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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麻薯栗子糊

    監市市吏上門時, 沈朝盈正在喝剛煮出鍋的栗子?糊,熱乎乎的。

    在這還沒立春的日子?里,天地仍寒, 大家都?格外?喜歡熱乎軟糯的吃食。

    糖炒栗子?無疑是冬天的代表詞,每至年關,街巷總會傳出來?糖炒栗子?那股濃郁的甜香味,機器翻炒時, 伴隨著?粗砂石的翻震聲, 勾引得每一個過路人心癢癢。

    做起來?也不難,只實在是麻煩!

    鹽水泡洗干凈, 在翻炒之前,每顆栗子?都?得劃個口子?,這是為了防止炒著?炒著?爆炸了, 也不入味。

    下鍋先用鹽炒干些水分,隨著?外?殼上的刀口徹底爆開, 再下糖炒, 糖慢慢滲入其中,栗肉中的甜味也被徹底烘了出來?, 泛著?棕紅誘人的鮮亮色澤。

    用牙撕開,其中軟糯甘甜的整顆栗肉順勢滾入口中。

    北方板栗個頭小而圓,含糖量高,香味足, 口感糯, 不僅適合做糖炒板栗,煮栗子?糊也香濃。

    新鮮的小圓栗剝殼去皮, 最好是先煮過一遍才更好剝。再都?下鍋去燜熟、碾爛,過篩至絲滑, 再煮。

    香甜栗子?糊配上脆香堅果碎、軟乎拉絲的麻薯,都?不必另外?加糖,又濃又甜。

    南方栗子?則個大而扁,口感偏粉而非糯,適合拿來?燜雞燉肉,沈朝盈每每吃板栗燜紅燒肉時都?唯愛里頭的板栗,吸收了肉汁鮮味,還保持著?粉感,微微噎人,咸甜恰到?好處。

    就是要小心吃到?變味的栗子?,有些霉變了的,光靠外?表是看不出來?的,等?一口咬開露出里面灰黑的內芯,才知?道上了大當。

    壞栗子?有股子?霉味,就跟吸了口陳年老空調吹出來?的冷風一樣叫人惡心。

    沈朝盈悻悻。

    捧著?還有些燙手的碗底,坐在窗前看大雪遙遙,回味著?香甜的栗子?糊,想著?店里實則許久沒有正經上些新品了,莫如添幾樣栗子?招牌?

    這時候幾個穿監市行衣裳的差吏走了進來?:“店主人何在?”

    沈朝盈忙放下碗,端正了神色:“這呢!”

    此前她們與監市的人一貫沒什?么來?往,也沒到?收稅的日子?,今日忽然來?了,總感覺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兩人板著?臉道:“你們破墻開店,此為違法經營!

    沈朝盈驚訝,破墻……這說?的應當是安業坊?

    她笑著?解釋:“怕是有些誤會在其中,那承重柱子?都?好好的,只是改了門……”

    對方卻不聽,依舊板著?臉與她說?要“視情節該依法取締”。

    沈朝盈心里奇怪著?,過去她打?通了老店兩邊的鋪子?,也沒見?他們來?說?什?么啊。

    沈朝盈難免聯想到?之前來?胡攪蠻纏的另一位,其實是旁的店鋪眼紅來?找茬……

    即便如此,真判她“違法”,她好好的將墻砌回去就是了,又造不成?什?么實際影響,找茬為的什?么?

    心里存了個疑影子?,面上暫且先應下了。

    畢竟民不與官斗,雖說?監市的差吏都?只是臨時雇員,但她一向守法,身正不怕影子?斜,當下不想跟他們糾纏太多,只想著?送走這兩尊大神再托人打?聽打?聽。

    然而還沒等?她打?聽出什?么,下半晌時那兩人又來?了。

    跟早上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比起來?,對面這會可以說?是殷勤至極,又是賠罪,又是笑臉,又說?是一場誤會。

    真是稀奇了,即便沒有上午那事兒,平日這些差吏面對商戶也沒什?么好臉色可言。

    沈朝盈皺眉笑著?:“二位這是……”

    那兩人賠著?笑,說?話神神秘秘:“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店主娘子?切莫放在心上。”

    嗯?嗯?

    越發奇得她心癢癢。

    沈朝盈探問不出什?么,便作罷,左右事情了了,也算烏龍一樁。

    然而夜里阿青來?,特地問一嘴:“那兩不長眼的差吏沒再為難小娘子?吧?”

    沈朝盈恍然大悟。

    同時有些臉熱,原來?是有貴人做好事不留名……

    難怪那兩個差吏態度截然不同了,這是沒見?過一向秉公辦事的長安令也會“開后門”,真是……難怪。

    她欲道謝,阿青笑道:“這不算什?么,小娘子?一向依法行事,郎君——跟我?,都?是知?道的。”

    這件小事就這么過去了。

    過不兩日,坊間忽然掀起一陣風言風語。

    阿翹晨練歸來?臉通紅,那神情似氣憤,又似害羞,圍在她身邊繞來?繞去,幾度張口。

    沈朝盈忙著?煮飲子?時沒空管她,好不容易坐下來?,吃著?朝食,才問:“要說?什?么?”

    被當頭問了,阿翹反倒支支吾吾。

    沈朝盈看向同她一起出門的阿福。

    阿福臉色比前者坦然多了,老神在在地吹著?粥皮,就是不看她眼神。

    “……”

    沈朝盈還是選擇哄小姑娘,“你說?!

    阿翹到?底不似阿福憋得住事,心眼淺,要不然也不可能到?現在還看不出崔郎君跟自家小娘子?之間那些旖旎了。

    她臉色古怪:“外?頭在傳小娘子?與崔郎君閑話!”

    也不知?道誰傳出去的,許是那天那倆差吏喝大了,說?漏了嘴,又都?在這坊里,總之流言就似一陣風刮了起來?。

    貴胄香艷事一向好下飯,便是沈朝盈自個,也不可避免地調侃過先前某個馬上風的四品大員,誰叫他“晚節不!蹦。

    想不到?某天茶余飯后談資的主角變成?了自己……沈朝盈心情也微妙起來?。

    “他們說?些什?么?”

    聽她問這,方才還扭捏的小姑娘憤憤起來?,

    “我?只遠遠地聽著?幾句,他們認得我?跟阿福,一走近,便散了!

    然而就這幾句也實在算不得好聽。

    “沈記那店主小娘子?如何?”

    “到?底是有貴人疼愛,怪不得生意紅似火!

    “小娘子?果真伶俐人!連崔大人那樣清淡冷肅的都?……”

    “怪道過去常碰見?崔縣令吃糖水……難怪!

    ……

    話得反著?聽,再想想配上這些人說?話時候不懷好意的笑容,沈朝盈膈應得連朝食都?吃不下去了。

    見?她推開碗,阿霽忙道:“小娘子?不是常說?莫為了旁人影響自個,理他們作甚。”

    “就是就是。”阿翹跟著?點頭,一派天真,“這些人皮癢了!小娘子?清者自清,不必煩憂,崔郎君那樣聰明?,也不會誤會咱們的。”

    誤會……阿!班汀钡囊宦。

    阿翹猛瞪過去,平日噎她便算了,這人怎么不分場合!用小娘子?的話怎么說?來?著??沒情商!

    阿福:“看我?作甚?”

    “你嗤我?作甚?我?說?的難道不對?”

    阿福不語。

    被她們這么一鬧,沈朝盈倒是好些了,各打?五十大板:“好了好了,都?別吵,差了十歲也能吵起來?!”

    她瞇了下眼,“這事兒咱們管不著?,他們愛傳傳,總會有人壓下去!

    總不至于貼臉議論?她吧。

    流言她無所謂,又沒傳什?么香艷事,不過是幾句不咸不淡的拉郎配罷了。

    她不高興的是那些人句句不離“商女”,頗有些看輕之意。

    商女怎么了?商女怎么就低人一等?了?

    她憑本事手藝掙銀錢,從來?不會自輕自賤——

    是啊,她不應該自輕自賤。

    她忽然一下就想通了。

    無論?是原身私奔也好,還是家里那些不堪也好,都?只是過去罷了,又非是她之過錯,她更沒有瞞著?崔瑄……對方,不也知?道么?

    通過這糟心事,她反倒想清楚了。

    景色這般好,她為何要錯過,就因?為一些不一定發生的事?那也太給二十一世紀人丟臉了些!

    即便日后矛盾多多,發現婚姻愛情并非她想象那般美好,又不是沒有相忘江湖的底氣,眼下更只是談戀愛罷了。

    一整日下來?,沈朝盈除了抽空去巡兩店的功夫,其余時候都?自個待在柜臺后邊,臉上神情變幻。

    看在阿翹眼里,沉沉嘆氣。

    小娘子?果真只是為了安慰她們,實則心里介意得很,唉,唉!

    縣衙自然有輿情監測之部門,往日城中有什?么流言蜚語,第一時刻就往上報了,當然這樣子?的八卦是不必要報的,但這畢竟關乎他們縣令聲譽……

    負責回話的官吏覷著?崔瑄聽稟的臉色,暗道這委實不是個好差事,每日都?要瞧著?塊冰山,著?實凍人。

    “知?道了!贝蕃u沒什?么表情,揮手讓他下去了。

    等?他走了,才抿下嘴角。

    傳言……有人針對沈記,又那么恰巧叫他碰上了,緊接著?流言就出來?了?

    巧合?怎么可能。

    恐怕散播這些流言亦不是最終目的。

    這樣陰測的手段倒是熟悉。

    元正節他警告過三郎,對方仿若毫不知?情,裝得純良溫和。

    他出神想著?,一時又想到?,上一回明?明?承諾過,不再將對方牽扯進來?,這才過去多久……他有些羞對那雙亮眼。

    各懷心思?的兩個碰了面,是自詡大大方方的沈朝盈先揚起一個慣常的微笑:“崔郎君!

    崔瑄覷她神色,這是沒惱?是還沒聽說?,還是什?么呢?

    對方沒事人一樣,自顧向他推薦起來?:“前幾日得了板栗,做了兩道新點心。栗子?糊香濃,糖栗子?甜糯,郎君試試吧?”

    “不用忙!彼麛r住了要繞去廚房的沈朝盈,請對方坐下,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臉上少有躊躇得這般明?顯的時刻。

    沈朝盈就笑了,揶揄道:“郎君也會為無稽之談煩憂?”

    崔瑄何其敏銳,沒有錯過這一笑一語間她眼中狡黠跟輕松。

    二人性子?天差地別,唯一相似之處,便是聰明?,一點即通。

    這樣的兩個人若站在對立面,說?話便如打?太極般累死累活,但若想著?同一件事,便會很輕松。

    譬如當下。

    沈朝盈看見?他忽而微笑,有如清風拂過——還必得是春日薰風,否則不會烘得人臉上暖融融的。

    “若只是流言,并無可懼。”對方話音微妙地停頓下來?。

    流言無可懼……可懼在她心里留下言而無信的印象。

    沈朝盈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含蓄道:“是啊,我?今日悟出個道理,流言紛紛擾擾,不必太放心上,若非流言——那更是不必煩心。郎君說?……是么?”

