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方荷可能其他時候不夠靠譜, 但吃瓜她真的是專業的!
一聽里頭的動靜,她踏進門的腳都沒落地,后腳腳跟一轉,以一個突破她極限的高難度動作, 扭腰踮腳滑到了殿門外靜候。
老板丟人的時候, 誰往上湊誰是傻子, 但耳朵還是可以伸長點的嘻嘻~
她聽閨蜜吐槽過,說康熙和梁九功日夜相處, 好似不怎么清白。
后來梁九功背叛,對此向來零容忍的康熙竟留了他一命,這高低得有個一腿半腿的吧?
殿內, 康熙咳得嗓子眼兒火辣辣地疼。
他指著一臉苦相跪在地上的梁九功,恨不能叫他步了李德全的后塵。
“往后……”他撫著喉結,勉強維持住了帝王的氣度, 只有些沒好氣。
“朕喝茶的時候, 你不許在朕面前說胡話, 不然就直接滾去倒夜香!”
旁人說如此白日發夢的話,康熙倒也不稀奇, 他但凡對哪個女子多幾分注意力, 前朝后宮都得多想。
他是因為從小就伺候在他身邊的梁九功,還能產生如此荒謬的猜測才噎住。
這狗奴才哪怕是猜自個兒對那混賬動了情呢, 倆人互相上眼藥的勁頭,比他批折子的勁頭都足。
梁九功不敢抬頭,俯身應是, 半點不敢提那腌臜東西怎么來的。
緩過那股子勁兒,康熙頗為嫌棄地站起身,“再有下次, 你直接滾去倒夜香,倒是能跟那丫頭——滾進來!”
話沒說完,康熙就瞧見小兩把頭打在門扉素紗上的影子,手心癢得厲害,只恨手邊沒個敲地鼠的物什。
方荷頗為無辜地垂眸進了殿,只當自己什么都沒聽到。
真要選對食,她寧愿選地生弟弟,干嗎要將就個心特別臟的老幫菜?
“萬歲爺您快擦擦,可要叫人備水?”她噙著抹乖巧的笑,輕巧放下托盤,麻溜走到銅盆前,投了棉巾呈到康熙手邊。
“奴婢剛才聽行宮的太監說,這時節竟還有沒謝的柚子葉,還有開了花苞的桃枝兒呢。”
梁九功:“……”
他在這祖宗眼里,到底是個什么樣兒的臟東西?!
還有,梁九功偷偷覦主子神色,那腌臜可是……咳咳!
康熙懶得理這混賬,只接過帕子擦擦手,扔回她手里。
時辰已經不早了,他極為注重養生,尤其是子午覺,有條件的話必不可遲。
不過是衣袖上沾染了點茶水,他冷聲吩咐。
“你滾出去把自個兒收拾干凈!”
“你過來給朕更衣!”
前一個‘你’麻溜滾了出去,后一個‘你’眼皮子下意識跳了跳。
又伺候上廁所?她是拒絕的。
接著,在康熙愈發不善的深邃注視下,方荷反應過來,哦哦哦,這回是真脫衣裳。
她趕緊上前伺候著康熙脫了外袍。
梁九功出去后,齊三福很快帶人進來收拾,也將這沾染了腌臜的衣裳捧了出去。
康熙漱了口,著明黃里衣斜靠在龍床上,淡淡掃正放幔帳的方荷一眼。
“你剛才都聽見什么了?”
“奴婢什么都沒聽見!”方荷眼睛眨都不眨回答,輕輕將幔帳傾瀉下來。
龍床內瞬間暈染起朦朧光澤,幽幽暗暗泛著暖香,里外都叫人看不清神色。
康熙沉默片刻,聲音略有些沙啞:“辦好你該辦的差事,朕好歹與你有半師之誼,倒也當得半父,朕自會為你考量。”
“只要你別錯了心思,朕不會虧待你。”
方荷沒聽到梁九功叫康熙噴茶那句話,不明白皇上為何突然說這個。
可她最擅長順桿子往上爬,瞬間的驚喜沒能全藏住。
“奴婢謹遵萬歲爺吩咐!”
半個爹……約等于她是皇帝半個閨女吧?
好家伙,那大公主也算啊,難道康熙要叫她也撫蒙?
她也不求公主府,給足嫁妝,隨便叫她嫁個小臺吉,她保證自己可以浪到天上去!
康熙本來是閉著眼警告方荷,別因梁九功不切實際的猜測生出不該有的心思,卻不料聽出了方荷脆生生的乍喜。
他倏然睜開眼,藏在幔帳中的丹鳳眸沾染幾分涼意,還有些不分明的審視,瞧著床尾的小巧身影。
他淡淡問:“不用伺候朕,你很高興?”
方荷心窩子猛地顫了下,遇到麻煩獨有的雷達讓她迅速反應過來,瞬間露出迷茫的神情。
“怎么會!”
“萬歲爺您承認是奴婢的半個阿瑪,奴婢高興還來不及,恨不能為萬歲爺拋頭顱灑熱血,哪怕是撫蒙也是可以的!”
康熙:“……”這混賬還挺敢想。
方荷生怕自己這夢不夠美,小手攥在胸前,一副馬上就可以去炸碉堡的堅定。
“奴婢這輩子也沒別的想頭,就聽姑姑的話,忠君!山無棱天地合,奴婢一腔忠心不可挪!”
“奴婢都想好了,將來奴婢可以成為皇上您的眼,您的腿,不管您給奴婢賜婚到哪兒,奴婢都愿意替您看看大清的……”
“你出去!”康熙捏了捏直冒青筋的額角。
這混賬怕是不知道,她一緊張話就格外多,這比此地無銀還此地無銀。
再叫她咕咕亂叫下去,他心肝脾肺腎怕都得挪個地兒,這子午覺也甭睡了。
方荷偷偷松了口氣,迅速蹲身,退后,掄起腿兒,學著梁九功的速度顛了。
她怕再待下去,這位爺過于敏銳的觀察力,會發現她過于雀躍的心情。
康熙的警告她聽懂了,這簡直比彩票突然中頭彩還要叫她心花怒放。
往后她就只當自己多個爹,再也不用擔心這位爺獵奇了!
她卻不知,人心最是難測,他心,己心,都不例外。
康熙閉上眼,以他強大的自制力,平靜和緩默念《心經》,靜待睡意,奈何腦海中始終無法安靜。
梁九功那番荒謬的話,還有方荷脆生生的嗓音,比擾人的春風還無孔不入,盤旋在他心頭久久不去。
這個養生覺他到底沒能睡好。
到了下午時候,康熙接見大臣的時候,渾身氣壓比早春的天兒還冷。
李德全一瞧見主子爺那神色,只覺腚疼,不敢進去伺候。
方荷早借口要完成顧太監吩咐的大字,將伺候的活兒還給問星和問靈她們,躲回了配房。
可這會子問星和問靈也不敢往上去,觸萬歲爺霉頭啊!
她們借口有大臣在,不適合進去,水汪汪的眸子端著可憐,直往梁九功身上撩。
梁九功:“……”他真是該這幫不省心的玩意兒!
一直到過了龍抬頭,康熙的心情始終不見放晴。
自然,無關緊要的某個混賬,只占了極小的一部分。
沙俄又一次占領了額爾古納河畔的雅克薩城,頻繁騷擾黑龍江一帶,隱隱威脅北蒙和盛京,叫草原部落和盛京以北的百姓們苦不堪言。
先前董鄂彭春配合黑龍江將軍薩布爾,已在黑龍江上游的額木爾河驅逐過沙俄一次。
這群白毛子并不敢跟大清硬拼,但只要清軍一離開,他們就又會卷土重來,渾如打不死的蒼蠅一樣惡心人。
打敗他們并不難,可白毛子很擅長逃匿,更適應極端天氣。
往北寒地區追過去,水土不服,不宜作戰,只會浪費大清的兵力。
在那邊派兵駐守……清軍剛平了三藩沒幾年,不管是兵力還是國庫的銀子,都暫時還不足以全線安排。
所以,還是得在雅克薩打。
何時打,怎么打,朝中討論了幾番都沒討論出個所以然。
索額圖和佟國維倒還有心思叫家眷到行宮來,走皇瑪嬤的路子,想送人入宮。
真是給他們閑的!
康熙聽梁九功稟報了后頭萱寧殿的動靜后,心頭一股一股的邪火往上涌。
已是暮色四合時分,他無心用膳,干脆扔了手里的折子,起身往溫泉去。
梁九功知道主子爺這是要泡泡溫泉解乏,不敢多話,只緊著吩咐御膳房做些好克化的點心備著,再叫人去準備方荷提前定下標準的沐浴套餐,追著皇上往溫泉去。
主殿的溫泉池建得頗有幾分精巧,是建在一個葫蘆形的假山群中,周圍以大量竹林造出了通幽曲徑。
霧氣繚繞之下,人身處其中,幾乎看不清前路,連腳下都似騰云駕霧,仿佛迷失在仙境。
要去泡溫泉,有兩條路。
一條是繞過外頭溫泉水造出的流觴池大道,直接進入竹林。
還有一條,走鵝卵石鋪出的羊腸小道,先爬上相當于葫蘆大肚腩的那座假山,從假山洞里拾級而下,便可進入竹林。
后一條路,只有康熙可以走。
妙的是,當人站在假山頂端,站在一處山石鏤空而成的哨亭內,可將四面八方的情景瞧得一清二楚。
所以等康熙雷霆虎步爬上假山,從哨亭里閃出一個暗衛,低聲提醒——
“主子,溫泉那邊有人。”
康熙眉眼瞬間鋒利,神色更顯不耐。
“拖出去,杖斃!”
他泡的湯池只有他自個兒能進。
以前來帶妃嬪來行宮的時候,表妹好幾次央著,他都沒允她進來過,算是他用來靜心的地兒。
膽敢偷入這溫泉,說是欺君也不為過,這樣膽大妄為,不管是誰,都沒必要留著。
暗衛遲疑了下,硬著頭皮還是多了句嘴。
“主子,里頭是太后宮里的小太監,還有御前的方荷。”
嗯?
不止康熙挑起了眉,連在一旁事不關己的梁九功,眉心都跳了下。
梁九功心思,這是怎么個話兒說的?
御前都不夠那小祖宗造作,躥太后那邊的天上蹦跶去了?
康熙淡淡垂眸看暗衛,“怎么回事?”
暗衛立刻繼續稟報:“奴才不敢往后頭去,只瞧見那小太監從烏云珠嬤嬤手里接了個巴掌寬,半臂長的盒子。”
“引方荷過來的,是行宮的宮人,而后那小太監將盒子給了方荷,還說……”
康熙見暗衛遲疑,平靜問:“說是朕賞她的?”
先前太后賞賜方荷銀錠,康熙就覺得有些微妙。
放在旁人身上,這是一種侮辱,但方荷……她怕是恨不能侮辱來得更多些。
他這位皇額娘,雖然命苦,可在苦命人里還算幸運。
入宮前在草原上千嬌萬寵,入宮后有皇瑪嬤護著,雖如今有了年紀,心思卻極為澄澈,行事也格外敦厚。
說是巧合……皇額娘應不會如此刻薄。
他叫暗衛去查過,只查到太后應該認識那位扎斯瑚里老福晉,大概是認出了方荷,念一份前情。
但具體發生了什么事兒,有人封過口,知道的人不多,也都諱莫如深。
能做到這一點,除了皇瑪嬤也沒旁人。
康熙不欲驚動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一向不喜歡他放太多精力在女子身上,便沒再查下去。
他若有所思,如今,太后借他的手送方荷東西,就不是簡單的前情可以解釋的了。
跪地的暗衛松了口氣道:“主子英明。”
“方荷姑娘好似不信,遲疑著打開了盒子…又打開了盒子…又……就如現在一般。”
梁九功:“……”連他都聽出了這暗衛的無語,那小祖宗到底打開了多少回盒子?
他心下好奇,跟主子一樣,垂眸往下面的竹林看過去。
只見方荷像抱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抱著那個盒子,時不時撫摸兩下,其中一下必定掀開看看。
看一眼,抽口氣,那張好似又白了點兒的小臉,都快糾結成包子了。
梁九功差點沒忍住笑出來。
他也跟這小祖宗也算打了一年交道,方荷為什么如此,顯而易見。
康熙以舌尖抵著齒關,薄唇緊抿,很有耐心地瞧著,方荷往出口溜達幾步,接著又扭頭再往回多走幾步……周而復始。
她明明是往出口去,但以康熙的眼力,卻發現,方荷離他的溫泉池越來越近了。
他該生氣的,可抿緊的唇角實難自禁地勾了起來,就連原本還隱著煞氣的丹鳳眸底,也氤氳出更深的笑意。
胸口那股子不上不下的膩煩,驀地無聲無息散了。
他不缺眼睛,腿也長,閑庭信步也只需片刻工夫就穿過了山洞,進入竹林,不動聲色往踩云蹋霧的嬌小身影逼近。
這丫頭除了偶爾聒噪些,時不時跳脫些,丑點兒,黑了點……總歸獨一無二,調教得御前宮人也更會伺候。
其實留在身邊也不錯。
第32章
方荷不是沒見過世面, 先前收到曹寅給的一萬兩銀票,她都沒糾結成這樣。
被她寶貝似的擱在臂彎的木盒,外表看只是普通的酸枝木,甚至還有歲月留下的細小裂紋, 顯得很窮酸。
那是打開之前。
方荷記性很好, 只要見過的宮人和太監, 哪怕不知道叫什么,再次看見必定眼熟。
在御前出現過的宮人能走到配房那邊, 以康熙名義請她過來,所以她來了。
可一個從未在御前露過面的小太監,以她伺候好的名義送賞給她……咋, 康師傅嘴瘸了?
辦出這事兒的背后之人,智商估計有點著急。
不夸張地說,小太監遞木盒過來的一瞬, 方荷腦子里閃過的刺殺大片不下十部, 每一部都有如她一般無辜的炮灰。
可小太監身上有御前的腰牌, 木盒上也帶著內務府造辦印鑒,方荷只能將信將疑接過來。
她倒也不麻爪, 不動聲色仔細多看小太監幾眼。
只要將木盒帶回去, 交給梁九功,說清楚小太監的樣子, 這小太監褻褲什么顏色,梁大總管保證都能給他查明白咯。
在小太監離開后,她捧著盒子, 毫不猶豫轉身往外走,打算找她梁諳達去。
但人都有那么點好奇心,瓜猹的好奇心就更叫她忍不住分析。
這時候能炸開的東西木盒子盛不下, 小太監以手拿了一路,木盒密封性沒那么好,也不可能有揮發性的毒物,只要不碰到就沒事。
要不……先看一眼?
方荷發誓,這一刻她心里全是為半爹盡孝的熱忱,絕對沒有為賞賜心動的意思。
她理直氣壯地掀開木盒的一角。
剎那間,格外純粹柔和的光芒,在迷霧中稍稍泄出一絲,閃瞎了方荷的眼。
一眼誤終身,不外如是。
她倒吸口涼氣,心跳瞬間飆升一百八。
木盒里面竟然是黃金內層……不,黃金盒子居然套了個木罩子!!
里頭盛滿龍眼大小的珍珠,凝聚著柔和又神秘的色澤,甚至不止一個顏色!
方荷在五星級酒店見識不少,立刻認出是海珍珠,在這個時候叫南珠!
這世道,除了皇家和宗親才能用的東珠,最貴的就是南珠,無數權貴女眷都用其美白養膚。
后世南珠都不便宜,大清海禁剛開,想要得到品質如此高又這么大的南珠,一顆怕得幾百兩銀子!
這個盒子里裝滿了啊!
她往低了粗算一下,相當于捧著幾百萬在手里!!
方荷瞪圓的鹿眼兒漸漸泛紅,是哪個天使這么簡單粗暴送她這樣的寶貝?!
她不感動,她心痛。
上輩子她的存款都沒這么多,夠買不知道多少個愛馬仕了誰懂啊?
四舍五入這就是她不知道多少條命!
叫她還怎么愉快地交給梁九功……
可……方荷抽了抽鼻子,心里嗷嗚出了滂沱大雨。
一萬兩她都不敢自個兒拿著,這么珍貴的東西,她更沒膽子不明不白收下,越想方荷越心痛得喘不過氣。
她感覺回御前的每一步都重若泰山,偏她不是愚公轉世,她是葛朗臺嗚嗚嗚……
心窩子里滴著血,方荷走兩步,忍不住再看看這與自己無緣的寶貝,血滴得更兇,不行,她再緩緩。
走兩步,再緩緩……這盒子寶貝實在是太動人心弦,叫她下意識忽略了,自己離出口越來越遠。
她只想靠近溫暖的地方,暖一暖自己流血流到快涼透的心臟,漸漸竟離蒸騰著熱氣的溫泉池越來越近。
就在她深吸了不知道第多少次氣,咬牙,跺腳,下定決心要走的當頭,她背后傳來一道如冷玉般的熟悉聲音。
“什么地方你都敢闖,你要實在嫌自己命長,朕可以成全你。”
方荷心下一驚,猛地回頭,眸底映出站在幾步外的康熙和梁九功。
方荷跟見了鬼似的。
這特娘不是晚膳時候嗎?不然她也不敢在這里遲疑啊!
哪個好人家的皇帝飯點兒來泡溫泉,他不怕泡暈了嗎?
因太過震驚,先前受的刺激也不小,方荷又被敲打過不少次,尊本能僵著身體,欲蹲身請安。
只是腿一后退,腳下打滑沒站穩,胳膊彎兒里的寶貝突然掉進溫泉池中。
方荷想都不想,飛快撲出去接盒子。
‘噗通——’‘噗通——’人,盒子,全落入溫泉池。
濺起的水花,甚至打到同樣下意識上前一步的康熙臉上。
空氣一瞬間安靜。
康熙面無表情抹掉臉上的水漬,額角青筋又一次歡快蹦起來。
他深吸口氣,緊繃著下顎后退,避開湯池里接二連三撲騰出的水花,面色越來越冷。
一旁梁九功心窩子都抽了抽。
他冷眼瞧著,主子爺這會子瞧方荷的眼神,怕是把這小祖宗剝皮抽筋的沖動都有了。
方荷習慣了在麻煩來臨時保持安靜,倒沒喊出聲,落入湯池里以后,也被水嗆得倏然清醒過來。
她甚至都顧不得去撿盒子,狼狽扒住湯泉池的玉石臺階穩住身形,恨不能再來個酒瓶子給她一下,也就不必面臨這樣的修羅場。
嗚嗚愛財不是錯,可沖動是魔鬼!
要是再來一杯毒酒,再多寶貝也都是別人的,她怎么就魔怔了呢!
她臉色僵硬地站起身,在溫暖的湯池里哆嗦得帕金森一樣,抬起頭,沖康熙笑得比哭還難看。
“萬,萬歲爺,奴婢要是說是被人叫過來,不是有意闖入的,您信嗎?”
康熙表情平靜頷首,“你先出來,慢慢說。”
方荷心口拔涼。
慢慢說?說啥?說毒酒口味嗎?
她感覺得出康熙平靜下壓抑的怒意,絲毫不敢再捋虎須,抹了把臉,臊眉耷眼往上爬。
“等等!”康熙溫潤的嗓音突然添了股子震驚,“你——”
方荷不解地抬頭看,立馬聽到梁九功一聲抽氣。
康熙和梁九功都在看她,震驚中帶了那么點子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中好像又有些恍惚。
方荷正滿頭霧水,低頭一看手上的黑,心窩子猛地緊縮,大驚失色。
完犢子,古法水粉防水能力肯定比不過后世的粉底,冷水稍沾一點還無礙,可這里是溫泉啊!
沾了水以后,她剛才抹臉,劉海都撥到了兩邊,她不會暴露自己剛養好的臉了吧?
她在心里嗷嗷喊媽,康師傅的眼神為什么如此震驚?
梁九功在恍惚什么?
她的美貌是不是藏不住了?
老天爺,方荷心里慌得不得了,還在宮里,她真不想靠臉吃飯啊!
如她所料,康熙和梁九功確實見到了一張……鬼斧神工般的容顏。
他們在宮里,什么樣兒的絕代佳人沒見過?
但像方荷這樣,臉上一塊黑一塊白,白得格外透徹,襯得黑更不均勻,全抹在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兒上,配上驚慌失措的一雙圓眼——
主仆倆嘆為觀止,驚為天人。
尤其是康熙,他身為真龍天子,百邪不侵,從未見過鬼,但自此后,他大概知道什么叫鬼樣子了。
見方荷不知所措的驚慌模樣,康熙是又想笑又氣得想打她一頓,沒好氣地踹梁九功一腳。
“去將朕的披風拿過來,別叫這鬼東西嚇著人!”
方荷:“……”鬼東西?
哦,她略有點尷尬,暈了妝的女人,這位爺怕是頭回開眼,真是老天保佑!
她這算是暴露了,但暴露了個寂寞,估計靠臉吃飯的可能更接近負值。
如此一來,她反倒松了口氣,被嚇到魂飛天外的理智回來更多,腦子緊著轉起來。
披著皇上的披風從溫泉里走出去……估計都過不了夜,她被臨幸的流言就能傳遍行宮。
等傳回宮里,指不定她都身懷龍胎了。
她哆哆嗦嗦從湯池中爬出來,小心跪在玉石階上。
“萬歲爺恕罪,奴婢實在不敢用您的披風,要是叫人知道,奴婢往后怕是沒法兒出宮給您辦差了。”
康熙見她抖得厲害,眉心微蹙。
“誰叫你出來的?回去!”
方荷愣了下,又慫噠噠地滑進池子里,拖著越來越重的衣裳,干脆坐在里頭。
穿棉襖泡溫泉,估摸著古往今來她也能數得著了。
康熙站在溫泉邊上,居高臨下看著她濕漉漉的腦袋。
那高大又冷冽的壓迫感,叫方荷心窩子又有些失序的跡象。
“萬歲爺……”
“朕身邊得用的人不止你一個,若不能出宮,你便好好在御前伺候,朕跟前自不會缺了你的前程。”康熙冷冷道。
“把你那些胡思亂想都打住,你不如先告訴朕,到底什么東西那么重要,叫你連性命安危都不顧!”
京城里女子會鳧水的就少,方荷又是撲進池子里的,萬一撞到玉石上,這湯泉池他怕是再用不得了。
方荷心窩子揪得厲害,黃金和珍珠泡水沒事兒吧……不是,什么叫不能出宮?
她使勁兒咬了咬唇內側,靠疼痛保持清醒。
“回萬歲爺,奴婢在配房習顧太監交代的大字,在懋勤殿伺候的一個小宮女來,說您有東西要叫奴婢來溫泉取……”
康熙面容輪廓更加冷冽,“你腦子叫狗吃了?一般宮人都不得靠近御前,朕何曾叫眼生的宮人辦過差!”
方荷囁嚅:“奴婢這不是怕您是為了嚇……咳咳,怕您有其他深意么……”
康熙冷笑,“然后呢?眼生的太監給你東西你也敢接,若里面是害人的東西,你有幾條命可以賠!”
方荷縮了縮脖子,“奴婢知道有問題,只是那太監有御前腰牌,這盒子上的印記也是您才能用的,奴婢怕會傷著您,提前打開看了的。”
“比你的命還值錢?”
方荷下意識點頭,那可不,值老鼻子錢了!
但頭點到一半,她訕訕頓住,“回萬歲爺,里頭是黃金盒子和一盒子南珠,奴婢一輩子怕是都領不了這么多月例……”
所以,值不值的,就看您給不給升職了。
康熙運了運氣,算了,跟這么個混賬計較實在沒必要。
他驀地蹲下身,平靜看著方荷的側臉,伸手將她凌亂的發絲輕輕別回耳后,不動聲色頓了下,不待方荷反應便收回手。
“皇瑪嬤身子骨不好,皇額娘也身嬌體貴,朕是皇帝,如果那來歷不明東西附了什么毒物的引子,抑或什么慢性毒……”
“我們任何一個出丁點兒問題,整座行宮的宮人都要為你陪葬,你會被凌遲處死,連扔去亂葬崗的機會都沒有。”
“方荷,安分活著不好嗎?”
方荷被康熙話里引申出的深意驚得虎軀一震,腦海中還沒什么真實感的刺殺大片兒,突然就絲滑帶入了自己的臉。
她不安地欲轉身,跪池子請罪,溫泉水里好歹還沒那么疼。
這不是法治社會,封建土著們狠起來,也許真能突破她的想象,搞出些匪夷所思的毒物來?
她可以不接受pua,可該記住的教訓她不會死杠。
康熙摁住她的肩,不叫她動。
這丫頭皮子觸感倒還不錯,臉蛋兒去掉水粉的部分白皙得仿佛剛剝開的龍眼,不輸宮里的妃嬪。
可他沒有正面見鬼的喜好。
他看著方荷粉嫩的唇角凹進去一點,顯然咬得很厲害,唇角微微勾了下。
“啞巴了?還是不敢答?”
“你在朕面前不知犯了多少回掉腦袋的罪過,朕也沒怎么著你,倒縱得你越來越無法無天。”
“就你這性子,若出去了,別提為朕辦差,能保住自個兒的小命都得燒高香。”
方荷唇角咬得更緊,不是反省,是怕自己忍不住露出罵罵咧咧的表情。
要說一開始她還以為康熙是真指點她要謹慎,這會子她能肯定,這狗東西八成在嚇唬她。
‘你這不好那不好,也就我能容忍你’、‘就你這樣的,跟別人在一起一天能挨八回揍’……這些熟悉的pua話術,說不準是從三百年前的老祖宗這里發揚光大的?
過猶不及,康熙見方荷同樣顏色斑駁的細弱脖頸兒漸漸梗起來,便沒再說旁的。
梁九功已經捧著披風在一旁伺候著。
他拍拍方荷腦袋,道:“起來,叫梁九功送你回去。”
方荷不動,緊抿著唇,揉了揉眼,抬抬頭,又揉了揉眼。
康熙:“……”她這副模樣,裝可憐真得叫人掌心特別癢。
“等朕請你?”
方荷醞釀夠了情緒,眼睛被刺激地掉下眼淚來,抽了抽鼻子。
“您說過,您相當于奴婢半個阿瑪,懇請萬歲爺多為奴婢三思一二,若奴婢就這么出去,那不成亂……”
她捂著嘴,眨巴著眼睛,像剛發現自己說錯話一樣,把最后一個字咽了回去。
康熙臉有點發黑,站起身,似笑非笑垂眸睨她。
“朕叫人送你回去,自不會叫人發現。”
“或者朕叫人賞你一頓板子,叫人抬你回去,你這些擔憂也就……”
“奴婢知錯了,奴婢不該懷疑萬歲爺,奴婢再也不敢了!”她手腳并用,趕緊從溫泉池里爬出來,往梁九功身邊跑。
但等穿上披風后,方荷遲疑了下,還是沒忍住問。
“萬歲爺,那盒子落入了溫泉池……”見康熙眸底生出一抹不耐,她輕咳兩聲,轉了話頭。
“……奴婢是否可以請個醫徒來把把脈,若有算計,奴婢能為萬歲爺試毒,是奴婢的榮幸,就是不知是誰送來的。”
康熙知道她想問什么。
“你先回去,過兩日不起燒,再來御前伺候,到時再說!”
方荷遺憾地偷偷看了眼溫泉池,垂頭喪氣跟著梁九功走了剛才康熙來時的那條路。
等看不到方荷的身影,康熙才忍不住笑出來。
這小東西到底怎么養成如此愛財的性子的?
這樣的性子,也就宮里養得起。
李德全在一旁恭敬問:“主子爺,奴才叫人把水換了……”
“不必,去皇額娘那里。”
康熙來這兒的目的已經達到,不用再泡溫泉。
他到皇太后所在的延暉殿時,皇太后剛用完晚膳。
瞧見康熙,她特別詫異。
“皇帝怎么這時候過來了?可用過晚膳?”
康熙笑著打了個千兒,坐在太后身旁。
“還沒,正好有些事兒想跟皇額娘打聽打聽,想著過來陪您用膳,只是路上耽擱了會兒。”
太后趕緊吩咐烏云珠:“快,叫人再備些晚膳,剛才我用的素燒鵝還有八珍雞都不錯,叫人再上一份兒。”
烏云珠出去后,見太后一臉疑惑,康熙看李德全一眼。
李德全趕忙從提盒里將溫泉池撈上來的盒子取出,奉在眉心,小心呈送到桌上。
太后一見熟悉的酸木枝盒,臉色僵了下,但也沒太緊張。
“怎么在你這兒?”
康熙失笑,無奈沖太后拱拱手。
“皇額娘要以兒子的名義賞人,好歹挑個好看點兒又沉得住氣的丫頭。”
“不然回頭叫人知道,還以為朕什么人都往后宮里挑,指不定怎么笑話朕呢。”
“方荷不丑,只是黑……還沒長開呢。”太后眼神閃了閃,下意識反駁道。
她就是發愁方荷瞧著黑不溜秋,才想法子將南地進上來的南珠勻出一盒子,想叫小丫頭好好養養。
康熙:“……”都二十三了,還要怎么長?
太后性子單純敦厚,卻也不是一點心眼子都沒有,畢竟就算嫁在蒙古做福晉,也需要扛起一個部落主母的責任。
她笑問:“皇帝是想問,我為何要把這么珍貴的東西,給一個小宮女吧?”
