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這場中秋宮宴, 算近幾年來宮里規模最大的宴會。
要知道年初那會子,萬歲爺以太后不曾大辦千秋為由,萬壽節都沒辦。
如今臺灣府已定,海禁十月將開, 明眼人都知道, 這宮宴端的是慶賀皇上開啟盛世的心思, 宮里宮外都不錯眼地瞧著。
誰也不能說宮宴辦得不好,畢竟內務府鉚足了勁兒, 沒出半點岔子,太太平平結束了。
甚至不能說虎頭蛇尾。
早上乾清宮廣場的山呼海嘯令人熱血沸騰,午宴的君臣同樂也叫王公大臣們頻頻點頭。
晚宴雖太子和阿哥們喝醉, 到底是小孩子的鬧劇,宮里貴妃和通嬪同時遇喜,將晚宴的氣氛推到了最高潮。
王爺和宗親紛紛恭賀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 酒一壺壺進上去, 出宮的時候都是止不住的酣暢笑聲。
只是這笑聲過了宮門口就弱下去, 爬上自家馬車都先揉笑僵了的臉,很明顯賓主盡歡是歡給皇上看的。
鈕祜祿氏底蘊比赫舍里還強, 已出過一任皇后, 貴妃也生了阿哥,又懷上……對太子, 對朝堂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兒。
貴妃安然生子,朝堂上的格局必定會有變化。
貴妃這一胎生不下來,后宮必要起波瀾。
好不容易算得天下太平, 京城里的風雨半點不給人空閑,劈頭蓋臉就要往下落,除了鈕國公府, 哪家能真正高興起來?
康熙也憋著一肚子的火。
回到昭仁殿時,他飲出潮紅的俊容絲毫不見往常的溫和,只冷沉如閻王。
他倒不是不喜貴妃懷孕。
滿人崇尚多子多福,后宮妃嬪懷孕證明他這個皇帝種好,他有什么不樂意的。
左右儲君已定,太子這年紀也算立住了,康熙亦毫無改立儲君之意,自認壓得住底下人的各種心思,并不像其他人一樣忌憚皇貴妃和貴妃生子。
他只是惱恨鈕祜祿氏的算計和野心。
先前太子墜馬,掌管馬匹的慶豐司是鈕祜祿圖巴的人,而負責教導太子騎馬的諳達,跟佟佳氏沾親帶故。
所以他敲打過皇貴妃和貴妃,除了偶爾去兩人宮里用個膳,基本沒留宿過。
皇貴妃才剛產下皇八女一載,又因皇八女夭折始終未曾病愈,他不愿意叫表妹再次懷孕傷身。
對鈕祜祿氏,康熙也如此思量。
等小十立住,太子年紀更大些,再叫貴妃生個如小十那般健壯的也不是不行,就當是給太子增加助力了。
五月初三是赫舍里皇后的冥誕,康熙罰太子抄寫《禮記·學記》,是為不給世人留下太子不知尊師重道的污名。
既是懲罰,只要沒抄完,康熙不可能叫太子出來。
但康熙也不想叫人以為太子被冷落了,自個兒在五月初三那天去坤寧宮待了大半日,表示對皇后的追思。
過后鈕祜祿氏竟也去坤寧宮吃齋念佛,執妾禮為赫舍里皇后和鈕祜祿皇后祈福十日,宮里宮外都知道。
這算對太子摔斷腿那件事的賠罪服軟,也是以此提醒皇上念鈕祜祿皇后的舊情。
五月十三是鈕祜祿貴妃生辰,康熙連宜妃生辰都去留宿了,如果對貴妃沒有表示,往后永壽宮只怕沒臉見人。
康熙自不會叫她這么沒臉,貴妃生辰那日歇在永壽宮,就叫了一次水,也沒叫留。
要是貴妃這么容易懷孕,也不至于入宮三年才有孕,必定是服用了什么生子方。
遏必隆當年沒少給康熙添膩煩,如今出了一后一貴妃,他對鈕祜祿氏還不夠優厚嗎?
敢對太子下手,還趁佟佳氏病重將宮務抓在手里,又算計綿延子嗣之功,鈕祜祿氏的心思就差拍他臉上了!
皇貴妃佟佳氏就沒少吃生子方,且看皇八女如何?
再者母體還沒過一年乳期就懷孕,孩子本就難康健,又用那些亂七八糟的方子,鈕祜祿氏將愛新覺羅的子嗣當成什么了?
宮人們都感覺出皇上心情不好,個個兒屏氣凝神,連醒酒湯都不敢催皇上喝。
康熙在殿內運氣許久,這口氣卻硬是吐不出去,憋得胸口疼,不耐煩喝滾燙的醒酒湯。
“都滾出去,換冷泡茶來!”
梁九功趕緊揮揮手,叫宮人們都退下去,
一出來大殿,梁九功就瞧見白敏俏生生立在殿外。
他腳步一頓,壓低了聲兒訓斥:“怎么見天兒都是你這丫頭往前頭來,合著御茶房沒旁人伺候了是吧?”
“你回去告訴那幾個躲懶的,不會伺候就跟咱家說,咱家換人!”
白敏被訓得一哆嗦,可很快聽出梁九功話里的意思,只恭敬抿唇應了聲是,半個字沒多說。
反正今兒個瞧著風頭不對,梁總管倒像要趁機做點什么……白敏知道梁九功不喜方荷,不打算攔。
茹月還指不定什么時候上鉤,真要鬧出什么動靜來,她躲開也好。
至于方荷的死活,白敏絲毫沒放在心上。
在宮里自個兒門前雪掃起來都不易,容不下爛好心。
進御茶房之前,白敏使勁兒揉了揉眼,委屈著期期艾艾把話傳了。
方荷微微挑眉,黃鼠狼想起雞能有什么好處?
她只作為難姿態,看冉霞一眼,赧然沖白敏笑笑。
“定是梁諳達瞧你辛苦,那這幾日就勞你燒水,我和冉霞勤快些,好歹保住差事,往后咱們可不敢再躲懶了。”
既不想擔著危險,也沒提醒的情分,那往后也別想只自個兒奔前程了。
白敏的委屈僵了下,不自在地笑笑,“啊……也好,也該是輪流往御前去,沒得叫御前的姐姐們襯得咱們都懶!
好話都叫白敏說了,冉霞真心實意地高興應下,方荷沒再說旁的。
叫冉霞看著茶柜,她扭身去端冷泡茶,往昭仁殿去。
梁九功跟方荷頭回進殿時那般,在殿外火急火燎等著,瞧見方荷就念叨。
“祖宗欸,你是蝸牛轉世不成?什么時候都這么沉得住氣,趕緊進去,別叫萬歲爺等!”
方荷:“……”這要不是叫她頂缸,她腦袋給這死太監踢!
她垂眸平靜進了大殿,依著火光最明亮的地兒,扭身往康熙所在的西暖閣去。
一進去,就見康熙只著了明黃里衣,站在窗邊兒掐腰吹風呢。
背著身子倒瞧不出喜怒。
摻了龍涎香暖意的酒味兒被風一吹,在殿內纏綿,無端叫空氣添了股子說不出的躁意。
殿內又沒人……方荷心跳稍稍加速,輕手輕腳將冷泡茶放下,立刻就打算出去。
皇上生不生氣跟她有毛關系?
她不會自視甚高,憑站在巨人肩膀上的見識去做什么。
巨人要知道她把心思用在媚上,指不定一肩膀把她撅墳堆兒里去。
但康熙聽到腳步聲,沉著臉轉過身來。
她蹲安都還沒蹲下去,就叫蘊含著酒氣的刻薄砸了一臉。
“怎么是你?御前沒人了?”
方荷心道應該是,就剩你和梁九功這樣的狗東西了。
“回萬歲爺,奴婢夜里當值御茶房,理應伺候。”
康熙大跨步走到羅漢榻前坐下,端起茶碗一口飲盡里頭的茶水,緩了下口中的干燥。
重重放下茶盞,康熙半垂著眸子譏諷睨方荷一眼。
“理當伺候?你先前窩在茶房,是不愿意伺候朕還是不會辦差?”
方荷垂著頭,心跳甚至漸漸和緩,沒辦法,皇帝不常見,找茬的酒鬼她見多了。
“奴婢不敢,是梁總管吩咐,奴婢先頭犯了錯……”
康熙不耐打斷她的話,“梁九功不叫你來御前,你就敢不伺候,他是主子朕是主子?”
“不敢……呵,朕看你挺敢,先前在南苑算計朕的不是你?”
“旁人敢算計朕也就算了,誰給你的底氣算計朕?”
方荷從這話里聽出了細節,旁人?
思及先前翠微她們回耳房之前,拿著太皇太后因貴妃和通嬪有孕賜下的賞,小心又微妙的議論……
以方荷的細心不難猜出,這個旁人除了鈕祜祿貴妃沒別人。
艸了,她還真是來頂缸的!
方荷在心里平靜問候了一聲梁九功的祖宗,緩緩跪地,回話的聲音被她放柔到哄孩子似的。
“回萬歲爺的話,您乃日理萬機,高高在上的圣明天子,掌管宮人這等小事兒,自不該耽誤您的工夫!
“梁總管是為您分憂,奴婢等聽他吩咐,全因他是您的總管,而非他有什么威嚴!
康熙怒火微妙地頓了下子,這小地鼠又在說梁九功狗仗主人勢吧?沒完了還……
方荷又道:“先前在南苑,奴婢絕無算計萬歲爺之意,奴婢很清楚,您是宮里……不,是大清所有人的天,就該被天下人仰望,依賴,信任!
“奴婢仰望主子爺威嚴,敬畏之心一天多過一天,自知愚鈍不堪,全然只想讓更會伺候的留在主子身邊盡忠,也明白那點子拙劣的自白瞞不過萬歲爺……”
“可奴婢深知萬歲爺英明神武,無論奴婢生死本就該由主子安排,這大概就是奴婢的底氣。”
康熙摩挲著拇指翠綠的扳指,半晌不語。
也不知怎的,這小地鼠語氣惡心扒拉的說了一通,竟叫他心頭的火漸漸沉淀下去,好歹在昏沉中冷靜幾分。
他輕敲著矮幾,若有所思地低笑出聲,“牙尖嘴利,無論生死該朕來安排……朕要給你賜婚夜香郎,你也愿意?”
方荷依然跟哄孩子一樣耐心哄醉鬼:“雷霆雨露,盡是君恩,奴婢無有不從!”
最多趁嫁給倒夜香的之前,先把你這狗東西溺死在夜香桶里。
康熙驀地打了個哈欠,揮揮手吩咐,“叫梁九功滾進來。”
方荷柔柔應下,輕緩出門,更溫柔對著梁九功笑——
“梁諳達,萬歲爺又叫您滾進去呢,您趕緊著,萬歲爺好像困了,別叫萬歲爺等急了。”
梁九功瞪眼:“……”你給咱家等著!
方荷這回沒露出傻樣兒,反倒比進去前還自在,甚至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有底氣。
這底氣是康熙親自給的。
好歹沒叫她白進去一趟,要給她賜婚嗎?
看來她的用處在親事上,而對皇上有用的親事……只怕就落在始終摸不清楚的身世上了。
方荷愈發好奇,原身的阿瑪到底留下什么孽債,莫不是叫什么了不得的人看上了,康師傅要搞什么父債女償?
咦~太狗血了!
回頭還是得想辦法,叫小陳子去查一查才行。
她捂著嘴小小打了個哈欠,剛才哄人那催眠動靜,把她自己也催困了。
好在已經快夜子時(23點),再站一個時辰就能換值,應該沒啥事兒了。
這一宿可真長!
梁九功進了殿,就知道方荷沒說謊。
康熙歪在羅漢榻上,以手撐著矮幾,闔著眸子像睡著了似的。
他放柔了聲兒,小聲問:“主子爺,奴才伺候您就寢?”
康熙驀地睜開眼,眼神復雜睇他一眼。
沒人家那把子嗓音就別學人矯情,那點子睡意全叫梁九功給溫柔沒了。
他懶洋洋吩咐:“明兒個你親自去趟內務府,仔細給鐘粹宮和永壽宮挑幾個精奇嬤嬤!
“跟海拉遜傳朕口諭,不論發生什么,永壽宮和鐘粹宮的胎必須給朕保住,若發生什么意外,就用他全家的腦袋來抵!
至于貴妃腹中的胎兒是不是安康……康熙眸底閃過一絲淡漠,不夠安康就拿她自己的骨血來補好了。
如今朝堂還不算安穩,沙俄那邊也不老實,海禁一開,南地也不會平靜,前朝后宮都不能亂。
那小地鼠說得對,既然鈕祜祿氏有算計他的底氣,那她的生死只能由他來定奪。
她既想生,這一胎無論如何都得給他平安生下來。
梁九功聽主子語氣森然,心下一緊,趕忙應下來,聲音更柔了些——
“萬歲爺,時辰不早了,奴才伺候您安歇……”
康熙唇角抽了抽,美玉在前,他實在聽不下去梁九功的柔聲,揮揮手——
“叫人備水,朕要沐浴!
