夫婿。”

    “應該是要回盛京的,也不知怎的,就憑著狐媚手段惹了萬歲爺的眼,端的是不知羞恥。”

    德妃笑意不變,微微思忖片刻,搖搖頭。

    “不對,萬歲爺的性子,會如此重視一個女子,要么是跟前朝有關系,要么就是有舊……”

    她頓了下,有句話沒說出口。

    如果是跟前朝有關系,萬歲爺不會拿她堂堂四妃之一的德妃做筏子,只為氣一個卑賤的寡婦。

    那就是有舊……想起前兩日方荷在她面前的張狂,德妃眸底閃過一絲暗色。

    不過,她倒不介意宮里出個張狂的,就是不知道其他人在不在意了。

    她笑道:“再叫人仔細查查,確定她的身份無疑,叫人趁著往宮里送信兒的功夫,把消息傳給皇貴妃和貴妃她們,也好叫她們提前做好多個妹妹的準備。”

    頓了下,她又道:“再替我準備一份大禮,到底人在跟前兒,既是萬歲爺喜歡,我總得表示表示。”

    和冬一臉不解,“她如今什么身份都沒有,您又何必屈尊降貴……”

    德妃眼皮子微微一抬,掃和冬一眼,語氣依然溫柔。

    “伺候我歇下吧。”

    和冬心下一凜,清楚主子心情并不算好,再不敢再多說,只躬身應是。

    翌日,等方荷睡醒,康熙早走了,她也不知道康熙來過,就是覺得腿有點酸。

    春來低著頭,也不敢多言:“大概是壓著了,過會兒我給姑娘揉揉。”

    方荷沒勞累她,自己動手敲打了幾下。

    昨兒個她沒喝太多,醉意上頭,卻沒斷片,摸了摸屁股,感覺已經不疼了,應該是春來給她上了藥。

    但她卻不準備就此作罷。

    洗漱完了,方荷出門找到李德全,張嘴就要一萬兩銀子。

    李德全嚇了一跳,“祖……姑娘要這么多銀子作甚?”

    “我位分降了那么多,還挨了打,搞得我覺都睡不好,要點銀子買點東西撫慰一下自己稀碎的心都不行?”方荷瞪眼。

    李德全心下腹誹,那不都是這姑奶奶自找的嗎?

    但凡這位祖宗知道溫柔倆字兒怎么寫,這會子小阿哥指不定都揣上了。

    方荷催促:“你只管去稟報,要是萬歲爺不給,你就去給我找把剪子來。”

    李德全這就更不敢去了,躬身求饒。

    “姑奶奶……祖宗誒,您就饒了我,我哪兒敢……”

    “你以為我要自戕?”方荷打斷他的話。

    “我才不干那種賠本的買賣,要是萬歲爺不給我銀子,我就去剪塊兒布寫血書,給太后她老人家送去,叫太后給我做主!”

    往后太后可是她正經婆婆了,以她和富婆的關系,這腰富婆給她撐定了!

    康熙聽到李德全傳話,一滴朱砂落到了折子上,叫他腦仁兒又開始疼。

    早先他擔心的事兒到底是發生了……他到底是為什么要把這么個混賬放到眼前來!

    康熙下午還要去蘇州巡視當地駐兵,實在沒工夫跟方荷計較。

    “去拿給她,只要她不上天,不必再來回稟了!”

    方荷拿了銀子,拍拍屁……拍拍手,高高興興帶著春來和侍衛出了門。

    這回她沒回客棧,反倒是東逛逛,西逛逛,在江寧府好些鋪子買了不少首飾和布匹,天黑又在酒樓里用過膳,才回到曹家別苑。

    接下來的日子,康熙一大早就出門,或微服出行視察各地民情,或游覽各處名勝古跡,與江南文人以詩詞相和,忙得不可開交。

    忙完了這些,他又去蘇州和揚州等地檢閱當地駐兵,有時候干脆就不回來,回來也是披星戴月。

    方荷半點不比康熙清閑。

    她雖是睡到自然醒才起身,也是一用完早膳就出門,在江寧、蘇州和揚州三地的各大寺廟走動,甚至還去了一趟于家村,去于隱濟家上了幾炷香。

    等康熙閑下來,好不容易有工夫問起方荷時,方荷人還在定林寺吃佛齋沒回來呢。

    “她何時喜歡吃素了?”康熙似笑非笑地問梁九功。

    只怕那混賬是借著去禮佛,好躲著他。

    梁九功見主子爺臉上的笑意轉冷,趕忙替方荷解釋,“姑娘說了,是特地去為老祖宗和太后娘娘祈福。”

    “周邊的寺廟姑娘都去遍了,江寧這邊的高旻寺也去過了。”

    “先前定林寺的高僧出游未歸,聽說剛回來,姑娘今兒個特地起了個大早趕過去的。”

    康熙聞言,倒是真有些詫異。

    當然,說祈福,康熙半個字都不信,那混賬沒那么好心……不,她就沒有良心。

    但以他的丘壑,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鍵。

    只怕還是出在扎斯瑚里氏寡婦的身份上,她是想要消除喪夫對她自己的影響。

    康熙神色終于和緩了些,唇角微勾。

    看來她鬧了一陣子,那股子聰明勁兒總算是回來了,打算老實跟著他回宮。

    說起來康熙又有些下氣。

    先前叫那混賬氣了那么多回,只聽到一點好消息,他那些氣惱卻都不由自主地消散一空,甚至還想做點什么,好叫那混賬高興。

    他沉下臉吩咐:“去,把曹寅叫過來。”

    梁九功偷偷覦康熙神色,卻怎么都打量不出主子爺到底是高興還是生氣。

    只要不碰上方荷的事兒,主子爺這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可是越來越深了。

    他恭敬應下,把曹寅請過來的時候,還小心提點了一句。

    “萬歲爺先前問起過方……扎斯瑚里姑娘,偏這位姑奶奶不在別苑。”

    曹寅心下了然地塞了個荷包給梁九功。

    進門給康熙請安的動作一本正經,比剛被檢閱過的官兵還要標準,力求不叫康熙抓到一點發作的機會。

    但康熙也沒心思沖旁人發邪火兒,只沉著臉走到曹寅面前。

    “子清啊,朕身邊能得用的人少,朕能信任的,也就只有你了!”

    曹寅趕忙露出感動神色,一臉愧疚。

    “都怪奴才無能,沒能多為萬歲爺網羅些有用的人才,往后奴才……”

    “不必等往后。”康熙一臉嚴肅打斷曹寅的話,表情愈發凝重,手放在他肩膀上,目光前所未有的犀利。

    “朕眼下就有一樁大事要交給你。”

    “若辦好了,對我大清的傳承乃是大功一件,朕絕不會虧待你。”

    “可此事一旦泄露出去,你和你全家人的命都保不住,朕也護不住你,你想好了再回朕……”

    曹寅聽得熱血沸騰,渾身微微戰栗,噗通一聲跪地,腦袋磕得砰砰響——

    “奴才愿為萬歲爺效犬馬之勞,萬死不辭!”

    “奴才以項上人頭擔保,絕不會叫任何無關人等知道哪怕半個字,若然泄露出去,奴才愿以死賠罪!”

    康熙滿意地笑了,將曹寅提起來。

    “朕就知道,朕身邊最值得信任的,還得是你曹子清!”

    不等曹寅謙遜幾句,康熙便附在曹寅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直把曹寅三魂震沒了六魄,什么謙遜都忘了。

    “您要男人討……哎喲!”曹寅抱著腿跳腳,跳得跟瘋了一樣。

    男人怎么女人?

    誰討好誰??

    在哪兒???

    他一個三妻四妾樣樣不缺的頂天男兒,上哪兒去知道這種事兒去啊!

    他還以為皇上要吩咐他去做什么家國大事,敢情是這種荒唐事兒?!

    曹寅還是不服氣,壓低了嗓門兒問:“您得跟奴才解釋清楚,這怎么就事關大清傳承了?”

    怎么著,這男人不會伺候女人,大清就傳承不下去……哦,要是叫萬歲爺會伺候人,叫宮里多幾個小阿哥出來,誰說跟傳承無關呢!

    要是叫人知道堂堂大清皇帝要干這種……這種低三下四的事兒,列祖列宗怕是都得從墳里氣得爬出來打死他。

    主子爺都沒臉活下去了,他曹家陪葬過分嗎?

    曹寅木然看康熙淡定坐回御案前,悠然端著茶,慢條斯理地吹,恨不能搶過來干點什么不忠的事兒。

    “你直說自己辦得到還是辦不到吧。”康熙最難啟齒的話都說出口了,這會子半點不好意思都沒生出來。

    他意味深長看著曹寅,“朕還想著過幾年就叫你回江寧來,替朕守著江南,如果這點子小事你都辦不好……”

    曹寅立刻嚴肅躬身:“奴才一定不負萬歲爺所托!”

    “不,朕什么都沒托付你。”康熙笑著喝了口茶,似笑非笑看著曹寅。

    “不是你曹寅自己想要習房中術,好為曹家多綿延幾個子嗣嗎?”

    曹寅:“……”您可要點臉吧!

    那種東西只有小倌館有,誰家綿延子嗣會去找小倌啊!

    他一臉沉重地出了別苑。

    等回到府里,他那副即將不久于人世的模樣,把曹璽和康熙的奶嬤嬤孫氏都嚇了一跳。

    曹璽問:“你這是怎么了?”

    孫氏知道曹寅從別苑回來,緊著問:“可是萬歲爺交代你什么難辦的差事……”

    “沒有!”曹寅下意識否認,接著便一臉惆悵。

    “我只是突然遇到了一個意中人,生出了點子混賬想法,被萬歲爺訓斥了一頓而已。”

    曹璽和孫氏都松了口氣,嗐,家里地兒大得很,十個八個也盛得下。

    孫氏拍曹寅一巴掌,“你這孩子,你看上了誰,大不了接進府里……若身份不合適,何必要自個兒胡來,叫你弟弟曹荃去置辦個宅院就是了。”

    雖然曹寅是妾室子,曹荃才是孫氏所生。

    可誰叫曹荃沒出息,曹家都指著曹寅奔前程呢。

    孫氏能靠一介包衣之身有如今的榮光,不是個糊涂的,不介意自己的兒子替曹寅辦點見不得光的事兒。

    可這事兒曹寅卻不好交代出去。

    他只沖曹璽和孫氏苦笑,“人是不能接回來的,只盼著回頭您二位別氣著自個兒。”

    曹璽和孫氏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心想曹寅不是學著愛新覺羅家,看上哪家媳婦了吧?

    這要鬧出點什么動靜來,在重視氣節和名節的江南,可是要被人罵死的!

    夫妻倆萬萬沒想到,曹寅他沒干出會叫人唾罵的事兒來,他……直接看上了一個兔兒爺,還將之贖為了外室。

    曹璽得知后,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撅過去。

    曹寅才成親三年,妻顧氏一直在老家奉養孫氏,并未跟著去京城。

    至于京中,倒是有幾個妾室,肚皮也不爭氣,一個子嗣都無。

    眼看著曹家無后,曹寅卻喜歡上了男人?!

    就連孫氏都有些發愁。

    江南文人有斷袖之好的也不少,到底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她沒那么在意,甚至很樂意過繼曹荃的孩子給曹寅。

    可問題是曹荃身下也還光板沒毛,萬一生不出兒子,她都沒臉去見曹家的列祖列宗。

    曹妻顧氏就更是哭得死去活來,暈過去好幾次,但凡有點力氣都嚷嚷著要回娘家,奈何根本起不來身。

    一家子都炸了窩,曹寅直被鬧得焦頭爛額。

    等到六月十七,御駕啟程歸京的時候,曹寅幾乎是從曹璽和孫氏的棍棒下逃出來,才把那小倌帶上了自己的船。

    等冊子送到御前,曹寅走路都還不利索呢。

    他看著康熙,雙眼通紅,差點沒哭出來。

    “萬歲爺,奴才這下子可是里子面子都丟了個干凈,人也帶上了,免得您……免得我學不明白!”

    “顧氏鬧著要跟奴才和離,奴才還發愁怎么哄呢!”

    康熙不動聲色將鎖起來的木匣子放在博古架上,笑著叫梁九功給曹寅上茶,安撫他。

    “不就是點龍陽之好,只要你待顧氏比以前好,別把力氣往不該使的地方使,顧氏自然不會鬧。”

    說起哄女人,除了某個他招架不住的混賬,其他時候康熙還挺頭頭是道。

    “回頭朕賞你些內造的首飾,你連著太醫一起叫人送回去,給顧氏養好了身子,叫她進京,親眼看你改邪歸正,她也就能放心了。”

    曹寅:“……”我信了您的邪才有鬼!

    他只苦著臉,不清不楚地嘟囔,“反正下回有事兒……還是找旁人吧!”

    康熙笑道:“旁人哪兒有子清能得朕信任,你的忠心朕記下了,往后朕定不會負你。”

    曹寅:“……”要不您還是負我吧!

    可著他一個人嚯嚯,他真是撐不住。

    主仆倆打機鋒的時候,方荷親自盯著春來和魏珠把客棧里大家送她的行囊安置好,被引上了龍舟。

    等她到御前時,曹寅趕忙先請了一位太醫,叫人送回府里。

    不然他擔心他爹和媳婦都撐不到他回京。

    已經上了龍舟,康熙心情比在江寧的時候要好許多,含笑拉著方荷在窗邊坐下。

    “你許久沒回京,這次回去怕是會水土不服,朕叫陸院判親自為你診脈,提前喝些溫補的平安湯調理一下身子。”

    方荷挑眉,那位秦御醫呢?