康熙含笑點頭,“兒子正是過來請皇額娘解惑的。”
太后干脆解釋,“當年我初入京,你汗阿瑪不愿再立博爾濟吉特氏為后,與姑姑鬧得很僵,孟古青也瘋得厲害,你應當聽人說過我的處境。”
康熙垂眸看著手中的茶盞,世宗之過,其他人可說,他作為兒子卻說不得。
但他確實聽過,皇瑪嬤為廢后一事,一度跟汗阿瑪鬧得非常激烈,‘后宮不得干政’的鐵令,至今仍在交泰殿立著。
當年才十三歲的皇額娘,被波及不少,險些在大婚第二日就被怒急的汗阿瑪破了相。
還有個瘋癲的孟古青,當時還沒被送回北蒙,皇額娘處境可想而知。
“是烏林珠救了我,不止一次。”太后為人坦率,說話也坦蕩。
“當年我嚇得從宮里跑過,若被人拿來做文章,也許我也會被廢掉。”
“只是我不如孟古青,我額吉和阿布身體不好,幾個阿哈(哥哥)各有心思,若叫額吉和阿布為我奔波,怕會死在路上。”
“烏林珠以自己的風流韻事替我掩下了行跡,孟古青要燒死我,也是她救我,福臨摔碎的茶盞,也濺到了她身上……我欠她太多,數不清,她的后人,我是一定要照顧的。”
康熙有些不解,“可據朕所知,那位老福晉在您入宮時,已經二十三……”
太后笑了。
“誰說女子十幾歲就得出嫁,烏林珠姐姐值得眾星拱月……”實際是為了多忽悠點冤大頭上供。
“她當年就跟方荷一般年紀,方荷不也還待字閨中?我瞧她就不錯。”便宜她這個兒子,給她做兒媳婦多好。
康熙半垂了眸子,遮住眸底的深邃,語氣含笑,“難不成皇額娘要給她指婚?”
太后嘆了口氣,“我倒是想,只當年烏林珠耀眼,家世也好,偏你汗阿瑪不厚道,要利用她來對抗姑姑,逼得烏林珠只能倉促嫁了那么個愚鈍的東西。”
“幸好她后來想得開,日子還好過些,沒留下什么遺憾。”
康熙:“……”是,只留下幾個父不詳的子嗣。
太后說這個,包括在主殿溫泉送東西,都為試探康熙的心意。
“我先前在姑姑跟前提起烏林珠,姑姑說她不適合在宮里過活,我瞧方荷頗有些烏林珠的風采,你打算何時放她出宮?”
其實太后想在姑姑面前替烏林珠說好話,好為方荷留下做鋪墊,也不知姑姑是不是知道什么,直接斷了她的后話。
姑姑這兩年病得愈發厲害,她不敢捅姑姑心窩子,給方荷送個東西都得拐道彎兒,不由得格外心疼方荷。
如果皇帝聽姑姑的,也不想留下方荷,她少不得要替方荷多做打算。
康熙沒回答太后的話,只笑道:“兒子聽皇額娘的,您可想叫那丫頭出宮?”
嗯?
太后突然抬頭看向康熙,她這便宜兒子向來圣心獨斷,何曾聽過旁人的。
她確實不夠聰明,但她對旁人的情緒感知卻不輸康熙。
太后臉上突然閃過如同小女孩般的戲謔,見烏云珠帶著人提膳進來,難得賣起了關子。
“得看那丫頭怎么想,左右我是不許有人委屈她的。”
“這事兒不急,你先用膳,往后再說。”
康熙眸底閃過一絲無奈。
這會子那混賬就快上天了,要叫她知道有人撐腰,宮里還能盛得下她嗎?
第33章
一連幾日, 方荷都沒出現在御前。
但她也不敢跟以前那般躲閑。
趁康熙與從京城趕過來的大臣們商議朝政時,方荷將問靈和問星當人叫到懋勤殿的梢間里,瘋狂給她們做培訓。
如果方荷是要爭寵,問靈和問星以及問字開頭的一等宮女, 哪怕被壓著干活兒, 心里也都七個不滿八個不忿, 誰也不樂意搭理她。
可方荷把話說得特別敞亮。
“我再有不足兩載就要出宮,萬歲爺金口玉言允了, 叫我體面離宮。”
“不管你們多看不慣我,多學些本事總不扎手。”
“我對萬歲爺唯忠心二字,我這身本事也想完完整整交代給各位, 只要萬歲爺在御前能過得舒坦些,好歹叫我不負皇恩浩蕩。”
“愿意學,你們就老老實實聽, 不愿意, 門口在那兒, 你們只管走。”
原本還不正眼看方荷的問靈將信將疑。
“你真肯將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本事教我們?”
雖然方荷做事兒神叨叨的,明明不見她多做什么, 偏得了主子爺青眼, 御前的宮人老早就在心里納罕。
她要真愿意教,還真沒有不樂意學的。
方荷也不廢話。
“其實在御前伺候并沒有那么難, 你們只需做到三精四靈五穩就足夠了。”
“所謂三精,干凈,清靜, 冷靜。”
“干凈的標準以你們拿白帕子拂過無污痕為準,清靜以耳朵聽到會下意識忽略為準,冷靜以見鬼都不會驚呼為準……”
眾人:“……”她見過鬼?
方荷這種突然就開始吐干貨的行為, 叫習慣了宮里說話拐三道彎兒的宮人頗有些手忙腳亂。
一個個都瞪大了眼,伸長耳朵仔細聽。
像問星這樣識文認字的,趕忙請外頭的小太監取了紙墨筆硯過來,忙不迭記下來。
“四靈,眼靈,手靈,腳靈,嘴靈,靈活并不代表勤快……”
“當值的時候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該去的地方不去,該閉嘴的時候閉嘴,少說多做永遠沒壞處,主子沒那么想聽你說話……”
……
“五穩,姿態穩,心態穩,規矩穩,成算穩,行事穩。”
“你們是乾清宮的門面,不需要對外頭太過卑躬屈膝,可下巴也別長在天上,內務府教導的規矩還有宮規最好熟記于心……”
“主子爺何時起身,幾日該換一次起居用品,什么樣的起居用品適合什么樣的場合,你們都得提前計算好,才不會遇事慌亂……”
……
方荷上輩子工作的酒店服務規范,半年一優化。
她在工作期間,曾參與過前廳部的規范制定,給新員工做過無數次培訓,也參加過中層培訓多次。
因此講起來深入淺出,將不適合的部分去除,加入適合這個世道的部分,基本上沒有任何保留。
到了第二日,連二等宮人都偷偷跑過來聽。
等康熙發現的時候,宮人們已經學得差不多了。
雖還不能活學活用到極致,但聰敏些的問靈和問星,基本已經能代替方荷在御前伺候。
他問梁九功:“人呢?”
梁九功表情微妙,“姑娘這些日子除了掏心掏肺調教御前宮人,就只悶在配房里習字,已經不練三百千了……改練孝經。”
這小祖宗,就差‘表孝心’三個字刻臉上了。
康熙:“……”看樣子那混賬是聽懂了他在溫泉的暗示。
他頗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不知自己在方荷心里到底如何急色,才叫她生出那些荒謬的聯想。
他想留方荷在宮里,但并沒有臨幸她的想法。
見過她在溫泉池的鬼樣子,他下不去嘴。
但這小混賬在的地方,總能輕易叫人心情好起來,叫她留在宮里做個女官便是。
不論如何,有他和太后在,總歸虧待不了她。
至于方荷樂不樂意,康熙沒那么在意。
以她的身份,將來伺候皇額娘終老,封個嬪,待他百年之后做太妃,豈不比出去給人做填房來得尊貴?
他吩咐:“去,叫她把抄好的孝經拿過來,等朕得閑,也該好好檢查下她的大字了。”
李德全親自去請方荷。
皇上召見,方荷不敢拒絕,只能硬著頭皮,捧著自己這些日子練好的字兒,來到主殿。
進了殿后,方荷還未曾請安,就瞧見御案不遠處多了張書桌。
比御案矮一點,像是給孩童習字的案幾。
就,真叫她當閨女唄?
她腳步頓了下,恭敬蹲身,“奴婢請萬歲爺圣安。”
康熙頭都不抬,問:“孝經的字兒都認全了?”
方荷絲毫不敢托大,小心翼翼回話:“回萬歲爺,有些字不認識,還在描紅……”
所以不認的字兒也不耽誤她會畫,這是后宮不識字的女人抄佛經的法子。
康熙淡淡道:“那就先抄一遍。”
方荷:“……”孝經盡三千字啊!
她這幾天都還沒描完一遍呢,這是叫她在主殿值夜的意思?
方荷咬咬唇。
如果是以前,她肯定要歪纏幾句。
但這會子她只遲疑著應了聲是,就被請到了那張小書桌前頭。
別說,除了椅子矮一點,以她現在不足一米六的身高,竟然很合適。
她深吸口氣,靜下心來,翻開自己描紅的大字,一筆一劃開始寫。
到了古代還要學習的苦逼,也不比社畜好多少嗚~
往常她寫字,怕墨點滴到紙上會毀掉一張字,加大工作量,總是全神貫注。
但今兒個她沒辦法集中注意力,靠近康熙那側的耳朵一直伸著。
等聽到康熙喝茶后起身的動靜,她心下一凜,趕忙裝出認真的模樣,繼續寫。
康熙不疾不徐踱步至她身后,手中的玉骨扇輕輕敲在她脖頸兒,肩頭和胳膊處。
“坐直,放松,懸腕,朕當你自己在配房給自個兒做先生,已經知道該怎么習字了。”
方荷被敲得縮了縮脖子,到底沒忍住小聲嘀咕。
“奴婢都是趴在矮幾上寫的。”
康熙笑了,“你現在也可以去羅漢榻上趴著。”
方荷一瞬間小臉通黃,都是老司機了,咱就說,這個趴它正經嗎?
她那日回來,都被自己的鬼樣子嚇了一跳,這位爺是怎么見過她那張臉還如此興致勃勃的呢?
“在想什么?”康熙冷不丁湊在她耳側,和聲問。
方荷下意識回話:“想腚——”不太保險。
可她立刻反應過來,一個哆嗦,落在紙上的墨點瞬間在宣紙上氤氳開來,像極了她的心理陰影。
康熙垂眸看著方荷的小兩把頭,意味深長道——
“在宮里要賞宮人板子,是要脫褲子的,朕若要打你,自會吩咐。”
方荷:“……”完了,腦子更黃……不是,更慌了。
她還是個孩子,為什么要跟她說這個!
“萬歲爺……”
“朕記得,南地冬日的陽光也沒那么毒,你這水粉……”康熙以扳指輕緩蹭過方荷的臉頰。
“也該換個顏色了,朕想看看你原本是什么樣子。”
方荷腚底下跟長了針一樣,幾乎坐不住。
哪怕是跪著說話呢,也好過現在這詭異的氛圍。
可她要起身,卻又一次被康熙摁著肩膀止住。
“不必起身,你既有孝心,朕也該投桃報李,往后你就在這兒習字,顧太監不在,朕繼續教你。”他的聲音里含著叫人面紅耳赤的輕笑。
方荷快哭出來了,“奴婢錯了……”
康熙以扇骨抬起她的下巴,居高臨下看著她滿是求饒傾訴的鹿眼兒。
“你知錯的時候不少,只是死不悔改,對吧?”
方荷腦袋快搖成撥浪鼓,不動聲色躲開這幾近調戲的動作。
“奴婢沒有,奴婢不是,萬歲爺不要冤枉奴婢!”
康熙若有所思,非常善解人意地轉身回到御案前。
“老實待著吧,也就幾日功夫,等回宮你還跟著顧太監習字,朕沒那么多閑工夫教你。”
方荷心里嗷嗷喊,那你叫我滾啊!
我可會滾了啊!!
可康熙只是起來歇息眼睛才理會她一下。
等他坐回去繼續批折子,方荷就不敢再出聲了,只能緊皺著眉頭,窩在小書桌前抄孝經。
其實她沒自己表現出的那么慌張。
可康熙不想叫她出宮的意思很明顯,她總得掙扎一下,看看這位爺到底是一時腦子抽了,還是故意為難她胖虎。
至于說擔心康熙見色起意……就算她足夠不要臉,想起自己現在以及溫泉里的模樣,實在不能昧著良心如此自戀。
可試探下來,卻叫她心里更沒底。
不愧是深不可測的康熙大帝,他虛虛實實的戲謔和調侃,叫她根本分辨不出他到底怎么想的。
就,腦子好像要長出來了,又好像沒長,真是愁人。
康熙余光掃見鼓著臉兒在一旁寫字的方荷,心里哼笑。
他以不宜叫皇瑪嬤知道方荷身份的理由,勉強壓住太后想召見方荷的熱忱,卻沒辦法一直壓著。
在方荷知道還有另一條登天梯之前,得叫她乖乖留在乾清宮。
宮里從未見過方荷這樣鮮活的小家伙。
她那些掩藏在乖順下面的古靈精怪,像夜色中的朦朧宮燈,周圍再是黑暗,也叫人眼光不自覺轉向她。
越是稀奇,康熙越不急。
所謂謀定而思動,以前都是她輕而易舉叫他又氣又笑,也該叫她體會一下坐立不安是什么滋味兒,才能問出她的真心話。
接連幾日,方荷都被康熙提到懋勤殿里習字,寫得她腰酸背痛手抽筋。
這還不算最辛苦的。
雖然在御前,康熙倒也真沒那么閑。
他每日都要接見大臣,還要讀書,習字,練武,為孝莊侍疾……跟方荷說話的時候很少。
但不說話并不意味著沒有存在感。
這位爺批折子的時候,也不知道什么毛病,時不時就會把目光轉過來,若有所思看她一會兒。
看得方荷恨不能沖上去給康熙來一套防狼三件套,是死是活給個痛快不行嗎?
人不在沉默中變態,就在沉默中爆發。
方荷怒急之下……還是不敢變態,就在她忍不住要爆發的時候,康熙吩咐梁九功準備回宮。
方荷憋著的那口氣一下子就散了。
雖然回宮也未必就有好日子過,起碼在弘德殿還有個梢間,以康熙的身份沒辦法總過去。
有句話康熙說得對,能好好活著挺好的嗚嗚~
康熙也注意到方荷眼下連水粉都遮不住的黑眼圈,心下好笑之余,不打算再折騰她了。
他沒那么小心眼兒,非要跟個小丫頭計較,等回宮后就打算提她做奉御女官。
臨行之前,康熙先去萱寧殿看望皇瑪嬤。
孝莊這一兩年來,腿腳經常浮腫,關節日夜疼痛,走路都很困難。
她年輕時候皮膚就不太好,年紀大了,一換季皮膚就更容易瘙癢難耐,若是抓破了也特別難好。
這是消渴癥帶來的影響,加之她年紀大了,御醫也沒有什么很好的法子,只能盡量為太皇太后緩解。
小湯山這邊的溫泉,能讓孝莊皮膚更舒服點,關節也沒那么疼,睡眠便能更好些。
康熙親自伺候著孝莊喝藥,笑道:“只這邊濕氣也重,皇瑪嬤不能多待,御醫的意思是您再待半個月,還是回宮以藥膳養著。”
“貴妃快要生了,宮里還有兩個懷著身孕的,北蒙那邊也有些不安穩,太子年紀還小,孫兒怕出亂子,早您一步回宮,等安排好了宮里的事兒,再過來接您。”
孝莊精神頭兒不算好。
泡溫泉是能緩解關節疼和皮膚瘙癢,可浮腫的問題卻始終無法解決,睡眠好了點也有限。
聞言她緩緩點頭,虛著聲兒道:“過陣子萬壽節,北蒙和科爾沁肯定會來人,我和太后肯定要回去,你就不必再奔波了。”
她現在精神頭短,愈發不喜歡興師動眾的形式,只想怎么舒服怎么來。
“聽皇瑪嬤的,等您回宮了,就能見到新曾孫了。”
康熙也不勉強,接過蘇麻喇姑手中的帕子,替孝莊擦唇角。
孝莊笑了笑,“貴妃是被家里教壞了,你好好跟她說,她懷的到底是你的子嗣,有個親額娘在,孩子的日子也更好過些。”
康熙知道,皇瑪嬤是看出鈕祜祿氏紅光滿面背后的隱患了,他沉吟不語。
不是他不想好好說,而是鈕祜祿氏根本沒給他和自己退路。
她的親弟弟法喀不爭氣,嫡出的阿靈阿又漸漸大了,如今在御前做一等侍衛,鈕國公府內污糟賬不少。
鈕祜祿氏不信他這個夫君,更信自己,太著急給她額娘和弟弟一個保障,明里暗里跟表妹爭立后的功勞。
孝莊知道康熙是個有主意的,也不多說,她現在實在是沒精力操心那么多。
她只道:“聽說你跟前兒有個叫方荷的宮女,伺候得不錯,你皇額娘都賞了她兩回,哀家很好奇,留她在我身邊伺候些時日吧。”
康熙心下一驚,不是驚皇瑪嬤知道方荷的存在。
畢竟他南下時將方荷推出去,皇瑪嬤對宮里的風聲也了如指掌,他知道會有這一天。
他驚的是皇瑪嬤背后的深意。
“皇瑪嬤,方荷,朕留她有用。”
孝莊抬起老態龍鐘的眸子,含笑嗔他一眼,“就是知道你留她有用,我才要來。”
“岳樂那老東西指不定比哀家還能活,你素日里瞧著是個不動如山的,可脾氣最急的就是你。”
“眼下你就算將正藍旗收回來,盛京阿巴泰那一脈也不會輕易罷休,北蒙不安穩,盛京更不能亂,這些道理你該懂。”
岳樂是努爾哈赤第七子阿巴泰的嫡子,算福臨的堂兄。
因他戰功赫赫,阿巴泰也沒得罪弟弟皇太極太狠,他們那一支在盛京勢力不小。
她這個孫兒如今大權在握,絲毫容不得臥榻之側有他人酣眠,三十多的人了,跟十幾歲的時候也沒什么兩樣。
皇太極收了正白旗,福臨保住了正白旗,玄燁便要比父輩更厲害,剩下的幾旗他怕是都有想法。
可兔死狐悲啊,盛京亂不得,飯得一口一口吃,事兒得一件一件慢慢來。
康熙很無奈,“孫兒會等岳樂死了再動手。”
“那丫頭的本家在盛京還有人,扎斯瑚里氏又是阿巴泰曾經的嫡系,到時候提拔起來管正藍旗正好。”
當然,前提是要將方荷嫁給正藍旗最得用的牛錄,到時候輔佐扎斯瑚里氏由他新提起來的都統。
等宮里那幾個孩子大了,提拔一個出來做旗主,順理成章就能把正藍旗收回來。
若是不將方荷嫁出去,也可以選擇合適的覺羅氏血脈,繼續嫁入扎斯瑚里氏,與安親王府平分正藍旗權柄,等他的阿哥們長大。
這一點他不打算告訴皇瑪嬤,免得叫她擔憂更多。
但孝莊很堅持,“那你無論如何都要留這丫頭兩年,叫她在我身邊伺候一陣子,為我侍疾的功勞更好給她賜婚。”
康熙無法,只得同意。
等回到懋勤殿,方荷還認認真真端坐在小書桌前抄經呢。
見到他進來,方荷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里閃過一絲慌張,趕緊起身請安。
康熙神色疏淡走到她身邊,順手拿起她寫的字,翻開一張,兩張,三張……
方荷腦袋直往胸口扎,嗚嗚……平時勤快沒人看見,她就稍微摸了會兒魚,怎么又被逮住了!
以往這位爺下午去萱寧殿,都會用過晚膳回來,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
康熙毫不意外地在五張字后面,發現了一張白紙,再翻幾頁,又是白紙,再翻……
“方荷,你是不是跟豹子借過膽兒?”他順手將方荷從地上提起來,將紙卷成卷,抬起來。
方荷縮著脖子,緊著轉動腦筋想借口。
“奴婢不敢,奴婢是,是防止墨跡暈染呢。”
她上輩子摸魚從來沒出過錯,同樣是半個爹,男朋友發現不了,狗爹怎么就這么敏銳!
康熙輕哼了聲,卷紙敲在方荷肩頭。
方荷看他來勢洶洶,咬牙閉上了眼。
可等卷筒落下來,方荷愣了下,誒,不疼?
沒吃飯影響這么大嗎?
康熙又敲她一下,“別愣著了,去給朕倒杯茶來,朕有話跟你說。”
方荷心里直突突,有話?他們能說啥?
這位爺跟她就從來沒說過人話啊,向來一句一個大霹靂。
她心下忐忑走到門口,從岑影手里端過茶盞,小心翼翼奉到了矮幾上,退后幾步,低眉順眼站在兩米開外。
“朕會吃了你不成?”康熙懶洋洋靠在矮幾上,半抬著眼皮子盯著方荷。
“走近些。”
方荷:“……”我又不聾!
她小步向前掄了兩下腿,實在被康熙盯得心慌,不自覺軟了嗓音。
“萬歲爺您要跟奴婢說什么,只管吩咐就是了,奴婢一定……”
“照做?”康熙竟接了她的話。
方荷心想,做什么白日夢呢。
陽奉陰違懂?暗度陳倉懂?過河拆橋懂?!
她臉上露出堅定神色,“奴婢得萬歲爺恩典不少,自是要忠心耿耿,您叫奴婢往東,奴婢絕不往西,您叫奴婢攆狗,奴婢絕不殺雞……”
“行了。”康熙眸底閃過一絲笑意,知道她又緊張到胡言亂語,心底那點子憋悶再次煙消云散。
這叫他對方荷的容忍度更高,表情也變得溫柔許多。
他含笑道:“再近些。”
方荷:“……”騎你腿上唄!
她想起前幾日的憋屈,叛逆非常謹慎地稍稍冒了冒頭,干脆利落上前幾步,跪坐在羅漢榻的腳踏上。
“主子爺要吩咐奴婢做什么?”
她這個姿勢非常微妙。
邀寵的妃嬪都是靠坐在康熙身邊,低位分的妃嬪偶爾會跪在他腳邊,好伏在他膝頭。
但方荷跪坐在他橫向兩步外,仰著……依然黑雀雀的小臉兒,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全是好奇和仰望,純粹得像是初春第一抹朝陽。
親昵不足,敬重有余,倒確實有那么點四公主在他跟前的感覺了。
康熙微微挑眉,撐著膝蓋彎了腰,湊近方荷的小臉,打了一記直球。
“往后你就留在宮里伺候朕,只要你不犯下抄家問斬的大罪,朕保你一世榮華,一輩子能拿的月例絕對比你掉進溫泉池里的多,如何?”
方荷:“……”還能如何?造孽啊!
她都不明白了,她到底怎么散發的魅力?
她改還不行嘛!
方荷僵著身體,微微后仰著小臉,干巴巴道:“皇,皇上您,您不是說,為奴婢半師半父……”
您是半爹,不是干爹啊皇上!
三思啊皇上!
康熙倏然笑開,深邃的琥珀色丹鳳眸中都漾出星星點點的笑意。
“確有師者為父一說,但民間也有長兄如父的說法,以朕的年紀,應當不足以為前者。”
“好姑娘,留在宮里,朕與你做兄長,不好嗎?”
方荷:“……”
好不好的她不知道,但她想知道,這狗東西能要點臉兒嗎?!
可這一刻,她看著風流肆意的康熙,眸底的笑意再溫柔,也藏不住他屬于皇帝的不容拒絕。
就在方荷腦子都快燒干,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時候,殿外突然傳來梁九功頗為急切的聲音。
“萬歲爺,宮里出事兒了。”
“通嬪娘娘和六阿哥在御花園撞到一起雙雙落水,六阿哥昏迷不醒,通嬪早產,鈕祜祿貴妃受驚,也進了產房。”
康熙原本還算愉悅的表情瞬間沉了下來,起身大跨步往外走。
“備馬!立刻回宮!”
方荷狠狠松了口氣,雖然有點不道德,可這突發狀況來得實在是太及時了。
她需要時間,慢慢考慮該如何打消康師傅的想法。
現在說她對她梁諳達動了情還來得及嗎?
方荷苦著臉跟著往外走。
皇上要回宮,她們這些宮人落后一步,也得立馬跟上去。
絲毫未察覺到危機的梁九功攔下她,“萬歲爺吩咐,這段時日您先去萱寧殿伺候,好好想清楚,不必著急回宮。”
方荷眼神猛地一亮,這不是打瞌睡來了枕頭嗎?
第34章
方荷以為她被調到萱寧殿伺候, 是太皇太后聽到什么風聲,無論如何都要見她一見。
那可是孝莊!
這是最有希望打消康熙中邪念頭的大佬啊!
她輾轉一宿,都在想該怎么在保住小命的同時,叫孝莊打發她走。
天將明未明時, 她才大概有了盤算, 只等著被召見。
豈料她被帶到萱寧殿, 太皇太后絲毫沒有見她的意思。
負責安置她的,是太皇太后跟前一位姓柳的嬤嬤。
柳嬤嬤笑道:“早聽說姑娘在御前會調教宮人, 將萬歲爺伺候得無一處不妥帖,這才請姑娘過來,也好教教咱們慈寧宮的人。”
方荷:“……”她也就幾日前才教完, 嬤嬤你打哪兒早聽說的?
可這事兒同樣沒有她拒絕的余地。
即便康熙抽風,她在宮里依然上不了什么排面,連蘇麻喇姑的接見都混不上。
方荷并不詫異, 只將滿腹心思壓在心底, 先去給她安排的配房里安置好行李, 被帶到萱寧殿側殿。
一進門,她心里就哦豁一聲。
百八十號的宮人, 還有十幾個小太監, 將不小的側殿擠得滿滿當當。
最里頭的萬字炕前還立著桌椅。
這陣仗足得,叫方荷以為自個兒成了什么大家來巡講。
太皇太后這么信任她?
還是想考驗下她的心態和本事?
方荷噙著抹淡笑, 垂眸思忖片刻,跟柳嬤嬤站到了最前頭。
柳嬤嬤對眾人道:“這是御前最得萬歲爺信重的方荷姑娘,特地來教你們怎么伺候老祖宗。”
“都給我緊著皮子, 伸長了耳朵,好好聽著。”
“要是學完了,還不能叫老祖宗舒坦些, 宮里倒也不缺會伺候的,聽懂了嗎?”
慈寧宮的規矩也不小,宮人和太監們絲毫不敢交頭接耳,齊聲應是。
方荷不動聲色挑了下眉,柳嬤嬤挺會給人挖坑。
她又不是什么靈丹妙藥,培訓的也就是怎么更體貼細致地照顧人。
要是病疴沉沉的太皇太后不能見好,宮人們要換,她這個負責培訓的呢?
看來太皇太后并不待見她……不待見得好哇!
只要她能叫太皇太后稍微舒服些,卻又暴露出皇上對她的特殊,這位最忌諱皇上動情的老祖宗,肯定容不下她!
方荷不憂反喜,在柳嬤嬤讓出地兒來請她發揮的時候,愈發恭敬。
“敢問嬤嬤,可否告訴奴婢老祖宗的病情如何?”
見柳嬤嬤蹙眉,方荷趕忙解釋,“奴婢會的不多,可奴婢的阿瑪身子孱弱,小時奴婢也跟著額娘學了些照顧病人的法子。”
“但奴婢不敢擅作主張,就跟尋醫似的,且得對癥下藥才是。”
柳嬤嬤沉吟片刻,思及主子的吩咐,將方荷請到殿外,跟她大概說了下太皇太后的病情。
左右這在宮里也不是秘密。
方荷越聽心下越沉。
雖柳嬤嬤說得不仔細,可她在酒店時學過如何急救和照顧病重的顧客。
這分明就是嚴重的糖尿病,導致免疫力降低,引發的一系列并發癥。
已到了傷口無法好好愈合的程度,其實不適合待在濕熱的地方,可皮膚病和關節痛,泡溫泉是最好的緩解法子……
這是她們最怕的顧客類型,病癥復雜,隨時都有可能因為并發癥出現危險。
要在后世,還有胰島素和除顫儀等各種急救措施,送到醫院進行深度治療,延長壽命。
在這個世道……藥石罔醫,再尊貴也只能熬日子。
方荷心中有數,回頭對上一百多雙眼的注視,絲毫不慌。
其實培訓精髓萬變不離其宗,只需要根據顧客需求在細微處調整。
她將御前的三靜四靈五穩,換作三輕四勤五聲。
三輕,語氣輕快,行事輕靈,神態輕松。
“老祖宗身子不舒服,吃睡不好,定很不耐煩有噪音,更不喜歡旁人臊眉耷眼,無論做什么,都要注意個輕字……”
四勤則是手腳勤,眼勤,飯勤,打掃勤。
“時刻注意老祖宗的心情變化,把符合老祖宗口味的食物,盡量換成口味不怎么變化的低糖食物,少量多餐……”
“殿內一塵不染,殿外一日三掃,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皮膚上的不適……”
五聲,進門請安聲,回話有笑聲,行事多吱聲,到點提醒聲,睡著聽呼吸聲。
老人既不喜歡鬧騰,又害怕安靜,伺候的人說話要比在御前勤,最好會逗趣兒,叫老人時刻保持好心情。
“臥病在床的人,多思多慮,不利于養病,咱們得體貼老祖宗,一言一行得跟老祖宗解釋清楚,讓老祖宗對自己的情況了然于胸,免于煩悶……”
……
宮人和太監們被柳嬤嬤敲打過,都看起來特別認真,聽不懂地還敢站出來問。
方荷就喜歡這種積極的學生,跟他們能解釋得頗為細致。
左右只是費點口水,可比在懋勤殿寫大字要輕松多了。
不過短短幾日功夫,在方荷的培訓和高標準要求下,萱寧殿內甚至比懋勤殿的變化還要大。
厚重顏色的家具都在詢問過太皇太后的意思后,換成了淺顏色的梨花木家具。
進了三月,溫泉這邊氣溫高,鮮花開了不少,綠植郁郁蔥蔥,也都高低錯落在殿外和窗口處擺上。
殿內則只擺水果,皮膚上的毛病很多都有過敏癥狀,方荷可不敢為了顏色活潑些,就叫太皇太后冒過敏的風險。
感覺最明顯的就是孝莊。
她一喝藥,胃口就不好,好不容易想吃點東西,又要少油少鹽少葷腥,根本吃不下幾口。
負責傳膳的宮人通過方荷的教導,舉一反三,特地加入了一些北蒙那邊風味的小食備著。
又請膳房給腌制了些稍有滋味卻沒油水的菜干,瞅著太皇太后看起來精神好的時候,見縫插針奉上去,倒叫孝莊吃用了不少。
肚兒里有了東西,孝莊精神頭就稍微好些。
殿內干凈許多,叫孝莊皮膚的癢痛也緩解了點兒。
她臉上帶了笑,跟蘇茉兒調侃:“怪不得我一說要那丫頭,玄燁就跟剜肉似的不痛快,敢情他日子倒是過得舒坦!”