    聽出她在說?什?么以后,崔瑄略顯驚訝地抬眼。

    沈朝盈已?是不好意思?再坐下去,強裝淡然起身:“我?去端栗子?糊來?!

    第82章 捉弄姜撞奶

    江湖俠氣一時上頭, 沖昏頭腦的?后果便是夜里輾轉不斷,后悔不該在晚上做決定。

    翻過一面,又開始覺得自己沒發揮好, 表現不夠淡定從容,已是占了下風。

    次日清晨,沈朝盈醒得格外早,只聽院子里連一點人動靜都沒有就知道連阿福都還未起?。

    對著帳外稀薄天光, 茫茫然了好一會兒, 才涌入關于昨天的?記憶。

    睡得有些懵的?腦袋躍然想起?第一句是崔瑄昨夜走?前的?溫言安撫:“若任何一人說句什么都要因此避諱,那我也太無能了。阿杳, 你?只需做自己就好。”

    沈朝盈不得不佩服對方的?利銳,一眼看出她糾結顧慮什么,仿佛一顆定心丸。

    實則她當時心里還想著, 若此時他要說出“避嫌避風頭”這話,或順勢讓她關門大?吉回?家去, 只等走?過三書六禮從此后安于內宅, 那——

    那她一定會立馬抽走?他的?碗。

    懦弱不可算良配,及時止損。

    所幸她沒有看走?眼。

    阿杳……她的?臉“騰”地燒起?。

    這人連她的?小字都知道了, 想必是冬至那時同沈家人打聽——那之后還裝了許久的?假正?經,

    道貌岸然!

    一面罵著,一面有些控制不住臉上的?笑意。

    為了不顯得一個人傻笑太猥瑣,她在被?子里翻來覆去打了十幾個滾, 試圖發泄無處發泄的?情?緒, 直到院子里有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她才呼出一口氣, 從床上彈射起?身。

    “早阿翹!”

    阿翹看著自家小娘子,一晚上過去就跟重新?打了雞血似的?, 也不知昨夜跟崔郎君說了些什么,效果這么好?

    怎么看,崔郎君也不似會開口安慰人的?性子。

    想來還是小娘子自個看得開!

    畢竟小娘子之前可是勸她莫要被?什么貞潔聲?譽給困住了的?,那般豁達,也不奇怪。

    “小娘子不煩心了?”阿翹臉上也恢復了往日活潑。

    對她來說,不管其他人說什么,只要影響不到沈朝盈,那她也不在乎。

    再說了,崔郎君怎么了,小娘子這般□□靈巧的?人物?,沒看羅家姑侄跟李二娘,還有那么多貴人都欣賞我家小娘子嗎!

    即便崔郎君真?對小娘子有意,那也是應該的?。

    阿翹如是想。

    沈朝盈沖她慈藹一笑:“一會兒你?跟我去安業坊!

    她們?新?買了馬車,又買了車夫,跟小五一起?住。

    人一多起?來,這院子廂房便有些不夠用了,買屋暫且莫想,眼下先擠擠……再加蓋兩間磚房吧。

    至于出行。

    原本她覺得租車就挺好,但裴衡作?為管家,事事都要求體貼體面,便一徑地在旁勸她:“配輛車又不貴,草馬就行了,租車到底不比自家有車方便。萬一車行不得空,或出了什么錯漏,反倒耽誤事。再者,你?一個三間鋪鋪主人,沒個自家車夫,多么不合身份?”

    對方有理有據,且她現在出行頻率也越來越高,沈朝盈想了想,這錢,掏了!

    時下買馬有兩種交易方式,一是用大?練交換,這是一種絲織品,沈朝盈則直接用的?錢買。

    馬也分好馬次馬,像尋常用作?戰馬的?那類品種,一匹少說也要六萬錢,而她們?買回?來這匹次等草馬,講完價以后也就不到四千錢。

    這么一算,倒是比她們?之前買騾子劃算多了。

    不過騾子吃的?不比馬精細,能干活,力氣大?,也不虧。

    又配了馬車、車夫,無需太講究,代步而已。

    車夫是個眉清目秀的?機靈小伙,叫阿滿,十八九歲,與小五在一處頗有話說,用不著趕車的?時候就喜歡鉆進廚房晃悠,從旁說笑話逗幾個小娘子開心。

    這都是年前那幾日置辦的?。

    有次崔瑄見了,笑笑不語。

    沈朝盈覺得他這笑頗有深意,不禁挑眉:“崔郎君也會覺得這些俚俗語有趣?”

    “某只是覺得,每次走?進小娘子店里,便是不吃什么都格外情?志舒暢,賞心悅目!

    沈朝盈回?頭一看,嗬,還真?是!

    經人提醒后,她這才發現,無論老店新?店,員工性格或許迥異,但無一例外都是五官端正?的?年輕人。

    開業以后,每每晨會時,朝氣蓬勃的?俊男美女一字排開,隔著店門也吸引過路人回?首無數,頗有排面。

    不怪崔瑄揶揄。

    她這個隱藏的顏控就要藏不住了啊。

    其實早就沒藏住,至少對方每每使美人計,她十有八九會中招,只是她嘴硬認為自己坦蕩蕩罷了。

    這是她,另一面,隔著不遠縣衙里,開始了年后兢兢業業邊摸魚邊辦公的官吏們亦覺得縣令今日與往日相比,有所不同。

    先是早晨,樊承照例是踩點到的?那位,手上還揣著張比臉大的?燒餅。

    本來眼見著點卯要遲了,便顧不得風度,一路疾走?至縣衙門口,渾身都在發汗,不巧正?碰上往外走出公差的崔瑄跟縣丞二人,當下只覺汗都變成了冷汗,被?風一吹,頭皮冒冷。

    不情?愿也得剎住步子,退至一邊等待長官通行,心里期盼默念著對方沒看見自己。

    “樊錄事今兒又起?遲了?”偏生尹縣丞眼神利,笑呵呵地同他打招呼。

    樊承在心中暗罵,老狐貍一點眼力見沒有,面上殷勤:“昨夜公文?看得太晚,故今晨起?遲了些!

    這樣?拙劣的?借口,一戳就能破,誰想崔瑄只淡淡一笑:“辛苦了。”

    樊承:=口=

    等人都走?沒影了,被?灌一嘴冷風才想起?來,趕緊進去,點卯要遲了!

    而后便是上午了,另一位書吏當差時出了錯漏,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多少有些棘手,已經做好了聽訓的?準備,亦被?輕輕放過。

    那小書吏出了門還恍惚著,平日長官可沒有如此溫和。

    接著更多人發現,一整日下來,小崔大?人臉上總掛著淡淡的?笑意,縣署諸人如沐春風。

    阿青看在眼里,嗤在心里,這才哪到哪。恳?這些人知道郎君是為美色故,豈不是要嚇死!

    面上則是淡然如菊,一點也沒叫人看出來有什么不對,憋得十分辛苦。

    然后便是晚上了。

    輿情?處的?幾個差吏自廨房出來便神情?古怪,樊承好奇便問了句:“忙什么呢?”

    “嗐,還不是坊間傳沈小娘子與咱們?大?人閑言?”

    樊承也有所耳聞,笑道:“這樣?的?風言風語,當真?是難辦!又不好強硬管,否則被?說是‘防民之口’。”

    “只是想不到咱們?大?人一點兒也不帶惱的?。昨日便沒說什么,但旁人多半都會避嫌吧?大?人下了值卻又往沈記去,又被?好事人瞧見了,今日傳得更加有鼻子有眼了,真?是……”說話人搖頭嘆息。

    樊承一向心大?,不會為衙門的?事煩著自個,寬慰道:“清者自清,小崔大?人自個都不在意,你?在這愁什么?不必管了,走?了,散值了!”

    聽見外頭一陣嘈雜聲?,崔瑄從廨房抬頭隔窗望去,半邊天都是紅的?。

    暮食時分,夕色剛好,坊中有不少民居屋頂上方裊裊升起?白騰騰的?炊煙,黍飯馨香,這是獨屬于市井的?煙火。

    這樣?平淡溫馨的?時刻,竟然要與公文?作?伴么?似乎每一日又都是這樣?過來的?,只是今日,崔瑄才罕見地升起?一絲寂寞。

    這般想著,已經起?身走?了出去。

    阿青樂得早些回?去,這時候不再沒眼看了,而是切切實實覺得郎君心里果然還是要有個小娘子牽掛的?好,連帶著他也受益,嘿!

    崔瑄領著阿青,漫步行至沈記門前。

    沈朝盈正?陪坐在樊承那桌,幾人有說有笑的?,氛圍很好。

    崔瑄起?先就知道沈朝盈與縣衙好幾人交情?都不錯,譬如尹縣丞、譬如樊錄事,從前或許還能算一個邱書吏,這些他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眼下看著在另一位已婚荀錄事襯托下格外白皮凈面的?單身漢樊承,笑得風度翩翩,不時蹦出妙語,惹得沈朝盈笑意不斷……忽然就有點兒看不順眼了。

    崔瑄輕咳一聲?,打斷了他們?歡快的?氛圍。

    三人齊齊看過來。

    鑒于今日小崔大?人心情?似乎格外和煦,樊承也不怵他,大?咧咧同他打招呼:“小崔大?人,與我們?同坐吧!”

    沈朝盈歪頭看他,對上眼神,仗著無人看見時,笑吟吟眨眼。

    崔瑄原本想推拒,見小娘子促狹,心中隱秘有些舒暢,鬼使神差地應下:“好!

    三人重新?敘了座席,沈朝盈順勢起?身:“有一道點心,端來請幾位郎君加餐!

    阿青明顯發現,沈小娘子走?了后,郎君肉眼可見地有些小失望。

    當然這都是他腦補。

    “小崔大?人最?喜沈記什么吃食?這一道漏奶華不算甜膩,大?人試試?”廚房隱約能傳來樊承的?搭話聲?。

    “尚可!

    沈朝盈“嗤”地一聲?,就裝吧。

    她心思?一轉,存了捉弄之意,摸了些鮮姜來,磨成姜糜,濾出汁液。

    不多時,沈朝盈端著姜汁撞奶回?來了。

    樊承不知是否自己看錯了,總覺得沈小娘子的?笑容怪怪的?,就是——怪殷勤的?。

    樊承很熟悉,慣常自己露出這樣?的?笑臉時,要么就是捉弄朋友,要么就是心虛。

    其余人并未在意,只見淡黃的?牛乳凝結之后溫潤潤地埋在碗里,表面不同雙皮奶有些皺皺巴巴,光滑可鑒,有些像燉奶凝脂,想來味道比起?燉奶也不會差——

    毫無防備的?一大?勺入口,樊承差點沒嗆出來,好歹惦記著長官面前太過失禮,忍住了。

    再看荀錄事,表情?也不太好。

    唯有崔瑄不疾不徐地咽下,拭嘴。

    顯然這兩人都吃不慣姜汁味兒,沈朝盈自己也不喜,看崔瑄反倒接受得還好?怎么會——

    想調戲的?八風不動,沈朝盈遺憾不已。

    “小娘子,這怎么有股子辣味!”樊承咧嘴。

    沈朝盈丟出冠冕堂皇理由,笑道:“眼下乍暖還寒時節,適當食些姜汁,能暖胃表熱。郎君既吃不慣,再嘗這糖栗子,甜甜嘴。”

    長官在此,稍陪坐了一會兒之后,樊承二人便很有眼力見地先告辭了。

    沒了旁人,沈朝盈轉而盯著他將整盞姜撞奶吃完,才笑道:“郎君還沒評這姜汁撞奶如何呢。”

    崔瑄看一眼她:“香醇爽滑,甚好!