    但她也沒問,只安靜起身,坐到康熙身邊,腦袋歪在他肩膀上,靜靜看著外頭。

    看著漸漸遠離的河岸,她心里生出一股子惆悵。

    嗚嗚放假一年半,再重新上崗卷起來的苦,誰懂啊!!

    “你若是放不下客棧,等下次南巡,朕再帶你來便是。”

    人已經帶在身邊跑不了了,還如此乖軟,康熙心底也軟了下來,不由得溫柔許多。

    梁九功見二人難得氣氛好,笑瞇瞇擺擺手,叫人都出去了。

    方荷扭頭,下巴輕輕在康熙肩膀上磕,“皇上,往后我身邊就只有您了。”

    “若以后有人冤枉我,傷害我,你不能第一時間站在我身邊,給我解釋的機會,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她不會做任何找死的事兒,因為死永遠是最無能的解決辦法。

    這些日子為了做上崗前準備,她腿兒都快溜細了!

    康熙聽出她的認真,轉頭與她額心相抵。

    “放心,朕不會讓你失望的。”

    方荷笑笑,埋頭在康熙肩上蹭了蹭,藏起自己的不以為然。

    兩輩子她都沒想過依賴男人,她那顆大概已經黑透了的心肝兒也全給了自己。

    如果真有那一天,她會變成人間的惡鬼,帶著所有人一起下地獄。

    這是老板非要叫她上崗的代價。

    路過山東時,龍舟再次停下。

    康熙為了進一步收復南地文人的心,也讓大清的江山更穩固,向來不會吝嗇任何面子功夫。

    來時要顧著巡視河堤,歸途他便帶著隨行的朝臣,還有愿意入朝為官的文人一起,登泰山,入孔廟祭祀,將自己推行漢學的決心和真誠傳遞給天下人。

    這種事兒與女眷是沒有關系的,方荷只帶著春來在附近散了散心。

    等翌日登舟的時候,她們正好碰上同樣要上船的德妃。

    “扎妹妹。”德妃主動上前跟方荷打招呼。

    她柔和帶笑的聲音,叫那張溫婉的鵝蛋臉顯得更溫柔似水,讓人絲毫沒辦法給冷臉。

    不怪康熙先前寵幸最多的就是德妃和宜妃,這兩人就像是一水一火,水火兩重天的快樂……嘖嘖,誰試誰懂。

    方荷客客氣氣福了一禮,同樣笑道:“德妃娘娘還是叫我三妞吧,叫我小字鑫果也可以。”

    原本方荷還對三妞這個名字很不解。

    但仔細回憶了下原身的記憶后才知道,大清的女子,尤其是滿軍旗的女子,很多都沒有正經名字。

    在街上喊一聲妞妞和幾妞幾妞,十個滿族女子得有八個回頭。

    待得嫁人后,夫君倒是一般會給起個小字。

    真正的扎斯瑚里氏,小字叫曲盈,大概是唱歌好聽吧。

    不像她,不跑調的除了國歌,就只有小白菜和好漢歌。

    當然,康熙不可能給她用其他男人起的字,只叫她繼承了三妞的名字。

    方荷干脆自己給自己起了字,本想叫金果,但是‘金’字尋常人不能隨便用,她干脆就叫多金果。

    德妃笑著點頭:“鑫妹妹這字……聽著格外吉利。”

    方荷微微挑眉,顯然對方已經知道她是扎三妞了啊。

    見方荷眼露疑問,德妃示意和冬將見面禮奉上。

    “我早就想跟妹妹親近一二,只是聽聞妹妹忙著為太皇太后和太后祈福,也沒敢打擾。”德妃笑得愈發和婉,語氣還有些促狹。

    “不過以妹妹的恩寵,想必往后咱們打交道的日子還多得是,聽聞妹妹新寡不足一年,我特地叫人準備了開了光的觀音,也算祝妹妹早些如愿以償。”

    春來捧過和冬手里的匣子,方荷心里想笑。

    這位德妃不止段位高,人也真是挺有意思的。

    她人都還沒真正入宮,就急著叫妹妹,這是要確定她的位分一定低于妃位咯?

    她沖德妃露出個燦爛的笑,“德妃娘娘說笑了,我一個寡婦哪兒來的什么恩寵呢。”

    “這次進宮也是為了伺候太后娘娘,侍奉老祖宗罷了,您可別誤會。”

    雖然但是,想以嬌客身份進宮,安安穩穩封嬪,牌坊必須得立。

    德妃遲疑了下,咬咬唇才為難地上前兩步,滿臉真誠,壓低了聲音。

    “妹妹別怪我多嘴,我托大提醒妹妹一句,妹妹若想伺候萬歲爺,我和宮里的姐妹們都非常高興,能多個如妹妹這般可人的姐妹。”

    “若妹妹不想伺候萬歲爺,便要多思量思量自己的身份,你身子骨弱,陪伴太后和侍疾也都不容易,妹妹且得早些為自己做打算才是。”

    德妃說完,也沒等方荷回答,笑著點點頭便轉身離開了。

    方荷若有所思往龍舟走。

    春來捧著木匣子,皺眉跟在后頭:“德妃娘娘提醒您注意自己的身份是什么意思?”

    “過去總聽說德妃是宮里難得一見的和善人,幫了宮里不少日子艱難的小答應和小常在,素來名聲在外,如今看來……”

    卻是名不副實了。

    方荷站在甲板上輕笑,“真正的好人在宮里是活不下去的,照她晉位的速度,若是個真善美的女子,必然是萬歲爺的真愛!”

    那還有她什么事兒。

    不待春來說話,方荷突然笑出聲,“但她這回還真是好心提醒我,大概是想叫我承她個情分。”

    她既然是個寡婦,還是嫁人三年才喪夫的寡婦,進了宮要還是處子之身,可就說不過去了。

    至于德妃這好意是提醒她,自己已經知道方荷的身份,還是攛掇方荷去勾引康熙,那就說不準了。

    惠妃、榮妃和宜妃方荷其實都不懼,畢竟對方的手段都是擺明車馬的。

    唯獨這位德妃,叫人捉摸不透,卻更叫人下意識警惕。

    方荷總覺得德妃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只是一時卻想不出不對勁的地方在哪里。

    等龍舟行出去半日,方荷還在艙房內苦思冥想,依然沒能琢磨出個所以然。

    唉,她的腦子大概都用來應付狗東西了。

    “下雨了!”春來推開半扇窗戶,突然小聲驚呼。

    方荷湊過去一看,如今正是盛夏,這雨還不小。

    在江面上連成了一片,雨落在江面和船上的噼里啪啦聲,似是奏響了她上崗的號角一般。

    想不明白,她干脆也就不想了,起身就往外走。

    “姑娘,下著雨您這是要去哪兒啊?”春來趕忙提著傘跟上。

    方荷笑道:“我去瞧瞧,這雨是不是還能更猛烈些!”

    春來:“……”都看不清后頭的船了,雨還不夠大嗎?

    第58章

    風雨在江面上興風作浪之時, 龍舟二層主艙內,也不乏暗流涌動。

    李德全和魏珠在門外守著,艙房內只有梁九功一人在屋里伺候。

    而許久不見蹤影的趙昌跪在地上,低聲稟報。

    “奴才已查過秦家, 并未發現任何異常。”

    “秦妻是國子監司業韋承閔嫡次女, 成親九年, 育有一子一女,還有兩個通房丫鬟, 沒誕育子嗣。”

    “秦新榮十五年八月入宮,因醫術精湛,為人更小心謹慎, 被前院判推舉為御醫,他在宮中十一年,從未與后宮妃嬪有所牽連。”

    “素日里當值時, 他偶爾會叫醫徒去御膳房花銀子買些點心, 但他在宮外也是個老饕, 也說得過去。”

    康熙垂眸淡定在請安折子上批了個‘閱’字,放下朱筆, 才開口問——

    “他可交代了什么?”

    趙昌:“回萬歲爺, 秦新榮只喊冤枉,直言太醫院自來不敢摻和后宮之事。”

    “哪怕請平安脈, 只要沒有細致的病癥,輕易不會多嘴,哪怕后宮妃嬪偶有不適, 也是開平安方居多。”

    “自十九年到了御前后,他道自己一心撲在萬歲爺身上,為其他人診脈時就更謹慎小心, 但求無過,怕會叫人誤會泄露御前之事。”

    “思及宮中女子身子大多比宮外孱弱些,他才沒有稟報扎斯瑚里姑娘的事兒。”

    以暗衛的手段,秦新榮還能始終堅持自己的說法,趙昌覺得,他所言很有可能是真的。

    也許真秦新榮就真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沒有多嘴。

    但康熙卻不信。

    他令曹寅仔細問過梁娘子,即便方荷沒有受那一箭,先前身子就已虧空得很厲害。

    那種情況下,一旦有孕在身,方荷能平安生產的可能十不存一。

    在宮里有資格診脈的女子,為皇家誕育子嗣是最為要緊的,這可不是謹慎小心就能說得過去的。

    本來康熙懷疑,秦新榮是皇瑪嬤的人,也同樣因為這個原因,被康熙否定了。

    太皇太后比他還重視子嗣,若得知此事,不可能還會起叫方荷留在宮里的心思。

    他眸底的肅殺始終不減,“你即刻派人歸京,將秦家所有人拿下,與秦新榮一并送往行宮別苑繼續審。”

    他從來不信,有審不出來的證據,不過是看狠不狠得下心用手段而已。

    思及即便方荷留在宮里,也終有一日會死在他面前,康熙心里的殺意就愈發濃厚。

    “若他交待不出來,就從他老父開始,一個個在他面前剮了!”

    “要如此他還能無動于衷,也不必審了,將他們一并葬了便是。”

    趙昌利落叩頭:“是,奴才這就去辦!”

    他剛起身要出門,就聽得李德全揚聲道:“喲,請姑娘安,這會子還下著大雨呢,姑娘怎么這會子過來了?”

    康熙面上的煞氣驀地收斂一空,沖趙昌指了指窗戶。

    那混賬眼尖,心思也與旁人格外不同,若叫她看見趙昌出現在這兒,指不定會怎么想呢。

    御前出了紕漏,還未查清楚之前,他不想叫方荷聽到秦新榮的消息。

    “我來給皇上請安,有件要緊事要與皇上說。”方荷沖李德全笑笑。

    “你看,你們倆誰進去給我稟報一聲?”

    她也不問皇上是不是正在見人,寵妃上崗第一條,別跟人撞款,宮里善解人意的太多了,不缺她一個。

    魏珠自是向著自家阿姐,剛要轉身進門,艙房的門就開了。

    梁九功笑著躬身:“姑娘里頭請,萬歲爺請您進去呢。”

    “梁爺爺,萬歲爺這會子沒見什么人吧?”方荷聞言反倒不挪窩了,只笑瞇瞇問。

    梁九功苦笑,“姑娘可別折煞奴才了,屋里就奴才和皇上……”

    方荷沖春來擺擺手,叫他們都在外頭等著,順手把梁九功也拉了出來。

    “好的,那這會子就我和皇上就夠了,我要跟皇上說點悄悄話,勞梁爺爺在外頭聽聽雨吧。”

    梁九功:“……”

    他伸長了耳朵聽了聽,沒聽到皇上訓斥的聲音,心知這就是允了,心里嘖嘖兩聲,鉆角落里的梢間里躺著去了。

    聽什么雨啊!

    有本事這祖宗叫屋里也下下雨,他倒還有興致聽一聽。

    時刻陪在皇上身邊伺候著,好不容易有工夫,他休息會兒多好呢。

    方荷獨自進了艙房,這回記住規矩了,娉婷笑著甩了甩帕子蹲安,但沒等康熙吩咐就起來了。

    康熙一本正經批折子,也不抬頭,聽著聲兒就止不住要說她。

    “你這規矩真是愈發倒退了,也就朕不跟你計較,回頭在皇瑪嬤和皇額娘面前要是這樣,非得挨板子不成。”

    方荷心想,又來了,他又帶著他封建味兒的pua來了。

    她嘿嘿笑著湊到康熙身邊,決定用pua打敗pua。

    “那人家在其他人面前也不這樣,我是信任您才會如此,其他人想看還看不著呢。”

    康熙:“……”我還得謝謝你這么膽大妄為?

    “有事兒說事兒,別耽誤朕……”

    方荷不等他說完,抓住他的衣袖輕晃,“確實有件要緊事兒,想跟萬歲爺討個主意。”

    康熙寫不下去字,無奈只得放下朱筆,撩起眼皮子乜她一眼。

    方荷:“扎三妞嫁人三年才喪夫,即便沒有子嗣,無論如何也不該是完璧之身吧?”

    她一臉無辜看著康熙,湊近了小小聲問他,“萬歲爺您看,要不要跟我通一通人事?我在宮外以男子的身份,確實學到了不少……”

    也該輪到她做一回先生了吧?

    出宮之前她就準備好身體力行的教案了哩。

    康熙心腸驀地一動,伸手將方荷拉到腿上坐了。

    “你這是跟朕邀寵?”

    方荷:“……”我邀你奶奶個腿兒!

    她推開康熙欲親過來的動作,鼓起了小臉兒。

    “萬歲爺給我的身份,要是您不覺得有問題,我自然也沒問題。”

    “左右到時候有人問起來,我就說自己失憶好了,都推您身上去!”

    康熙被逗得低低笑出聲來,手下用力,將她摁到身前。

    在方荷拽他耳朵之前,到底是擒住了那張小嘴兒,在上面輕啄了一下。

    接著他迅速避開方荷的手,笑著戲謔道:“往常你都說朕不會說話,這會子倒是叫朕嘗嘗,看看你這張嘴兒硬起來什么滋味兒!”

