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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方荷后悔, 特別后悔,上輩子沒聽卷王閨蜜的話,學一學繁體字。

    她上輩子確實很努力,但那只是為了生存。

    卷王閨蜜是學霸型真努力, 學啥都快, 她自認腦子沒那么好使, 心態(tài)也靠近學渣,更擅長跟別人看起來一樣卷的同時……忙里偷咸。

    而且她學東西有點軸, 比如小時候語文特別好,上學時候她英語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用漢語來標注,才能學進去。

    后來在熟悉英語后費勁巴拉改了這毛病, 為了后半輩子的好生活,狠卷了一把,把英語卷到六級, 就徹底滿足了。

    酒店也會接觸各種文字和語言, 可一定會有漢語或英語標注。

    繁體字的請?zhí)驼f明書都會有英語解釋。

    后來她還又卷了卷, 能聽得懂粵語,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非常無死角的勵志了, 打死不愿浪費功夫再多學。

    有那功夫多吃點好的, 躺沙發(fā)上看兩部肥皂劇不好嗎?

    結(jié)果現(xiàn)在,淪落到要以二十二高齡學幼兒園啟蒙課程, 可想而知會有多少人等著看笑話,悔不當初啊!

    康熙不用她伺候起身,叫方荷每天寅時(3點)起跟著五阿哥學認字, 等巳時(9點)再來御前伺候。

    春來知道后格外羨慕,“往后姑娘每天都能多休息三個時辰了!”

    方荷:“……”一大早起來念六個小時書叫休息?

    她明白為何古代人都短壽了。

    可腹誹再多,方荷還是不得不提早兩刻鐘, 捧著嶄新的《三字經(jīng)》,偷偷溜到龍舟二層最右側(cè)的小書房去上課。

    即便路上碰到的太監(jiān)和宮女,昨兒個就知道這會子捧著書的只有方荷,她也沒忘拿書擋著臉。

    要臉這種事兒就跟宮里的女子胸口疼一樣,比較彈性,只要她看不見,四舍五入等于沒丟臉。

    她還以為自己到得早呢,豈料一靠近五阿哥所在的小書房,就聽到里面?zhèn)鞒銮宕嗟暮浅饴暋?br />
    “叫你早點睡,你是不是昨兒又瞞著宜母妃夜釣了?叫先生看到你頻頻打哈欠,像什么樣子。”

    “坐好,叮囑你寫大字寫了嗎?《幼學瓊林》選段背了嗎?《聲律啟蒙》看了嗎?”

    “不是我說你,都叫你要注意些好好收拾書案,亂糟糟的你看著舒服是吧……”

    方荷在外頭頓住腳步,好家伙,這急促到幾乎不用喘氣的動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誰。

    沒辦法,誰叫她有個以雍老四為事業(yè)偶像的閨蜜呢。

    聽崽版雍正念叨弟弟,方荷在外頭都替五阿哥魂飛天外。

    這哪兒像是兄長,分明是多了個兒爹!

    雖然頭皮發(fā)麻,可方荷唇角卻不自覺浮現(xiàn)出一抹姨媽笑。

    比起看似溫和好脾氣的康熙,實際上方荷對雍正更有好感。

    歷史上對雍正的評價多是冷酷刻薄,但被耿舒寧掛在嘴邊念叨多了,她也清楚這是個更看重效率,只要對了脾氣比誰都偏心的潮酷暖男,可比他爹好琢磨多了。

    正笑著,里頭七歲的胤禛話音一轉(zhuǎn),斥責更加嚴肅——

    “誰在外頭?鬼鬼祟祟作甚?進來!”

    方荷趕緊收起笑,擺正心態(tài),雙手捧著《三字經(jīng)》,嚴格按照奉者當心的儀態(tài)恭敬走進去,蹲身給兩人行禮。

    “奴婢方荷,請四阿哥安,請五阿哥安。”

    被念叨了快一盞茶的五阿哥胤祺猛地跳起來,搖頭晃腦地撫掌。

    “哎呀,汗阿瑪送給我的學生來了,四哥我就不耽誤你了啊!”

    他就差把快滾倆字刻臉上了。

    但胤禛沒放在心上,瘦小的身板挺得筆直,穩(wěn)坐不動。

    他上下打量方荷一番,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似康熙那般敲敲矮幾。

    “你多大了?跟小五學什么?可有基礎(chǔ)?”

    方荷利落回話:“回四阿哥話,奴婢二十二歲,跟五阿哥學《三字經(jīng)》……只會讀頭一句。”

    本來她還想說會其中一些句子,畢竟后世好些人都掛在嘴邊。

    可思及昨天在御前的羞辱,她只低著頭將謙遜進行到底。

    寧愿被人以為不識字,也不能再掉鏈子,越謙遜,后頭學起來……她說不定還能以聰慧程度驚艷旁人一下。

    豈料胤禛并未產(chǎn)生方荷不識字的念頭。

    他甚至在方荷的眼角余光中,瞪圓跟康熙如出一轍的丹鳳眼,露出點七歲該有的姿態(tài),呆愣了片刻。

    好一會兒他起身,欲言又止看了胤祺一眼,一言不發(fā)往外走,顯然連感嘆都覺得浪費唾沫。

    一個二十二才學會一句《三字經(jīng)》的宮女,跟三百千勉強念通順的胤祺學……這倆人能學出什么來?

    他這不說話,比念叨的侮辱性還強。

    方荷剛把門關(guān)上,胤祺才想明白其中關(guān)竅,從凳子上猛地跳下來,臉上的肉都跟著顫了三顫。

    “四哥是不是瞧不起我,覺得我朽木不可雕,懶得跟我廢話?”

    方荷:“……”您挺有數(shù)的。

    胤祺跟個牛犢子似的氣咻咻往外沖。

    “不行,我要好好跟四哥掰扯掰扯,你這么大年紀不識字又不是我的錯,我受不了這個侮辱!”

    方荷:“……”你清高,你禮貌嗎?

    馬上就到康熙規(guī)定開始晨讀的時辰,等先生進來看到五阿哥這么鬧騰,她指不定也要挨罰。

    她趕緊擋住還沒開始留頭的王八辮兒壯崽,嘴上特別溫柔地勸。

    “四阿哥如此心疼五阿哥,肯定不會羞辱您的,應該只是尊師重道,要在先生過來之前回去念書。”

    “先生馬上就要來了,您要不先讀書?等以后先生夸您的時候,五阿哥就可以拿事實說話,驚艷四阿哥了。”

    胤祺撓了撓腦袋頂?shù)牧伛R蓋頭發(fā)束,噘著嘴坐了回去。

    “驚艷他作甚,爺又不是姑娘,等爺回京開始學騎射,有羞辱他的時候,哼!”

    方荷表情微妙地看了眼他碰到桌沿的小肚子,行吧,你高興就好。

    說是跟著五阿哥學認字,她也不敢耽誤五阿哥的學習,只準備在五阿哥讀書的時候,拉虎皮請教先生通讀一遍《三字經(jīng)》。

    后面她可以自己對照著認字,記住繁體寫法。

    應該用不了多少時間,但也不能叫人高估自己太聰明,用來拖延的時間,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嘿~

    可胤祺不這么想,他昨兒個晚膳前就得到消息了,自己的功課根本就沒背,也沒夜釣,一晚上都在興奮要怎么做先生。

    一大早他就吩咐身邊的小太監(jiān),去跟先生說汗阿瑪有吩咐,就等著方荷過來呢。

    本來先生就怕路上還上課,會叫好不容易才學會三百千的五阿哥厭學,特地放慢了教導的速度。

    如今也不攔著他狐假虎威的玩鬧,反倒認可皇上溫故而知新的想法,根本就沒往小書房來。

    所以,方荷剛捧著書準備往角落里坐,就瞧見胤祺吧嗒吧嗒走到先生常坐的位置,‘啪’一聲拍響戒尺,嚇了她一跳。

    胤祺不滿看著她,“磨磨蹭蹭作甚,還不過來行拜師禮?”

    方荷:“……”你認真的?!

    “快點,你也說了,小爺?shù)盟母缃虒В莶幌虏恢饚熤氐乐叄俨贿^來,小爺要罰你的……”他頓了下,想起方荷沒有哈哈珠子,話音一轉(zhuǎn),“小爺就打你手板!”

    方荷倒不介意給小孩子跪下,畢竟都身處這個朝代了,真有必要,就是奶娃子她也得跪。

    可她不愿意出去就叫人說,自己拜了五阿哥為師。

    五阿哥才六歲,這得多喪心病狂,才能狗腿到這份兒上啊?

    她心下一轉(zhuǎn),有些為難解釋,“回五阿哥,并非奴婢不知尊師重道,只是正兒八經(jīng)拜師,需得準備束脩,先生也要準備見面禮……”

    咱就是說,您準備好大出血了嗎?

    胤祺愣了下,他只想著過先生的癮了。

    方荷又道:“且拜師后,天地君師,師乃大義,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說法,奴婢這身份您看……”

    說吧,你是不是想給個一把年紀的宮女當?shù)?br />
    胤祺鼓了鼓小臉兒,顯然非常明白人生不易,勇于放棄的道理,不甘心地敲了敲戒尺。

    “那你打開書,聽先生給你念一遍,你自個兒念上一百二十遍!”

    “待會兒我要檢查,若敢敷衍,先生我絕不輕饒!”

    胤祺以前聽先生聲疾厲色的時候,就想把這話扔別人臉上,想不知多少回了。

    可能這話說起來實在太爽,說完胤祺就忍不住齜出兩排小白牙。

    方荷一直都挺喜歡小孩子,深諳哄孩子的技巧。

    哪兒有不喜歡當家做主的崽呢?

    反正不得不學,她非常上道地聽出重點,并擺正了姿態(tài)。

    “回先生話,奴婢不如先生聰慧,可否請先生一句一句解釋給奴婢……”見胤祺隱約露出藥丸的神色,她憋著笑話音一轉(zhuǎn)。

    “奴婢實在愚鈍,怕學不會,不如今天就先學頭五句?”

    一共三百五十二句,七十天學完,差不多也回到京城了。

    康師傅要忙著處置積壓的朝政,應該沒時間搭理她,她就可以更光明正大地摸魚了!

    胤祺算不過來多少天,但明顯松了口氣。

    前五句的意思他還是能說清楚的,后頭的不明白……嗯,完全可以暫時放下屈辱,慢慢問四哥。

    好不容易忽悠住五阿哥,方荷控制著速度,以叫五阿哥滿意,又不耽誤他耍先生威風的速度,將將卡在巳時前兩刻,讀通順了前五句。

    等出來門,她狠狠松了口氣。

    別看小孩子好像懂得少,可你態(tài)度稍微敷衍一點,他比大人還敏感,尤其這種皇家長出來的人精預備役,她一點都不敢大意。

    看樣子得等熟能生巧以后,才能輕松些。

    待得進艙房去伺候,方荷就瞧見康熙正跟明艷張揚的宜妃含笑說話。

    方荷還記得她輕描淡寫就叫巧雯死在辛者庫,腳步頓了下,提著心上前。

    “奴婢請萬歲爺圣安,請宜妃娘娘安。”

    宜妃完全沒有在乾清宮殿前那般犀利,反倒笑著開口,“喲,這就是從茶房提拔到御前的方荷姑娘?瞧著倒是個會伺候的。”

    宜妃跟五阿哥住在一起,昨晚就到了消息。

    她會警惕能奪她寵愛的女子,又不是人人都針對,自方荷一進屋,就打量清楚了。

    顏色勉強算清秀,聲音也不夠嬌媚,還有幾分憨實,著實不是萬歲爺好的那一口。

    既不為寵愛,那必然是對萬歲爺有用。

    至于什么用,宜妃不敢打聽,但對御前有用的人,她們這些妃嬪從不會吝嗇善意。

    方荷垂眸蹲身,無聲謝過宜妃的贊賞,又得了宜妃滿意點頭。

    不是個愛冒尖兒的,這就更順眼了。

    方荷不是個努力后藏著掖著的人,很清楚要想被提拔,就得借著跟領(lǐng)導匯報的機會拉近關(guān)系的道理。

    這會子宜妃在,她稍稍打了腹稿才開口,“回萬歲爺,五阿哥和善,文字釋義解釋得也清楚,只一早上就叫奴婢記住了《三字經(jīng)》的前五句。”

    康熙和宜妃都被噎了下。

    如果是普通孩子,五句還能說得過去,可方荷都二十二了,五阿哥也啟蒙三年了……

    “你……挺自豪?”康熙難得露出費解的神色。

    某個瞬間,他表情竟跟胤禛有那么點異曲同工的呆愣。

    方荷不緊不慢解釋,“奴婢年紀大了,記性遠不如阿哥們,便只想著勤能補拙。”

    “奴婢在五阿哥的指點下,將前五句理解通透,念了一百二十遍,請五阿哥反復考校,牢記了三十個字。”

    “往后每日考校,再逐步疊加,待得學完,也能將整本書倒背如流,活學活用了。”

    聽她這樣解釋,宜妃又不自覺點頭。

    五句不多,三十個字可不少,而且方荷能倒背如流,那勉強磕磕巴巴才念下來的小五……

    她笑著替方荷說話:“臣妾聽著有道理,這什么東西都貪多嚼不爛,寧愿多花費些時候,能學會就不算笨。”

    “您不是教導小五他們事緩則圓嗎?我們女人家也不用科舉做官,能把學識變成自個兒的就足夠了。”

    她還沖康熙飛了個調(diào)侃的媚眼兒,不動聲色笑道,“我倒是瞧方荷姑娘順眼,還是您會調(diào)教。”

    “若您不滿意,不若叫方荷姑娘到我身邊伺候,我可比您會心疼人。”

    方荷心跳猛地亂了一瞬。

    如果在宜妃身邊伺候,討好五阿哥說不定有機會被放出宮……可惜康師傅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

    果不其然,康熙似笑非笑點點宜妃。

    “朕御前就這么幾個得用的,倒叫你們都惦記著,趕緊走,小五怕是還等著你夸他,朕就不留你這貪心的一起用膳了。”

    宜妃確定自己先前的猜測,也不在意被攆走,只笑得更明媚站起身,沖康熙蹲身。

    “就知道您不待見臣妾,惠姐姐都伺候您多少回午膳了,我看也甭夸小五了,我找惠姐姐拜師去。”

    方荷挺喜歡吃這種情侶打情罵俏的糖,但心知這里并不是她磕cp的地兒,不動聲色降低存在感,站到角落里。

    康熙被宜妃逗得哈哈笑,親手拉著將人送出門,還給了保證。

    “那朕等著你出師,回頭夜里得了閑,叫你好好過來亮亮本事。”

    方荷心里嘖嘖,這里還有根柱子呢,大白天的就開車……再多說點,她愛聽。

    奈何宜妃香腮飛霞,卻只嬌嗔留下一捆秋天的菠菜,沒跟康熙飆車,搖曳著離了龍舟。

    康熙收了笑瞥方荷一眼,淡淡坐回窗邊的軟榻上,斜靠著軟枕,繼續(xù)看各地送上來的密折。

    有些是因海禁剛開鬧出的動靜,來試探他這皇帝態(tài)度,也有想打探清楚他行進路線的。

    他這一出宮,南巡路上的密折倒比請安折子還勤,叫他看得眼暈。

    用過午膳歇晌之前,他突然想起一上午都老實安分的方荷,將她叫到床前。

    “圣駕回鑾之前,也好叫朕看看你的本事,要是三字經(jīng)你不能倒背如流,宜妃那里你是別想了,去辛者庫體會體會夜香郎娘子什么滋味兒吧。”

    方荷愣了下,她先前一點表情都沒露出來,這都能看出來?

    她苦著臉蹲身:“……奴婢記下了!”

    倒夜香,除了屎尿味,還能有什么味兒!

    前頭在外間叫人亮本事是開車,到了床前卻字字如刀,男人狗起來啊,呵……

    她不嫉妒,她恨,摸魚的快樂又飛了嗚嗚~

    因為有了緊迫感,直到龍舟在江寧停下,方荷都沒敢再摸魚,哄著騙著五阿哥,想方設法往前趕進度。

    就這樣,還有人來搗亂。

    御前的消息,其實要不刻意隱瞞,大多傳出去得很快。

    頭幾日,大阿哥胤禵和太子胤礽還在為送膳的事兒,爭執(zhí)到底是先友兄還是先論尊卑呢。

    得知胤祺先生做得風生水起,竟停下爭執(zhí),一起到五阿哥小書房來看方荷。

    四只明晃晃的鈦合金眼打量方荷,半點不帶客氣,打量完了,兄弟倆都若有所思。

    胤褆:“嗯……”年紀不小,顏色不好,不是汗阿瑪未來的寵妃,沒必要拉攏。

    胤礽:“果然……”他清楚自家汗阿瑪在女色上……頗為勇猛,就算偶爾想換換胃口,也不至于委屈自己,不必費心警惕。

    方荷和五阿哥師徒倆這回站同一戰(zhàn)線,一個隱晦,一個明目張膽露出憤憤神色。

    什么你們倒是說啊,果然個屁,嗯個六啊!

    兄弟倆沒聽到方荷和胤祺的心里話,看了回熱鬧施施然走了。

    回頭胤祉就拉著胤禛也過來了。

    胤禛只管壓著胤祺跟他分說《三字經(jīng)》釋義,胤祉倒興高采烈繞著方荷轉(zhuǎn)了好幾圈。

    過后被胤禛拉著離開,胤祉口中還在念叨:“骨相不錯,可惜,可惜了啊……”一把年紀,等不到他開府。

    方荷一臉麻木,要她也在數(shù)字團里,她也得斗個死去活來。

    這群崽子太氣人了。

    其實幾個漸漸長成的阿哥,除開被太后嬌寵太過的五阿哥,剩下幾個都不算預備役人精了,那就是人精本精。

    打眼一瞧,他們就大概猜出方荷為何能在這里學認字。

    就算有什么想說的,他們也只會私下里說,不會留下口舌上的把柄叫人知道。

    胤祺雖憤慨,但在宮里長大也不是傻子,想不明白,回頭去問額娘便是了,很快就恢復了做先生的快活。

    只剩方荷,被這一波波瞧猴兒的搞得抓心撓肝,偏偏還不敢問,氣得點心都多吃了好幾碟子。

    她受不了這委屈,既然不能摸魚,那不如在康熙面前洗刷一下先前的恥辱。

    十一月二日,康熙帶著大阿哥和太子拜謁過明太祖陵,還特地寫了祝文,又叫曹寅帶著江南官員特地在陵前念了。

    江南那幫子遺老和文人感動地痛哭流涕,伏地高呼萬歲,久久不肯起身。

    一時間,江南文人恨不能摟著康熙親上幾口,反正就方荷聽魏珠說傳出來的那些詩詞,大概意思就是這么纏綿。

    康熙為此格外愉快,好幾日都帶著笑臉。

    方荷趁機將自己學完《三字經(jīng)》的消息稟報了,心想著說不定還能混上個賞。

    說起來,一路上康熙召幸妃嬪次數(shù)不少,可因方荷要進學,一直都沒值過夜。

    連聽煩的動作片都沒得聽,賞銀就更不必說。

    雖然她的月例從二兩漲到二等宮女的四兩,收入比起御茶房也是大幅度縮減。

    偏偏跟著南巡一回,前前后后為了能過得舒服些,她和魏珠手里都沒存下什么銀子。

    存款快要掉下兩位數(shù),要不是毒酒預警壓著方荷,她早開始慌了。

    她在康熙面前口齒清晰背完《三字經(jīng)》,甚至為了逗這位爺開心,還學著五阿哥的模樣搖頭晃腦,格外認真。

    看!我十天就背完了!

    不賞賜點啥說得過去嗎?

    頂著方荷略灼熱的期待目光,康熙只淡淡問,“會寫了嗎?”

    方荷心頭咯噔一下,您也沒叫我寫啊!

    她硬著頭皮分辨,“回萬歲爺,既是認得,奴婢應當會,只是沒寫過……”

    康熙沒叫她說完,吩咐梁九功:“預備紙墨,叫她寫來看看。”

    梁九功現(xiàn)在完全歇了跟方荷作對的心思,在御前對方荷態(tài)度一直很和善。

    而李德全被打了頓狠的,又叫干爹劈頭蓋臉罵一頓,外加下次打死警告,也幡然醒悟,痛改前非,直把方荷當祖宗對待,叫魏珠想搶活兒干都沒機會。

    一聽主子爺吩咐,梁九功立刻帶著李德全飛快準備好。

    紫檀木的案幾搬過來,上好的宣紙鋪開,一瞧就特別貴的墨汁由李德全親自磨好,梁九功拾起筆沖方荷笑。

    “姑娘,請。”

    方荷:“……”那啥,就是,有沒有一種可能,她更喜歡硬一點的?