    “哦?甚好啊——”

    聽這口不對心的?回?答,沈朝盈笑得意味深長起?來,“居然不是‘尚可’,想來郎君是真?的?喜歡!

    “喜歡便好,那日后郎君再來,我再‘親手’給郎君做!彼Σ[瞇的?,看不出一絲促狹。

    原來是記仇,崔瑄有些無奈地笑了,這時候只能老實交代:“口感不錯,嫩滑得很,就是太辣了些,還是甜些的?適口!

    說這話時,目光隱晦地在她堪稱溫甜的?笑靨上劃過。

    果然,總算聽得對方承認這小癖好,沈朝盈大?悅。

    收起?促狹,忍笑:“還有一盞芝麻糊,多加了一倍糖,端來給郎君解辣!

    第83章 酥脆炸鮮奶

    自從有了管事以后, 沈朝盈就不?怎么在前頭晃悠了,閑下來沒事便琢磨吃食,這?天正在做炸鮮奶。

    她對于牛乳這?種食材的利用幾乎到了極致, 不?僅煮著吃蒸著吃燉著吃,眼下還要炸著吃,連阿福也不?得不?佩服,牛到了小娘子手里可算是?倒霉透了。

    沒有土豆跟玉米兩大作物, 雖說少些方便, 卻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先時做抹茶奶凍用的就是?米漿, 也沒有異味,眼下便被她直接挪用了方子。

    先熬奶凍,去外邊放涼凍著等凝固后再切成均勻小塊, 將吐司硬邊切掉,柔軟內芯搟薄, 與奶凍一起裹起來, 最后收口時刷一層蛋清封邊,卷成圓圓蛋卷模樣, 下油鍋炸至金黃。

    外皮脆而不?吸油,內餡嫩而不?稀溏,比裹面包糠的還好吃。

    這?樣的牛乳,她們?在廚房里就沒忍住先分食了一碟。

    再推薦給客人們?, 盛在白瓷盤中, 堆成小塔一樣。

    端看那金黃色澤,一下便能聯想到焦酥口感, 端聞空氣中涌動的香味,又能聯想到牛乳的醇厚。

    賣相漂亮, 香味濃郁,色香味前兩者就過?了關。

    伙計們?上菜時不?忘了叮囑:“客人趁熱吃,涼了沒那么酥脆!

    不?知怎的,沈朝盈總覺得這?兩日路過?店門前用戲謔目光打量的路人越來越多了。

    若只是?些閑言碎語,自然?困不?住她,況且后世娛樂圈有句話說的很對“黑紅也是?紅”,新開那兩店的生意明顯熱鬧了不?少,除卻口碑發酵以外,自然?也有免費的營銷的緣故。

    但擋不?住有清高人士舞到臉上來。

    與一桌熟客閑聊牛乳的一百零八種吃法時,店里又進來幾人。

    沈朝盈抬眼,順嘴招呼著:“郎君們?小聚可坐那邊靠窗處,席位大,地方寬敞。”

    這?一抬眼,便是?一怔。

    其中還有羅娘子前夫——那位被擼了官職的寧郎君。

    據說對方眼下跑洛陽去了,在寧父友人所開書院中教書,怪不?得好幾月不?見?對方,原來是?沒臉見?人,抑或是?家宅不?寧,跑出去躲避?

    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熟人了,沈朝盈大大方方地跟他打招呼:“觀寧郎君氣色紅潤,可見?近來身?體康泰,事事順心。”

    事事順心……寧策想到丟臉事,臉上笑容有些勉強。

    不?過?,一想到這?幾天聽說的軼聞,他又暢快起來,“店主小娘子亦是?,光彩照人啊!

    沈朝盈微笑遞上菜單子,面對其余幾人暗戳戳的打量,還能神色如常地向他們?推薦炸鮮奶:“外酥內軟,奶味香濃……實是?一道佳點!”

    今日是?寧策做東,面對笑吟吟的小娘子,他自然?不?會丟了風度,基本上對方推什么,都點頭。

    最后沈朝盈掃一眼他們?的單子,笑道:“郎君一行?四人,又剛從飯席下來,這?些吃食未免太多了。要么去掉幾個吧,或是?一會兒有吃不?下的,想外帶的,盡管吩咐伙計就是?!

    雖說對方不?至于摳搜銀錢,但浪費糧食總歸不?好。

    過?去也有遠道而來的客人,機會難得,什么都想嘗,不?聽勸點多了,果?然?浪費一大桌子,她都主動招呼著替對方將能打包的包了起來,客人直呼貼心。

    眼下一樣的情形,卻招致其中一名紫面方頜的年輕郎君嗤笑。

    “到底是?市井小娘子,先前瞧著還算知禮,卻離不?開小家氣……”

    從對方身?著袍服面料及座位次序可看出來,對方身?份地位應當?是?他們?中最高的那個。

    私下再怎么調侃,寧策喜聞樂見?,也樂得添油加醋,可怎么能直接沖人家開諷,那多難看,寧策忙打斷:“祝兄!”

    “難道我說得有錯?”祝七郎冷笑,“想不?到那崔子玉竟也是?個酒色之徒,枉我看錯了他!”

    眾人汗顏,人家有底氣有家世有才學?,何必要你?看好呢……

    場面實在難看,其余人尷尬地沖沈朝盈頷首賠禮,“他這?人生性?秉直,方才從外頭聽了些閑話,心生誤解,小娘子莫怪!

    “兒有不?解,欲請教這?位郎君,方才郎君所言‘市井小家氣’究竟如何?”沈朝盈也不?惱,笑吟吟看他。

    祝七郎見?她誠懇請教,臉色稍微好了一些,但仍舊帶著說不?出的倨傲:“自是?爭長論?短,掂斤播兩,簡直丟盡臉面!

    暗指她方才“打包”言行?,絲毫沒察覺自己這?話一開口,不?少人都向他投來不?友善的目光。

    小娘子的柔順謙恭使他得意,卻忘了自己身?處市井中,面對的大多都是?他口口聲聲瞧不起的“市井小民”。

    這一開口……得罪一片人啊。

    周圍寧策幾人只覺丟盡了臉,恨不?得以袖掩面遮擋目光。

    成功挑起士庶紛爭,沈朝盈深藏功與名,微笑目視祝七郎:“郎君家學淵博,難道不?曾聽過?先賢相晏子之言,‘嗇者,君子之道’?”

    “兒于市井中聽聞,昔年戰亂時,百姓流離,以脫粟苔菜為佳肴,自然?,憑今日盛景實不?必如此,但儉以養德,此為君子之事,郎君以為呢?”

    再看面前笑容平和的小娘子,祝七郎暗道不?好,他向來善辯,今日竟然?順著對方的話掉坑里去了。

    若順著她話應下,便是?打了自己的臉,若反駁,則是?駁圣人言,他自認為還沒有那個臉面。

    到底梗著脖子嘴硬:“哼!小言詹詹,終究不?若大族以詩書傳家。”

    他本就面黑,這?會瞧著更是?難看。

    方才就有不?滿的,眼下實在看不?下去開口了:“某雖不?才,卻也知道一句‘君子以行?言,小人以舌言’。店主娘子節儉力?行?,守君子之道,你?這?廝卻在這?搬弄口舌是?非,算什么呢?”

    只差明著罵他是?小人了!祝七郎氣得要死。

    起了口舌官司,吃自然?是?吃不?成了,借著祝七郎拂袖而走的勢,眾人起身?去追,只留下寧策賠罪,許是?良心有愧,又許是?幸災樂禍,總算解了沈朝盈之惑——

    “近日以來,因那兩個市吏醉酒之言,坊中流言紛紛,以至于前日朝會時有言官攻訐……祝七一向仰慕崔縣令才干,乍然?聽聞這?些,心中不?好受,這?才,咳,沖動了些,并非是?針對小娘子!

    沈朝盈福身?一禮:“多謝郎君告知!

    寧策話說得隱晦,攻訐什么,沒有盡言,但也不?難猜測。

    無非是?“濫行?職權”、“色令智昏”一類的話。

    所以祝七郎這?是?——唯粉的破防?

    若非有祝七郎這?茬,她還什么也不?知道。

    既是?前日發生的事,對方前夜、昨夜來時,面色如常自然?,絲毫未提,說不?會讓這?些事煩她,果?真就不?說。

    沈朝盈心情有些復雜。

    謝過?了方才幾位客人的仗義執言,早早地打了烊,將其余人都趕回后宅,獨自對窗對燈坐著等。

    等人無聊時,便做些手工,店里挺多擺件譬如陶土娃娃都是?她自己上色的,丑得獨一無二,就成了個性?。

    過?了正月,氣溫漸漸回暖,路旁的禿樹新吐了嫩芽,楊柳抽條,梨白初綻,到了穿薄夾衫子坐在屋里也不?冷的季節。

    這?樣倒似尋常娘子等夜歸的郎君——她立馬搖頭,試圖將這?想法驅逐出去。

    崔瑄下了值,經過?沈記門口,透過?窗欞油紙上燈光透出模糊的人影恰好看清這?動作,少見?的活潑,不?由得莞爾。

    再走近,看見?門口掛了打烊的告示,卻未關門、未熄燈,一個人乖乖坐著,這?是?在等誰,不?言而喻。

    他引首吩咐阿青先回去,自個則沒猶豫就推門而入,渾然?忘了方才打的主意——太晚了,就不?去打攪她了。

    阿青可還記得,撇撇嘴,郎君啊……搖頭著走了。

    進門先聞到一股牛乳香,極濃,極醇,聞見?這?股甜香,再疲乏的身?都能放松下來。

    沈朝盈正喝著熱牛奶,唇上沾了一圈乳漬,又被擦去。

    “郎君來了?喝口熱牛乳緩緩解乏吧。”

    二人的相處模式似變未變,唯一多了股心照不?宣,畢竟又沒大肆向別人“官宣”,平日多數時候都是?在有旁人在場情況下相處,難得有這?樣單獨相對時刻。

    有些不?適應的尷尬,又仿佛偷情般刺激。

    看著她笑容燦爛,崔瑄心情也好,更甚于喝熱牛乳的效用。

    不?過?喝自然?還是?要喝。

    這?下換沈朝盈存了壞心,如愿以償地看見?那紅潤唇瓣上沾染些微白,破壞了原本的正經。

    崔瑄被她灼灼目光看得垂下眼簾。

    “為何這?般眼神看著?”