    方荷眨眨眼,哦,那滋味兒應該不輸眼前的狗東西。

    她也不覺得害臊,只坦然看著康熙,“您就說,愿不愿意吧。”

    康熙身體里頭已經起了火,他自是無有不樂意的,甚至早就想把這恨人的混賬吞吃入腹。

    最好是能一輩子困在幔帳里,好叫她哪兒都跑不成。

    可這人憋得久了,一旦占了上風,就不免有些飄飄然,即便康熙身為皇帝也不能免俗。

    他噙著笑,慢條斯理撫著掌下的細腰,問:“你若是求朕,朕自然愿意替你解決這個麻煩。”

    “有句話本來我不想說,可這會子我覺得,還是得叫萬歲爺知道。”方荷笑瞇瞇傾身,捧住康熙的臉,與他鼻尖對鼻尖,更四目相對。

    “有時候旁人給您臺階,您呀,能下就趕緊下,省得臺階沒了,您又只能罵人沒規矩,我也不是只能求您。”

    康熙氣笑了,眸中暗含警告捏她,“你還想求誰?”

    方荷青蔥一般的指尖在他心口輕戳,“干嘛要求人?奴婢性子倔著呢,有玉勢什么問題解決……啊!”

    康熙箍著她的腰,猛地站起身來,大跨步往臥寢內走,嚇了方荷一跳。

    她瞪康熙一眼,“您非要嚇死個人是不是?”

    康熙冷笑,“朕還能換個方式叫你死,你再多說一句話,朕就叫你試試!”

    方荷:“……”

    她沒來得及問候完愛新覺羅家的祖宗,就被扔進了明黃色幔帳內。

    因為下雨天,雖然天兒還沒黑,幔帳內卻是一片昏暗,和著雨落下的聲音,聽起來頗有幾分曖昧。

    她都被扔習慣了,下意識就要打滾,卻在下一刻就被結實有力的臂膀和胸膛困在被褥里,絲毫動彈不得。

    灼熱的氣息倏然出現在她耳后,困住她的大手越過她身前。

    只聽得‘刺啦’一聲,她身上薄錦做成的月白色旗裝就變成了碎片,被扔下了床。

    要是上輩子,方荷高低得在心里尖叫一聲刺激,會更期待接下來的事情。

    可在這兒她只嚇得心跳上了一百八,要是這么莽下去,她真得死在這兒。

    里衣都被扯掉,只剩繡著祥云紋的滾藍邊兒肚兜,方荷才被翻過身來。

    她趕緊摟住康熙求饒,“萬歲爺,我,我還有話沒,沒說呢!”

    康熙低頭覆上她的唇,喑啞的聲音含糊不清渡了過去。

    “朕不想聽到你這張嘴說話,朕知道怎么通人事!”

    方荷:“……”您這個通,是哪個通?!

    康熙常年習武,他稍稍用力,就叫方荷毫無抵抗之力換上了皇帝的新衣,偏他身上倒還是原裝的,叫方荷更加心驚肉跳。

    她縮回手在胸前保護自己,咦咦嗚嗚軟了態度,“皇上您衣裳磨得我好疼,我先幫您更衣……”

    康熙肆無忌憚地欣賞著這盛夏天的羊脂白雪,偏那面上的胭脂色濃得叫人眼底都止不住染上些許猩紅。

    雖然他身體緊繃得分外難受,心窩子里卻跟喝了冰碗子一樣暢快。

    這可是她自個兒送上門來的,這回他卻再也不會由她牽著鼻子走了。

    他一只手掌心覆上她輕顫的睫毛,慢條斯理品嘗著她戰栗的心跳,另一只手則在雨聲中奏響了琴音。

    梁九功剛闔眼沒多會子,魏珠就火急火燎進了梢間,臉上又紅又白的,帶著股子微妙的焦急。

    “梁總管,您快,快去瞧瞧吧,還有兩個時辰才晚膳呢,屋里……屋里下雨了!”

    梁九功愣了下,心想屋里還能下雨,那建龍舟的工匠一個都別想活……老天爺!

    他差點一個翻身直接滾地上去,趕緊扶著帽子踉蹌著,不等站穩就往外跑。

    “趕緊的,你去叫伺候的人都滾遠點,除了你和李德全,誰也不得靠近御前!”

    春來漲紅著臉迎上來,“那奴婢呢?”

    梁九功壓低了嗓門,“你趕緊去備著水啊!”

    “咱家幾個都不如你力氣大,總不能叫艙頂那幾個大爺去!”

    春來恍然大悟,趕緊轉身往御膳房跑。

    等梁九功喘著氣站到門前,就聽得里面淺吟低唱的喘熄比他還重。

    他心里道了聲幸好,幸好還有兩個時辰才用晚膳。

    否則到了時候里頭還不點燈,前后的船只瞧見,怕是誰都瞞不住。

    里頭幔帳內的明暗之間,康熙一直垂眸盯著方荷的表情。

    她撓人的手被他輕巧困在掌下,只能緊閉著雙眼,唇齒間的因哦越來越止不住。

    這樣的畫面對他而言很新奇。

    過往他只在意自己的感受,還是第一次取悅別人,而她給出的回饋,叫他身體內外如冰火兩重天似的煎熬。

    他不討厭這種煎熬,身為皇帝,他最擅長的便是隱忍。

    待得那張恨人的小嘴兒長長吸氣,踢踹著開始掙扎時,康熙這才換了新裝,埋首忙活起自己的晚膳來。

    方荷舒服了,懶洋洋地不想動,甚至有種把人推開翻身睡一覺的沖動。

    就是說,下雨天跟睡覺實在是太配了。

    可這場雨卻才剛剛開始。

    似痛非痛的觸覺,叫橫躺在龍床上的方荷,一瞬間腦袋直直撞上墻壁,引得她嗚咽出聲。

    她忍不住去推,胡亂揮舞的手又一次被握住,只能由著風雨從和緩開始,越來越急,甚至敲打得幔帳都輕輕晃動起來。

    在嗚咽之間,她淚眼朦朧從堅實的臂膀間往外看。

    窗戶留了道縫兒,只能朦朧看到時而風急雨驟,時而淅淅瀝瀝,似是快停了,卻始終沒個完。

    她氣得想咬人,卻累得什么動作都做不出來,只能伏在枕上,哽咽著叫人。

    皇上,萬歲,哥哥,三郎……能叫的不能叫的她全叫了個遍,嗓子都喊啞了,卻只被那混蛋逼著叫得更急。

    等到暴風雨終于停歇的時候,方荷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梁九功都進來點上燈了!

    那她剛才的沒羞沒臊,豈不是都叫人聽了個現場?

    方荷將潮濕的小臉埋在枕頭里,在耳畔厚重的呼吸和灼熱還糾纏不休的時候,到底完成了對愛新覺羅祖宗的日常問候。

    康熙的心情卻與方荷截然不同,這顆被他精心澆灌又失而復得的果子,果然甜得叫人驚喜。

    他清楚,也許是因為失去,先前待方荷的三分不同才會變成五分情意。

    可一直對她牽腸掛肚,卻也因為她與旁人完全不一樣的鮮活。

    即便是在幔帳里,同樣如此。

    在某個風雨最急的時刻,他甚至感覺她兩張嘴兒活像是把他的魂魄都允走了大半。

    待得魂終歸己身,他心底的歡愉,絲毫不輸身體的暢快。

    這叫康熙以龍袍裹著方荷去沐浴的時候,臉上都帶著明顯笑意,絲毫不介意梁九功沒得允準就擅自入內點燈。

    等洗漱完,康熙依然摟著方荷,愛不釋手撫著她的小臉兒,頗有些再來一次的意思。

    方荷渾身酸痛地歪在榻上,一個錯眼就瞧見了他眸底的狼光,恨不能一腳踹過去,但凡她還剩一點力氣的話。

    她趕忙捂著自己的肚子,嗓音沙啞道:“我餓了!”

    康熙也沒急著做什么,他早不是毛頭小伙子了,回京的一路時候且長呢。

    他笑著吩咐:“梁九功,聽見了嗎?”

    主子爺都明擺著高興了,梁九功自然也不會不識趣兒,揚聲誒了一聲,就趕忙叫人傳膳。

    其他幾個也識趣兒,除了方荷,哪怕是魏珠臉上都帶著笑。

    只不過魏珠和春來見方荷軟綿綿趴在矮幾上,都有點擔心方荷頭一次承寵傷著了。

    連康熙看方荷這有氣無力的模樣,都有些擔心,將方荷抱得更緊,湊在她耳邊問——

    “朕叫太醫給你瞧瞧?”

    方荷:“……”瞧哪兒?

    她渾身哪兒還有個好地兒給人瞧!

    聞到門外傳來的飯菜香氣,她嫌棄地推開康熙,眼巴巴看著人擺膳。

    等人出去后,她爬起來就要往桌子前撲,體力活兒加起來算做了一個多時辰,她實在餓得不行了。

    也不知康熙到底從哪進修了一下技術,其實除了一開始有點疼,后面……咳咳,快樂得格外煎熬是真的,倒沒受傷。

    她之所以裝出可憐模樣,就是怕晚膳都被體力活兒給蓋過去。

    但她剛踩到地面上,雙腿就驀地一軟,眼看著就要對著梁九功和春來五體投地,被康熙哈哈笑著一把撈了回去。

    男人總是對讓女人下不了炕會格外愉快,康熙笑著叫旁人都出去,只留了梁九功和春來,直接將方荷抱到了桌前坐下。

    “看來朕是用不著果果教了,但你這騎射還得跟著朕好好練一練。”

    方荷:“……”您這個騎射它正經嗎?

    她只禮貌沖康熙笑笑,抖著手把春來夾過來的菜塞進嘴里。

    這會子她算是明白叫人侍膳的必要性了。

    有時候養得太嬌了,想自己站起來夾菜實在是癡人說夢,不塞鼻子里去就已經很堅強了。

    吃完了飯,她就要告退,還非常理直氣壯地解釋。

    “出門在外,人多眼雜,您既是要我入宮侍疾,有了功勞才好封嬪,那我就不能留宿,免得落人口舌。”

    “三妞先告退了,萬歲爺晚安,萬歲爺好……”

    康熙根本沒給她走路的機會,打橫將人抱起來往里頭走。

    “先前在曹家別苑,你在朕床上打呼嚕的時候,怎么沒這么懂事呢?”

    “老實待著跟朕說說話,朕叫你消消食兒,不然咱就換種方式消食。”

    方荷:“……”做個人吧!信不信我累吐在你床上!

    當然,康熙注重養生,沒給她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惡心人的機會,叫她在屋里休息,還是先把第二日一早要發回京中的折子去批了。

    方荷吃飽了就困,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只是沒過多久,就又被人弄醒,又嗚嗚嗷嗷許久。

    ……

    雖然梁九功把消息瞞得緊,可后面的船上,德妃已經得到了方荷侍寢的消息。

    “小泉子送過來的消息說,大白天的就鬧起來了,也不怕傳回宮里,氣著老祖宗。”和冬嘴皮子利索地稟報。

    只要在御前有人,出門在外傳遞消息比宮里簡單得多。

    妃嬪的船只離龍舟近,只需要比幾個手勢,用望遠鏡就能收到消息。

    德妃正在調香,聞言手微微一顫,只用來增味兒的丁香多倒了一點,這一缽香就算廢了。

    她面色柔和地將價值百兩的香倒掉,重新開始調制。

    “這消息倒不必急著傳回京,再等等,宮里這會子怕是正熱鬧著呢。”

    雖然她沒見過方荷,可御前見過方荷的大有人在,小泉子已經查出了方荷的身份,德妃自然也就知道了。

    她提示方荷要想做好扎斯瑚里氏的寡婦,就得去邀寵,可不是為了方荷好。

    一個該死之人,忽然在江南詐尸,是為欺君之罪。

    當然,皇上堅持她是扎斯瑚里氏的寡婦,那誰也不敢明擺著戳穿。

    可還未曾守完夫家的孝,就勾著萬歲爺胡來,若是有了身孕……一個罪人或一個蕩婦,有什么資格做妃嬪?

    就算皇上不顧體面和規矩,老祖宗也不可能允許方荷得高位。

    如若方荷能懷個小阿哥,以方荷的身子骨,去母留子倒是比平安生產更容易些。

    高位妃嬪都有阿哥了,那再沒人比她這個身下沒有養育阿哥的德妃更合適了吧?

    思及此處,德妃忍不住微微蹙眉,若是秦新榮還在,事兒就好辦多了,可惜……

    她有些膩煩地放下碾香棒,淡淡問:“京城那邊怎么樣了?”

    和冬頓了下,小聲道:“京城那邊送消息過來說,秦家那外室子已經送到鄉下過繼出去了,只要秦御醫不蠢到家,就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敢泄露御前消息出去,秦家上下已經注定了是個死,秦新榮如果聰明,知道主子給秦家留了根兒,就該明白怎么做。

    “可憐見的,若秦家死絕了,就送那孩子去跟家人團聚吧。”德妃輕嘆了口氣道。

    “若萬歲爺仁慈,放秦家一馬……那就是佛祖保佑,叫那孩子去勢進宮,想辦法送到扎斯瑚里氏身邊去。”

    殺父之仇,外頭還有親人等著他報仇,多么好的苗子,希望不要浪費了。

    和冬心底猛地打了個哆嗦,越清楚主子的狠辣,她越不敢露出一絲痕跡,低著頭迅速應是。

    如德妃所料,這會子宮里確實熱鬧得仿佛地震一般。

    佟佳氏得到德妃送回來的消息,很快就明白,德妃是想借她的手除掉方荷。

    她不想如德妃的意。

    可替德妃送信的人半遲疑著透露,方荷可能是應該葬在妃陵里的熙妃,佟佳氏坐不住了。

    如果只是個寡婦,就如宜妃的妹妹似的,宮里不過是多個低位妃嬪,身為皇貴妃,佟佳氏自然不怕。

    但如果是方荷,前有救駕之功,后讓皇上親自尋人,還帶在身邊百般寵愛……那等方荷回宮,說不定都能把喪儀的貴妃例給坐實了。

    一個鈕祜祿氏就夠叫佟佳氏如鯁在喉的,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宮里再出個貴妃,還與皇上有不一樣的情分。

    這日去慈寧宮請安的時候,佟佳氏就不經意似的,把皇上在江南特地尋回了個寡婦帶在身邊的事兒說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

    貴妃、惠妃、榮妃甚至宜妃都差點摔了茶盞。

    她們不只是嫉妒,更覺得羞恥。

    宮里環肥燕瘦什么樣兒的沒有,還有新選秀進宮的嬌花如百花盛放,萬歲爺到底多瞧不上她們,才在南地寵愛一個寡婦?!