    鋼筆是不敢想了,哪怕羽毛筆呢?

    羽毛筆是不可能的,她硬著頭皮,期期艾艾照記憶中書法家客戶寫字的模樣,還算標準地拿好筆,認真一筆一劃默書。

    康熙慢條斯理踱步過來看,剛走到方荷跟前,腳步都沒落下,就驀地扭頭回去。

    “快收了!狗爪子劃拉出來都比她寫得好看,別浪費朕的筆墨了!”

    方荷:“……”有本事讓狗走兩步看看!

    她早該想到的,愛pua的狗東西,她為什么要急著來自取其辱!

    康熙覺得自己眼睛臟了,甚至都沒再刻薄幾句,只沖方荷擺擺手。

    “你去,拿小五的字帖,先從描紅開始練,朕也不求你寫得多好,就……跟小五差不多就行。”

    頓了下,寫字康熙是不抱什么指望了,遂又吩咐——

    “既然你早學完了《三字經(jīng)》,按這速度,把《百家姓》和《千字文》也背下,回鑾后背給朕聽。”

    方荷麻木蹲身應聲,都懶得氣惱了。

    她預料到這狗東西肯定不會放棄壓榨她,早準備好了速成妙招,只是沒做好銀子沒有,還加筆法課的準備。

    這男人上輩子是油料作坊投胎的吧?

    第22章

    康熙到達江南后, 雖然頻頻外出,但圣駕停駐在了江寧織造府的后宅。

    曹寅提前得了主子爺示意,早叫人將名為偏院實則為別苑的部分院落精細修整過。

    小橋流水,雕梁畫棟的精致, 絲毫不輸宮廷, 甚至還格外有份婉約, 叫康熙大為感興趣,叫人畫了許多江南園林的堪輿圖。

    方荷聽春來說, 這江寧下起雨來,那叫一個美,可謂煙雨朦朧, 人來人往都跟畫兒似的,萬歲爺都準備回京修建一座這樣的園子呢。

    可方荷一點也感受不到煙雨江南的美。

    御前除了官女子和一等宮女,方荷她們下船以后都是一路頂著冷風走到江寧別苑的。

    旁人不覺, 方荷卻越來越明白, 在這世道旅行絕對不是一件享受的事兒。

    就算住下來, 也一過三更就起床,到處都烏漆麻黑冷得要死, 能有什么心情賞景兒。

    雖說江南不如北京冷, 但一起雨,到處濕噠噠的, 哪怕是穿了厚衣裳冷風也直往衣裳里頭鉆。

    翠微給方荷準備的行囊里塞了薄襖子,還有冬天會穿到的比甲。

    只是穿再多,頂著深沉夜色和不知道濛不濛的細雨, 一路走到小書房,方荷腳下的繡鞋濕了個透徹,從腳底泛上來的涼氣, 叫她整個人都有些僵硬。

    “請五阿哥,額,安,安!”

    五阿哥坐在火盆跟前,抬起圓墩墩的小臉,眼神清澈好奇。

    “方荷,你為何不換鹿皮靴?就算是牛皮靴也比繡鞋暖和呀!”

    方荷湊到爐子邊兒上,真特娘好問題,您不做皇帝,是不想嗎?

    她面帶微笑,“回五阿哥話,奴婢作為宮人,不得穿鹿皮和牛皮,只可使用不犯規(guī)矩的千層底和兔皮等做內(nèi)里……”

    可惜皇上南巡不是為了游玩兒。

    五阿哥他們進了江寧織造府別苑后,反而不像在路上那么自由,還能跟著康熙微服私訪出去長見識。

    宮人的進出在下船后也都被嚴格控制,買都沒地兒買去。

    五阿哥聞言也有些下氣,但作為先生,他還是倔強留下保證。

    “等爺跟汗阿瑪一起出去打獵,一定給你打幾張兔皮,叫你穿得暖和點。”

    方荷笑瞇瞇謝過五阿哥的豪爽,也跟著豪爽了一把。

    “為了感謝先生如此體貼,今日不如我們將百家姓通讀一遍,再寫幾篇大字如何?”

    五阿哥:“……”果然學生都是先生的債,你為什么要恩將仇報!

    江南不比京城,什么危險都可能會發(fā)生,所以康熙到達江寧后就約束著阿哥們恢復了功課。

    接著他第一時間問曹寅,對于江南士族豪紳的拉攏到什么程度了。

    如今的江寧織造是曹寅他爹曹璽,曹寅只是以南下替皇上尋找貢品的名義南下,又加之大兒子剛剛誕生,才一直沒回御前。

    這會子聽到主子爺問,心里有些發(fā)苦。

    “奴才下來不足兩載,連那些世家的門檻都還沒摸清楚,也就那些鹽商積極些,還得請主子爺多給奴才些時間才好。”

    康熙很清楚曹寅的性子,這就是個不給壓力不動真格的。

    他在曹寅面前比在旁人跟前要放松的多,笑著給了他一腳狠的。

    “朕過幾年對你有安排,要是一年之內(nèi),你曹東亭搞不定江南這幫豪紳,就去寧古塔監(jiān)督伊桑阿造船去吧。”

    外頭早就有蘇州、揚州并杭州巡撫等著皇上召見,康熙說完就走,只留下格外迷茫的曹寅,手快拉住了李德全。

    “這是怎么個話兒說的,奴才這怎么還改號了呢?”曹寅順手給李德全塞了個荷包,笑嘻嘻問。

    “萬歲爺也真是的,也不給我機會謝謝萬歲爺賜號!”

    梁九功一直將李德全帶在身邊自然是有道理的。

    有些話皇上不說,作為皇上身邊最親近的人,梁九功也得守口如瓶。

    這時候一個行事沒那么穩(wěn)妥的干兒子,就方便見錢眼開,透露那么點子萬歲爺想要對方知道的信兒了。

    “嗐,這不是萬歲爺跟前兒有了新得寵的姑娘,前陣子萬歲爺將您請安的折子扔給姑娘耍。”李德全笑瞇瞇收了荷包。

    “姑娘為了逗萬歲爺開心,將楝亭認作了東亭,博君一樂,曹大人千萬別多想。”

    曹寅:“……”這他要是聽不出萬歲爺?shù)木妫膊槐卦偬嫒f歲爺辦差了。

    皇上是對他優(yōu)待鹽商,反倒疏遠世家豪紳,還在折子里替鹽商打探御前政策生氣。

    但在這事兒上,他卻毫無私心,實是一心為了主子著想啊。

    江南文人骨頭硬,那些世家豪紳更講究什么氣節(jié)和傳承,私下與反清復明的組織甚至朱三太子的人來往不少。

    他可不敢隨隨便便上門。

    偏偏朝廷在江南這邊處于弱勢,拿不出他們意圖謀反的證據(jù),對人心的掌控也不如這些盤踞多年的世家。

    曹寅便打算分而治之。

    如果能拿下鹽商乃至插手漕運,叫他阿瑪曹璽成為主導,往后江寧織造府就會成為萬歲爺?shù)囊话训叮M那些士族的高傲面具中,叫他們再得意不起來。

    可在此之前,想叫這些鹽商和漕運的幫派上鉤,需要萬歲爺松松手的地兒不少。

    本來曹寅想著主子爺最近最看重的是三州府閱兵一事,想要南地安穩(wěn),一看傳承,二看駐兵。

    明太祖陵都祭過了,只要駐軍不出岔子,康熙這趟南巡就算沒白來,海禁開了也不怕南地亂起來,趁機搞什么小朝廷。

    他還沒來得及稟報,怕影響主子爺閱兵的心情,就差幾天工夫,曹寅在心里為自己這周全性子悔得不行。

    而這頭敲打戲弄過曹寅的康熙,心情還算不錯地回到別苑,正好瞧見宜妃派櫻桃過來送東西。

    康熙順手接過櫻桃手中的盒子,“宜妃給朕送了什么?她自個兒怎么不過來?”

    先前宜妃說要去拜師,不過是撒嬌。

    康熙不至于這點子情趣聽不懂,提前應下了要讓宜妃侍寢,他本來就挺喜歡宜妃這宜嬌宜嗔的性子。

    沒想到宜妃竟先是水土不服,而后就沒動靜了。

    一旁回來的伺候的方荷也在心里瓜瓜地腹誹,對呀對呀,怎么著,惠妃的本事太難學嗎?

    櫻桃也很尷尬,蹲在地上不敢抬頭:“回稟萬歲爺,我們娘娘這幾日有些起燒,不敢到處走動。”

    “五阿哥回去后,說心疼額娘凍病了,想出去給娘娘獵狐貍皮子,順便給方荷姑娘帶幾張兔皮做鞋。”

    嗯?方荷眼神噌亮抬起頭,又趕忙低下頭去,卻沒藏好唇角的弧度,叫康熙在余光里瞧見,唇角微抽,這點子出息。

    櫻桃還在說:“娘娘心里高興,雖然現(xiàn)在五阿哥暫時還不能出去,但娘娘出來之前多帶了幾張皮子,倒是有幾張毛不錯的兔皮,就叫奴婢給方荷姑娘送過來……”

    櫻桃也很高興御前能有方荷姑娘這樣懂事兒的,不但長得不像狐媚子,還格外懂事,特地給挑了幾張好皮子呢。

    以前五阿哥被太后拘著,跟宜妃關(guān)系不算親近,就算在一塊兒的時候,也不知道孝順額娘這一茬。

    自打方荷姑娘跟五阿哥進學,五阿哥越來越懂事兒,跟自己也親近多了,宜妃心里實在高興,才不顧規(guī)矩叫人送賞。

    方荷瞧見康熙打開的木盒,努力露出為難神色:“啊這……”

    哈哈哈,宜妃娘娘干得漂亮!

    她咬咬舌尖,穩(wěn)住自己過于活潑的語氣,沉靜道:“奴婢謝過宜妃娘娘賞賜,只是御前宮人一針一線都該是內(nèi)務府發(fā)放,奴婢萬不敢收……”

    再多勸勸我,我收我收我收啊!

    櫻桃不敢看皇上,只偷偷覦梁九功一眼,不說話。

    梁九功則只管看自家主子,以方荷這個身份,其實收不收都是兩可。

    康熙將木盒扔給了梁九功,他更不可能為了幾張皮子跟底下人計較。

    待得揮揮手打發(fā)了櫻桃,他若有所思瞧著宜妃所在院落的方向好一會兒。

    等進了屋,他才問方荷,“你現(xiàn)在是領(lǐng)二等宮女例?”

    方荷正在為箱子里的皮子質(zhì)量高興呢。

    總共有六張,她果然沒看錯,都是最濃密的灰毛,一張皮子在內(nèi)務府得賣至少三兩銀子。

    一次賞就是十八兩銀子的皮貨!

    嘖嘖,宜妃出手可比康熙大方多了。

    聽到康熙問話,方荷垂眸遮住微妙的表情:“回萬歲爺,奴婢晉二等宮女月例剛第二個月。”

    門口的李德全微微縮了縮脖子,他就壓了半個月不到,都給那小祖宗補回去了,可不能怪他啊!

    康熙勾唇笑了笑,笑得梁九功和方荷都一頭霧水。

    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似在放風箏,小時候沒能玩成,現(xiàn)在倒是如愿了。

    但風箏另一頭卻是只狡猾又淘氣的地鼠,一不小心就會叫她撓一爪子。

    現(xiàn)在,他好像摸到風箏線在哪兒了,也更發(fā)現(xiàn)了放風箏的樂趣。

    方荷實在沒忍住,在梁九功催促的眼神中小聲問:“主子爺在笑什么?”

    康熙賣了個關(guān)子:“想知道?等你背過了《百家姓》,再告訴你。”

    方荷:“……”她稀罕聽?

    好吧,她稀罕。

    她接過梁九功憋著笑遞過來的兩本新字帖,憤憤回到配房,氣得晚膳都沒吃進去,就只吃了三盤子江寧這邊的特色點心。

    “不就是寫大字背書?”方荷在配房里氣得直念叨,“文科當年姐考第一的時候……都地里躺著了!”

    “但凡姐的本事敢掏出來,嚇不死……哼!不能就這么被pua了……”

    先前那杯毒酒確實叫方荷知道了什么叫謹慎,擔心禍從口出。

    她念叨之前甚至反復檢查過周圍沒人,而且聲音也幾近耳語,杜絕一切會被人聽到的可能。

    不出三日,方荷把百家姓背了下來,又沉了幾日,趕在康熙要啟程去蘇州閱兵之前,才去康熙面前背書。

    這回倒也不用康熙說自己在笑什么,背書的時候,方荷自個兒都笑得眉不見眼。

    進門前,她難得見到了這座宅子的主人家之一,曹寅。

    對方往常都是上午在,方荷從小書房回來,曹寅早去辦差去了,這還是頭回見著人。

    實際上她對曹寅的孫子輩還感點興趣,對這位敗光了雍老四一半國庫,被閨蜜罵死的康熙朝大臣,她實在沒什么好感。

    但曹寅攔住她往殿內(nèi)走的路,仿佛專門在等她似的。

    “您就是方荷姑娘吧?”

    方荷避開曹寅的作揖,滿臉不解,“奴婢方荷,見過曹大人。”

    曹寅鄭重又朝方荷拜了一拜,且手腕翻轉(zhuǎn)將一個荷包輕巧塞入方荷腕間,叫她沒能避開這個禮。

    曹寅道:“我姓曹!”

    方荷:“……”我知道你姓什么,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傻?

    曹寅又道:“字子清,號楝、亭,姑娘亦可稱呼我為荔軒。”

    方荷想起自己先前被康熙羞辱的事兒,扯出一抹盡量禮貌的微笑來。

    “曹大人說笑了,以奴婢的身份,叫您什么都不合適,您說呢?”

    曹寅幽幽看方荷:“某是指在看折子的時候,或者再次提起曹某……還請姑娘千萬記得,楝、亭在這里先多謝姑娘,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姑娘海涵則個。”

    方荷大概知道曹寅是想叫她隱晦替他在御前爭寵,楝字也是個梗,有梗就能被主子惦記。

    但她可不打算摻和其中,躲這些是非還來不及……方荷打開荷包,看到里面的一萬兩銀票,倒吸了口涼氣。

    哦曹寅想叫她替他在御前爭寵是吧?

    一萬兩……老天爺,先前宜妃娘娘給十八兩她就覺得大氣,一萬兩她可以叫曹寅成為梗王!!

    叫方荷心痛的是,恰恰因為銀子太多,她反而不敢收,在背完百家姓后,只能忍著心痛乖乖將荷包遞上去。

    康熙看到銀票后忍不住又笑了,淡淡睨跪在地上捧著心口的方荷,語氣調(diào)侃。

    “真舍得?”

    方荷喘氣都疼,卻只能垂著腦袋咬牙。

    “為主子盡忠,有什么舍不得的,這本來就是看在萬歲爺?shù)拿孀由喜诺脕淼摹?br />
    嗚嗚心好痛,不舍得,快說還給我!!!

    “好,朕就喜歡你這樣實在的。”康熙慢條斯理收起那一萬兩的銀票,笑道,“你的心意朕收下了。”

    方荷窒息一瞬。

    她的心意讓她特別想日夜畫圈圈詛咒這男人早點死嗚嗚……

    康熙看方荷紅了眼眶,這才慢條斯理話音一轉(zhuǎn)。

    “這一萬兩朕先替你收著,如若你能在歸京之前將字兒寫得可以入眼……待得給你賜婚時,朕會再添一些,與你做嫁妝!”

    方荷眼神猛地一亮:“……”她何德何能,碰上這樣活該長命百歲的絕世好主子!

    第23章

    方荷覺得, 她不是屈服于康師傅的pua。

    皇上他老人家不過就是希望她更優(yōu)秀一點,能拿到更多錢出宮,他有什么錯!

    錯得是還沒卷就想咸魚的人!

    她方荷絕不是這種不知好歹,一條路走到黑的魚!

    所以她跟名為小先生, 實則小學生的五阿哥一起跟先生進學時, 不自覺就發(fā)揮了幾分打雞血技能。

    “五阿哥, 您要是今天能寫完一百個大字,肯定會叫四阿哥刮目相看, 要不然他肯定嘲笑您!”

    “五阿哥,您今天如果能把《幼學瓊林》第三段給背下來,先生肯定會被您嚇一跳的!”

    “五阿哥, 如果《聲律啟蒙》您也提前背過,萬歲爺有工夫來考校你們,五阿哥您一定會是人群里最亮的崽!”

    來啊, 一起卷你爹啊!

    五阿哥胤祺開始確實被方荷激得非常有精神頭兒, 可漸漸的他有點沖不動了。

    要花費很多玩耍的時間不說, 主要是先生教他的時候方荷也在。

    聽先生提問他不會的問題,次數(shù)一多, 胤祺羞惱之下, 噙著兩泡淚,連先生都不想做了。

    方荷跟先生反映了一下小阿哥的自尊心問題, 好在康熙給五阿哥尋得是翰林院脾氣最好的湯斌老學士。

    湯斌也知道自個兒的責任不是教個翰林出來,只是為五阿哥啟蒙罷了。

    所以他很識趣地給五阿哥每天都留出了當先生的時間。

    相當于比起其他阿哥,胤祺每天只需在小書房跟先生進學一個時辰, 下午就可以在書房以外的地方跟隨康熙到處走動,或者學習騎射了。

    這份與眾不同叫胤祺興奮不已,得知是方荷跟先生提的意見, 他打算把自己壓箱底的本事拿出來教學生。

    這日一大早,胤祺比方荷到得還早,坐在先生的座位上,催著方荷趕緊開始學。

    “今兒個你要寫完汗阿瑪吩咐的《百家姓》整篇大字,不可以偷懶哦!”胤祺高興地比了比眼神,“先生我會一直盯著你!”

    方荷:“……”小老弟你這才叫恩將仇報好嗎?

    行吧,反正跟五阿哥一起進學,康熙和宜妃肯定會記她的情。

    自打宜妃來了江寧以后,一反先前的張揚模樣,甚至連曹家送了兩個顏色格外好看的婢女在御前伺候,宜妃都一聲沒吭,這簡直跟見了鬼一樣稀奇。

    方荷仔細一尋思,除了懷孕也沒其他可能了吧?估摸著心細些的都心照不宣,康熙也再沒召宜妃侍寢,只午膳去看了她幾次。

    好像五阿哥和九阿哥有個活不太長久的弟弟來著。

    不管長久與否,宜妃能生下第三個阿哥,雍小四他額娘還沒發(fā)力,那宜妃就是后宮頭一人。

    這種時候照顧好五阿哥,回頭就是一份現(xiàn)成的善緣(厚賞)。

    所以她痛快坐到五阿哥的位子上,認真擺出架勢,掏出《百家姓》和五阿哥的上好宣紙,咔咔就是一頓描紅。

    感覺自己字兒寫的差不多,方荷頗為高興地將快坐不住的小先生喊過來。

    “五阿哥您瞧瞧,我這字兒是不是寫得好多了?”

    胤祺湊過來看,“我瞧瞧,趙錢孫李……你算老幾。”

    方荷正點的頭突然頓住,瞪圓鹿眼兒震驚看向五阿哥。

    “五阿哥,您在說什么?!”

    “順口溜啊,這樣是不是很好記?”他搖頭晃腦,一副我把你當自己人才告訴你的模樣。

    “還有還有呢,周吳鄭王,小狗尿床,哈哈哈……是不是很有意思?”

    方荷表情逐漸空洞,她知道這是順口溜,問題是怎么傳出來的啊!

    五阿哥已經(jīng)歡快背到了“馮陳褚衛(wèi),狼心狗肺,蔣沈韓楊,爛泥上墻……”

    方荷一時間顧不得尊卑,往旁邊一撲,捂住五阿哥的嘴,臉色焦急。

    “五阿哥您這是打哪兒學的?您怎么會學這樣的順口溜?!”

    教壞阿哥,傳出去會死人的啊啊啊!