今兒個常寧因為被他罵了一頓,后頭借著妃嬪有孕的雙喜臨門,沒少敬酒。
偏福全早就喝多了,不知道攔,還傻乎乎地跟著起哄。
到底不好不給兄弟面子,康熙沒少喝,這渾身的酒氣熏得他頭疼。
梁九功沒察覺出主子的嫌棄,趕緊出去吩咐叫人提熱水,又吩咐陪寢宮女伺候皇上沐浴。
等陪寢宮女進來后,梁九功倒稍稍疑惑了下,攔住其中一個,壓低嗓音欸了聲。
“茹月你不是白日里當值,怎么這會子還在?”
新進御前伺候的宮人,梁九功就怕伺候得不精心,由著原本的陪寢宮女壓住咯,磨人性子呢。
今兒個萬歲爺心情本來就不算好,冷不丁再換個生手,惹惱萬歲爺,大家都甭休息了。
茹月笑得討巧,緊著解釋,“值夜的問柳崴了腳,是問心姐姐叫我來替問柳當值的。”
“奴婢跟尚寢嬤嬤仔細學過了伺候的規矩,得了尚寢嬤嬤夸,問心姐姐才叫奴婢來的!
御前原本沒有近身伺候的宮女,只有陪寢宮女,說白了就是沒名分還得當差的侍寢預備役。
問心是得了尚寢嬤嬤允準的女官,負責監管這些宮女,問柳則是管著沐浴的司儀。
只說陪寢宮女也分為三種。
一種是得了臨幸的為官女子,如先前的赫舍里官女子一般,被人尊稱一聲姑娘,能從耳房搬到圍房里住,領得都是給萬歲爺做貼身衣物的閑差。
第二種則是沒被臨幸的,負責司寢、司帳、司儀和司門,掌管皇上寢宮的一應事務,準備著隨時侍寢,算作最低等的奉御女官,問心和問柳她們都是此類。
第三種就是茹月這樣的,只能負責皇上殿內的雜活兒,大多被安排在白日,基本碰不上皇上給眼神的機會。
先前茹月還能端得住,是想等得到尚寢嬤嬤的認可,慢慢往女官努力,覺得自己早晚有得恩寵的那日。
可自去了南苑起,也不知是怎么了,這日子就沒個順當的時候。
先是叫赫舍里官女子搶了回膳,回頭對方就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風涼話沒個夠,氣得茹月哭了好幾回。
身邊的宮人都安慰她,說等她能升上去就好了,只要能成為奉御女官,就是圍房里的小答應都不敢刻意為難。
茹月是想等,可司寢司帳那幾個宮女,也不知是不是拿了赫舍里氏的好處,頻頻為難她,明擺著是不打算給她機會往上升。
康親王府不可能一直等著她。
要見她遲遲不得恩寵,放棄她再送旁人進來,她扔出去的銀子打水漂不說,御前都不一定能留下。
焦急了好些日子,茹月前幾日聽窗外有人說小話,準備給尚寢嬤嬤送銀子,好叫嬤嬤多教教侍寢的本事,她聽進了心里。
咬咬牙,她將先前在御茶房時得的賞賜換成了銀子,大頭塞給尚寢嬤嬤,小部分塞給了問心,好不容易得了這晚上伺候的差事。
茹月是個能下得了狠心的,知道伺候萬歲爺沐浴的機會不常有,她不能錯過。
將梁九功敷衍過去,她扭身繞過屏風,把自己最后一根銀釵塞給跟問柳一起值夜的問念。
“姐姐救我一回,過會子我來伺候萬歲爺歇著可好?”
“我只伺候這一回,回頭傳出去,好歹圍房那位不敢再明目張膽為難我!
問念眼神閃了閃,兩頭收銀子的事兒,哪兒有不好的。
她將銀簪藏進衣袖里,眼神往屏風外的香爐看了眼,無聲點點頭。
茹月松了口氣,大喜過望,伺候闔目坐在浴桶里沐浴的皇上愈發盡心,也就沒發現,問念遞瓢和澡豆的時候,趁機往她身上撒了東西。
一炷香后,問念沖茹月眨眨眼,主動將伺候皇上穿衣的差事讓出來,安靜退到角落里。
茹月早就被自己服侍的精壯身軀熏紅了臉,一靠近皇上,聞到里衣上絲絲縷縷的龍涎香氣,腿都有些發軟。
熱氣止不住地自腹部往上蒸騰,直燙到她心尖上。
這叫茹月更激動不已,只強壓著狂喜,每個步驟都分外小心。
能在巧雯那里發現她和康親王府的微妙,甚至能借機將自己提到御前,茹月并不是個沒腦子的。
她很清楚,要是主動做不規矩的事兒,絕對不會有好果子吃。
可萬歲爺喝了不少酒,男人喝多了總容易沖動不是?
不經意碰觸幾下,往皇上身邊湊一湊,引得主子主動,才是她登天的機會。
所以,直到伺候康熙躺下,她都沒有任何造次的行為。
可到底存了爬床的心思,眼瞧著皇上安然睡下,沒有任何幸人的打算,她心口實在跳得湍急。
一個沒忍住,茹月傾身,以身前柔軟掃過皇上的胸口,狀似恭敬體貼為皇上蓋被子。
康熙猛地睜開眼,眸底是幾乎要殺人的怒意,驀地將她推翻在地,顧不得說話,扭頭就沖龍床邊上的痰盂吐了出來。
茹月嚇傻了,面如金紙跌坐在地,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哆哆嗦嗦跪地求饒。
“奴婢該死,萬歲爺恕罪……”
聽到殿內的動靜,在殿門口的梁九功立馬沖了過來,不等皇上吐完,他就冷著臉朝外頭吩咐——
“來人吶!把這個賤婢叉出……”
康熙勉強止住吐,嗓音沙啞,卻壓不住冷肅,“等等,叫李德全宣秦御醫來!”
問念臉色一白,偷偷挪動腳步。
她本來就在窗戶邊兒上,想趁人不注意,偷偷打開一點窗戶,叫殿內散散味兒。
豈料康熙卻不是剛發現不對。
沐浴的時候,他就察覺出殿內的味道與往常不同。
以前鰲拜還在的時候,對宮里宮外各種刺殺皇帝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時候對康熙動用香料的宮女不止一個。
只不過鰲拜死了太久,所以沒人知道,康熙對味道極為敏感,又怕有所不妥,御前除了秦御醫親自調配過的淺淡龍涎香,任何香料都不許用。
聞到龍涎香突然多了股子暖意,康熙在浴桶里就掐住了自己前臂上的內關穴警惕。
秦御醫說過,雖吸入體內的香料需要服藥才能解,可嘔吐能最大限度止住眩暈,盡量保持清醒。
那暖意有些像催青香的味道,康熙知道應不會有大礙,就想拔出蘿卜帶出泥來。
他不動聲色用了叫暗衛警惕的暗號,準備躺下看看,動手腳的人準備做什么。
卻沒料到靠近伺候的宮女身上,也有那種甜膩的香味兒。
醉酒再加上剛才穴位的刺激,稍稍迷糊的瞬間,他立刻就忍不住了,干脆吐出來。
康熙眼尖,茹月跪在地上跑不了,問念的動作他一直注意著,這會子眸底的殺意幾乎要溢出眼眶。
他猛敲了下床頭,“來人!將這兩個宮女給朕拿下!”
梁九功未動,宮殿頂上突然跳下兩個黑衣身影,利落將茹月和問念敲暈,提在了手里。
饒是梁九功知道皇上身邊有暗衛,也忍不住被嚇得心頭狂跳。
如此神出鬼沒的暗衛……想知道什么探聽不出來啊!
康熙冷著臉似要噬人一般,“御前所有伺候的宮女都送去慎刑司,給朕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查不出緣由,提頭來見!”
暗衛跪地,利落應是,立刻提著人轉身往外走。
李德全這會子也帶著秦御醫進來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伺候在龍床旁邊,緊張盯著秦御醫給主子把脈,生怕出什么問題。
如果出了問題,被老祖宗知道,他們爺倆怕是也得走一遭慎刑司,就算能活著出來,也得掉一層皮。
好在秦御醫一搭上康熙的脈,只幾息時間就松了口氣,“回萬歲爺,倒不是什么于龍體有害的東西,只是助興的和合香罷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也跟著猛地松了口氣,還不敢放開了喘,一會子功夫就跟水里撈出來似的。
等香爐被拿過來,秦御醫臉色更放松,“用量也不多,您既飲多了酒……料是無礙,多飲些茶水,走幾趟官房,既助醒酒也能清熱!
雖然和合香助興,可喝多了酒的男人酒意上頭也那啥不起來,沒啥作用,最多有點燥熱。
康熙這一頓折騰,酒意也確實蒸騰上頭,暈暈乎乎起身,沒再多說什么,換到東暖閣里歇下。
御醫叫喝茶,梁九功卻不敢叫主子爺就這么睡下。
御前宮人都叫提走了,更不敢叫沒人在旁伺候著。
梁九功叫李德全聽著,親自出去吩咐人準備茶水。
方荷早聽見里頭乒乒乓乓的動靜,又見御前宮人被提走,就知道這一夜還有的折騰。
酒鬼誒……想起自己穿越前遇到的那一遭,她瓜都不敢吃,死蹲在御茶房里。
但也不是她不挪窩,就能躲得過去的。
梁九功一站到御茶房門口,一眼就瞧見了站在茶柜前的方荷。
沒辦法,冉霞聽見動靜,嚇得恨不能把自己縮到泥爐子里頭去。
白敏面色不對勁兒,借口要去官房跑出去,可不就剩方荷一個顯眼的。
梁九功若有所思片刻,盯住方荷:“趕緊的,泡一壺釅釅的六安瓜片到御前,不想被拉去慎刑司就別耽擱!”
方荷:“……”就都不睡了,喝完起來嗨唄?
沒等她說話,梁九功就趕緊回去伺候。
當然,方荷一個字也不想多說,明擺著出事兒的情況下,多說多錯,把自己當物件兒才更安全。
她叮囑冉霞,“盯緊了火,想保住命,不管發生什么,你都不許離開泥爐子,無論發、生、什、么,聽懂了嗎?”
今兒個這一遭,跟茹月絕對脫不了干系,那就更跟白敏脫不了干系。
看這陣仗,白敏狠起來真敢要人命,會拉御茶房其他人給她墊背也說不準。
冉霞抖著嗓音應下,方荷這才快而不亂地泡好了茶,用滾水過了一遍茶盞,平靜往昭仁殿去。
剛走到殿門口,她就被梁九功拽住了。
雖然梁九功很想送方荷去死,卻不想陪方荷一起死。
今兒個這種情況,如果再把主子爺的火氣鬧起來,以皇上的脾氣是沒辦法善了,他也跑不了。
他白著臉壓低了聲惡狠狠叮囑:“還想要腦袋的話,把不該有的心思收回去,好好伺候!”
方荷:“……”她能有什么心思?!
想把這死太監拖出去喂狗,好趕緊回去洗洗睡算心思嗎?
她盡量保持微笑,“奴婢記下了,到底不如梁諳達伺候的精心,不如您……”
“別廢話,想辦法叫萬歲爺多喝點茶水。”梁九功利落打斷方荷的話,臉兒也不白了,一副給你臉的表情。
“這會子御前沒宮女可用,太監笨手笨腳怕驚了主子爺,不然也輪不上你得這個機會,別不知好歹!”
方荷:“……”但凡有人借她三分膽色,這壺茶她一定拍梁九功腦袋上。
但她沒這個膽子,倒是足夠細心,聽出更叫人膽戰心驚的細節。
御前沒宮女可用……是所有宮女都被拖走了嗎?
茹月到底做了什么?
方荷盡量保持冷靜乖乖應下來,一踏進昭仁殿,就聞到了微弱又熟悉的味道。
那是只有醉酒嘔吐后才會產生的氣味,再瞧見西暖閣里間跪在地上干活的魏珠,她隱約拼出了真相。
茹月爬床……給康師傅惡心吐了?!
她不會涂脂抹粉……甚至下藥了吧?
茹月這腦子到底怎么長的?
她滿腦袋感嘆號地進了東暖閣,梁九功一招手,李德全麻溜兒就滾出去了。
梁九功也只站在東暖閣垂花鏤空的門口邊上,一步都不往里頭走。
方荷忍不住了,再次深吸口氣,盼著微弱的酒氣給她點膽子,拍死梁九功這混蛋。
可惜的是,許是怕熏著萬歲爺再吐,殿內開著半拉窗戶,也提前拿瓜果熏過了,只有龍床上酒氣稍稍濃郁些,其他地方聞不到多少。
她無奈上前,小心將茶壺放在方凳上,看著已經睡著,甚至還在輕聲打呼嚕的康熙,幽幽抬頭看梁九功。
梁九功立馬瞪眼,轉頭,只當什么都不知道的。
要是叫醒主子爺這事兒太好辦,他還能給方荷機會近前伺候?
方荷心里冷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梁九功落魄的時候,她一定照臉踩,踩死他!
她沒叫醒康熙,那么多年酒店服務生涯白混的嗎?