    郭絡羅貴人都忍不住緊著帕子生惱,她容貌比姐姐宜妃還要更盛三分,皇上才會叫她入宮。

    所以她雖是再嫁,因寡婦身份也不能得高位晉封,在宮里也算是獨一份兒的體面。

    又出了個寡婦,那她往后就什么都不是,但凡對方位分比她高,往后就是一輩子的羞辱。

    惠妃試探開口:“老祖宗,太后,萬歲爺此舉也未免……太荒唐了些,若是傳出去,只怕好說不好聽啊!”

    榮妃這回倒是沒開口,左右她都被冷落了,進什么人都跟她沒關系,皇上荒唐也不是頭一回了。

    見榮妃似笑非笑看過來,宜妃端正了坐姿,看著孝莊。

    “老祖宗,當年萬歲爺是因著我阿瑪的功勞,又念著我懷著身子思念親人,才叫妹妹入了宮,郭絡羅氏全族都以此為榮,忠心耿耿。”

    “可若尋常一個寡婦就能進宮伺候,至選秀的規矩于何地?”

    貴妃也慢條斯理道:“宜妹妹說得有道理,萬歲爺推崇漢學,朝中漢臣不少,如若得知,朝堂上還指不定要怎么生亂呢……”

    太后是不管這事兒的,沒開口。

    “行了,南地的消息你們倒知道得快。”孝莊淡淡掃佟佳氏一眼,“別聽風就是雨的,你們不信自個兒的夫君,哀家卻信皇帝不會如你們這般糊涂。”

    “有管閑事兒的功夫,不如好好養著身邊的孩子,哀家不想再聽小公主和小阿哥又請太醫的消息了。”

    “都退下吧,哀家累了。”

    通嬪眼圈發紅,止不住擦眼淚,卻不敢多言。

    佟佳氏絲毫沒管通嬪什么心情,只臉色漲紅,心下生惱。

    通嬪生的小公主體弱,她有什么法子,承乾宮上下已經盡心盡力照顧了。

    等佟佳氏回到承乾宮,沒過多會兒,就有宮人偷偷到墻角下埋碎瓷片。

    “主子千萬別氣壞了身子,就算那賤人是熙妃,萬歲爺叫她以扎斯瑚里氏的身份入宮,就是為了掩人耳目,壓下她的欺君之罪。”佟佳氏的貼身嬤嬤苦口婆心地勸。

    “一個寡婦入宮,也得不了高位,等她回來了,還不是得跪在您腳下,您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您最重要的還是養好身子,等萬歲爺回來,攏著萬歲爺的心,早些生個小阿哥要緊。”

    佟佳氏摸著肚子,心里滿是苦澀,氣竭道:“他現在連表哥都不許我叫,太醫也說我天生體弱,哪兒來的小阿哥!”

    就算是寡婦,只要得了表哥的心,將來等生了小阿哥小公主,總會得封高位的。

    就算是便宜別人她也不樂意。

    宮里與皇上有特殊情分的,只能有她一個!

    她咬咬牙,“你傳信回府里,我阿瑪不是一直想叫妹妹入宮?我可以以侍疾的名義叫她來承乾宮。”

    “恩寵……我也有法子給她,但府里得幫我辦件事!”

    佟嬤嬤心下一喜,她的家人都還在國公府,國公爺幾次三番叫人送信進來催,可惜主子一直油鹽不進。

    這會子主子松口,別說一件事了,就是十件百件,到底主子是佟家女,國公爺肯定愿意!

    “您只管吩咐,老奴晚些時候叫人送信出去。”

    佟佳氏冷著臉傾身覆耳,“給我找人盯著楊柳青……”

    七月初八,龍舟就到了楊柳青。

    康熙在此處下船,換了陸路,帶著方荷進了皇輦。

    這一路上,康熙說自己不是個毛頭小伙子,可在方荷眼里,他就像是得了個什么新鮮玩具一樣,玩兒來就沒個夠。

    問題這狗東西也不知道在什么不正經機構進修的,花樣兒竟然比后世還多。

    除了中間她借著大姨媽避了五天,剩下的時候夜里連一個整覺都沒睡過,天天起到大中午。

    春來現在都不問她早膳吃什么了,張嘴就是午膳早準備好了,叫她早點吃,省得晚膳吃不下去。

    下船前一夜,康熙趁著方荷不耐煩的時候,非要抱著她哄。

    問題倆人都穿著皇帝的新裝,哄人根本不用嘴!

    累得她后半夜才睡,偏偏今兒個下船,她只睡了三個時辰不到,天一亮就被春來喊醒了。

    這會子到了皇輦上,康熙又把她往懷里攬,方荷實在忍不住,一腳踢在了他小腿上。

    “大熱的天兒,您不怕熱我還怕熱呢,您別離我這么近!”

    梁九功等人都是頭回見方荷對皇上動手……動腳,都唬得臉色發白,瞬間跪了一地,不敢抬頭,等著皇上發作。

    康熙也不是頭一次挨踹了。

    方荷這一路上脾氣都有些陰晴不定的。

    她心情好的時候,非常配合,親哥哥,大寶貝張嘴就來,甚至還敢在幔帳里拍掌叫人上茶。

    問題她拍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巴掌,是龍臀!

    要是碰上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在幔帳里撓他一把,踹他一腳都算輕的,他這會子左胸與衣裳接觸的地方還隱隱作痛呢。

    帶著牙印兒,別說他沒有召幸旁人的心思,就算他想召幸旁人也是不敢的,叫人知道了,這混賬還沒踏入宮門就要叫人打死。

    偏偏怪的是,不管她心情好壞,配合與否,就她那些花樣百出的調皮和狡詐,帶給他的歡愉都一次比一次更深刻。

    他食髓知味到甚至連做三休二的規矩都拋在了腦后,這會子絲毫沒有跟方荷計較的意思。

    他只揮揮手叫人都出去,含笑拍了拍袍角,給方荷斟了盞冷泡茶。

    “是朕不對,沒瞧出你這幾日有些上火,要不叫太醫給你瞧瞧?”

    方荷心想,她是想坐實寡婦的身份,不是想天天坐實。

    任誰除了例假,其他時候十二個時辰無休的工作,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做體力活兒,都得上火。

    她端起茶盞,咕咚咕咚喝了幾口,都懶得跟這屬泰迪的老板多說,只懶洋洋往軟枕上靠。

    “我困了,睡會兒,您別鬧我就行,不必看太醫。”

    康熙卻不想就這么放她去睡,“先前你不是瞧過一次太醫?還特地問了陸院判,除了避子湯什么法子可以避孕。”

    方荷驀地睜開眼,看著康熙意味深長的目光,有些不解。

    “您不是叫我先入宮侍疾,我也不會傷害自己的身子,這都不行?”

    康熙心想,如若為了避子,以方荷如今的身份自然可行,她每日里喝的補湯,其實已經加入了不傷身子卻能避子的藥材。

    他是很想與方荷孕育子嗣,可惜如今還不是時候。

    如果不是這扎三妞是扎斯瑚里氏如今身份最高,年紀也最合適的女眷,血脈也與瓦爾達這一脈最近,他不會為方荷選個寡婦身份。

    但寡婦身份又如何?

    他若想給誰高位,沒人能攔得住。

    他又將方荷攏到膝上,撫著她的后背溫聲安撫。

    “等你入宮,怎么也得先伺候太后和太皇太后一年半載的,借此功勞封嬪,皇額娘不會反對,皇瑪嬤那里……有朕呢。”

    “等岳樂死了,朕會為扎斯瑚里氏翻案,到時再封你為妃,你別心急……”

    方荷越聽越不對勁,也顧不上挨近了熱,疑惑盯著康熙看。

    “您說什么呢?我怎么越聽越糊涂了。”

    這些她早就知道的好嘛!

    康熙嘆了口氣,手覆在她復上,“陸院判說,你是在按照容易受孕的規律承寵,不易受孕的時候你這脾氣倒是比朕還大!”

    方荷:“……”

    如果她沒記錯,她只是問了避孕的法子,而且在按照例假前后前七后八的規律才好脾氣配合。

    難不成這世道以為前七后八的日子容易受孕?

    她抬起頭,一臉復雜看著康熙,這位爺到底是怎么做到成為兒子最多的皇帝的?

    要不是靠勤勞能干,那就是……

    康熙見她神色復雜,在她唇上親了下。

    “你乖一些,朕會與皇瑪嬤商量,最多……年底之前,就叫你入后宮。”

    “好……”她憋著笑在心里感嘆,那就是好種啊!

    第59章

    從楊柳青回宮的路途不近。

    御駕在順義行宮停留了一夜, 翌日上午才浩浩蕩蕩,自北面德勝門進城。

    沒隨行的大臣們在太子的帶領下,天不亮就在城門外候著,發現圣駕后便早早跪地高呼萬歲。

    方荷跟春來都待在皇輦上沒下來。

    康熙帶著梁九功下了皇輦, 他大跨步上前, 將太子扶起來, 滿臉笑意。

    “幾個月不見,保成好像長高了, 不錯!”

    胤礽不動聲色看了眼皇輦,與康熙親近道:“多虧汗阿瑪心疼兒臣。”

    “有汗阿瑪的家信殷切叮囑,兒臣不管進學還是習武都絲毫不敢懈怠。

    宮人知汗阿瑪心疼兒臣, 伺候得也精心,兒臣無后顧之憂,自然不負汗阿瑪期待。”

    康熙心下滿意, 笑著拍了拍胤礽的肩表示贊許。

    監國幾個月, 保成大有長進, 比以前說話都周全了許多,不再像個孩子了。

    胤褆耐不住了。

    他在人前給太子點面子, 叫父子倆相親相愛一會兒, 就是他最大的耐心了。

    他笑著上前,朗聲道:“汗阿瑪可不能只顧著太子, 您看看兒臣長高了沒?”

    “再有月余兒臣就要成親了,這陣子日盼夜盼,吃睡不香, 就等著您回來,好早些叫您做瑪法呢!”

    胤礽眸底閃過一絲冷意。

    汗阿瑪說選太子妃一事得慎重,幾番斟酌, 二十五年選秀卻并沒選出合適的太子妃人選,只給老大選了個好福晉。

    一步慢步步慢,皇長孫怕是也要成為他心里的一根刺了。

    再看胤褆那張洋洋得意的臉,胤礽心里不由更恨得慌。

    但能后接觸到朝臣和朝政后,他確實比以前長進了不少,起碼這會子不會在人前給胤褆沒臉。

    他只不動聲色搶過胤褆的話頭,格外溫和地替胤褆邀功。

    “汗阿瑪您可別信大哥胡說。”

    “前幾日惠母妃張羅著大哥的親事,一時沒注意受了涼,大哥心下愧疚,又為惠母妃侍疾,生生累得吃不下睡不好。”

    康熙詫異看了眼太子,這兄弟倆都會好好說話了?看樣子是真長進不小。

    他又關切問胤褆一句,“你母妃可見好了?”

    春來看見外頭皇上如此關切提及惠妃,下意識看向方荷。

    方荷只懶洋洋靠在軟榻上,悠閑吃著順義莊子上新進上來的葡萄,別說反應了,眼風都沒給一個。

    老板關心老同事,關她一個甚至都還沒拿到合同的新員工什么事兒,職場上最忌諱瞎操心。

    外頭,胤褆也不知太子罐子里裝的什么藥,但不耽誤他在康熙面前表孝心。

    他一臉感動道:“勞汗阿瑪擔憂,母妃已見好了,許是這幾日京城有些變天,皇貴妃和六妹妹也病倒了呢。”

    康熙微微蹙眉,“那你們烏庫瑪嬤可還好?”

    不待兩人回話,康熙擺擺手,“行了,別在這兒說話了,先回宮再說!”

    說完,他也沒跟大臣們說話,直接轉身回到皇輦上,起駕回宮。

    胤礽和胤褆上馬,擠了護衛的位置,護在皇輦兩側。

    兩人目光都有意無意地落在皇輦內。

    通過晃動的珠簾,他們只隱約看到有個曼妙身影,靠坐在屏風后頭吃東西。

    汗阿瑪與她說話輕聲細語的,卻也聽不見應聲兒。

    兩人都對這女子的受寵心中有數,這應該就是汗阿瑪自江南尋到的那個寡婦。

    兩人甭管為了什么,心底都有些好奇,只可惜再多卻是看不到了。

    即便是穿過午門后,康熙也叫人特地尋了軟轎,讓方荷跟在圣駕后頭,沒給兒子們把方荷當猴兒瞧的機會。

    在慈寧宮等著的妃嬪們,從來往報信的小太監們口中得知方荷的待遇,又揉皺了好幾條帕子。

    在宮里,貴人都沒資格坐軟轎,皇上這是要讓一個寡婦做嬪?