    胤祺莫名其妙地嗚嗚掙扎,“我也沒跟旁人說,我這不是教你嘛……”

    方荷一臉心累,不需要,真的不需要,你閉嘴就行了。

    偏偏屋漏接著大暴雨,門外一聲冷笑,叫方荷渾身發(fā)涼,她僵硬地轉(zhuǎn)過身,撲通一聲跪了。

    她好像看到一杯……一壺毒酒慢條斯理向她走來,身邊跟著曹璽父子,幾位重臣并大阿哥和太子等人。

    康姓毒酒的目光犀利垂下來,第一時間不是去看瞎胡鬧的五阿哥,而是她。

    方荷:“……”尼瑪為什么?

    康熙自蘇州閱兵回來,身上還帶著極重的肅殺氣息。

    這一眼看下來,方荷老實跪著,連胤祺都不敢再掙扎,委屈巴巴縮著脖子給康熙請安。

    曹寅在一旁笑,“我聽五阿哥說的順口溜很是朗朗上口嘛,如果請先生給編一些……雅致的順口溜,說不準還真能替啟蒙的幼童解決不小的困難呢。”

    “是極是極。”他阿瑪曹璽也在一旁附和,甚至還不動聲色捧了康熙一記。

    “說來若能叫江南文人給駐兵編一些有利于朝廷的順口溜,回頭操練起來的時候喊出來,往后有些人家怕是得嚇得睡不著覺咯。”

    大阿哥和太子憋著笑,也為弟弟求情。

    至于三阿哥胤祉,已經(jīng)捂著嘴跟弟弟念叨上了,邊念邊嘿嘿笑,氣得胤禛給他一胳膊肘。

    康熙見狀,表情和緩了許多,其實他就是有點沒面子。

    先前因為三地駐兵頗為得用,閱兵場面非常浩大,那齊呼萬歲的山呼海嘯聲,令那些江南士族家中的絲竹之音都嚇沒了,消息叫人格外解氣。

    回江寧路上,康熙已經(jīng)定下了回程日期,無論如何小年之前都得抵達京城。

    在離開前,思及太子和他的阿哥們都已經(jīng)隱隱抱怨許久,沒能好好逛一逛南地,哪怕是江寧城也好。

    康熙以談笑的口吻說起,對自家小伙伴和他阿瑪狠夸了一番太子和幾個阿哥的學業(yè),鎧甲都沒換,就直接帶著兩人過來考校孩子們的學問。

    自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康熙想叫太子和大阿哥他們,見識見識央求了許久的金甲到底多威風。

    前頭大阿哥和太子倒都還好,年紀在這兒,兩人到底比弟弟們多學幾年。

    尤其是太子,從索額圖那里提早一步接到信兒,早早就準備好了被汗阿瑪考校,給康熙很是長了把臉。

    三阿哥胤祉學問不錯,四阿哥胤禛雖然年紀小,卻嚴于自律,學問也不差。

    誰知道在五阿哥這里掉了鏈子。

    剛才曹寅和曹璽已經(jīng)絞盡腦汁地夸過一波了,說實話這會子瞧見五阿哥這樣……活潑的,反倒松了口氣。

    一家子里要是一個紈绔都沒有,也太可怕了。

    偏偏還有那眼瞎心盲的,在一旁念叨:“定是湯斌教導不盡心,才叫五阿哥如此不學無術(shù)。”

    “萬歲爺還欲令湯斌教導太子,以他之才能,怕是無法勝任,還請萬歲爺三思!”

    曹璽和曹寅父子微微皺眉,現(xiàn)場的氣氛一下子安靜下來。

    胤祺緊緊攥著方荷的手,聽出自己好像是惹禍了,可他不知道惹了什么禍,才叫索中堂說話這么刻薄,委屈得直想哭,又不敢哭。

    方荷一邊在心里叫苦,一邊在心里罵索額圖,這蠢蛋是生怕康師傅不夠忌憚他是吧?

    真把自個兒當親三姥爺了?表的……哦氣糊涂了,堂的!

    康熙瞧著低頭抹眼淚的胤祺,太子和大阿哥立刻蹲身,帶著三阿哥和四阿哥在一旁哄……雖然胤祺哭得更厲害,可康熙對太子和大阿哥他們兄友弟恭的態(tài)度還是很滿意的。

    他沒理會索額圖,只笑道:“子清的提議不錯,回頭你跟三州巡撫商量一下,能叫駐兵多認些字也不是壞處。”

    “聽聞明日顧家要在望江樓那邊舉辦文宴?朕家里這幾個不爭氣的還沒見過多少文人風姿,子清你安排一下,也好叫咱們回京之前去看看。”

    從大阿哥到被兄弟們嘲笑氣哭的胤祺,都精神抖擻抬起頭。

    要是能出去玩兒……嗐,不學無術(shù)就不學無術(shù)唄,五阿哥很快就安慰好了自己,回頭再學嘻嘻~

    太子見索額圖似是還要說什么,避開汗阿瑪?shù)难凵竦闪怂褷斠谎郏么踔棺∷黝~圖的話頭。

    湯斌可是顧家的熟人,回頭要是他想拜什么大德為師,指不定還得靠湯斌的面子,不能叫索額圖把人都給他得罪完了。

    胤礽隱有察覺,好像自打納蘭明珠被汗阿瑪重用后,索額圖就越來越糊涂,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兒。

    不過看著將胤祺帶走的康熙,胤礽眼神閃了閃。

    老大先前提醒他,宜妃娘娘自打來了江寧就沒有出過門,應該是有了身孕。

    雖然老大不會是好意,小五又是被太后養(yǎng)大的,可有些話索額圖說得也沒錯,汗阿瑪越來越重視宜妃,還有小九呢。

    宜妃已經(jīng)有兩個阿哥,若是再叫她生個阿哥出來……胤礽的眼神多了幾分陰霾,宜妃難保不會跟惠妃一樣生出什么不該有的心思。

    五弟這個事兒說不定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被康熙拎走的胤祺,已從貼身太監(jiān)口中得知,自己學會的順口溜有多不上臺面。

    雖然好記,可被人聽到,其他人都只會笑話他身為阿哥不學好。

    胤祺特別委屈,跪在康熙面前,“汗阿瑪,兒子其實也不想學,可這順口溜就直往兒臣耳朵里鉆,想忘都忘不了,兒臣也很愁啊!”

    康熙:“……”他眼神再次冷冷瞟向方荷。

    方荷表情苦澀跪地:“……萬歲爺,不是奴婢跟五阿哥說的,奴婢可以發(fā)誓!”

    胤祺不解地看方荷一眼,“我沒說是你啊,我是在龍舟上聽一個干活兒的小宮女說,一遍我就記住啦!”

    方荷力竭地跪坐在地,也半抬頭叫康熙看她的委屈。

    聽聽!

    都說不是她了,她也不是刺頭,怎么遇到事兒這位爺下意識會往她身上安??

    這不合理啊!

    康熙沒訓斥胤祺,只一邊換金甲,一邊簡單告訴他一個道理。

    “如果你能出口成章,文采斐然叫所有人都贊嘆,那今日的順口溜不過就是玩笑之語,反之則是你不學無術(shù),你可明白其中的道理?”

    胤祺只是不愛學,不傻,歪著腦袋思索了會兒,有些難過地低下頭,“兒臣明白,實力決定一切,沒有實力之前,不可肆意。”

    方荷:“……”小先生這理解力牛!

    康熙輕笑,“不錯,回去吧,這事兒不必跟你額娘說,不是什么大事兒。”

    胤祺聽皇父這么說,便也放下了擔心,高高興興告退,還順便跟跪在地上的學生告別。

    方荷:“……”就,小先生不撈一撈嗎?

    “朕這里還有幾句順口溜,你來幫朕聽一聽。”康熙起身,由梁九功伺候著換好便服,才有功夫搭理方荷。

    “你算老幾?”康熙一步上前,垂眸看著方荷冷笑。“哪都有你。”

    “小狗尿床……”康熙再上前一步,“碩鼠上房。”

    “狼心狗肺……”康熙繼續(xù)上前,逼近方荷跪的地兒,“剝皮開胃。”

    “爛泥上墻,天要你亡。”他低頭敲敲方荷的腦袋,“怎么樣,順口嗎?”

    方荷捂著生疼的天靈蓋兒,只覺涼氣一股股往上躥,小小聲開口——

    “萬歲爺明鑒吶,真不是奴婢傳出去的……”

    康熙坐在一旁,接過梁九功手里的茶,問她,“是你編出來的嗎?”

    方荷頓了一息,在坦白從寬牢底坐穿還是抗拒從嚴毒酒過年兩個選項中,艱難地做出了選擇。

    “回萬歲爺,奴婢只為辦好萬歲爺交代的差事,才會不得已想出點笨法子。”沒想到被自家小先生給背刺,方荷也很崩潰。

    “奴婢敢以性命發(fā)誓,奴婢只獨自一個人在屋里的時候,以幾近耳語的聲音念叨過,從沒有告訴過旁人!”

    所以,這順口溜到底怎么傳出去的?

    橫不能是五阿哥鉆自己夢里去聽的吧?

    “看在你還算老實的份兒上,朕就饒你一回。”康熙放下茶盞,捏著鼻梁緩緩這一日出行的疲乏,同時遮住眸底的笑意。

    “朕忙得很,也懶得跟你計較這點子小事兒。”

    他微微探身,又輕敲了下方荷腦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再過三日啟程回鑾……”

    方荷捂著腦袋,心不甘情不愿地回話:“奴婢一定把三百千背下來,一字不差。”

    康熙淡淡道:“要是背錯了呢?”

    方荷心想你這不是杠精嗎?

    她實在忍不住心中的悲憤,蒼涼道:“那奴婢繼續(xù)反省,保證第二遍一定背下來,一字不差!”

    康熙聲音更淡了:“……行,給你兩次機會,退下吧。”

    等到方荷出去,李德全帶著春來剛一踏進門,就見主子爺和干爹兩人都笑得肩膀發(fā)顫,看得他滿頭霧水。

    怎么著,這是雨過天晴了?

    第24章

    方荷鍋從天降地懨懨回到配房后, 就收起了臊眉耷眼的模樣。

    對酒店服務人員來說,幾天不碰上突發(fā)狀況都約等于過年,步步后退讓顧客偃旗息鼓也不是什么新鮮招數(shù)。

    肉疼的表情越到位,顧客就越消停……唉, 這被逼出來的演技啊, 她其實不想的。

    方荷緩緩解開外衣, 將自己砸在柔軟的被褥中,先惡狠狠給了被褥好幾拳。

    道理都懂, 該憋屈還是氣,被砸的枕頭中央,康熙都不配有姓名。

    左一個封字首字母F, 右一個建首字母J,錘爆它是如今她唯一能大膽消費的發(fā)泄行為嗚~

    從被褥中拔出毛茸茸的腦袋,方荷一邊捧著書裝樣子, 一邊開始動腦子思索。

    雖然康師傅因為閱兵剛回來, 模樣很是恐怖, 氣勢也前所未有的驚人,可除了被壓制以外, 她還感覺到了某種…熟悉的感覺。

    可能聽康熙念順口溜的后勁兒實在是太大了, 方荷一時間怎么都想不起來。

    也只好先放下不提,緊著把該背的內(nèi)容背好, 再繼續(xù)練字……

    這完全像重新經(jīng)歷一遍高考,還沒有空調(diào)暖風和電燈,簡直比封建版社畜還人間悲劇!

    翌日一大早, 她迫不及待起來往小書房去,準備試試看能不能走先生路線,幫她求個情。

    背書什么的, 她是不怕,可這練字也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

    就是五阿哥這種被太后縱著不學無術(shù)的,也是從五歲起就進上書房,天天都在練字呢。

    這叫她怎么短時間內(nèi)比得過……那得死多少腦細胞啊!!

    為了還不一定哪天的賜婚大餅,實在不劃算,雞血這東西,沾沾嘴皮子就得了。

    可惜康熙不愧掌管一國的領(lǐng)導,對底下人的小算盤心知肚明,梁九功竟早早在小書房門前等她。

    看見她便笑道:“方荷姑娘,萬歲爺口諭,今兒個要帶太子和阿哥們出行,您不必來進學了。”

    方荷心下一轉(zhuǎn),露出個乖巧燦爛的笑湊上去,“梁爺爺……”

    “可別!”梁九功苦笑著后退,抬手制止方荷靠近,生生跟防雷似的。

    “姑娘每回叫我爺爺,都沒什么好事兒,咱家厚著臉皮稱一聲長,往后姑娘叫我梁哥哥就得了。”

    方荷沉默了:“……”哥您問過李德全的意見嗎?

    她收起浮夸的表情,本來也只是為了唬唬梁九功,這會子便順勢露出微笑的溫婉模樣繼續(xù)麻痹梁九功。

    “還是叫您梁諳達吧,我都習慣了。”

    她略露出幾分忐忑:“敢問諳達,萬歲爺是叫我往后都不必來小書房進學,還是只今日不用來?”

    前者應該是真生氣,以她和小先生的師生情,怎么五阿哥也會為她求情……

    若是后者嘛……那昨天康師傅就是在演她!

    是的,一晚上足夠她想明白了。

    怪不得她覺得熟悉,她在南苑去認錯時,浮夸一溜夠先把人繞暈,把坑藏話中間也是這么玩兒的。

    呵……

    梁九功心下一緊,這祖宗果然聰明,一下子就問到了重點上。

    他微微笑道:“這奴才哪兒能知道啊,回頭姑娘到萬歲爺跟前伺候時,不妨自個兒問問看?”

    說完他急匆匆往外撩:“萬歲爺要出去,奴才得近身伺候著,實在是沒工夫跟姑娘多說,回來說,回來說啊!”

    論腿腳上的功夫,方荷一直都攆不過這位哥,她也沒廢那個力氣,只若有所思盯著梁九功的背影運氣。

    雖然沒有證據(jù),但她八成肯定,應該是后者!

    梁九功到望江樓的時候,江南文人的熱鬧還沒散,正在小橋流水環(huán)繞的曲水流觴之間大聲放浪著。

    望江樓雖說是樓,卻是前樓后宅的格局。

    身為江寧最豪華的酒樓,前頭的五層八角高樓在江寧堪稱地標,能俯瞰大半個江寧。

    而后面以假山、流水和花草綠植遮掩分割開來的深深庭落,則是屬于南地文人獨有的浪漫和風流。

    幾曲暖香吳儂小調(diào),生生不息的酒液在流觴池中旋轉(zhuǎn),似乎藏在這片金銀構(gòu)建起來的膏脂蜜地,多飲幾杯,什么話都敢說。

    梁九功一登上五樓臺階,就見李德全殺雞抹脖子地沖他比畫,叫他先角落里說話。

    等到了角落,李德全緊著跟梁九功稟報:“前頭謝家有子弟大贊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漢臣,道恨不能效仿之,顧家庶二房的長孫附和,還有好些喝多了的起哄。”

    梁九功:“……”這群文人腦子進水了?

    那是贊漢臣嗎?分明是指桑罵槐,嘲曹家是萬歲爺?shù)墓吠茸樱I諷時下的漢臣不如三國時有氣節(jié)。

    明知道貴人還在江寧,就敢如此大言不慚,這謝家的堂前燕怕是想連飛入百姓家的機會都弄丟咯!

    果不其然,李德全愈發(fā)壓低了聲兒,“太子氣的面色鐵青,大阿哥拔了侍衛(wèi)的劍要往外沖,真鬧起來怕又要有人說朝廷仗勢欺南人,小曹大人好容易才給攔住。”

    “曹大人已經(jīng)派人去通知各家的家主,只萬歲爺瞧著……臉色不太好看。”

    皇上要看江寧文風,明知南地如今什么德行的曹璽父子,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卻沒料到,千叮嚀萬囑咐還是出了岔子,曹家爺倆也急著呢,千催萬請李德全出來跟梁九功通氣兒,把萬歲爺?shù)幕饓合氯ァ?br />
    李德全之所以殺雞抹脖子,是表示,這不好看,是要見血的那種,反正太子和幾個阿哥都氣得不輕。

    萬歲爺看不出喜怒,卻更嚇得李德全不敢在里頭待著,他們家主子爺最嚇人的時候可不是發(fā)火時,那些家主過來則罷,不過來……怕是不能善了。

    梁九功到底是最了解皇上的,口里噎著半聲罵,沖文人那邊啐了口唾沫,倒也沒慌張。

    無論如何,主子爺都不會在外頭做任何有損帝王氣度之事,他更怕主子委屈了自個兒。

    梁九功進門就笑著湊到康熙身邊,語氣隱約學著方荷管他叫爺爺時的熱情。

    怎么說呢,雖不敢再拉方荷頂缸了,但……偶爾拉出點啥來頂一頂也是極好的。

    比如現(xiàn)在。

    “我滴爺誒~幸虧奴才沒跟爺您打賭!可算是叫爺給料著咯,那位小祖宗還真是聰明,一句話差點又給奴才嚇個好歹。”

    康熙面色看不出喜怒,只微沉著丹鳳眸壓制幾個過于沖動的兒子,見梁九功將眾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個兒身上,才笑著踹他一腳。

    “還等著爺問你?”

    梁九功哎喲著道哪兒敢啊,“這不是拿捏不準是不是該當著太子和各位阿哥爺?shù)拿鎯赫f嘛,畢竟那小祖宗也著實太不拘一格了些。”

    胤礽等人還沒說話,胤祺反倒搶到了前頭,瞪大眼問:“梁諳達是說我的學生方荷?”

    聽著像,只是為啥要叫祖宗捏?

    那叫梁諳達的他該怎么稱呼學生?

    雖啟蒙一年,但對稱呼還不精通的五阿哥痛苦皺起小肉臉兒,差輩了啊!

    胤礽見汗阿瑪沒阻止,撲哧一聲笑出來,將審視藏在眸底,跟著催促。

    “梁諳達快說,咱們也好奇,方荷姑娘到底做了什么?”

    才會叫汗阿瑪如此大張旗鼓叫人現(xiàn)于人前……那樣其貌不揚的老姑娘,能有什么用處?

    梁九功沒聽到主子說話,便清楚是叫他說。

    他眼珠子一轉(zhuǎn),做出搞怪模樣探出雙手:“那各位爺可聽好了,有錢的捧個錢場,有人的捧個人場……方荷姑娘叫主子爺算計到坑里咯!”

    眾人:“……”雖然但是,萬歲爺是不是閑了點兒?

    梁九功笑,“各位阿哥爺可別小瞧方荷姑娘,她學起東西來一點都不慢,原本大字不識一個的小宮女,只用了短短十日就將《三字經(jīng)》倒背如流,《百家姓》和《千字文》馬上就學完,甚至從未接觸過的大字都只比五阿哥差一點。”

    嗯?正在為亭子里還后知后覺的朋友擔憂的曹寅,聞言都略有些詫異。

    雖三百千只是啟蒙之物,當年他們學的時候年紀都小,聰明些的,想要明白其中之意,至少也得用三五個月才能背誦并默成文。

    至于不聰明的……參考五阿哥胤祺也就是了。

    連曹璽都忍不住夸:“如此聰慧的女子……”

    “可惜規(guī)矩學得不太好,被前頭在宮里當差的親戚壓著性子不許出頭,生生在御茶房蹉跎了九載。”梁九功笑瞇瞇打斷曹璽的話,直接將方荷的來歷稟了。

    “出來后這位姑娘惹主子爺生過好幾次氣,若不是萬歲爺氣量如虹,又看在她家長輩的份兒上,想要什么樣兒的天仙沒有,聰明人也不只這一個不是?”

    曹璽只點頭應是,曹寅面色卻是猛地一變,終于聽出了梁九功……不,萬歲爺?shù)囊馑肌?br />
    這規(guī)矩不好說得誰?被道義壓著不許出頭的又何止一個宮女…惹得萬歲爺不高興的蠢材,也還有一個他,卻不知萬歲爺能念多久的情分…

    這哪兒是說宮女,分明跟底下那群文人一樣指桑罵槐,皇上一旦發(fā)作,到時只怕再無轉(zhuǎn)圜。

    曹寅白著臉看向康熙,康熙沖他微微一笑。

    “子清,朕答應過的事不會變卦,但這海納百川方能有容乃大…若川河不入海,滄海桑田,早晚會為老天所淘汰,你說呢?”

    曹寅肅容叩頭下去,“奴才記住了,奴才不該為與容若的幾個至交好友耽誤朝廷的差事,只是叫容若的遺書一激……都是奴才的錯,往后奴才必不會再犯此錯!”