酒鬼她伺候沒有上百,也有好幾十,醒著伺候的難度和睡著伺候的難度她比誰都清楚。
不就是喝茶?
她慢條斯理跪坐在腳踏上,先倒了半杯茶。
六安瓜片的水溫不算太高,稍稍晾片刻,就沒那么燙了。
方荷以手背貼在茶盞上,感覺熱而不燙,熟稔地伸手穿過康熙的脖頸兒……
梁九功被方荷的動作驚著了,顧不得避禍,緊著上前低聲訓斥——
“放肆!你要干……”什么?
后頭倆字被他瞠目咽了下去。
梁九功眼睜睜看著方荷墊高了頭枕,將茶盞放到皇上唇邊,捋著皇上的喉結,主子爺他閉著眼就把茶水咽下去了!
梁九功:“……”他是不是在夢里還沒醒?
喂睡著的人喝水這么容易嗎?
他不知道,喝多了酒的人會口渴,除非是醉到不省人事,否則稍稍給個吞咽刺激,就會主動多飲水。
醉死到連吞咽都做不到,直接送醫院洗胃去也就得了。
先前康熙還跟她嘚啵嘚呢,明顯沒醉到那份兒上,實在沒必要喚醒。
誰知道這位掌握生殺大權的爺,他醒了會不會突然腦子一抽,發要命的酒瘋?
為了保住吃飯的家伙事兒,方荷連藏拙都顧不上了。
好在她清楚,以先前她和魏珠跟梁九功的齟齬,他是絕不可能替自己表功的。
甚至她越能干,梁九功越不可能叫她近前伺候。
但她又對康熙有用,梁九功也不能弄死她,所以跟還在藏拙也沒區別。
她非常鎮定地給康熙灌了兩個半杯的茶,才拿眼神去詢問梁九功夠了沒。
都睡著了還非得喂水,也不知道梁九功這病病的腦子怎么想的。
豈料她一抬頭,梁九功比她想得還有病,竟撲通對著她跪下了。
兩人的姿勢有點微妙……這是要結拜嗎?呸!
她默默挪了挪姿勢,不經意間一抬頭,就見康熙丹鳳眸中醞釀著幾乎要嚇死人的殺氣,安靜盯著方荷。
方荷:“……”
哦豁!
原來不是跪她……不是,這酒鬼怎么醒了?!
面對酒鬼這殺氣騰騰的模樣,方荷比梁九功還慫,乖乖挪動膝蓋往后退了退,躬身下去,把自己當柱子使。
康熙遲緩地捏了捏鼻梁,翻身坐起來,踢了踢梁九功的肩,聲音沙啞。
“什么時辰了?”
梁九功小聲答:“回萬歲爺,早子時剛過半,您還能睡一個時辰!
方荷算了下,也就是還差半個小時就能下值。
她有點恍惚,總覺得這一夜像過去了好幾天那么長。
康熙沒理梁九功的話,眼神若有所思落到方荷身上,好一會兒才出聲。
“你先出去!
方荷下意識撅起腚就想顛,反正沒說是誰,誰先跑掉算誰的。
可惜她沒快過梁九功,抬手撐地的功夫,梁九功迅速起身,掄腿兒顛了……
方荷:“……”恨自己沒多長幾條腿兒!
感覺到頭頂灼熱的目光,她一直還算平穩的心突然有點發顫。
這位爺現在到底清不清醒啊?
“過來,朕要更衣!”
方荷趕緊聽吩咐起身,還沒站直就僵住了。
更,更,更衣?
那不是上廁所??
艸啊,那不是要長針眼嗎?!
“快點!”康熙一把拽過方荷,差點沒把她壓到地上去,還要含混不清地嫌棄。
“沒吃飯嗎?就知道浪費朝廷的銀子和糧食!”
方荷:“……”這特娘是她的詞兒啊!
她忍下了,針眼和命的選擇題她還是會做的。
咬緊牙箍住康熙的腰,方荷一點欣賞動作大片男豬腳肉體的心情都沒有,用上吃奶的勁兒,扶這男人去放水。
好在康師傅雖然走不直,身為皇帝的形象包袱還在,非常努力在走直線,沒把全身的重量壓過來,倒順順當當走到了官房。
方荷放開手,低下頭,等水聲,卻等到腦門兒一疼。
康熙伸開手:“朕要更衣,會不會伺候?不會就滾去內務府學!”
方荷:“……”我是不是還給你扶著丁。
給你臉了是吧?
她偷偷吸口氣,繼續忍,被退回內務府,就只能去辛者庫了,這輩子別再想出宮,還學個屁。
她心下一橫,伸手去解這酒鬼的褲子,反正又不是沒見過,怕什么。
結果剛伸手,手背就被打了一下。
康熙那雙漂亮的丹鳳眸瞪出震驚的弧度,“放肆!朕是要洗手!你活膩了?”
方荷:“……”她也沒伺候過別人撒尿,她哪兒知道!
她努力把嗓子眼的老血咽下去,趕緊把一旁銅盆里的帕子投好,遞給康熙。
康熙擦了手,竟像是怕女流氓一樣,側了側身才開始放水。
方荷巴不得他啥都自己做,老實回去蓋被被睡覺覺呢,呵……
等窸窸窣窣提衣裳的動靜響起,她木著臉重新投過帕子,恭敬遞過去。
康熙這回倒是沒鬧幺,還算沉穩地擦干凈手,將帕子隨手扔回銅盆,濺方荷一臉水。
她面無表情抹掉臉上成分不太明朗的水,也不吸氣了,一聲不吭扶著康熙往回走。
回到龍床前,她要扶康熙坐下,卻被康熙搭在她肩上的手捏住,小雞子一樣,再挪不動腳。
方荷麻木問:“萬歲爺?”
又咋!
你又要咋。
康熙這會子正是醉意最重的時候,對格外蠢鈍的‘梁九功’分外不滿。
“朕都吐了,不知道給你家爺弄點吃的來?你這狗奴才是越來越不會伺候了!”
方荷:“……”吃完了接著吐?
她努力哄人先躺下,“您稍后,奴婢這就去叫御膳房送解酒的羹湯來。”
康熙不肯挪動,“朕要點心!那酸澀的羹湯,狗都不喝!”
可能‘梁九功’伺候得太不合心意,康熙失了耐心,干脆轉身往外走。
“朕是指望不上你這狗奴才了,朕自個兒吩咐,回頭朕就送你去辛者庫……”
方荷的最后一點耐心,隨著這醉鬼的念叨,在腦海中轟然崩塌。
辛者庫是吧?
她笑著上前拉住康熙的胳膊,“萬歲爺別急,奴婢還是很會伺候的,再給奴婢一次機會可好?”
康熙冷著臉回頭:“你還好意思說——”
方荷沒給他說完話的機會,拽著他胳膊架肩膀上,趁其不備,腳下用力,以傾斜過肩摔的姿勢,將人摔進龍床。
康熙被摔蒙了:“你大——”
方荷將沾過茶水的熱帕子飛快敷在他臉上,堵住他的話。
接著她動作快狠準,按壓康熙太陽穴、合谷穴和安眠穴,規律地,不輕不重地摁下去。
十個動作為一組,而后用溫熱帕子替他擦拭被按過的穴位,再循環反復。
半盞茶后,方荷再抬頭,毫不意外看著這折騰人的醉鬼睡了過去,閉上眼又成了那個矜貴的帝王,丁點沒有剛才的煩人勁兒。
看來,合格的皇帝就該是閉眼的那種!
她帶著接近于殺手的麻木表情,揉揉酸疼的膝蓋,平靜起身出門。
看到梁九功,方荷只請他去御膳房吩咐,送點心和蜂蜜枸櫞水進來。
梁九功往里頭探頭,一臉心有余悸,萬歲爺真喝蒙了的時候,還是挺嚇人的。
他小聲問:“萬歲爺還沒睡?”
方荷言簡意賅:“睡了,萬歲爺吐過,怕餓著脾胃,蜂蜜枸櫞水可解酒,緩解頭疼,效果不輸醒酒湯!
梁九功眼神復雜看方荷:“你倒是細心……”
方荷頭一回沒在梁九功跟前裝傻,微微抬頭,黑白分明的鹿眼兒滿是譏諷。
“萬歲爺以為里頭伺候的是梁諳達您,還說您不會伺候,酒醒后要送您去辛者庫!
“若梁、諳、達不細心些,往后奴婢怕只能在御前想念諳達的抬舉了。”
梁九功:“……”這死丫頭是在威脅他?!
第18章
梁九功氣壞了, 當他梁大總管是被嚇大的嗎?
他會受區區一個茶房普通宮女的威脅?
好吧,他是,他會。
所以往御膳房去要好克化的點心,還叮囑要蜂蜜枸櫞二比一比例的溫水時, 梁九功就更氣不打一處來, 倒把御膳房的師傅們嚇得夠嗆。
那死丫頭連怎么個細心法兒都替他想好了, 拿捏他梁九功的七寸是分毫不差。
為了不叫方荷和魏珠有在御前冒尖兒的機會,梁九功忍辱負重地暫時咽下了這口氣。
到了時辰, 他親自叫皇上起身。
昨晚折騰太久,康熙酒勁兒還沒消,“去傳旨, 今日罷朝一日,明日叫內閣準備好東巡頒詔的詔書和出行的章程,一并定下來!
雖然打算南下, 可對外康熙卻打算頒詔, 明旨示意往東去巡視黃河, 并不叫人知道自己最終目的地。
梁九功恭敬應了嗻,叫李德全去傳旨, 自個兒伺候著主子喝了溫水, 用了點心,只字未提方荷。
等康熙再度起身, 酒氣全消,精神抖擻打了套拳,又面色如常批了半上午的折子, 梁九功基本上就把那口氣給消化了。
瞧瞧,就是他把萬歲爺伺候得一覺睡到大天亮,甚至連宿醉癥狀都沒有!
是他細心, 他會伺候,跟方荷那死丫頭有什么關系!
方荷巴不得跟自己丁點關系都沒有。
躺在耳房里睡下之前,她和冉霞都沒能再見到白敏。
得知御前的陪寢宮女全都被送去了慎刑司,白敏的下落御茶房都能猜得一二。
連交接的翠微她們都只字不敢提,方荷和冉霞心里也忐忑居多,回到耳房都沒說話,躺下了也翻來覆去睡不著,生怕被連累。
方荷要擔憂的,比冉霞更多。
即便她對康師傅有用,如果這位爺記得自己昨晚做了什么,誰知道這用處抵不抵得過被冒犯的怒火?
她絞著手指,恨不能剁了自己的爪子。
怎么就沒忍住呢?!
她就著冉霞翻來覆去的動靜,無聲合掌祈禱菩薩佛祖耶穌瑪利亞,千萬別叫康師傅知道昨晚是她伺候睡下的。
只要能躲過這一劫,往后她一定再也不耍脾氣,就算嫁個倒夜香的……她也認了。
反正只要能出宮,憑她的本事,怎么都能過上快活日子,她不挑的。
等她起身的時候,已經是半下午。
哪怕睡了大半天,方荷看起來比熬了大夜還疲憊,揣著七上八下的僥幸心理,她夢里都在給各路神仙上香,根本就沒閑著。
等到了茶房,白敏不見人,冉霞不敢上前,方荷還得趕鴨子上架去站樁,心里就更五脊六獸,警惕非常,瞧著倒稍微精神了點兒。
豈料梁九功這回連個眼風都沒給她。
李德全也只當不認識方荷,板著臉也不叫她進殿,仍將茶接過去,自己進殿伺候。
御茶房就這么被冷待了三天,方荷提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來了。
去領月例的時候,方荷在喬誠的小庫房那邊碰上去請安的魏珠,還喜滋滋跟爺倆夸梁九功。
“梁總管不愧是御前大總管,為人厚道,做事大氣,活……咳咳,就該他受萬歲爺信重。”
喬誠:“……”你是要說活該吧?
魏珠:“……阿姐,我那里還有退燒的藥,回頭我給你送一包過去。”
阿姐定是病得不輕。
梁九功厚道?大氣?他夢都不敢做這么美。
方荷只笑笑不說話,有些事兒只天知地知,她知梁善人知就夠了。
反正只要她能順利出宮,她和梁九功的仇可以一筆勾銷。
“總歸咱還是得多記人點好,往后有機會給梁總管上墳的時候,我一定多燒些紙錢給他!”