蘇茉兒就笑:“奴婢可沒瞧出來,這些日子您不叫太后過來,延暉殿才是跟剜了肉似的坐立不安呢。”
孝莊輕哼,“琪琪格那點子心眼子,她想瞞過誰?能叫她上心的,除了我和小五,也就烏林珠了。”
這些年都不提,突然在她跟前敲邊鼓。
她都不用仔細查,只問琪琪格身邊的人,就順藤摸瓜知道了方荷的存在。
蘇茉兒笑著搖搖頭:“您是打算晾著太后,直到回宮?”
“你是想問我要晾那小丫頭多久吧?”孝莊往嘴里塞了一塊奶豆腐,雖然滋味兒還是淡,好歹有比沒有好。
“叫她過來吧,我瞧瞧她和烏林珠到底有多像,才叫琪琪格如此失態。”
蘇茉兒笑著吩咐柳嬤嬤,很快方荷就被請進了萱寧殿內。
來之前她正在配房努力回憶,閨蜜在家自制養胃的那些小點心該怎么做呢。
想著先討好一下孝莊,好歹回頭給自己上眼藥的時候,可別一下子把腦袋給上沒了。
可惜的是她廚藝白癡,實在記不起耿舒寧到底怎么做的,正沮喪著,柳嬤嬤就笑瞇瞇過來請。
方荷心里七上八下進了寢殿,恭敬跪地請安。
“奴婢方荷,請太皇太后金安。”
孝莊一看見她就笑,“這丫頭怎么黑不溜秋的?”
方荷:“……”她也不想啊!
本來應該減第三回黑度了,可康熙犯抽,她哪兒敢啊!
“抬起頭,叫哀家瞧瞧。”孝莊的聲音很慈祥,聽起來就像后世最普通不過的老太太。
但方荷微微抬頭,垂眸以余光打量,立刻就發現,這個臉龐輪廓看起來很柔美的老人,渾身的氣勢絲毫不輸康熙,只都掩藏在了歲月底蘊里。
她心里有點打鼓,康熙她都算計不過,這位老祖宗估計也懸。
瞧見方荷劉海下露出的小半面容,尤其是那雙顫抖著睫毛的漂亮眼睛,烏溜溜打著轉,自以為隱秘實則靈動地打量她……
孝莊微微恍惚了下,仿佛看到烏林珠第一回給她請安時的樣子。
扎斯瑚里瓦爾達的子孫都沒有如此像烏林珠的。
倒是一個女干生子之后像了七成,許是老天爺注定要給瓦爾達那一脈留后吧。
孝莊噙著笑,和善問:“你是天生這么黑,還是南巡路上曬的?”
方荷老老實實回答:“回老祖宗,奴婢聽姑姑的話,想平安出宮,一直抹了水粉,想著南地太陽大,就換了黑一點的,奴婢其實還挺白的。”
孝莊和蘇茉兒:“……”大冬天的,南地太陽能烈成什么樣?
孝莊被逗得笑個不停,“你倒是實誠,不過聽你姑姑的沒錯,你這張臉要是不加遮掩,早些年怕是就被投在哪口井里咯。”
方荷:“……”雖然慈禧也干過,可這時候宮斗就這么硬核嗎?
她腦袋瓜子緊著轉悠,小聲道:“萬歲爺也這么說,萬歲爺還說,叫奴婢在宮里領一輩子月例,免得出去也保不住命。”
她是想出宮,可您孫賊他瘋了啊!
他主動跟一個女人許諾一輩子啊老祖宗,照這趨勢下去,指不定啥時候她跟井的緣分又續上了!
蘇茉兒微微詫異,看向主子,毫不意外從主子臉上看到了一抹意味深長的興味。
孝莊的聲音不變,笑問:“那他就沒說,要給你個什么位分?”
方荷緊緊絞著手指,聲音也愈發緊繃,“萬歲爺沒,沒說,只許了奴婢一世榮華,說奴婢一輩子能領到的月例絕不會少。”
這個補充應該更恨人了吧?
就算黑,她也是黑狐貍精苗子,這該死的魅力它藏不住哇!
“哦?皇帝在位分上倒是不大方,那你是怎么想的?”孝莊依然淡淡笑著問。
方荷心想,何止是位分,方方面面都摳好嗎?
她深吸口氣,低下頭,微微提聲:“奴婢愚笨,只懂得如何忠心,得萬歲爺天恩才能識文認字,有了御前伺候的造化,自是主子怎么說,奴婢拼了命也要做好。”
您要不將我打發出宮,他非留我,往后您孫子可是要被掏空的啊!
方荷這會子心跳直逼一百八,既然比不過心眼子,那就靠真誠。
只是她不知道會不會過頭……溫泉行宮也有井吧?
可先前有人給她送天價寶貝,不考慮天降餡餅,就肯定又跟身世有關,可惜該死的干爹……不,半爹他只字不提。
不過她也不傻,這是在行宮,不是皇上送的,就肯定是太皇太后和太后中的一個。
她賭,值得那份寶貝的舊情,能保住她的命。
孝莊定定看著只露出小兩把頭的方荷,表情似笑非笑,沖蘇茉兒調侃。
“難得皇帝金口玉言,哀家也不能駁了他的面子,這陣子就先叫方荷丫頭跟在你身邊多學著點吧。”
啊?方荷略有些傻眼。
還學啥,支票……不,銀子呢?打發呢?
可在孝莊面前,方荷絲毫不敢露出任何沮喪神色,只咽下心里的苦澀,乖巧地跟在蘇茉兒身后出去。
她又一次換了個老師,也得再次搬家,從配房搬到蘇茉兒隔壁去。
她和蘇茉兒剛拐過主殿的廊角,太后就帶著烏云珠沖進了主殿內。
“姑姑!”太后急匆匆進了寢殿,剛開口就發現,殿內竟只有柳嬤嬤在。
她愣了下,不自然地給孝莊行禮,左右看了眼,“人呢?”
孝莊沒好氣道:“我還能吃了她不成?”
“我不是那個意思……”太后訕訕坐在一旁,無奈解釋,“只是她跟烏林珠長得太像,我擔心她擾了您的心緒。”
孝莊冷哼:“你以為要是沒我在背后護著,烏林珠寡居的日子能過得那么舒坦?”
雖是孝莊逼著烏林珠出的宮,可她并不討厭那個聰明又肆意的姑娘。
誰不喜歡長得好看又活潑的小輩呢,不過世事難料罷了。
“您不討厭烏林珠?”太后露出詫異神色。
當年福臨跟姑姑做法,非要以出了五服的理由納烏林珠為貴妃,還逼著她這個皇后下旨。
是姑姑攔住,將烏林珠關在慈寧宮不許外出。
沒過多久,烏林珠就嫁去了扎斯瑚里府,也是姑姑給挑的親事。
孝莊這會子心情好,略解釋幾句。
“沒有她也有董鄂氏,福臨針對的是北蒙和科爾沁,烏林珠心不在宮里,又多次護著你,我還沒老糊涂。”
太后眼神一亮,“那您可愿叫方荷留在宮里?”
孝莊驀地笑了,“你就不問問,那丫頭愿不愿意留在宮里?方才還在我面前耍心眼子,想叫我放她出宮呢。”
雖方荷和烏林珠性子不同,一個謹小慎微,一個張揚肆意,卻同樣都不愿意陷在那四方天里。
她們都像北蒙的女子一樣,更向往外頭的天空,哪怕外頭風吹雨打。
她同樣不討厭,卻無法成全。
太后遲疑了,“她不愿意……那給她賜一門好親事也行啊。”
至于康熙那點子異樣,太后也沒放在心上。
皇帝想要女人,什么樣兒的沒有,就算不足量,還有三年一次選秀呢。
她想彌補當年烏林珠所托非人的遺憾,叫方荷活得比烏林珠更肆意。
“晚了。”孝莊涼涼道。
“哀家跟玄燁要人,那孩子的性子你知道,跟他阿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都是愛新覺羅家的種,打小就只喜歡聽對自己有用的。
福臨是明著跟她這個額娘不對付,玄燁則是暗著跟她這個瑪嬤較勁,這對混帳爺倆,叫她操不完的心。
“這可如何是好……”太后心下一緊,眉心緊蹙。
她清楚,姑姑不跟康熙對著干,也許過陣子康熙那股子勁兒就散了。
越是跟他較勁,指不定愛新覺羅氏能出個情根深種的皇帝。
那是戳太皇太后肺管子呢。
孝莊嘆了口氣,“你可知,就算叫方荷出宮,以玄燁的性子,也必定是早早給她挑好了人家,牽扯的是前朝,那都是要命的官司。”
“即便保住命,回頭說不準又出個董鄂氏,何苦來哉。”
別人都以為她和太后厭惡極了董鄂氏。
其實她們姑侄倆都清楚,也許福臨對董鄂氏是有情,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皇權的爭奪。
到最后又怎么樣呢?
董鄂氏連孩子都沒能保住,自己也香消玉殞,福臨自己也沒能熬住,早早去了。
“她留在宮里,哪怕我不在了,還有你和蘇茉兒,好歹能叫她金尊玉貴過一輩子,也好過跟烏林珠似的,死在回盛京的路上。”
扎斯瑚里氏被流放,烏林珠作為覺羅氏血脈,不用一起去。
可涉及大罪,也不可能留她在京城,只能送回盛京幽禁。
當時烏林珠正好生病,好好養著許是還有壽數,但一路奔波,又郁郁寡歡,還沒到盛京就去了。
這也是太后厭惡扎斯瑚里氏的緣故。
太后沉默了好一會兒,沒再說什么,像是默認了,叫孝莊稍松了口氣。
只要琪琪格不鬧騰,她摸著玄燁的性子來,叫方荷留下不難。
了不起給個嬪位,時間長了,沒人阻攔,她那孫兒早晚興頭會過去,怎么都比鬧得盛京不得安寧強。
就算玄燁還有其他主意,沒了方荷血脈的契機,至少也得等那些個小阿哥們長長再說。
只要岳樂去了,那老東西的兒子誰也撐不起安親王府的前程,到時候再把正藍旗收回來也不晚。
孝莊送走太后,去了一樁心病,又喝了一碗藥,沉沉睡了過去。
但太后卻沒回延暉殿,而是去了行宮里的花園,獨自一人坐到暮色四合。
到了晚膳時候,烏云珠擔憂提醒:“主子,咱們該回去了。”
太后喃喃道:“當年額格其就沒得到自己想要的,如今她的血脈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我怎么對得起額格其。”
她嫁進愛新覺羅氏,沒過過一天自在日子,憑什么要放任故人之后繼續為愛新覺羅氏葬送一生?
烏云珠聽得心驚肉跳,“主子,您可別胡來,老祖宗身子骨不好,不能受驚,萬歲爺……到底不是您親生的啊!”
太后平靜起身:“放心吧,我不會魯莽,姑姑說得對,有些事兒啊,就得慢慢來……”
“對了,回頭把皇帝還回來的那盒子南珠,再給那丫頭送過去,叫她仔細養養,好好的姑娘,無論如何,也不該糟踐自己。”
烏云珠將信將疑了一路,但見主子沒再有異樣之舉,伺候過主子晚膳,這才捧著那酸木枝盒去萱寧殿送。
她到的時候,方荷正在屋里捂著嘴嗚嗚叫呢。
在門外聽著,像被人給怎么了似的。
嚇得烏云珠不輕,難道是萱寧殿有膽大包天的太監,敢做掉腦袋的事兒?
她緊著往里沖,“放——你們這是……”
眼淚汪汪的方荷抬起頭,一滴淚從粉嫩的臉頰上滑落。
掉在腮邊,如同被春雨輕柔拂過的新生桃蕊,顫巍巍綻放著甜美嬌憨的芬芳。
只是這桃花風情吧……一邊有,一邊沒有。
蘇茉兒無奈舉著手里的絞臉繩,“這丫頭沒開過臉,用的水粉也不知怎的,格外滋潤,回頭叫人看見要笑話的。”
時下女子肌膚不只要求白皙,還講究個膚如凝脂。
方荷洗去水粉后,粗看顏色確實好,細細一看,嚯,好白一個猴兒。
烏云珠湊近了,看方荷還沒絞的那邊臉。
可不怎的,一層細細的絨毛在臉上,耳側和唇角尤其明顯,叫她的好容貌都打幾分折扣。
她放下盒子,“我也跟你一起來。”
方荷看見眼熟的盒子都激動不起來,捂著嘴只想汪一聲哭出來,她就不該信任暗衛做的水粉!
她忘了,暗衛是男人,時下以蓄須為美,要偽裝也有長胡子的需要。
他們肯定在水粉里添長毛發的東西了!
嗚嗚,她兩輩子都沒開過臉,誰能告訴她,為什么比拔腿毛還疼?
她臉上蜜桃一般的顏色,那全是除毛后疼出來的嗚~
可她一開始不知道,還喜滋滋地受著,現在橫不能去一半留一半吧?
等絞完臉,方荷眼眶都腫了,抽抽噎噎的,眼神開始往酸木枝盒上飄。
正好,她現在就需要點黃澄澄的,閃亮亮的東西來安慰自己疼麻了的臉!
原來送她東西,跟她身世有關的是太后!
她拜錯碼頭了,好在眼下還在行宮,還來得及……
烏云珠突然道:“這是主子叫我送過來,給方荷姑娘保養皮膚的,回頭蘇姑姑給她用上,往后她在后宮日子也好過些。”
方荷突然僵住,寶貝失而復得的激動都褪了下去。
太后想叫她入后宮?
蘇茉兒看方荷像是被風雨摧殘過一樣蔫下去,心下哭笑不得。
“主子這里南珠也不少,主子如今用不了多少,盡夠用呢,你這些還是拿回去給太后用。”
“主子的意思是,既然方荷姑娘藏了拙,且得徐徐圖之才能露臉,否則有人計較個欺君之罪,倒是不好辦。”
蘇茉兒見方荷慢慢抬起頭,伸長了耳朵,憋著笑慢條斯理點她。
“進后宮的事兒不急,咱這位主子爺啊,愛跟人較勁,只要沒人忤逆,許是一年半載就丟開手,也是說不準的事兒。”
方荷恍然大悟,那康熙跟雍老四不愧是父子,一對倔種。
那她先前是不是不該全身心抗拒留在宮里伺候?
接著她心下一凜,不對,差點叫蘇麻喇姑繞進去。
她拒絕,這位爺叛逆,非要留她。
不拒絕,以她想破腦袋都捉摸不透的魅力,萬一那狗東西順勢收了她呢?
這特娘根本不是選擇題,是銀角大王的紫金葫蘆,純送命題啊!
方荷無奈地發現,正如母豬不上樹,誰也靠不住!
還是只能靠她自己。
她偷偷磨牙,行行行,逼她亮出壓箱底的本事是吧?
第35章
三月十八是萬壽節, 北蒙各大部落和科爾沁來人提前半個月就到了驛站。
跟隨而來的女眷們也都往宮里遞了帖子,求見太皇太后和太后。
不用太醫提醒,想念鄉音和故人的孝莊,就叫人準備好儀仗, 與太后一起, 初十就啟程回宮。
方荷一直跟在蘇茉兒身邊, 由蘇茉兒教導女四書和女紅,同時以女四書為基礎描紅練字。
只短短十幾天下來, 她突然覺得,其實在御前也挺好的。
起碼不用滿腦子三從四德,忍著快沖出云霄的槽點還一遍遍寫這些玩意兒。
更別提女紅, 方荷兩輩子也只縫過襪子。
她一個九五后,上輩子哪怕爸媽不管,也基本不會叫她穿破衣裳, 兩邊的繼姐和妹妹換下來的衣裳都穿不完。
因此哪怕有原身的記憶和肌肉反應, 她的女紅最多稱得是勉強齊整, 出彩是不可能的。
但蘇茉兒的瘦金體和楷體,是幾乎可以當字帖的程度, 她那一手雙面繡的功夫, 甚至曾經參與過朝服的定制,完全是方荷可望而不可即的高超。
導致方荷這些日子, 比參加高考的時候還煎熬。
顧太監教她,頂多告訴她這樣不行,那樣不好, 怎么做才正確,不行就多布置作業。
康熙教她更簡單粗暴,會直接圈出好和不好的字兒來, 好的不說,不好的直接往死里練就得了。
蘇茉兒不會。
無論方荷寫字或者繡出來的東西什么樣子,她都能找到閃光點,輕言細語順著毛夸,把方荷夸得直想跑陽光底下滾上兩滾。
而后蘇沫兒會在方荷警惕性最低的時候,更柔和地把著方荷的手教她,直到方荷自己能做到定下的標準為止。
導致方荷寫字和女紅的水平比先前高了不止一點半點,可想而知她的工作量有多大。
最煎熬的是,蘇茉兒太負責,她完全沒有摸魚的時間!!
如果非要在御前和慈寧宮兩邊選,她覺得,其實康師傅也挺慈眉善目值得人追隨。
回去的路上,方荷坐上了鳳輦。
想起來時的冰冷寒風,再感受一下四角都放著火盆暖融融的鳳輦,方荷把偽命題拋在腦后。
還是出宮好,沒有摳門老板,出宮想大冬天圍著炭盆吃雪糕都沒人管,宮里全是變態啊!
伺候著太后用過早膳,喝了藥,在屏風后的軟榻上睡下,方荷期期艾艾湊到蘇茉兒身邊。
“嬤嬤,回宮后,奴婢是去慈寧宮伺候,還是回乾清宮啊?”
蘇茉兒笑問:“你想回御前了?”
她起頭就發現這小姑娘很懶,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少寫一個字,絕不多沾一滴墨。
就,頗有些宮墻上那些貓祖宗的影子,只性子不大像。
宮里什么樣的孩子她沒見過,連主子都有老小孩模樣的時候,整治起來對她一點都不難。
她不是沒發現方荷的煎熬,但早些習慣平心靜氣又能消磨時間的法子,對方荷不是壞事。
方荷垂下眸子,在萱寧殿重新做好的水粉,叫她麥色的臉蛋兒上能明顯看出羞意。
“主子們怎么吩咐,奴婢自然只有聽話的份兒,不敢有什么想頭。”
她微微抬起眸子,水汪汪的眸子里卻滿是想回又不敢說的糾結。
“奴婢只是好奇,萬歲爺叫您額捏,想必小時候是您照顧著長大的吧?”
蘇茉兒笑了,“你這是想跟我打聽萬歲爺的事兒?”
她不提宮規,那不過是約束普通宮人的規矩罷了。
真要入了后宮,自然一切以皇上的喜好為主,想方設法伺候好主子才正常呢。
方荷眨眨眼,“奴婢雖跟著五阿哥啟蒙,但教奴婢最多的就是萬歲爺,奴婢對皇上的敬仰比黃河水還要滔滔不絕,不由得就……就……”
她扭扭腰肢,垂下眸子,赧然又期待的模樣非常到位。
蘇茉兒依然笑得很和善,“那你想知道點什么?我年紀大了,有好些事兒都不記得了。”
方荷忍著心下的激動,小小聲問:“萬歲爺小時候在朝政和課業之外,最喜歡做什么呀?可有害……有忌諱的東西?”
蘇茉兒眸光微閃,這是要討好皇上,還是要作弄皇上?
她含笑道:“皇上喜歡騎馬,釣魚,打陀螺……從小就用不完的精力,最是要強。”
“至于忌諱……皇上不喜歡旁人糊弄他,更不喜旁人忤逆。”
方荷面色不變,她聽出了蘇茉兒的敲打,但她哪兒敢糊弄那位爺啊,最多就是敷衍了點。
“哦對了,萬歲爺不喜甜,你要是回到御前,可別犯了忌諱。”蘇茉兒又道。
方荷:“……”不可能,那她這么甜,康師傅為啥還抽風?
不過方荷也沒期待能從蘇茉兒這里打聽出什么內情,能打聽到最好,打聽不出來就做個姿態,表示一下自己歸心似箭的心情罷了。
她不問,蘇茉兒反倒提起宮里的事兒。
“你既關心萬歲爺,倒是不好瞞你,這陣子萬歲爺心情估計不大好,回了宮你要仔細著些伺候。”
嗯?
方荷眼神亮了,“萬歲爺為什么不開心啊?”
快說出來,叫她樂呵樂呵。
蘇茉兒道:“先前宮里來送信兒,說六阿哥病重不醒,太醫都束手無策,德妃娘娘得知此事哭暈了過去。”
方荷捏了捏手指,總覺得缺點什么,但還是非常配合地嘆了口氣。
“娘娘也不容易……”
惠妃和榮妃如今不怎么得寵了,但以德妃晉位如坐火箭的程度,受寵程度和存在感絕不比宜妃低。
可德妃二十一年和二十二年接連生女,一個夭折一個身子不算好,這才稍微低調了些。
而且人家還不是無故低調,說是為了六阿哥,在永和宮的小佛堂里吃齋念佛,為皇家和夭折的孩子并六阿哥祈福。
康熙感念她的慈母心腸,經常去永和宮用膳,也會被德妃推到其他人那里去,賺足了這位爺的好感。
好不容易六阿哥身子骨好一些,能起來床出永和宮走動了,卻又落了水病危,方荷聽著都窒息。
蘇茉兒笑容不變,宮里的女人,哪個容易?
有些事情卻不能只看表面,當初皇八女的夭折,里頭有德妃多少手筆,她們心里隱約都有數。
低調,不過是主子敲打,也怕皇貴妃萬一活不長,會魚死網破而已。
她慢條斯理道:“六阿哥始終不醒,德妃娘娘也哭得起不來床,皇上不得不把剛生產的通嬪禁足,她所出的六公主,也送到了皇貴妃那里。”
方荷愣了下,心底微微泛涼,“是通嬪撞了六阿哥?”
蘇茉兒搖頭,“這傳話的人倒是沒說,估摸著沒查出來,在御花園里落水,人來人往的,能做手腳的時候太多了。”
方荷并沒有可憐別人的習慣,她只會憐惜自己,可這一刻心窩子卻莫名揪得難受。
“既然查不出來,怎么就禁足了通嬪呢?”
“而且以通嬪的位分,即便禁足,也可以養著公主吧?”
蘇茉兒溫和注視著方荷:“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
“天家跟尋常人家不一樣,皇上既是她們的丈夫,也是整個大清的皇帝,要考慮的并非只有對錯,還有利弊。”
禁足通嬪,德妃只能消停,通嬪也能好好養身子,對康熙來說,算一碗水端平。
六公主記在皇貴妃名下,免得佟佳氏總惦記著想生個孩子,佟佳氏也知道這是皇上在敲打佟家……
康熙是個好皇帝,卻不是個好夫婿。
那些外人羨慕的榮華富貴,權勢地位,許多時候都要靠隱忍才能得到。
能選擇的話,不入宮日子反倒更好過一些。
鳳輦內溫暖如春,方荷心里卻越來越冷,桃花也似的唇瓣緊緊抿著,一聲不吭。
她很清楚,蘇茉兒跟她說這個,并不是勸她出宮。
是讓她提前明白,既沒有選擇,就得學會隱忍,清醒些,不要做不該做的事情。
蘇茉兒也沒再多說什么。
她說這些,是看在方荷雖舍不得,卻明白懷璧其罪的道理,推了烏云珠給她的黃金盒子,知道自己身世有異,卻從來不多嘴問,覺得這姑娘還算清醒,才稍加提醒。
很多事都要方荷自己想清楚,想得明白,在宮里日子會更好過些。
想不明白,每一天都是煎熬,苦的不會是主子和皇上他們,只會是她自己。
過了好半晌,及至進了西城門,方荷才靠在外間的簾子旁,掀開一角,靜靜看向外頭人來人往的熙攘。
剛進外城,百姓們穿得都不算好,臉也大多都黑黝黝的,跪在地上麻木得不像活人,比宮里最低等的粗使宮人都要觸目驚心得多。
進了內城后,普通百姓身上也多穿麻衣,鮮亮顏色都少,避讓和行禮的表情、動作都透露著一種這世道獨有的艱辛。
顯然外頭日子也沒那么好過。
可越了解紫禁城的生存規則,方荷就越無法忍受自己將來也要成為通嬪那樣的一員。
她就是想出宮!
就算貧窮……那還是算了,巨人的肩膀好歹也能幫她把日子過得稍微好一點,窮是不可能窮的,呸呸呸!
就算要為柴米油鹽醬醋茶操勞奔波……也算了,她攢攢銀子,應該能請個幫傭上門操心這些,她只會炸廚房。
快到神武門前的筒子河時,方荷面不改色放下簾子,定了下心神。
總之,她明明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走,只要能自由,她有能力把日子過好,憑什么要認命?
進了神武門后,孝莊和太后都換了更輕便些的轎輦。
太后從鳳輦上下來,目光一直往方荷這邊瞟,隱約還有過來的意思。
方荷心下微動,她壓箱底的本事得對癥下藥,越了解康熙越好施展。
也許從蘇麻喇姑那里打聽不到的事情,太后會告訴她?
這可是對她大方到保底五十兩的富婆哇!
孝莊精神不濟,給了蘇茉兒一個眼神,虛弱吩咐:“方荷先跟哀家回慈寧宮。”
真叫方荷去了壽康宮,以琪琪格的性子,指不定能當胤祺似的寵著。
孝莊可不想宮里再出個跟宣嬪一樣,靠著跋扈把自己作到禁足咸福宮的妃嬪。
太后沒辦法,只好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轎輦,在方荷同樣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往壽康宮去。
蘇茉兒調侃,“怎么,姑娘不愿意伺候主子,更想去伺候太后?”
方荷心里猛點頭,面上卻凜然道哪兒能啊!
“老祖宗乃是天下女子的表率,能伺候老祖宗,我們徐佳氏祖墳怕不止冒青煙,這會子指不定燒得正旺呢,奴婢哪兒敢如此不惜福!”
蘇茉兒:“……”她覺得,徐佳氏的祖宗可能不是特別想要這個不肖子孫。
到了慈寧宮,蘇沫兒也沒安排方荷當差,依然叫方荷住在她隔壁的側殿梢間里。
這是入宮做客的嬌客才有的待遇。
方荷心里卻哭得更厲害。
不是她不知好歹,可梢間里有書桌,還有繡活兒笸籮啊,這日子真是沒法兒過了!
好在蘇沫兒雖有法子治她,可科爾沁來人,孝莊和太后都要見客,主殿里大半日都是熱鬧的。
蘇茉兒放心不下主子的身子,大多時候都在主殿伺候,倒叫方荷日子過得比行宮里稍微輕松些。
在此期間,康熙擔心皇瑪嬤的身體撐不住,每天早朝后都會過來伺候孝莊喝藥,卻一次都沒提過方荷。
嘖嘖,這就是男人,信他就等著跟井纏綿去吧!
方荷不走心地腹誹著,就見縫插針摸個魚,一聽到動靜就認真干活兒,混著混著混到了萬壽節當天。
早前其實也不是沒人提起方荷。
御前不好打探,乾清宮的變化知道的人不算多,也就偶爾去侍寢的妃嬪能感覺出來點。
可慈寧宮的變化來往請安,為北蒙和科爾沁的福晉們作陪的命婦們卻能明顯感覺出來。
進進出出都格外規矩的宮人不算新鮮。
可時刻都散發著清香味道的慈寧宮,干凈到一塵不染的主殿,還有改動過的官房和洗漱用品,都叫人覺得舒坦之余,分外好奇。
一打聽,方荷的存在不管在乾清宮還是在慈寧宮,都不是秘密,于是御前有個能干宮女的消息,甚至都傳到了前朝。
北蒙的漢子們說話糙,不會拍馬屁,好不容易逮著個由頭,見了康熙都要夸方荷幾句。
“還得是萬歲爺,您身邊連伺候的宮人都與旁處不同!”
“肯定是長生天覺得天可汗英明神武,與您的恩賜!”
“對對對,要是我們家的福晉哪怕能學到御前宮人的皮毛,咱們日子都能好過不少呢!”
……
康熙:“……”這龍屁拍得他都沒臉聽。
知道的是他有個得用的宮女,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身邊多了個祥瑞呢。
他不接茬,有那聰明的感覺出,萬歲爺可能對有個能干的小宮女沒那么自豪,慢慢也就不提了。
可萬壽節這日,康熙一大早去給皇瑪嬤請安,剛靠近主殿,就聽到殿內又是一波夸贊方荷的。
沒完了這是!