    就連等在這里的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還有五阿哥胤祺并三位公主,也都不由得心下好奇。

    尤其是四公主,下意識轉頭去看自己的額娘郭絡羅氏,見郭絡羅貴人眼圈泛紅,她臉色也不大好看。

    這還沒得封位呢,就害得額娘被人笑話……她倒要看看,是什么樣的女子,能勾得汗阿瑪連規矩體統都不顧了。

    等方荷跟在康熙身后進門,滿屋子女人和公主阿哥們的犀利目光,險些叫康熙都晃了眼。

    康熙心下清楚她們怎么回事,故意擋住方荷的身影,把臉一沉。

    “怎么,不歡迎朕回來?”

    鈕祜祿貴妃趕忙帶著眾人道不敢,以余光拼命打量被康熙護在身后的方荷的同時,咬著牙蹲身請安。

    自進了城門開始,就格外規矩的方荷,這會子沒受著眾妃嬪和公主阿哥們的禮,笑吟吟從康熙身后避開到一旁。

    等康熙叫了起,還沒等他跟太皇太后和太后說話,大家的目光就刀子一樣往方荷身上落。

    只是原本淡定的孝莊和太后,反應比眾人更大。

    “方荷?”

    “烏林珠!”

    胤祉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覺得方荷的側臉格外熟悉,原來是御前那位女官……誒,不對啊!

    他和胤禛、胤祺面面相覷,熙妃娘娘不是入土了嗎?

    妃嬪們的怒火也都倏然頓住,這寡婦不是叫扎三妞?

    怎么換了名字,還如此熟悉?

    但也有了解內情的,比如鈕祜祿貴妃和榮妃、宜妃三人,心下都暗暗震驚。

    方荷不但還活著,還是扎斯瑚里老福晉的后人?

    接著,三人心下便恍然大悟,如此,先前方荷在御前時的特殊,還有太后對方荷的格外偏愛,就說得過去了。

    她們都聽家里老人說過那位老福晉的往事,也清楚宮里對那位老福晉的偏愛,幾人心下不由得更憋氣。

    要是這祖宗進了宮,還有她們站腳的地兒嗎?

    鈕祜祿貴妃適時帶著疑惑問:“這位不是扎斯瑚里旁支的外嫁女嗎?怎么會跟熙妃名字一樣?”

    方荷只垂著眸子不吭聲,自知道要上崗那天,她就很清楚,再次回宮的當下,毫無她這個妾身未明的人說話的余地。

    康熙見她這喪眉耷眼的模樣,有點心疼,淡淡掃鈕祜祿氏一眼,語氣暗含警告。

    “方荷本就是扎斯瑚里氏之后,遠房堂姑侄長得相似,又何足為奇。”

    他沖孝莊和太后笑道:“朕是覺得她與熙妃長得相似,且與扎斯瑚里氏那位老福晉也有八分相像,才特地叫她入宮,陪伴皇瑪嬤和皇額娘。”

    “既然如此,她為何會跟在萬歲爺身邊?”鈕祜祿貴妃不依不饒,冷聲嘲諷。

    “知道的是以為她在守寡,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不知羞恥,勾引萬歲爺呢。”

    喲嚯,方荷在心里給這個姐豎了個大拇指。

    高層領導……不,貴妃就是硬氣,快,打起來!給她點卷起來的動力!

    “放肆!”康熙終于忍不住冷聲呵斥鈕祜祿貴妃。

    “皇瑪嬤和皇額娘都還沒開口,這宮里什么時候輪到你做主了?”

    雖然皇貴妃和惠妃并通嬪都因為染了病沒有過來,可宮務如今卻是掌控在佟佳氏手里。

    鈕祜祿氏聞言臉色有些難看,沒敢再多說,卻忍不住心里輕嗤。

    她都不用看彤史,光看那狐媚子滿臉的春色,就知道方荷沒少受恩寵。

    皇上有本事做荒唐事兒,還怕旁人說?

    “行了,一回來就吵吵嚷嚷的,鬧得哀家腦仁兒疼。”一直盯著方荷看的孝莊,這才不冷不熱說開口。

    “都散了吧,皇帝和扎斯瑚里氏留下。”

    方荷微微挑眉,不動聲色深吸了口氣,先前其他人說什么,不過就是小狗亂吠,眼下才是真正要面對風雨的時候。

    她偷偷沖太后眨眨眼,得了太后朝她安撫一笑。

    還好還好,富婆的后門可比老板強多了。

    等屋里只剩下太皇太后、太后和康熙、方荷,并蘇茉兒和梁九功負責伺候著,孝莊這才沉下臉來。

    “方荷,你可知罪!”

    方荷乖乖跪地,早打過草稿的話張嘴就來。

    “回老祖宗話,方荷已經死在北蒙,骨灰都入了皇陵,臣女扎三妞,不敢當老祖宗問罪。”

    孝莊氣笑了,指指康熙,“瞧瞧,倒是個牙尖嘴利的!”

    “那玄燁你來跟哀家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熙甩袍子跪在方荷身前,比方荷還坦然,顯然老板也打了腹稿。

    “皇瑪嬤比任何人都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嗎?”

    一直聽著的太后,從心驚肉跳中反應過來,瞬間白了臉。

    她猛地看向孝莊,見孝莊臉上只有怒色,絲毫沒有意外,心底就不由得發沉。

    姑姑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孝莊臉色更沉,“她既已逃走,哀家不問她欺君之罪,就已替你還了她的救命之恩,這會子你卻又把人弄回宮,你是要氣死哀家……”

    “皇瑪嬤,孫兒承諾過您,不會做任何有損江山社稷之事,孫兒自認一直信守承諾。”康熙打斷了孝莊的怒火,平靜抬起頭看向孝莊。

    “您能替孫兒還救命之恩,卻無法替孫兒找回失去的尊嚴。”

    孝莊愣了下,這混賬還在鉆牛角尖?

    不對,他若是這么軸的人,也無法從四大顧命大臣手里奪回屬于皇帝的權力。

    “借口!哀家絕不同意她入宮為妃嬪,人你既然找回來了,就交由哀家處置。”

    她定定看著康熙,“還是你要為了一個女人,非要氣死哀家不可?”

    康熙自然道不敢,“皇瑪嬤,朕除了是個皇帝,更是個男人,丟下她一次,叫她因險些喪命倉皇逃跑,就已經夠了,朕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他慢吞吞起身,昂然站立在孝莊面前,以絲毫不容許辯駁的堅定注視著孝莊。

    “朕身為大清皇帝,若連個女人都護不住,又何談守護天下百姓。”

    “皇瑪嬤,當年您教導孫兒坐穩朝堂時,曾與朕說過一句話,臥榻之側不容人酣眠,既是屬于朕的東西,只有朕可以決定她的生死。”

    “人,朕可以交給皇瑪嬤,但孫兒也有孫兒的底線,朕要她好好活在朕能看得見的地方,徹底消除朕的心結。”

    “好好好……”孝莊氣得胸膛起伏,指著康熙,手哆嗦得說不出話來。

    她氣得分辨不清楚康熙的話里幾分真幾分假,或者說都是真話,卻也不耽誤他的私心。

    她親手養大的孫子,跟他阿瑪一樣,嫌她老婆子管得太寬了。

    這是警告她,他的皇權甚至連她這個瑪嬤,都絲毫不得沾染。

    “姑姑!”太后驀地跪在孝莊面前,打斷祖孫倆即將起來的爭執。

    “是我不好,我將對烏林珠的感情強行加在了方荷身上,若要問欺君之罪,姑姑也該問我的罪,與方荷無關。”

    “她對皇帝的救命之恩是真的,烏林珠對我的救命之恩也是真的,這是我們愛新覺羅家的人欠扎斯瑚里氏的啊姑姑!”

    眼看著太后一把年紀還跪在自己面前,眼含哀求,孝莊升至七分的怒意緩緩回落。

    可她面色卻依然冷沉,沖著康熙嘲諷:“你是算準了你皇額娘會幫你撐腰,一個個都只知道算計哀家是吧?”

    康熙跪地,一言不發。

    “都給哀家滾!”孝莊驀地抓起一個茶盞扔到康熙身前。

    方荷遲疑了下,不知道這個都包不包含她,她可會滾了呢。

    康熙見方荷抬起茫然的小臉兒,眸底還帶著幾分忐忑,思及她從入城后就再沒說過幾句話,心里不由得更憐惜,伸手拉起她往外走。

    但不出方荷所料,孝莊根本就沒把她算在‘都’里面。

    “你要帶人去哪兒?哀家讓你們兩個滾!”

    康熙微微蹙眉,但感覺方荷輕輕撓了下他的手心,深深看她一眼。

    但見方荷沖他笑得坦然,他也清楚,這小混賬是個能言善辯的,這才無奈放開方荷的手,扶著太后出了大殿。

    蘇茉兒去關門的功夫,方荷小聲開口問:“老祖宗,我還跪不?要是跪的時間久,能不能給我個墊子?”

    孝莊氣笑了:“……你還挺嬌氣!”

    方荷沖孝莊討巧地揚起笑臉兒,“在外頭日子過得實在太瀟灑,骨頭都養酥了。”

    “這能稍微舒服點,誰樂意自找苦吃呢,平白只叫自己難受,氣也只會氣壞自己的身子,您說是不是?”

    也不知道是被方荷這幾句話逗的,還是孝莊本來就沒那么生氣,只輕哼了一聲,面色和緩下來,指指遠處的繡墩。

    “坐著說話。”

    方荷歡快誒了一聲,跑過去把繡墩挪到孝莊坐著的軟榻旁邊,規規矩矩跟小朋友一樣坐好。

    蘇茉兒笑著搖搖頭,親自收拾了屋里的狼藉,又換了一盞茶進來。

    孝莊喝了口茶,才慢條斯理問方荷:“你既在外頭過得瀟灑,為何還要回來?”

    以玄燁的性子,若方荷早些嫁了人生了孩子,堅持要跟夫君生死與共的話,他可能會生氣,卻絕不會濫殺無辜。

    她眸底染上涼涼的審視,看著方荷,“還是你瀟灑夠了,又舍不下宮里的榮華富貴了?”

    方荷被逗笑了,“嗐,不怕老祖宗怪罪,當初央著人帶我走,我都做好了討飯的準備,若真貪戀富貴,我當初乖乖回來做熙妃不就好了?”

    “那你為何要回來?”孝莊眼神陡然犀利。

    “別與哀家說什么不得已,若你想躲起來不叫皇帝找到,就憑你敢逃的膽子和心計,并非做不到。”

    “是,我可以落草為寇,甚至可以隱居山林,隨便躲個犄角旮旯一輩子也過得去。”方荷順著孝莊的意思點點頭。

    她抬起頭,認真看著孝莊,“可我逃跑是為了活得更好,更自在,我沒做錯任何事,憑什么我要成為草寇,一輩子再也沾不得人間煙火呢?”

    “我的子孫后代,還有幫了我的人,又憑什么要因我一己之私,都變成見不得光的存在?”

    孝莊眼中閃過輕蔑之色,“所以你若是真心思清明,就不該逃,折騰這一遭,也不過是為叫皇帝更看重你幾分罷了。”

    “也許吧。”方荷不置可否。

    跑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若實在躲不過去,自然得做最好的準備。

    叫康熙對她時刻惦記著,將原本那一點對玩意兒似的興致變成感情,也在她的預料范圍之內。

    不等孝莊問,方荷就繼續笑道:“過去蘇嬤嬤夸過我心思清明,我自認也確實不是個蠢材。”

    “逃,是為了更好地活,回來,那我必然也想過得更好,不會丟了這份清明。”

    “您若擔心我會成為紅顏禍水,那大可不必,因為我比誰都怕死,更怕其他人會眼看著我高樓起,樓塌了,笑得肚子疼,一想到這個可能,我飯都要少吃幾碗呢。”

    孝莊:“……”你一頓飯都論幾碗的?

    她盡量繃住臉上的嚴肅神色,冷聲質問:“你若想在宮里活得好,一身尊榮皆來自皇帝,拿什么跟哀家保證你不會恃寵生驕,不會做糊涂事兒!”

    方荷這才起身跪地,抬起手,“如果老祖宗了解我的性子,就不會問這樣的話,人敬我一尺,我便會敬人一丈,誰欺我一分,我必定還他十成!”

    “可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做損害愛新覺羅祖宗基業的事兒,因為這也是我可以好好活下去的根本。”

    “若要得寵,恃寵生驕是必然的,不然我也不必爭寵,但我會是寵妃里最清明的那個。”

    “我可以徐佳氏的列祖列宗發誓,此生絕不會對孩子動手,即便他們做了什么混賬事,我也會找他們的家長算賬。”

    “無論好壞,我都會放在明面上,否則便叫我生生世世都輪回畜生道!”

    反正入職宣言都得這么說,也沒見幾個真能完全遵守公司制度的,問就是解釋權歸自己。

    所以方荷這番話說得格外真誠,起碼她眼下每個字都發自內心。

    跟買東西一樣,售前說得天花亂墜,等真出了問題,呵呵……能聽見什么鬼話,反正買過東西的人都知道。

    孝莊定定看著她,好一會兒才沖蘇茉兒以蒙語感嘆,“我就說這丫頭不簡單,不怪玄燁把她放在心上。”

    “比起烏林珠的心軟和逃避,這丫頭倒更適合宮里,她若得寵,也比那些自愿受母家鉗制的強些。”

    方荷眨眨眼,忘了說,在江南她閑著沒事兒,為了將來有機會給富婆寫感謝信,她跟娜仁阿姐學了蒙語。

    但這會子她只以精湛的演技,一臉迷茫看著蘇茉兒。

    蘇茉兒沒跟方荷解釋,笑著回了句蒙語,“那您又何必非要將人留下?還要跟皇上鬧得那么不痛快,不是叫皇上更惦記嗎?”

    孝莊輕哼了聲,目光轉回到方荷身上,“起來吧,若年底之前,你能老老實實別鬧出什么不好聽的,哀家就成全你,親自下懿旨封你為貴人!”