喬誠爺倆:“……”話就是說,梁總管可能不需要你這份惦記。
梁九功確實不需要。
他這幾日在御前,日子實在過得不算好,比方荷的心提得還高。
雖然主子爺什么都沒提,連被帶走的御前宮女都沒過問,卻總意味深長盯著龍床瞧。
這就罷了,萬歲爺偶爾還以打量的眼神盯著他的手,那眼神……跟要給他剁了去似的。
這叫梁九功實在拿不準,主子爺到底記不記得那晚的事兒。
其實伺候久了,他一直都懷疑,主子爺喝醉了酒會不會忘事兒。
以前裕親王和恭親王有犯渾的時候,主子爺喝了酒往往不記得,可要誰想借著醉酒糊弄萬歲爺,基本都落不了好下場。
這事兒他能看在眼里,從來都不敢問。
眼下已經過了坦白的時候,萬歲爺越不提,梁九功就越沒有開口的機會,心腸愈發不安,漸漸有些后悔吃了方荷裹了糖衣的威脅。
要不說梁九功了解自家主子呢,他還真猜對了。
以康熙的掌控欲和自律,如果喝酒會斷片,那他一定會反復喝酒鍛煉酒量,將斷片的點確認到分毫不差,絕不越雷池一步。
整個大清也就只有教導康熙長大的孝莊清楚,哪怕是喝到酩酊大醉,是否記得醉酒后的事兒,只端看哪個對康熙更有利罷了。
所以那夜的情形,康熙雖有片刻的恍惚,基本都記得,只是不敢置信,暫時不想提。
哪怕他叫常寧那廝使壞喝了摻酒,哪怕他沐浴時被熱氣蒸騰得酒勁上頭,哪怕他聞了和合香犯暈……他也不該被個弱雞子一樣的瘦小宮女給放倒!
他才十四就能帶著一群半大小子,將大清第一巴圖魯鰲拜拿下,靠得可不只是天時地利,還有他本身的實力。
近些年在布庫場上,他已經很難逢敵手了。
即便底下人不敢用全力,以他可拉十四石弓的力氣,也絕無可能被人放倒!
他甚至沒辦法拿酩酊大醉來說事兒,被推倒和放倒是兩碼事!
他反復回憶,始終記得胸骨被瘦弱肩膀頂得生疼的感覺,有那么片刻工夫,他腳是離地了的。
這太特娘的不合理了。。。
他都張不開嘴問宮殿外值守的暗衛,甚至慶幸殿內的暗衛被支使出去了,只寧愿那夜是梁九功差點褻瀆了龍根。
直到七日后,暗衛將那夜御前宮女所為的始末,擺在了御案上。
暗衛的手段遠非慎刑司擅長刑罰的太監們可比。
特制的鐵齒往嘴上一箍,參湯直接從嗓子眼往里灌,絕不會給任何人找死的機會,也不耽誤勉強把話說清楚。
要割二兩肉下來,就絕不會多一分,說敲斷一寸骨頭,一厘都不帶多。
生死全不由自己的情況下,被反復煎熬拷問,基本沒人能抵得住。
所以,茹月是怎么算計巧雯的,怎么收買尚寢嬤嬤和問心的,怎么陷害白敏的,又怎么跟康親王府扯上關系,該交代的不該交代的她全都往外禿嚕,只求速死。
而白敏身為正白旗包衣,家里繞著彎兒接了正藍旗安親王府官家的收買,進宮后又利用傻子辦事兒,更說服姨母,將御前消息送出去……甚至她打算承寵后給康熙下成癮的藥,都交代了個一清二楚。
康熙竟也不意外。
杰書在金華貽誤戰機致使海澄失守,念著他過往的戰功,康熙打算叫他安分榮養,些許試探康熙不想理會。
安親王那老東西估計也知道自個兒沒幾年好活了,死之前想要拿捏他,為子孫后代謀個活路,再正常不過。
他和岳樂都清楚,作為皇帝,康熙絕不會放任安親王府繼續勢大下去。
只是茹月和白敏的證詞里,都提到方荷,叫康熙頗為心驚。
若沒有方荷利用二人的不對付挑撥,從中為自己謀生機,以白敏的聰慧和那拉嬤嬤在御前十幾年的經營,說不定這白敏還真有得逞的機會。
他倒不覺得方荷心狠。
茹月和白敏的證詞都提到對方荷的算計,從一開始方荷摔了腦子想把人擠出御前,到后頭想用方荷做墊背的往上爬……如果方荷不先下手為強,早晚會死在兩人的算計里。
這只小地鼠實在比他想象中更聰明,不止會藏拙,該出手的時候那份穩準狠,叫康熙止不住反復回憶自己被放倒的情形。
他無聲呵了聲,垂眸思忖了半晌,吩咐梁九功——
“你親自去將人處置了,割了她們的舌頭,別叫人輕易死了,先養在皇莊子上!
等岳樂死了,這些人還能派得上用場。
梁九功面色不變應下,敢對萬歲爺動手,死了也太便宜這起子混賬了,就該物盡其用。
他帶著李德全跑了趟慎刑司。
可即便做好了心狠手辣的準備,見到人的時候,梁九功還是被嚇得好半天說不出話。
包括在御前最得臉的問心在內,她們跟肉泥的區別,大概就差一口氣,大半的骨頭都被敲碎了,想保住命都不容易。
他趕緊吩咐李德全去請太醫,半上午從乾清宮出來,等到該灌藥的灌藥,該包扎的包扎,收拾妥當將人送出宮,都到了暮色四合的時候。
拖著腿走到月華門旁,梁九功扶著墻站住,突然就給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巴子。
嚇得李德全一哆嗦。
“干爹您這是……”叫那起子混賬嚇糊涂了?
梁九功跟感覺不到疼一樣,喃喃著搖頭。
“沒事,我就是恨自己蠢,想打醒自個兒!
他實在蠢到無可救藥,才會鉆牛角尖,一錯再錯。
以他跟萬歲爺的情分,只要他不行差踏錯,忠心不改,誰也越不過他去。
等到老了,萬歲爺定會叫他體面退下去,指不定還能給他立生祠叫他提前受香火呢。
顧問行再厲害,就沖他讀得那些書和伺候過前朝的經歷,萬歲爺也絕無可能叫顧問行插手御前的事兒。
他怎么就想不開,非要多貪那點銀子,跟底下的宮女太監別苗頭呢?
真惹惱了萬歲爺,叫他沒個好下場,甭管權勢還是金銀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能混張草席子都得感恩萬歲爺念情分。
他鉆營這許多,圖啥啊?
思及此處,梁九功又狠狠給自己一巴掌,然后頂著紅腫破皮的臉,平靜跪在康熙面前,腦袋砰砰往地上砸。
“萬歲爺,奴才知道錯了,奴才大錯特錯……”
康熙:“……”這話怎么有點耳熟呢?
他淡淡道:“說重點!”
梁九功叩頭不起,聲音哽咽。
“奴才不該因為主子爺夸贊顧太監,就左了心思跟他別苗頭,反倒沒辦好自己該辦的差事!
“奴才更不該明知方荷對主子爺有用,還為了把著御前的恩寵,搶方荷的功勞,試圖蒙蔽圣聽……”
他一五一十將那夜里發生的事兒,事無巨細稟報了,連想叫方荷頂缸的心思都沒落下。
“奴才往后定謹記教訓,絕不敢再犯,若然奴才再行差踏錯,不必萬歲爺念過往的情分,奴才自個兒也沒臉活下去了!
康熙叫梁九功走一趟慎刑司,為的就是給他最后一次機會,現在能被敲打清醒,倒也不算晚。
他沒接梁九功的話,慢條斯理批完一本折子,驀地開口問——
“你能趁著朕醉酒的時候,把朕放倒嗎?”
梁九功猛地抬起頭,腫脹的臉上硬是擠出了十二萬分的迷茫。
“啊?奴才哪兒有那本事……不是,奴才就是白日做夢也不敢生這種犯死罪的心思!”
說完,他心里咯噔一下,紅腫的臉卻又漸漸蒼白,以他伺候主子多年的經驗,迅速聽出了微妙。
有人趁著皇上喝醉,把皇上放倒了?!
好家伙,方荷那丫頭……不,那祖宗這么能干,她上天唄,藏在犄角旮旯里干啥?
早說了,他就是吃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招惹!
康熙意味不明地輕笑了聲,倒沒再說什么,繼續批折子。
九月里出巡,他要提前安排處理的事兒還多著呢,不著急算賬。
梁九功沒得到主子叫去上藥的吩咐,絲毫不敢有動作,坦然頂著張紅腫的臉皮戳在御前伺候。
不是不丟臉,也不是不疼,但這是他該得的,正好叫他記住這教訓,免得好了傷疤忘了疼。
康熙批完了折子,用過晚膳,沒急著就寢,反倒換上了方便活動的短打,帶著梁九功去了安置在弘德殿最大一座梢間里的布庫房。
進門后,康熙將辮子甩在脖子上纏了,二話不說,就將梁九功給摔到了墊子上。
梁九功哎喲一聲喊,哪怕臉被摩擦得生疼,躺地上也懵得出奇。
饒是他想得開,也沒想到自己打自己還不夠,主子爺還要再加一頓啊!
康熙沖他勾勾手:“起來,照著朕剛才的動作,把朕摔出去試試。”
梁九功眼淚瞬間就下來了,迅速醒過神,屁滾尿流翻身跪好,沒忍住哭出聲來。
“要不主子爺您還是給奴才個痛快吧!”
康熙:“……朕恕你無罪,趕緊的!
梁九功哭得更大聲:“奴才就是千刀萬剮,也不敢對主子爺您動手!”
饒了他吧,真不是誰都能當祖宗啊萬歲爺!
康熙被他哭得腦仁兒疼,捏捏額角,不耐煩地吩咐,“去,叫趙昌過來一趟。”
梁九功算是康熙的哈哈珠子之一,但更受康熙在外重用的哈哈珠子不是太監,反倒是趙昌、曹寅和納蘭性德這些大臣之后。
曹寅已回了江寧,納蘭性德病重請了假,只有趙昌還在宮里,負責宮里的侍衛處,基本都在乾清宮值房,偶爾會陪康熙練習布庫。
但隨著康熙力道增加,氣勢也越來越強,漸漸沒人能摔得過康熙,他才改成了自個兒打拳,好久不叫趙昌近前伺候了。
趙昌得著能近前的信兒大喜,連梁九功臉上的傷都顧不得嘲笑,全心全意陪著康熙摔跤。
然后趙昌就叫康熙結結實實當成了沙包摔,很快趙昌跟梁九功看起來也差不多了。
趙昌拍龍屁的時候還有點蒙,“萬歲爺不愧是大清第一巴圖魯,您現在的摔跤功夫是愈發精進了,懇請萬歲爺指點奴才一二?”
康熙拿到了證詞,也通過沒用多少力氣的摔跤,親自證實方荷那晚靠的是巧勁兒,終于拼湊出那小地鼠狡猾的全貌,再沒辦法自欺欺人。
他沒什么心情指點趙昌。
“你等著,回頭朕把人抓住,再叫她好好指點你!”
既然膽大包天,內里多狡,擅匿靈巧,不把這地鼠榨出二兩油來,都對不起他給的月例和糧食!
趙昌:“……”誰啊,這么本事,還得叫萬歲爺親手抓?
梁九功只當沒看見趙昌的眼神詢問,低眉順眼站角落里,再次慶幸。
得虧他膽兒不夠肥,否則這回還能不能趕上伺候萬歲爺出行都說不準。
誰愛當祖宗誰當吧,他覺得做孫子挺好。
九月初,朝廷頒布東巡天下恩欵十二條,叫天下皆知皇上要巡視黃河和淮河,親自過問并治理兩河頻繁水災的民生大患。
圣旨明示九月二十八出行,宮里從月初就開始熱鬧起來。
好不容易能出宮,誰不想跟著。
要是旁人去了,誰被留在宮里,豈不是代表圣眷比不過旁人?
皇子阿哥們天天往額娘宮里跑,他們的額娘和養母又頻繁往慈寧宮跑。
孝莊不勝其擾,在康熙過來問安的時候,沒好氣地罵他。
“你要么安生離宮,要么提早就安排好隨行的人,這黑不提白不提的,唯恐宮里太安寧是吧?”
康熙在孝莊面前,沒有在外頭時那番恩威漸重的模樣,還像小時候一樣,笑得淘氣。
“您也不肯跟孫兒一起去瞧瞧咱們大清的河山,想到要留您在宮里吃齋念佛,孫兒心疼您,這不是想出行之前,先叫人陪著您熱鬧熱鬧嘛!”
孝莊差點一拐杖敲康熙背上,“當我不知道你那促狹性子呢?”
“你這又是打算戲弄誰,你直接跟瑪嬤說,也好叫我這把老骨頭把熱鬧瞧分明了!
當然,孝莊沒說,她是生怕孫兒跟哪個妃嬪鬧別扭。
不怕熱鬧點,就怕孫兒耗費太多精力在男女情事上,這可不是帝王該為。
康熙清楚皇瑪嬤的擔憂,輕描淡寫笑道:“跟后宮無關,就是前朝有不肯安分的,朕想著離宮之前,趁機把老鼠抓出來罷了!
孝莊還以為康熙說的是宮外那些宗親。
先前乾清宮宮人不老實,鬧出了動靜,孝莊也收到了風聲。
她知道孫兒不喜歡旁人干涉,沒細問,可也知道左不過就是那幾個不省心的。
如此她只叮囑:“出巡到底不是小事,老鼠什么時候抓都行,還是身邊多帶些人,你的安危最重要,記住了!”