他微微蹙眉,甚至有些轉身就走的沖動。
皇瑪嬤留人在身邊,他身為孫兒不可能去討要回來。
本來他就覺得御前這陣子除了聒噪就是聒噪,半點叫人高興的事兒都沒有。
走到哪兒都能聽到那小混賬的好話,叫他愈發不耐煩。
不待他動作,就聽得殿內有人笑道:“怎么不見方荷姑娘呢?”
“聽胤褆提起,說見過她跟胤祺學認字兒呢,瞧著倒是個規矩的,就是年紀不小,黑不溜秋的,在御前怕要叫人笑話,臣妾實在好奇。”
說話的是惠妃,康熙不自覺微微蹙起眉來,覺得這話不中聽,就該叫那小混賬早些停了水粉才對。
可附和的卻不止一個。
“嬪妾見過那位方荷姑娘,先前瞧著倒是不算黑,就是有些陰郁,乍一看跟見了鬼似的,嚇了嬪妾一跳呢。”這是僖嬪。
作為嬪位,康熙不可能一點面子都不給,不想睡她,一起用頓午膳還是可以的。
要不他不喜歡僖嬪呢。
這嘴碎的,還在叭叭把方荷的五官拿出來細說,跟御前其他人對比,恨不能叫人知道她多受寵,才能對御前的人如數家珍。
惠妃還沒說話,榮妃笑著道了句,“可別說,我遠遠瞧見一回,倒跟外頭老百姓似的,叫胤祉那小子回來好是一陣感嘆,直說他阿瑪不會心疼人。”
有跟著南巡去的小答應道:“這也怪不著萬歲爺呀!”
“她既是宮人,風吹日曬肯定免不了,旁人都沒曬成黑皮猴兒,偏她這樣,許是沒福分唄。”
康熙在門口越聽,臉色越沉,被攔著不叫請安的守門太監,都被嚇跪了。
倆太監都恨不能把腦袋戳□□里去,也好過在這里受著皇上越來越冷冽的氣勢。
康熙聽了會兒,無聲冷笑,提腳往里去。
他乾清宮的人,什么時候輪得到后宮說三道四了?
但他剛走出去一步,里頭突然響起重重一聲擱茶盞的聲兒。
接著,太后不耐的訓斥聲兒便出來了——
“你們覺得方荷不好看,她又不是你們,身為后宮妃嬪,有心思不想著怎么好好伺候皇帝,偏學著市井婆娘嚼舌根子,規矩都學狗肚子里去了?”
“方荷能調教好宮人,叫皇上省心,叫皇額娘也舒坦,有那說三道四的功夫,你們倒是跟她比比功勞。”
殿內說話的人都僵住了,尤其是惠妃和榮妃,臉色時青時紅的,煞是好看。
也就是德妃掛記六阿哥身子,宜妃借口身子重了身體不適沒過來,不然兩個人能臊死她們。
其實她們也知道,以方荷的顏色,不會跟她們爭寵,能干就能干唄,跟她們也沒什么關系。
可這陣子宮里宮外都傳得沸沸揚揚,胤褆和胤祉到長春宮和鐘粹宮的時候,還總提起來,說長春宮和鐘粹宮宮人不如方荷。
兩人心里不舒坦,或者說這陣子叫方荷搶了風頭的妃嬪,都不是滋味兒。
哪怕太后疾言厲色,她們也不服氣。
一個無貌無才的老姑娘,又只是個低賤的宮人,憑什么?
北蒙和科爾沁的福晉們,還有作陪的命婦們都不敢說話,低眉順眼當作什么都沒聽到。
孝莊將眾人僵硬又不以為然的神色收入眼底,輕笑了聲,拍拍太后的手。
“你一個長輩,跟她們這些不懂事的孩子置什么氣?”
“她們說得倒也沒錯,那丫頭是黑了點兒,可底子不錯,哀家也瞧她順眼,正仔細養著呢。”
“回頭等養好了再出來,就叫她在慈寧宮做掌事女官,也叫她們好好瞧瞧,還是哀家會心疼人。”
太皇太后一開口,殿內原本微妙的氛圍又是一變。
惠妃和榮妃還有僖嬪,甚至為了討好榮妃開口的鐘粹宮小答應,臉色都隱隱有些發白。
后悔自不必提,心窩子也七上八下的。
老祖宗要調教的人,看著還順眼,等調教好了要便宜誰?
甭管是給萬歲爺,還是賜婚,往后方荷身份變了,又得主子喜歡……那她們豈不是平白得罪人?
就在她們心生悔意的當頭,門外傳來康熙含笑的清朗聲音。
“皇瑪嬤您這是笑話孫兒,孫兒可是不依啊!”
他噙著笑進門,打了個千兒,親昵靠坐在孝莊下首。
“朕好些日子前就已經吩咐了敬事房,念方荷侍疾有功的份兒上,等回到乾清宮,就叫她做奉御女官。”
“您可不能做有借無回的事兒,叫孫兒在底下人面前鬧個沒臉,回頭孫兒再給您尋摸個會討巧的過來伺候。”
惠妃等人心里拔涼,萬歲爺您要臉,我們就不要了唄?
孝莊在康熙肩膀上輕拍一下,笑得促狹。
“你跟哀家在這里搶人,回頭傳出去,指不定讓那丫頭成了西洋景兒,就叫人有臉了?”
康熙淡淡掃了惠妃她們一眼,不置可否。
“御前的人如何,朕說了才算,這得不得臉端看自己怎么想了。”
僖嬪和小答應還沒反應過來,惠妃和榮妃卻心下一凜,聽出了皇上話里的警告。
這會子她們的悔意達到了巔峰,明白過來,其實方荷怎么樣不重要,可她們在宮里跟孩子肆意談論御前的事兒,犯了皇上的忌諱。
誰也不敢再在臉上擺出一丁點的不自在,都強打著精神笑著附和康熙。
康熙不耐煩聽車轱轆話,笑著起身,“午時在乾清宮和太和殿、保和殿開宴,孫兒御前還有些事兒,先回去辦了,過會子再來奉您和皇額娘去乾清宮。”
孝莊笑道:“你就別折騰了,一會兒哀家和你皇額娘自個兒過去就是了,還有這么多人伺候著呢,不缺你一個。”
康熙:“……”那小混賬您就不提了?
他心下清楚,皇瑪嬤肯定是故意要鬧他,等著看他笑話是一回事兒,還想讓他較勁,主動留下方荷。
他是那種叫人牽著鼻子走的皇帝嗎?呵……
康熙八風不動地大跨步出了慈寧宮,沖梁九功吩咐:“回頭你跟顧太監說,他送出去的學生,他自個兒接回來,不許再引起旁人的議論!”
梁九功:“……”顧太監知道您這么為難人嗎?
不過雖然梁九功現在已經看開了,能看顧問行吃癟,他也是挺樂意的,當即利落應了下來。
等康熙回到弘德殿,進門下意識先看了眼角落里的屏風,突然就覺得那屏風有點礙眼。
人都不在御前,就算回來也要扔梢間去,還留個屏風在角落作甚?
梁九功那狗奴才怕是又欠敲打了,他沉著一張俊容踱步至御案前。
李德全在一旁小聲道,“萬歲爺,太子和大阿哥并幾位大人都在偏殿候著呢。”
康熙定了定心神,淡淡嗯了聲,往一旁的沙盤處走。
“叫進來吧。”
已經十二歲的太子,今年身高拔高了好大一截,瞧起來比去歲那小兒姿態穩重了許多。
他走在最前頭。
胤褆沒跟他搶,只走在了明珠前頭,明珠后頭跟著正白旗都統瓜爾佳郎談。
索額圖跟一等公并兵部侍郎董鄂彭春站在一塊兒,走在太子旁邊。
康熙直接問:“攻取羅剎一事,議政王大臣會議和內閣商議的如何了?”
索額圖先上前一步開口,“回皇上的話,兵部如今可調動的兵卒足有五千,臣等意見還是盡快打,否則一旦叫羅剎搶夠了糧草,棄雅克薩而往黑龍江上游一帶去,盛京和周邊部落定會受損!”
納蘭明珠蹙眉道:“可先前我們與羅剎對戰時便知,額爾古納河一帶,七月飛霜,兵部遣兵需要時間。”
“偏春種時候,戶部糧草不豐,又不可動用糧種,輜重供應困難,等點齊兵馬到額爾古納河邊,氣候對清軍作戰也極為不利。”
索額圖冷嗤,“那你戶部就打算眼睜睜看著羅剎毛子欺辱我大清百姓?”
納蘭明珠不屑地反駁,“我又沒說不打,只需要從長計議,不如請黑龍江將軍先守住上游的璦輝城,保證盛京安全。”
“讓將士們年底出發,糧草也充足,明年初突襲雅克薩,各方都更穩妥,趁著氣候最熱的時候,說不準可以一舉拿下羅剎!”
索額圖一看納蘭明珠那眼神,就知道他是在嘲諷自己是個莽夫,當即就要噴回去。
康熙不想看他們吵,突然轉頭問太子和大阿哥,兩個兒子年紀大了,也該有自己的見解。
“你們怎么看?”
太子遲疑了下,垂下眸子,輕聲道:“兒臣以為,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還是春耕更重要些。”
“糧草豐足后,再行攻城,把握更大,若能攻取羅剎國都,也能揚大清國威。”
索額圖:“……”太子這不是漲他人威風嗎?
萬歲爺明擺著想打,太子怎么想的!
明珠臉上閃過一絲笑意,沖索額圖挑挑眉,氣得索額圖沖他一甩袖子,恨不能噴他一臉唾沫星子。
胤褆卻不以為然,面上閃過急色,朗聲道:“汗阿瑪,兒臣還是覺得應該立刻打,否則羅剎燒殺搶掠了北蒙部落,也會養得兵肥馬壯,等不得啊!”
明珠:“……”艸,忘了還有這么個棒槌。
這下子輪到索額圖沖明珠冷笑。
你再挑眉啊,眉毛不夠,還有胡子能吹呢。
康熙面上不辨喜怒,懶得看索額圖和明珠眉來眼去,直接問郎談。
“若今年出兵,以你之見,最晚可以什么時候開戰?”
郎談長期駐守盛京,當即回話:“回萬歲爺,最晚不能過六月初,二十一年八月出兵,清軍損失大多來自凍傷和饑餓,再來一次,怕是會影響士氣。”
康熙蹙眉,六月初,行軍至少要一個月,不可打草驚蛇,潛行時間還要拉長。
那就是四月里就得發兵,調兵遣將也得需要時間。
“明珠,戶部如今能籌措多少糧草?”
納蘭明珠嘆了口氣,“回皇上,如果不動用糧種和賑災糧,最多夠五千人吃用半個月。”
康熙又問:“彭春,朕此次予你兩千人,再從黑龍江調軍一千,三十門紅衣大炮,外加鳥槍一千,你多久能拿下羅剎兵?”
董鄂彭春單膝跪地,“回萬歲爺,一個月足矣!”
康熙沉吟片刻,吩咐:“那你從西郊大營帶兩千人,郎談為副將,最晚四月中出發璦輝城,與薩布爾會合。”
“從黑龍江和蒙八旗各調遣五百人,潛行至雅克薩,絕不能放跑了他們!”
至于糧草也好辦。
“朕會與北蒙和科爾沁各部落商議,一部分糧草從科爾沁十旗和錫伯、烏拉官屯取,等到達雅克薩附近的索倫,讓他們提供牛羊。”[注]
明珠眉頭皺得很緊,“可剛開春,北蒙糧草也不足……”
“無礙,叫山東、河南幾地提兩萬石糧草入京,朕六月里會親自去一趟北蒙,替他們補充糧草。”康熙打斷明珠的話。
“籌措糧草一事,朕親自跟北蒙各部落商議,你們只管給朕狠狠打。”
“此役之后,朕不想再聽到羅剎侵邊的消息!”
四個大臣聽出了皇上話里的鏗鏘,再不敢說其他,利落跪地。
“臣謹遵萬歲爺旨意!”
商討完這件事,也快接近午膳的時辰了,康熙揮揮手,叫太子和大阿哥先去慈寧宮,奉太皇太后來乾清宮。
他則打開了黑龍江那邊的堪輿圖繼續看,直到快午時,他才往前頭去。
康熙有心與北蒙商談糧草一事,午宴上,他態度就端得格外溫和。
康熙甚至以太皇太后和太后想念家鄉為由,請了科爾沁親王和幾個郡王帶著家眷,一起參加晚上的乾清宮家宴。
在晚宴上,康熙與孝莊的侄孫,班弟達爾罕親王相談甚歡,頻頻舉杯,在笑談間定下了七月的木蘭秋狝行程。
得知康熙會帶兩萬石糧草去北蒙,班弟對于借用糧草一事,絲毫沒有推拒。
來赴宴之前,孝莊就已提前跟親王福晉打過招呼,替康熙說了不少好話,暗示過不會叫科爾沁吃虧。
就算康熙不提,班弟自己也要提。
姑祖母身子明顯撐不了太久,太后又是左翼札薩克那一脈,跟他們中旗關系不算緊密。
如果不能在姑祖母活著的時候,跟天可汗拉近關系,往后他們科爾沁在大清的影響力只會越來越低。
因此康熙擺出親近勁兒來,班弟敬酒的熱情比康熙還足。
北蒙漢子那就是泡在酒里長大的,若沒有常寧和福全在一旁,康熙自個兒怕是都支應不住。
孝莊和太后上了年紀撐不住,半途就離了席。
妃嬪們并各家家眷也都摻和不上這樣的大事兒,萬歲爺要北巡,妃嬪和女眷們心里且盤算呢,都識趣兒早早散了。
因此,即便有常寧和福全在,不會叫外人瞧見,再加上高興,康熙放開了,跟班弟喝了個痛快。
等晚宴散的時候,康熙路都走不直了。
常寧、福全和班弟全是叫御前侍衛給抬出去的。
只有康熙好強,偏堅持不要轎輦,梁九功無法,和李德全勉強給扶回了昭仁殿。
冷風一吹,一進東暖閣,康熙就吐了。
又是一陣兵荒馬亂的收拾,等康熙在西暖閣里重新躺下,都快二更天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累得夠嗆,叫了魏珠和齊三福進來收拾東暖閣,他們倆靠在西暖閣的垂花架子上守著主子。
豈料聽到外頭隱約收拾的動靜,已閉上眼像睡過去的康熙,猛地又坐起身來,大馬金刀坐在龍床上,也不吭聲,手一下一下敲著膝頭。
梁九功心里顫了下,小心上前:“主子爺?”
康熙半抬起眼皮子,目光深沉看著梁九功。
“梁九功伺候,其他人出去!”
梁九功趕忙應下,揮揮手,叫李德全帶著值夜的宮人離開。
待得殿內沒了其他人,梁九功小心上前,問:“主子爺,可要更衣——哎喲!”
梁九功毫無防備被踹了個正著,正好踹到他側腰上,叫他跟只烏龜似的往后仰,摔在地上,尾巴根兒疼得差點齜出淚來。
他吸著氣,也不敢仗著皇上喝多了就放肆,苦著臉跪好。
“主子爺,可是奴才哪兒錯了,您息怒啊,奴才自去領——”
“閉嘴,朕說了,叫梁九功來!”康熙不耐煩聽他這抑揚頓挫的聲音,他想聽的是溫柔且啰嗦的。
梁九功:“……”那奴才這是跟鬼面前跪著呢??
第36章
梁九功捂著隱隱作痛的腰子, 快哭出來了。
“萬歲爺……奴,奴才梁九功,就在這兒伺候呢!”
他上哪兒去再給萬歲爺找個他?
見皇上目光不善,梁九功正急得滿頭大汗, 腦子靈光一閃, 突然記起上次主子爺醉酒的事兒。
他一拍大腿, 直起腰微微前傾。
“主子爺,方荷姑娘還在慈寧宮呢。”
康熙依舊沒理會他的話, 目光掠過他,深深掃過墻上的劍,又慢慢轉頭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深吸口氣, 爬起來就往外顛。
“奴才這就去把梁、九、功給您請來!”
真是要了老命了!
先前他以為請那小祖宗回來,是顧問行的事兒,還在自個兒屋里笑了半天。
現在可倒好, 變成他的事兒, 這不天上下刀子, 無妄之災嘛!
不請吧,誰也不知醉酒后的主子發起火來, 會不會真削了他腦袋。
請……大半夜的, 叫他怎么把還在慈寧宮的祖宗搬乾清宮來啊!
梁九功心下一橫,叫李德全伺候著主子爺, 自個兒趕緊跑出去,沖著昭仁殿頂上殺雞抹脖子地小聲喊。
“大爺們!我知道你們在呢!”
“萬歲爺這會子要見方荷姑娘,我去請過來, 只怕天都要亮了,實在不趕趟!”
“里頭的動靜你們聽見了,各位爺自個兒掂量掂量, 吃不吃得起掛落!”
“只要你們盡快把那祖宗請過來,慈寧宮和御前問罪,都由我擔著,不然回頭問罪起來,今兒個這一遭我可得拉著各位爺下水……”
今兒個當值的兩個暗衛,在檐脊后頭面面相覷,有些拿不準主意。
說來也巧,里頭還有個方荷的老熟人。
她那位‘夜香郎夫君’,是親眼見方荷在皇上面前大呼小叫甚至還……粗鄙不堪,都沒受任何懲罰的。
這不是寵愛是什么?
萬一主子爺是借酒裝瘋,想把人提留回來,他們卻不識好歹,就算主子爺當下不問罪,指不定也影響他們后頭的前程。
‘夜香郎’咬咬牙,從檐角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跳下來,快步上前。
“各處已下鑰,卑職等人無可入后宮的腰牌,隨意走動,按規矩斬無赦。”
梁九功松了口氣,那好辦,他有啊!
他趕忙將自個兒的腰牌掏出來給暗衛,瞧著人飛快往月華門那邊去,卻依然沒能松口氣。
請方荷過來現在不是問題了,可慈寧宮是那么好闖的嗎?
且不說會不會被慈寧宮附近巡邏的侍衛發現,回頭到了該起身的時辰,方荷不在慈寧宮怎么交代?
一問,人半夜提御前來了,老祖宗要是發火怎么辦?
往小了說,是他們做奴才的小題大做。
往大了說,那就是皇上不孝,令人深夜闖宮,老祖宗但凡有丁點兒不好,他和暗衛都得人頭落地。
梁九功苦著臉狠狠擰了擰大腿,嘶嘶抽著冷氣,咬牙跺腳,還是往顧問行的住處去了。
跟那老東西斗了小二十年,到底還是得跟這老狐貍服軟,早知今日,他還爭個屁喲!
可他在太皇太后那里真沒那么大面子,能解決這事兒的,還就只有叫太皇太后都高看一眼的顧問行。
顧問行先前替萬歲爺傳旨下江南,與曹璽和曹寅父子一起,落實鹽引法一事,剛回來沒幾天。
皇上這幾日沒翻牌子,他也不必跟著熬夜。
好不容易能睡個整覺,被梁九功叫醒的時候,哪怕尋常都懶得計較,這會子也恨不能揍梁九功一頓狠的。
“什么事兒不能等天亮了再說?怎么著,萬歲爺要召哪位娘娘伺候?”
不是喝多了嗎?
雖是凈身的人,男人那點子門道顧問行也清楚。
喝那么多酒,肯定是成不了事兒的。
橫不能頭昏眼花的,還要叫人過來賞賞景兒吧?
梁九功賠著苦笑,把事兒三言兩語說明白了,沖顧問行作揖。
“奴才實在是沒法子,真要驚著老祖宗,我就是貓妖轉世,命也不夠賠的。”
“可萬歲爺吐完了正需要喝點水好好歇著,偏不肯叫人伺候,奴才實在擔憂皇上的身子,不得已才……懇請顧太監想個法子,可萬不能驚了老祖宗。”
顧問行翻個白眼,“這也值當得你大半夜叫醒我。”
“你不都說了,萬歲爺身子不適,回頭跟秦御醫把詞兒對好,選個伺候利落的,送到慈寧宮去請罪你不會?”
“咱們做奴才的,最要緊的是主子龍體安泰,上回不就是方荷伺候的,事急從權的道理你不懂?”
他就差把‘愚蠢’倆字扔梁九功臉上了。
可梁九功渾不在意,沖顧問行笑得諂媚,“嗐,奴才這不是看萬歲爺不舒坦,急昏了頭,御前還得是顧爺爺您給掌眼才行。”
“奴才算哪根蔥啊,回頭再說錯了話,叫老祖宗覺得我耍滑頭,誤會萬歲爺就不好了,顧爺爺您看……”
顧問行:“……”哦,不是沒想到,是找他頂缸來了。
他捏了捏額角,指著門口:“你……”
梁九功嘿嘿笑著接話:“我滾我滾,奴才這就滾去好好伺候萬歲爺,挑個伶俐些的宮人來您跟前兒候著。”
等梁九功走了,顧問行笑罵兩句,搖搖頭。
別的不說,就梁九功這會瞧風頭的勁兒,不枉費皇上提拔這小子。
他上了年紀,走了覺也就睡不著了,想了想,翻身起來去找喬誠。
就算他有臉面,該替主子給太皇太后盡的孝心也不能少,得開庫房取些好東西才行。
梁九功這里去了一樁心事,拍拍屁股回御前,慈寧宮的梢間里,方荷卻比顧問行還崩潰。
任誰睡著覺猛地被人拍醒,嘴還被捂著,鬼鬼祟祟道‘是我’,都得嚇得魂飛魄散。
你特么誰啊就你!
她捂著狂跳的心窩子坐起身,就著對方的火折子仔細看了看,還真是熟人,后悔自己上回踹得不夠狠。
她從來沒這么無語過。
“有本事你夜闖慈寧宮作甚,你直接上天得了唄!”
暗衛噎了下,言簡意賅:“萬歲爺要見姑娘,請姑娘跟我走一趟。”
方荷:“……”是見還是偷?
哪個好人家的皇帝大半夜私闖祖母宮殿,只為了見個宮女啊!
先前幾日怎么沒見那位爺這么迫不及待呢!
她恨不能把自己敲暈過去,“就不能等明兒個,回稟了老祖宗……”
暗衛平著聲音打斷她的抗拒:“萬歲爺喝多了,等姑娘伺候。”
方荷:“……”是不是還給她準備了點酒?
她運了運氣,敢怒不敢言,氣沖沖偏了偏身子。
“你出去!”
暗衛不動。
方荷冷笑:“怎么,夜香郎當上癮了是吧?你要看我穿衣服?”
暗衛摸了摸鼻子,迅速轉身,站到門口。
等方荷換好了衣裳,去往乾寢宮去的路上,所有的怒氣都被顛簸沒了,只灌了一肚子的冷風,讓她越來越麻木。
本以為暗衛夜探宮闈,勉強算得上江湖大片之宮廷篇,飛檐走壁,輕功來回,好歹還能長長見識。
可……這暗衛根本沒翻墻,人家直接拿著腰牌走的角門。
背著她飛奔的時候,別說輕功了,跑得快把她晚飯都顛出來了。
電影里果然都是騙人的,差評!
待得在昭仁殿角落里落地,方荷看見梁九功,甚至都懶得擺出社交姿態來,木著臉,死魚眼,幽幽盯著他不說話。
不撓梁九功一臉,她的道德水平就已經達到了新的巔峰。
梁九功都快火上房了。
皇上一直不肯睡,他都不敢進殿伺候,生怕看到自己這個梁九功,萬歲爺一劍削過來。
見方荷這冷臉模樣,他也算了解這小祖宗的性子,二話不說就是一個荷包塞她手里。
“勞姑娘跑一趟,主子爺吐了一場,太醫說叫喝些安神茶好歇著,可萬歲爺也不叫咱們近身,只能麻煩姑娘了。”
方荷麻木地打開荷包,她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控制自己不罵人了,哪兒來的力氣伺候醉——
嚯!
五百兩銀票!
好的,好像又有點勁兒了。
方荷渾身的冷意如初雪消融,沖梁九功扯了扯唇角,接過一旁冉霞手里的安神茶。
“只要伺候萬歲爺喝了茶就好?”
梁九功笑著點頭:“時辰也不早了,喝了茶勞姑娘伺候主子爺睡下就成,有什么吩咐姑娘只管提,咱家就在這里候著!”
方荷心下腹誹著進了殿,你哪回不在這里候著,也沒妨礙你少坑別人啊!
踏入西暖閣的一瞬,身穿明黃里衣深沉坐在龍床上的康熙,瞬間便眼神犀利看過來。
說是喝多,可除了空氣中絲絲縷縷飄蕩著的酒意和龍涎香味道,絲毫看不出這位爺有喝多的跡象,似是比上一次清醒。
她端著茶小心翼翼上前,還不等她開口,康熙先發制人——
“你怎么在這兒?”
“萬歲爺,奴婢伺候您喝茶可好?”方荷微笑。
她倒是想去夢里呢,這群狗東西給她機會嗎?
康熙蹙眉不理,繼續問:“誰叫你過來的?”
聽他聲音除了稍慢一些,也不大舌頭,方荷不敢敷衍,很平靜地答話。
“回萬歲爺,是暗衛請奴婢來的,至于是誰的吩咐,奴婢不得而知……萬歲爺喝茶嗎?”
估計是某個不干人事兒的瞎叫喚。
康熙冷呵了一聲,“沒人請你,你就在慈寧宮樂不思蜀了是吧?”
方荷無心跟醉鬼計較,捧著茶盞和聲道:“萬歲爺,奴婢伺候您喝茶……”
康熙不耐煩地揮手,“朕哪兒敢喝你奉的茶,你不氣死朕就是好的。”
方荷不解,她又沒在茶里下毒,不敢喝叫她來干嗎?
再摔他個狠的嗎?
可康熙的刻薄還沒完,“既然不樂意伺候朕,你就回慈寧宮,去壽康宮也行,真當御前少了你不行?”
“朕還就不信了,沒有你方屠戶,朕還能吃帶毛的豬……”
方荷:“……”這位爺和雍老四確實是爺倆,起了念叨的癮,唐僧都得甘拜下風。
她平靜將茶放在一旁的方凳上,做好了聽這醉鬼念叨到天明的準備。
反正已經有過一回經歷,這回她保證不莽撞。
毒酒端一回就夠了,她還得留著小命好好出宮呢。
康熙見她不說話,起了脾氣,連連冷笑,“有了皇瑪嬤和皇額娘撐腰,你現在連回話都不會了是吧?”
“你出去,朕不想看見你!”
嗯?說那么多,就這句像人話。
方荷眼神微微一亮,格外恭敬蹲身,“奴婢謹遵萬歲爺吩咐,奴婢告退!”
她不給康熙反應的機會,垂著腦袋疾步后退,轉身就往外顛。
只要她跑得快,以康熙這種格外要臉的皇帝,肯定不會自個兒打自個兒的臉……
“等等!”康熙在她即將出門的瞬間,驀地開口。
這場景太特么耳熟了。
方荷好像聽到空氣中‘啪’的一聲響,也不知到底拍到了誰臉上,她的臉好像有點疼。
不敢真違背這位掌控所有人生殺大權的爺,方荷無聲嘆口氣,將心不甘情不愿都咽回肚兒里,慢吞吞往回走。
“萬歲爺有何吩咐?”
康熙慢慢站起身,伸開手,“扶朕去更衣。”
方荷:“……”總喜歡叫宮女伺候上廁所,這到底是什么毛病?!
她憋著一口氣,咬牙上前,接著一股比上次還要重的力道壓了過來,差點叫她直接側摔下去。
還是康熙抓著她肩膀穩住了兩人的動作,不用抬頭就聽得出他的嫌棄。
“也沒見你少吃,光長肉不長力氣,你……”
方荷搶在他前頭,咬牙笑道:“是是是,奴婢浪費了萬歲爺的月例和糧食,回頭奴婢就去吃旁人的,不叫萬歲爺再破費。”
康熙輕嗤:“你想得美,乾清宮的人,就得在乾清宮待著,就你這小身板,朕還喂得起。”
方荷禮貌微笑,平靜且公平地把愛新覺羅家的祖宗再次問候了一遍。
等進了官房,這回不用康熙提醒,她麻利地浸濕了帕子,伺候著康熙靜了手,恭敬轉身,等康熙動作。
但這回一直都沒聽到水聲。
她非常耐心地問:“奴婢閉著眼呢,不該看的絕對不看,要是萬歲爺需要,奴婢給您吹個口哨?”
康熙:“……你出去!朕叫你進來,你再進來。”
方荷撇撇嘴,聽話往外走,誰愛聽你撒尿怎么的?
等再聽到里頭叫人,方荷又投好了帕子,恭敬遞過去。
她眼角余光犀利盯著康熙的動作,等他一擦完,立刻上前接過來,免得被盆里的水濺一臉。
順順當當出了官房,方荷累得滿腦門兒是汗,好不容易把人扶到龍床前。
不用康熙開口,方荷便體貼問:“萬歲爺口渴嗎?餓嗎?奴婢叫人給您上些好克化的吃食如何?”
康熙沉默片刻,拒絕了,“朕不餓。”
方荷心想,還知道不餓,看來這回腦子沒喝壞,她心下就更放松了。
她問:“那奴婢伺候您歇著?”
康熙又沉默了,不說話,卻也不許方荷動彈,手攬著她的肩,像柱子一樣站住不動。
方荷實在撐不住他壓過來的力道,這會子倒感覺出他喝多了,平時康熙可不會這么賴唧唧的沉默。
她抬起手想將他的胳膊放下來,扶他坐下。
不料她一有動作,還沒碰著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手腕就叫康熙另一手給抓住。
“啊……”方荷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嚇得低呼出聲。
剎那間天旋地轉,她感覺自己好像飛起來似的,飛進了龍床上,摔得腦瓜子嗡嗡作響。
方荷感覺漸漸靠近的高大黑影往下壓,心弦緊縮,迅速打個滾避開。
她顫抖著嗓子抬頭,“……萬歲爺?”