    他咬咬牙,閉眼將最后與阿瑪商討的辦法拿了出來。

    “肯定萬歲爺允準在江南推行鹽課銀律,以豪紳勢大財雄者發(fā)放鹽引,一應售賣運輸都受內(nèi)務府管轄!”

    他明白,一旦鹽引法出現(xiàn),江南望族格局會產(chǎn)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至交好友還有多少來往的不好說,如果這些人不識相,命可能都保不住。

    但他拖了兩年,在其中周旋無數(shù),他盡力了,對得起容若和京中的那些友人。

    康熙沒回答,只笑著問太子和大阿哥他們怎么看。

    胤礽和胤褆等人立刻坐直了,先前被氣到幾乎沖下去殺人的惱都沒了,汗阿瑪帶他們來,就是要他們看南人的桀驁不馴?

    這才是南巡一場,對他們的考驗吧!

    與此同時,方荷對康師傅的考驗也才剛開始。

    她又跟魏珠確定過康熙的行程,得知梁九功和李德全等人全跟著去了望江樓,臉上的悲憤就收斂起來了。

    她跟魏珠分兩路,一個明著去找,一個甜言蜜語去哄,將春來哄到了魏珠住著的耳房里。

    屋里的小太監(jiān)早叫魏珠提前打發(fā)了。

    魏珠替方荷守著門,有了放哨的,方荷反倒敢光明正大說話。

    方荷不管春來一臉的心虛,只平靜問:“將順口溜傳出去的,是你嗎?”

    春來撲通跪在方荷面前,滿臉愧色:“姑娘恕罪,是奴婢不當心,當值的時候口中念念有詞被五阿哥不小心聽到了,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用我全家人的命發(fā)誓!”

    方荷不可思議地瞪春來:“可我就沒大聲念過,只自己在屋里嘀咕,你到底怎么聽到的呢?”

    “那個……奴婢耳聰目明。”春來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腦袋扎得更低,“敏,敏而好學,姑娘念叨學問的時候,奴婢不免就多聽了一耳朵。”

    方荷:“……”那你就不會學學我,挑挑地兒!

    她眼含熱淚撲通一下,跟春來對著跪了。

    “可這也不是我的錯,萬歲爺為什么會罰我啊嗚嗚~”

    春來更心虛了,“是,是啊,為什么呢?”

    方荷捂著嘴嗚嗚哭,“可能因為你提前跟萬歲爺稟報過?”

    “有可——”春來被方荷哭得滿臉焦急,下意識點頭,頭點到一半,人僵住了。

    方荷抹掉眼下的淚,“春來啊,我最后跟你確認一個問題,你家里人都還健在嗎?”

    春來:“……我額娘還在。”

    方荷利落起身,掃了掃膝蓋上的土,“那就行啦,你走!”

    春來:“……姑娘……”

    “我知道,你肯定得跟主子爺稟報。”方荷咬牙切齒打斷春來的話,露出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放心,我忠心耿耿,沒什么不能被萬歲爺知道的,你、只、管、傳!”

    春來的表情由愧疚轉(zhuǎn)變?yōu)閷擂危骸安皇堑墓媚铮f歲爺說若姑娘問到奴婢這里,叫奴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叫奴婢給您帶句話。”

    方荷:“……”艸!

    早說啊,她就不必玩兒這套做賊心虛的標準了好嘛!

    她兩眼一閉,緩緩屈膝,準備安詳聽完口諭。

    春來哪兒敢叫她跪,萬歲爺并沒有說是口諭,她趕緊扶住方荷。

    “萬歲爺說,他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望你三思而后行,別再沖動。”

    方荷深吸口氣,沖春來笑得特別和善,特別溫柔,只攬著她腰的手特別特別用力。

    “好姑娘,慢一些,我信你,來,這邊滾。”

    康熙還算滿意地帶著太子和阿哥們歸來后,聽得春來忐忑不安地稟報,思及最后一句是自己說過的,前有毒酒,后有……絕招,微妙地勾了勾唇。

    “這個活寶……”他搖搖頭,憋著笑問春來,“她可攬你腰了?”

    春來滿頭霧水地點點頭,而后瞬間僵住,偷偷用眼角余光覦皇上袍角。

    她好像知道方荷身上那鬼……手印怎么來得了。

    康熙終還是被逗得放聲大笑,喝了好幾口茶都壓不下去。

    作為皇帝,想掌控好江山,就得講究個事緩則圓,不是不下氣,可為大局顧,很多事即便他大權(quán)在握也不得不忍。

    他頭一回注意到方荷,就被這小東西給逗得想笑,尤其是方荷探腦袋和被嚇到后栩栩如生的地鼠模樣。

    只是當時他以為身份不對,不得不放下這份興致。

    后頭發(fā)現(xiàn)扎斯瑚里氏血脈和小地鼠是一個人,他放縱自己對方荷的興致,多過尋常對其他女子的興致。

    與其說要磨一把好刀,不如說是給自己這憋氣的日子留個趣味,其實拿下正藍旗并非全然沒有合適的人選……

    這樣的念頭只在康熙腦海中一閃而過,就叫他拋在腦后。

    他含笑吩咐:“過了明兒個,要是那丫頭求見,不必攔著,叫她進來。”

    梁九功在一旁躬身應聲,笑著調(diào)侃,“就沖方荷姑娘能逗笑了您,奴才夜里不睡也得蹲在方荷姑娘房門外頭,等著請她來見駕呢。”

    “不必,由著她。”康熙將笑意扔在身后,去批剛八百里加急從京城送過來的折子。

    “朕倒是想瞧瞧,她一怒之下,還敢做什么混賬事兒。”

    第25章

    梁九功知道, 主子爺對方荷的縱容不一般,又并非曖昧方面的縱容,他也納罕著呢。

    實話說,以他們家主子爺?shù)男宰? 若真看中哪個女子, 說幸也就幸了, 反倒不會這么上心。

    思忖好幾日,梁九功漸漸想明白, 這就好比主子爺當年初召集那些哈哈珠德殿練布庫時的情形。

    其實方荷也并非就是收復正藍旗最佳的選擇,可她能讓主子爺高興,甚至還能有來有往, 并非一面倒,那她就只能是最佳選擇。

    也許旁人知道了,會笑一句, 這不就是貓狗房對待那群祖宗們的態(tài)度嗎?

    叫得再好聽, 不過是個玩意罷了。

    可叫梁九功說, 這天底下想給萬歲爺做奴才的,搶破頭都未必能如愿。

    就算是玩意兒, 能叫皇上看在眼里, 甚至比照自家孩子的恩寵,甭管她自個兒珍惜與否, 在還沒失了恩寵之前,就值得御前所有人高看一眼。

    于是梁九功擺好陣仗,叫春來明著暗著替方荷把差事都辦完了, 半點不叫方荷累著。

    李德全那里也是再三敲打,叫李德全就差哭著保證哪怕腦袋剁下來給那祖宗當?shù)首幼步^不敢再招惹。

    御前其他當值的太監(jiān)和宮人, 梁九功也都不動聲色敲打了,生怕有人憑著小心思,壞了主子爺難得的興致。

    其實內(nèi)務府能送來御前的都是人精,甭管知不知道方荷被看重的緣由,可既然乾清宮大總管都擺出態(tài)度來了,也沒人非得跟方荷對著干。

    可……最出乎梁九功意料的局面出現(xiàn)了!

    直至龍舟回鑾路上經(jīng)過曲阜,離方荷跟主子爺保證的日子過去了三天,御前誰也沒見到方荷的人!!

    十一月十八日,康熙親率隨行的索額圖和趕過來的納蘭明珠等朝中重臣,與太子著朝服,在孔子廟大成殿行三跪九叩禮,親自書寫《萬世師表》,令當?shù)刂逃『髠鞅榇蠼媳薄?br />
    他已謁過明太祖陵,再尊天下文人最認可的儒道為國道,正嫡子儲君身份,也不算太稀奇,甚至能給滿大清的文人再賜下一顆定心丸。

    就連最瞧不起漢人的索額圖都得承認,萬歲爺這番作為絕不白費,來年科舉時,估摸著得有不少好苗子出現(xiàn)。

    雖然心里瞧不起漢人,索額圖也認為不能不做準備,得多為太子爭取些幕僚,他可是瞧見進大成殿之前,大阿哥的臉色多陰沉了。

    正好趁著巡游在外,能見太子的方便時候更多,一從孔廟出來,龍舟剛起錨,索額圖就鉆到了太子船上去。

    康熙再看重太子不過,對太子船上的消息自會以最快的速度知道,也就索額圖和太子不覺得。

    只是康熙一向不會在太子做什么之前就阻止,不管作為皇上還是父親,他都希望胤礽自己能有所分辨。

    無論他多么疼愛胤礽,有兩樣東西,皇權(quán)和科舉,除非他這個皇帝給,否則胤礽絕不可以碰。

    怕只怕他往日里給胤礽的太多,又有索額圖在旁邊攛掇,會叫太子忘了分寸……

    而如何教訓儲君和最心愛的兒子,其中的輕重也實在不好把握。

    越想康熙心情越不虞,淡淡掃了眼殿內(nèi),沒瞧見想看到的人,冷冷問梁九功——

    “你皮子又癢了?”

    梁九功趕忙賠笑解釋,“哎喲我的主子爺,奴才可是冤枉,前幾日您緊著前朝的大事兒,奴才們哪兒敢拿些微小事讓您煩心,肯定都得安分些不是?”

    “這不,方荷姑娘剛才還求見呢,奴才還沒來得及叫您喝口茶潤潤嗓子,先勞主子問起來,實是奴才的不是,可不是方荷姑娘不來伺候。”

    康熙被梁九功逗得失笑,頗為玩味地把手中剛盤到一半的核桃扔梁九功懷里。

    “怎么著,連御前宮人的銀子你這狗奴才都敢收?好話一籮筐……叫她進來!”

    梁九功也不解釋,他替方荷找借口不為好處。

    叫方荷挨罰有什么用,顯出她來叫主子高興才是正事。

    他嘿嘿笑著捧著核桃往外顛:“奴才謝主子爺賞!”

    康熙:“……”曹寅好不容易尋到的匠人,將一整座江南院落都刻在核桃上,難得的很。

    一共就兩對,梁九功這狗奴才眼倒是尖!

    見著方荷進來,康熙半垂著冷淡的丹鳳眸,甩開龍袍蹺腿靠在軟榻上,打量著沉默跪地的小丫頭。

    方荷除了跪地請安,一聲不吭。

    倒是叫康熙先笑了出來,氣笑的。

    “你這找死的精神頭兒一次比一次叫朕開眼,你真打量著朕不舍得打死你?”

    方荷輕聲道不敢,幽幽抬頭望康熙一眼,又如怨婦般垂下眸子去。

    “奴婢從春來那里得知,主子并不在意奴婢的忠心,只把奴婢當個貓兒狗兒耍弄,實在傷心得輾轉(zhuǎn)難眠,每日飯都吃不下去……”

    康熙面無表情:“你給朕好好說話,飯吃不下去,你這臉兒怎么又圓……你是不是又黑了?”

    他實在是好奇,原本方荷用的水粉,顏色就夠安的。

    康熙還好奇過,叫暗衛(wèi)出面跟方荷花銀子買了那水粉方子。

    得知那水粉確實能養(yǎng)皮膚,暗衛(wèi)都改了方子,方荷也趁機做出了好些深淺不同的顏色,康熙不動聲色叫暗衛(wèi)行了方便。

    他其實也盼瞧瞧她往后露出真實膚色,到底能有那位老福晉的幾分風采。

    這怎么還更黑了呢?

    怎么著,一群不懂事的兒子還不夠,這丫頭也給他玩兒叛逆?

    況且就這么個小黑妞,還敢學人家含嗔帶怨,說話酸不溜秋,他實在不愿意難為自個兒的眼睛和耳朵,眸光漸漸沉凝。

    方荷偷偷撇嘴,老實回話:“奴婢跟著南巡一趟,回宮總不能叫旁人都以為奴婢天天躲懶,那要勤于伺候主子爺,必定風吹日曬,肯定會黑的,奴婢這是貼合實際。”

    康熙:“……”聽著竟還挺有道理?

    “至于臉兒圓……”方荷特別無辜,又幽幽看梁九功一眼。

    “奴婢沒辦好差事,急得吃不下飯,給梁諳達急壞了,一天五頓點心加一頓宵夜的喂,豬都能肥一圈……”

    當然,梁九功借機催促她趕緊來御前是真的,炮彈她敷衍回去了,糖衣……嘶哈,御膳房的宵夜是真香!

    康熙意味不明地輕笑了聲,拇指上翠綠的扳指輕緩地一下一下敲擊矮幾,艙房內(nèi)一時安靜下來。

    梁九功的心都忍不住為方荷的大膽發(fā)緊,主子爺這是有些為這丫頭的放肆生氣了。

    遲到便也罷了,左不過是逗趣兒,若是能更驚艷主子,明明是兩好并一好的事兒。

    可這丫頭著實不懂事,都這會子功夫了,還垂著修長……卻泛黑的脖頸兒,腦袋抬都不抬,說沒辦好差事。

    不是,你這會子恭順有個屁用喲!

    康熙聲音里仍帶著笑,卻又叫人覺得微微發(fā)涼。

    “所以你來是告訴朕,你連第二次機會都不要,沒完成對朕的保證?”

    “因為朕牽著你的鼻子走,所以你也干脆耍朕一回?”龍袍窸窣的摩擦聲輕緩靠近,康熙伸了伸手,對那張小黑臉兒實在下不去手,以腳尖輕點她肩頭。

    “啞巴了?”

    方荷小小聲回話:“回主子爺,奴婢知道無論說什么都是狡辯,怕多說多錯,惹得您更生氣。”

    “可否請梁總管準備筆墨,奴婢辦差是否盡心,萬歲爺一看便知。”

    康熙微微挑眉。

    梁九功不用吩咐,立刻叫李德全帶人將角落里的書案抬到了艙房中央。

    方荷依然沒動,康熙目光疏淡睇她一眼,走回去慢條斯理坐了。

    “起來吧。”

    方荷這才恭敬起身,上前幾步,執(zhí)筆慢吞吞卻認真地將三字經(jīng)給默了出來。

    “萬歲爺請看。”方荷退后幾步,蹲身。

    康熙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折子,沉住氣喝了半盞茶,才起身緩步上前。

    他看向那薄薄幾頁大字的表情沉靜如故,沒有絲毫變化。

    如果方荷沒有任何倚仗,就敢到他面前來拿自個兒的腦袋放肆,還是在他用毒酒提醒過以后,那她就是再能讓人開懷,康熙也不會留她。

    至于現(xiàn)在,這筆楷體字寫得很是認真,不像初學者,除了匠氣重一些,比胤祺那小子寫得好多了。

    方荷從開始習字至今也沒滿一個月。

    如果不是她水平高到足以瞞過他這個皇帝,那就證明在書之一道確實有些天分。

    如此,康熙也就愿意好好跟方荷講講道理了。

    “來,你對朕有什么不滿,今兒個盡可以在這里說個夠,朕恕你無罪。”康熙聲音溫和了許多,堪稱俊美的丹鳳眸甚至都微微彎起。

    又像方荷錯覺中那個風流公子一般,縱容看著她……緩緩再度跪下。

    方荷:“……奴婢不敢,奴婢沒有不滿。”

    艸,她在心里嗶嗶,這狗東西一定是故意的!

    她又不是真不想要命了,聽皇上這么問還敢站著嗎?

    康熙笑容甚至更大了些,同樣曬黑了些許的俊臉,似被霧靄遮掩的朝陽,看著和氣,實則鋒芒全藏在眸底,分毫不容人肆意。

    “那你慢慢聽朕跟你說。”康熙含笑靜靜看她。

    “你叫魏珠想法子跟此次南巡宮里的老人打聽自己的身世,你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方荷貝齒輕咬著櫻唇,在康熙的注視下艱難點頭,“奴婢……想更好為主子辦差。”

    康熙輕輕將茶盞放在矮幾上,‘咔嗒’一聲,叫人心頭發(fā)緊。

    “撒謊可不是好姑娘,方荷,若是朕不許,你就是問遍所有人,也得不到任何你想得知的消息,明白朕的意思嗎?”

    方荷臉色微微蒼白,卻緊緊咬著牙點頭,“奴婢明白。”

    康熙點點頭,“很好,二則,朕應該叫你知道,作為大清之主,朕手里好歹還是有人能用的,并非非你不可,如果你不識趣……”

    方荷忍不住偷偷抬頭,就把她打發(fā)了?

    康熙輕啟薄唇,涼涼吐出幾個字,“朕不介意多耗費些許銀錢,送你張草席。”

    方荷:“……奴婢謹記萬歲爺旨意!”

    她就知道康師傅肯定是個摳逼,才會用不起卷美人的被褥!肯定是!

    見她小臉兒鼓得越來越緊,康熙的心情卻是好了很多,欺負一個始終不肯服輸?shù)男〉厥蟆_實頗為有趣。

    “起來吧,如果你能符合朕的期待,在給你賜婚之前,朕定會讓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恢復溫和姿態(tài)笑道。

    方荷像是被他的溫和蠱惑,并不起身,只滿含期待大膽地微抬起頭,“敢問萬歲爺,打算何時給奴婢賜婚呢?”

    “朕給你一年的時間,一年內(nèi)叫朕滿意,明年封筆之前,必會有你的賜婚旨意。”康熙順著她的期待繼續(xù)蠱惑,只是溫和陡然間多了幾分危險。

    “但朕跟前不留無用之人,你也只有一年……”

    方荷眼神越來越亮,被膚色襯得愈發(fā)黑白分明的鹿眼兒里,全是要拋頭顱灑熱血的熱忱。

    她沒叫主子爺把話說完,因為她學會搶答了。

    “奴婢再也不敢了!”她響亮地叩頭下去,聲音雖柔和卻不乏鏗鏘。

    “奴婢自知愚笨,一定會以勤補拙,好好跟先生識文認字,不辜負主子的期待!”

    “奴婢這就去找先生請教《三字經(jīng)》和《千字文》的楷書字帖該如何臨,《幼學瓊林》該怎么背!”

    “奴婢告退!”說罷,她砰砰磕倆頭,像是上墳怕鬼一樣起身就飛快卻不失韻律地退出了艙房。

    哈哈哈,拋頭顱灑熱血是不可能的,但她得趕緊找個沒人的地方,免得腦袋被笑掉哈哈哈!

    雞血大餅變成有日期的未來了,她就喜歡這樣威武不屈的主子爺!

    方荷的離開活似一陣江風,刮得梁九功直犯暈,掂量著主子的性子,郁悶替方荷找補。

    “這丫頭也忒大膽了些……主子爺還沒允準呢,她怎么敢就走了。”

    “回頭奴才一定好好說說方荷姑娘,起碼得把規(guī)矩學好,萬不能再如此莽撞了。”

    康熙表情不明地靠回軟枕上,拇指輕輕摩挲著扳指,慵懶闔眸,思忖片刻,似笑非笑睜開了眼。

    “不必,她也是為了保命。”

    梁九功:為了保命,以下犯上?

    康熙輕緩笑了笑,好心情地跟梁九功解釋。“她是怕自個兒再不走,就要當著朕的面笑出來了。”

    “朕先前給的保證不足以叫這狡詐的小東西信服,她順著朕給她的梯子往上爬罷了。”

    梁九功恍然,表情格外復雜,“您是說她故作光棍,只完成三分之一的任務,反倒逼得您……咳咳,叫您屈尊降貴給她一個小丫頭準確的保證,好……吊著驢子繼續(xù)往前跑?”

    他品,細細品,怎么都覺得……這小祖宗上輩子怕不是個殺豬的出身?膽兒如此之肥!

    她還總能摸著萬歲爺?shù)拿},大概是上輩子心竅看多了,這輩子都長自己身上了?

    康熙意味不明地慵懶輕哼,表情卻比剛得知索額圖動靜的時候要好了很多。

    梁九功熟悉主子的表情,便也敢大著膽子問。

    “主子爺打算……如何處置那丫頭?總得叫她明白尊卑才是。”

    康熙微微點頭,但沒急著說話,只沉默片刻后,輕輕撫掌——

    “先不急,她不是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先叫她松緩幾日。”

    梁九功表情不變,只當聽主子放屁,他們家爺不可能心眼那么大。

    “進宮后,胤祺他們進學之前,你把人攔下,跟她傳朕的口諭。”康熙唇角弧度越來越深,頗為促狹。

    “上書房叫女子進去到底不清靜,將她的書桌安置在弘德殿角落,以屏風隔開便可。”

    “朕親自與她做先生。”

    梁九功:“……”就那小祖宗的性子,您這是打算折磨誰?