康熙笑著應下,絲毫沒提,老鼠已經入了瓠。
要是不抓在身邊好好收拾,南下這幾個月,他怕是都咽不下那口氣。
到九月十五這日,康熙由著后宮折騰好些日子,終于定下了隨行的名單。
后妃高位他只打算帶惠妃和宜妃,剩下隨行的,都是沒名分的庶妃并幾個小答應。
倒是阿哥們,從大阿哥到五阿哥他都帶上。
六阿哥胤祚身子不好,底下的都還太小,就都留在宮里。
據說榮妃和德妃宮里都偷偷丟掉了一批瓷器。
翠微在耳房里跟方荷咬耳朵,“永壽宮那位倒是沒動靜,可承乾宮據說也有人往墻角底下埋呢!
這說的是鈕祜祿貴妃和皇貴妃。
方荷磕著南瓜子兒,吃瓜吃得特別起勁兒,“除了通嬪,其他嬪主兒就沒個動靜?”
翠微撇撇嘴:“老祖宗在宮里,皇貴妃也在宮里,她們哪兒敢啊!
或者說,哪兒有資格鬧動靜出來。
方荷又興致勃勃問:“那公主們呢?聽說四公主最是要強,尋常萬歲爺也喜愛,就不帶著?”
阿哥們來御前,為了防止阿哥們和宮女們有勾連,輕易不叫宮人近前,都是小太監伺候。
但公主來請安,御茶房有時候也會進茶,見得最多的就是四公主,前頭仨公主倒沒什么存在感。
翠微搖頭:“大公主是恭親王府出來的,哪兒敢提啊!
“二公主和三公主嫻靜,四公主……你忘了,郭貴人所出的小阿哥六月里剛夭折,郭貴人身子不大好呢。”
生母病歪歪的,四公主哪兒有心情鬧騰。
出巡聽著是好聽,可路上的辛苦和危險,眾人心里都清楚。
真要有個萬一,郭貴人不定能不能活得下去呢。
提起出巡,翠微看方荷的眼神幽怨許多,“怎就你腳快,討了秦姑姑的準話留下看家,有本事等我下值。
東巡詔書一頒發,方荷掄起腿兒就顛到秦姑姑那里,以自己對御茶房最熟悉為由,主動要求留下看家。
岑影和玉蓮還有冉霞,還念著御前的前程呢,自愿意跟著。
翠微卻跟方荷一樣,只想舒舒服服在宮里蹲上幾個月,可惜沒搶過方荷。
方荷嘿嘿笑,“秦姑姑也是從大局考慮,梁總管不喜歡我,你也是知道的,我留下省得叫御茶房惹梁總管心里不快嘛!”
她也是跟梁九功學的,腿腳快了想怎么躺怎么躺,腿腳一慢,掉腦袋的速度可就快了。
翠微頗為遺憾,“要不是還惦記著配房,我都想叫梁總管……梁總管?”
“想叫梁總管如何?”方荷吐出一口瓜子皮兒,小小聲地好奇問。
“喲,勞兩位姑娘惦記著咱家,咱家也想知道,姑娘想叫咱家如何啊?”梁九功笑瞇瞇的聲音從背后傳過來。
把方荷唬了一跳。
好在她不怵突發狀況,立刻將瓜子往袖口揣,扭身蹲安,面不改色的胡扯說來就來。
“翠微是惦記著您要出行,打算給梁爺爺做雙舒服點的靴子,肯定是想叫您把靴子尺碼告訴她,是吧?”
翠微:“……對!”
她自個兒的針線活都扔給岑影她們,這混蛋真會給她找活兒干!
梁九功笑得眉不見眼:“哎喲喲,那可怎么使得,咱家心領咯,我哪兒配叫姑娘們給我一個沒根的奴才做靴子!
翠微和方荷虎軀一震,哎喲喲,梁總管是不是吃錯藥了?!
第19章
翠微還只是震驚, 往常梁總管的招子不說長天上,也只瞧得見御前那幾個得臉的姑娘,從不會對底下的宮女如此和顏悅色。
這會子他都快笑成菊花了,叫人心里實在發毛。
方荷心底卻響起尖銳的警報聲, 飛快反應過來, 事發了!
她腦子急劇轉動, 立刻露出譏諷模樣,說話幾近刻薄。
“梁爺爺貴人事忙, 即便不用去辛者庫,按道理也該忙著伺候萬歲爺東巡,怎會到咱們這腌臜地兒來, 沒得臟了您的腳,倒是我們的過錯了!
膈應不?生氣不?
趕緊使御前大總管的威風,哪怕訓斥她一頓, 賞她一頓板子呢。
翠微眼眶子都快瞪脫了, 拼命給方荷使眼色, 這臭丫頭也瘋了?!
方荷在心里嗷嗷哭,怪那一夜她招惹了不該招惹的男人, 她怕再不瘋就沒機會了。
如果能繼續茍下去, 挨頓打她也認了,她保證乖乖捂住嘴一聲都不叫疼!
可梁九功活似方荷在夸他, 臉皮比城墻還厚,坦蕩笑了出來,甚至還躬了躬身。
“嗐, 論起伺候人的功夫,咱家自比不過姑娘們,尤其以方荷姑娘為最, 姑娘萬不可妄自菲薄!
翠微:“……”是不是今天她睜眼的姿勢不對,才會聽到這越來越離譜的對話?
御茶房哪個不比方荷更能干啊?
方荷緊緊絞著手指,抿著唇,看起來像忐忑又似氣急敗壞。
“梁諳達就不怕魏……”
“哦對了,忘了跟姑娘說,魏珠那小子確是個周全的,先前李德全左了心思為難他,咱家倒叫李德全給蒙蔽了!绷壕殴χ苯哟驍喾胶傻脑,笑得愈發意味深長。
“咱家已經賞了李德全板子,御前不會再有人為難魏珠,這小子也跟著東巡伺候。”
自打想明白以后,梁九功只感覺自己先前幾十年竟像白活了,整個人通透若新生。
不就是個會來事兒的小太監?
李德全爭不過,他想要爭氣的干兒子還不容易?
更別提,只要方荷得萬歲爺看重,哪怕是賜婚給宗親成為人上人,她越體面,魏珠就越不可能得到重用。
萬歲爺橫不能放個跟臣子家女眷走得親近的太監在身邊伺候,宮里又不是沒人了。
方荷:“……”往后沒人為難魏珠,那她呢?
見方荷啞口無言,梁九功眸底浮現一絲幸災樂禍,表情卻正經了許多。
“萬歲爺口諭,御茶房由翠微留守乾清宮,往后姑娘就進殿內,近身伺候。”
方荷的臉色徹底垮了下來,她真有那個命近身伺候嗎?
翠微:“???”
哪怕翠微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兒,可……宮里就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地兒。
翠微立刻蹲身,鏗鏘道:“奴婢謹遵萬歲爺口諭,梁總管說得對,方荷向來是御茶房最細心的,保管能在御前伺候好萬歲爺!”
好走,不送!
看來腿腳好,沒有命好來得好哈哈哈!
方荷:“……”就,那些年的瓜都白吃了。
事到臨頭,她竟沒有多少意外。
聞名后世的康師傅,畢竟是在血雨腥風中長出來的皇帝,比特工也不差什么了。
哪怕是醉到路都沒辦法自己走,這大爺還是你大爺嗚嗚嗚~
被翠微連打探帶殷勤送去配房的路上,方荷心里空落落的。
哪怕行走在偌大的紫禁城中,她仍有種上輩子拼了命的卷,競爭行政總裁,卻敗在空降皇族之手后的迷茫。
上輩子她還有個爹系男朋友提前給她敲邊鼓,叫她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這輩子……她只有一雙恨不能剁掉的爪子嗚嗚~
穿越后,她想過各種可能,可能得罪了誰處在生死一線,也可能不得不一貧如洗地出宮……
或者逼不得已,不得不投靠妃嬪,斷絕良心走一走那后宮的刀山火!
她自認把猥瑣乖慫四個字做到了極致。
哪怕發現自己被康熙注意到,可能會被利用,也迅速調整心態,打算等出宮后再好好籌謀快活日子。
但她完全沒想過去御前,平時只要能避開進殿,吃點虧她都不會往前湊。
可現在……御前宮女可不只有體面,那是什么?
是陪寢宮女!
是皇上的預備役宮妃!
沾了皇上女人的名分,往后出宮的希望比去辛者庫還渺茫。
哪怕是被賜婚下去,往后在婆家也會被所有人當猴兒一樣看待,出門也要被指指點點,還快活個屁!
前提還得在得罪皇帝的前提下,證明自己的價值,被賜婚出宮。
躺平的難度從山里人進城一下子變成西天取經,這路可怎么走?
她還有機會做咸魚嗎?
翠微見她三魂丟了七魄的樣兒,心知肯定是發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兒,到底沒多問。
配房有人聽到動靜出來看。
能進御前伺候的宮女住的地兒,就在昭仁殿邊上,挨著圍房。
閉門好幾日的幾個官女子也探出腦袋來看,發現方荷長得不起眼,還畏畏縮縮的,都在心里高興,誰都沒搭理她。
翠微嘆口氣,好歹替方荷去領了該領的東西,一邊幫她收拾行囊,一邊勸。
“不管發生了什么,只要你伺候好萬歲爺,別摻和那些搶陽斗勝的事兒,總能混個答應位分,再不濟也能當個精奇嬤嬤,總比出了宮遇人不淑的強。”
方荷幽幽地看著翠微,你先前可不是這么說的!
翠微輕咳幾聲,“你別看御茶房離御前近,可進殿伺候跟在茶房伺候的前程天差地別,多少人尖著腦袋都鉆不進去呢!
“你還是想開些,這好運來了,咱擋也擋不住不是?”
翠微一想起能在沒主子的乾清宮當幾個月山大王,差點沒保持住語重心長的表情。
方荷瞧著她半笑不笑的模樣眼疼。
等翠微替她收拾好行囊后,她從包袱里掏出最后一塊好料子的帕子,塞翠微手里。
“你走,你再不走,咱倆都得忍不住。”
保管一個笑,一個哭。
翠微:“……噗!好好好,我先回去,你一路走好!”
方荷:“……”
九月二十八,方荷帶著咸魚長翅膀飛走的迷茫,失魂落魄跟在皇輦后頭出了宮。
康熙一直沒見她,梁九功也只叫她歇著不用著急伺候。
直到康熙在午門外祭天,浩浩蕩蕩奔赴楊柳青登上龍舟,她都沒碰上御前的邊兒。
內務府新分配過來的御前宮女,比御茶房還人精,早就聞出味兒來,知道方荷不招萬歲爺待見,只當沒這么個人。
上了龍舟后,這些宮女和幾個小答應并官女子親熱在一塊兒,撞開方荷,搶先占了住的地兒,一間屋都沒給方荷留。
還是李德全笑瞇瞇過來,像先前從未產生過齟齬一樣,將方荷帶到一間連窗戶都沒有的小梢間外頭。
“姑娘莫見怪,實在是御前人手不夠用,姑娘又來得匆忙,沒來得及安排你的住處,先委屈你在這里住幾日!
方荷捋了捋被撞散的頭發沒說話,她都住到配房十幾天了,匆忙個屁!
李德全只管笑:“回頭等我們安置好了主子爺那頭,慢慢會安排姑娘近前伺候!
“等萬歲爺想起你來,說不定還能更快些,姑娘能理解吧?”
方荷木著臉點點頭,一個字都沒說,加之剛被人排擠過,看起來格外狼狽。
雖然李德全早被梁九功敲打過,可見方荷這落魄樣子,想起魏珠一口一個哥哥,明擺著罵他是孫子,心里還是覺得跟大夏天喝冰碗子似的舒坦。
有本事叫萬歲爺看在眼里又如何?
還不是落他手里了!
把場面話說完,李德全算是辦完了干爹交代的事兒,也不管方荷的行李被人送到了哪兒去,揚長而去。
方荷傻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慢吞吞轉身。
站在門口,瞧著只能放下一張單人床,連走路都艱難的狹窄梢間,她眼眶漸漸冒出了淚花兒。
她低頭抹了抹眼眶,努力做出鎮定模樣深吸口氣,終于鼓起勇氣進了梢間,關上門,將半聲抽泣一并關在門外。
角落里一個不起眼小太監沖一旁招招手,叫人繼續盯著,自個兒麻溜抬腳往二層走。
他絲毫不知,沮喪落魄的方荷姑娘,她關上門后,唇角立刻揚起一抹慶幸的笑,特別燦爛。
就這?
真是嚇死爹了呵呵……
上輩子皇族就任行政總裁后,好歹還扣下招待物資和應急資金,直接卡著前廳部油水最大的部分,弄得方荷焦頭爛額好一陣子。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封建王朝,皇帝為難她,竟只用冷待嚇唬人?