艸,就說宮里都是變態,這是弄啥咧?
康熙看著她趴在龍床上懵逼的模樣,突然低低笑了出來,臉上帶著一抹幾近淘氣的促狹。
“還想把朕摔到床上?上回是朕大意了,否則你不可能放倒朕。”
硬了,拳頭硬了。
方荷在心里破口大罵,放你的狗臭屁,姐能放倒男人的手段八百十樣呢,你要不是皇帝,我聽你在這兒吹牛皮!
發現方荷微鼓起的臉頰,透露出星星點點的不服氣,康熙挑眉。
“若你還從鬼門關學了什么招式,盡可一試,朕恕你無罪。”
方荷低垂著腦袋小心爬下床,涼涼道:“奴婢不敢信您,您說會放奴婢出宮,可現在也說話不算數了。”
康熙目光閃了閃,困了似的打了個哈欠,偏腦子還轉得挺快。
“彼此彼此,你總在朕面前認錯,只聽朕吩咐,你可做到了?”
方荷鼓鼓臉兒,半斤對八兩你挺自豪唄?
她懶得跟醉鬼吵,只平靜蹲身下去。
“萬歲爺該歇著了。”
康熙仍對她剛才的不服氣耿耿于懷,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功夫上比不過一個小丫頭。
他趔趄著上前,將她提起來,“朕金口玉言,說不會怪罪你,就不會怪罪你,你盡管——”
方荷柔順地被他拉起來,沒聽他說完話,突然咬緊牙關,手和腦袋并用,往康熙胸膛上扎,打算用頭槌把人頂到龍床上去。
不怪她有時候會忍不住造次,這男人實在太恨人。
不怪罪是吧?
狗東西,我信你,躺好了您吶!
康熙本來就是靠強大的意志力勉強維持站姿,被方荷倏然間一推一頂,酒意上頭,立馬站不住往后仰倒。
令方荷沒想到的是,畢竟是常年習武之人,這位爺的反應能力可比她迅速多了,即便喝多了酒,身體反應還在。
在往下倒的瞬間,他迅速伸出手拉住方荷的手,兩人一起摔進了龍床里,叫方荷的腦袋扎扎實實砸他胸前。
方荷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鼻子跟要斷了一樣疼。
而且不只是腦袋跟康熙緊緊碰在一起,還有其他地兒呢。
原身雖然瘦削,可別說,該長肉的地方沒少長,狠狠砸在堅硬胸膛上,那滋味兒……方荷不知道蛋疼什么感覺,可胸疼太特娘要命了嗚嗚~
方荷穿得不少,但康熙卻只著了里衣,立時就感覺出了與自己不一樣的柔軟狠狠撞在他胸口,叫他感覺仿似被什么蜇了一下,又疼又麻。
心跳急促蹦了幾下,他下意識箍住方荷的腰肢。
明明對女子的柔軟并不陌生,可這種亂了心緒的感覺叫他極為陌生,恨不能將她揉成一團,塞進心窩子里止住異樣。
見方荷不肯抬頭,只弓著身子,腦袋還貼在他胸前,康熙突然吞咽了下喉結,有了口干舌燥的感覺。
他不喜歡這種失序的感覺,又有些新奇,握住方荷的肩膀摩挲片刻,憑著意志驀地用力。
“起來!”
方荷緩過那股子勁兒,也感覺出兩人的姿勢不對,手忙腳亂就想順著康熙的力道下床。
豈料一抬頭,‘啪嗒’‘啪嗒’兩滴血落在了康熙明黃色的里衣上,因里衣是綢料,迅速暈染開來。
兩個人都愣住了。
濕潤的感覺叫康熙心窩子更麻,推的動作變成了扶,又叫方荷差點倒下。
還是方荷更清醒些,趕緊撐住他的身體,不期然四目相對,空氣一瞬間安靜,只有鼻血滴答滴答還淌個不停。
走動和摔倒的動作,叫康熙腦子愈發昏沉。
他不甚清醒地尋思著,所以不止他亂了心緒,這小混賬也貼他貼得流鼻血了?
他暈乎乎將方荷扶起來,“你……克制些,叫人看見了笑話。”
方荷呆住,克制什么?克制撓死他的沖動嗎?
別人笑話怪誰?
半夜三更嚇唬人,把人提過來伺候,還翻來覆去摔打她。
她氣得眼淚更止不住,本以為宮里的日子夠艱辛的了,沒想到還有下降的空間。
要是就此留在宮里,還不如干脆再投一次胎呢。
越想她眼淚掉得越兇,不是委屈,是氣自己,就算這樣,她也還想活著,死了就沒錢,沒好吃的,沒男人,沒崽了嗚嗚嗚……
她一哭,鼻血更止不住,落得龍床上到處都是,像什么兇案現場一般,叫康熙都被驚得清醒了幾分。
康熙使勁兒摁了摁眉心,無奈抬起她的下巴,動作不算太穩地給她擦臉上的淚。
“朕也沒怎么著你……”
許是仰著頭正好對著燈燭,康熙驀地發現,這丫頭好像白了不少,變成了淺麥色。
這也不是她本來的膚色,他一擦,她臉上的顏色就更豐富了。
方荷看見康熙手上沾染水粉,想想自己現在的尊容,捂著嘴又哭出了聲。
“奴婢沒臉在宮里待下去了嗚嗚嗚……”
回回都是這人害她丟人現眼,她跟康熙肯定八字不合!
出宮!
必須出宮!
康熙叫她哭沒了脾氣,素日里也不是沒有妃嬪在他面前哭,可從來沒有哭成這樣的。
前些日子德妃那眼淚都差點把永和宮給淹了,卻依然是梨花帶雨,眼眶微紅,端的是可憐。
至于眼前這個……嗯,像戲文里的丑旦,叫人看了忍不住想哄,卻更想笑。
康熙勾著唇,無奈道:“有朕在,沒人敢笑話你……”
方荷頓了下,哭得更大聲,她信他的邪才見鬼呢。
梁九功在門外都聽見了,心下琢磨,這怎么個意思?
難不成主子爺沒喝多?借著酒勁兒把人搶回來,生米煮成……
“梁九功,送水進來!”康熙突然吩咐。
梁九功恍然,好家伙,都叫水了,指定熟了!
哎喲喲,先前還唬他,他梁九功能伺候床榻嗎?
嘖嘖,還是主子爺會玩兒!
他心下輕哼,叫人送水進去,自個兒也跟著進去伺候酒飽‘飯’足的主子。
可進門梁九功就傻眼了。
從龍床到腳踏,到處都是血跡,還有個捂著臉哭得聲嘶力竭的祖宗。
這到底是敦倫,還是打架啊?
康熙不耐煩地吩咐:“倒盆溫水,伺候她洗洗。”
梁九功趕忙應聲,放好了銅盆,親自過去扶方荷。
方荷啞著嗓音哼哼,“奴婢回去再……”
梁九功小聲解釋,“姑娘住的配房給了旁人,既已是奉御女官,自要挪交泰殿大一些的配房去,圍房也使得,眼下卻是不方便安置……”
方荷無奈,她總不能頂著這血呼啦的模樣回慈寧宮。
否則明天她跟皇上干了一仗,被打得滿臉血的流言,能傳到宮外去。
算了,徐佳氏的祖宗們經不起她這么嚯嚯。
她在殿內洗漱干凈了臉上的狼藉,鼻血也止住了。
偏偏康熙還不放心,喝了碗醒酒湯,勉強支應著清醒,叫人請秦御醫過來,指著方荷。
“去給她看看,哭得朕腦仁兒疼。”
秦御醫是皇上專屬的御醫,嘴緊著呢,只管聽主子吩咐,哪怕是給個宮人看病。
他平和地走到方荷面前,“姑娘哪兒不舒服?”
方荷:“……”她胸疼!她能說嗎?!
她表情麻木地搖搖頭,“我哪兒都挺舒服,跑兩圈都行。”
秦御醫:“……我給姑娘把把脈可好?”
方荷無所謂地伸出手,愛咋咋地吧,累了。
秦御醫半蹲在方荷面前,到底是皇上看重的女子,他謹慎地從藥箱里取出塊帕子往方荷手腕上放,微微抬頭的功夫,愣了一下。
怪道萬歲爺大半夜興師動眾叫他過來,這位姑娘長得未免也太好看了。
方荷并非那種傾國傾城的容貌,看過去也不是叫人驚艷到走不動道的驚艷。
偏眉如遠黛,瓊鼻櫻唇,無不精致清雅,尤其那雙泛紅的眸子,半垂著便露出可憐又可愛的風情。
說不出哪兒好看,可那澄澈的臉龐上,只微噘起櫻唇,便如春時最動人心弦的桃花,片片飄落心尖,叫人覺得心窩子甜得發癢。
但秦御醫在御前伺候多年,很快便清明過來,收斂心神,專心給方荷診脈。
殊不知,康熙眼神最是犀利,哪怕喝多了,也還在他控制范圍內,秦御醫的怔忪連梁九功都沒瞞過去,更不可能瞞過他。
康熙微微瞇了瞇眼,瞧著方荷白玉一般的小巧耳垂,還有微微輕顫的睫羽,端起一旁的安神茶喝了幾口。
待得秦御醫摸準了方荷的脈象,臉色有些為難。
脈左弦急,右洪滑數,肝火上行,導致氣血涌動……這是怒火攻心的脈象啊!
康熙懶洋洋問:“如何?”
秦御醫小心翼翼回話:“回萬歲爺,姑娘身子沒什么大礙,只是火氣有些大,時下天干物燥,喝幾副溫補的藥湯子便可。”
火氣大?
康熙仔細咂摸這句話,難不成到了氣血涌動的年紀?
他胸口又閃過一絲莫名的酸麻。
也是,后宮妃嬪二十過后也比早先伺候得好,開竅倒比男子要晚上許多。
他揮揮手,叫秦御醫去開藥方子,還吩咐梁九功。
“叫人給她備些下火的茶,朕齋戒時喝的那種便可。”
方荷氣得差點沒再彪一次鼻血,齋戒,下火……當誰聽不懂呢,這不是說她饞他身子嗎?
她低著頭在心里呸了一聲,臉挺大,估計一天都親不完吧!
梁九功表情微妙看了眼低著頭的方荷,這小祖宗是被皇上撩撥得春心涌動,害臊了?
折騰個什么勁兒啊,直接幸了豈不是兩廂……哦,忘了,萬歲爺今晚喝多了,不行。
他憋著笑出了門。
方荷的手下意識抬了抬,不是,都這樣了,還留她在這兒伺候?
非得氣死她才行嗎?
還有,說好的醉酒呢?
怎么還不睡,等著她用上大潤發的本事嗎?
康熙打了個哈欠,卻啞聲吩咐:“過來,叫朕好好瞧瞧,你藏了個什么模樣,叫御醫都走神。”
方荷一直低著頭就是不愿意叫他看,聞言期期艾艾道自己口渴,要先喝下火的茶,怕還流鼻血。
康熙看了眼自己新換的里衣,沒攔。
她跟烏龜似的往外挪,隔著門扉問梁九功要了下火的茶,在門口吸吸溜溜好半天才喝完。
一直沒聽到背后的動靜,方荷只能硬著頭皮往回走。
待得走到龍床前,終于看到康熙闔目睡了過去。
她狠狠松了口氣,這一宿可算是過去了,往后她再也不想伺候醉鬼了。
就現在,她感受著胸口隱隱約約的疼,都還想掐死這狗東西。
她摸了摸胸口,磨著牙狠狠比了個掐的姿勢。
剛往下放,康熙驀地睜開眼,嚇得方荷猛地打了個嗝,一口氣噎在嗓子眼,差點沒憋死自己。
但她應對危機的敏銳還在,立馬轉變姿勢,將康熙沒蓋好的被子給他拉到脖子邊兒。
她恨自己慫,聲兒卻不自覺放到最軟,“奴婢擔心萬歲爺著涼,您快睡吧。”好想連腦袋都給他蓋住。
康熙折騰大半晚上,終于心滿意足聽到了自己想聽到的聲兒,注視她片刻,突然伸手捏了捏她臉頰,目光含笑。
“這樣就挺好看的,往后不必藏了,兄長疼你。”
方荷:“……”疼你大爺!
她忍了又忍,再忍,還是沒忍住,手微微上移,叫被褥蓋住了那張恨人的俊臉。
第37章
孝莊辰時起身, 坐起身,就見蘇茉兒臉上帶著笑候在一旁。
以蘇茉兒的身份和年紀,尋常孝莊都不叫她伺候起身了的,大多時候只叫蘇茉兒陪伴左右罷了。
今兒個怎么這么早?
不等孝莊問, 蘇茉兒笑道:“昨夜萬歲爺喝多了, 吐得厲害, 偏不愛叫旁人伺候,請了御醫過去也無用。”
“梁九功他們沒法子, 只能叫人請了方荷過去,因事出突然,深夜闖宮, 顧問行天不亮就在外頭候著請罪呢。”
孝莊聞言有些擔憂,她昨晚沒聽著動靜。
“皇帝沒事兒吧?回頭遣人去恭親王府和裕親王府也問問。”
他們科爾沁漢子的酒量都不錯,班弟酒量尤其好, 偏玄燁和常寧這兩個不省心的愛逞能, 連累得福全也跟著不安生。
問完她又有些不解, “都叫了御醫,想來不是小事, 你笑什么?”
雖然乾清宮的消息不好打聽, 料想顧問行不敢撒謊。
蘇茉兒眼神微妙,笑意還是沒落下。
“顧問行不是自個兒來的, 還帶著個瞧起來頗為討喜的小宮女,是御前的靜字輩宮女,方荷教的那些本事, 她都會。”
一等宮人基本上都是伺候殿內,送來也不合適,二等靜字輩宮女就算很有誠意了。
孝莊噎了下, 所以她這是叫孫子搶了包子,還回來個餑餑,餡兒全留給自己了唄。
她跟著笑起來,“我就說嘛,玄燁雖要強,卻極有分寸,我還納罕他怎的喝到請御醫的程度,感情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叫顧問行進來吧。”
孝莊洗漱完,在外殿軟榻上歪著,顧問行便恭敬垂首進門,甩著袖子跪下了。
“奴才請老祖宗金安。”
孝莊表情淡淡問:“昨兒個晚上怎么回事?”
顧問行擺出了十成十的誠懇模樣,隱隱還有些羞愧。
“萬歲爺昨夜高興多飲了幾杯,回昭仁殿后吐得厲害,秦御醫說是酒意催生燥熱,需得喝安神茶方能安睡,但奴才等人笨手笨腳,伺候不周,惹得萬歲爺動了怒。”
“奴才和梁九功思及上次萬歲爺醉酒,方荷姑娘伺候的好,實在擔憂龍體安危,急昏了頭,才干出混賬事兒來。”
“萬歲爺已賞了梁九功板子,本來奴才也該受罰,只皇上怕老祖宗驚著,特叫奴才奉了湖廣進上來上好龍骨,還有盛京那頭貢來的丹參,給老祖宗壓驚。”
顧問行叫人把藥材匣子捧進來,賠著笑道:“昨兒個萬歲爺醉得厲害,方荷姑娘只顧著伺候主子爺,抻著了腰。”
“萬歲爺得知后,特意選了個伶俐的宮人來,說不能叫您跟前少了伺候的,下了早朝就過來,親自給老祖宗賠罪。”
孝莊似笑非笑輕嗯了聲,顧問行的話她一個字都不信。
梁九功挨板子估計是真的,打給她看呢。
這宮人誰挑的那就不一定了。
皇帝私庫的好東西,還有這番說辭,怕都是顧問行替主子開脫才想出來的。
她自己的孫兒她還不了解?
如果他沒個歪心思,底下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如此行事。
這醉酒醉的,也沒聽見罷朝的消息,想是比上次還清醒些,在她面前還裝出那副不在意的模樣……嘖嘖。
打發了顧問行,孝莊捧著肚子笑了個痛快,揩著眼淚跟蘇茉兒吐槽。
“你說玄燁這性子隨了誰?福臨雖愛跟哀家較勁,也不這么別扭啊。”
蘇茉兒看著孝莊,笑得比主子還厲害。
“還能隨了誰,誰養大的隨誰唄。”
“奴婢記得在草原上的時候,某人想要大宛來的好馬,被親王一逗就死活不肯要了,偏天天偷著騎。”
“結果在敖包附近摔了腿,哭著喊著不活了,奴婢嚇得三魂沒了七魄,滿頭大汗好容易把人哄回去,叫大夫一看,好嘛,就破了層油皮。”
孝莊:“……”說得好,下次別說了!
主仆倆笑鬧一場,頗費了點力氣,還叫孝莊多吃了一籠素包子,喜得蘇茉兒不輕。
等康熙過來的時候,主仆倆心情都不錯,臉上帶著笑。
康熙一見,心下隱隱松了口氣。
他昨兒個喝得真不比方荷第一次伺候的時候少,不過都是江南送上來的貢酒,后勁兒上來得晚而已。
一開始他是不想聽梁九功說車轱轆話勸他喝茶,借著酒勁兒故意為難他。
梁九功和方荷奉的茶,康熙都快有心理陰影了,醉了酒隨心所欲,就更不耐煩。
沒想到梁九功還真把那小混賬請了來。
那會子他酒勁兒上來了,開頭還記得防備著方荷再摔他一次,后頭就記不大清楚。
只記得鬧得血呼啦的,方荷哭得他腦仁兒疼。
今兒個一早醒過來,他尋思著方荷流了那么多血,再叫回慈寧宮來伺候也不落忍,這才同意顧問行換人。
還好皇瑪嬤不生氣。
康熙也知道御前這事兒辦得不地道,沖孝莊打了個千兒,含笑躬身湊到孝莊面前。
“昨晚班弟同意借糧,話說得敞亮,朕一時高興,沒注意飲酒的分寸,擾了皇瑪嬤的清靜,著實該打!”
孝莊不客氣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笑道:“你確實該打,你想叫方荷回去伺候,只管跟我說,我能不同意?”
“黑不提白不提的,倒是夜里來做賊,叫人知道了,怎么看方荷?就是你這皇帝的臉面也甭要了。”
康熙紋絲不動,笑得討巧:“皇瑪嬤提醒的是,往后朕不敢再喝這么多了,倒叫那起子奴才昏了頭糊弄咱們祖孫倆,往后孫兒一定嚴加管教。”
蘇茉兒在一旁忍俊不禁。
就不要臉這方面,不愧是祖孫倆,能怪別人的,絕不怪罪自己。
孝莊輕哼了聲,沒再動手,她還嫌累得慌呢。
她只問:“你既把人叫了回去,傳出去到底好說不好聽,你皇額娘心里怕是也不好受。”
“不如給個位分,你想多寵著些,哀家也不攔你。”
康熙臉上的笑淡了些,心知皇瑪嬤難得在男女之事上如此縱著他,卻不是因為方荷,依然是劍指前朝。
昨兒個給北蒙福晉們作陪的,就有岳樂的繼福晉,想必沒少在皇瑪嬤面前訴苦。
他可以暫時不動岳樂,事緩則圓的道理沒人比他更懂。
但他卻由不得旁人迫他,等那老東西咽氣后,還叫安親王府繼續榮光下去。
康熙表情疏淡只是一瞬的工夫,又帶著笑坐在一旁。
“皇瑪嬤您就別開玩笑了,朕與那小丫頭有半師之誼,瞧她跟瞧四公主她們沒什么兩樣,嫁妝朕都給她備好了。”
“就算給位分,以她如今的身份,最多是個常在,反倒要讓皇額娘不痛快。”
說這話的時候,康熙腦海卻突然浮現出昨晚方荷縮在他身前輕顫的模樣。
撞在他身上的柔軟和纖細腰肢,似乎比其他記憶都要清晰些。
他將手背在身后,下意識摩挲著扳指,表情反倒變得更誠懇。
“您還病著,朕每每想起都惶恐不已,如若叫皇額娘再因憂心有個不舒坦的地方,那真是硬生生掏孫兒的心窩子。”
孝莊心里嘆了口氣,清楚自家孫子的性子,提幾句也就罷了,說多了叫他心里不痛快,還指不定怎么折騰呢。
“你看著辦吧,新來的丫頭你帶回去,哀家這里不缺人伺候,只是先前瞧著方荷討喜,才多留了她幾日。”
康熙笑道:“那回頭等她養好了傷,叫她多來給您請安,這丫頭確實挺會哄人。”
嗯?孝莊微微挑了下眉,垂眸將興味掩住。
她怎么聽著,玄燁好像對方荷也不是沒有想法呢?
思及剛才蘇茉兒提起的尷尬往事,孝莊好笑地琢磨過味兒來,反倒不提了。
“先叫她好好養著,待會兒把我這里的南珠給她帶回去,總得先把皮子養好了,有的是機會慢慢瞧。”
嘴硬嘛,都是她玩兒剩下的。
她就看玄燁能不能好好風光發嫁了那小丫頭。
只要兩個人別鬧得跟福臨和董鄂氏那樣生死相隨,其實她也不在意玄燁多寵幾個女子。
貴妃生下來的小公主病殃殃的。
通嬪早產,小公主瞧著倒還可以,不在親娘身邊……這宮里的孩子能立住多少說不準,自是越多越好。
康熙回到弘德殿后,瞧見一瘸一拐的梁九功,倒體貼了一把。
“回頭去太醫院請人瞧瞧,別落下病根。”
梁九功感動的眼眶都紅了,主子爺還是心疼他的,不枉費他咬牙把那小祖宗請回來。
康熙坐在御案前,淡淡問:“方荷怎么樣了?”
梁九功躬身道:“回萬歲爺,姑娘不肯住圍房,安置到了交泰殿后頭的配房里,說是鼻子疼得厲害,身上也疼……”
他有些好奇,昨晚殿內的血太多了,他也分辨不清楚到底成沒成事兒。
說成了吧,倆人衣裳都算齊整,而且就那小祖宗那花臉貓模樣,萬歲爺得醉成什么樣,才下得去嘴啊?
可說不成,怎么又跟隨時要斷氣似的,喝了藥就躺在配房里,春來送過去的飯也沒吃,現在還睡著呢。
康熙微微出神片刻,又記起昨晚心緒紊亂的瞬間,這是撞著鼻子才會流血?
那御醫怎么說火氣大呢?
至于身上疼,他隱隱記得自己將方荷摔進龍床里的時候,放輕了力道,也許是醉酒沒把握好分寸?
“那就叫她好好養著,叫秦新榮每日過去瞧瞧,脈案送到御前來。”
“需要什么藥材,從朕的私庫出,別叫人知道……”康熙頓了下,雖還沒發現方荷上火的真相,卻又記起自己被被子蒙住臉的事兒。
他估摸著自己好歹也把這小混賬氣了一道,臉上不自禁噙了笑,又道——
“皇瑪嬤送來的南珠記得給她送去。”
“她不是喜歡黃金盒子?叫喬誠從外庫給她挑一個不那么起眼的,讓魏珠避開人給她送過去。”
梁九功越聽,心窩子越涼。
等聽到最后一句,心都快涼碎了,先前的感動一掃而空,表情逐漸麻木。
好嘛,他替主子爺分憂,頂著掉腦袋的罪把人請回來,挨了打還得自己跑太醫院,還得當值!
那小祖宗不過流了點鼻血,得了他五百兩銀子不說,這又是御醫又是南珠又是黃金盒子的……
您干脆給那祖宗塑個金身,供腦袋頂上得了唄!
梁九功酸溜溜出去辦差,跟顧問行提起來,腸子都酸得慌。
“這位祖宗了不得,瞧著吧您吶,回頭喬誠指不定也要爬爺爺您頭上屙屎屙尿。”
“別說您了,我說不準啥時候,也得給姓魏那小子騰地兒。”
顧問行懶得理他:“你知道她受寵,不趕著熱灶捧,跟我這兒小肚雞腸的,是生怕萬歲爺不知道你嫉妒?”
“咱們伺候萬歲爺,不就圖萬歲爺一個舒坦?你要是想不明白,沒有魏珠也有李珠趙珠。”
人家能逗萬歲爺樂呵,還能伺候床榻,綿延子嗣,你梁九功連個家伙事兒都沒了,拈什么酸呢?
剛好了沒幾天,這眼紅的毛病又犯了,還是萬歲爺縱的,板子挨輕了!
梁九功:“……”理兒是這么個理兒,可昨兒個晚上萬歲爺要的可是‘梁九功’啊!
同樣的名兒,這差距也太大了,他也就酸一酸,回頭還不是得當祖宗捧著。
以方荷的性子,那是逮著機會要摸魚,逮不著,創造機會也要摸魚。
好不容易借著受傷的理由歇息,又明顯察覺出康師傅看她的眼神不對勁,就更不想出門當差了。
連‘兄長疼你’這種不要臉的話都能說出來了,誰知道康師傅啥時候腦子一抽,會不會逼著她叫哥哥?
她想了想那個場景,渾身打了個哆嗦,只覺得鼻子又有點發癢,大概是血氣又上涌。
翻個身,方荷偷偷從炕屏后頭,拿出翠微趁著夜色給她送過來的搬家禮,一整盤馬蹄糕,往嘴里塞一塊壓驚。
瞇著眼吃下去半盤子,方荷又摸出昨晚剛收到的五百兩銀票,慢慢咧嘴笑開。
一碟子點心在御膳房是八錢到二兩銀子不等。
這些銀子至少可以買二百五十盤點心……要是能躺到出宮,不用干活,二百五就二百五吧!
這幾個月,魏珠送過來的銀子比先前多了些,應該是御前和慈寧宮、壽康宮都用上了更好用的洗漱用品的廣告效應。
把屬于魏珠的部分分出來,她總共拿到手一百二十三兩銀子,還有七錢二十個銅板。
加上這五百兩,不用等到年底,說不定她存款就能超過四位數了誒!
她從不是庸人自擾的性子,哪怕前路艱難,躺著數錢吃點心也讓方荷心情特別好。
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方荷嚇了一跳,趕緊將點心和裝銀子的荷包塞回炕屏后頭。
擦擦嘴兒,往唇中間抹了點水粉,再將被褥拉到下巴前,她才虛弱開口。
“誰啊……”
春來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姑娘,萬歲爺請秦御醫來給您診脈了。”
方荷:“……”一診脈她裝病的事兒不就穿幫了嗎?
她眼珠子轉了轉,聲音更虛弱:“進來吧。”
春來引著秦御醫進門,提前準備好帕子要往方荷手腕上搭。
方荷無力地擺擺手,抬起水汪汪的眸子看向秦御醫,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起來格外糾結。
秦新榮也不知是不是昨晚見過她可人憐模樣的緣故,哪怕方荷重新涂上了淺麥色水粉,叫她那似是會說話的目光一掃,心頭還是有些微微蕩漾。
這叫他不自覺放軟了語氣,“姑娘有什么只管說,萬歲爺叫微臣一日來給姑娘請一次脈,盡心照顧姑娘。”
方荷心下冷笑,好啊,醉了叫她下火,醒了也知道自己多混蛋了嗎?
她低下頭,拽過春來,將自己的臉半掩在春來背后,因為實在臉紅不起來,也只能這么表達羞澀了。
踉蹌坐下的春來:“……”姑娘這勁兒不是挺大的嗎?
方荷期期艾艾小聲道:“我其實沒什么大礙,只是……疼。”
秦御醫沒聽清楚,微微抬頭:“姑娘哪兒疼?”
方荷哎呀一聲,整個縮到春來身后。
“我鼻子疼,臉疼,肩膀疼,胸疼,腰疼,腿疼……萬歲爺他……我哪兒都疼!”
方荷臉紅不起來,春來聞言,一張圓臉卻瞬間紅透了,直紅到了脖子根兒上。
連秦御醫都不由得輕咳幾聲,頗為不自在地轉頭往窗外看。
就是說,這種話,是他們能聽的嗎?
但秦御醫心念一轉,表情又有些微妙:“萬歲爺……昨兒個喝得不少,應是,應是……不至于叫姑娘這么疼吧?”
皇上是喝越多酒,看起來越像個沒事兒人一樣不假。
但男人不該有的反應,飲那么多酒,也確實不會有啊。
方荷用帕子捂著嘴,甕聲甕氣道:“奴婢不知啊,反正昨晚萬歲爺沒少用力氣揉搓……哎呀,反正我就是疼,起不來身的。”
春來沒聽懂,只有些無語,方荷的性子她也看出來了,姑娘這是胡說八道想躲懶吧?
但秦御醫都是三個孩子的爹了,他懂啊!
莫不是萬歲爺不行,卻又動了妄念,心有不甘吃了點半生不熟的……咳咳,怪不得萬歲爺叫他一個御醫天天過來診脈呢。
萬歲爺這是饞肉了啊嘖嘖……
可依姑娘這喊疼的地方之多,怕是一時半會兒不好伺候,回頭得跟顧太監提提才行,可不能叫萬歲爺憋壞咯。
秦御醫還是給方荷診了下脈,確定這位姑娘脈象很好,甚至比很多后妃都好,這才放心下來。
他出去,叫春來替方荷看身上的傷。
方荷也不怵,解開扣子給她看自己的肩膀。
昨晚那狗東西靠著她去更衣,回來后又不松手,后頭還又推又捏的,原身皮子敏感,這會子都青紫了。
看完了肩膀,方荷遲疑了下,“你要看腰腿和胸,給我點個火盆子?有點冷呢。”
春來臉上的漲紅剛消退下去些,又蔓上來了。
“不必了不必了,奴婢這就出去請秦御醫給您配藥!”