    第26章

    回鑾時龍舟不用再頻頻停下, 比去程時快許多。

    康熙復又去查驗了永定河一帶的防汛工程,特封靳輔為河道總督治河,御駕仍趕在十二月初九就回了京。

    大臣們都在正陽門外迎御駕,康熙不欲折騰, 早早就叫人散了。

    佟皇貴妃不是皇后, 沒資格帶人去午門前, 只帶領(lǐng)著妃嬪們在乾清門前迎康熙歸來。

    有孕快七個月的鈕祜祿貴妃和剛滿五個月身孕的通嬪,都大著肚子在列。

    方荷跟在御前宮人的隊伍里瞧熱鬧, 余光眼睜睜看著,康熙笑得溫文爾雅問候過表妹,將表妹問得臉頰飛紅。

    而后攜了貴妃的手, 在貴妃的雀躍笑聲里,調(diào)侃德妃和榮妃幾句,引得她們含笑低頭, 還不忘關(guān)懷過通嬪的孕信, 再笑著招呼上宜妃, 浩浩蕩蕩去慈寧宮給老祖宗請安。

    嘖嘖,方荷心里腹誹, 這純純的大尾巴狼, 叫他金牌會所高配一點沒跑,起碼端水功夫很牛逼。

    叫方荷詫異的是, 明明接連懷孕生產(chǎn)最該氣血虧虛的鈕祜祿貴妃,面色卻白中帶赤,身子骨比眾人離京前胖了不少, 跟在康熙身邊滿臉母性光輝,一副補過頭的好氣血模樣。

    反倒是頭回有孕的通嬪,明明往常身子骨不算差, 可這會子除了大肚子西瓜一般扣身上,整個人都瘦了不少。

    只兩個月,通嬪臉頰甚至瘦出了顴骨,全然沒了以前的可愛嬌憨,倒像是風吹就倒的怯懦性子。

    方荷看得直咋舌,這哪兒像是懷孕,這簡直像懷了鬼胎,看得她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雖都有精奇嬤嬤伺候著,太皇太后也時常過問,可這樣真不算稀奇,貴主子什么家世,嬪主兒什么家世。”來方荷配房里摸摸索索羨慕外加八卦的翠微道。

    她一臉驚嘆看著方荷,甚至嘆出了鄉(xiāng)音。

    “餓滴個老天爺,旁人都沒事兒,怎就你出去一趟,黑成炭了呢?”

    “就你這樣,萬歲爺就是……”瞎了也沒辦法昧著心腸叫你做答應啊。

    后頭的話翠微沒敢說。

    一則不敢議論主子,二怕黑了好像顯得挺兇的老姑娘給她踹出門。

    她可是從岑影她們幾個那里聽到點子風,特地過來跟方荷示好的。

    這也是秦姑姑的意思。

    她們表姨甥倆清楚方荷的性子,無論如何,只要對方荷好一些,她這樣和善慣了的,總不會叫人吃虧。

    但凡往后體面了,萬一……真趕上萬歲爺眼瞎呢,方荷肯定愿意提拔她們。

    和善的方荷沖翠微狠狠翻個白眼。

    離京前她們友誼的小船就翻了,要不是為了了解京城內(nèi)的消息,她連門都不叫翠微進。

    見翠微還賣關(guān)子,方荷將一塊江南特有的雪緞料子摔在翠微懷里。

    “家世再如何,還能比得上宮里伺候精細?老祖宗不管嗎?”

    不是翠微關(guān)心后宮的生產(chǎn)情況,而是在御前伺候少不得會面對康熙的喜怒哀樂。

    她得清楚什么人該避開,什么人不能得罪,免得一個不小心沒踩準底線……那杯毒酒可不是假的。

    可對這方面的敏銳,她很清楚自己不如土著,少不得準備下束脩才能叫翠微開口。

    幸好宜妃賞了她十八兩銀子的兔皮。

    那皮子質(zhì)量實在不錯,連江寧別苑的丫鬟婆子都喜歡,特地用江寧的料子跟她換了幾塊去。

    至于那位游刃有余端水的摳逼主子爺?呵……連月例都還沒給她升呢。

    翠微摸了摸料子,咧嘴笑開。

    江寧的緞緙比京城能買到的棉錦布要更薄透柔軟,特別適合做夏天的里衣,透氣又舒服。

    她立馬殷勤幫方荷整理起沒住過幾天的配房,跟她慢慢分說家世的區(qū)別。

    “國公府家大勢大,想通過內(nèi)務府送幾個家生子進宮還不容易?”

    “……先孝昭皇后在宮里也留下了人脈,都歸了貴妃,永壽宮水潑不進,內(nèi)務府也殷勤,貴妃能不滿面紅光嗎?”

    “烏拉那拉氏正黃旗的包衣嘛,搭不上族長費揚古家的權(quán)勢,官職最大的也就是嬪主兒的阿瑪,不過七品包衣佐領(lǐng)……”

    “即便太皇太后緊張通嬪的身孕,萬歲爺也重視,沒人敢短了伺候,卻也沒人愿意多費心,去趕指不定熱不熱得起來的灶……”

    方荷面帶微笑冷靜聽著,努力分析,先前康熙打壓高位妃嬪的緣由,就應該為了保持對宮闈的掌控。

    出去了一趟,見過外頭世道的真實模樣,方荷不會再跟以前一樣,用后世看肥皂劇的心態(tài)來憐憫通嬪。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該為此付出代價,再者通嬪就是再可憐,也比她一個宮人強出八條街去。

    跟翠微多聊了聊宮里的情形后,方荷放心許多,跟她離開前沒甚太大區(qū)別。

    她只需要在明年封筆之前,做好御前差事,不該碰的底線不碰,該把握好的人脈把握精準,等待賜婚就是了。

    跟五阿哥交好,是方荷再三考量過的。

    她知道四阿哥才是更資優(yōu)的潛力股,可雍小四如果按照歷史進程走下去,他身邊一定腥風血雨沒個停,那不是她想要的快活日子。

    至于大阿哥和三阿哥更不用想,這倆被額娘寵壞的大號媽寶男,一個暴躁一個自詡風流,年紀小小就看出苗頭了。

    只有五阿哥,被太后養(yǎng)大,額娘是寵妃,還有親兄弟,為人還算憨厚。

    一輩子恩榮不缺,沒人敢欺負他,連雍老四都給他幾分薄面。

    不管她出宮后是什么情形,等到五阿哥開府,現(xiàn)在留下的情分,往后就能成為她做買賣的庇佑。

    還有比皇子阿哥做靠山更穩(wěn)定的嗎?嗯……皇子阿哥的摳逼爹除外。

    因此,客客氣氣送走翠微后,方荷先整理起自己能給五阿哥的謝禮。

    最好是宜妃和太后也能用得上的,比如精油香皂和細膩版古法英粉。

    這英粉除了能當粉餅,還能當痱子粉用,都是送給五阿哥。

    方荷作為御前宮人,不能跟宜妃和太后有任何牽扯,只要這些都能化作五阿哥的孝心就夠了。

    早晚五阿哥會記這個情。

    其實以前方荷對人情世故也沒那么周全,是后來酒店那個daddy男友手把手教她的。

    說起來,她有些想他了。

    什么愛情不愛情的,方荷不太懂,兩人偶爾吵架也是為了這個,她只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快樂就夠了。

    可惜她的快樂被酒瓶子砸得一去不回頭嗚嗚~

    有些滄桑的方荷,掏出特地從曲阜買回來的抓糕和蜜三刀,化悲傷為食欲,吃得飽飽的,打嗝當嘆氣地睡下了。

    沒料想,翌日三更,魏珠特地跑了趟配房這邊。

    “阿姐,李德全叫我跟阿姐傳個信兒,說五阿哥夜里起了燒,要在太后跟前多休息幾日,叫阿姐先正常當值。”

    他說完,遲疑了下,圓溜溜的眸子緊盯著方荷眨了眨,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卻什么都沒說。

    實則萬歲爺剛一回宮,除在慈寧宮待了小半個時辰,陪老祖宗說了會子話,哪個妃嬪的面子都沒給,直接回乾清宮,帶著索額圖和納蘭明珠等人進了弘德殿。

    一夜燈火通明處理積壓的政務,主子爺和各位大人們才剛睡下,一個時辰后就得起身準備上朝。

    都知道萬歲爺忙碌,即便五阿哥真燒起來,有太后心肝肉一樣緊盯著,也不敢有人在夜里來打擾萬歲爺。

    而且魏珠值夜,也沒聽著有人從外頭進來。

    李德全未卜先知一樣叫他過來傳話,自個兒卻抬著幾張不同材質(zhì)的書桌進了弘德殿。

    這叫魏珠覺得不太對勁。

    可在御前伺候,甭管梁九功、顧太監(jiān)還是干爹,甚至是阿姐,都反復叮囑過他不要辜負自己的名字,不該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能從他嘴里冒出來。

    打先前順口溜一事后,魏珠更知道輕重。

    他相信以阿姐對他的了解,必定能看出他在表達御前不對勁,李德全心懷鬼胎的意思。

    方荷一臉了然沖魏珠欣慰點頭,懂了,御前不對勁,主子爺心懷鬼胎!

    她謹慎道:“那我等待會子下了朝去找梁諳達,他還沒給我安排差事呢,既不需要去上書房,我也該值夜了。”

    問就是,也該輪到她看聲色俱全的動作大片……咳咳,不是,輪到她為主子爺盡忠職守了吧!

    魏珠忍不住咧嘴笑笑,他就知道,他跟阿姐果然心有靈犀。

    方荷沒閑等著。

    開始被提到御前那會子,梁九功就吩咐過,該伺候的時候她可以不必上手,但該在一旁看著也得看著。

    上回她驚于那些洗漱用品,還沒看明白就被扔去學三百千,也該重新接上了。

    只是等她到了御前,卻發(fā)現(xiàn)微妙的不對勁兒。

    她根本沒能進去昭仁殿。

    御前的宮人和太監(jiān)們待她確實都很客氣,甚至客氣倒有幾分恭敬的意思。

    “梁總管吩咐過,萬不敢勞累姑娘,姑娘還是巳時再進弘德殿伺候便是。”

    “就是,李副侍專門敲打過我們,叫我們這些新來御前的宮人不許仗著姑娘性子好,欺負姑娘,有什么差事交給我們就是了。”

    “對對對,姑娘若是怕無聊,也可以回御茶房跟翠微她們聊聊天兒嘛,左右都是熟人……”

    最后一句話來自曹家進獻上來的兩個美人之一,改名問靈。

    雖然已經(jīng)入了旗,可怎么來的康熙心里有數(shù),連官女子的位分都沒給,只還叫領(lǐng)著御前宮人的差事。

    如果方荷沒聽錯,問靈的尾音還帶著點沒收好的嗤笑……或者說就是嗤笑給她聽的。

    任她在御前再有體面,御前伺候的差事一個蘿卜一個坑,方荷想再摻和進來?

    做夢!也不瞧瞧自己過去和現(xiàn)在是什么姿色。

    方荷什么都沒說,轉(zhuǎn)身就去御膳房,給小太監(jiān)遞了塊一兩的銀角子,換一大碟子炒南瓜子。

    她怎么就那么賤呢,非要去伺候摳逼老板起身不可?

    愛誰去誰去,她巴不得領(lǐng)著雙倍月例在茶房繼續(xù)躺呢。

    有本事叫她躺到出宮啊!

    有魏珠的提醒,要是這會子方荷還看不出,先前自己在龍舟上將康師傅一軍,他這會子實在太忙沒時間搭理她,卻又不想叫她太過逍遙,故意叫人晾著她,那她就白跟五星酒店大佬家的海歸皇族斗了大半年。

    雖然才出去了兩個月,可方荷的心態(tài)與以前已大有不同。

    少了幾分虛浮的掩飾和格格不入的謹慎,更添幾分平靜和悠閑。

    她提著二層菱花食盒,里頭裝著熱騰騰出爐的瓜子,并膳房小太監(jiān)甜甜喊著姐姐遞上來的一盤子龍須桃酥,帶著笑跨進了御茶房。

    看見打著哈欠凈手準備忙活的翠微,方荷一屁股坐在茶柜邊上,沖翠微笑得略有些赧然。

    “哎呀,梁諳達心疼我剛回來,不叫我忙活,我閑不住,干脆回來看你們,陪你們閑嗑會兒牙如何?”

    翠微:“……你走!”

    她們這會子燒水的燒水,泡茶的泡茶,還要準備漱口茶和早朝的茶水,哪兒有工夫理會這個閑出屁來的可惡丫頭!

    方荷打開食盒,從食盒里拿出一塊龍須桃酥,小心翼翼用手托住掉落下來的酥皮,望翠微唇邊遞。

    所謂龍須,實則就是宮里進了臘月才會做的麥芽糖,裹上淀粉在素油里微微一過,炸得金黃,圖個好兆頭,再包進奶酥皮里一個個貼在鍋上騰熟。

    外頭摸著硬,實則吃起來酥軟香甜。

    里頭的糖初嘗也是帶著白芝麻香氣的脆香,越嚼越有嚼勁兒,還不粘牙。

    為了方便主子們?nèi)肟冢總都做得一口大小。

    只要酥皮不掉落,這種又酥又軟的香甜就能全部被裹進唇齒間,一點好滋味兒都不會錯過。

    翠微哪怕是氣得直瞪眼,也實在沒忍住這龍須桃酥的香氣,一口吞進去,嗚嗚哼哼地叫方荷老實點,等她們忙完再吃……不是,忙完再聊!

    方荷嘿嘿笑著乖巧點頭。

    她既然感覺出御前宮人的排擠,必然是要好好‘煎熬’到巳時再去伺候。

    翠微她們辰時差不多就能忙完,還有的是時候閑磕牙。

    果不其然,叫岑影和玉蓮在御前盯著,一過辰時早朝最肅穆的時候,翠微就回來茶房。

    她一屁股坐在方荷旁邊,搶過食盒里的龍須桃酥往嘴里填。

    “已經(jīng)下早朝了,你還不緊著去御前伺候?”

    “不急,要是需要我,梁諳達知道朝哪兒張嘴。”方荷微笑,手卻不慢地從翠微懷里搶了塊桃酥,掏出南瓜子來。

    現(xiàn)在她才是梁九功那爺倆嘴里的祖宗,如果是康熙的指使,那她這就叫奉旨躲懶。

    如果不是康熙的指使……嗯,梁諳達和李德全這爺倆包括御前覺得她好欺負的,大概又缺眼藥了。

    她這人職業(yè)習慣改不掉,就喜歡滿足旁人這樣無理的需求。

    豈料她話剛一說完,門口就出現(xiàn)了李德全火急火燎的身影,瞅見方荷就火燒腚一樣地催。

    “哎喲我的祖宗誒,您怎么跟這兒呢,壽康宮召您過去覲見,您快著些跟壽康宮的常總管走一趟吧。”

    翠微樂了,她越來越喜歡梁九功和李德全這爺倆了。

    她笑瞇瞇抱著方荷提過來的食盒,恭敬起身,沖方荷笑得比方荷來時還要赧然。

    “哎呀,我知道你剛回來,心疼我守御茶房幾個月,下次別帶東西啦!”

    “茶房就是你的娘家,沒必要這么客氣,你就是空手來,岑影她們也會好好跟你聊閑兒的。”

    當然,如果空手,就別怪她翠微姑姑不伺候了哈哈哈!

    方荷:“……你給我等著!”

    嗚嗚我還會回來的,點心和瓜子好歹給我留一樣啊啊啊!

    第27章

    往壽康宮去的路上, 方荷還有些摸不著頭腦。

    太后誒!

    雖是紫禁城三大巨頭最低調(diào)的那個,可也不是會理會她這種乾清宮小宮女的咖位。

    如果說為了五阿哥,隨便給個賞,明面上她都得感恩戴德接著。

    或是因為她南巡一路上在御前太有存在感, 怕她狐媚惑主?

    那就更不可能!

    她之所以將水粉調(diào)黑, 一來是跟康熙說得那個理由, 二則是怕萬一有心人以為萬歲爺獵奇呢。

    以她現(xiàn)在的容色,加之出門在外她自認吃睡也很一般, 還跟原身一樣瘦,肯定沒人懷疑康熙對她有想法。

    畢竟萬歲爺有可能獵奇,但眼不瞎。

    她也不白自污一遭, 正好到明年封筆還有十二個月,她可以一點點調(diào)整膚色恢復正常。

    常見她的人不太會注意,但她要被賜婚的對象能見到她的時候少, 不管任何時候見, 差距都不會小, 驚艷不就有了嗎?

    不管是被賜婚給誰,想要過好日子, 起碼這和諧快樂的氣氛得從婚前開始努力嘛!

    所以……太后為什么召見她?

    直到低眉順眼跨入壽康宮主殿, 方荷依然沒想明白這個問題,倒先聽到了五阿哥胤祺興奮的笑聲。

    “皇瑪嬤問方荷嘛, 我都能教她三百千了,汗阿瑪肯定對我的表現(xiàn)特別滿意,才會叫我做先生!”

    方荷:“……”小老弟你是真一點數(shù)都沒有啊。

    不過瞧見側(cè)坐在下首笑瞇瞇捧著肚子來謝太后賞的宜妃和五阿哥胤祺, 方荷即便疑惑,也不得不信,還真是為了五阿哥叫她過來的。

    她規(guī)矩上前給大佬們請過安, 笑著看五阿哥一眼。

    “奴婢聽御前李副侍說五阿哥昨夜起了燒,萬歲爺擔憂,叫五阿哥晚些時候再去上書房,敢問五阿哥可好些了?”

    宜妃眼神一亮。

    胤祺跟著去南巡,在皇上面前露臉不假,但太后這邊的恩寵也不能丟。

    她懷孕的消息在慈寧宮已經(jīng)傳開,為保住肚子里這塊肉,胤祺這邊她暫時顧不仔細,全靠太后護著。

    如今,不用緊著去上書房可太好了。

    她不等太后反應,迭聲吩咐一旁的櫻桃:“太醫(yī)雖說小五身子骨健壯,到底不能見風,快帶小五進去多睡會兒,把藥湯子熬上。”

    “叫他早些養(yǎng)好,好好在壽康宮孝敬太后娘娘才是!”

    胤祺一聽不用進學,咧嘴要笑,聽到藥湯子,唇角又僵住,帶著一張哭笑不得的小胖臉,幽幽瞅著方荷,一路被拉走。

    嗚嗚他對這老學生不薄,為何她每次都要恩將仇報!

    方荷:“……”那啥,她是好心冒著風險以御前消息來賣人情,叫五阿哥別浪到打皇上臉好嘛!

    她跪在地上,眼角余光擔憂看向太后和宜妃,好她都賣了,為啥還不叫她起來?

    她就一個翠微嘴里的老黑妞,有什么好下馬威的啊?

    宜妃瞧見撐著下巴對著窗外出神的太后,心里也有些奇怪。

    雖然她在壽康宮比旁人自在,卻也不能做代替太后娘娘叫起這種目無尊卑的事兒。

    只她叫方荷過來,可不是為了得罪人。

    宜妃笑著用蒙語提醒太后,“娘娘這是突然想起什么來了?難不成看到方荷,也跟萬歲爺一樣覺得眼熟?”

    先前梁九功在江寧望江樓,給方荷一個故人之后的身份,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徐佳氏能查到的消息都被人不動聲色抹了個干凈,如此利落強橫的手段,除了皇上不作他想。

    前朝后宮有時就是一體,惠妃她們肯定會想方設法打聽方荷的身份,看看有沒有能利用的地方。

    宜妃自也不會放過這種機會,還有誰比太后和太皇太后更了解萬歲爺?shù)墓嗜藛幔?br />
    太后出神被喚醒,懶洋洋道:“我突然想起前兒個北蒙那邊送來的信兒罷了,什么眼熟?”

    宜妃不敢打聽得太明顯,笑著指指方荷,“您快先叫這丫頭起來吧,是萬歲爺說是故人之后,臣妾好奇罷了,也沒什么。”

    倆人對話都是用蒙語,方荷聽不懂,只聽二人嘰里咕嚕,有些無奈,偷偷挪動了下腳跟,跪坐在地上心里吶喊——

    中文凹英格麗是歐克?!