這更叫她確認,除非康師傅連水平半吊子的皇族都比不過,否則她對康熙的用處比自己想得還大。
應該不用死了,她抹抹額頭上的冷汗,由著自己狼狽地坐在木板床上沉思。
遇到麻煩立刻解決已經刻在她骨子里,比起被打死,這點為難實在不叫事兒。
既然皇上還沒見她,顯然是打算叫她自個兒想明白,該怎么認錯。
她主動創造機會讓人欺負,是為了叫被放倒的大爺出氣。
但一味裝傻也不可取,這個度該怎么把握……正好老實待在屋里,好好琢磨琢磨。
龍船上這會子正熱鬧著,不只是龍舟,后頭的船上也亂糟糟的,誰都顧不上這么個小梢間里住著的人。
大阿哥胤褆和太子胤礽本來就不對付,先前在中秋宮宴上醉酒,丟人丟到了宮外后,反倒有那么點子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將不對付放在了明面上,鬧得人盡皆知。
當然,在康熙面前,兩個人自然是兄友弟恭,一個知道尊卑,一個謙遜溫和,別說打架了,吵架都再見不著。
畢竟都在漸漸長大,胤褆和胤礽身邊也不乏帶了腦子的有用之人提醒,兩人之間的爭奪都落在康熙看不見的地方。
大到康熙的看重和夸贊,小到一應起居上的不同,兩人和身邊的奴才都鉚足了勁兒爭。
今兒個康熙夸胤褆一句勇武,胤礽必然叫人以儲君身份搶在胤褆前頭挑馬。
明兒個康熙和太子一起登龍舟,胤褆定會叫人將除濕氣最好的熏香搶過來。
船動起來以后,兩人又開始爭哪條船先送膳。
內務府隨行的奴才苦不堪言,兩人身邊的奴才也好不到哪兒去,每天一睜眼就恨不能是天黑,就怕主子一個想不開,叫他們這輩子都再睜不開眼。
他們以為康熙不知道,實則都被底下的宮人和暗衛稟報到了御前。
康熙倒沒說什么。
在他看來,兄弟倆都還算有分寸,起碼沒做出什么違反祖宗禮法規矩的事兒。
太子一路走來都太過順暢,比起他經歷過的苦難少之又少,想做個明君,少不得磨刀石,方能打磨成如匪美玉。
只要不過分,康熙甚至令人推波助瀾,平衡兩邊的勢力,只盼著他們能成長為自己和福全這樣的兄弟。
往常方荷在御茶房時,很少能接觸到大阿哥和太子,關于兩人的瓜,就是翠微得到的也少。
沒想到蹲在幾乎邁不開步子的小梢間里,倒半點不耽誤她吃瓜,有時候瓜甚至還會嘀嘀咕咕路過她門前。
這叫她‘反省’的日子好過不少,越來越放松。
沒人給她送行囊,沒處吃飯?嗐,魏珠還在呢。
梁九功不為難他以后,李德全獨木難支,即便魏珠一時進不了殿,在底下花銀子行點小方便,倒都給他面子。
小陳子在外頭那間鋪子,每個月都能定時送進宮近十兩銀子。
再加上出來之前喬誠塞的,不犯規矩的情況下,勉強叫方荷吃好喝好睡好還是可以的。
送上門的外賣,方荷不挑,以前放年假,她靠方便面都能在家里宅十天半個月不出門呢。
吃了睡,睡了吃,耳朵貼在門上就有小道消息往耳邊送,還不用干活兒,要不是怕叫人聽見,方荷差點笑出來。
等龍舟出了楊柳青河口,各處勉強捋順了安靜下來,李德全才出現在方荷面前。
“叫姑娘等急——”李德全幸災樂禍的話沒說完,就尷尬頓住了。
這冷了好幾天,怎么瞧著還胖了點呢?
方荷體貼地露出強壓忐忑的模樣:“李哥哥,萬歲爺可記起我來了?”
“我,我不是嫌棄悶在屋里太難熬了,實在是領著月例卻不干活兒的滋味……”太爽了哈哈哈!
她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像哭出來了一樣。
李德全勉強壓下疑惑,“萬歲爺召你覲見,你趕緊收拾下,隨我走吧!”
方荷心臟猛地一跳,鍘刀終于來了。
她局促地搓了搓手,囁嚅道:“那個什么,李哥哥……我的行囊一直沒送過來,實在是沒法兒收拾……”
反正臉洗了,也漱過口,不怕熏著康師傅,能落魄點還是別張揚的好。
李德全:“……”失策了,早知道就叫人把東西給送過來。
可他也不敢叫萬歲爺等,無奈,只能戰戰兢兢帶著方荷上了龍舟的二層。
龍舟一共三層。
頂層中間是皇上暫時論政的御書房,兩側是侍衛監督河面各種意外情況的圍房。
二層是康熙的寢殿,一層和甲板下層住著宮人和太監們。
方荷偷偷在心里給自己打氣,看來皇上這會兒不忙,心情也還算放松,不然不會在就寢的地兒見她。
往前走了幾步,眼角余光看到熟悉的明黃袍腳,方荷停下腳步,安靜跪地。
“奴婢方荷,請萬歲爺圣安!
好一會兒沒人說話,待得棋子落下的聲音響起,康熙才淡淡出聲。
“知道先前那批御前宮人是什么下場嗎?”
方荷輕聲道:“回萬歲爺,奴婢不知,但隱隱知道她們做錯了事,無非就那幾種下場,奴婢不敢胡亂猜測。”
“哦?”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在不遠處響起,康熙翻身側坐在軟榻上,冷白俊容上帶了點溫和笑意。
“那朕來告訴你,她們渾身骨頭寸斷,所有人舌頭被割,扔去了亂葬崗,包括沒做錯事兒的尚寢嬤嬤和問心她們。”
“這樣的結局,皆因你從中挑撥,叫她們意圖以傷朕龍體的方式博寵,你說,朕該放過你嗎?”
方荷微微抬頭,面色不變,她為自己想過無數種死法,卻絕不包括pua。
她極力冷靜道:“回萬歲爺,這個錯恕奴婢萬不能認!
“茹月和白敏等人對奴婢從未有過善念,甚至可以踩著奴婢的血肉往上爬,奴婢對此心知肚明,挑撥之舉,也絕不為害人性命!
“她們犯錯,皆因自己心中的貪念,至于其他人,或是愚蠢被人利用,或叫豬油蒙了心,既享了御前比其他宮人都體面的待遇,就該承受咎由自取之果!
巧雯曾照顧過原身和她,也沒主動害過她,所以方荷愿意給她十兩銀子了卻因果。
康熙不是個濫殺的皇帝,如果其他人被殺,她們的錯處,與她何干,她又不是賣鹽的。
至于茹月和白敏?抱歉,她從不是個好人,能遵守的也唯生存規則罷了。
上輩子誰欺負她,只要有能力,她都會加倍欺負回去。
在這個世道,旁人可能懶得欺負你,因為你唯一有用的不過一條賤命。
誰想要她的命,她不主動剮了對方,都覺得自己善良了。
誰也別想道德綁架她!
康熙還是頭回見方荷在他面前如此犀利,被逗得笑出聲來。
片刻后,明黃色袍角和一雙大腳落到方荷眼皮子底下,一把白玉扇骨挑起她的下巴。
方荷呼吸一窒,泛著漣漪的澄澈鹿眸落在康熙溫和含笑的眼底。
這一刻,康熙不像個皇上,叫人恍惚覺得他仿佛游山玩水的大家公子哥,連身上的氣息都比這初秋的河面更溫柔。
“朕好些年沒見過你這么聰明的女子了!笨滴跣χ鴮子裆刃辈迦腩i后,絲毫不在意方荷身上的臟污,伸手捏著方荷的下巴迫她靠近。
方荷被驚得低呼出聲,差點一腦袋扎康熙懷里去,險而險之地撐著他膝蓋才穩住自己,臉上露出真切的慌色。
幸虧她先前把水粉藏身上了,這是要干啥?
康師傅這么不忌口的嘛?!
獨自在殿內伺候的梁九功低下頭去。
康熙沒什么旖旎心思,只伸手拂開方荷的劉海,定定看了兩眼,隨即起身,頗為嫌棄地去洗手。
方荷:“……”她好幾天沒洗頭是客觀原因,可不怪她臟。
“梁九功說得對,你確實長得有幾分面善,那朕就多跟你說幾句!笨滴鯍吡讼乱聰[,重新坐定。
“知道朕為何沒問你是否知錯嗎?”
“你一直都知道自己錯在哪兒,說你聰明,是因為跟你一樣能踩準底線的女子,宮里實在不多!
“你知道徐嬤嬤對你不喜,依靠她而活的時候,你能耐得住寂寞在茶房一躲就是九年,倒比朕跟前的奴才還有耐心些。”
梁九功感覺膝蓋一疼,主子爺哪兒都好,就是愛拉踩……
方荷:“……”那啥,有沒有可能,芳荷她就是很聽話的社恐呢?
“等徐嬤嬤沒了,你怕喬誠靠不住,這才走出茶房,來吸引朕的注意力!
梁九功:“……”有道理,反正他要拉人頂缸,也得能見著人不是?
方荷表情更斯巴達了,除了魏珠被打,她哪回是自己主動上前的?
“你敢一次次算計朕,還趁著朕醉酒后以下犯上,是知道自個兒對朕有用!笨滴蹴椎臏睾万嚨叵,冷冽殺意若寒芒一寸寸籠罩方荷。
“你聰明到讓朕不得不懷疑,等你將來有一日爬上高位,為了得到你想要的結果,會不會連朕的性命都敢拿來算計……”
“不會有這一天。”方荷白著臉打斷康熙的話。
她倏然抬起頭,以掩不住惶恐卻極力鎮定的眼神仰望康熙。
“奴婢絕不會有背叛皇上的那一天!”
“萬歲爺福澤綿長才有天下太平,大清再不會出您這樣名垂千史的英明圣君!”
“對奴婢而言,絕不可能有其他緣由可獲得的利益,比得過忠心于您這樣的君王。”
這說法倒是新鮮,也現實到讓人信任,康熙眸底的殺意淡了些,更添幾分玩味。
“哪怕朕要你的命?”
方荷毫不遲疑:“哪怕要奴婢的命!”
康熙點點頭,“好!梁九功,賜她一杯毒酒。”
梁九功端著早準備好的酒走過來,沖方荷笑得憐憫。
“姑娘可端穩了,這酒見血封喉,保管不叫你多一分痛苦。”
方荷猛地哆嗦了一下,咬咬牙站起身,拼命叫自己保持冷靜,去端那青色碎玉紋的酒杯。
剛才康熙對她的殺意不是假的,思及剛才康熙說的面善……不選是死,選還有一分生機,賭了!
她閉上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總覺得自己聞到了淺淺的甜杏仁味兒。
什么毒藥是這個味兒來著?
她在心里嗚嗚哭著,怎么都想不起來,還得狠下心將酒杯往唇邊湊。
在酒杯沾到唇的那一瞬間,一只溫熱的大手突然攥住她的手腕,隨即她的腰肢便被箍住。
康熙溫柔到幾近情人呢喃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好姑娘,慢一些,朕信你,來!”
康熙捏著她的手腕,引方荷往一旁走了幾步,而后手下略一用力,她手中的酒杯落在旁邊的花盆里,滋滋作響,明顯是劇毒。
方荷這一瞬間連呼吸都忘了,心頭漸漸升起說不清是荒謬還是驚恐的復雜情緒。
玩兒真的?!
她也不管身邊是誰了,抓著有些硌手的衣裳,慢慢往下滑。
以前方荷只怕窮,所以不知道被嚇到癱軟是怎么回事,她越窮越能支棱。
現在她懂了,嗚嗚突然被砸死和主動找死是兩碼事!
嚇死她了!!
康熙看著軟在自己腳邊的小地鼠,心里憋著的那口氣出去大半。
他戲謔:“看來你也不是不怕死!
方荷感覺自己腦子嗡嗡響,捂著脖子喃喃道:“能不怕的只有別人去死……”
康熙哼笑,“朕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你布庫的本事是跟誰學的?以朕所知,徐佳氏并無人擅武!
方荷依然捂著脖子不動,嚇傻了一樣,磕磕巴巴回話。
“我摔著腦子的時候,生死,死之間,在一個奇怪的仙境似的地方,遇到一個愛穿紅衣的老婦人!
“她,她說怕我,不,怕奴婢孤苦,遇到負心漢,教了奴婢幾招有用的手段,用來,來保命嗚~”
她沒撒謊,上輩子對大清而言就是奇怪的仙境。
過肩摔和防狼三件套,是被耿舒寧拉著,跟一個愛穿紅衣的退休女干警學的。
康熙若有所思,挑眉問:“你先前放倒朕的手段就是跟老婦人所學?共幾招?”
方荷稍稍緩過點神,心頭有點不妙的預感,卻不敢不答。
“四,四招!
康熙心頭最后一點介懷也一掃而空,他興致頗為高昂地示意——
“那好,剩下三招你也對朕使出……”
方荷捂著嘴也壓不住的嗚嗚聲,打斷了康熙的話。
“奴婢不敢……”
康熙蹙眉,“朕恕你無罪!”
方荷:“……”不!皇上您做不到。!
她哭得更厲害了,她要怎么對康熙用撅手指,插眼,踹襠這三招,還能活著走出去?