    時下女郎再熱情,也沒盯著人看這?么大膽,他一早發現她說話時愛直視人眼睛,當?時便覺得稀奇。

    沈朝盈托腮笑起來:“我看郎君秀色可餐!

    被這?般露骨直白調笑,崔瑄雖不?好意思,卻難掩愉悅,翹起嘴角。

    調戲人是?這?樣,對方越害羞,她越得寸進尺,絲毫不?覺羞恥,若對方沒什么反應,就該換她不?好意思了。

    調戲過?癮,換說正經事。

    “郎君曾道不?畏人言,如今可后悔了?”沈朝盈笑問試探。

    崔瑄一直都沒覺得有何可畏,言官攻訐、友人不?解、母親問詢,雖然?堆在一起有如亂麻,但這?幾日他一樁樁已經解決得差不?多了,不?曾想還是?有人走漏了風聲到她面前。

    崔瑄有些無奈一笑:“我不?說,便是?怕你?再生出這?樣的念頭!

    “什么念頭?”沈朝盈無辜。

    覺得麻煩、試圖回避。

    沈朝盈失笑,她已經給人留下這?樣龜縮的印象了么?沒有吧?

    好吧,實則今日剛聽說時,她確實又有些糾結,但要她在這?時退居幕后,那自是?做不?到的,那便只能犧牲愛情了。

    思及此,沈朝盈有些許心虛。偷覷對方臉色,被捉個正著。

    “我這?不?是?心疼郎君么?”她強詞奪理。

    “若真心疼,”崔瑄深深看她一眼,“就別再說這?話。”

    這?一眼很是?認真,無任何調笑意味,使得方才的旖旎氣氛冷了冷。

    默然?僵持半晌,沈朝盈撐不?住,率先轉移了話題:“像你?這?樣晚睡的,很該每天都喝一碗熱牛乳,能安神助眠!

    “好!

    沈朝盈想到什么,忍不?住笑起來:“喝完可得漱口啊,否則晨起嘴里一股味兒。”

    這?下換崔瑄失笑。

    氣氛回溫,再聽著小娘子跳脫沒邊際的話題,崔瑄卻沒了一開始的閑散心情。瞥見?她染了顏料的手,修長、白皙,難免有幾處細小傷痕,雖心疼,卻知道這?是?對方樂意奉獻之事。一面是?自己沒想過?要她放棄,一面也知道自己在對方心里暫時還比不?過?“立業”。

    想到自己的地位,崔瑄心里不?免有些酸。阿杳并非不?懂他,卻總是?想太多,該如何安她心才是?。

    是?了,母親今日傳信問他……明天散值后還是?回去一趟。

    第84章 踢到了鐵板

    言官之所以攻訐, 插手人家婚戀自由,還不是因為?老生常談的商人地位問題。

    自商鞅變法后?,士農工商這么排下?來, 商人就開始郁悶了。

    “市井曰‘卑’,市儈曰‘賤’,毋與士大夫伍!①”

    東方欲曉,朝陽初升, 崔瑄分明看見了, 晨光熹微中,這位激進的御史, 噴薄而出的唾沫。

    有理有據地與人廷辯一向是崔瑄長處,他一貫肅穆,越顯得對方激動, 其中難免有對商者刻薄之語,丑態畢現, 這一段作為?八卦后?續也迅速在?民間流傳開來, 卻不只落入聽八卦人之耳。

    商行十分不滿,尤其是前?不久才因大慶典捐銀捐糧的巨賈, 出錢又出力,卻沒落著半分好,一下?就被踢開了。

    雖說商人地位低,但若天?下?商人團結起來, 也足夠震撼朝野的了。

    當?然眼下?不至于到那種程度, 只是說這位御史操之過急,口不擇言, 實屬昏招。

    許是大白?天?腦袋靈光一點,沈朝盈這回沒生出任何退卻心?思, 反倒坦然,商戶怎么了?

    話本子里常有富商家的千金與窮書生一見鐘情,互許終身為?開篇,最終結局多?半是書生高中,另擇良配,富商千金自甘洗手做妾,成全一段佳話的情節。

    這完全就是某些窮酸士子們的白?日?夢,既垂涎人家家財萬貫,又瞧不起人家商戶身份,實打?實的意淫。

    現實畢竟不是話本子,多?少人“清高”了一輩子也沒遇上那個對他青眼有加的千金,是以面對真正的世代簪纓之族,他們最羨慕的那類人,其中最優秀的子孫竟然“自甘墮落”看上一個市井商戶女,

    這如何能忍?

    他怎能不尚公?主?不與門當?戶對的貴女結親?這讓他們怎么繼續清高?

    其中,萬年縣有位張姓士子罵得最歡,赫然是今科又落榜了的另一位“宣郎”。

    他隱在?喧騰人群中,頗覺暢快——沈氏,被他拋棄時那樣沉痛悲慘,眼下?怎么能比他過得更好?最好是人人喊打?,他再去踩上一腳。

    沈朝盈從來沒想過談個戀愛還能上京城頭條。

    甚至那會兒?尚在?曖昧階段。

    她忽然想起曾經與崔瑄有過一次不那么正經的論道,當?時她說“人固有一死,重?于泰山就好了么”固然是開玩笑,然而眼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這個升斗小?民,真是實現“重?于泰山”了。

    起初她的確是豪情上頭,沖昏了頭腦,一時想通了。

    然而“千人所指,無病而死”,面對所有人的不看好,再強大的心?性也會對自我?生出一絲懷疑,是以她又猶豫了,龜縮了,緊接著又被治好了。

    接著便是憤慨,她雖稱不上“儒商”,但庶幾也算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與奸狡二字怎么都扯不上關系,刻板印象委實要不得!

    憤慨過后?,她短暫沒空搭理其他的,因為?要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質問,多?是她這邊的親友。

    紙終究包不住火,雖然她一心?低調,但滿長安風雨又怎能全身而退。

    ——就連最遲鈍的阿翹都看出來不對來了。

    “小?娘子,你,崔郎君,你……”阿翹呲了下?牙,滿臉都是不可置信,“外頭說的不是假的?”

    這都直接在?朝會跟御史臺杠上了啊。

    阿福從她身旁走過,嗤道:“真不知你腦袋頂上兩窟窿長來何用!

    阿翹沒心?情與他斗嘴,沉浸在?震驚中。

    沈朝盈便由著她繼續震驚,與她推心?置腹:“我?真沒想著瞞你,你看,其余人都發覺了,便連來得最晚的小?五、阿滿兩個,也都看出了苗頭……我?總不能見人便喊,這事兒?到底還無媒說合呢!

    阿翹別別扭扭。

    好容易把人哄好了,接著羅娘子又洶洶殺了過來:“你怎么一回事?”

    沈朝盈眼神落在?她堪稱危如累卵的肚子上,很怕她被自己氣得生出什么變故,猶豫著不敢說,張了張嘴,最終只發出干笑一聲。

    羅湘靈可不管她,“何至于此?你只需自報家門,我?看他們那群長舌頭還爛嚼什么?”

    幸好對方不是來質問她“你什么時候與那崔縣令攪一起去老”或“你不是才勸過我?女子單身十八樣好處,怎么自己反水了”諸如此類一時半會解釋不清的話。

    沈朝盈松口氣,半是無奈笑道:“你也知道,我?若說了便相當?于是低頭,一定要回去的,長安的生意指定沒法做了,日?后?是等著走三書六禮,還是一頂小?轎,也全憑崔沈兩家人良心?。”把路走死了。

    羅湘靈面色古怪地看她:“有什么區別?即便不是那姓崔的,換做姓張姓王,哪個不得三書六禮?還是說難不成你想著日后嫁了人,依舊這般行事?”

    “啊不行嗎?”沈朝盈眨眨眼。

    “你真是……有些瘋!

    羅湘靈微皺著眉看她許久,最終搖搖頭,又笑了,“不過這樣,我?才更喜歡!

    沈朝盈尚不知道對方給她備了一份多?大的禮。

    一篇《論商賦》橫空出世。

    開頭引用《史記》中一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此言指明天?下?人皆因利聚,因利散,赤裸談利,更近乎理性,此屬正常,并非商者獨有,亦不必責難憤慨,擲地有聲。

    接著舉例古時商圣商祖等豪商巨賈,來反擊御史所言“無商不奸”。

    陶朱公?三成巨富,三散家財,分散與貧交疏昆弟;昔時孔圣東游,資費均為?儒商子貢所出,如今端木遺風長存。

    ……

    最后?更再拉踩了一波文臣清流,某些人家自詡詩禮傳家,卻趁妻子孕中狎妓豢養外室鬧出丑聞,至今半載不過,怎好意思諷刺旁人?直指要害。

    咳,沈朝盈看著這篇賦,寫得可真好,字字珠璣,引經據典,入情入理。她覺得羅娘子若不來當?評食人,去文壇打?擂或許也是條不錯出路。

    這篇賦在?文壇掀起不小?風波,一時無人能應。

    祭酒韓訓頗覺面上無光,回去后?鞭策了一番國子監諸生:“后?宅女子尚能寫得,諸君飽學,如何寫不得!丟人!不如趁早還家去!”

    因此前?被拒婚事,韋七娘記恨在?心?,于春日?帷幄宴借題嘲諷,李二娘看不慣此人搬弄,直言其“口善業有虧”,把小?姑娘氣哭了。

    眾人只顧著驚訝了,不是說市井商戶女么,怎么來頭這般大?這是踢到鐵板了?

    沈朝盈屬實有些受寵若驚。

    瞧瞧,勛貴與宗親因她同臺打?擂,小?郡君顛覆過往乖巧形象;書香世家千金挺著大肚子友情發聲,對那些酸腐士大夫口誅筆伐,文章竟然絲毫不遜;商行也不落井下?石,以傅三郎為?首的給她站臺撐腰……人活到這份上,真夠可以的了。

    更別提一切風波因她起,但從來沒抱怨過,也沒在?她面前?流露出一絲負面情緒之小?崔大人。

    找對象么,情緒穩定果真是最重?要的。

    怎么辦,好想看他跟御史對噴唾沫是什么樣子。

    雖腹誹,卻也知道對方累得很了,沈朝盈很有良心?地沒給他找麻煩事,只捧了兩杯熱飲子坐過來。

    眾人很有眼力見將地方騰出來給他們。

    沈朝盈掃過他眼底淡淡青色,腦子里念頭亂七八糟的,一面是上輩子學的什么血管型色素型黑眼圈判斷方式,一面是我?們小?崔大人這樣略微潦草面容卻一點也不邋遢,反倒更顯成熟韻味了。

    眼神落在?對方伸來接飲子的手上,指節極修長,不禁有些心?癢癢,牽手是什么滋味兒?啊?不知道沒試過。

    “怎么了?”

    崔瑄哪里知道她壞心?眼謀劃什么,只見她勾頭不語,目光微微放空,還以為?又在?因外頭事不快。

    他心?嘆一聲,其實至今日?,已?經不是他們兩人事了,而是士庶商宦間自古以來的紛爭又被挑起,自然沒那么快落幕。

    沈朝盈則是詭計上心?,微笑一下?:“郎君手似乎比尋常男子要小?啊!