肩膀上都能看得出手印,這胸上要是也……她又不是沒見過腰上的,作甚要臊死自己。
等春來落荒而逃,方荷狠狠松了口氣。
其實她身上就這一個印子,剩下也就鼻子疼。
要是春來想看,方荷只能現給她擰,想想就疼。
等秦御醫將脈案送到御前,康熙得了空拿起來看,見著上頭遮遮掩掩這疼那疼的脈案,頗有些無語。
雖然記不太清楚,可他也就碰了那小混賬的腰和肩膀,最多……鼻子和胸前疼,腿怎么回事?
想起她咬牙鼓臉兒比出要掐人的姿勢……怎么,空踹閃著了?
他輕哼,吩咐梁九功:“黃金盒子先不必送過去了,回頭叫她跟月例一起,自個兒去取。”
他倒要看看,月例這混賬還要不要。
但康熙著實沒料到,他跟前出了個瞎大方的內賊。
這話傳到方荷耳朵里,也沒說黃金盒子的事兒,只叫方荷捂著嘴輕嗤了聲。
她都是身價快四位數的富婆了,缺他那仨瓜倆棗的嗎?
是躺著吃喝不香,還是不用上班不香?
于是乎,直到四月初,康熙送走了北蒙和科爾沁來人,也沒瞧見方荷的影子。
偏偏方荷回到御前的事兒已經傳開,而且還清楚知道,方荷是以比旁人都會伺候,大夜里特地被請回去的。
沒辦法,御前的事兒傳不出去,可慈寧宮有沒有人進出,大家都長眼了。
沒見著方荷出來,人就在乾清宮了,除了夜里也不會是其他時候。
顧問行得了秦御醫的提醒,這陣子叫敬事房天天往御前送綠頭牌,自個兒也苦心孤詣地勸,康熙又恢復了做三休二的規律。
被召幸來的妃嬪,一進昭仁殿,頭一件事兒不是千嬌百媚地請安,而是先往伺候的宮人那邊瞧。
“怎么不見方荷姑娘呢?臣妾還想叫方荷教教承乾宮的宮女,也免得六公主一直哭個不停。”這是皇貴妃。
康熙還是心疼孩子的,耐著性子回她:“方荷病著,朕叫御前其他人去替你調教。”
德妃現在也過來侍寢了,空谷幽蘭一樣,哀怨都格外憐人。
“萬歲爺,方荷姑娘可在?臣妾倒是沒見過,若是她能調教下小六身前的人,也不至于叫胤祚現在還下不了床。”
康熙:“……”方荷又不是什么靈丹妙藥。
要是,也送慈寧宮去了,還輪得到永和宮。
但看德妃眼眶微紅,卻懂事地提起笑來伺候的模樣,康熙也心軟了。
太醫院說,胤祚……怕是沒多少日子了。
他攬著德妃哄,“一個宮女也沒那么大本事,回頭朕吩咐太醫院,叫陸院判派人守著胤祚,你也別太勞累。”
無論如何,大軍出行前,胤祚不能有事。
再過一日,他叫太子來弘德殿看往年的折子,在紙上批復,鍛煉儲君監國的本事。
結果太子一進門,也四下張望,“汗阿瑪,兒臣聽說您跟前的方荷特別會當差,毓慶宮……”
康熙面無表情,重重將茶盞放下。
“先前朕吩咐你拆解《道德經》,你拆解完了嗎?”
“年底出閣講學要準備的功課,準備好了嗎?”
“昨日批完的折子,你知道錯在哪兒了嗎?”
一連三問,把太子問得腦袋越扎越低,康熙心里的火氣還是消不下去。
感情方荷不在御前,倒比在御前存在感還高。
歇過了子午覺一醒過來,康熙心情更差了。
那混賬就是在夢里都不放過他,那張瓷白又清雅的小臉兒,還有軟玉般的觸感,頻頻擾得他不得安眠。
他冷冷看向梁九功,“她去領月例了嗎?”
梁九功愣了下,心里咯噔一下,這陣子忙著給北蒙準備送行禮的事兒,他把這一茬給忘了。
主要他尋思著,就那小祖宗的性子,有銀子還能不要?
那天晚上,方荷看見五百兩銀票,眼神可是瞬間就亮……哎喲喲,壞咯,有五百兩,誰看得上四兩月例啊!
那小祖宗是貪財,可更懶啊!
他賠著小心回話:“回萬歲爺,沒聽春來提起,姑娘應該……還沒養好傷呢。”
康熙冷笑,“就是進了棺材,這會子也該坐起來喘口氣兒了,她躺得住,你也想躺著?”
他是喝多了酒失了分寸,又不是下死力氣捏碎了她的骨頭,身上那點青紫,要養到明年去不成?
梁九功:“……奴才不敢,奴才這就叫人去催!”
康熙笑得更冷,“不必,沒得叫那混賬以為朕多想看見她,朕倒要看看,她能躺多久!”
要是方荷聽到他這話,肯定會自豪地回答,她的最高紀錄是一個半月,一步家門都沒出。
但梁九功可不敢就叫主子爺帶著氣干等。
他現在算是明白了,皇上真氣出個好歹來,未必舍得動那小祖宗,遭罪的還是他這個梁九功!
他也不麻爪,要是連這點子事兒都辦不明白,也不必做乾清宮大總管了。
回頭翠微就提著新春剛出來的桃花酥和抄南瓜子提盒,來到了方荷的配房。
進門她就酸溜溜問:“方女官,敢問您這是想躺到什么時候?仔細著回頭起來,腿都要廢了。”
方荷笑瞇瞇接過提盒,熟練地摸出瓜子來嗑。
“那不能夠,我在床上也活動得開,不信我給你走兩步?”
就算不起床,還有瑜伽呢,她又不打算長成個大胖子。
翠微從她手里搶了一半瓜子,哼笑,“有本事你走出去啊!”
“現在也沒多少人問你了,再過陣子,怕是連萬歲爺都記不起你來,你那后福還怎么得?”
方荷巴不得康熙忘了有她這么一號,只笑嘻嘻吃著瓜子,問翠微最近有沒有什么新鮮事兒。
翠微來了興致,“通嬪不是禁足嗎?前幾日僖嬪去鐘粹宮看她,也不知怎的,兩個嬪主兒就打起來了。”
“嘖嘖嘖,通嬪直接暈過去,昨兒個剛醒。僖嬪都破了相了,還沒來得及跟萬歲爺哭訴,也叫禁了足。”
“秦姑姑打聽了,說是僖嬪嘴碎,非要拿通嬪白生了一場說事兒,還說皇貴妃不稀罕公主,六公主如何如何可憐,這能不打起來嗎?”
方荷很喜歡小寶寶,她光想想拳頭都硬了,要有人在她面前拿她的孩子刺她,她能叫對方徹底整容。
翠微感嘆:“只可憐了通嬪,月子都沒坐好,又被僖嬪推暈,太醫說能不能活過明年都不好說。”
她眼神復雜看向方荷:“你既知道自己有福,就別浪費了這點子福分,落得……那般下場,趕緊回御前伺候。”
“萬一被厭棄,日子還不如哪位呢。”
越是如此,方荷對回御前越意興闌珊。
“我心里有數,什么時候你要是也能支棱起來,愿意與我做伴,我保證尾巴都給那位爺搖出來。”
翠微:“……”你想做狗,我還想做個人呢。
她又沒什么好顏色,更沒方荷那種莫名其妙的底氣,只想好好接秦姑姑的班,可沒這上進心。
兩個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對躺平的渴望。
無聲勝有聲,翠微剩下的話也就勸不出來了。
只過去一日,魏珠在掌燈時分,捧著個紅漆盤來看方荷。
紅漆盤蓋著紅布,瞧著四四方方的,像個盒子。
一揭開紅布,方荷水汪汪的眸子瞬間就變成了黃澄澄的,閃耀著叫魏珠都想笑的熠彩。
但魏珠這會子實在笑不出來,他將黃金盒子捧給方荷。
“這是萬歲爺念你先前伺候有功,特地賞你的,本來是想叫你領月例的時候取,知道你病還沒好,就叫我給送過來了。”
方荷呼吸一窒,好家伙,梁九功那濃眉大眼的死太監也沒說還有個黃金盒子啊!
這可比五百兩銀子值錢多了,早知道她爬都爬過去把月例領了。
魏珠又打開盒子,里頭躺著叫方荷特別眼熟的兩個梅花紋銀錠。
“你的月例都在里頭,從你在御前伺候開始算,都走奉御女官的份例,總共補你二十兩銀子。”
“還有布匹、四時八節的節禮和一年八身衣裳,等你能回御前了,只管去找干爹領。”
方荷:“……”這特么不是她的小梅和小花嗎?
怎么就變成月例了?
用她的銀子給她發月例,羊毛出在羊身上還過幾道彎呢,康師傅就生摳唄?
魏珠的神色有些復雜,瞧了瞧門口,還是沒忍住湊近方荷,壓低了聲兒。
“阿姐,是梁總管叫我來的,我總覺得他不懷好意,你到底怎么想的?”
方荷冷笑,“我在想,是有人不懷好意,那個人可不是咱梁諳達!”
“哦?你道是誰?”熟悉又冷冽的聲音,淡淡自窗外響起。
第38章
怎么會有人聽墻角還這么理直氣壯啊?
哦, 這位爺從來不做人……方荷在心底膽大包天地吐槽,眼睜睜看著康熙帶梁九功進了配房。
她現在住的配房雖然不足十平米,但比起早前原身住六個人的耳房都大,叫翠微感嘆寬敞都感嘆了好些回。
頭一次, 她感覺這配房擁擠起來, 叫人有點喘不過氣。
當然, 喘不過氣并非只因為擁擠。
康熙進門后,那通身夾風帶雨的冷厲氣場, 即便強壓著,也沒壓下去多少。
梁九功都快把自個兒彎成對蝦了,魏珠也大氣不敢喘地噗通跪地, 請安的聲音都噎在嗓子眼,發不出來。
康熙平靜看過來的眼神,都叫人心底沁著涼意。
方荷不自覺就從床上出溜下來, 乖乖站到了一旁蹲安。
康熙不見外地坐到床沿, 淡淡開口。
“你們都出去!”
這回方荷沒敢跟人搶, 由著看不清表情的梁九功,還有眼神擔憂的魏珠安靜出門。
她則換了個方向, 依然低眉順眼蹲在地上。
沒了其他人, 康熙聲音里的疲憊再掩不住。
“起來吧,你都敢連續二十一天不上值, 還在朕面前擺什么恭順模樣。”
方荷:“……”媽呀,這位爺日理萬機,還給她數著日子?
她期期艾艾起身, 依然低著頭不說話。
在前廳部上班,旁的本事都能往后稍稍,就察言觀色的本事不能缺。
康熙明顯情緒不對勁兒, 她有膽子不當值,卻沒膽子捋震怒的老虎虎須。
但康熙依然保持著冷靜模樣,聲音也很輕柔。
“你跟朕說說,不懷好意的到底是誰?”
“朕那晚醉酒,是捏碎了你哪兒,才叫你一躺躺這么些天?”
方荷心想,她要是敢說,明年墳頭就能長草。
所以她老老實實回話:“回萬歲爺,是奴婢不懷好意,想著偷懶,哪兒都沒捏碎。”
康熙頷首哦了一聲,冷笑,“那誰給你的膽子,敢在御醫面前編排朕?朕不想要你的命,但你今兒個解釋不清楚,一頓板子跑不了。”
也就是御醫不敢把乾清宮任何話往外傳,不然闔宮的妃嬪都能來送湯,撐死梁九功!
方荷飛快抬了下頭,眸子里清楚映著‘當然是您給的’的意思。
她委屈絞著手指,“萬歲爺說過,您會疼奴婢……奴婢一開始身上疼,后來身子不爽利,稟報過敬事房,才多休息了些時日。”
所謂不爽利,就是大姨媽。
宮里規矩,來月事的宮女不能沖撞主子,她對此嗤之以鼻,但不耽誤她借此摸魚。
康熙:“……”他那是喝多嘴瓢了,清醒時他絕對說不出這種話來!
方荷再度低下頭,看不清表情,只聲音聽著委屈。
“奴婢清楚秦御醫秉性才會坦言相告,沒說一個不該說的字兒,奴婢敢當場跟秦御醫對峙。”
她說疼的地兒確實疼啊,力道多大他自己沒數嗎?
包括腿疼……咳咳,微疼也算,撐著這位人高馬大的爺去撒尿,她負重很大的好嘛!
“奴婢那夜聽到萬歲爺的話,實在受寵若驚,不敢置信,才借這樣的時機,用笨法子來確認萬歲爺的心意。”
“確認朕的心意?”康熙莫名覺得這話有些刺耳。
他起身,抬起方荷的下巴,審視的目光一寸寸在她小臉上梭巡。
又白了點兒,但還不是他夢里那白玉也似的顏色。
方荷深吸口氣,抖著心腸眨眨眼,“奴婢想確認自己不是大夢一場,既得了萬歲爺的金口玉言,是不是只要不做背主的事兒,往后都再不必擔心毒酒一杯。”
如此,她才敢造作不是?
要是連這點放肆康熙都接受不了,挨頓板子也就挨吧,好歹打醒她,讓她別再做風光出宮的夢。
至于丟命,她仔細斟酌過,可能性幾乎為零。
她的身世雖依舊沒查出來,但太后和太皇太后對她格外的偏愛,她感覺得非常明顯。
這還不蹬鼻子上臉趕緊上天,啥也趕不上熱乎的。
康熙似看出方荷強掩驚慌背后的底氣,定定看著方荷黑白分明的眸子,拇指輕輕摩挲了下她的臉蛋。
“那朕還吩咐你不必再涂水粉,你在自個兒屋里都不忘裝模作樣,欺君什么罪過要朕來提醒你?”
答案方荷躺著沒事兒干,都快背熟了。
她眼睛眨都不眨就回話:“是老祖宗跟前的蘇嬤嬤提醒奴婢,既先前藏拙,水粉就得一點點換顏色,否則也是欺君之罪,奴婢左右為難,實不想欺君,這才藏在屋里不出去嘛!”
康熙:“……”還叫這小混賬給圓上了。
蘇額捏的話,他不會輕易反駁,只上前一步,涼涼俯視不得不仰著腦袋,偏眼珠子烏溜溜轉悠的方荷。
“你是不愿意欺君,還是不愿伺候朕?”
方荷被逼得后退一步,不自覺垂下眸子,“奴婢不敢這么想。”
康熙又上前一步,聲音愈發疏淡。
“朕看你敢的很!”
“再沒有人比你更膽大包天,還敢嫌棄御前的差事,若是外頭的日子那么好過,你又何必進宮。”
方荷心底的火氣隨著康熙這兩步逼近,一點一點被拱了起來。
但在酒店工作的社畜都習慣隱忍,康熙語氣也還算和緩,她努力壓著急速跳動的心跳,慢慢解釋。
“這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地兒,您也是如當空皓月一般的九五至尊,奴婢怎敢嫌棄,是奴婢山豬吃不了細糠……”
康熙驀地再次上前:“說實話,否則你這輩子也別想離宮。”
方荷被他這突然的動靜逼得跌坐在床,倉惶抬起眸子,發現了他幾乎藏不住的煩躁,眸底似乎還隱藏著幾分……悲涼?
她心下冷笑,她這像是被關在籠子里撥弄的鳥兒都還沒難過,他倒是難受上了。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這么重要了?
思及魏珠先前提過一句,康熙傍晚時分去了永和宮,這會子就回來了……想必是六阿哥不好了。
莫名地,她心底的火越來越難忍。
連個孩子都養不活的地兒,她憑什么要留下,做這人緩和情緒的玩具?
她抖著膽子看康熙,“無論奴婢說什么……”
“朕都恕你無罪。”
早說啊!
方荷立馬道:“奴婢確實不想留在宮里!”
她理直氣壯道:“您也知道奴婢的性子,好吃懶做還貪財,本就不適合在御前伺候。”
“奴婢是徐佳氏最后的血脈,奴婢答應過姑姑要出宮招贅,為徐佳氏延續血脈……”
康熙運氣,不只好吃懶做貪財,這分明還好色!
“你若留在宮里……”康熙以手撐在床沿,俯身與她對視,“想要個孩子也不難。”
這下子輪到方荷運氣了。
她想都不想就反駁:“您是說像通嬪那樣,生了孩子也有可能變成旁人的?還是懷著身孕都得時刻防備著出意外?”
“奴婢明明可以做家里說一不二的正頭娘子,叫孩子姓徐,作甚要叫姑姑在地底下也不得安寧!”
康熙還是頭回見方荷露出棱角來,哪怕是先前在龍舟上那回都未曾如此犀利。
可她知道什么,通嬪早產,德妃也不理虧,真鬧起來孩子未必活得下來。
他并非只為敲打佟家,而是只有在皇貴妃那里,那孩子才有機會活下去。
可他不管做什么,都不習慣跟人解釋,論起刻薄勁兒來,康熙更未輸過旁人。
他直起身,居高臨下看著方荷微笑,“想為徐佳氏延續血脈?你叫魏珠和陳平在宮里宮外打聽自己的身世,以為能瞞得過朕?”
“至于說一不二,就你現在這張牙舞爪的模樣,朕可曾動你一手指頭,你還想怎么說一不二?”
方荷咬著唇角不吭聲,那正頭娘子呢,你就當沒聽見唄?
能做大老婆,誰愿意當小老婆啊!
可在康熙站直后,巨大的黑影壓在身前,她剛發泄出去的一點點火氣又縮回去了。
康熙慢條斯理坐在她一旁,還毫不見外地往她床頭一靠——
給方荷嚇得心都快從嗓子眼蹦出來了,差點蹦起來。
“萬歲爺!奴婢臟……”
她的話沒能說完,靠在床頭的康熙,因為角度和方荷為了偷懶的緣故,立馬就從炕屏縫隙里看到了用來裝吃食的提盒。
足足六個!
康熙心口那點子因胤祚而起的郁結和火氣,在嗓子眼轉了一圈,莫名消散不少。
雖然還難過,他卻能打起精神來,抬手將炕屏推開。
“梁九功說你食不下咽,身子虛弱……”康熙似笑非笑將提盒一個個打開,空了大半。
剩下的,全是御膳房擅長的點心,甜咸口都有。
仔細一瞧,康熙還見到了午膳時候進上去的八仙糕和椒鹽酥。
先前去永和宮,看到胤祚喘氣都艱難的模樣,他心口像是扎著把刀子,烏雅氏也強顏歡笑,他沒用下去幾口晚膳。
他順手從里頭捏了一塊椒鹽酥放入口中。
方荷簡直比康熙在永和宮時還心如刀割,這是她血淚橫流賺來的銀子買的!
她還沒來得及吃幾口呢!
跟翠微分享她樂意,可康熙……扔馬桶里她都不想便宜這摳貨!
見方荷一臉肉疼,康熙愈發有食欲。
作為每日都要習武的男人,他食量其實不小。
人前講究七分飽,眼下沒旁人,他吃多少沒人知道,放縱一下也無妨。
不一會兒,一碟子點心消失在方荷痛心的注視中。
肚子填飽了,心里的空洞也就隨之減少許多。
康熙打起精神,乜方荷一眼:“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方荷瞬間支棱起來,要是用一碟子點心能買來八卦,好像也沒那么虧。
她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好奇,人也不自覺上前兩步,好似又變成了那個乖巧的小地鼠。
康熙知道她不是,這就是個貓祖宗。
但他沒再賣關子,“你阿瑪是前一任正藍旗都統,扎斯瑚里瓦爾達的女干生子。”
方荷忍不住小抽口涼氣,話里的信息量是不是太大了些?
土著玩兒得這么刺激嗎?
她還不知道,她烏庫瑪嬤(曾祖母)玩得更刺激。
康熙也沒說,只道:“你姑姑因你瑪嬤不檢點,氣死了你瑪法,才會在你瑪法死后入宮,對你也不冷不熱的。”
“瓦爾達一家子因大罪流放寧古塔,如今只剩個跟你同一個曾祖母的堂兄還活著。”
方荷捂著嘴輕嘶,情緒價值給得特別足,這話信息量更大啊!
康熙叫方荷這反應噎了下,還是說下去。
“離宮后無人護你,你身為扎斯瑚里氏血脈,按律法若驗明正身,也該被流放,就別惦記給徐佳氏延續血脈的事兒了。”
他跟蘇茉兒有同樣的想法,徐佳氏的祖宗可能不想要方荷這樣的子孫。
但方荷卻不以為然,或者說在一瞬間,她腦子里就有了把壓箱底本事掏出來的底氣。
原本因為不夠了解康熙,她一直不敢輕易行動,只躲在屋里小打小鬧。
現在她突然覺得,不用了解康熙,她也有把握出宮!
她放下手,哀哀看著康熙,偷掐自己腚上一把,眼眶微微泛紅,好特么疼嗚~
“奴婢覺得,生恩沒有養恩大,奴婢從未聽過扎斯瑚里氏之名,卻是吃用著徐佳氏的米水長大的。”
康熙淡淡提醒她:“你是吃著愛新覺羅氏的米水長大的。”
方荷:“……總之,奴婢雙親既入了徐佳氏的祖墳,奴婢是額娘和阿瑪的孩子,自然是徐佳氏的子孫。”
“正因奴婢身世有異,姑姑也知道,卻仍然救奴婢于水火,這份恩情奴婢無以為報……”只能給徐佳氏多生幾個崽了啊!
康熙突然起身,問:“朕送你的黃金盒子好看嗎?”
方荷:“……”足足十斤重,一千兩銀子,能不好看嘛?
但她不愿回答明顯有坑的問題,只咬著唇不吭聲。
康熙慢條斯理往外走,行至門口,微微偏過頭,聲音比來時要有力得多。
“里頭的小玩意兒只是留給你把玩的,如果你留下,這就是你每個月的月例。”
說完,康熙沒再停留,直接出了門。
方荷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那她要是出宮,一年不就……丟一萬二千兩銀子?
心痛一瞬間揪住了方荷的胸口,叫她不自覺捂著心窩子把臉埋進了枕頭里。
不行,哪怕再站一秒,她都要沒出息地追出去。
可在宮里,著實不是人過的日子啊!
翌日剛過三更,春來把方荷喊了起來。
“萬歲爺吩咐,不管您何去何從,御前的差事都得辦好,否則就送您去皇莊子上種地。”
好些日子沒早起的方荷,艱難把自己從床上拔起來,困得連吐槽都慢兩拍。
種地咋了,金子誠可貴,銀錠價更高,若為自由故……算了,還是能不拋就不拋。
一過清明,天兒就漸漸開始熱了,半夜也不算太冷。
她臊眉耷眼用涼水醒了醒神,跟著春來一起往昭仁殿那邊去,準備著當差。
可這回方荷又被攔了下來,還是問靈和問星她們。
實話說,在方荷毫無保留地把本事交給她們,甚至叫兩人還得了賞后,雖心里嘲方荷傻,明面上兩人態度好了不少。
橫不能叫人以為她們是過河拆橋的人,那萬一有個前程,誰還敢給她們做心腹。
所以兩人臉上都掛著幾分擔憂和微妙。
問靈道:“主子爺吩咐,你還如以前那般,只需伺候弘德殿便是,殿內不需要你伺候了。”
問星小聲補充:“到了弘德殿,姑娘也不必進殿,只跟春字頭的宮女一樣,守在殿外就夠了。”
方荷竟一點也不意外康熙這貓一陣狗一陣的脾氣。
這招顧問行已經做過了,有什么樣的奴才就有什么樣的主子。
她平靜沖兩人點點頭:“知道了,多謝。”
等方荷走了,問靈有些納罕,“都在萬歲爺跟前失寵了,她怎么一點都不急呢?”
剛才故意刺方荷的問星輕嗤,“先前萬歲爺誰都不要,只要她伺候的事兒你若忘了,就想想咱們多久沒侍寢了。”
“她能失寵最好,怕就怕萬歲爺是故意磨她的性子,能叫萬歲爺如此煞費苦心,往后能少得了前程?”
問靈愣了下,臉色也逐漸有點不大好看。
確實,自從溫泉行宮回來,萬歲爺就再也沒召幸過她們。
不止她倆,御前圍房里住著的所有宮人和官女子,萬歲爺都沒再碰過。
如果不是萬歲爺對方荷上心,怎么會怕她多想,再也不碰御前的人呢?
其實康熙還真沒想這么多。
只不過回來后要處理后宮的事兒,高位妃嬪也不能冷落太久,還要操心朝政,關心北蒙那邊的戰事。
圍房里的官女子和宮女,本就是他沒時間進后宮時才會召幸的玩意兒,實在顧不上她們的心情。
但其他人不這么想。
弘德殿前每日人來人往不少,方荷前陣子又太有存在感,她在殿門外的廊廡下頭站樁,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尤其是被叫過來考校學問的阿哥們。
大阿哥胤褆走在最前頭,一扭臉看見方荷,問題下意識脫口而出。
“你怎么在這兒?”
方荷心想,不愧是爺倆,問題都這么恨人。
她恭敬蹲身,“回大阿哥話,主子怎么吩咐,奴婢就怎么伺候,在哪兒都是應當的。”
胤褆被噎了下,也沒在意,只把‘新鮮了’三個字咽回嗓子眼,顯然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可他心里卻覺得,先前這宮女黑不溜秋的,倒得汗阿瑪的喜歡,如今好不容易白回來許多,卻不被待見了。
難不成汗阿瑪他就喜歡丑的?
明年選秀就能選福晉的胤褆大為不解,但這方面他確實無法效仿皇父了,他還是喜歡好看的。
太子胤礽沒說話,胤祉想說話,被目不斜視的胤禛捂著嘴往里拽。
先前惠妃和榮妃才被敲打,慈寧宮發生的事兒沒過夜就傳到了后宮里。
胤禛覺得,出于兄弟情誼,還是別叫老三長嘴的好。
胤祉翻著白眼被拉進殿內,只留胤祺格外糾結地站在方荷面前。
他小聲問:“你還好嗎?”
方荷稍稍換了下腿上的重心,也小聲笑道:“奴婢還好,勞五阿哥掛心了。”
其實不太好。
許久沒當值,更久沒站樁,才站了兩三個時辰,她這腿就跟灌了鉛一樣酸脹。
但這就是她作為宮女該當的差事。
康熙想靠這個叫她明白留下的好處,夢里想去吧!
胤祺為人憨厚,心腸也軟,心思有時候也很細膩,發現了方荷的動作。
作為方荷的小先生,他很想幫方荷,連皇瑪嬤都私下里告訴過他,方荷不錯,能幫襯就幫襯些。
可……他也害怕汗阿瑪,想了想,他忍著肉疼,將自己的荷包遞給方荷。
方荷瞬間支棱起來,在外頭站樁,也有外快?
胤祺:“里頭有些牛肉干,你省著些吃,這是我三天的份額……”
說完他還咽了咽口水。
方荷:“……多謝五阿哥,奴婢心領了,奴婢不餓。”
其實還挺想吃的,但看孩子饞的……她倒是好意思搶啦,可惜這幾天她要哄人,得擺足了林黛玉姿態,吃多影響她發揮。
是的,方荷壓箱底的本事就是哄人。
卻不是甜言蜜語地哄,那都不叫本事,叫本能。
上輩子她和耿舒寧能成為閨蜜,自然有臭味相投的地方。
倆人都是那種誰叫我不痛快,我就叫誰全家都不痛快的主兒。
但耿舒寧底氣更足,大山里養出的骨頭那叫一個硬,往往都跟坦克一樣咔咔就是干,鬧得所有人不得安寧。
方荷做不到,從小夾縫里求生的環境,造就了她永遠不會把人往死里得罪的性子。
如果說耿舒寧是祖傳打狗棍,她更擅長化骨綿掌,每每都是用哄人的姿態,糖里摻屎,又甜又惡心人。
爸媽兩邊的孩子都被她這么哄崩潰過。
第一任男朋友抵不過三天,第二任男友閱歷豐富一些,也就撐一個星期就得投降。
狗爹……一兩個月也就差不多了吧?
清明后的雨天兒多,她正在心里布局的功夫,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傾斜如蠶絲,將整座乾清宮都遮掩得朦朧許多。
方荷站在廊廡和乾清宮地坪的交接處,四面透風,兩面都是雨,很快就打濕了衣擺和繡鞋。
即便天兒暖了,也還沒到熱的時候,下雨天的濕冷氣息就跟蛇一樣,一點點從她足底往腿上纏繞。
方荷聽到腳步聲,立刻抱起自己的胳膊,瑟縮著眼神迷茫,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遠遠看過來,忽略膚色的一點點小瑕疵,美得像是一幅畫。
梁九功心下嘆口氣,明明好好伺候主子爺,方荷那前程就是板上釘釘的榮華富貴,主子爺心情也爽利。
兩好并一好的事兒,這祖宗怎就想不開呢?
他走近后,笑著問方荷:“姑娘冷不冷?要是冷了可千萬別逞強……”
方荷紋絲不動,心里倒有點激動,怎么,又能回去歇息了?
“……您只要跟萬歲爺服個軟,萬歲爺定舍不得您在這里受涼不是?”梁九功自認為足夠苦口婆心了。
他甚至都沒露出丁點的酸意,恨不能這祖宗替梁家爭光呢。
方荷卻木了臉,哦,服軟就舍不得,不服軟就舍得了?