    太后頗有興趣地仔細看了眼方荷,眼神閃了閃,突然笑了出來。

    她對身旁的嬤嬤笑道:“可真夠黑的,像咱們草原上長大的姑娘,倒是喜慶。”

    宜妃:“……”這聽著可不像是夸人的話,幸虧方荷聽不懂。

    太后又指著宜妃笑:“這潑猴兒既說要叫人過來,謝謝她對胤祺的照顧,那就厚賞……五十兩銀子吧。”

    宜妃:“……”不是,哪個好人家的主子謝禮送銀子啊!

    您好歹賞個珠賜支釵呢,也沒那么像侮辱人。

    方荷從進門到被太后身邊的嬤嬤送出門,加上請安總共就說了四句話,然后被塞了個黃花梨木的小匣子,叫客客氣氣送出了壽康宮。

    她就,腦袋上的霧都夠下場陣雨的了。

    這到底叫她來干啥——哦豁!

    一邊迷茫一邊順手打開黃花梨匣的方荷,看到里頭整整齊齊排列著的五錠梅花紋銀錠,立馬就不迷茫了。

    誰管老鐵今天發(fā)什么瘋,只要這打賞人成年了,要啥自行車,不就廢廢腿兒嘛!

    銀子不多不少,不用上交摳門老板了哈哈哈!

    方荷懵逼來,興奮得幾乎跳躍著往回走。

    而壽康宮內(nèi),宜妃看得出太后似是精力不濟,以為是胤祺鬧騰的,倒也不敢多歪纏,很快就因孕吐不得不捂著嘴告退,什么都沒打探出來。

    豈料她一走,快五十的太后竟似個小姑娘一般跳起來,拉著自己的嬤嬤笑。

    “烏云珠你看到了嗎?!”

    “那肯定是烏林珠額格其(姐姐)的血脈!我不會認錯的,她喜歡自己收到的謝禮嗎?”

    烏云珠同樣含笑點頭:“走出去時,好委屈一個丫頭,那雙眸子跟烏林珠格格一樣招人疼。”

    “常茂說,在廊廡下一打開匣子,那丫頭就露出兩排白牙,因著黑,別提多明顯了。”

    太后樂得撫掌大笑,不愧是額格其的血脈,跟烏林珠一模一樣的性子。

    她原地轉(zhuǎn)了三個圈,突然往內(nèi)室沖。

    烏云珠了然攔住主子,“格格,您要做什么去?”

    琪琪格一連串的蒙語吐出來,“我要去告訴姑姑!當初如果不是烏林珠擋在我面前,擋住福臨好幾次發(fā)瘋,也許我也會跟孟古青一樣被廢掉……”

    后來也是為了她,烏林珠才會匆匆選了扎斯瑚里氏嫁過去,叫那一家子蠢貨害得……身后名都保不住!

    太后一邊緊著換衣裳,一邊迭聲吩咐:“回頭把我?guī)旆康膯巫诱沓鰜恚盐医o額格其準備的東西都收拾出來,我要認那丫頭為義女……”

    烏云珠摁住主子,無奈卻熟練地一句話摁住太后所有動作。

    “她現(xiàn)在可是萬歲爺?shù)娜耍谴蛩憬腥f歲爺和老祖宗又吵起來?”

    太后猛地瞪大了眼,對啊,姑姑雖然喜歡烏林珠,卻未必會容她和她的血脈留在宮里。

    但玄燁不同,她突然想到除了義女之外的另一種可能,那就更不能提前被姑姑知道。

    太后遲疑了許久,終是不甘心地一屁股坐回軟榻上,“可我總得為額格其的血脈做點什么……”

    康熙忙到小年前,才終于將積壓了兩個月的折子批完。

    年底該處理的政務,索額圖他們等內(nèi)閣大臣幾乎是夜以繼日地解決了大半,康熙這才放他們回去過年。

    索額圖和納蘭明珠他們都顧不上爭執(zhí)了,皆苦笑不已,說是回去過年,其實也就多過兩回宮門而已。

    小年老祖宗要帶著妃嬪和命婦們祭灶,皇上要帶領(lǐng)宗親大臣們在奉先殿祭祀先祖。

    接著康熙要寫給宗親和大臣們發(fā)下去的福字。

    大臣們趁這短短幾日瘋狂把年前該完成的差事落檔,奔忙請各部蓋章,腿兒都要遛細。

    等臘月二十六封筆,康熙要跟有孩子的妃嬪們走動走動啦,再慰問下有孕的妃嬪啦……一不小心還會叫妃嬪偏殿里有情分的妃嬪給留住,往慈寧宮去都跟趕場一樣。

    外頭各家也不消停,趁這幾日功夫趕緊走下親戚,維護下人情,去各處送送孝敬什么的。

    而后便是除夕至正月十五日,接連十六天不停歇的乾清宮宴。

    方荷跟著親身經(jīng)歷了一次大清朝的過年,整個人都有些懷疑人生。

    這真是過年,不是受罪?

    她看到一向健壯的裕親王福全,在正月十五出宮的時候,由侍衛(wèi)處兩個高壯的侍衛(wèi)架著往外走。

    福晉里身子骨比較好的恭親王繼福晉,武將之女馬氏都扶著精奇嬤嬤,看得方荷一臉驚恐。

    “這是得跪了多少回啊?見天兒吃那些水煮的樣子菜,上去都是冷的,鐵打的也撐不住啊……”

    翠微翻著白眼遞給她一杯熱茶。

    “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嗎?”

    “自打萬歲爺不用去弘德殿,你要么借口練字,要么借口不搶人差事,回來幫御茶房,你自己數(shù)數(shù)干了多少活兒,還敢這么大喘氣!”

    方荷嘿嘿笑著不說話。

    她在龍舟上的差事就是書房伺候。

    萬歲爺封筆十天,開筆后也要忙著與進京述職的大臣們商討國事,為了表示親近,暫時在昭仁殿召見臣子,沒她發(fā)揮的余地嘛。

    御前那些宮女不是覺得她不該搶差事嗎?

    她當然得善解人意,離御前遠一點,少做少錯,不做不錯,沒毛病。

    翠微聽方荷以氣音解釋后:“……”

    以前翠微覺得自己懶得有些對不起自家表姨。

    畢竟像她這種為了少干點活兒,連主子爺跟前都從未想過去鉆營的,千百人里也碰不上一個,秦姑姑倒霉趕上了。

    碰見方荷她才知道,這家伙走了遭鬼門關(guān),絕對是被懶鬼穿了身的!

    這黑妞為了少干點活兒,上能拉大旗,下能受委屈,梁九功叫人來請她去主子跟前多冒冒尖兒,都跟要喂她鶴頂紅似的。

    懶人翠微自個兒就是,可懶成這樣的……這世道怕是就這么一個,翠微一時間都分辨不清楚,自己這到底什么運道了。

    元宵宮宴已經(jīng)結(jié)束,方荷和翠微都不用忙,收拾收拾就能回去休息,這時候李德全卻又來了。

    翠微眼神下意識亮了亮,起身上前迎。

    接著感覺有哪兒不大對,反應過來有些對不住方荷,僵住身子轉(zhuǎn)頭沖方荷笑。

    方荷面無表情起身,這塑料姐妹她都習慣了。

    她平靜且自然問:“李哥哥有事兒?”

    李德全就服方荷這平平靜靜作死的本事,過年大半個月,御前所有人都快忙死,只閑了方荷。

    偏這祖宗真就什么事兒都沒有……還特娘叫主子們惦記著,叫人往哪兒說理去?

    他看著特別疲憊,精神氣兒倒還不錯,客氣沖方荷拱手。

    “給姑娘拜個晚年,是五阿哥叫奴才跑個腿,說明兒個就能開始去上書房,叫您準備著。”

    方荷微微蹙眉,不動聲色福了一禮,“我知道了,勞哥哥跑一趟。”

    李德全眼神閃了閃,避開身子嘿嘿笑,“姑娘萬不必客氣,明兒個姑娘可千萬別起晚了就是。”

    出了日精門,對方荷熟悉起來的翠微有些不解。

    “你皺什么眉?這滿宮能有機會跟著阿哥們一起識文認字兒,別說宮女了,擱哪兒都是天大的福分,這你也不樂意?”

    要是方荷敢回答是,她一定掐死這份孽緣!

    方荷沉默許久,直到快在配房和耳房處分開,才幽幽道:“你懂什么,我的福氣還在后頭呢。”

    翠微:“……早點睡,可沒人叫你。”別做太多夢。

    翌日。

    方荷緊緊裹著比甲,提著羊角宮燈,在日精門往上書房拐的廊廡角落里碰上梁九功時,一點都不意外。

    回京都一個多月,她就是再瞎,以她的職業(yè)習慣也能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了。

    她合理懷疑,康師傅可能覺得主仆關(guān)系不夠安心讓她出宮辦差,他想要一種更刺激的關(guān)系。

    梁九功笑瞇瞇上前:“方荷姑娘起得早,還好沒叫我遲了,耽擱了萬歲爺?shù)目谥I。”

    方荷無奈蹲身,“奴婢聽旨。”她在心里嗷嗷,除了被窩里,她最討厭刺激的關(guān)系了嗚嗚~

    梁九功:“萬歲爺口諭,上書房叫女子進去到底不清靜,將方荷的書桌安置在弘德殿角落,以屏風隔開,朕親自與她做先生。”

    果不其然。

    方荷心里冷笑,面上露出震驚,恍惚,遭雷劈的表情,迫不及待……哦不,是忐忑地迎上前。

    “怎么會?我何德何能,得此浩蕩天恩!奴婢實在無以為報,無以為報啊!”

    也只能問候愛新覺羅家的十八輩兒祖宗表示一下了。

    梁九功:“……”雖然但是,這小祖宗的反應……是不是太熱情了點?

    第28章

    其實原本康熙還沒這么快想起方荷。

    年底和年初, 不只王公大臣們忙,皇帝更忙。

    尋常在各地鎮(zhèn)守的那些一二品大員,輕易不得進京,都指著這會子功夫想方設法拜見, 好與皇上親近。

    康熙也要展示他為君的厚愛和優(yōu)眷, 好叫對方為大清鞠躬盡瘁, 盡管得不到召見的臣子更多,他每日也比花樓里的魁首行程還滿。

    還是住在方荷隔壁的春來, 半夜聽到方荷笑被嚇醒,問方荷沒問出什么,只覺不對。

    春來回頭往后頭打探, 才得知如今后宮對方荷的微妙態(tài)度和查探,包括宜妃借太后之手召人前去也不是秘密。

    太皇太后身子不適,太后要奉老祖宗啟程去小湯山溫泉行宮, 慈寧宮沒人敢打擾, 再加上還有仨有孕的妃嬪, 后宮這陣子熱鬧著呢。

    也就方荷動輒就愛往配房和茶房里鉆,一鉆就不愛挪窩, 乾清宮又不是可以隨意進出的地兒, 否則指不定早有人從她身上下手了。

    春來怕方荷一不小心牽扯進皇嗣的麻煩里,立刻稟報了梁九功。

    梁九功得知后, 緊著元宵節(jié)宮宴前的空當,跟主子把消息稟了,連御前這陣子的側(cè)目和微妙也一并講的。

    “您吩咐叫人不必照顧方荷姑娘, 奴才想著必是要瞧瞧姑娘的本事,特地沒叮囑什么,只等著方荷姑娘來找。”說起來梁九功臉色就發(fā)苦。

    “甭管找奴才告狀還是升月例, 甚至仗著主子爺您的寵信硬氣懟回去,奴才都不意外……可這回來一個多月,奴才能逮著方荷姑娘尾巴根兒的時候,愣是不超過一巴掌之數(shù)!”

    怪不得人家是小祖宗,他是孫子,這祖宗她就不走尋常路啊!

    梁九功小心翼翼賣慘:“奴才反復思忖……方荷姑娘這莫不是又打算給奴才上眼藥?”

    康熙被逗笑了,別說,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不過他叫人不必照顧方荷,可不是為了試探她的本事,而是為了更確認自己察覺到的事兒而已。

    聽梁九功提前假借訴苦為自己叫屈,他只笑著吩咐,叫方荷翌日一早就去弘德殿開始讀書。

    元宵節(jié)一過,該離京的官員都已離京,新進上來的折子和各地的政務也都可以慢慢處置,也是時候好好教教那小地鼠,如何做一把合格的刀了。

    前提是,得先好好治治她的毛病。

    正月十六。

    待得過了辰時,下了早朝的康熙身著明黃龍袍,面沉如水地虎步踏入弘德殿內(nèi)。

    從大朝會上帶下來的肅殺之風,迎面吹得沿路所有宮人都低眉順眼,噤若寒蟬,很明顯是為皇上的氣勢所震懾。

    反倒是方荷,被如此氣勢壓過兩回反有些習慣了,她趕緊提起三分忐忑,三分難過,又那么四分受寵若驚的模樣請安。

    “奴婢請萬歲爺……”

    “行了,看見你朕安不了。”康熙一瞧見她這情緒飽滿的模樣,額角就漲疼。

    他順勢上前,跟提小雞子似的,穩(wěn)穩(wěn)抓住她胳膊,將人提起來。

    “要是朕不叫李德全傳話,你是打算到了出宮的年紀再來朕面前磕個頭?”

    方荷:“……”她剛剛是腳離地了嗎?這該死的高個子!

    康熙淡淡給方荷一個深不可測的冷凝注視,止住她的繼續(xù)表演,接著去勢不停,像只嫌她礙事,也沒聽方荷回答,只將人提到一旁,自己踏入屏風后。

    梁九功趕緊帶著端凝殿的宮人伺候康熙換便袍。

    方荷微微挑眉,沒再急著回話,只心下緊著思索康師傅話里的意思。

    這是嫌棄她懶,或者已經(jīng)知道她都做了什么?

    等康熙從屏風后繞出來,方荷才再次恭敬蹲安,“回皇上話,奴婢是知道您忙,御前也不缺奴婢一個笨手笨腳的伺候,才不敢……”

    康熙閑庭信步坐到御案前,頭都沒抬,淡淡道:“說實話。”

    方荷咬咬唇,艱難道:“……奴婢不熟悉御前的差事,生怕出錯在萬歲爺面前落了壞印象,將來無法為您……”

    康熙聲音稍冷凝了些,疏淡打斷她的話,“再說。”

    方荷心里止不住打鼓,這還不夠?

    他到底想看她表演什么?

    經(jīng)過龍舟上最后一次問責后,她隱約發(fā)現(xiàn),康師傅對她的縱容,活像養(yǎng)了個會雜耍的猴兒。

    只要她不一爪子撓上去,基本就不會出大事,這也是她敢偷懶的底氣。

    可她一個好人家的猴兒……不是,她一個好好的人,咋知道怎么雜耍呢,愁人!

    她仔細忖度著上位者的心思,小心吸了口氣,臉上的忐忑放大幾分,聲音弱下去。

    “奴婢在御茶房伺候的時候習慣了……本著少做少錯的理兒,得知可以偷懶,一時左了心思,請萬歲爺責罰。”

    康熙勾了勾唇,揮手叫梁九功帶著人退下去,暫時沒理會方荷,只先內(nèi)閣昨日送過來還沒看完的折子看完。

    過去一盞茶功夫,康熙輕敲桌子,好整以暇看著方荷靈巧利落地將茶盞端出去,換了盞新的進來。

    腳步輕快,笑容恰當,動作優(yōu)美,瞧著乖得跟貓兒似的。

    康熙心里輕哼,也就是瞧著了。

    等方荷放下茶盞,蹲身準備繼續(xù)請罪,康熙的手突然伸到她眼前。

    方荷愣了下,怎么著,這位爺難道真的眼瞎,要對她這樣一個無助,可憐的黑妞下手——

    “啊!”她心里還沒嗚嗷完,就捂著腦袋痛呼出聲。

    康熙面無表情看著她,“在朕跟前你也敢走神,就是不知道皇額娘賞你的五十兩銀子,夠不夠買你要受的板子。”

    方荷:“!!!”

    她一臉見鬼的表情。

    這大概是她自穿越后,頭一回真切感到震驚。

    不是驚他知道賞賜,這種事兒瞞不住,而是驚他知道她躲懶的根本緣由。

    康師傅難道真如傳說,是天生的八百個心眼子那種千古一帝?

    連她如此隱晦的心思都能瞧得出來??

    那她打算陽奉陰違,出了宮就沒羞沒臊過小日子,不打算認真盡忠……這位爺看出來了嗎???

    思及此處,她心跳不自覺加快了一瞬,下意識掏出荷包舉過頭頂,那里面有她日常用來把玩的兩錠銀子——小梅和小花。

    下一刻,她就恨不能剁了自己的手,感覺臉和心都好疼。

    剛說習慣了這位爺?shù)耐䦃海趺从纸兴o唬住了!!

    嗚嗚,她的小梅,她的小花……

    康熙的聲音瞬間帶了笑,“剩下的呢?不舍得給朕?”

    方荷一臉魂飛天外的模樣,下意識點了點頭,委屈得眼眶都紅了。

    “這可是太后托奴婢照顧五阿哥,特地給的賞賜,可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就叫上書房不清靜了,回頭怕是要將銀子還給太后嗚~”

    咱就是說,您總不能不干人事兒,還叫宮人自己往里添錢。

    摳門也沒這么摳的,不撿就算丟是吧?

    康熙又敲了她腦門兒一下,好整以暇笑道:“少在這兒跟朕裝委屈,上書房一群老學究,你過去只會被罵。”

    “這一個月御前都忙得不可開交,只你一個把自個兒喂胖了,你領(lǐng)得月例和所用食糧,朕收回來不過分吧?”

    方荷愈發(fā)肯定康熙挺喜歡她狡辯,這會子眼睛眨都不眨,只表情更委屈。

    “奴婢這是白了啊,萬歲爺沒發(fā)現(xiàn)嗎?”她話音擲地有聲。

    “奴婢確實不想跟御前宮人爭鋒,也爭不過,更不想叫人笑話御前宮人沒規(guī)矩,可奴婢聽姑姑的,時刻惦記著盡忠是一點都不作偽的。”

    康熙表情微妙,經(jīng)過南巡一路和回宮這陣子,他總算確定,這小地鼠的性子比曹寅還憊懶。

    只要不被逼到一定份兒上,她永遠有辦法偷懶。

    曹寅的弱點在家人,而方荷……他噙著淡淡笑意,垂眸看向手心的月白緞荷包。

    他在方荷的余光中,表情玩味把玩著荷包,“那你說說,怎么惦記的?”

    方荷微微抬起白了一個度的小臉兒。

    “奴婢思來想去,如今最應該做的,除了好好識文認字外,也就是養(yǎng)好自個兒這身皮子,再叫自己豐腴些,免得叫萬歲爺砸手里不是?”

    康熙:“……”這小東西是怎么把好吃懶做,說得如此理直氣壯的?

    “再者,奴婢知道自己不通人情世故,特地去御茶房比較會做人的宮人那里學一學,往后才好督促夫君跟奴婢一起為萬歲爺盡忠啊!”方荷絞盡腦汁借機表忠心。

    最好能叫這狗東西感動到放過她剩下的大金、大寶和大貝!

    她豎起四根手指,“奴婢對天發(fā)誓,絕無一字虛言,否則奴婢必遭……”

    “行了,夜香郎的忠心,朕也沒那么想要。”康熙表情突然又淡下來,打斷方荷清脆活潑的討巧。

    他將荷包扔進方荷懷里。

    “過來,把你這一個多月練的字寫來看看,要是朕滿意了,胤祺那兒朕自會照顧。”

    “要是朕不滿意……”康熙已恢復冷白的俊容,生像六月的天兒,這會子又放了晴。

    “那你就將太后的賞賜原樣呈送御前來,朕親自替你還給皇額娘。”

    方荷:“……”可惡,不止她捏準了這位爺?shù)南埠茫材鬁柿怂钠叽纭?br />
    為了別人的愛馬仕,她都被砸清朝來了,為了自己的銀子,她還有其他選擇?