    還以為?她要說什么正經話,崔瑄一怔,不禁垂目伸出手來看一眼:“有嗎?”

    沈朝盈湊近了些看,又道:“這樣看不出,郎君不若讓我?比一比就知道了!

    “怎么比?”

    沈朝盈示意他伸出手來。

    崔瑄一向是正經人,未作他想,依言伸了出來,琵琶袖安靜垂在?桌角,竟有種道不出的乖巧。

    奸計就要得逞,沈朝盈光是掃一眼那白?皙修長的手,就覺得心?跳飛快。

    咽下?口水,她輕輕將手搭了上去。

    果然如想象中一般,有薄繭,微微粗糙,溫暖干燥,是長年握筆練劍的手。

    在?對方驀然驚詫的神色中,沈朝盈臉好似燒著一般,又覺得自己練出來了,否則怎么能面不改色,只輕咳一聲,便接著忽悠:“你看,是不是不比我?大多?少?”

    其實還是大挺多?的,但這都不重?要——

    她微微屈了屈手指,指腹傳來更清晰觸感。

    至于那些“你的手好小?啊”“好軟啊”“好滑啊”等一套絲滑連招,到底顧忌著時代因素,沒敢釋放出來。

    她自己也抵不住羞恥心?作祟,調戲完就要撤走。

    卻被及時回握住。

    徐徐熱意通過相貼手掌傳了過來,她試圖抽了抽,沒抽動。

    沈朝盈抬眸,兩道目光便撞在?一起,一沉靜,一心?虛。

    手指作亂在?她手背上摩挲,方才還震驚的眼神亦變得幽深起來。

    她抿抿唇,這叫什么,這就叫自食惡果。

    不過對方到底是正人君子,而非輕薄登徒子,情之所至,發乎情,止乎禮義,不過貪戀片刻,便放歸了她自由。

    沈朝盈很慫地揣回手,干脆利落。

    看著她紅撲撲臉蛋,比冬日?吹了風還顯眼,崔瑄輕笑起來,“不是比大小?嗎,怎么不比另一只?”

    沈朝盈算是切身體會了什么叫做“先撩者賤”。

    明知對方調戲,有口難言。

    第85章 煉乳龜苓膏

    生活就像龜苓膏, 明明很苦,卻還要假裝成?甜品。

    ——沈朝盈忘了從哪本雜志上看來的這話?,總覺得荒誕中透著股子邪理, 便一直記到?了今天。

    是以她擼起袖子開?始熬龜苓膏。

    穿越以前也做過龜苓膏,多半是超市直接買龜苓膏粉,眼下卻正經體驗了一次從掏龜甲開?始的過程。這樣做一份出來,前前后后得花兩天功夫, 急不得。

    龜甲是普通草龜甲, 不比正宗的金錢龜,但也能用。

    土茯苓跟其余十來種降火清熱的草藥都?是從藥鋪子弄來的貨色。

    土茯苓可不便宜, 那藥鋪掌柜認得沈朝盈,見她買得多,順手送了她一把涼草, 又順嘴打聽她買這么?些藥回去?作甚。

    沈朝盈便跟藥鋪掌柜說起龜苓膏的好處來,“書上說諸葛武侯歷梧州時士兵水土不服, 就是吃當地人熬的龜苓膏恢復精神, 重振士氣。煮來吃清熱降火!

    兩廣的吃食最講究清熱、下火,沈朝盈有個廣東同學, 操一口廣普,食堂里看見什么?都?得來一句“熱氣”,起初會覺得這人掃興,相處久了, 同舍幾人竟也被她給傳染了。廣東同學還喜歡親自熬涼茶, 弄得宿舍霧氣昭昭不說,漫著一股子中藥味, 旁的宿舍都?探頭來問。

    龜苓膏做法當然也是她教?的,但人家用的可是正宗十年龜, 當初光一副龜板就花了大幾百。

    力氣費了,心思費了,時間費了,做出來跟后來超市買的粉調沖泡的口感到?底不同。

    龜苓膏黑漆漆的,跟涼茶差不多顏色、差不多功效,截然不同的口感跟味道。入口苦,耐心吃細嚼慢咽后有回甘。

    當然,像沈朝盈這種不耐心的,更喜歡淋花蜜或煉乳拌勻吃。

    畢竟十幾二十種中藥熬在?一起,苦得很有層次,也需要有層次的甜才配。

    煉乳好得,牛乳加糖熬至濃稠即可,跟外面買的沒什么?不同。

    熬龜苓膏急不得,藥材買回去?,要洗要泡要煮,龜甲掏干洗凈曬好,和土茯苓切塊敲碎下鍋燉煮上一整夜。

    次日起來看,不加藥材熬出來的龜湯是微微泛紅的,這樣子瞧著倒不如?漆黑的有食欲。

    再將泡洗好的藥材丟進去?同煮,又是半個白日。

    等到?火候夠了,關火再倒米漿,凝固后就成?了烏黑漆亮的龜苓膏。

    這下店里也彌漫著一股藥味,強勢將其余香味都?蓋了過去?。客人掀簾進來還以為?走錯了,抬頭幾番確認。

    “是這兒沒錯!”沈朝盈笑道。

    “怎么?,小娘子身體有恙?”客人順嘴寒暄。

    “是一道藥膳飲子!彼膊恢雷约耗懿荒茏龀?,且先?這么?糊弄著。

    飲子,外邊的飲子鋪也多是拿藥材熬的,客人們接受程度很高?,很快就理解了。

    龜苓膏在?爐子上慢慢燉著,這種半下午的時候客人零散,沈朝盈便從廚房出來,搗鼓烤蛋黃酥。

    沈朝盈吃過最好吃蛋黃酥還是那位廣東同學放假給她們帶的,已?經不記得什么?牌子了,外皮酥得掉渣,又入口即化,豆沙、糯皮都?中規中矩,特別記得里面的蛋黃,咬開?后還在?微微流心,一股子奶香,是濃但不厚的口感。

    剛剛被龜苓膏勾起的回憶,這會子有空閑工夫,當然要自己做。

    蛋黃酥分好幾層,一層咸蛋黃,一層豆沙、一層拉絲麻薯,一層酥皮,拆開?來做都?不難,跟蘇式月餅做法可以說是異曲同工。

    新腌咸蛋取蛋黃,烤出油,之后便將準備好的豆沙、江米皮、油酥皮層層加碼包裹起來,再刷上蛋液送進爐子烤就是了。

    烤出來第?一爐,自己先?嘗,嗯——沒翻車。

    的確是外酥里軟,雖然沒奶香流心,但也很不錯了。

    好吃怎么?能吃獨食呢,當下分給左鄰右舍嘗嘗,收獲一堆夸夸贊美,看眼前淳樸憨厚笑臉,剛剛那點子惆悵也被治好了。

    左鄰右舍也腌咸蛋,只是甚少與點心聯系起來,都?是為?了好保存,直接吃、切開?下粥、或當宴席小菜。

    此前沈朝盈做青團時倒是也做過肉松咸蛋黃餡的,那是咸口,已?經很令人驚艷了,蛋黃酥則更甚。

    甜豆沙與咸蛋黃的交織叫甜咸兩黨都?滿意,層層疊疊,豐腴適口,溫潤綿密,不至于膩。

    但是要說香味濃郁道蓋過龜苓膏的藥味兒,吸引得人聞香下馬,這就有些夸張了。

    眼下,沈朝盈便看著突然冒出來,還一板一眼朝她叉手作揖的小蘿卜頭驚訝,“小郎君?”

    驚訝過后,看著崔珣身后華麗氣派的馬車跟格外謙恭的芙蕖、萱草兩人,又似乎了然了。

    謝氏此意在?于明晃晃告訴外人,別瞎猜了,我?們家滿意得很,又是打了先?時上躥下跳那些人的臉。

    之前能跟這位貴夫人聊得投緣是一回事,日后若要當做家人相處又是一回事。

    沈朝盈其實很能理解——做朋友跟結姻親,考量的方面到?底不同。

    沈朝盈捺下猜測,微笑道:“承蒙夫人信得過,小郎君乖巧懂事,并不麻煩。”

    芙蕖、萱草無視周圍路過人好奇打量的目光,沖她正經福禮。

    她們說話?就在?門口,沒避著往來人群,落在?路人眼中——

    如?此體面的丫鬟、如?此氣派的車駕,更莫提上頭還有顯眼的族徽……這位錦袍華服的小郎君是什么?身份,已?經不必猜測。

    眾人曖昧地移開?眼神,心里又多了分思量。

    而后馬車緩緩駛遠,剩下崔珣仰著腦袋看她,眼神里滿滿藏不住的雀躍。

    崔珣還不知道自己肩負著什么?重要作用,真以為?阿娘沒空理會他,這才把他遣送來了阿兄這兒,雖然很高?興,但還是要裝作不好意思再三道謝。

    沈朝盈總算實現了一直以來所想的那樣,伸出魔爪揉揉對方烏黑柔軟的發頂,神色一暖:“恰好有一道點心,我?猜小郎君一定?喜歡!

    一聽對方說自己“來得巧”,崔珣就知道這點心自己一定?沒嘗過!再難掩高?興神色,跟著她往里去?。

    沈朝盈忘了自個還在?熬煮龜苓膏。

    沒有哪個小孩喜歡聞藥味,瞥見崔珣乍然變得古怪的臉色,她一拍腦袋:“忘了告訴小郎君,這氣味屬實不好聞!

    她干脆將人帶去?了后院,隔著堵墻,又有烤爐里蛋黃酥和旁的糕點氣味遮掩,倒是香甜許多。

    崔珣面色緩了下來,有些好奇地打量這四方院子,雖小,但五臟俱全,擠而不亂。

    梁下掛著一串串干菜臘肉,窗上貼著火紅窗花,曬梁架跟晾衣架子錯落有致,顏色濃重,還帶著未散的喜慶年味,這一切對崔珣來說都?十分新奇。

    沈朝盈看他逐漸起興的臉色就知道,其實小孩就喜歡這樣狹小天地,有種說不清的安全感。

    近傍晚的風透著股涼氣,吹著雖然沒什么?,但還是有著涼的風險。

    她柔聲哄對方:“院子里有風,小郎君還是屋里坐吧。”

    第?二爐蛋黃酥還沒烤出來,沈朝盈騰出堂屋來待客。

    堂屋的幾案上擺了不少小玩意跟手工,她拿出色漆跟還沒上色的陶土娃娃給對方打發時間,一下就將崔珣的注意力給吸引了去?。

    沈朝盈陪著坐了會兒,和阿霽一人一把剪子,裁開?不要的舊衣裳,將碎布縫在?一起,留個小口子,往里填上洗凈曬干的舊棉絮,再收口,一個軟趴趴的墊子就出來了。

    墻根下邊有個小洞,去?歲冬天經常有貓來覓食,沈朝盈擺了食盆和水盆還不夠,想著開?春了雨水多,干脆便用廢木料搭了個窩,塞上墊子、頂上鋪油布,路過貓犬躲雨跟過夜都?使得。

    做完這些,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抬頭是漆藍漆藍的天幕,淡色小月牙隱現,幾點疏星漸顯。

    見對方依舊沉浸在?上色涂鴉的樂趣中,沈朝盈點了燈,挑亮燈芯,屋內一下就亮堂起來。

    她放輕腳步出去?,不多時,又端著兩碗龜苓膏跟一碟剛出爐的蛋黃酥回來。

    甜香盈室,方才還專心致志填色的小家伙頓時抬頭——

    沈朝盈自得一笑,自從坊里那幾戶人家把這當托兒所以后,她治孩子越來越有一手了。

    尤其崔珣這樣的小孩帶起來最省事,給他什么?都?乖巧。

    早就聞見烤爐里飄出來的香味了!終于能吃上了!