那康熙跟后宮妃嬪一樣,硬氣得挺有彈性嘛!
梁九功見方荷不動,順著她的目光抬起頭,“姑娘這是看什么呢?”
方荷輕輕嘆口氣,語氣又輕又柔,甚至還帶著幾分嬌甜,似午后將醒時對情郎喟嘆一般。
“奴婢其實特別想好好伺候萬歲爺,萬歲爺他那么偉岸,那么仁慈,如救世的佛祖一般叫人忍不住仰望……”
感謝某位多愁善感的格格,否則她真想不出這么肉麻的詞兒來。
梁九功心里嘖嘖兩聲,這不是服軟是什么?
可跟他一個奴才服軟有什么用,您倒是進去說啊!
方荷又嘆口氣,“……可奴婢實在無法忘懷姑姑多年來的養育之恩,姑姑臨去之前那滿含熱淚的期盼,夜夜出現在奴婢夢中……”
梁九功渾身一冷,不自禁打了個哆嗦,嗓子眼都有點不舒服。
話說,徐嬤嬤不是死在安平堂,不許探視嗎?
他不自禁小心后退兩步,干笑,“這死人總沒有活著的人重要,若是能看到姑娘有了前程,徐嬤嬤也只有欣慰的。”
方荷眼神憂郁轉頭看梁九功,“諳達怎么知道的?”
梁九功:“……我猜的。”反正他也去不了地底下。
方荷又轉頭回去,三嘆息,“我猜,若我能叫徐佳氏留下香火,姑姑才能安息,徐佳氏的列祖列宗也能安好。”
“他們若安好,便是晴天,瞧著這會子的天兒,他們怕是快從墳里爬出來,入奴婢的夢了吧?”
“只盼著奴婢沒變化太多,祖宗們可萬別找錯了人才是……”
梁九功:!!!
萬歲爺真龍天子,百邪不侵,要真找錯人……那還能找誰?
他心底拔涼拔涼的,干笑兩聲,啥也不想說了,匆匆留下句場面話,就顛回了弘德殿內。
方荷心里哼笑,叫這死太監總想著做老鴇,嚇不死他!
康熙給阿哥們考校完功課,不動聲色問梁九功,“那混賬說什么了?”
肯定沒說什么好話,梁九功這奴才進門時,面色如土好一會兒。
梁九功定了定神,把方荷的話一字不落稟報了。
康熙冷笑,這會子不是海東青,也不是皓月,又變成佛祖了?
他心下驀地有點微妙,感情他在那混帳心里,從來不是個人?
“叫她上午在外頭當值,下午去梢間,讓顧問行教她離宮后如何辦差的規矩。”
康熙并非故意為難方荷,也沒想叫她就此服軟。
在宮里無法進殿伺候的宮人,本就要做這些差事。
甚至他還選了個最輕省的活兒。
沒叫她跟問字輩宮女一樣做女紅,也不用跟靜字輩宮女去做殿內的雜活兒,更不用像春來她們似的負責乾清宮大殿的灑掃。
他怕這混賬又累得病歪歪回去躺著。
方荷得了吩咐,也不急著發揮,乖乖進梢間,跟顧問行學那些傳遞消息,怎么控制夫家的本事。
怎么在外頭生存,多學點總沒壞處。
既然要給皇上辦差,顧問行就不會教她女四書,方荷學得還算愉快。
待得四月十八,董鄂彭春和郎談點好了兵,在午門前,得康熙親自鳴鼓端酒,為將士們鼓舞士氣,送他們北上。
方荷只停留在城門樓邊上,都聽到了外頭兩千多人高呼萬歲爺的聲音。
場面壯觀得,叫魏珠和春來止不住心潮起伏,面色潮紅,喝大了似的。
但方荷見過大閱兵,沒覺得太震撼,只幽幽盯著午門一大兩小三處門樓出神。
明明她離自由只有一門之隔,卻成了走不出去的天塹。
康熙從城樓上下來,遠遠就看見方荷瞅著午門發呆,都氣得沒脾氣了。
他只在上轎輦的時候,掀開簾子涼聲問方荷:“瞧著這會子的天兒,徐家祖宗們應該安生了吧?”
方荷:“……”要不您下去問問?
她目光含嬌帶嗔往康熙那里一飄,又不自在地虛著飄往別處。
“奴婢不好意思說。”
大軍出行,天朗氣清,沒出任何問題,康熙心情不錯,沒再刻薄,放下了簾子。
待得回到弘德殿,他把人提進了殿內。
“這會子也沒外人了,說吧,朕聽著。”
梁九功見狀,揮揮手叫白日里當值的宮人們退下,自個兒去門口守著。
只是忍不住好奇,伸長了耳朵。
方荷用水汪汪的眸子滿是崇拜地看了康熙一眼,這才扭著身子垂下眸子。
“祖宗們前兒個夜里入奴婢的夢了呢,罵奴婢不識好歹,明明主子爺英明神武……”
康熙提起扇骨做出要敲她的姿勢,“說重點!”
方荷:“……就是訓斥奴婢不該忘了忠心二字,一門心思離宮,定是叫豬油蒙了心,萬不該如此,罵了奴婢半宿。”
康熙唇角弧度漸深:“罵醒你了嗎?”
方荷繼續扭蛄,聲兒都變得赧然起來,“奴婢愚笨,徒有一腔忠心,只是不知該如何……哎呀!”
她捂著被敲了的腦袋,不敢再廢話。
“祖宗們給奴婢想出了兩全之法!”
康熙知道,這混賬嘴里怕是沒有好話,但要方荷愿意留下,他也不必跟這混賬死氣了。
他端起茶,頓了下,不動聲色又把茶盞給放下了。
“什么兩全之法?”
方荷牙一咬,眼一閉,飛快道,“祖宗們說,既然奴婢想為徐佳氏綿延子嗣,完全可以先出宮嫁人,生幾個崽兒全了養恩,然后再按著咱們滿人的習俗回宮伺候萬歲爺!”
康熙:“……你給朕出去!”
還幾個?他就多余跟這混賬廢話!
第39章
方荷出去后, 康熙才漸漸回過味兒來。
滿人習俗并非停夫再嫁,而是支持寡婦再嫁,她想生幾個崽兒再回宮伺候,夫家如何自處?
他總不能學皇父那般橫刀奪愛, 再鬧出皇家丑聞來。
要叫她合習俗進宮, 怕不是要等她那莫須有的夫君老死。
康熙又是運氣又是好笑, 狠灌了幾口冷泡茶,才把冷笑壓下去。
所以她這兩全法是打算回宮來給他送終, 順便養老來了?
偏方荷絲毫沒有消停的打算。
今兒個給康熙繡個荷包,扭頭就拿差不多的荷包裝御花園掉落的花瓣,帶著春來在御花園角落里葬花。
說什么要把自己的孝心伴著花瓣一起埋葬, 往后好踏踏實實伺候主子爺。
還說什么希望這花瓣能直通地底,叫徐佳氏的列祖列宗們明白她的兩難全。
康熙:“……”徐佳氏祖墳在西郊,她在宮里葬花, 招魂呢?
轉過幾日去, 方荷又在梢間顧問行給她上課的時候, 紅著眼又哭又笑。
顧問行問,她便道:“奴婢是想起先前姑姑在時, 也是這般教奴婢道理, 想必不是為了叫奴婢給徐家綿延子嗣,而是叫奴婢學會如何伺候萬歲爺呢。”
“奴婢感動, 太感動了,也不知何時才有機會去給姑姑上炷香,告訴她我生是徐佳氏的人, 死也是徐佳氏的鬼……主子爺天恩浩蕩,叫我給徐家長臉了啊!”
她還知道捂著嘴嗚咽,不敢叫外頭人聽見聲兒。
但顧問行也不敢瞞著方荷這話, 尤其知道主子爺在意,他表情格外微妙地一五一十稟報了。
康熙聽得腦仁兒疼,真叫方荷上了香,怎么著,叫地底下的徐佳氏以為他愛新覺羅玄燁是贅婿嗎?
他憋著一口不上不下的氣,也不訓斥方荷,反正眼不見心不煩,就想看看這混賬到底還能怎么翻天。
但私下里,康熙還是叫梁九功換上了齋戒時用的下火茶。
方荷幽幽從御茶房路過,瞧見翠微沖她擠眉弄眼,心里直哼哼,這會子那位爺倒知道了,這茶能滅的火氣不止一樣兒。
雖方荷說是折騰……其實動靜也不大,尋常宮人基本不知道,除非她不想活了。
翠微跟方荷關系好,知道一點兒,私下里無人的時候,來找她說話,直忍不住咋舌。
“你可小心些,別過了頭,我冷眼瞧了這么些年頭,咱們主子爺可不是什么好脾氣的。”
“真惹惱了主子爺,回頭別說出宮,你想在宮里好好活都是癡人說夢。”
其實翠微不理解方荷到底怎么想的。
沒有好前程不去奔她能理解,可明擺著的前程還往外推,這不是有病是什么?
方荷懶洋洋趴在床上出神,沒跟翠微解釋。
跟翠微聊聊八卦還行,掏心窩子說話,這死丫頭肯定不會給她保密。
她這才哪兒到哪兒,她有血脈關系的曾祖母那才叫折騰呢。
自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再叫魏珠和陳平宮里宮外不動聲色地打聽,方荷知道的事兒也就多了。
關于那位老福晉在京城的威名……嗯,花名,至今仍有人如數家珍。
她還活著的那位堂兄的長輩,只不過是父不詳的其中一個,她只想跟一個男人生幾個崽,過分嗎?
但五月里去領月例的時候,連喬誠都勸她。
“先前你姑姑壓著你,不叫你出頭,估摸著是怕扎斯瑚里氏的罪牽連到你們姑侄倆頭上,可現在主子們知道了也不在意,你也不必非要出宮啊!”
“就算想給徐佳氏留后,從喬家或者魏家過繼幾個嗣子,回頭你在宮里站穩了腳跟,賜些東西,也能撐起徐家門戶來,不會叫你姑姑他們斷了香火。”
方荷對喬誠,沒跟對翠微一樣敷衍過去。
她早發現原身這位姑爹話不多,但行事可靠,算個難得的厚道人。
她和魏珠在御前伺候,喬誠怕叫人誤會敬事房跟御前宮人和太監勾連,輕易不會找她和魏珠。
但他們有什么事兒,喬誠永遠第一個無聲幫襯。
“姑爹,我也與您說句實在話,其實我知道出宮未必有好日子過。”方荷矮了聲兒,垂頭喪氣跟喬誠解釋。
“只這些年我都存著出宮的心思,若不嘗試一番,將來色衰愛弛,恩寵不在的時候,我一定會后悔。”
她很清楚,在這世道,出宮其實不是什么好選擇。
跟太皇太后回宮的路上她親眼見到普通百姓什么樣兒,指定比耿舒寧在大山時的日子還要艱難。
說是給皇上辦差,不如他的意,差事如何且兩說呢。
沒有權勢,自由也不過是相對而言,低調不惹人眼還好說,可穿越女這體質,她也捉摸不透。
一旦真有權貴動點什么心思,即便太后為她撐腰,有時也鞭長莫及。
更別提,太后這幾個月,根本就沒再召見她。
宮里的往事魏珠查到的不多,她不清楚那點故人情份到底有多少。
離五阿哥開府也有好些年,她未必等得及。
可無論再怎么勸說自己,她還是無法放棄心里那點微末的念頭。
她還是想做自己,二十多年的教育都告訴她她是個人,她不想做個物件兒。
她更想有個屬于自己的,不必跟別人爭,跟別人搶,能完整享受父母愛的孩子,這大概是她兩輩子的遺憾。
但她也跟喬誠坦然:“如果嘗試過,依然事不可為,好歹沒有后悔和遺憾,到時……我應該就能全心全意伺候萬歲爺了吧。”
上輩子的職業習慣,注定了她所有的掙扎都不會往死路奔。
就如現在跟喬誠交底兒似的,春來就在外頭。
如果努力過,發現這條路依然不通,她才不會頭鐵,現在這些話就能為往后留在宮里鋪路。
春來確實沒辜負她的期待,這話一字不落傳到了康熙耳朵里,倒叫康熙火氣消了些,只有些啼笑皆非。
他心道,不怪他對方荷上心,宮里如方荷這般聰慧狡黠,又能叫人開懷的女子,確實沒有。
說她膽大包天,什么話都敢說,犯宮規躲懶,以下犯上……可康熙作為皇帝什么樣的人沒見過?
他明顯察覺出,這小混賬每一步都踩在他底線之上,該大膽大膽,該慫就慫,從未故意挑釁他的威嚴。
哪怕現在惡心人,也裹著一層狡言飾非的糖衣,叫人又恨又憐。
可方荷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康熙也有屬于自己的驕傲。
他坐擁四海,執掌天下,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又何必非要跟一個心不在他身上的女子較勁兒?
康熙吩咐梁九功:“回頭出行,叫方荷在皇輦內伺候,你提前安排好。”
算了,他再給方荷最后一次機會。
如果北巡一路上,這小丫頭還不開竅,一門心思只想著出宮逍遙……念在皇額娘的份兒上,他會給方荷賜個好人家。
梁九功心知肚明,萬歲爺這是怕方荷知道出行要近身伺候,又鬧騰出這疼那癢的幺蛾子來。
他笑著躬身:“奴才記下了,萬歲爺放心,奴才一定將此事辦得妥妥當當。”
彭春從北蒙八百里加急傳回來消息說,集結后的三千五百將士已經到達錫伯,不日將前往烏拉官屯。
取完了輜重補給后,會直奔索倫。
多出來的五百人,是曾被羅剎兵頻頻騷擾搶掠的幾個部落派出的兵,由科爾沁達爾罕親王世子羅卜藏袞布親自領兵。
這五百人對前往雅克薩的一路都非常熟悉,羅卜藏袞布也親自與羅剎兵交過手。
彭春上奏道,大軍估計會比預料中提前十日左右,到達雅克薩城下。
康熙算了下,以行軍的腳程,那就是五月二十日左右到索倫。
如果戰事順利,六月底也該打完了。
他下旨六月初三北巡,駐蹕承德十日,巡視那邊的駐兵后,再往木蘭圍場,差不多六月底能與蒙古各部落見面。
到時也該商討是繼續往羅剎方向打,還是談和,既能彰顯大清國力,也可震懾漠北、漠南和漠西各部落。
梁九功作為乾清宮大總管,動起真格來,還真就沒叫方荷發現一丁點兒的預兆。
五月中宣旨后,沒有人通知方荷隨行。
她該站樁站樁,該進學進學,啥也不問,生怕皇上想起她來。
顧問行也沒表現出任何異樣,這種出行,他作為敬事房總管不必跟隨,只叫底下宮殿監正侍跟著記錄彤史便可。
直至五月底,也沒人叫方荷收拾行李。
方荷忍不住松了口氣。
其實不只是康熙好奇她到底能造作多久,方荷心里更是納罕。
前前后后她這都哄人哄了快倆月,康師父愣是什么動靜都沒有。
到底是后世男朋友們太不爭氣,比不過這位爺的心理承受能力,還是她的本事好久不用退化了?
眼下見康熙不叫她隨行,她心下大定。
肯定是康師傅也忍不了惡心了,不想看見她,才不叫她隨行出宮。
只要她老老實實在宮里當幾個月山大王,回頭康熙回了宮,再加把勁兒,說不準都過不了年,這位爺就得催著她出宮了呢?
想到這個可能,方荷夢里都能笑醒。
然后……她就在睡夢中,被春來推醒,三下五除二伺候她洗漱完,把她推到了出行的隊伍里。
方荷震驚,迷茫,又心慌。
不是,怎么個意思?
就算要跟著出行,也不能叫她就這么出去吧?
銀子也沒給她帶,行李也沒有,幾個月回來她都臭了啊!
李德全湊過來,格外恭敬跟方荷小聲解釋,“姑娘莫慌,您一應起居用到的物什,春來都提前給您收拾好了。”
“衣裳也給您備了新的,都是沒過水的好料子,要是您還缺什么,只管跟奴才說,奴才保管給姑娘準備得妥妥的。”
方荷:“……”你這也不是什么都不缺,你簡直缺了大德了啊!
讓她隨行,為啥不提前告訴她?
春來再準備,能有她自己準備的……好吧,可能是比她準備得妥當些。
但她的黃金,她的銀錠,都還沒收起來呢!!
等皇輦從午門出去后,春來才攆上來,站到了方荷身后,安撫她拔涼的心。
“姑娘別急,梁總管吩咐過,你屋里的家當奴婢都仔細收拾了,交到了喬副侍手里,回頭跟這幾個月的月例一起還給你。”
方荷沉默了,是幾個黃金盒子嗎?
一想到幾千兩銀子等著她回來,方荷心窩子瞬間就不涼了。
該死的梁九功,要不要這么懂她,叫她現在連生氣都氣不來了,好氣哦!
緩和了心情后,方荷便發現,不只是皇上北巡,后頭還跟著鳳輦呢,太后也跟著一起北上。
先前聽翠微八卦,可沒提起過這一茬。
她只說皇貴妃又病倒了,鈕祜祿貴妃因為小公主身子不好,十阿哥也有些換季著涼,分不開身,無法伴駕。
還有四妃的八卦。
六阿哥胤祚還躺在永和宮,德妃顯然不敢出門。
宜妃五月初七生的十一阿哥,據翠微篤定分析,說是遭了人算計,小阿哥不甚康健,月子里的宜妃更不可能出門。
所以高位妃嬪只有惠妃和榮妃跟著。
六嬪里,端嬪身子不好,敬嬪不得恩寵,僖嬪和通嬪自不必說,只有安嬪和謹嬪伴駕。
剩下就是幾個小常在答應,還有大阿哥到五阿哥這些數字團的崽。
方荷正往鳳駕那邊瞧著的工夫,御駕出了宮,李德全來請她去皇輦。
進了皇輦,方荷忍不住土鱉地感嘆了聲,這房車好特么大喲!
后世真見不著這么大的車,差不多跟三輛中巴并排那么大的面積,左右和前端都有屏風,隔開了不同的區域。
怪不得要三十二匹馬,這是拉著個小三居在走呢。
最外頭是召見臣子和康熙處理政務的地兒,這會子康熙沒批折子,就在左側屏風后坐著。
影影綽綽的,看不清到底在干嘛。
方荷剛要蹲身,梁九功笑著湊上來,“姑娘若要梳洗更衣,后頭魏珠架著一輛馬車,春來也在,他們伺候姑娘。”
方荷心下一驚,什么叫伺候她,她自己還是個社畜,哪兒配叫倆人伺候?
梁九功又道:“萬歲爺吩咐,其他時候您就在皇輦內伴駕,有事兒只管跟我說,跟李德全說也行。”
“啊???”方荷沒忍住詫異,語調明顯上揚且震驚。
接著她立馬反應過來捂住嘴,小心翼翼看了眼屏風后頭,湊近梁九功,壓低了嗓音,幾乎是以氣音詢問。
“十二個時辰都伴駕嗎?”
梁九功還沒說話,康熙便繞出屏風,梁九功躬身下去,也不敢再說什么了。
方荷也趕忙蹲身,想給自己嘴巴一巴掌,肯定是沒睡夠,才沒忍住露了痕跡。
康熙表情不虞打量著方荷,好像又白了點,人倒是愈發水靈了,就是這張嘴說話越來越不中聽。
“十二個時辰在朕身邊,委屈你了?”
方荷趕忙找補,柔聲吹彩虹屁,“那哪兒能啊,奴婢巴不得時刻伺候萬歲爺呢,這可是旁人羨慕不來的好差事。”
“只是……”她稍稍遲疑了下,還是沒忍住問,“您一直沒叫奴婢值夜,那萬歲爺臨幸妃嬪……奴婢也在一旁伺候著?”
她是不介意現場看個片,可十二個時辰上班,誰受得了啊!
不說精力夠不夠,她還打算繼續哄人呢,可她性子跟表現出來的林妹妹款完全不一樣。
她不像侍寢的妃嬪們,演技沒那么持久。
康熙:“……都出去。”
方荷不安地動了下身子,這個都,包含她不?
見康熙又繞回屏風后頭,她咬咬牙,起身想跟著梁九功往外去。
梁九功聽到腳步聲,一扭頭,差點給方荷跪下。
這祖宗怎么啥時候都聽不懂人話呢?
他殺雞抹脖子地比劃:姑娘您有點逼數行不行?
方荷鼓了鼓臉兒,也不敢在康熙明擺著不高興的當口繼續造作,提著心腸,緩步繞到屏風后伺候。
剛出宮門,康熙也沒做別的,只手中捏著一本看起來很有歲月感的古籍打發時間。
方荷小心翼翼上前,“萬歲爺,您生奴婢氣啦?奴婢真不是不愿意伺候……”
康熙淡淡打斷她:“起來吧,朕有話問你。”
方荷心里有些忐忑,他每回這么說,好像都沒什么好話。
但她還是乖乖站起身。
康熙靠在軟枕上,半抬著眸子懶懶看她,表情柔和繾綣,倒像是話家常的模樣。
“跟朕說說吧,除了想給徐家綿延子嗣,你還為何那般想出宮?”
“你可知,你一個孤女,若招贅,叫人吃了絕戶誰也攔不住,若是嫁人,也只能做填房,麻煩事兒絕不比宮里少。”
方荷沉默了。
她無法跟康熙解釋兩個時空的人格差距,更不能拿什么執念來引這人嗤笑。
她緊著思忖片刻,慢吞吞開口:“奴婢曾聽聞,尋常人家的夫妻舉案齊眉,逍遙快活,哪怕柴米油鹽也都別有一番滋味兒。”
康熙:“……”這混賬是不是在耍花腔?
她知道什么是逍遙快活嗎?
他看方荷的表情愈發微妙,這混賬這些日子惡心得他吃不下飯,自個兒估計是沒少去御膳房買點心。
比起以前瘦削到好像一陣風都能吹走的模樣,豐潤了許多,瞧著人還是瘦,但臉頰比起過去有肉了。
還有就是……康熙不動聲色掃過某個地方,目光又回到了方荷臉上。
劉海遮住了方荷幾近半數秀色。
可在皮膚還算白皙后,那瀲滟著靈動的眸子,小巧卻挺拔的鼻頭,愈發紅潤的唇瓣,叫那張小臉兒比這時節盛放的鮮花還要嬌嫩。
可惜,這不點而朱的小嘴兒,從來說不出他想聽的話。
康熙本還算平靜的心湖微起些許漣漪,眸光不自禁暗了下來。
方荷還巧舌如簧地哄人呢,小嘴兒叭叭,話說得格外好聽。
“后宮的娘娘們都高雅,更欣賞得來陽春白雪,可奴婢是下里巴人,還是更喜歡世俗一些……”
不待她說完,康熙驀地站起身,往她站的地兒慢條斯理走過去。
方荷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唬了一下,微微抬頭便發現,康熙一雙丹鳳眸深邃卻犀利地盯著她,像盯上了獵物一般。
她頭皮猛地發麻,心窩子狂跳不止,她說錯什么了?
趕忙后退的功夫,她下意識就開始犯慫,“奴婢不是說萬歲爺您……唔!”
空氣剎那間安靜。
康熙此時此刻,一點都不想聽到她這張小嘴兒用來說話。
如鋼鐵般無法撼動的臂膀出現在方荷腰間,叫她不由自主踉蹌一步撞到他身上。
方荷只感覺眼前一暗,溫涼又柔軟的薄唇就撞到了她唇瓣上。
她驚恐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著近在眼前的冷白俊容。
方荷這才發現,這位爺鼻翼兩側有好些星星點點的清淺印記……
不是!這人怎么毫無預兆,說親就親上來了呢?!
薄唇在她唇齒間輾轉,試探,方荷卻沒跟小姑娘一樣羞澀閉眼。
突然被狗咬了該怎么辦?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瞪得渾圓,恨不能瞪死這不要臉的,往常靈動非常的眸底只映著一句話——
你怎么能做這種事情?
垂眸注視著方荷的康熙:“……”這丫頭什么表情?
他微微抬頭,只將人攬得更緊,聲音沉靄如霧,“你……”
方荷捂著嘴,一副見鬼的模樣打斷了他的話,“萬歲爺,奴婢做錯什么了?”
康熙微微挑眉,覺得不對勁,在方荷的推拒下,慢慢松開手。
方荷氣呼呼跪地,委屈得像個兩百斤的胖子,因為震驚不作偽,嗚嗚咽咽也格外真實。
“您過去用手敲奴婢腦袋,用宣紙打奴婢脖子和胳膊,用腳踢奴婢的肩膀……現在都開始咬奴婢了嗚嗚……”
“奴婢哪兒做得不好,萬歲爺您說便是,奴婢改,萬歲爺恕罪啊!”
康熙:“……”
站在皇輦車轅上的梁九功和李德全,捂著嘴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沒讓自己笑出來。
這大概是頭回萬歲爺親一個女子,叫人以為是懲罰吧?
里頭康熙深吸口氣,再怎么看,都沒看出方荷裝模作樣的痕跡,尷尬之余大為不解。
這丫頭都二十三了,什么都不懂?
她又不是沒在乾清宮值過夜,宮人們之間哪怕稍提幾句,這男女之事她也應該了解……康熙突然想起梁九功曾經拿來打趣的話。
梁九功說,值夜時旁的宮女都知道臉紅,只有方荷跟沒事兒人一樣。
她自入宮起,就叫徐嬤嬤嚴加管教,不會教她這些。
而方荷基本上窩在御茶房不挪窩,跟宮人們之間的關系也淡,也不會有人告訴她這些。
所以……康熙頗有些見了鬼的無奈感,所以這丫頭二十三了,一門心思想著生崽,卻不通人事?!
跪在地上的方荷心腸也打鼓呢,擔心太假。
她當然懂,懂得不能再懂了。
但她也曾有新手時期,饞男朋友身子,卻苦惱于兩人都沒有經驗,怕疼,又怕拒絕多了會傷男朋友的心。
學長的心可是很貴的,裝著好多優質兼職機會呢!
感謝當時跟她一起打工的耿舒寧,那家伙看著她,格外不可思議。
“你長了這么張臉,還好意思發愁?我們這種濃顏系的都還沒發愁呢。”
耿舒寧教她:“就你這清純模樣,你只要放空了腦子裝傻,旁人肯定都信你是傻子。”
“那不就好操作了嗎?你就傻乎乎地表示拉小手親親嘴開始跟對方學,對自己一手往喜歡的女子身上涂抹顏色這事兒,是個男人都得英斷瘠薄,化身永動機。”
“你要是不想,再傻一點對你而言又不難,只要你裝出怯生生的害怕模樣,想到有機會能成為你的領路人,對方就是自宮也舍不得對你來硬的啊!”
方荷發誓,當時若不是想從耿舒寧那里得到解決辦法,高低得捶她頓狠的。
但不得不說,耿舒寧教她的繁多花樣兒在這種事情上,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她的那啥生活質量一直很高。
甚至換了更成熟的男朋友后,還叫她懂了更多花樣……
方荷回過神來,捂著嘴小聲哭起來,她不想繼續被狗咬,就只能做一個好怕怕的傻子。
但康熙并不是個會輕信別人的。
他將方荷拉起來,攬她坐在軟榻上,意味深長且一本正經地捏捏她的臉頰。
“你不是惦記著夫妻之間的逍遙快活?朕親你,就是讓你明白,朕也能叫你快活。”
方荷:“……”求求了,您可穿條褲子吧!
可她面上半分不見變化,依然像心直口快又委屈的傻子。
“可您這不是親,是咬……”后頭的話,被腰間突然用力的臂膀給打斷了。
她驀地換了驚慌神色,“不對,我好像聽額娘說過,只有夫妻……兩口子才能親親,然后很快就會有崽了。”
康熙:“……”他還什么都沒干呢!
這中間,大概省略了筒子河那么長的距離。
她呆呆地低頭,撫上自己的肚子,喃喃道:“可奴婢是宮女,要是有了崽,豈不是只能給娘娘們養育……”
康熙心底倏然一沉,愈發懷疑方荷是真不懂還是在裝模作樣。
這是在跟他討要位分?
只不待康熙繼續試探,方荷汪地哭出聲來,哭得特別慘。
因為被康熙攬著動不了,只能掐大腿,怎么比掐腚還疼!
“奴婢都說了,不想伺候,不想伺候嗚……就是不想自己的孩子成了旁人的,要是那樣,奴婢還不如死了算了嗚嗚……”
“萬歲爺您后宮那么多娘娘,您親奴婢作甚,說好叫奴婢給您辦差的哇……”
她哭得愈發真情實意,這人都動嘴了,離吃了她還遠嗎?
那就更不可能放她出宮了。
還沒等她努力完,她想走的那條路就徹底堵死了。
她再沒機會做咸魚,往后只能留在宮里,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卷王……
眼看著方荷越哭越崩潰,康熙心下的懷疑無以為繼,只得將她抱在身前,撫著她的背低聲哄。
“不許胡說八道,親一下是不會懷身子的。”
方荷哭聲一頓,像是松了口氣的模樣,“那得親幾下啊?”
康熙:“……”
她緊張地扭蛄著想要下去,啞著聲兒嘟囔,“算了,求萬歲爺以后別親奴婢了,奴婢保證好好當差還不行嗎?”