第20章
方荷不敢大哭, 只絕望地搖頭,殺雞抹脖子地小聲嗚嗚——
“求萬歲爺給徐佳氏留個后吧嗚……”
“徐佳氏的祖墳不經挖啊嗚嗚……”
康熙:“……”是不是把這小地鼠唬過頭了?
他頗有些哭笑不得,這倒不是壞事。
他身邊不能留無所顧忌,對皇權都缺少敬畏的刀, 該叫她吃個教訓。
其實說起生氣, 康熙更氣自己號稱文治武功, 警惕心重,卻輕易被人放倒, 有那么點雪恥的意思,倒不至于真跟個小宮女為難。
見狀康熙只得無奈指指梁九功。
“那你們兩個過招,朕看著!
方荷哭聲一頓, 眼神微妙看向梁九功,她是挺樂意,不過……梁總管好像缺點物件兒吧?
她忘了看哪個電視劇, 明朝的廠公跟人打架被踹襠, 毫無反應來著, 那她豈不是只剩猥瑣了?
梁九功叫方荷的眼神看得渾身僵硬。
本來他還無所謂,左右為了能更好地伺候主子, 他跟著武師傅自小學摔打, 功夫不輸一般侍衛。
不敢跟萬歲爺動手,還不敢收拾個氣他好多回的丫頭?
可……這小祖宗的眼神太古怪了, 叫他想起萬歲爺被放倒的事兒來,不由得擔心自己也叫鷹啄了眼。
他正緊張著,就聽方荷抽噎著拒絕:“萬歲爺, 這不合適,那老婦人說這招數有礙于子嗣……”
梁九功:“……”你直接說我不配得了唄。
康熙倒高高挑起眉,了然方荷為何不敢對自己動手了。
若然真妨礙皇嗣, 就算他饒了方荷,老祖宗和紫禁城里所有的女子都得吃了她。
可方荷越是如此說,康熙就越不肯放棄,厲害到會妨礙子嗣的招數……知己知彼方能保證萬無一失。
他作為皇帝怎能不見識一番!
他打了個響指,船艙一側光影閃了閃,艙內便多了個面容毫不起眼的黑衣人,單膝跪地。
康熙吩咐:“你來跟她過招,如若妨礙子嗣,朕替你挑選幾個好小子過繼,必不叫你斷了香火!
黑衣人毫不遲疑:“奴才遵命!
說罷,他站起身,眸底精光閃爍,謹慎沖癱軟在地的方荷恭敬側了側手。
“奴才準備好了,姑娘請!
方荷:“……”你是準備好了,我的死活你們是只字不提!
她還手腳發軟呢,就不能緩緩擇日再比?
康熙沖方荷笑得更溫和:“朕叫梁九功再端一杯毒酒,給你醒醒神?”
方荷立馬撅腚爬起身,面色嚴肅,“多謝萬歲爺,很是不必,奴婢很清醒!
過招是吧?行!
她擦擦眼淚,紅腫著眼眶看向黑衣人,先給他介紹前情提要。
“我這招數是對方負心漢的,所以要過招,得有個前提。”
黑衣人:“姑娘請講!
“假作你是我的夫君……”
黑衣人:“……”這可是伺候皇上的女人!
見黑衣人面色驚駭后退,方荷趕緊解釋——
“萬歲爺曾說要給奴婢賜婚夜香郎,咱就好比你是個倒夜香的好了。”
黑衣人:“……”這真是伺候皇上的女人?
康熙差點被逗笑,卻不耐煩聽方荷在這里繞圈子,干脆指點暗衛。
“你就當自己是個普通男子,暫時卸下防備,忘了你學的那些招式!
黑衣人懂了,暗衛易容換身份也都是好手。
他渾身的警惕瞬間消失,甚至變成儒雅的文人模樣,沖方荷作揖躬身。
“姑娘請!
方荷也不多說話,響亮地抽泣一聲,指著黑衣人就開始罵。
“我有什么對不起你的,叫你吃我的喝我的,還敢背著我偷人,你是畜生嗎?”
康熙和梁九功:“……”這也是招數?
梁九功趕緊低頭給主子斟茶,康熙順勢端起茶盞,以防自己笑出來。
黑衣人被方荷罵得愣了下,卻接受良好的板起臉,跟著唱戲他在主子面前放不開,但做出不屑模樣還是可以的。
方荷捂著臉哭,“你是不是嫌棄我沒給你生孩子?不就是生崽兒嗎?咱現在就生!我給你生十個八個還不行!”
“咳咳……”康熙一口茶噴了梁九功半身,側身咳嗽不止,伸手指著方荷,想罵只礙著嗓子眼還一片火辣。
黑衣人也麻了,這……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配合,就算是裝,他還能在這兒配合人生孩子?
他甚至有些茫然,說好的過招呢?
方荷嗚咽得更幽怨,一把握住黑衣人的手,哀哀泣問:“你就是嫌棄我,非要跟狐貍精雙宿雙飛是吧?”
黑衣人遲疑著,有那么點子沖動點頭說是。
主要是方荷這樣的,一般男人他感覺要不起。
但方荷沒給黑衣人說話的機會,說時遲那時快,趁所有人都處在哭笑不得的荒謬震驚中,她臉色倏然一變,惡狠狠將黑衣人的手指往后掰。
黑衣人哪怕始終不曾卸下最后一絲防備,也沒料到還在唱戲的方荷會突然發作,忍不住因劇痛悶哼出聲,伸手就要推方荷。
方荷動作更快,另一只手迅速往黑衣人眼睛方向插。
“那你們就去地底下做鴛鴦去吧!”
黑衣人顧不得推,但好歹功夫在手,忍著疼一只手反轉抽出被撅的手指,一只手迅速擒住快插到眼前的小手,后背都起了細毛汗。
因為被嚇到,他甚至顧不得完全遵照主子的吩咐,下意識用上點力道卸了方荷一只手腕,上前一步,準備將人制住。
方荷疼得小臉煞白,卻不退反進,順勢靠近黑衣人,同時用盡吃奶的勁兒抬高腿踢上去。
黑衣人防備著方荷的掙扎,也防備她身上有利器,卻沒防備有人會在皇上面前用這樣下三濫的招數,猝不及防悶吼一聲,捂著襠倒地不起。
方荷胳膊被猛地一松,人跟著踉蹌著倒地,還沒忘了唱戲,眼淚汪汪捂著胳膊啐了一聲。
“去死吧,渣男!”在場你們都是!
康熙和梁九功目瞪口呆。
殿內除了忍疼忍到臉色漲紅,站不起身的暗衛,鴉雀無聲。
這會子哪怕寧古塔還沒傳來消息,康熙也完全信了方荷是扎斯瑚里氏血脈。
能教出這種,這種……唱作俱佳,不講究手段只講究結果的招數,這世上除了那位不走尋常路的老福晉,再沒旁人了。
加之兩人又長得有五分相似,不用證據康熙也信了方荷的話。
方荷縮在一旁,弱弱提醒:“萬歲爺,過,過完招了,再往下,老婦人說只管往他捂著的地方踹就行!
一坐一站的主仆倆,甚至還有個缺家伙事兒的,都感覺到某個地方一涼,忍不住并了并腿。
康熙:“……來人,趕緊抬他下去,叫秦御醫親自給他看看,盡量別留下后患!
外頭的黑衣人低著頭進來,迅速將人抬走,走之前都忍不住偷偷打量方荷。
如此狠辣的女人,必須得記住,以后離遠一點。
方荷捂著自己的手腕,默默流淚,她說她不演,皇上非讓她演,她也受傷了。
康熙注意到了,眼神微妙看著方荷凌亂的衣裳,哭得紅通通的臉頰,還有軟塌塌的手腕。
嗯……說實話,他想憐惜,實在憐惜不起來。
他以手抵著薄唇低咳幾聲,清了清嗓子,“你先回去養傷,等養好了再來御前伺候!
方荷哽咽著謝恩,弱弱問:“奴婢能求萬歲爺個恩典嗎?”
康熙:“說。”
方荷偷偷看了眼梁九功:“自登船后奴婢一直沒見到自己的行囊,沒銀子可使,可否請萬歲爺賞個太醫院的醫徒給奴婢看看傷……”
聞言康熙表情淡下來,梁九功臉色猛地一變,心里頭大罵李德全這龜兒子坑爹。
康熙沒應她的話,只冷冷睨梁九功一眼:“你去安排,這丫頭說過一句話,打狗還得看主人,朕覺得有道理!
方荷:“……”只要挨打的不是她,狗就狗吧。
梁九功抹著汗彎下腰,小心翼翼應聲:“萬歲爺放心,奴才一定將姑娘安排妥當,往后再不會發生這種事兒。”
梁九功親自攙著方荷出來船艙。
外頭李德全一直伸著耳朵,聽到了些微動靜,只以為萬歲爺是發火了。
這會子見方荷格外凄慘地半軟著腿腳被扶出門,心下一松,趕忙迎上來。
“干爹,我來我來!”
梁九功冷冷看他:“不必了,咱家用不起你,你去叫魏珠過來,自個兒去領三十板子,回頭咱家再跟你算賬!”
李德全愣住,下意識看向方荷。
方荷只弱弱扶著梁九功的胳膊,沖他微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報仇最多十天。
配上她格外狼狽的神色,竟叫李德全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可在御前,李德全也不敢多說什么,臊眉耷眼白著臉飄了出去。
梁九功笑瞇瞇看向方荷:“姑娘對咱家的處置可還滿意?”
“不滿意的話要了這小子的命也無妨,咱們將來都在御前伺候,可別大水沖了龍王廟!
就沖方才那一遭,往后他也絕不會得罪這小祖宗,不過是個干兒子,沒了也就沒了。
方荷愣了下,垂下眸子聲音沙啞卻平靜:“梁諳達別這么說,我與李哥哥不對付,是因為他毀的是您的名聲,敲打敲打也就是了!
“您是萬歲爺親封的總管,過去奴婢魯莽無知,冒犯了諳達,您不與奴婢計較,奴婢便感激不盡了。”
梁九功詫異又意味深長地看方荷一眼,瞧見魏珠壓著焦急匆匆過來,還是沖方荷笑了笑。
“咱家先前在宮里的話不是開玩笑,姑娘身份不一般,實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一會兒我叫太醫過去給你瞧瞧,再給你安排個宮女伺候著,你先好好養傷,咱們往后有的是時候慢慢相處!
待魏珠走近,他又吩咐魏珠:“靠近甲板處右側的第一間配房大一些,是留給姑娘住的,你送方荷姑娘過去歇著!
魏珠小心翼翼扶了方荷下樓。
兩人一路無言進了配房,這地兒比方荷先前住的小梢間大三倍還有余。
瞧見方荷的行囊就擱在桌上,看塵土不像是頭天放這,兩人都愣了下,方荷感覺甚至更微妙。
這配房就在康熙寢殿的正下方。
魏珠叫方荷坐下后,瞧著她狼狽的模樣和軟綿綿的手腕兒,眼淚直往下落。
“阿姐這是怎么弄的?是不是梁……他們又為難你了?”
方荷有氣無力靠在鋪好的被褥上,沖魏珠笑笑,“離御前這么近,可不興掉貓尿,叫人看見了要挨板子的!
“我這是為萬歲爺辦差受的傷,傷得越重往后腦袋就越安穩,你該為我高興才是,快收了神通,一會兒該來人了!
魏珠胡亂抹干凈眼淚,人卻還是很低落,壓低了嗓音嘟囔。
“我知道阿姐得萬歲爺看重,先前我仔細想了很久,無論如何都想不出緣由,也只有干爹干娘不肯說的那事兒了!
他自來心細如發,又深諳這宮里的生存規則,實在忍不住多說幾句。
“阿姐雖不說,可我瞧得出來你看不上宮里的體面,哪怕出去了過苦日子,你也不愿留在宮里,看似脾氣軟和……實則是個有主意的!
“往后要在御前伺候,出宮只怕更難,能被放出宮的功勞沒那么好掙,阿姐別嫌我多嘴,千萬沉住氣,哪怕出不去,也比沖撞了主子爺強……”
方荷在心里嘲笑自己,瞧瞧,她其實還沒有個半大小子看得明白自己。
她覺得自己很能隨遇而安,卻在毒酒酒杯沾到嘴唇的那一刻才發現,其實她還跟剛穿越過來時一樣,恍若夢中。
上輩子受了二十幾年的教育,沒那么好改,她始終不認可自己是這個世道的一員,把自己當個過客。
所以她自我感覺良好,情緒一上頭,敢算計康熙,甚至敢放倒他,這身傷全特娘是自找的呢。
方荷用不算太疼的那只手彈了彈魏珠腦門兒,認真應下他的叮囑。
“往后我一定謹慎,阿姐雖不聰明,但阿姐還算聽話,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我知道輕重。”
魏珠還想說什么,梁九功帶著一個年輕的御醫和一個不起眼的宮女進了門,只得先閉嘴。
這太醫是給阿哥們的諳達們看病的,雖醫術不如其他太醫,卻專擅跌打損傷。
叫小宮女仔細替方荷檢查過,確認她身上只有輕微擦傷,還有一只手微微腫脹,年輕太醫松了口氣。
他隔著帕子捏住方荷軟綿綿的那只手,笑道:“不算什么大事兒,回頭涂兩天藥膏就得……”
說話功夫,咔嚓一聲,方荷痛呼都還沒來得及,手腕兒就被接上了,先前那黑衣暗衛沒敢下狠手。
梁九功得知方荷無礙,笑得輕松了些,“那姑娘就好好歇著,有什么吩咐,叫春來做!