    她人還沒走近,崔珣就等不及地把東西往邊上一推,滿眼期待看著。

    有了烤第?一爐的經驗,這次烤出來的蛋黃酥賣相實在?誘人,一個個圓滾滾、黃澄澄,暖色本就容易勾起人食欲,再配上層層疊疊酥皮,頂上幾粒黑白胡麻點綴。

    滿滿當當的餡料,還不容易咽下去?。

    崔珣吃得有些狼狽,兩邊嘴角都?沾了碎屑,不過他這會兒顧及不了那么?多。

    沈朝盈再得意一笑,也端了一碗龜苓膏慢慢喝著。

    其實是前幾天吃多了炙肉有些上火,一覺醒來,眉心正正中起了個大痘,不碰都?痛,又紅又亮又顯眼,扎上小辮都?可以媲美后世幼兒園文藝匯演妝容了,這才想著做龜苓膏,清熱解毒。

    凝好的龜苓膏瞧著跟燒仙草無異,實則吃起來是帶著黏糯膠質的口感,還會吸住羹勺。加些煉乳、加些涼水攪開?,慢慢品著苦里面的甜味。

    給崔珣的那碗則加了格外多的蜜,正好吃完蛋黃酥降火。

    正歲月靜好呢,聽得背后一聲輕咳。

    沈朝盈囑咐過,若是誰來接崔小郎君,直接將人領后院來找她們就是。

    眼下出現在?身后的,可不正是小崔大人本尊么??

    崔珣吃東西十分有涵養,慢條斯理,眼下碗里還剩很多。

    她便招呼對方也坐:“郎君也嘗嘗我?們新熬的龜苓膏如?何,費了兩天功夫,可不容易,還有剛烤出來的蛋黃酥,再遲些恐怕就分完了!

    兩人同時回頭,手上還端著一樣的吃食。

    這幅模樣落在?崔瑄眼里,莫名像極了方才進來時看見的墻角那兩只貓,一橘一貍,默契十足。

    崔珣看見阿兄竟然露出個堪稱溫潤的笑容,霎時瞪大眼,活像見了鬼。

    第86章 上火的燒烤

    對方開?口留, 崔瑄自然沒有不肯的,況且這是他第一次進她宅屋,雖然只是堂屋——咳, 那?也顯得親近。

    比起崔珣剛剛光顧著看桌案上?各色沒做完的手?工,他則注意到?墻面柜板上?七七八八的擺件,有面頰紅紅的粗瓷娃娃、絲繩打的絡子,下邊墜著異色羽毛、上?色濃墨重?彩, 高矮漸次外表同一的磨喝樂……頗覺童趣。

    沈朝盈順著他眼神看過去, 不由得莞爾,干脆給他介紹起來, 說那?綴了羽毛的絡子叫“捕夢網”,跳過解釋不清楚的中國結,又指著那?藤編貍奴問他跟墻角那?貓像否?

    看她神情, 若有尾巴,恐怕也和那?藤編貍奴一樣翹了起來。

    崔瑄也翹起唇角:“像!

    沈朝盈得意, 再拿起那?一串空心磨喝樂現場展示了一番, 一個個拼回去,最后只剩下最大的那?個。

    “這都是自己的主意?又是從‘古書’上?看來的?”

    哪有什么古書, 想到?之前虛假宣傳被抓包,沈朝盈還是有些尷尬。又解釋這叫“套娃”,是突厥人發明的玩意兒。

    這時候還沒俄羅斯,約莫也是沒有套娃的, 她只能順著地理位置胡扯。

    為免多說多錯, 她干脆扯到?對面絕對不懂的制作工藝上?:“在初春時候砍樹最好,這時候木頭?汁水豐沛, 柔韌性好,再剝皮晾干……要是做得多, 十幾件娃娃一套的,至少要晾五、六年。像我們這個只有五件,做來玩的,不算特別好!

    “已經足夠精巧了。”

    沈朝盈就?喜歡被人這般捧場,聽罷大悅,瞇眼笑道,“眼下時節正好,若得了好木,我再請匠人打一套十件的送郎君,郎君想要什么樣式的?”

    “和這個一樣,就?很好!

    和這個一樣……沈朝盈看了看手?里扎小?辮兒的女娃娃,當?初是照著她小?時候模樣隨手?涂鴉的。

    阿翹及時進來打斷了這氣氛:“小?娘子,阿福問咱們暮食還吃昨天沒吃完燒烤么?”

    沈朝盈:“烤吧,我們今天不是從西市上?買回來了紅柳枝子嗎,用那?個穿肉,很香的!

    “我們昨天也吃的炙肉,就?在院子里,有些微微風,很愜意。”沈朝盈扭頭?回來解釋,順其自然換了個話題。

    崔珣聽到?有炙肉,也戳戳兄長?:“今天天氣好,坐在院里烤肉一定很涼快。”

    小?孩自以為的暗示,落在大人眼里著實再明顯不過了。

    沈朝盈失笑,順嘴道:“這么晚了,府里廚子準備也費時費力,兩位郎君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

    兩人都看著崔瑄。

    “阿兄,好不好?”崔珣央求。

    “好!

    崔珣眼睛都亮了。

    沈朝盈起身出去,“把剩下都烤了吧,還有豕肉跟排骨,我來幫忙。”

    烤肉要先腌一腌,拿鹽、糖、酒、清醬汁子還有藥鋪里買回來的香料,用手?揉抓均勻。

    有大料作弊,還沒開?始烤就?已經香得很了。

    沈朝盈原來不算愛吃羊肉,是穿越以后才改的習慣。

    沒辦法,吃不了牛肉,光吃豬肉又單調,而且她發現北方羊跟南方羊肉質不大一樣,從前在南方吃過的膻氣十足的羊肉,是山羊肉,北方綿羊肉不僅不膻,還帶股子奶香氣,跟牛肉不一樣,多汁柔軟,實在適合烤著吃。

    沒凍過的軟肉有多難切,下過廚的人都知道。

    這會子看阿福一手?按著肉一手?切,下刀利落,刀工賊好,冬天吃涮羊肉時,肉片切得飛薄,這會子串羊肉串,切丁又都大小?均勻,用布蓋著手?,不會沾得油膩。

    崔珣已經沒心思?做他的手?工了,也跑出來看切肉。

    有貴人在身邊,小?五手?足無措,“啪嘰”一聲,一大塊肉丁摔在了地上?,惹得眾人側目。

    阿滿笑嘻嘻攬過對方肩:“小?五還得多吃點?蘿卜!

    這說的是沈朝盈之前告訴他們貴人可?與蘿卜白菜同論?。

    聽過這一番言論?的人面色都古怪起來,好在兩位“貴人”云里霧里,并不能理解他們在笑什么。

    “這么大塊肉,真是可?惜了!卑㈧V遺憾。

    “洗洗,拿去喂貓。”沈朝盈指揮著,“記得把上?面肥油剔了,改刀切小?些,好入口!

    “貓不吃肥肉?”阿翹好奇,“上?回他們叼走我們一塊肉,上?頭?好大一塊肥油,我找見時都吃得差不多了。”

    “野貓有什么不吃的,只是吃多了不好罷了。倒是每次剩那些雞鴨下水,適當?能給一些,剁碎了拌食里!

    “那多腥氣!”阿翹立刻質疑。

    “貓兒就?愛腥氣,不然怎么不愛吃我們給準備的飯食……你看蘇家肉鋪戶跟前總蹲著幾只野貓!

    “還有我覺著我們這洞口是不是變大了,難道是這幾只貓常來鉆緣故?”沈朝盈幾次回頭?確認,恰好看見一只胖橘抖落身上土,狐疑皺眉,“趕明兒砌小?一點?!

    眼下民居的墻都是夯土,有個洞,實在很容易“開?窗”,莫叫賊人有可?趁之機。

    “砌小?了,那?幾只肥貓恐鉆不進來。”

    阿?匆谎勐勔娙馕兑院蟊阍谀_邊拱來拱去的兩只,跟去年冬天頭?次見面時的警惕相?去甚遠,渾圓肚子也是。

    “不會。”沈朝盈很是篤定,“你們難道沒聽過有句古話叫‘貓是液體?’?且看吧!

    吃著苦中回甘龜苓膏,耳邊是年輕男女們嘻嘻哈哈的玩笑打鬧還有沒邊際閑談,頭?頂花間明月淡淡,松下涼風徐徐,面前小?娘子淡笑安逸臉,崔瑄找到?些“草草杯盤共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的意思?。

    把“客人”丟在一旁多失禮,阿福不讓沈朝盈幫忙,將小?五叫過來幫自己一塊切肉,剩下的人串肉、洗菜、燒炭,把她“排擠”在外。

    沈朝盈無所事事,只好回了堂屋。

    有兩“貴人”在,阿福他們自然不會來當?顯眼包,不一會兒,第一把羊肉串就?被裝在托盤里送了進來。

    沈朝盈將桌案上?東西往旁邊推一推,邊緣烤得焦脆還在滋滋冒油泡的肉串就?這么大搖大擺地擺了上?來。

    兩崔都沒吃過這么直白的炙肉,沈朝盈看他們有些茫然無措的反應,了然一笑:“再拿兩副碗筷來吧!

    小?五將碗筷擺在崔珣崔瑄面前,沈朝盈順手?就?幫崔珣將肉從簽子上?拆了下來,“這下可?吃了!

    “沈姊姊呢?”崔珣看她面前沒有碗筷餐盤,不解。

    沈朝盈微微一笑,我肯定是擼串啊!

    要是上?輩子,那?還得將一條腿架起來,踩在條凳的橫杠上?,邊吃肉邊喝酒邊說笑。

    眼下只能帶著些遺憾咬住一塊肉,拖動著順帶將簽子上?沾的孜然花椒全都擼下來,這樣吃,才有吃燒烤靈魂。

    這樣的吃法——

    崔珣直夸:“沈姊姊不拘小?節!”

    頂著兩道目光,沈朝盈很是熟練從容咬下一塊肉。

    在靈魂跟風度之間,崔瑄還是選擇將肉都剔下來,慢慢地吃。

    沈朝盈一邊啃串,一邊點?評:“果然吃還是得吃第二爐,再好的廚子也掌握不準第一爐的火候!