康熙額角青筋又起來了,他怎么告訴這小宮女,親幾回也不會有崽,還得干點別的。
要是她再好奇上頭,問還要做點什么……康熙越想,渾身越緊繃,身上還坐著個不安分的,不由得用了力氣箍住著這混賬。
他咬牙低喝:“別動。”
還沒出京城呢。
再說大白天的,他要幸了她,回頭傳出去,這丫頭別想活了。
“您的龍袍硌得慌。”方荷眨眨眼望向康熙,睫毛上的淚滴掛不住,滑落腮上。
以前她這樣的眼神,男朋友可是恨不能心都掏給她的。
可康熙見了,只覺得這混帳可憐得想叫人把她揉進骨子里。
他喉結不自覺滾了滾,閉上眼定了定神,松開手叫方荷下去,不自在地蹺起二郎腿遮住異樣。
“你先回自己馬車上,沒有朕的吩咐,不必來皇輦上伺候。”
方荷都沒行禮,像是身后有狗攆一樣,幾下粗魯擦掉腮上的淚,趕忙往外跑。
梁九功已經對這祖宗沒話可說了,只當沒看見方荷哭腫的雙眼,笑瞇瞇叫李德全引著方荷去自己的馬車上。
叫人看見了也無妨,只當差事沒辦好叫萬歲爺訓了一頓就是了,反正有他梁九功看著,也沒人敢造次。
等人下了皇輦,梁九功這才小心翼翼進去伺候。
他進去時,見康熙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溫茶,還嫌不夠,又自個兒斟了一杯灌下去,便小聲問——
“萬歲爺,等出了城門,奴才叫敬事房安排……”
“放肆!”康熙冷冷看他一眼。
要是他起了念,方荷不愿意伺候床榻,康熙絲毫不介意叫她滾出去,立馬換個識趣兒的過來伺候。
作為皇帝,他從來都不是會委屈自己的人。
但被沒做錯事兒的方荷勾起欲念,再找旁人來瀉火……那跟只有交配本能的畜生有何區別?
梁九功瞬間明白過來,自個兒說錯話了。
主子爺自控力向來強大,絕不會做屈于欲念的事兒。
他趕忙給自己一巴掌,“奴才蠢笨,說錯了話,回頭就自去領罰!”
康熙闔眸片刻,勉強壓下渾身的躁意,若有所思看向梁九功。
“你去令人教那混帳通人事,朕不想再聽她捧著肚子嚷嚷。”
“若是辦好了,這頓打朕給你記著,要是被人知道,你就準備躺著到承德吧!”
梁九功:“……”您還不如直接賞奴才一頓板子算了!
第40章
梁九功簡直愁得想跟方荷一樣, 哭著跑出去。
找尚寢嬤嬤教導方荷倒不是難事,可在外頭不比乾清宮,到處都人多眼雜的,想瞞過人太難了。
除非到駐蹕之所, 夜深人靜的時候不許到處走動, 倒還好操作些。
可一來那小祖宗心思不定, 能不能好好學是一回事兒,二則誰知道萬歲爺什么時候就叫人回來伺候?
萬一還沒到駐蹕之所, 皇上就忍不住把那小祖宗弄了來,他這頓打跑得了嗎?
倒不如干脆一頓板子,叫他躺到承德呢。
雖腚疼, 好歹疼得踏實。
但梁九功心里腹誹,面上半點不樂意都不敢表現出來。
他又不是方荷,在皇上跟前沒那么大面子。
當然, 梁九功也清楚, 御駕后頭到底還跟著太后和好些娘娘呢。
如果叫那些娘娘們知道萬歲爺的心思, 說不準這口肉還能不能好好叫萬歲爺吃進嘴里。
他咬牙,頭一日沒動作, 等車駕行至遵化行宮, 這才叫尚寢嬤嬤夜里過去教方荷。
尚寢嬤嬤到方荷所在的梢間時,方荷正鼓著腮幫子吃宵夜。
春來和魏珠都在, 三個人搶著吃倒也格外有趣,一個個都吃得松鼠似的,嘻嘻哈哈好不熱鬧。
見尚寢嬤嬤進來, 魏珠差點沒叫點心噎著,捶著胸口,下意識震驚看向方荷。
倒是春來, 臉頰微微泛紅,卻眼神閃了閃,將魏珠生拉硬拽出門,去門外守著。
春來早知道,以姑娘在萬歲爺跟前的恩寵,定會有這一天。
到時候,她和魏珠也許就是姑娘得了封位后的大宮女和大太監,非常有自覺性。
方荷對內務府二十三年才重新送來的這位李嬤嬤還算熟悉,畢竟都在交泰殿后頭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李嬤嬤出身李佳氏,聽聞先前曾是景仁宮的三等宮女,康熙念著生母,叫她在內務府尚儀局教宮女們規矩。
如今來御前尚寢,倒也說得過去,畢竟如何伺候主子爺,也算規矩之一。
可能是在內務府待了好些年,李嬤嬤看起來比先前那位廖嬤嬤嚴肅得多,眉心有很明顯的川字紋。
方荷不敢造次,從床上溜下來給她蹲安。
她只當什么都不懂,含笑問:“這是吹的什么風?怎么把嬤嬤您吹我這兒來了?”
李嬤嬤表情有些微微僵硬,實話說她也不知道是什么風,大概是邪風吧。
梁總管突然找到她,要她跟做賊一樣避開人過來,不許叫人看見。
什么時候伺候萬歲爺這么見不得人了?
更不用說,梁九功還要她來教一個二十三歲的老宮女人事。
都這把年紀了還啥也不懂……這要是生出皇嗣來,能聰慧得起來?
梁九功還千叮嚀萬囑咐說:“嬤嬤就把方荷當祖宗哄著,可千萬別用對其他宮女兒那一套,一個弄不好逼急了眼,她指不定能翻天,咱家都只能供著!”
梁九功不敢妄議主子,可他供著,那不就是被皇上放在心尖兒上的人物么?
李嬤嬤原本還不明白,如果方荷這么能,早十年干嘛去了。
既然前頭沒能承寵,這到底是怎么成了祖宗的?
這會子見到方荷,她突然明白過來,這位姑娘的骨相還有氣場著實妙極。
旁人可能看不出來,但尚寢嬤嬤干的就是挑選美人的活計,甭管方荷有沒有劉海,只從頭骨,眉眼和下頜一掃,就知道她骨相極好。
所謂美人在骨不在皮,加之方荷說話時的聲兒柔而不媚,身上卻帶著股子旁人沒有的靈巧勁兒,不怪能得萬歲爺青睞。
至于前十年……李嬤嬤也知道徐嬤嬤的存在,心想可能是被壓著,才長開吧。
她心下積極了許多,聽了方荷的話,習慣嚴肅的臉上,不自然地露出個笑,親自將方荷扶起來。
“梁總管吩咐,叫我過來教導姑娘該如何伺候萬歲爺,姑娘這會子可有空?”
方荷:“……”她說沒空,李嬤嬤能走嗎?
她眨眨眼,恰到好處地露出幾分迷茫神色,側身請李嬤嬤上座。
“先前老祖宗和太后都夸過,說我挺會伺候的,可是我哪兒沒做好?”
方荷實在做不到心神意會后立馬羞紅臉,她可是看片兒都不會臉紅的主兒,只能繼續裝傻子。
李嬤嬤噎了下,干笑:“我既做著尚寢的差事,教姑娘的,自然是伺候萬歲爺就寢的本事。”
方荷心想,那您可能還真不如我本事多。
她一臉嚴肅盤腿坐了,沖李嬤嬤點頭,“您說,奴婢也想更周全些伺候好主子爺,您只管說便是。”
李嬤嬤臉上的笑又有點僵硬。
按理說往常這時候,她應該先掏出避火冊子來,直接教人該怎么取悅皇上。
可梁九功最后走之前,還給了她一個叫人摸不著頭腦的吩咐,要她從親嘴兒開始教。
李嬤嬤在心里沒少罵,親嘴兒有什么好教的,那不是有嘴就會嗎?
她輕咳幾聲,硬著頭皮笑道:“姑娘當知,男為陽,女為陰,這陰陽和合,便需陰陽氣息流轉,親吻便是此意……”
方荷:“……”還能這么解釋?
就不說舌尖蹦迪的事兒了,你哪怕說一句張嘴伸舌頭呢,她也沒辦法繼續裝傻。
這會子,她只憋著笑,眼神迷茫著慢吞吞點頭。
李嬤嬤很懷疑,“姑娘懂了?”
方荷這回點頭干脆得多,“懂了,氣息流轉,人有七竅嘛,除了放屁都可以對不對?”
李嬤嬤:!!!
她不自覺緊了緊手里的帕子,深吸口氣。
“算了,姑娘只需要記著,男為陽剛,皇上更是天乾獨斷,女子陰柔,只需貞靜順從萬歲爺的意思便可。”
方荷在心里撇嘴,那跟死魚有什么區別?
怪不得康熙活兒不好,感情也沒人給他提升的空間,全練演技去了唄!
李嬤嬤見方荷垂眸,露出乖巧聽話的模樣,心下放松了不少,這才取出一本避火冊子,交到方荷手里。
“陰陽和合之事,雖是男子做主,可姑娘當知男女之間有何不同,才能知道該怎么伺候……”
方荷一看有小黃圖可以看,來了興致,隨手翻開冊子,噎了一下,萎了。
不是說古人開起車來,雖然隱晦,卻格外活色生香嗎?
這臉都空白,人也都穿著一層層衣裳,在各種地方擺出猥瑣姿勢的……是避火圖?
不要逗她好嗎?要是看這個能通人事,她估計一輩子都能做個‘傻子’。
她壓著困勁兒,勉強聽李嬤嬤說話。
總結一下,大概就是男人頂呱呱,天天帶著棍子行走,皇上更不得了,晃蕩著龍棍。
皇上看誰不順眼……不是,看誰順眼了,就給誰幾棍子,這叫雷霆雨露,疼也得受著,盡量表現出享受的意思,萬不可沖撞了皇上。
呸!
不能沖撞人家,只能叫人家沖撞她?
她怎么就非得那么賤得慌呢。
李嬤嬤一口氣說了兩刻鐘,遲疑了下,再次問方荷。
“我說得夠清楚了吧?”
方荷悲切點頭,“再也不能更清楚了,雖然奴婢從來沒挨過棍子,也怕疼,但奴婢憑著一腔忠心,也能保證,到時候哭也笑著哭!”
李嬤嬤:???
李嬤嬤腦仁兒有點疼。
她只做了三年宮女,就被分到內務府做姑姑,因為規矩嚴,到了年紀被人尊稱一聲嬤嬤,待她都帶著幾分敬畏。
在她手里,就從來就沒有教不好的宮人,可從方荷屋里出去后,一路回自己住處,李嬤嬤都有些恍惚。
她該教的都教了,可……她寧愿自己什么都沒教,一想到方荷要侍寢,她眼前都有點發黑。
梁九功就在她屋里焦急等著呢,見李嬤嬤進來,趕忙迎過去。
“怎么樣了?”
李嬤嬤遲疑了下,“要是不能罰……要不,再給我幾日功夫?”
梁九功跺腳,“哪兒還有功夫啊!”
這兩日,皇上雖然只字未提,可瞧他的眼神,分明帶著詢問。
想必是想見那祖宗,又怕她在御前噎得人下不來臺。
他算看明白了,反正萬歲爺不可能罰方荷,他差事都辦了,也實在不想挨頓打啊!
李嬤嬤無奈了,指指自己的腦門兒,“可這位姑娘她……這兒怕是有些不同尋常人一樣啊!”
“我說陰陽流轉,她能聯想到放屁上去,我說男女不同,她說自個兒怕挨棍子,我叫她知尊卑,她跟我說可以笑著哭……”
梁九功表情麻木,他怎么一點都不意外呢,是那祖宗能干出來的事兒。
他抹了把臉,“明兒個萬歲爺祭拜完皇陵,就啟程往宣化去了,明兒個晚上,你再過去一趟,務必要教明白了!”
李嬤嬤心底沉甸甸的,有些懷疑自己能不能做到。
她從來沒這么不自信過。
可對上方荷那雙透露著坦誠和認真的眸子,罵也罵不出來,罰又不能罰,她是真沒招了。
即便兩人行事都格外隱秘,他們這邊說話的功夫,太后所在的后殿,烏云珠也從行宮的小太監這里買到了消息。
前一日,烏云珠就在鳳駕上看到方荷眼睛紅腫回了自己馬車,其他人也好些看到的。
確實沒人多想,都以為方荷是被皇上罵哭了,攆回去的。
誰也不會關心方荷到底犯了什么錯,反正事不關己,幸災樂禍還來不及呢。
太后聽聞后,到底沒忍住心底的關切,還是叫烏云珠盯著方荷那邊,怕底下的宮人和太監們因為方荷‘失寵’欺負她。
卻沒承想,能聽到尚寢嬤嬤去找方荷的消息。
烏云珠笑道:“看來萬歲爺是真對姑娘上心了,這是打算臨幸姑娘呢。”
“往后您也不必擔憂與姑娘往來會給她添麻煩,等姑娘進了后宮,您有的時候好好跟她親香。”
太后聽得臉上帶笑,微微頷首,“有道理。”
“不過說起來,這孩子也真是可憐,都二十三了還什么都不懂,跟我當年何其相似,可惜烏林珠再沒機會幫她了。”
烏云珠沒吭聲。
因為世宗對格格不喜,被太皇太后逼著圓房,召幸時,自然也不會多溫柔。
雖然臨幸次數不多,也叫主子吃盡了苦頭。
當年已經出宮的烏林珠知道此事后,立馬遞了帖子進宮看望太后,給太后帶來了好些精致又詳細的避火冊子,還有些取悅自己的物什。
怕太后會害羞不好意思學,烏林珠甚至避開人,仔細跟她說道其中的微妙,好叫太后能在世宗來坤寧宮時讓自己更舒坦些。
如果不是烏林珠的幫助,太后對那檔子事兒怕是只會留下噩夢一般的回憶。
她回憶著過往,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對烏云珠道:“皇帝也不是會心疼人的,這女子破瓜怕是好受不了。”
“幸虧咱們還沒走出去太遠,勞你辛苦一趟,騎馬回宮把我藏起來那些冊子拿來,給方荷送去,好歹別叫她受太大的罪。”
烏云珠比太后小七歲,是北蒙后來特意送過來的,連名字也是根據烏林珠的名字改的。
她騎術跟大部分北蒙女子一樣非常好,年紀也能支撐往返不成問題,見太后確實擔憂,便應下了。
“后日啟程,奴婢明兒個一大早就往回趕,快的話,晚膳之前就能回來。”
太后笑著催促:“那你快去睡,咱們年紀都不小了,明日奔波一日,睡不夠怕是也難受。”
等烏云珠出去后,太后臉上的笑倏然落了下來。
她起身行至窗前,推開窗戶,淡淡看著方荷所在的方向出神。
盤算著時候,北蒙那邊應該安排好了,趁著烏云珠不在,她也該給對方送信了。
無論方荷想留下還是想走,太后都希望,那是方荷自己的選擇。
御駕在遵化停留了兩日,六月初七繼續啟程,一路往宣化,也就是張家口那邊去。
只是剛行出去兩日,京城就快馬加鞭送來了六阿哥夭折的消息。
與噩耗一起傳來的,還有德妃哭暈后,被發現有了近三個月的身孕一事。
慈寧宮也派人傳消息說,萬琉哈答應跟著蘇茉兒一起禮佛的時候嘔吐不止,查出了三個多月的身孕。
魏珠聽了,在馬車上咂摸了下嘴,春來在馬車里輕嗤。
方荷知道他們為何如此,后世不排除懷孕初期因為各種情況發現不了的情況。
可在宮里,太醫都是半個月請一次平安脈,不可能發現不了,除非特意隱瞞。
尤其永和宮,太醫天天駐扎在那兒,德妃據說哭暈了好幾回,怎么可能一無所知。
不過是怕皇上因喪子之痛過于悲傷,恰到好處地把消息傳過來,安慰皇上罷了。
方荷跟李嬤嬤一直打馬虎眼,即便烏云珠偷偷給她塞了很多香艷火辣的避火冊子,她也面不改色只當八卦冊子看。
也不知道梁九功和李嬤嬤信不信,反正一直沒叫她去御前伺候。
但方荷在馬車里,透過簾子,能頻頻看到惠妃、容妃、安嬪和謹嬪她們帶著宮人去皇輦那邊,面上都帶著如出一轍的喜色。
停下扎營休息的時候,來來往往的宮人和太監臉上也都帶著恰到好處的吉利勁兒。
總之,無論真假,都只能看到喜悅,半點看不出宮里夭折了一個阿哥。
方荷一想到,自己要在這樣的環境里過一輩子,可能也要成為這些假面其中的一員,心里就有股子說不出的憋氣。
像上輩子剛意識到,爸爸和媽媽都愛他們的伴侶,孩子,父母,獨獨不愛她這件事時的感覺。
可她真能做得到嗎?
想到自己也有可能面臨自己的孩子夭折,她就有些喘不過氣來。
扎營后,宮人們吃得大部分都是鍋盔餅,特別硬,最多打獵后熬些骨頭湯泡著吃,滋味兒并不算好。
方荷卻努力往嘴里塞餅,想填飽肚子,把那股子憋屈給擠出去,她會努力不叫這種事情發生。
在她快吃撐的時候,李德全過來了。
他笑道:“姑娘,萬歲爺請您去皇帳說話。”
方荷硬是把最后一口餅和小半碗湯給干掉,這才洗漱了一下,跟著李德全走。
還沒到皇帳之前,李德全拐著彎兒提醒方荷,萬歲爺心情不大好,叫方荷盡量說些好聽的,千萬別惹皇上不痛快。
方荷心道,要是他心情很好,她反而不敢招惹了呢,孩子沒了也不在乎,誰敢得罪猛于虎的畜生啊!
進門后,方荷發現,皇帳內燈火通明,康熙坐在處理政務的御案前,頭也不抬地在寫什么。
她吃撐了,腦子轉不太動,更沒什么心情充當活躍氣氛的百靈鳥,慢吞吞行至一側。
看硯臺里墨不多了,她輕輕走過去,開始研墨。
康熙只淡淡看她一眼,便繼續全神貫注在筆下的宣紙上。
方荷偷偷看了眼,他在抄《往生經》,而且不止一份,旁邊已經落了一沓,少說也有幾十份。
方荷心里的厭煩稍稍壓下去些,專心致志研起墨來。
哪怕她從閨蜜口中得到的許多野史八卦,叫她對德妃不感冒,也沒見過六阿哥,這不妨礙她對一個孩子的憐憫。
生在皇家,也不知是那孩子的幸還是不幸。
等到最后一遍《往生經》抄完,康熙放下筆,將宣紙仔細疊了,叫了梁九功進來。
“這七七四十九遍經文,叫人送到慈寧宮大佛堂供奉,請薩滿放到小六的棺槨中。”
梁九功躬身接了,小聲應嗻,趕忙轉身出去。
康熙這才看向方荷,平和笑著問她:“這幾日吃用得如何?倒是沒見你再長肉。”
方荷乖巧準備回話,結果一張嘴就先打了個嗝,瞬間臉色漲紅,這個她是真沒料到。
康熙倒是被逗笑,不用回答他也知道答案了。
方荷訕訕摸了摸鼻子,“奴婢吃得不少,只是比宮里活動量大一些,所以沒長肉。”
“你不是一直在馬車上?”康熙繞過屏風,坐在靠近窗口處軟榻上,問跟進來的方荷。
她心下一轉,小聲解釋,“李嬤嬤吩咐奴婢仔細看她給的冊子,奴婢始終不得其解,少不得就按著冊子里的姿勢擺好,想理解的更深一點。”
起碼不是現在,現在她真的不想侍寢。
等康熙明白過來,方荷看的是什么冊子,又是如何自己擺出那副姿態的,沉默了。
他這會子倒沒什么風月心思,只哭笑不得地點點方荷。
“那你好好看,著實看不明白,等以后朕有功夫了,親自教你!”
方荷:“……”你兒子都還沒過頭七呢,開什么車!
她不吭聲。
外頭李德全瞅著空檔,把康熙還沒用的晚膳給擺上了。
方荷跟出來伺候,打眼一看,哪怕吃撐了,還是沒忍住吞了吞口水。
人跟人之間實在是不一樣,她只能喝骨頭湯吃鍋盔,這位爺出行在外也一頓飯十幾道菜,雞鴨魚全有,色香味俱全。
她酸溜溜地想,也不怕撐死自己。
但她很快發現,李德全在一旁侍膳,一筷子都沒往葷菜上伸,夾得全是素菜。
連湯也棄了雞湯,只盛了一碗文思豆腐湯,方荷仔細看了眼,里頭并沒有火腿。
這叫方荷如鯁在喉的郁結又消散了點,看來六阿哥夭折,他也不是不難過。
她不是替別人打抱不平,只是覺得康熙能做個人,往后哪怕只能留在宮里,日子應該也沒那么難熬。
用過膳后,康熙叫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了方荷在跟前,站到了簾子邊上,掀開明黃色的幔簾,還有一層素紗。
方荷:“……”外頭就算有火把,也只有護衛可看,這是瞧什么呢。
康熙面對著窗口,聲音淡得像是隔著好幾層紗。
“你剛才進門時那眼神,是不是覺得六阿哥夭折了,朕竟還跟沒事兒人一樣,不配做個阿瑪。”
以往這小混賬的話特別多,可今兒個自打進門,她就沒說幾句話,橫不能是撐著了。
方荷回憶,她進門時,這位爺不是沒抬頭嗎?
她只道不敢,卻換來康熙一聲輕笑。
“行了,朕又不是你,你那點子心思朕一眼就能看穿,可朕是皇帝,如若朕對外流露出悲慟,這出行的一行人就能哭喪給朕看。”
方荷想想那個場景,突然覺得有點冷。
那還是算了,人就是這樣,矯情完了,還是更愿意看別人笑,不愿意看別人哭。
康熙卻又慢悠悠道:“但朕確實也沒那么難過,甚至還有些欣慰。”
方荷瞪大了眼,啊?
欣慰走了一個來了倆嗎?
康熙只是心里有些說不上難過的情緒,想有個人說說話。
“離宮之前,朕去看過小六,他竟跟你一樣,親口跟朕說,他想離開宮里。”
先前康熙一直不敢太關心胤祚,只怕感情多了,悲極傷身。
胤祚每回看見他,都特別乖巧,像什么都懂似的。
那孩子打懂事起就聰慧,哪怕從生下來就沒舒坦過幾天,卻從無抱怨。
太醫已全然沒了辦法,胤祚完全靠參湯吊著性命,連喘氣都艱難,眼神卻一直望著外頭。
康熙問他看什么,他連哭都不敢哭,只靜靜地流淚。
他怕德妃難過,在康熙手上寫字。
他告訴康熙:“汗阿瑪,兒臣不想再留在宮里了,我想放風箏,想吃宮人們說的小吃,想看看…太監們說的天橋……”
“兒臣……如果有下輩子,兒臣不想生在皇家,只想做普通人家的皮猴,汗阿瑪,做懂事的孩子好難受……”
……
康熙平靜看著夜色,“如今,他得償所愿,朕盼他投個好人家,能跟普通孩子一樣長大成人,娶妻生子。”
方荷漸漸反應過來,康熙不需要她說話,只是想有人聽他說說這些無人在意的惆悵。
但莫名地,在他低沉的訴說中,她一整個白日只見人笑,不見人哭的憋氣漸漸散了個空。
她抬頭注視著背對她的身影,聽他對著夜色,緩緩念《往生經》。
這一刻的康熙,比她所見過的任何時候都要溫柔,幾乎叫人產生就如此陪伴他一輩子,也還不錯的念頭。
但很快,康熙念完了經,扭頭吩咐:“叫人提水進來,朕要沐浴。”
“你歇了好幾日了,這幾日朕不會召幸妃嬪,你留下伺候吧。”
方荷:“……”
她帶著社畜專屬的麻木,收起自己一剎那的動搖,出去叫人提水,還叫了梁九功和李德全爺倆進來伺候。
既然都茹素了,她這塊肉就別往狗老板面前湊了,還是先心疼心疼自個兒,大晚上站著該怎么睡是好。
好在康熙倒是沒狗到家,親都親過了,康熙還不至于跟對待普通宮人一樣。
他對方荷道:“你在軟榻上睡。”
梁九功伺候著主子更衣,李德全很快就叫人進來,在軟榻上鋪好了被褥。
等熄了燭火,只留下皇帳門口一盞燭臺,兩人躺下,在黑暗中安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康熙突然開口,“如果此行回去,你還想出宮,朕……會考慮,但朕想讓你留在身邊,陪……”
他話還沒說完,方荷的小呼嚕就打起來了。
沒辦法,早過了她該睡覺的點,她吃撐了以后困著呢,完全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
聽著規律的呼嚕聲,康熙像懷疑她什么都不懂似的,不可置信地翻身坐起,無聲行至方荷面前,彎腰去看。
方荷側躺著,一手托腮,一手攬著被褥,抬著腦袋,睡得小嘴兒微張。
呼嚕打了幾聲,還咂摸咂摸嘴,蹭蹭被子,不過片刻又繼續打呼。
康熙運了運氣,雖然比她醒著的時候順眼多了,可他平靜了幾天的心緒卻又有些不穩,恨不能揪她起來,摁膝蓋上打頓手板。
他無聲呵了一聲,既然沒聽見,那也就不算他開了金口。
這可是她自個兒錯過的,有機會抓不住,就怪不得他了。
翌日,方荷被春來推醒。
春來看方荷的眼神特別微妙。
方荷擦了擦唇角,沒有口水啊。
她小聲問:“怎么了?”
春來委婉道:“主子爺吩咐,叫您往后且不必練那些冊子了,說是怕累著姑娘,再打呼嚕打一晚上。”
方荷:“……”
好的,繼暈妝之后,在康熙面前打嗝,這還打呼嚕了,簡直不能更好了。
說不定再多吃點,集齊放屁磨牙一條龍,就算她哭著喊著要留下,這位爺都要嫌棄呢?
這不比她費勁巴拉想臺詞哄人來得輕松得多?
反正只要她不尷尬,尷尬得就是別人,方荷一臉什么都沒發生過的表情洗漱。
等用膳的時候,她正想問梁九功自己該怎么用早膳,康熙便叫她到跟前。
他指了指放在一旁的葷食并一罐子瘦肉粥,還有幾碟子小菜。
“你就在這兒吃。”
方荷遲疑了下,不得不說,昨晚被社畜打散的動搖又有點復發,不怪她太墻頭草,可……鮮蝦餃子,蟹黃燒麥誒!
這東西御膳房都買不著,她最愛海鮮,都一年多沒吃到了!
可她還是宮女,這合適嗎?
康熙吃著素春卷,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昨兒個得虧沒叫你侍膳,否則你那口水都能掉御膳里,就別抻著了。”
方荷:“……”有道理,那她不客氣了!
她坐在李德全搬過來的兀子和小矮幾旁,先朝蟹黃燒麥狠狠一夾。
迫不及待塞進嘴里的那一剎那,不夸張地說,方荷眼淚都差點掉下來。
順滑又柔軟的濃郁香氣,絲絲縷縷在唇齒間炸開,與格外有嚼勁的燒麥皮交織在一起,她舌尖都好像沾染了清甜鮮香,恨不能叫她一塊兒吞下去。
一屜燒麥總共六個,方荷只用幾分鐘就解決了個干凈。
她意猶未盡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眼空蕩蕩的籠屜,眼神轉向放在素白蓮紋盤中的鮮蝦餃。
可能是怕康熙胃口不好,一個個都做成了元寶模樣。
雖不是水晶皮,可皮特別薄,呈半透模樣,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小蔥和完整蝦仁,還有點橙色。
她咬開后,就發現,是浸潤了肉泥油脂的胡蘿卜,有種甜滋滋的渾厚香氣,伴隨著小蔥的香,反而更激發了蝦仁的鮮美。
還有瘦肉粥,放得竟不是豬肉,是牛肉,顆粒分明,米也軟糯,伴著流油的咸鴨蛋黃……
康熙剛就著酥脆的春卷喝完一碗粥,只聽梁九功說了幾句話的功夫,一扭頭,愣住了。
總共不過一刻鐘,一整屜燒麥,八個蝦餃,小兒腦袋那么大的罐子,整一罐子肉粥……哦,還有六塊咸鴨蛋,一碟子八寶醬菜,全空了。
那咸鴨蛋的盤子干凈的,連蛋黃油都沒留下一丁點。
康熙:“……”她舔碟子了?!
方荷似是發現了康熙的震驚,不好意思地捂著肚子解釋。
“我是用粥沾了蛋黃油,倒進碗里喝的,御膳房的手藝實在是太好了,哈哈,哈哈哈……”
她吃完也反應過來有點夸張了。
可這些日子她自己睡,都還有一頓宵夜的,春來和魏珠都跟著一起吃,倆人胖了不少。
她偷偷做瑜伽,沒長多少肉。
可昨晚睡在皇帳里,不用她站著就燒高香了,哪兒敢提宵夜的事兒。
估計春來沒推她,再過半刻鐘她差不多也該餓醒了,夢里都在啃點心呢。
康熙定定看她一眼,驀地笑了出來,好一會兒,才忍俊不禁道,“朕可算懂了。”
怪不得這小混賬過去當差不上心,也不愿留在他身邊伺候,這是月例和米糧都沒給夠,從來沒吃飽過吧?
如此,他好像更知道該怎么留下這小混賬了,倒是不用再苦惱她想出宮的事兒。
方荷滿頭霧水,試探問:“萬歲爺……懂什么了?”
康熙笑而不語,起身吩咐,“收拾一下,起拔,繼續趕路!”
方荷在后頭:“……”不是,就照你這不愛穿褲子的樣兒,有本事脫……說一半,有本事你倒是說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