    她緊抿比原身增添許多血色的櫻唇,運了運氣……也不敢氣,強掩悲憤走到角落的黃花梨木書桌前。

    憤怒化作力量,她即興潑墨,力透紙背,揮灑肆意……直把陣仗擺到康熙不耐煩等,回去繼續(xù)批折子,這才苦著小臉,提著心小心捏著毛筆,跟捏雷似的,悶頭寫出一篇中規(guī)中矩的小楷《千字文》。

    “這幾個字不錯。”她最后一筆還沒落下,身后就傳來帶著清淺龍涎香的呼吸聲。

    嚇得方荷手一抖,掉落的污痕將最后一個字染成了墨點。

    她一時心跳狂亂不止,呆呆看著康熙以朱批在她好不容易寫完的《千字文》上,圈起了……七個字。

    且不說七比一千的比例,這人走路怎么沒聲兒啊?

    康熙以朱筆點點她腦袋,“發(fā)什么愣?”

    “練習一個多月才寫好七個字,你還好意思躲懶?”

    “既看出朕要教你,你就不知道將功課遞到御前來?”

    方荷囁嚅:“奴婢愚笨……嗷!”

    她捂著腦袋,氣得想罵人,卻因為眼前快讓她腦袋長包的是惹不起的人,只能壓著跳腳的沖動。

    可小臉兒已經(jīng)不自覺鼓起來了。

    “您那么忙,奴婢要敢用比狗爬還難看的字打擾您,萬一惹得您不快,豈不是沒了升職加月例的機會!”

    康熙眼底沁出明顯的笑意,挨過打的小地鼠很明顯變乖,這回說實話了。

    也不知是不是看久了的緣故,雖這小丫頭比一開始見到的時候還要不起眼些,可看久了……竟也覺得越來越順眼。

    瞧著她快要忍不住跳腳了,妃嬪眾多的康熙很明白,女人不能惹過頭,否則再聰明也容易做不理智的事情,得把握一個度。

    他含笑坐在方荷讓出的位置上,安慰她幾句。

    “朕實在替你著急,不免就想叫你先有些頭角崢嶸之相,才好盡快拿到存在朕這里的銀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方荷:“……是”尼瑪!

    哪個好人家崢嶸是物理崢嶸!

    康熙語氣更溫和:“朕瞧著你自南巡路上起了好學之心,聰慧程度不比皇子阿哥們差多少,萬不可浪費此等天賦……”

    方荷:“……奴婢慚愧”你大爺!

    她這好學之心怎么來的,這位爺心里沒點逼數(shù)嗎?

    豈料康熙話還沒說話,他那張冷白俊容上倏然出現(xiàn)作為先生的語重心長和痛惜。

    “……否則,朕即便再惜才,也只能一點點扣光你的銀子……”

    方荷瞬間抬起頭來,“奴婢明白!奴婢保證好好學……”嗚嗚混蛋,他真的捏準了她七寸的七寸嗚嗚~

    康熙滿意起身,往回走,坐在御案前喝了口茶,遮住唇角的笑意。

    又忙了會兒政務,康熙算著差不多該休息會兒的時候,這才慵懶沖角落里練字的方荷開口。

    “好姑娘,來,滾這邊來。”

    方荷:“……”他一個皇帝,是在報復一個無根無蒂的弱小宮女嗎?

    道德在哪里!

    底線在哪里!

    臉又扔去了哪里!!

    康熙瞧著她小黑臉兒上,震驚、悲憤、無語層次漸進,格外真實,終忍不住低低笑出聲。

    “好了,不逗你了。”

    他特地將蘿卜一點點吊在方荷面前,瞧她心不甘情不愿卻只能精神抖擻追逐,心下比教導太子還愉悅,倒也不想真把人惹惱了。

    這小丫頭身上有種似藏在晨霧之中看不分明,可一旦發(fā)現(xiàn)卻又如朝陽初升般耀眼的鮮活。

    宮里是沒有的。

    康熙沒見識過烏林珠老福晉的風采,心想,也許他有機會見識一下老福晉后人的?

    他不動聲色以方荷進門時的分辨,仔細與她分說。

    “你覺得御前宮人為難你,是因你只是二等宮女?你應知道,即便是三等宮女,朕看重便無人敢欺。”

    方荷沉默不語,她知道,打狗看主人嘛,旁人敬畏的是眼前這男人的權(quán)勢。

    在必要時候她不介意拉大旗狐假虎威。

    可在這種尋常小事上,她不愿意身上烙下康熙的烙印。

    康熙似明白她在想什么,只淺笑著搖搖頭,似感嘆在宮里這么多年的宮人,竟還如此天真。

    “自一開始,朕就沒有瞞著你的存在,朕欲為何,你大概猜得出來,都知道你是朕的人,只你自個兒,這會子倒犯了蠢。”

    方荷濃密的睫羽微微顫抖了下,還算平靜解釋。

    “奴婢明白,每一份您賜予的榮光,在送出之前,早標好了價格,既受了好處,無論任何代價,都是奴婢該付出的。”

    “奴婢不想狐假虎威,安分守己,是想確保這代價奴婢當真付得起,留這條命一輩子為萬歲爺盡忠。”

    她知道這男人在放風箏。

    風箏越引人注意,就越引得人爭相追逐。

    操控風箏的人在暗處,可以做很多事,卻不會真正關(guān)心風箏的安危,大不了換一個風箏便罷了。

    她越張揚,掉下來的只會越快。

    只要能安然出宮,方荷不在乎做風箏,卻不會傻到自尋死路,謹慎駛得萬年船。

    如意些能嫁個家庭簡單的人家,不如意就努力完成皇上的差事,當個寡婦其實也有寡婦的快樂不是?

    她會盡全力確保,每一種后果,她都付得起代價。

    康熙眸底切切實實現(xiàn)出了始料未及的驚訝,甚至有些微驚喜。

    他顯然沒想到以方荷的身份,能說出如此通透的話來。

    頓了下,他滿意看著方荷又笑了出來,不含促狹,只欣慰調(diào)侃——

    “朕說得沒錯,你果然是宮里難得一見的聰明女子,倒叫朕有些舍不得放你出宮了。”

    方荷猛地瞪大眼:“……”這,這是什么一句話鬼故事!

    她后背瞬間起了細毛汗,心跳前所未有的快,與此同時腦子也轉(zhuǎn)動得格外靈活。

    她立刻憋住氣,紅了臉,露出格外感動又羞澀的笑來。

    “主子爺……您,您目光如炬,實是天下難尋的好主子,聽您說不舍得,竟叫奴婢感動之下,對您也生出了難以言喻的沖動……”

    她話還沒說完,門口響起‘嘭’的一聲巨響。

    康熙手里的茶盞不知是被哪個動靜驚著,掉落在矮幾上。

    李德全臉色煞白捂著腦袋歪歪斜斜站起身,目瞪口呆的表情直往胸膛里扎,顫抖著跪地。

    “奴,奴才萬死!奴才這就去領(lǐng)板子!”

    說完,他屁滾尿流往外爬,活似見了鬼……不!就是見鬼!都好過在御前聽到這樣的對話啊!!!

    第29章

    方荷都被李德全嚇了一跳。

    她剛才太集中注意力給皇上甩秋波, 沒注意到李德全愈發(fā)輕盈的腳步。

    這會子被他聽到,反應還這么大……嗐,羞恥心是不可能有的,她沒說自己是啥正經(jīng)人來著。

    就是眼瞧已撐著額頭以扳指緩壓額角的康熙, 方荷心里狠狠嘆口氣, 默默地, 輕輕地,又跪下了。

    前幾日京城才剛下了一場大雪, 宮人現(xiàn)在衣裳穿得都還算厚實,但跪在地上也不舒服。

    總在御前伺候,她是不是該把跪得容易搞出來了?

    康熙倒沒誤會方荷的話。

    這小黑妞一雙大大的水潤眸子會說話似的, 慢慢流轉(zhuǎn)著濡慕和激動,毫無女子的羞恥感,他想誤會也誤會不了。

    他只恍惚覺得, 自打這小地鼠被抓出來以后, 乾清宮是不是越來越熱鬧了?

    過了好一會兒, 康熙才沒好氣道:“你跟朕解釋清楚,‘又’是什么意思?”

    “朕無論做任何事, 都會三思而后行, 何曾你這般不長腦子的沖動過!”

    方荷:“……”吹牛逼誰不會啊!

    您對著鰲拜和三藩王的墳頭,再說您三思而后行試試看!

    她也怕叫人誤會, 這會子倒不敢再賣癡搞怪,誠懇解釋——

    “奴婢得五阿哥教導,已覺三生有幸, 又得萬歲爺垂憐,愿為奴婢先生,實在激動萬分!”

    “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奴婢知您目光如炬,和藹可親,也對您……”

    康熙眼皮子猛地跳了下,“行了,你——”

    可是方荷聲音雖然柔和好聽,語速卻也不慢,話已經(jīng)禿嚕出來了。

    “……生出了喊父親的沖動,奴婢知道自己僭越,實在,實在情難自禁,還請萬歲爺責罰。”

    “——醒醒神。”康熙面無表情坐直身體,平靜祥和看著方荷。

    “且不說你這白日夢有多荒謬,朕生不出你這么大的閨女。”

    方荷縮了縮脖子,小小聲道:“奴婢知道,但奴婢從小對阿瑪沒印象,您就是奴婢最敬仰的長輩,奴婢一定把您當親爹孝順!”

    康熙:“……來,你過來。”

    他面上的無奈和啼笑皆非交織閃過,而后都被屬于帝王強大的自控力壓下去,又恢復游刃有余的模樣,朝方荷溫和招招手。

    方荷心里哆嗦了一下,應該不至于把這狗東西刺激大發(fā),要掐死她吧?

    心里慫得厲害,面上方荷卻不敢表現(xiàn)出遲疑,緩步行至康熙三步之外,遲疑著蹲身下去。

    康熙探身,長臂一撈,沒叫她蹲下去,如同那次賜毒酒一般,拉著她細弱的腕子,也不見怎么動作,就叫她輕巧轉(zhuǎn)了個身。

    方荷心下更不安,意欲回頭:“萬歲爺……”

    “往后就別去御茶房了,朕不想叫人以為乾清宮的宮人都如你這般不會說話。”康熙平靜打斷她的話,一根修長手指戳著她的后腦勺,將她往門口的方向推。

    “現(xiàn)在,出去,今兒個朕不想再看到你。”

    方荷被推得一個趔趄:“……”說句滾是會死嗎?

    她感覺出看似不辨喜怒且平靜淡定的帝王,差不多快在發(fā)火的邊緣了,不敢再說什么描補,面上無比落寞往外走,實則心里偷偷松了口氣。

    不管是不是跟以前的自己比起來瘋癲些,或者顯得太蠢,只要將父女情先入為主,打消康熙任何留下她的心思就夠了。

    出來弘德殿,方荷見梁九功苦大仇深靠在柱子上守著殿門,顯然不明白殿內(nèi)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能叫干兒子那么失態(tài)。

    偏偏李德全緊著去挨板子,也不敢在御前多說什么,梁九功只能自個兒在心里琢磨,這就碰上出來的方荷。

    方荷眼神一亮,在梁九功下意識后退的腳步中,熱情湊到他旁邊。

    “梁諳達,我有點事兒得請示您。”

    梁九功:“……您咳咳,你說。”

    方荷只當沒看到他下意識塌下來的腰,一臉誠懇赧然。

    “既我不用去跟五阿哥進學了,如今我也算得是御前的二等宮女,值夜的差事,梁諳達也可以安排我當值啦。”

    “總不能一直辛苦其他人分擔我的差事,奴婢深受萬歲爺皇恩,實在無以為報,想盡可能地好好當值,報答萬歲爺?shù)亩鞯洌 ?br />
    總得表表孝心什么的,反正值夜也就站得累了點,最多看看大片,近距離欣賞下主角沐浴福利……熬夜對她這種服務行業(yè)出身的選手來說那就是日常。

    但梁九功卻像牙疼似的,撮了下牙花子,碰上這祖宗就總是不好處置的麻煩。

    皇上沒吩咐,甚至還將方荷隱隱當成學生教導,即便她月例領(lǐng)得是二等,誰敢真給她安排二等宮人的差事?

    可方荷的身份到底是宮人,其中的度如何把握……梁九功還真有些拿不準。

    他好歹是御前大總管,還算繃得住神兒,笑著沖方荷點點頭。

    “咱家知道,方荷姑娘最是忠心不過的,只是御前如今新人多一些,該如何安排,咱家還得好好考慮一番,晚些時候我叫李……”

    他頓了下,想起干兒子的腚可能支撐不了自己出門,改口道,“叫魏珠去告訴你。”

    方荷沖梁九功笑瞇了眼,再次恭敬蹲身,“那就先謝過梁諳達了,有差事您只管吩咐。”

    既然皇上今天不想見到她,又不叫去御茶房……那她這不就只能奉旨回配房躺平了嗎?

    她多孝順啊,必須得聽爹……聽主子爺?shù)模?br />
    瞧著方荷渾身帶著莫名愉悅的氣息,雀躍離開御前,施施然往配房那邊去……梁九功抬頭看了眼天兒,離午時都還差倆時辰呢。

    他莫名心里酸溜溜的,又不敢自作主張安排方荷的差事,見殿內(nèi)沒人,幽幽進殿去伺候。

    一進門,梁九功就瞧主子爺一手叉腰,另一只大手,青筋勃發(fā)的修長食指抵在高挺鼻梁下,似笑非笑,看著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梁九功這邊大膽笑問:“剛才方荷姑娘還想跟其他人一樣當差,開始值夜呢,倒是個勤快的,萬歲爺您看……”

    康熙沉默了一瞬,下一刻氣得笑了出來,一腳踹梁九功腚上。

    “滾!”

    那死丫頭剛說要把他當親爹伺候,她好意思,他還知道害臊呢!

    叫她值夜,他還怎么召幸妃嬪!

    但等梁九功摸不著頭腦又委屈地轉(zhuǎn)身,卻又聽主子爺冷凝出聲。

    “回來!”

    梁九功下意識掃了掃腚上的腳印,只得麻溜又進了大殿。

    待得看見主子那順了氣的模樣,梁九功腦子像是突然被雷劈了一樣。

    他就說剛才總覺得方荷走之前笑得有些古怪。

    敢情這回,他是給那小祖宗頂了缸?

    梁九功在心里罵了聲死丫頭,磨著后槽牙笑問:“……爺,要不叫方荷姑娘就在殿外廊廡上練字?”

    康熙微微蹙眉,倒是個好法子,只是好不容易養(yǎng)得白胖了點,冬日暖陽時候也挺曬,不能叫她更拉低他的審美水平。

    他也懶得跟方荷多計較了。

    “將東暖閣的梢間收拾出來,你去跟顧問行說,叫他親自盯著那丫頭寫字,每日挑出寫得不好的圈出來,抄寫百遍,起碼把女四書學完。”

    “嗻!”梁九功眼神閃了閃。

    他硬著頭皮繼續(xù)問:“主子爺,那方荷姑娘的差事?”

    厚待方荷還可以,要真把她當個來乾清宮做嬌客的,那就太扎眼了。

    就是方荷再有用,重視禮法規(guī)矩的老祖宗都不能讓。

    而且把方荷捧得太高,前朝后宮的各種算計,保管都得想方設法往方荷身上繞。

    梁九功想知道,主子爺?shù)降状蛩阕龅绞裁闯潭取?br />
    康熙面色淡了些,他也沒打算白養(yǎng)著那小混賬。

    岳樂那老東西瞧著一時半會兒倒也死不了,如今這把刀還嫩得很,不到鋒芒畢露的時候。

    倒是后宮,因鈕祜祿氏和宜妃同時有孕,佟家大舅舅和二舅舅在宮宴上幾番試探,想再送個佟佳氏的姑娘進來,替皇貴妃生子。

    表妹連十五的宮宴都沒能出席,就躺下了。

    她不樂意,但估摸著抵不過家里人的勸。

    可他也不樂意,佟佳氏圣眷已經(jīng)夠優(yōu)渥,他不想再縱出一個赫舍里氏來。

    倒不如趁著旁人眼神都在貴妃和宜妃身上,叫人保住通嬪的胎。

    回頭若通嬪生個公主,可以記在表妹名下,也算是慰藉她失去女兒的隱痛……

    康熙慢慢以扳指一下下敲著矮幾,停了會兒,才吩咐——

    “方荷那里,朕會親自教導,至于她能做什么差事,看她自己,你不必特意攔著消息。”

    前頭有方荷的動靜吸引注意力,后頭有永壽宮和翊坤宮的動靜,甚至還有內(nèi)務府和太醫(yī)院保胎,若通嬪這樣還保不住自己的孩子,那也只能怪她自己無能。

    頓了下,他又吩咐:“吩咐春來,往后她的主子是方荷,在這丫頭起作用之前,朕不希望出現(xiàn)任何意外,明白朕的意思嗎?”

    梁九功心里打了個顫,卻絲毫沒表現(xiàn)出詫異,一如往常趕忙躬身應下。

    “奴才知道該怎么做。”

    康熙滿意點頭:“去吧,叫那混賬明兒個就滾去梢間練字。”

    “若每天練不出五十個能看的字兒,叫她在梢間值夜,不必浪費御前的糧食!”

    梁九功:“……是,奴才這就去安排。”

    他跟方荷不一樣,方荷被拉去頂缸,從殿內(nèi)出來碰見梁九功,仇都是立馬就報。

    可接下來幾日,梁九功卻半點看不出先前被踹過,待方荷比先前還小心和善。

    他安排了一個叫柯莞的粗使丫頭,以將梢間徹底打掃出來的名義,在梢間里伺候(盯著)方荷練字。

    方荷:“……”把人關(guān)小黑屋寫字兒?這絕對是梁九功對她最大的報復!

    殊不知,等梁九功安排好了她這頭,又叫除了李德全外,另一個經(jīng)常在御前的太監(jiān)齊三福進殿伺候著。

    他叮囑齊三福,“要是萬歲爺問,你就說我去內(nèi)務府了,老祖宗馬上要去溫泉行宮,總得敲打一下內(nèi)務府仔細些,免得主子爺擔憂。”

    齊三福點頭表示明白,殊不知,他梁爺爺一出月華門,就靠在門外的獅子后頭,靠在角落里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旁人許是察覺不出,甚至連主子爺自個兒都未必能分辨清楚,縱容和上心的區(qū)別。

    但梁九功可以,看了好幾日,他很清楚,萬歲爺這絕不是對個玩意兒的態(tài)度。

    他四歲起就在主子爺身邊伺候,不夸張地說,有時候老祖宗都未必有他了解主子爺。

    雖然皇上康熙四年就大婚,可真正情竇初開卻在康熙八年。

    從蒙古來的那如烈火一樣溫柔又熱烈的女子,叫萬歲爺幾乎要放棄遏制北蒙血脈的決定。

    可惜,那女子心有所屬,飛蛾撲火一般,只短短半年就香消玉殞,重歸長生天,只留下萬歲爺恨急下令永不加封的‘慧’字封號。

    那時萬歲爺比現(xiàn)在要沖動的多,甚至不顧規(guī)矩體統(tǒng),幫慧妃出宮去見即將要回蒙古赴命的情郎,為此老祖宗還跟萬歲爺狠狠吵過一回。

    現(xiàn)在皇上天威越來越重,所以叫梁九功過了大半年這才發(fā)覺。

    雖然方荷長得不如慧妃……好吧,是遠不如。

    雖然她性子……嗯,應該說完全沒有慧妃的性烈如火,甚至頗為識時務。

    可方荷她身上的鮮活勁兒……好像也跟慧妃那種飛蛾撲火的狠勁兒完全不同……

    行吧,如果說萬歲爺把方荷當慧妃的代替品,梁九功覺得慧妃能從地底下氣活咯。

    梁九功齜牙咧嘴拍拍腦門,搖搖頭,放棄心驚肉跳繼續(xù)往內(nèi)務府去,可能是他想多了吧。

    等他從內(nèi)務府檢查好太皇太后和太后出行的鳳駕一應安排,回到乾清宮準備進殿稟報的時候,卻見齊三福沖他擠眉弄眼努下巴。

    “梁爺爺,萬歲爺看了會子書,召見了幾位大臣,忙完就去梢間,一炷香工夫了,還沒出來呢。”

    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一炷香……雖不夠干完什么,可萬歲爺在梢間待得是越來越久了啊!

    他緊繃著臉沖齊三福揮揮手。

    “你去,叮囑護衛(wèi)仔細著些,不許人隨便進出,還有御前其他人都敲打敲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都有點數(shù)。”

    “若是有什么流言蜚語傳出去,咱家的手段你們是清楚的,皇莊子上多的是地方給啞巴聾子干活兒!”