    又饞又挑,還被來送烤排骨的阿福聽了個正著。

    阿福冷笑,“這還是第一爐,要么我給你換換。”

    沈朝盈忙改口,“不過,阿福手?藝便很好!這樣微微焦的吃著不油膩,我覺著火候剛好合適,郎君說呢?”

    崔瑄忍笑附和她:“是,火候剛好合適。”

    “阿福手?藝沒得說,昨日?烤肉那?香氣!隔壁小?兒都夜哭!不知道郎君宅里有沒有聞見啊?”

    崔瑄繼續順著她話捧,“自是,因此還多加了一碗飯。”

    崔珣肉也不吃了,呆呆琢磨著,總覺得今日?的阿兄格外和氣和話多。

    對方從鼻子里哼出一聲,走了。

    得罪了廚子,沈朝盈連連嘆氣。

    復又感慨:“可?見,背后說人小?話要不得!

    崔瑄莞爾。阿杳跟仆婢相?處得總是這般悠閑自在,倒似親友一般。

    烤排骨連著未剔的軟骨,這樣吃著才香,嘎嘣嘎嘣脆嫩,帶著點?肉筋,嚼勁十足,跟羊肉的軟腴大不相?同。

    跟著排骨一道送來的還有一筐燒餅,薄薄兩層皮上?沾滿胡麻,冒著滾燙香氣,從中間切開?來。

    這時她又將方才的羊肉給擼了下來,卷進餅子里,一口咬下去,嗯軟,滿滿都是肉香跟麥香。

    “額上?是怎么了?”崔瑄注意到?她眉心一點?紅。

    起先看著還以為是胭脂花鈿之類,眼下坐得近了,才發現對方沒上?脂粉,那?當?然也不可?能是花鈿了。

    沈朝盈指給他看額頭?上?的痘,還沒熟,擠不得碰不得,今日?放縱一餐,估計睡醒便要冒白芯了。

    “去歲冬天時吃鍋子,一氣吃了三天,吃傷了,眼下吃烤肉又吃傷了,郎君切記適量,莫步了我后塵!彼腴_?玩笑,一面腦補眼前這人一臉青春痘時期的樣子,嘶……上?次見過的那?位崔二郎似乎就?微有些痘印,不過位置長?得好,也就?不影響顏值,哎,老天果然偏心。

    “莫要用手?碰,碰了留疤!贝蕃u見她直接拿沾了烤肉油星的手?去摸,皺著眉叮囑。

    沈朝盈也皺眉,“疼啊。”

    弟弟面前,崔瑄即便聽出她抱怨之意,卻也只能道:“等過幾日?,應當?就?消下去了!

    聽著這句格外柔和暗戳戳有些哄人意思?的話,沈朝盈不知想到?什么,笑著應了。

    吃完燒烤第二天醒來,那?痘倒是沒化膿,只是額頭?上?又陸續爆了幾個,一個比一個鮮亮,北斗七星似的,可?以算得上?“破相?”了。

    沈朝盈正對著水缸暗自咬牙,后門傳來“叩叩”敲門聲。

    拉開?門,阿青沒忍住驚訝,“沈、沈小?娘子,你這是?”

    “……”

    沈朝盈心情更糟,扯出個微笑,“你們郎君有事?”

    “噢!噢噢!”阿青忙把東西遞了出來,“這玉脂膏贈小?娘子。郎君說,早晚各涂一次,能使痤疿消得快些,還說這是人之常情,叫小?娘子不必煩憂!

    掌心被塞了個寸許大的小?瓷罐子,光看外表便知不俗,怕是內造物。

    宮廷的東西,自然都是好東西。

    沈朝盈想起昨夜腹誹吐槽對方哄人一股子直男味兒,頓時有些慚愧。

    她想起曾經某好友“戰痘”幾番情緒崩潰,平日?嘴上?體?貼的男友一說到?此事便消失,甚至不如她們這些一談戀愛就?被踹開?的朋友安慰得及時。

    又由此可?見,即便是不懂護膚古代?人都能解決女朋友困擾,至于身處信息爆炸時代?現代?人,辦不起大幾千美容卡,陪著去正規醫院掛個幾十塊錢專家號問個心安也可?以啊。

    哪有什么直男不直男,其實全在于對方有沒有將你話放心上?。

    沈朝盈笑起來:“替我謝你們郎君。”

    阿青看一眼方才還陰云密布這會子便雨過天晴沈小?娘子,這才斟酌著語氣繼續道:“郎君還問小?娘子何時有空?自上?次重?陽后,我家夫人一直念叨著投緣,想請您再上?門坐一坐,聊天解悶兒!

    第87章 黃油曲奇餅

    沈朝盈難免有些緊張。

    前世雖然沒見過家長, 但拜見長輩,總得帶點什么?表示心?意,也聽?身邊友人細碎說過一些, 中?間雖然隔了千把?年月的演變,基本禮節總還是有共通之處吧。

    結合了下這位謝夫人的口味跟身份,她提前幾?天托農夫多留出?十斤牛乳給她送來。

    酥、酪都從牛乳中?得,黃油也一樣, 只不過更?廢手一些。抨酥是費十成力氣, 要?想從中?得到黃油,還得繼續抨, 直到繼續呈現出?水油分離的狀態,其?中?淡黃固態物即為黃油。

    底下分離出?的白?脫牛乳是可以直接喝的,口感較牛乳更?濃厚, 泛著淡淡發酸,有些像酪漿的口感, 味道卻差遠了, 比起直飲,她還是更?喜歡拿來配新鮮水果或者腌肉、調醬。

    只是這轉化率實在有些低下。

    十斤牛乳煮沸, 六個人輪流上陣,手動打發,也就得出?來目測不到兩百克的黃油。

    連一向好脾氣的阿霽都忍不。骸笆裁?糕餅,竟這般磨人?”

    沈朝盈還算好的, 留了力氣對付后邊的步驟, 這會將?黃油放冰水里洗去表面殘留的牛乳,一面安撫:“下次再也不做了!

    然而這話說出?來并沒有什么?公信力。

    她就是那種每次做西式點心?之前興致勃勃, 半道開?始叫苦連天,發誓下次再也不碰, 在嘗到最后成品時又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啊!

    仿佛陷入了一個循環,沈朝盈還要?抗議,可是西點真的很好吃!

    酥脆的曲奇、松軟的泡芙、綿密的蛋糕,她都還沒說什么?,光是將?西市上買回來的葡萄干拿出?來,阿翹就已經開?始流口水了。

    昔時,那種加了葡萄干的吐司面包是沈朝盈嗤之以鼻的存在,逛面包店都不屑分眼神的那種。

    如今也有人對著它流口水。

    好好好。

    話又說回來,雖然葡萄干加在吐司里會讓兩者變得邪惡,但酸酸甜甜酥香松脆的果干曲奇她倒是很能?接受,不局限于葡萄干,像后世什么?蔓越莓茉莉花之類的都好吃得很。

    她分出?一半,做了兩種不同大小?模樣的,最簡單基礎的方塊跟圓形,半個巴掌大,這是留著自家吃的,好吃得簡單粗暴。

    至于要?帶去國公府的,則更?用心?得多。

    除了傳統的葡萄干曲奇以外,她又將?黃油曲奇餅胚一個個按出?窩窩,倒入蛋撻液,烤出?漂亮的焦糖色澤。

    中?間是滑嫩的蛋撻芯,外圈是酥脆的曲奇,很奇妙的創新。

    時下貴女飲食喜優雅精致,是以沈朝盈烤出?來的曲奇都是小?小?一枚,整個入口也不會污了口脂,又再烤了些桃酥或旁的中?式糕餅,各色不一模具的烤出?來,拼成琳瑯滿目的一盒,又用店里最體面的盒子包好。

    這樣的糕餅禮盒——

    “即便是年節走禮,也沒見過這么?體面精巧的糕餅!”謝氏身邊一個略略年長的仆婦笑贊。

    謝氏也沖她笑道:“真叫人不知道先往哪下手。”

    看來看去,最終先拈了一枚花形的入口細細品嘗,酥得幾?乎聽?不見旁人說話,綴點酸甜的葡萄干,舌頭一捻就會化開?。

    謝氏也稀罕,先前的栗糕就已經精巧得不行了,以至于面對其?他的都有些“曾經滄海”,后面的果干,酥脆是酥脆,樣子卻拙樸,唯味道勝罷了。而今“曲奇”一點也不比栗糕差。

    不過當時她便打趣過大郎,怎么?忽然想起叫人給她送這些孩子氣玩意,沒想到還有這一層緣分。

    沈朝盈要?知道對方對獅蠻栗糕這般念念不忘,一定又要?得意了,那當然了這可是宮廷蜜煎局的方子。

    眼下則裝出?一副長輩最喜歡的溫婉文靜模樣。

    先前滿城風雨鬧得很不好看,沈朝盈一早設想的砸銀子甩狠話抑或是手拉手推心?置腹等狗血場面卻都沒上演,從客氣轉變到親熱,就跟沒事人一樣,不愧是大家體面,不愧乎士族風流。

    她一開?始還尷尬得要?死,車上整理衣襟攬鏡自照詢問儀容好多次。

    直到被攥住手,沈朝盈還以為對方被問煩了,剛要?倒打一耙,她才不過問了七八九十次么?!

    倒是沒有,崔瑄將?她手心?汗細細擦干,再好好地?放回膝上。

    沈朝盈微微瞪大眼。

    看她難得浮躁,甚至有些冒傻氣的模樣,與平日圓滑可謂相去甚遠,崔瑄忍笑,又鄭重其?事:“很好,你很好。”

    沈朝盈懷疑他這莫不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知道套路,但還是無比受用。

    在她不信眼神中?,對方輕咳一聲,繼續道:“我們阿杳言談得體、禮儀周全,沒人會不喜。”

    我們阿杳……沈朝盈讓他說得都有些臉紅了,及時岔開?話:“咳,這幾?日吃得清淡,否則滿頭的包,都沒臉見人了!

    崔瑄點點頭,溫聲道:“辛苦了!

    這是哄孩子呢?沈朝盈總算被逗笑起來,“又多虧郎君送來的藥膏,才能?消得這么?快啊。”

    “即便沒消,也很好看!

    就像觀音座下童女長大了一般,伶俐嬌俏,何況神仙不食人間煙火,遠不及阿杳身上塵世濃墨重彩矣。

    沈朝盈低頭翻看食盒中?點心?,奇怪道,“咦沒少啊。”

    “在找什么??”

    “還以為小?崔大人偷食了糖糕!

    她重新蓋好盒子,神色端莊,“否則今日怎么?格外嘴甜?”

    “……”

    這么?一打岔,剩下的路程倒是安安生生地?過了。也才有眼下打開?話匣子,順著糕餅閑聊開?來的水到渠成。

    “這曲奇倒不難做,只是有一味原料‘黃油’難得,要?從牛乳中?取!鄙虺窒砥鹱銮娴姆阶,“先煮沸,再晾一夜,取上邊的奶皮子,跟抨酥一樣,一直到水脂分離。”

    聽?說這么?一點點曲奇竟用了十斤牛乳,屋里的人都駭怪,又道“難怪這般酥香”。

    “倒叫我想起來宮里兩道御菜,羊頭簽、黃雀鲊。”

    這兩道究極浪費菜沈朝盈也聽?說過,羊頭簽是取羊臉上最嫩二兩肉,用網油包裹起來炸,其?余扔掉不要?,若有御廚撿剩下的烹飪,反倒被傳為笑料。

    她又笑道,“可我們還是不同,煮剩下牛乳能?飲、能?入膳,并不浪費。”

    她指著旁邊一碟蛋糕:“這便是用剩下牛乳做的,夫人嘗嘗?”