“這幾日李德全的差事叫魏珠先盯著,你這里缺什么,只管跟這小子說!
御前一等宮女領奉御女官例,都以問字開頭。
二等宮女領末等女官例,以靜字開頭。
三等宮女領尋常宮女月例,跟御茶房宮女一般,以春字開頭。
叫春來,便不是粗使丫頭,官女子也才能得一個粗使丫頭伺候。
又叫魏珠給行方便,梁九功這是向旁人抬高方荷的身份,補上先前李德全的差錯呢。
方荷和魏珠都領情,恭恭敬敬謝過。
魏珠有差事不能多留,叮囑方荷好好休息,先行出去。
春來給方荷收拾好了行囊,見方荷無精打采,主動出去取熱水,說要伺候方荷洗漱了好好休息。
屋里徹底沒人以后,方荷才感覺鼻尖酸澀得,叫她幾乎控制不住渾身哆嗦。
剛才沒檢查到的地方也好疼,越疼她越知道,這不是一場噩夢,她是真的差點死掉。
她回不去了嗚嗚~
心里嗷嗷嗚嗚,方荷這會子眼眶卻特別干澀。
除非有目的,她從小就不喜歡哭。
因為她一哭,她那對爹媽只會不耐煩,他們的配偶和孩子只會高興。
可委屈難過時,孤苦無依的煎熬從來不會少。
魏珠說得很對,她瞧不上宮里的富貴,上輩子她也算享受過繁華了。
她只想要個簡單的家,生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填滿自己空蕩蕩的心。
即便現在知道,在這個世道哪一條路都不好走,她仍然不準備放棄。
她改變不了世界,也沒小說里女主角那么大的野心,但她知道該怎么改變自己,來適應這個世道。
小時候做過一次的,應該沒那么難,對吧?
方荷攤開手腳,仰面朝天倒下去,砸在厚實的被褥上,只覺得渾身的酸痛幾乎疼到心里頭。
嗚嗚,多么痛的領悟,要不,先卷一卷,把自己卷出宮,然后再躺平……
“姑娘,洗洗再睡吧?”春來見方荷面色時而蒼涼時而憤慨,總覺得心里涼颼颼的,抖著嗓音小聲打斷她的思緒。
等她扶方荷脫了衣裳,準備扶方荷進浴桶的時候,嚇得倒吸一口涼氣,差點把只穿了肚兜褻褲的方荷閃地上去。
“又咋……”方荷下意識把疼出來的不耐吞回去,換了溫和語氣,“這是怎么了?”
春來指著她的腰側:“姑,姑娘,你腰間為什么有個手印?”
不是鬼上身了吧?!
方荷一低頭,就看到腰間半拉青紫手印。
“……”
怪不得她總覺得自己渾身疼呢,尤其是腰子,只是當時嚇傻了沒發現。
黑衣人那一下子,還沒有康師傅來得用力。
他是多怕自己把毒酒灑他身上!
怕就干脆不要扶,她又不會搶著去投胎!
她就多余領悟……這肯定是愛新覺羅祖傳小心眼的報復!
十月初八,圣駕一行途徑齊河,渡過濟水橋,留下一首方荷從未聽過的詩,興致勃發在邱家河下船,停駐濟南府巡撫黃成讓出來的別苑。
康熙連當地官員都沒接見,只叫黃成伴在身側,下午就帶著妃嬪和五個阿哥去看據說為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
方荷只老實待在屋里養傷,是無聊了點兒,但三個月不用當值的話也值了。
反正有春來和魏珠,總不缺新鮮消息。
春來甚至能把皇上那首《渡濟水》背下來,跟方荷一個勁兒地夸。
“主子爺的詩都已經傳到江南文人那里了,江南文人一片盛贊呢!
方荷:“……”昨天剛在山東發生的事兒,這么快就傳江南人耳朵里了?
這要不是提前請過來的托,她把寫詩的紙吞下去。
“還有人贊萬歲爺詩才驚艷絕倫,實不該藏于宮闈,合該為天下人敬仰,特請萬歲爺在趵突泉題詩呢。”
方荷:“……”被耿舒寧罵過無數次的乾小四,愛蓋章的毛病是不是就打這兒來的?
都不用方荷問那詩提了沒,魏珠就把消息帶來了。
“萬歲爺謙遜,只說不愿與文人爭鋒,壞術業專攻之風采,不肯留詩作于石壁,只題‘激湍’二字,以對天下文人做鼓勵呢!”
春來面上浮現出吾家有子初長成的詭異驕傲,方荷的表情也很詭異。
鼓勵啥她沒懂,可不題詩,真不是心里有點逼數嗎?
反正這詠趵突泉的詩她也沒聽過,她只聽過詠鵝。
不過聽多了外頭的熱鬧,方荷也有點好奇這時候趵突泉的景色是不是像后世姥姥家一樣美。
算起來她也算是半個山東人,夏雨荷的故鄉大明湖畔現在什么樣子,她其實很想看看……可低頭看著自己特地包起來的手腕,方荷掂量了下出去的后果,還是忍下了好奇。
她能忍得住,康熙卻不打算叫她躺回京城。
只過去兩日,康熙爬完泰山回來,春來還沒說完萬歲爺又帶著阿哥們做了幾首膾炙人口……卻沒膾炙到后世人口的詩,魏珠就表情微妙,端著一碟子點心進來了。
“阿姐,這是萬歲爺賞您的點心,聽說叫即墨麻片……”魏珠又像是想笑又像是擔憂,一張圓臉快扭曲成了包子樣兒。
“萬歲爺說,阿姐要是還沒養好傷,明兒個叫給你送抓糕和蜜三刀來。”
方荷:“……”意思是要再磨嘰,就要抓起她來捅了?
這男人知不知道什么叫傷筋動骨一百天!
手腕子脫臼也是傷筋啊!
她哪兒還吃得下去?
看著點心,她只覺得腰子疼。
可想起先前滋啦滋啦響的盆栽,方荷運了運氣,憋著氣把即墨麻片吃了。
別說,蜜三刀她吃過,即墨麻片她還真沒吃過,入口即化,又酥又香,還有微甜的奶味兒,一碟子下去……
方荷義正辭嚴:“勞萬歲爺提醒我,我才知道要去當值,實在是慚愧。”
“你再去給我拿一……三碟子來,我多吃點,牢記住這個教訓,往后絕不叫萬歲爺再費心提醒!”
魏珠和春來:“……”饞還能饞出這樣的大道理來?
翌日一大早,龍舟自邱家河河岸啟程,往宿遷去,準備視察黃河北岸的防洪工程。
方荷跟在御茶房時一樣,三更剛過就被春來叫醒。
她痛苦地起身洗漱,換上比御茶房淺了一個色的湖綠色新宮裝,小臉焦綠上了二層。
梁九功看到方荷,一點也不意外,只笑著低聲提醒,“姑娘剛在御前伺候,先只管看,不必親自動手!
“等回頭萬歲爺召見完大臣,你再跟進去伺候不遲!
方荷依舊乖順,但比以前多了份鎮定,微微點頭,輕聲謝過梁九功的提醒。
她也不在意其他宮女的側目,仔細打量伺候要用到的東西。
首先是皇上的龍袍,在身穿碧綠色宮裝的端凝殿宮女手中捧著。
一旁是跟方荷一樣穿湖綠色的陪寢宮女,有人端著銅盆,有人捧著雪白棉巾,還有人捧著洗漱用品……
方荷目光轉到某處,瞳孔猛地一縮,她看到了香皂和豬毛鬃牙刷,還有用細白瓷盒裝著的牙粉。
這不是她給魏珠的方子做的東西嗎?
小陳子曾帶進宮一些,叫魏珠送給方荷用,連香皂上的長壽花樣式,都是方荷為了好兆頭特地想出來的。
這是巧合……還是康師傅再次敲打她?
方荷緊緊掐著指尖,面上沒露出任何異樣,在其他人伺候康熙起身的時候,無聲無息站在角落里裝柱子。
無論是巧合還是敲打,她都不能被打草驚蛇,只慶幸自己夠慫,沒蘇出這個時代不該存在的東西。
康熙用過早膳后去三層,只叫梁九功在一旁伺候著,陪寢宮女和端凝殿宮女都退下去了。
方荷一時不知道該去哪兒,便先到二層門口等著,正好碰上當值的岑影,好歹還能說幾句話。
等康熙再回二層的時候,已經過去一個半時辰,習慣了站樁以后,三個小時竟不算太難熬。
一進殿,康熙到銅盆前洗手,看到乖巧捧著帕子的方荷,倒主動笑著調侃。
“這些東西還算好用,回頭你徐佳氏還有什么壓箱底的方子,可以先給造辦處一份,比你在外頭掙那仨瓜倆棗的強!
方荷咬著牙根,老實道:“奴婢只是想著快出宮了,想在宮外有個營生,又思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央人在外頭置辦了鋪子!
康熙不在乎方荷這點小心思,甚至都不在意她這方子到底怎么來的,左不過就是點奇技淫巧。
但他不喜身邊人有所隱瞞,聞言只淡淡道了聲‘磨墨’。
等落座在艙房中央的御案前,康熙才一邊挑看筆鋒,一邊繼續問——
“不是還有什么美白丸?引得那群小答應緊衣縮食地去買,怎不見你自個兒捯飭捯飭你這皮子。”
觸之還算細膩,就是顏色太不好看,拉低了御前的水準。
方荷右手脫臼過,不敢用力,更怕累著會習慣性脫臼,干脆用左手慢吞吞研磨墨條。
聞言她心下微微思忖,到底怕將來再來一杯毒酒,干脆老實到底。
“回萬歲爺,奴婢吃著呢,只是先前制了顏色暗一些的水粉,內服外敷,藏拙于內秀……”
康熙似笑非笑打量她一眼,怪不得他那日覺得這小地鼠的爪子和臉顏色不太一樣。
水粉暗衛偶爾也用,不稀奇。
只聽她不像以前那樣馬屁拍得山響,老實許多,康熙心下滿意,也不計較她以前懷著什么心思藏拙,不再理會她。
在不擾人清靜還能伺候好這一點上,康熙不得不承認,其他人確實比不過方荷。
他很快就忘了身邊還有這么個人存在。
待得寫完一頁大字,康熙一抬頭,才瞧見她眼巴巴看著自己掌下的紙,又起了點子興致。
“你識字?”
啊?
方荷其實是在看康熙什么時候寫完。
她在外頭站了那么久又接茬磨墨,累了,餓了,有點抓糕和蜜三刀吃也行啊。
聞言她愣了下,稍稍遲疑,垂眸以作謙虛模樣,委婉道,“奴婢只略識得幾個字……”
這話她說得不心虛。
簡體字好歹她一個大學生,不認識的就少,可繁體字……嗯,還是謙虛一點。
康熙微微挑眉,這丫頭身上的秘密實在不少。
徐嬤嬤可不認識幾個字,喬誠最多就能認賬本子。
她悶在茶房九年,里頭也沒出過什么愛施教的才女,她哪兒來的底氣謙虛?
康熙思忖片刻,拾起一本請安折子遞給她。
“那念來聽聽吧。”
方荷恭敬應了聲是,打開折子一看,沉默了。
認出來的倒是不少,比如圣安伏乞,天地什么的。
可……第一句正文偏僻字好多,十個字,她只認識四個。
她慢吞吞念:“東亭恭聞…圣駕親臨…徒邱東……”
康熙也沉默了。
要不是他昨晚剛看過這份折子,險些以為進折子上來的曹寅從楝亭改號東亭了。
從字還讀作徒,三句話,錯了倆字,能念出來的寥寥無幾,她在謙虛什么?
他眼神復雜看著還在絞盡腦汁認字的方荷,微微嘆了口氣,總覺得這把刀可能沒那么好磨。
橫不能將來需要她傳遞消息進宮的時候,連個信兒都傳不明白。
他捏了捏額角,吩咐梁九功:“你去,找本三字經來,叫她跟五阿哥一起上課!
方荷訕訕放下折子,有點拉不下臉來,跟六歲的五阿哥一起進學。
其實給她機會,她認字還是挺快的,她就是不認識繁體字,還沾了姥姥家秀才的一丟丟毛病罷了。
她小小聲道:“萬歲爺……要不,奴婢自個兒學吧?”
“怎敢勞煩五阿哥的先生,五阿哥畢竟年紀還小,奴婢要是識字太快,惹得五阿哥傷心就不好了……”
康熙冷笑:“你倒瞧得起你自個兒,你認的字兒還沒有五阿哥多,三百千他早學完了!
“朕是讓他教你,溫故而知新,善莫大焉,他有什么可傷心的!”
方荷:“……”那我叫個六歲孩子教,心和臉一起碎成八瓣兒,就沒人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