    齊三福趕緊收了心底的納罕,聲音緊繃應下:“是,奴才知道了,這就去辦。”

    敲打完了人,梁九功卻實在是壓不下自己心里的納罕。

    在弘德殿外遲疑半晌,他還是提著氣,挪步到梢間門前,探著耳朵往里聽。

    這一探耳朵,就聽到里頭方荷哽咽帶抽氣的動靜,叫梁九功止不住瞪大了眼。

    “嗚嗚……主子爺輕一點,腫了,真的腫了!不用再崢嶸了!”

    康熙聲音冷凝,卻帶著幾分慵懶的后鼻音,顯得略微喑啞。

    “同樣的話朕不會跟你說第二次,讓其他人主動湊到你面前,將你想要的東西親手奉上,該如何做,你想清楚再跟朕說。”

    梁九功心里發(fā)涼,好家伙,這還用問嗎?

    只要成為御前紅人,皇帝寵妃,那不是想要什么有什么!

    還不待他多想,就聽到自家主子爺略有些不耐煩地嗤方荷作怪,直斥得他心底哇涼。

    “現(xiàn)在,先把你身上那個礙眼的玩意兒給朕脫了!”

    梁九功深吸口氣,怎么聽不到方荷的動靜呢?

    不會是主子爺捂住嘴自個兒動手了吧??

    他可是知道自家主子爺多龍精虎猛……這還是大白天啊老天爺!

    叫老祖宗知道有人縱著皇上白日宣淫,老祖宗得先扒了他的皮!!

    他咬咬牙,再咬咬牙,抱著拼死為主子一世英名的心思,抖著心腸沖了進去。

    第30章

    梁大總管不會像干兒子一樣莽撞, 抱著效死的心往里沖……過去敲了敲門。

    得了康熙淡淡一聲進,梁九功輕輕推開門,站門口搭眼往里一掃,心里松了口氣。

    接著, 心底又升起些微妙的詭異感。

    方荷側(cè)坐在腳踏上, 慢吞吞解著膝蓋上兩片棉罩子似的東西。

    屋里不只有皇上和方荷, 還有顧問行。

    他背對著方荷,躬身立在康熙跟前, 也不知是擋著方荷的不雅還是怕主子爺臟了眼。

    皇上著了身藏藍色便袍,不講究地盤腿坐在柯莞剛收拾出來沒幾日的萬字炕上,手里拿著方荷寫的字兒, 卷成了卷握著。

    這是怎么個情況?

    梁九功見主子和顧問行都看過來,心下一緊,面上卻不露聲色, 躬身小心翼翼稟報。

    “萬歲爺, 老祖宗和太后娘娘后日出行的鳳儀安排好了, 只差安排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護送老祖宗她們?nèi)バ袑m便可。”

    康熙是個孝順的,這些日子沒什么要緊事兒, 反倒佟國維和索額圖反復試探, 有意再送族人入宮,叫他心煩。

    行宮又不遠, 每日叫內(nèi)閣將折子送到行宮也可以。

    “不必安排了,朕親自送皇瑪嬤去行宮。”

    方荷捏著自己剛做好,頭天穿上的‘跪得容易’, 聞言一喜。

    皇上去行宮孝順長輩,總不至于還提著她也過去進學吧。

    豈料康熙斜眼睨她手心的東西,沖顧問行揮揮手, “你看著她,要是再弄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該怎么罰怎么罰!”

    方荷有些不明所以,她早忘了某珠的情節(jié),只記得沒出什么事兒,她這跟穿厚一點的棉褲有啥不同?

    也就是沒來得及把棉褲膝蓋做厚,這不犯規(guī)矩吧?

    可她不敢問,生怕顯得太叛逆,再攤上事兒,反正回頭還能問翠微。

    可就算她安靜如雞,事兒也沒放過她。

    康熙抬起手中的宣紙卷筒,本想往她腦門上落,想起剛才這混賬虛了巴火的勁兒,偏了下落在她肩頭,疏淡開口。

    “你跟著一起去,朕跟前不留無用之人,你自己掂量著辦。”

    “奴婢謹記萬歲爺吩咐。”方荷縮了縮肩膀,狀似恭敬垂著腦袋做反省模樣敷衍,實則偷偷翻了個白眼。

    只靠畫出來的大餅就想讓她拼命,不如趕緊洗洗睡,夢里什么都有。

    她老實些,麻煩還能少些,好歹配房和茶房躲著沒人能找過去。

    真站到最前頭,前朝后宮的風浪她就再也躲不過去,這不是叫她拿著白菜價兒,拼白那啥命么。

    康熙坐在上首,雖看不到方荷的表情,卻差不多能猜出她的模樣,他慢條斯理嗤了聲,起身往外走。

    “你想偷懶抑或躺著就能收銀子,朕不攔著你,對有本事的人,朕向來不會吝嗇,可若你沒本事,宮外的鋪子你也保不住。”

    方荷:“……”這是威脅吧?是吧!

    混蛋,你摳門怪我咯?

    這還不如直接說她是廢物呢……嗚嗚好想做個廢物啊!

    尤其半夜三更就爬起來,在厚重的夜色中,踩著滿地銀霜冷颼颼跟在鳳駕和圣駕后頭,一路……往小湯山走。

    這等于從北京二環(huán)往六環(huán)外走啊!

    就算她請冉霞幫著做了兔毛的靴子,厚襖也沒脫,還套了一層不薄的比甲,等到溫泉行宮,她渾身也都凍透了。

    偏到了行宮后,大家都忙著叫三位大佬更舒坦地安置下來,忙得狼煙動地。

    她被李德全客氣請到配房后,因為李德全忙得不見人影兒,連午膳都沒混上。

    魏珠這回在宮里沒跟出來,翠微照舊在御茶房看家,顧問行得了康熙的吩咐一出手,簡直不給她任何退路。

    顧問行年紀不小,瞧著頗有些慈眉善目的爺爺模樣,臨行前找她說話,語氣帶著股子太監(jiān)獨有的陰柔,還添幾分文人氣,特別和藹。

    張嘴就不是那么回事兒了。

    “姑娘先前做的東西挺簡單,你就沒想過,為何別人沒想到嗎?”

    “其實暗地里也不是沒有,可若放在主子身上,只要不是大場合,無傷大雅得幾句玩笑般的斥責罷了,作為宮人,連跪拜都不誠心,便是不忠。”

    “好在主子性子和善,幸得姑娘沒在外頭叫人發(fā)現(xiàn),否則這不敬皇家和先祖的罪名,怕要叫姑娘至少也脫一層皮。”

    “喬誠的地位全靠主子爺恩典,魏珠那小子且得往上爬,姑娘在宮里并無依靠,出宮后也不過為刀俎下的魚肉,以姑娘的聰慧,真不明白,最該走的路在哪兒嗎?”

    方荷心想,要是顧太監(jiān)去做直銷,怕是業(yè)務好手。

    他太會給人洗腦了,而且偷換概念。

    她在顧問行面前,倒不賣癡了,這老太監(jiān)的眼神太厲,好像什么都看得通透。

    “顧太監(jiān),我今年二十三,再有一年多便可出宮了,又何必摻和御前的差事呢。”

    康熙不逼她上進,她也可以安然出宮。

    有五阿哥的情分在,她也不是愛惹事兒的慫批型選手,怎么就要在刀俎下了?

    這分明是沒有困難,創(chuàng)造困難也要她上,簡言之,不干人事兒。

    顧問行似是明白方荷在想什么,笑道:“姑娘已得了主子青眼,站到了登云梯上,何時出宮……或者說不管出不出宮,您都只有兩條路,要么爬上去,要么摔死,沒有其他退路。”

    “若姑娘想不明白,這一路去行宮,正可以好好想想。”

    方荷當時心里就有些肝兒顫,什么叫不管出不出宮?

    現(xiàn)在她縮在配房寒涼的薄衾包裹中,渾身上下,從里到外,都哆嗦得帕金森一樣。

    她明白顧問行為什么說可以叫她好好想想了。

    這是叫她體驗一下普通二等宮人不受主子待見,到底是什么待遇。

    雖然康熙更叫人害怕,可在某些方面,顧問行卻比康熙更明白該怎么叫人服軟。

    當她是被嚇大的嗎?

    嗚嗚她是!

    聽人勸吃飽飯,上輩子很小她就知道,無論哪條路,讓自己過上舒坦日子就是對的路。

    當天晚上,方荷很平靜地捂著咕咕作響的肚子,就著浸染了濕氣的被褥睡了過去。

    翌日寅時,她踩著宮燈映照出的霜冷地面,將沁涼冷意咽進肚兒里,一路往浸染硫磺味兒的主殿去。

    這溫泉行宮前朝就有。

    世祖入關(guān)后,不愛泡溫泉,只因董鄂妃有時候身子骨虛弱,才叫人小修了這里做行宮,偶爾攜那位貴妃過來。

    后來康熙繼位,將這里徹底翻修過,只是格局沒變,仍舊是一主殿兩后殿的格局。

    主殿和后頭東西兩殿各有一眼溫泉。

    再兩側(cè),延伸出去很多高低錯落的小院子和排房,共享一些小泉眼,是給妃嬪們居住的。

    配房在答應們才會住的排房后面,離溫泉老遠,直到進了名為懋勤殿的主殿,方荷才感覺被凍僵的身體舒服了些。

    這回她沒跟梁九功請安,也沒理會其他宮人的側(cè)目,直接走到最前面,對上李德全。

    “勞李哥哥在殿內(nèi)多準備一盆水,萬歲爺喜潔,往后伺候之前,所有近身伺候的宮人先凈手。”

    端著洗漱用品和朝服的宮人都側(cè)目詫異。

    尤其是先前嘲笑過方荷的問靈,還有與問靈同伺候過康熙的問星,都不服氣。

    兩人絲毫不理會方荷,只看向梁九功,等著他給方荷立規(guī)矩。

    御前可沒有叫一個二等宮女張牙舞爪的地兒。

    即便萬歲爺看重方荷又如何,她到底只是個連賜名都無的二等宮女。

    如果叫方荷做了御前的主,她們就不信老祖宗能容這種犯規(guī)矩的女子活著。

    梁九功果然露出為難神色,“這……方荷姑娘,先前你不曾伺候過萬歲爺起身,不如還是先照——”

    “梁諳達,萬歲爺?shù)目谥I是叫我掂量著辦,您當時也聽見了。”方荷輕聲打斷梁九功的話。

    “奴婢只想盡心伺候主子,保證無一處不妥帖,讓主子更舒坦些,無后顧之憂地去伺候老祖宗。”

    她含笑看向梁九功:“梁諳達是打算抗旨?”

    梁九功心下詫異,這祖宗原本不是比鐵甲將軍還頑固,怎么摁都不拉屎的,這會子怎么突然開竅了?

    他趕忙躬身,“喲,這咱家哪兒敢啊!”

    說完,他李德全一下,“你小子還不趕緊的,耽擱了姑娘的差事,抗旨可不是打幾板子就得的事兒!”

    其他人雖仍不服氣,叫方荷這么一說,連梁九功都給面子,她們自然也不敢多說什么。

    因為這面子不是方荷的,是萬歲爺?shù)摹?br />
    問靈和問星對視一眼,眸底都有些嘲諷。

    方荷這是在弘德殿勾著萬歲爺還不夠,爬不上龍床,著急要往寢殿里來伺候了?

    她們倒是要看看,一個從未近身伺候過床榻的御茶房出身宮人,能有多會伺候。

    方荷自然不會伺候主子,她上輩子又沒什么字母愛好。

    前廳部和客房部也搭不上關(guān)系,對房間里如何讓顧客更賓至如歸并不那么擅長。

    但能做前廳部經(jīng)理,她自有在各色冗雜麻煩中找到突破口的本事,再說龍床上那位爺也見天兒教她呢。

    提起腳尖輕緩入殿后,其他人都且站定,無聲等著梁九功喚皇上起身。

    方荷沒往龍床去,在梁九功和李德全的注視下,走到窗邊,動作勻稱地拉開厚重的窗簾。

    而后,她將窗戶打開一道縫兒,剛才從問星手上拿的精油皂放在窗欞上。

    康熙是個非常警醒的皇帝,從眾人一入殿起,他就隱約醒過來了,只等著梁九功開口。

    只是梁九功沒吭聲,他卻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

    昏暗的明黃幔帳內(nèi)映出素日里慢慢亮起的燭光,卻多了一抹清淺的枸櫞味兒,伴隨著一絲清冷在殿內(nèi),與上好的龍涎香糾纏在一起鉆進幔帳內(nèi)。

    一點也不違和,卻叫人瞬間清醒了些。

    康熙懶洋洋翻身坐起,靠在軟枕上,揮揮手制止其他人的動作,饒有興致看著方荷背身的動作。

    作為皇帝,在前朝他知人善任,身邊這些宮人也就講究個順手,所以論起調(diào)教宮人,他倒不如顧問行精通了。

    方荷抬起手輕抹了下窗臺,接著是矮幾,方凳,屏風和炕屏……每抹一個,就換一根手指。

    一路緩步過來,她看到康熙醒過來,微笑著上前蹲安,聲音不高不低問安。

    “請萬歲爺早安,奴婢謹遵萬歲爺吩咐,來伺候您起身。”

    康熙挑眉,開口聲音慵懶,“你會伺候了?”

    方荷半垂了修長脖頸兒,“奴婢本也以為自己不如其他人會伺候,不敢仗著萬歲爺寵信專擅御前……可這會子卻覺得,應當沒人比奴婢更會伺候了。”

    她抬起黑乎乎的十個手指肚兒。

    “聽聞行宮早就預備著迎主子們前來,昨兒個御前狼煙動地,好些宮人包括奴婢在內(nèi),午膳和晚膳都沒用上,這竟是收拾了大半日的結(jié)果嗎?”

    康熙原本還有些為這混賬打罵不動,偏偏叫顧問行給收拾住了心里不痛快,瞧見她抬起的兩只小黑手,臉色瞬間更不好看。

    梁九功臉色也倏然一變,擰眉嚴厲看向殿內(nèi)伺候的宮人。

    皇上寢殿不是誰都進得來,只有近身伺候的宮人可以打掃殿內(nèi),這就是她們干的活兒?

    問靈和問星等宮人心下發(fā)慌,昨兒著急忙慌,她們打掃得哪兒有那么仔細……

    “怪不得萬歲爺叫奴婢掂量著來伺候呀。”方荷笑著起身,就著李德全端進來的銅盆凈了手,一點點擦干凈手,語調(diào)恭敬中帶著調(diào)侃。

    “萬歲爺,您瞧,這莫非就是一頓操作猛如虎,定睛一看原地杵?奴婢順口溜精進多了吧?”

    康熙:“……”

    他涼涼看方荷一眼,就著方荷從問靈手里接過的銅盆洗漱,而后又在方荷的伺候下,穿好了龍袍。

    不是他要給方荷這個臉,主要剛才就她洗干凈了手。

    至于其他人……殿內(nèi)臟成這樣兒,她們能干凈到哪兒去!

    等收拾妥當后,因為方荷的動作一直很松弛,臉上也噙著討巧的乖巧笑容,康熙那點子不虞都沒能等太陽高升,就先地霜一步煙消云散了。

    出門去給太皇太后和太后請安之前,他點點方荷的腦袋,“掂量得不錯,繼續(xù)!”

    說完,他帶著梁九功去了后頭太皇太后居住的萱寧殿。

    留方荷慢條斯理再次洗過手,這才轉(zhuǎn)身看向或臉色漲紅,或臉色發(fā)黑,甚至還有梗著脖子臉色鐵青的宮人們,包括殷勤等著聽吩咐的李德全。

    “都聽到了?”她微微笑了出來,看起來比平時表情還要柔和得多。

    “雖這是萬歲爺交給我的差事,可有句話我想說在前頭,若我掂量得好了,大家都有賞……若我掂量不好,我挨罰之前,我保證,你們板子肯定挨在我前頭。”

    問星就是那不服氣的,聞言冷笑。

    “你拿什么保證?當誰沒得過主子爺?shù)膶櫵频摹!?br />
    “我沒得過啊。”方荷點點頭,認真回答她,平靜注視問星。

    “沒辦法,我也想過靠臉吃飯,可惜我的實力不允許,只能靠本事叫萬歲爺看重,拿什么保證,你們心里沒點數(shù)嗎?”

    眾人:“……”就,你牛逼,那你能要點臉嗎?

    方荷都出來跪舔,不得不卷起來了,還要個屁的臉。

    她繼續(xù)問:“我的本事會越來越精進,你能保證自己青春永駐嗎?”

    不只是問星,連其他心里有想法的宮人們都被問得一臉菜色。

    宮里哪兒有百日紅的花,色衰愛馳是所有女人一輩子的噩夢。

    方荷又問:“好,看來大家都沒問題了,現(xiàn)在,你們得開始干活了,我來說一下標準……”

    問靈蹙眉,“那你呢?”

    “我當然是監(jiān)督你們干活兒啊。”方荷懶洋洋靠在窗戶邊上,抱著胳膊收了笑,面無表情掃視殿內(nèi)宮人一圈。

    “有問題?給我憋著!”她特么還一肚子火呢。

    “萬歲爺回來之前,若是打掃好大殿,我會為大家請功,若打掃不好,就都滾去挨板子!”

    她淡淡問李德全:“李哥哥,叫內(nèi)務府換一批宮人伺候,也不費事吧?”

    李德全:“……姑娘說笑了,那費什么事,內(nèi)務府有的是等著乾清宮缺的宮人呢。”

    見問靈表情不自然地被膽小些的問星拉走,其他宮人也趕緊開始聽方荷指揮干活兒,李德全心里咋舌。

    內(nèi)務府能直接拉乾清宮來伺候的宮人其實也沒那么多,畢竟今年的小選還沒開始。

    但他怕自己拂了這小祖宗的面子,她就敢再叫他挨頓打。

    這可是敢對萬歲爺說虎狼之詞的祖宗啊!

    幸虧他順著方荷。

    瞧瞧,這才過去都沒一個時辰,在殿外還備受冷落的小宮女,這會子隱隱竟有點后宮主子娘娘們的架勢了。

    等康熙陪太皇太后用過午膳回來,懋勤殿已經(jīng)變了樣子。

    好像哪兒都沒變,可微微改變了位置的各色家具,還有被高低錯落擺放的盆景兒和鮮花,叫莊重有余的大殿似乎沾染上了一絲屬于春日的靈動。

    所以一進大殿,往軟榻那邊走著的康熙,還沒坐下,就低低笑了出來。

    “這丫頭,果然不叫人失望,卻總能氣得人肝兒疼!”

    什么愚笨,什么不擅長伺候,真被逼到份兒上,她比誰都能干。

    他教她借力打力,她能利用還沒清醒的自己來直接震懾宮人。

    他教她張弛御下,聽李德全講,她短短幾句話,就叫性子頗有些類宜妃的問靈都啞口無言。

    教這么個小混賬,實在是有成就感。

    可一想到她不是不會伺候,而是不愿意費心伺候,就叫人心里不舒坦。

    康熙以扳指輕輕摩挲著下巴,既好氣又好笑地問梁九功,“你不是一直都想給那混賬上眼藥?你說說,朕該怎么收拾她?”

    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拿捏不準皇上的意思。

    主子爺這是知道他發(fā)現(xiàn)了那點子苗頭,還是沒發(fā)現(xiàn)卻更上頭了呢?

    康熙垂眸端起茶盞,輕撇著茶沫:“先前在梢間你就不對勁,朕等了幾日也不見你開口,朕最不喜歡身邊人有所隱瞞你是知道的……”

    梁九功撲通一聲跪下,“萬歲爺恕罪,奴才不敢隱瞞,奴才只是擔心,若您對方荷姑娘動了情,叫——”

    “噗——”康熙一口茶噴了梁九功半臉,沒叫他說完,就咳得快背過氣去。

    梁九功嚇得顧不上自個兒,抹把臉就趕緊上前去扶康熙,“主子您沒事兒——哎喲!”

    康熙下意識一腳將梁九功踹了出去,“放肆,你手上的腌臜往哪兒拍呢?活膩了你!”

    方荷正好提著午睡前的清口套餐進門。

    聞言下意識看向梁九功的手,還有康師傅抬起的胳膊,表情格外微妙。

    哎喲喲,啥東西腌臜?

    拍哪兒了啊??

    思及上次這位爺對她說活膩了的場景……嘶,這是她一個苦逼宮人可以免費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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