    方荷揉著膝蓋起身,小聲嘟囔,“那您可比萬歲爺摳門多了,萬歲爺在江寧,可是拿八個菜勾著臣女進宮呢。”

    孝莊和蘇茉兒:“……”這倆混賬是真不怕氣死誰。

    孝莊失笑,意味深長沖方荷道:“等你能安安穩穩在宮里待到年底,封你為嬪倒也不是不行。”

    方荷聽出了孝莊話里的深意,心里暗罵一聲,這崗上的,比特么西天取經還難。

    過了孝莊這一關,后宮還有九九八十一難,只為了個嬪……她感覺有點虧啊。

    這回她依然住在蘇茉兒隔壁。

    不過與以前不一樣,房間里的東西都換上了客人用的上好物件。

    春來也照樣跟在她身邊伺候著,方荷只需要每天陪著太皇太后禮佛,如蘇茉兒一樣伺候在孝莊身邊就行了。

    到了晚間用膳的時候,外頭于全貴站在門邊兒稟報。

    “主子,萬歲爺去了一趟承乾宮,這會子在翊坤宮用晚膳呢。”

    孝莊似笑非笑看方荷一眼,還算玄燁沒糊涂透頂。

    她淡淡吩咐:“明兒個將彤史拿過來給哀家看。”

    也好叫這丫頭收收過于輕狂的心思,更清醒一些,就算皇帝再看重她,也不會為了她一個人停留。

    從皇太極那時候孝莊就清楚,想做個好皇帝和做個好夫君是完全沖突的,不然海蘭珠也不會死得那么早。

    方荷笑瞇瞇站在一旁,替孝莊挑低糖但又有滋味兒的菜往碟子里放,像什么都沒聽到。

    且不說就康師傅根本就沒有喜歡誰就獨寵那根筋,就算康熙敢承諾獨寵她一個,她反倒得扛起火車不要命地跑,因為那會是她的催命符。

    可那又如何?在龍舟上承寵的那一刻,她就徹底拋棄了上輩子的原則。

    什么情情愛愛,能當飯吃嗎?

    她還不如考慮娜仁阿姐和云生的婚事到底怎么辦,怎么升職更快點……只有盡快把自己武裝到牙齒,才能護住自己想護的家人。

    但翌日一大早,等孝莊醒來后,于全貴卻沒帶來孝莊想聽到的消息。

    “萬歲爺晚膳后去永和宮看了小公主和十三阿哥,過后回到乾清宮,與大臣們忙了一宿。”

    “剛才梁九功過來替萬歲爺傳話,說是給您賠罪,六月里江南暴雨,夾雜著冰雹,砸死了不少人,當地知府處理不當,引發了瘟疫……”

    方荷呼吸猛地一窒,“江南?江南什么地兒?”

    她給娜仁阿姐的信剛寫好,這會子還能寄出去嗎?

    孝莊被搶了話,看了眼方荷,與蘇茉兒對視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

    說起康熙巡幸后宮,倒不見這丫頭急,這會子她卻跟火上房一樣。

    孝莊算是看出來了,玄燁許是有幾分真心在這丫頭身上,可這丫頭啊……兩個人還有的磨呢。

    見于全貴看過來,孝莊淡淡點頭,“嚴重嗎?若是嚴重,就叫后宮妃嬪都抄抄經,哀家也捐些銀兩,給皇帝送過去。”

    于全貴趕忙道:“奴才聽那話風,應該是在蘇州一帶比較嚴重,其他的梁九功沒仔細說。”

    方荷立馬跪在孝莊跟前央求:“老祖宗,臣女想送封家信回……回盛京。”

    “萬歲爺宵衣旰食怕是也不會好好用膳,請您允準臣女為皇上送些點心去可好?”

    孝莊也不攔著,畢竟方荷現在的身份還有她在江南的事兒,也只有康熙清楚。

    “那你就帶著柳嬤嬤一起過去,別耽擱太久,誤了前朝大事。”

    方荷聽出孝莊的意思是叫她別胡來,忙不迭點頭。

    這會子她上墳的心情都有了,哪兒有心思造作啊。

    她去膳房要了點心,帶著曾在溫泉行宮打過交道的柳嬤嬤和春來,緊著往御前去。

    李德全遠遠就瞧見方荷,趕忙迎過來,“萬歲爺估摸著姑娘就得過來一趟,請您進去說話呢。”

    柳嬤嬤接過提盒,小聲提醒:“主子還等著您侍奉午膳,姑娘可萬別耽誤了。”

    方荷胡亂點點頭,腳步急促沖進了弘德殿。

    一進殿,就見康熙好整以暇坐在軟榻上,目光深沉看著她……似是含幽帶怨的。

    方荷撫了撫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頓住腳步。

    “皇上騙老祖宗?”

    要江南真遭了災,以康熙的性子,絕不會如此悠閑。

    康熙冷哼了聲,將方荷拉進懷里,低頭在她頸側輕輕咬了一口,“你這沒良心的,朕是為了誰?”

    方荷捂住嘴忍住低呼,無聲地罵,還能為了誰,為了他自己唄!

    見康熙還要埋首往下,方荷忍無可忍,拽住他的兩只耳朵,將這人腦袋拽起來。

    “到底怎么回事,您倒是先跟我說清楚啊!”

    康熙無奈拉下她的手,“冰雹之患大清早有之,六月里的事兒,朕還能等到回京再處置?”

    “朕早叫人準備好了大夫和藥材防備,雖有擴散,卻不算嚴重。”

    “宮里不比外頭,若是叫人看見朕耳朵泛紅,要么皇瑪嬤罰你,要么御前所有的人都得替你吃掛落,不許再動手了。”

    他在方荷唇上輕啄了下,“也不許再咬!”

    舟車勞頓一路從江南趕回來,他也不想熬著心血非得處理政務。

    可剛把方荷帶回來,太皇太后一定是緊盯著他呢。

    若不忙政務,他就必須得去后宮留宿,以平復皇瑪嬤的怒氣。

    但就他胸前的傷,他敢叫誰看?

    方荷松了口氣,倒有心思哄人了,她無辜眨眨眼,敷衍地在他心口揉了揉。

    “我也不是故意的,不是您叫我吃奈,我跟著您學,一時沒學好罷了。”

    大白天的,康熙被噎得臉皮子發燙,這混賬真是什么話都敢說!

    他輕拍方荷屁股,“趕緊跟朕說說,你到底怎么跟皇瑪嬤說的?”

    “你一五一十都告訴朕,朕才好提前安排,免得皇瑪嬤攔著不叫你入宮。”

    “那您就不必擔憂了。”方荷看著這個除了瘠薄格外好使,其他方面都略無能的老板,禮貌微笑。

    “老祖宗可比您大方多了,已經答應我,到了年底就下懿旨封我為嬪。”

    至于貴人不貴人的,就不提了,她只希望這愛較勁的祖孫倆最好能再打……卷起來!

    康熙略有些詫異抬起她的下巴,盯著方荷瞧。

    “朕果然沒看錯,就沒有你這張小嘴兒哄不住的人。”

    他將方荷往懷里摁得更緊,前幾日他忙著趕路,什么都沒做,這會子他也挺想嘗嘗滋味兒。

    方荷怕這位爺弄皺了自己的衣裳,趕忙推他,“我有封給娜仁阿姐的信,想叫您幫我送到江南去。”

    嗯?

    康熙微微挑眉,笑著點點她鼻尖。

    “這回你算是求朕了吧?”

    方荷眼睛眨都不眨:“對對對,求您求您求您!”

    康熙:“……”

    先前為了他的恩寵倒不見她這么識時務,為了別人可給她能屈能伸的。

    就算是個女人,他心里也不痛快。

    他臉色微微一沉,撫著她后背,慢條斯理道:“想求朕的人多了,朕也有句話想告訴你,這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態度。”

    方荷:“……”給你臉了是吧?

    她扯扯唇角,“您確定?”

    康熙挑眉,笑而不語。

    方荷手放在木槿團紋的衣襟處,笑瞇瞇道:“那萬歲爺您先放開我,叫我起來呀!”

    康熙喉結不動聲色滾了滾,放開手叫方荷起身。

    其實他這會子沒想做什么,在外頭和在宮里到底不一樣,白日宣淫若傳出去,他和方荷的名聲就都別要了。

    可瞧著方荷那雙清澈的眸子水波流轉,嗓音柔和得叫人止不住地心腸滾燙,他又遲疑了下。

    乾清宮的消息沒那么容易傳出去,其實要做點什么倒也……

    方荷沒等他糾結完,放在衣襟處的手下移,拽出帕子直往眼眶子底下戳,目光幽怨地開了鑼。

    “皇上曾答應過,有人絆我一腳險些叫我喪命的事兒,會給我個交代,您的交代呢?”

    康熙:“……”想收拾榮尚,卻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兒,得慢慢來。

    方荷目光轉涼:“秦御醫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查清楚了嗎?”

    康熙以手覆住額角,“朕……”想要的不是這個誠意!

    她甩甩帕子叉腰,“您跟個土匪一樣把人從江南擄了來,嬪位老祖宗替您給了,可連月例我都拿不著,我生生自個兒往里搭錢伺候您,您還要什么誠意?”

    她上輩子在酒店,這輩子在客棧早鍛煉出來了,保管不帶一個臟字就能把人臊死。

    這會子康熙叫她說得滿臉土色,頗為頭疼,“朕不過與你玩笑話……”

    “我不喜歡這種虧本的玩笑話!一天不跟您吵,萬歲爺這骨頭就叫朝臣們捧起來了是吧?”方荷冷笑。

    康熙無奈辯駁,“先前不是與你支了一萬兩銀子……”

    “那是曹寅給我的,哦……我才想起來,您還欠我一筆嫁妝呢!”方荷越說,原本只裝出來的一分惱變成了三分。

    她不可置信看著康熙,低聲嚷嚷:“您不會是想著收了我,就可以賴掉這筆嫁妝了吧?”

    “老天爺可開開眼吧!只聽說時常會有貪官被砍頭,有本事您怎么不叫大臣們也做賠本買賣呢?”

    “回頭我請老祖宗幫我寄信,往后我都伺候老祖宗就寢,再也——唔!”

    康熙又是好笑又是生氣,偏偏說不過這混賬,只能起身將人抓過來,以唇堵住她恨人的嘴兒。

    直將方荷親得沒什么力氣,雙眸都盈起了水光,康熙剛剛被戳疼的心窩子這才舒坦了些。

    但康熙又怕把人氣跑了,往后想再偷香……咳咳想再見著這混賬就難了,還是不得不哄。

    “就當朕該給你賠不是,行了吧?”

    他以扳指摁著方荷被親得微微腫月長的小嘴兒,不叫她說話,免得氣著自己。

    “該給你的銀子,還有你的月例,朕都給你存著呢,等下次你再來御前,朕就帶你去取。”

    等方荷整理好衣裳,出來殿門,就見李德全和魏珠都以格外敬佩的目光看著她。

    從來只見往萬歲爺手里送銀子,磕頭哈腰恨不能低到塵埃里求萬歲爺開恩的。

    這會子倆人可算是開眼界了,原來還有這樣求萬歲爺辦事兒的?

    一句軟話沒有,還倒得金銀無數,思及景仁宮里那一屋子的黃金盒子,魏珠心態瞬間產生了巨大變化。

    他突然有點不想在御前努力了,往后去阿姐身邊伺候,回頭指不定還有李德全叫他爺爺的時候哩!

    第60章

    沒過幾日, 京城就起了秋雨,一場接著一場,打落無數落葉,天兒很快涼了下來。

    方荷起了個大早, 特地叫春來跑了趟造辦處, 去把她請柳嬤嬤代為定制的紫檀木經絡刷取回來。

    她前幾日問柳嬤嬤要了些夏日沒用完的艾葉, 拿去慈寧宮膳房,與姜一起搗成末, 小火慢蒸,蒸餾出了艾姜精油和露水,準備拿來給孝莊刷一刷經絡。

    方荷不知道孝莊是什么時候去世的, 但隱約記得應該就這幾年。

    孝莊的糖尿病已經很嚴重了,哪怕是皮膚和關節不舒服,也不再適合泡溫泉。

    雖然飲食上多有注意, 可老人上了年紀經脈不通, 代謝降低, 免疫力也會跟著降低,還很容易出現并發癥。

    可她還在慈寧宮試用呢, 孝莊絕對不能在她正式入職之前出問題, 這陣子她伺候得格外周全。

    方荷上輩子工作的酒店里有養生館,就在前廳部的角落里, 她沒事兒就愛去坐坐。

    除了酒店要求必須學會的急救手法,她也學到了一些如何護理病人的小妙招。

    刷經絡就是其中一種,可以調節病人的陰陽氣血, 還可以提高血液循環,大作用估計是沒有,提高一下免疫力還是可以的。

    過去了兩日, 待得主殿內有了動靜,方荷端著精油和經絡刷進了殿。

    她仔細瞧孝莊的神色,見浮腫不算嚴重,放心許多。

    “老祖宗,我先前在外頭學了些舒緩皮膚癢癥的法子,我已經問過太醫了,陸院判說可行,我便請柳嬤嬤去造辦處定了刷子。”

    “等您用過早膳,我和春來扶您在廊子上走走,消了食兒,給您試試如何?”

    孝莊梳洗完,轉過身,看了眼方荷手中托盤里那巴掌大小的刷子,忍不住笑。

    “旁人都把哀家當個紙人,輕了重了都要心驚膽戰的,也就你個皮猴兒把哀家當銅墻鐵壁,什么手段都敢往我身上使。”

    確定有用就算了,偏這丫頭還用了個‘試’字。

    平日里行事倒是小心謹慎,真是看不出她膽子到底是大還是小。

    方荷扶著孝莊往桌前走,小聲辯駁,“我試過了的,除了疼點沒啥別的缺點。”

    “而且陸院判也給別人針灸過,穴位都是陸院判特地指點過的,我和春來都學了。”

    照顧病人,還是個要命的,她也不敢粗心大意啊。

    她繼續解釋,“要是等陸院判出去再尋人試,還不定要多少日子,這天兒冷一陣熱一陣的,我怕您著涼,咱們雙管齊下不行嗎?”

    免疫力低的人,最怕的就是換季。

    孝莊每到換季皮膚就會不舒服,這免疫力已經低到一定程度了,實在等不起。

    蘇茉兒也替方荷說話:“奴婢也是知道的,特地去太醫院問過,就跟先前給您針灸是一樣的,先前熏艾您嫌嗆,抹膏子您嫌膩……”

    “得虧扎格格有法子,昨兒個就叫宮人試過了,確實能止癢。”

    扎斯瑚里氏已經嫁了人,進宮該叫她夫人,只是因為康熙的態度不明,所以御前才一直管她叫姑娘。

    可既然是要進宮,非要避諱的話,當作沒嫁人就是了。

    孝莊令人直接叫格格,慈寧宮便都這么喊了。

    這會子聽了蘇茉兒的話,孝莊點點兩個人。

    “行行行,你們倆合起伙兒來欺負人,哀家還能跑了不成?”

    方荷下意識接話:“那誰知道,煮熟的鴨子都能飛呢。”

    孝莊:“……”

    殿內伺候的宮人都捂著嘴笑,連蘇茉兒和柳嬤嬤都笑得直不起腰。

    早膳用完,今兒個也不當請安的日子,孝莊出去散了一圈,因為剛下過雨比較冷,腿腳不那么舒服,又回了殿內。

    這會子慈寧宮就已經燒起地龍來了,暖和和地熏著,叫人止不住有些犯困。

    孝莊歪在軟榻上,由著方荷和春來一個從頸后開始,一個從腳底開始,小心翼翼開始忙活。

    蘇茉兒心知方荷身份如今不一般,早叫柳嬤嬤找了手腳利落的宮人進來,仔細跟著學。

    如果真能叫主子舒坦些,慈寧宮上下承方荷的情還來不及,哪兒敢繼續勞動方荷,往后活兒自然是宮人來接手。

    被委以重任的兩個宮女并蘇茉兒和柳嬤嬤都一臉認真看著……看著看著,孝莊就睡了過去。

    蘇茉兒和柳嬤嬤對視一眼,目光都有些詫異和激動。

    自前幾日天兒開始變冷,主子身上就不舒服,一陣癢一陣疼的,夜里也睡不踏實。

    雖然蘇茉兒說孝莊不樂意涂藥膏子是嫌膩,其實是那藥膏子對孝莊沒什么太大的作用。

    可那已經是太醫院最好的藥膏子了。

    孝莊不愿意興師動眾再折騰人,或者叫康熙知道了去罰太醫院的太醫。

    連孝莊自個兒也清楚,她這就是到歲數了,還能有多少日子好活,實在是說不準的事兒,不愿再枉造殺孽。

    方荷和春來剛淺淺把艾姜草露拍開,抹上精油還沒刷多會兒呢,孝莊因為歪著不太舒服的緣故,都開始打呼嚕了。

    柳嬤嬤眼眶一紅,趕忙上前小心翼翼調整了主子躺著的姿勢,無聲沖方荷深深蹲了一安。

    連蘇茉兒也是如此。

    方荷趕忙避開,咧嘴笑著擺擺手,小聲道:“既然老祖宗睡著了,那就先不刷,按著穴位刷還是挺疼的,等午膳后也使得。”

    她也沒想到,艾姜精油這么管用。

    這精油也就是殺菌消炎會管用些……難不成孝莊的皮膚病跟癬癥有關?

    那她還真知道一種七毒八癬膏可以用。

    耿舒寧帶著她一起做福利活動的時候,得知養老院有好多老人手腳都會癢,就是根治不了的癬癥。

    尤其是吃魚蝦等東西,會癢得更厲害,耿舒寧特地尋了方子做出來的。

    她跟著一起做過,隱約記得有什么,具體的用量不記得了。

    但這事兒也輪不著她來操心,直接以梁阿姐的名義告訴陸院判,叫他自己琢磨,或者寫信給梁阿姐請教就是了。

    要是能跟梁阿姐他們多一條線聯絡,往后她在宮外的消息也能靈通些。

    以梁娘子的聰明和醫術,肯定知道她的意思,指不定能研究出來。

    她笑著收起東西,凈了手,對蘇茉兒道:“那我再去膳房,叫人多做些艾姜草露和精油。”

    “做好了我拿些去太醫院,給太醫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法子為太后止癢。”

    等孝莊醒過來,已經快巳時,整整睡了一個時辰。

    連孝莊都很驚訝,“那丫頭還真折騰出好東西來了?”

    蘇茉兒高興地附和,“奴婢也以為是宮人癥狀輕才會管用,沒想到她確實有些手段,估摸著是江南那位前朝御醫之后的梁娘子教的。”

    方荷沒瞞著孝莊和太后自己在江南的事兒。

    挑著太后過來陪孝莊的時候,繪聲繪色跟她們說了自己在江南做小樊爺是如何逍遙的,惹得兩個老太太甚至都有些羨慕。

    孝莊眼神閃了閃:“皇帝來過了嗎?”

    蘇茉兒又忍不住笑,“來過了,想給您請安,您睡著,問起扎格格,格格卻是去了太醫院,皇上摸著鼻子走的。”

    孝莊被逗得哈哈大笑,拍著軟榻直喊該。

    “可算有人能叫他也嘗嘗憋氣的滋味兒了,省得那混賬就會氣哀家。”

    “這點她比烏林珠強。”

    烏林珠是張揚,可心腸太軟了,為了家人和在乎的朋友,委屈自己太多,一輩子看似瀟灑,實則日子過得一塌糊涂。

    可方荷則不然,這丫頭心里怕是只有自己最重要。

    方荷入宮大半個月了,孝莊一直冷眼瞧著,她是不是如自己所說的那般清明。

    事實證明,方荷確實進退有度,不管說話還是做事兒,看起來大膽,實則都是踩著底線,從不真正犯規矩,格外討人喜歡。

    就連妃嬪們來請安的時候,她也不會特意避開。

    從貴妃到攀附各宮的小常在們,那話頭里的刺兒,有時候孝莊都聽得皺眉。

    方荷只當聽不懂的。

    叫她狐媚子?多謝娘娘們夸她好看,娘娘們眼光真好。

    說她勾引康熙?問就是阿彌陀佛,仁者見仁,淫者見淫,相信娘娘們一定不會信謠言。

    倒把妃嬪們一個個氣得不輕,她有時候促狹的……叫孝莊和太后憋笑憋得肚子疼。

    別說太后,現在叫孝莊再下狠心做點什么,她都有點不落忍。

    宮里實在難得出這么個活寶,誰還不愛熱鬧呢。

    康熙卻叫孝莊又想笑又生氣。

    三十多的人了,還跟個毛頭小子剛成親似的,巴巴兒的想方設法地把人往乾清宮里引。

    什么叫方荷過去詢問她的病情啦,什么擔憂皇瑪嬤所以要多叮囑方荷幾句啦……都看得出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偏他這臉是丁點不打算撿起來。

    可方荷卻不會順著康熙,她高興了,有事兒求人了,才會好聲好氣應付幾句。

    若她手頭有忙著的事兒,或者哪天被妃嬪陰陽怪氣了,就站在孝莊身邊跟柱子似的,任康熙瞪脫了招子,她也不挪窩。

    這分明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孝莊雖清楚這是方荷爭寵的手段,因著叫康熙氣了不知道多少回,實在有些不好言明的舒坦在心里頭。

    蘇茉兒也忍俊不禁,“只是回頭萬歲爺去后宮里走動,怕是又要發脾氣了……”

    說到這兒,蘇茉兒都忍不住想嘆氣。

    滿宮的妃嬪,加起來還沒有方荷一個人手段高。

    蘇茉兒私心覺得,不是方荷太聰明,是后宮里的妃嬪被家里教的,又被宮規束縛著,變得越來越蠢。

    明知道皇上喜歡方荷,不與方荷交好,哪怕學到一星半點兒呢,拿去討皇上歡心,皇上估計都沒那么惦記方荷。

    可皇貴妃借病閉門不出,貴妃摔盤子摔碗的,皇上都不愛去永壽宮了。

    惠妃、宜妃還有幾個嬪,看皇上那眼神兒,幽怨得快冒綠光,就算她蘇茉兒是男人,也不愛這樣的。

    也就永和宮的德妃和章佳貴人,并幾個剛入宮的幾個貴人、常在還稍微聰明點。

    甭管什么時候,皇上去了,都溫柔似水伺候著。

    但溫柔又比不過嬉笑怒罵全由己心的小狐貍,來得更打動人。

    蘇茉兒心里估摸著,皇上對方荷的興頭,怕是一時半會兒消不下去。

    她湊近孝莊,小聲道:“奴婢尋思著,皇上也不是個多有耐性的,時候長了,指不定什么時候胡來,憑扎格格那點子力道,怕是攔不住。”

    “若是懷了身孕……好說不好聽,主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孝莊似笑非笑哼了聲,“任哀家怎么想,有用嗎?”

    “那混賬就是故意在我眼皮子底下擺這沒出息樣兒,等著我跟他低頭呢。”

    這做娘和祖母的,除非不心疼兒子或孫子,哪家的老人能拗得過小的?

    當年她若能下得了狠心,董鄂氏也進不了宮。

    孝莊揮揮手,“算了,我不管了,他們愛怎么樣怎么樣,省得我土都埋脖子上了,還要落埋怨。”

    蘇茉兒趕緊呸了幾聲,笑而不語。

    她清楚,主子這是瞧方荷行事妥當,心里認可了,才肯松口。

    等到了午膳時候,孝莊瞧見方荷過來,意味深長地笑。

    她問方荷:“過幾日可就是哀家的千秋,給哀家的賀禮你準備好了嗎?”

    方荷一臉不解道,“臣女不是已經跟您稟報過,正在抄佛經,回頭就去大佛堂供奉著嗎?”

    她可是認認真真一天不落地抄,高考她都沒這么努力。

    蘇茉兒沖方荷眨眨眼,“佛經算你的孝心,可宮里也不缺這種孝心,我們都知道你是個聰明的,盼著格格給主子準備點驚喜呢。”

    她想提醒方荷別犯糊涂,主子這是準備借賀禮的事兒提攜她。

    可方荷根本顧不上蘇茉兒給她的眼色和暗示,只瞪圓雙眼呆了一瞬。

    好家伙,老板叫她虧本上崗,董事長叫她虧本送禮?

    真不愧是祖孫倆,摳得好特么清新脫俗。

    孝莊挑眉,“怎么,你不愿意?”

    “哪兒能啊,能給您親手奉上賀禮,可是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體面。”方荷下意識先嘴甜起來。

    頓了下,她才赧然搓了搓小手,“只臣女實在是囊中羞澀,臣女的嫁妝都還在盛京呢。”

    “要是老祖宗能幫我問萬歲爺要過來,我保管給您個大大的驚喜!”

    先把工資給了,咱再來談驚喜好嗎?

    當然,原本扎斯瑚里氏的嫁妝,人家要留著自個兒用,也不可能給她。

    康熙給了她這個身份,更不可能叫她用那位扎斯瑚里氏用過的東西,肯定會另外給她準備一份‘嫁妝’。

    只是那狗東西說要帶她去看她原本的存銀和嫁妝,卻非要她趁著有空的時候哄住孝莊,去乾清宮。

    她看出來了,他確實想給她幾個億。

    但方荷現在想要的硬邦邦的東西,唯有金銀,再無其他。

    要是孝莊能出面催促康熙,她就不信那狗東西好意思不給。

    孝莊和蘇茉兒一時間,都被噎得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

    尤其是孝莊,她仔細打量著方荷,見方荷說得真心實意,想罵句不識好歹吧,卻只撐著額頭笑得停不下來。

    蘇茉兒也哭笑不得,該聰明的時候,這小祖宗卻不長那根筋了,也是叫人無奈。

    孝莊笑完了,沖方荷揮揮手,“行了,你先退下吧,回頭再說。”

    方荷再繼續待下去,她怕自己吃到鼻子里。

    “至于‘嫁妝’……”她似笑非笑睇方荷一眼,“你和皇帝的事兒,哀家可不管,有本事你就自個兒去要。”

    方荷:“……”那您哄我玩兒吶?

    在彎彎繞繞這方面她確實比不得土著。

    當然,別說沒聽出暗示了,就算聽出來,她也不干啊!

    她年底就能封嬪,試用期長點還能加深跟孝莊的情分,叫人不敢招惹,提前轉正也不耽誤別人搞她,她干嗎要花錢買催命符?

    所以方荷委委屈屈,期期艾艾……的淡定出了門,去享用她的八道菜去了。

    主仆二人:“……”她們這算是自作多情了?

    孝莊又忍不住笑,還頭回有她賣不出去的好。

    “玄燁竟然沒給她銀子?”孝莊都不敢置信。

    “怪不得這些日子,那丫頭身上的衣裳和物什除了帶進宮那幾樣,其他都是慈寧宮賞的,我還當故意做給我看呢。”

    感情是根本沒銀子……過去玄燁也沒那么摳門啊。

    要是康熙在這兒,估計要喊冤枉。

    他先前叫人給方荷支了一萬兩銀子,這才不到仨月,她在御前一應用度也花不著銀子,康熙實在是想不到方荷缺錢。

    至于景仁宮里那些金銀,他倒是想給,奈何那小狐貍她根本就不上鉤。

    若痛快送慈寧宮來,康熙覺得,這混賬可能連乾清門朝哪兒開都能忘咯。

    好在孝莊是個手松的,回頭就叫蘇茉兒給方荷送了一千兩銀票過去。

    太后過來的時候,得知方荷囊中羞澀,也大大方方賞了方荷許多珠寶首飾和布料,還加了一匣子南珠。

    喜得方荷在屋里捂著嘴窟窟窟笑得腮幫子疼。

    其實她眼下確實花不著銀子,但她得考慮將來。

    春來是康熙的人,方荷不在意康熙往自己身邊安插釘子,卻也得有自己能用的人手才行。

    在宮里,再沒有比銀子更可靠的拉攏手段了,尤其對某個懶得快要老死在御茶房里的姑姑!

    得了銀子和賞賜,方荷叫春來送去內務府,找繡娘幫她做衣裳。

    趁著春來不在,她給慈寧宮一個小太監塞了銀子,叫他幫忙給翠微帶個口信。

    回頭等千秋節的時候,大家都要去乾清宮,到時候她準備跟翠微好好聊聊。

    她都做不成咸魚了,實在看不得別人打傘。

    翠微在打探消息上面的本事她很清楚,就看這條咸魚釣不釣得上來了,想想方荷還有點迫不及待。

    她好久沒聽人說說宮里的八卦了,這方面魏珠和春來加起來也比不過半個翠微。

    只是還沒等到太皇太后千秋節,孝莊就因一場秋雨著了涼,病倒了。

    康熙得知后,趕忙扔下手中的折子,急匆匆往慈寧宮來。

    他比方荷清楚孝莊的身體情況。

    太醫送上來的脈案,還有陸武寧的暗示,都叫他清楚,如果皇瑪嬤能熬過這個冬天,許是還能有兩三載的壽數,若熬不過……只怕就是年底的事兒了。

    不管為了什么,他都無法眼睜睜看著養大自己的祖母就如此去了。

    他進慈寧宮的時候,外頭還下著雨,卻連傘都等不及,帶著水汽進了門。

    方荷趕緊攔住他,“皇上先換身衣裳,別著涼……”

    見康熙瞪眼,方荷瞪得比他還兇,小聲道:“您身上帶著涼氣兒呢,老祖宗這會子受不得寒,更不能為您擔憂,您聽話啊!”

    康熙:“……”他怎么覺得這混賬把他當胤祺哄了呢?

    但見方荷神色中并無多少焦急,康熙便清楚,皇瑪嬤的身子應該是沒有大礙。

    他耐著性子,先去偏殿里換了身衣裳,才重新進入主殿。

    但他耽擱的這會子,從皇貴妃到貴人們都來了,滿當當一殿的人,看著就叫人膩煩。

    “皇貴妃不是還病著,這會子天氣寒涼,你怎么出來了?”康熙扶起佟佳氏,還算溫和道。

    “你先回去好好養病,別跟皇瑪嬤互相過了病氣,更叫朕擔憂。”

    佟佳氏輕咳了幾聲,柔柔弱弱道:“多謝萬歲爺掛記,臣妾已經沒有大礙了……”

    “行了,趕緊回去。”康熙惦記著里頭的祖母,實在沒心情多說,擺擺手。

    “皇瑪嬤也需要靜養,你們在這兒也無濟于事,還要惹得皇瑪嬤心煩。”

    佟佳氏恨得后槽牙都要磨碎了,以前皇上可從來沒對她如此不耐煩過。

    自打御前出現了方荷開始,她的恩寵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皇上連多跟她說幾句話都嫌煩。

    她眸底閃過一絲陰翳,卻穩當當站著不肯動,“回皇上話,今兒個臣妾過來,有要緊事要跟老祖宗稟報,實在耽擱不得,還是先聽聽太醫怎么說吧。”

    康熙蹙了蹙眉,當著眾多妃嬪的面兒,他不好給佟佳氏沒臉,沒再多說,直接進了寢殿。

    方荷就坐在床邊,給孝莊輕輕揉著額頭。

    孝莊已經喝了藥半個時辰,可還是覺得頭疼,陸武寧帶著太醫院的人過來會診。

    等太醫分別把過脈,康熙沉聲問:“怎么樣?”

    陸武寧跪地:“回稟萬歲爺,太皇太后并無大礙,只是先前吃……”

    “咳咳!”孝莊突然重重咳嗽幾聲,從方荷懷里坐起身。

    “哀家沒事兒,只不過是著了點涼而已,皇帝你也別大驚小怪的。”

    其實是她被方荷照顧了一段時間,吃得好睡得好,皮膚也不怎么癢了,這心里的饞勁兒就開始癢。

    任孝莊在眾人心中是如何不凡,上了年紀,也還是有些老小孩的任性,想吃烤羊,就一直惦記著放不下。

    蘇茉兒和方荷哪兒敢叫她吃,只能好言好語或者撒嬌賣癡的攔,卻把老小孩的逆反勁兒給攔出來了。

    趁著蘇茉兒和方荷去大佛堂供奉經書的時候,孝莊甚至不惜對膳房下了道口諭,要他們進烤羊肉上來。

    結果吃完了就上火,體內燥熱,孝莊又叫人開了會兒窗戶散味兒,順便也沾點涼氣兒。

    總共不超過半個時辰,誰知道就里熱外寒的病倒了。

    外頭還那么多妃嬪呢,若當著人的面兒說出來,孝莊的面子也甭要了。

    康熙微微挑眉,聽出了那么點欲蓋彌彰的意思。

    他也沒急著問,只下意識看向方荷。

    方荷沖他眨眨眼,笑道:“老祖宗身子好著呢,只是剛才叫我們念叨的頭疼,回頭多喝幾碗藥湯子就能好。”

    她笑瞇瞇看孝莊:“老祖宗,您說是嗎?”

    孝莊:“……是這么個理兒。”就是聽得她肚兒里冒苦水。

    康熙眸底閃過一絲笑意,大概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皇瑪嬤其他方面都還好,只是這口舌之欲上……跟某個混賬頗有些相似。

    他松了口氣,臉上帶著笑剛想說什么,就被倏然進門的佟佳氏給打斷了。

    佟佳氏進門便跪地:“老祖宗恕罪,臣妾實在是有話不得不說,才會貿然闖進來,過后臣妾愿意受罰。”

    孝莊不動聲色掃了蘇茉兒一眼,蘇茉兒立刻出去攆人。

    她沉聲道:“什么話等不得,非要挑著哀家病著的時候說?”

    佟佳氏也不廢話,直指方荷:“扎斯瑚里氏命硬,乃孤星命格,克夫克子不說,更為二臨柱命數,刑親克友,決不能留在宮里!”

    外頭原本聽了蘇茉兒的話,正準備告退的惠妃、榮妃和宜妃、德妃等人,都頓住了腳步,不肯走了。

    德妃眸底閃過笑意,不枉費她特地給承乾宮送過去御前的消息。

    佟佳氏知道皇上是如何費盡心思往慈寧宮使勁兒的,果然坐不住了。

    里頭佟佳氏還在繼續說:“老祖宗本來沒必要受風寒之苦,概因身邊有此不祥之人,才會受這份苦!”

    在場的人心下都是一驚,太后臉色直接黑了下來。

    方荷什么命數她不知道,但若是要克誰,也不該克姑姑,而是克她。

    宮里為了爭寵,真是什么都敢拿來說!

    康熙的低斥脫口而出:“佟佳氏,你放肆!你知道自己在胡沁什么嗎!”

    孝莊垂眸不語,先前她就說過,方荷想進后宮沒那么容易,只沒想到佟家倒是有本事,還能收服欽天監。

    若無實證,佟佳氏瘋了才會在這里大放厥詞。

    方荷表情也差不多,以寡婦身份進宮,又在封建社會打工,要是沒人拿迷信來說話,才是見鬼了呢。

    佟佳氏眼淚倏然落了下來,她憤憤看著康熙:“臣妾在皇上心里,難道是會毫無證據便胡說的人嗎?”

    “先前您與扎斯瑚里氏在七月初八卯時下船,臣妾與六公主原本無事,辰時突然病倒,毫無征兆。”

    “惠妃也差不多時辰,突然上吐下瀉,太醫診斷卻說我們都是風邪入體,可一大早臣妾和惠妃都關著窗戶,哪兒來的風邪?”

    “后來等扎斯瑚里氏入了宮,臣妾和六公主始終不能痊愈,通嬪都跟著病倒了,臣妾只能找人卜算,卻算出是與宮中某人命數相沖。”

    佟佳氏眼神犀利看向方荷,一字一句道:“臣妾請了欽天監的監正來算,算到孤星自南向北,直入西北,奪他人氣數,只為自己扶搖直上。”

    “除了扎斯瑚里氏,宮里再沒人符合這個條件。”

    從江南回京,便是自南向北,慈寧宮正好在紫禁城偏西北的位置。

    康熙沉著臉問:“依你所言,春來也是才進慈寧宮,若朕封她為妃,你又如何說?”

    方荷看了眼春來,春來噗通跪地,嚇得都哆嗦起來了。

    老板猛如虎,看把孩子嚇得。

    佟佳氏冷笑,“臣妾本來不欲多說,怕冤枉了誰,先特地請法源寺的大師推算了這人的生辰八字,卻正好與扎斯瑚里氏的生辰對上了,這又怎么說?”

    不等康熙說話,她眼淚撲簌直往下落,一臉悲切:“若皇上還是不肯相信,只管將欽天監和法源寺的大師請過來,一問便知。”

    “臣妾早無恩寵在身,不過茍延殘喘幾載,就再也不必刺萬歲爺的眼,更不會為了爭寵,非要中傷萬歲爺放在心窩子里的女人。”

    康熙聽她說得如此哀切,甚至整個人灰敗到了無生趣的模樣,記起過往的情分,到底沒忍心說重話。

    表妹的身子,確實不好,這會子若是駁了她的面子,壓下此事,佟佳氏會做出什么事兒還真不好說。

    一旦傳出去,朝堂里彈劾他不孝的折子也少不了。

    有佟家在,他完全沒有此事能壓下去的僥幸,那到時……方荷紅顏禍水乃至孤星命格的事兒,就更不好解決。

    他沉吟片刻,看向孝莊:“皇瑪嬤,命格一說,實在是虛無縹緲,也不能只聽一人之言。”

    “但事關您的鳳體,朕也不敢輕視,不如就先將方荷禁足在大佛堂,此事朕定會查清楚,給您一個交代,您看如何?”

    他沒問方荷,以方荷的聰慧定會明白,他如此做是為了保護她。

    有趙昌在,此事他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如果是佟家所為……康熙眸底閃過一抹暗色,那他就該好好敲打敲打兩位舅舅了。

    孝莊掃了眼方荷,她知道自己這病是怎么來的,自無不可,就是不知道這丫頭會怎么想。

    過去玄燁在她面前端的是溫柔多情,恨不能將人捧在手心里,一句重話都沒有。

    這會子方荷要面對的,卻不再是那個寵愛她的男人,而是大清的皇帝。

    如若佟家真的心大了,手段也高,御前查不出什么來……這丫頭只怕一輩子都要青燈古佛。

    方荷抬起頭,沖孝莊微微一笑,臉上分毫沒有失落和震驚。

    連毒酒她都端過,她也不是頭一天知道康熙是皇帝。

    康熙的眼神隨著孝莊和方荷的對視,落到方荷身上。

    不知道為何,這一刻,他看著方荷的笑意,莫名有點心慌,恨不能直接站在方荷身邊,叫佟佳氏把話收回去。

    他好像又回到了北蒙那片樹林里,也再一次明白,為了前朝后宮的安穩,更為了保住方荷,他不能任性,只能先委屈她。

    “扎斯瑚里氏……”他啞聲開口,“你先——”

    方荷驀地起身,背對他跪在孝莊面前,脆生生道:“老祖宗,臣女冤枉,臣女也有話不得不說。”

    康熙心底猛地一震,突然想起他們在江寧上龍舟那日,方荷靠在他肩上說過的話,心底那股子慌意催得他臉色越來越沉。

    佟佳氏語氣尖銳開口:“你一個不祥之人,有什么資格……”

    “閉嘴!她是否是不祥之人,朕自會分辨!”康熙冷聲怒喝。

    “讓她說!”

    佟佳氏被康熙的怒氣驚得愣了下,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看向康熙。

    她只差一步之遙便是后宮之主,是皇上母家的表妹!

    哪怕是打她的臉,不顧母家的體面,他也要護著這么個女干生子之后的賤人?!

    方荷將身后的風風雨雨拋在腦后,只平靜看著孝莊。

    打工人碰上個沒用老板,概率不小,她兩輩子都沒指望過別人。

    一直說不上話的太后也急切看著孝莊,“姑姑,您給她個機會解釋吧!”

    孝莊捏了捏額角,疲乏地靠在枕頭上,“好了,不過就是哀家貪嘴病了一場,倒是熱鬧得叫哀家懷疑自己病得不夠重了。”

    不待康熙和太后說話,孝莊點點方荷:“有話你就說,只是你要想好了再說,切莫沖動。”

    無論如何,只要玄燁想保人,她也還沒死呢,大不了就出宮換個身份就是了。

    她怕就怕方荷氣上頭,做出什么傻事兒,只會叫親者痛仇者快。

    方荷了然點頭,“臣女清楚,其實臣女在進京之前,也有人給臣女算過命,說法卻與皇貴妃截然相反。”

    孝莊挑眉:“哦?對方怎么說?”

    方荷一句話,直接驚得里里外外焦急或幸災樂禍看熱鬧的人都傻眼了。

    她道:“那位于道人說,臣女乃是天生鳳命,尋常人確實受不住我的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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