    謝氏應了,也反過來招呼她:“小?娘子也嘗嘗我們家的蒸蜜餅,用的還是你教的炒豆餡法子。”

    被熱情招呼著,沈朝盈亦夸回去,“面餅極軟,一點不膩,配清茶很好吃!

    總之就是互相吹捧就完了。

    閑坐聊了很久,有管事尋過來找謝氏商議事情。

    謝氏看兒子。

    沈朝盈看得懂那眼神,這是催著他趕緊些,表現時機到了。

    真有意思,一家大小?都有意思,怎么?中?間基因?突變了還是?

    一直沒能?插上話的崔瑄這才終于找回來一點點存在感:“我陪你去園子里略逛一逛,阿珣也該回來了。”

    “好啊!

    沈朝盈腮幫子都笑酸了,的確也該歇一歇。

    二人告退出?來,婢子放下簾子后,竟然同時出?了一口氣。

    沈朝盈忍不住真笑起來,可見即便是自己家、自己媽,再成熟的小?輩,端坐這么?久,也累得不行。

    她忍不住感慨,“見家長原來是體力活!

    這是什么?說法,崔瑄含笑看她:“辛苦了。”

    又是直男式安撫,沈朝盈還沒及說什么?,走出?正院,遠遠瞥見一道頎長身影,想到這些天因?為對方招惹的麻煩,沖他略抬一抬下巴:“兄友弟恭?”

    雖然都只見過數面,但沈朝盈認為二郎跟三郎還是很好辨認的,無論是周身的氣質,還是行走坐臥的姿勢,身形也不大一樣。

    總之,廊下那個穿綠袍,清新淡雅得跟旁邊細竹快要?融為一體的,絕逼是愛背后陰險小?人崔三郎了。

    兩廂碰面,隔著遙遙距離,對方亦跟沒事人一樣,竟然還主動同她打招呼,不愧是大家體面,不愧乎士族風流——說人話就是死要?面子。

    “不必理會!毕氲骄┱赘罱槌?來張齋事情本末,因?涉及幾?家宅門密辛被按著不發,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崔瑄面上笑意淡去。

    走近了,對方眼神在他們之間掠過,笑問:“小?娘子這是?”

    沈朝盈繃出?個微笑,“承蒙夫人抬舉……”

    “婚姻大事,敬從父母命矣。”

    不理會,并不代表對他還會有什么?好臉色跟耐心?。

    第一次見他懟人,沈朝盈先是驚訝,待回過神來,則更?驚訝了。

    不兒,我們什么?時候快進到“婚姻”這一步了??

    崔瑄看她驚訝眼神,微皺眉,難道不是這個意思么??

    沈朝盈汗顏,難道不是為著前幾?日風言風語給個交代,然后安慰安慰我么??

    含蓄就是這樣不好,他以為她懂,她以為自己懂,結果就是兩邊都稀里糊涂。

    崔瑯倒是看懂了,露出?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呵,原來合著只是八字沒一撇。

    第三人識趣地?走遠了,只剩他們兩個,氣氛則完全不同了。

    “阿杳,你不愿意?”

    沈朝盈覺得自己莫不是吃茶吃醉了,竟然從他臉上看出?些受傷來。

    質問的話轉了個彎,氣勢便弱了下來。

    “不是……”

    沈朝盈思考著,若她這時候說談戀愛又不等于結婚會是什么?反應,會不會覺得她戲耍他。

    對古代人來說,應當是挺難理解的?

    罷了,也不急著這一時半會,一會還得回去吃飯呢,下次再詳談吧。

    千頭萬緒化作一聲干笑,“太,太快了哈!笨偟迷傧嗵幙纯春喜缓线m么??

    她覷他神色,“何況我只是驚訝……就這么?在他面前說,會不會又……”

    半晌,崔瑄緩了神色,溫言道:“不論會不會,都不會改變我們結果!彼麄兘K將?成親。

    聽?見這句又有些霸總式宣言,沈朝盈只覺得更?加汗流浹背。

    她扭頭打哈哈道:“今天真熱哈,我們去前面涼亭陰處歇腳吧,或者在往前面走走,不是說阿珣下學了?”

    看著她走在前面,活像身后著火模樣,崔瑄無奈而笑,到底沒再說什么?。

    畢竟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第88章 春限鮮花餅

    從花園一路出來, 路過桃李棠杏,牡丹玫瑰,春意洶涌得熱鬧, 燦若云霞。

    沈朝盈約莫是被腌入了味,頓時想起各種?花饌來。

    扭頭笑道:“君家?真是好口福,看看這些,玫瑰餅桃花酥, 茉莉飲子玉蘭片……”

    說著說著見對方有?些打趣神情, 她便?意識到?自己是如何地?煞風景,看見姹紫嫣紅, 卻苦心鉆研著煎炸煮烤把它們?吃了,何嘗不是“牛嚼牡丹”。

    即便?如此,有?花堪折直須折啊, 莫浪費了這大好春日?,有?屈子“朝飲木蘭”“夕餐秋菊”在?前, 她小?小?復刻模仿一下名士風流, 又如何?

    又是一年春暖時,入二月, 朝中緊接而來兩件大事,一春耕,一春闈。

    去年這時候,她們?去樂游原賣了廣寒糕、桃花酥, 又蹭了上巳節熱度, 今年立春較早,趕不上上巳好時候, 但?也等?不到?她們?開始蹭熱度,熱度就?已經找上門來了。

    這時候沈朝盈才體會到?一點裴管事說的“身份不同”。

    沈記有?鮮花小?餅, 是春限時令,一套十個?,糕餅不過巴掌大小?,模樣個?頂個?的精巧,盒子也漂亮,印著春色滿園,極其地?應景。

    乍一看都是些老朋友,甚至旁的糕餅店都能找到?相似,熟悉的客人卻總能一眼認出沈記風格來。

    一樣的外酥里軟,沈記層層酥皮酥得掉渣同時還能入口即化,內餡花樣多,有?經典糖漬茉莉餡,亦有?流心芍藥醬,玫瑰餡配抹茶餅,丹桂團上栗子泥……偶爾還能吃著咸口的火腿,這是意外之喜。

    沈朝盈也最喜歡火腿餅,雖非鮮花,但?顏值絲毫不遜。

    火腿片得極薄極透,切得細碎,瘦肉鮮紅似火,肥脂透明依稀,用酒蒸過,再與蜂蜜腌漬、芝麻佐香,咸甜有?味。

    顏值、口味,都很能打,又有?精致包裝,價錢自然也很美麗。

    裴衡帶出來的徒弟,干活也風風火火,自從分紅獎金模式一出,拿了兩個?月的薪水,沈朝盈每次去看他們?都體感跟打了雞血似的。譬如這次,她與阿福在?總店這邊才舉行?“試吃會”商討定下口味,將方子教給另外兩店庖廚,那邊就?將廣告牌子擺了出去,又做了樣品陳列在?柜臺上,每一個?進店的客人都看得到?。

    阿霽剪來很多花枝,擺在?鮮花餅邊上,插水里養著,買禮盒的就?送一枝。雖然不值什么錢,拿回?去不出一天就?死了,但?看著漂亮也高興么。

    春限的風從二月一直吹到?了三月,隨著鮮花天團越來越熱鬧種?類越來越多,口味也越來越豐富,原本只有?早春桃杏幾樣,后又加上了藤蘿餅、松黃餅、梔子花,被人稱道是“花樣百出”。

    再沒有?比這適合做上巳節禮的了,文人風流,自然也有?士子間互贈,激勵今年“探花”的。

    李二娘收到?她贈的節禮,回?贈府里做的花糕幾盒并詩一首,五言絕句寫?得很可愛,通篇都在?夸夸夸,沒什么深內涵,沈朝盈可以想見對方吃得嘴角還掛有?糕點渣子,拍拍手便?急沖沖研磨提筆模樣,不由?莞爾。

    這詩箋后還附一行?小?字,約她后日?出門賞花。

    沈朝盈想了想便?應下了。

    如今人事行?政有?幾位管事負責,技術有?阿福,她只管財政以及偶爾研發,其實很清閑,的確也該好好逛逛長安。

    剛給小?姐妹回?完帖,陸續又收到?了其余幾家?回?禮,有?傅家?江家?孫家?及左鄰右舍,自然也有?剛建立往來關系的國公府。她送去的鮮花餅是小?輩心意,占一個?“風雅”,得了好些漂亮衣料,說起來還是她占了便?宜。

    隨手翻看了一下其余的,都跟自家?資產階級脫不了鉤,但?也和?關系親疏有?關,像來往密切的幾家?鄰居雖不比謝氏送的衣料貴重,但?滿滿都是心意,在?她這兒沒有?貴重輕賤之分。

    沈朝盈將那兩匹厚實的云錦留著壓箱底,等?秋冬來了再做新衣,指著另兩匹輕薄的絲絹道:“明日?請關娘子上門來量身好了,給你們?也都做身新衣裳,春天都穿鮮亮些!

    這樣的偏心,自然只有?小?姑娘才有?。

    個?人風格最明顯的是羅宅回?禮,一對金嵌瑪瑙步搖。

    底下所綴珠飾叫沈朝盈想起來上輩子海邊撿的一對貝殼,跟別的碎片殘渣都不一樣,泛著漂亮的彩色光澤,當地?人說這是蝶貝,培育出來的珍珠色澤極好,可惜她這個?只有?一對空殼,里面的貝肉早被海水沖刷干凈了。

    她倒不覺得可惜,白撿來的漂亮貝殼,還花錢請人打磨成了吊墜,雖然不比珍珠值錢,但?美貌別具一格。

    步搖——本是指飾以各色金花搖葉的簪釵首飾,是貴族男女共同可佩戴的首飾,也是地?位的象征,但?本朝已經不那么講究了,懸掛各類飾物的簪釵均可稱步搖。①

    眼下這一對便綴以雕琢小巧的貝珠,有?富貴豪華之感。

    這一看就?是羅娘子出手,畢竟對方不止一次嫌棄她過于樸素的裝扮。

    為了配得上這步搖,沈朝盈梳了個?發髻,正是見家?長那日?所梳雙環高髻,也是她除了平日?最常梳的雙髻單髻以外最熟練的一個?。

    再將羅娘子所贈步搖插上,問身邊人:“好看嗎?”

    阿翹阿霽猛點頭,“好看!

    沈朝盈滿意,接著便?要拆了,二人忙攔:“好看怎么就?要拆了?”“好不容易梳一回?。”

    一人扯住她一邊胳膊,生生保住了發髻。

    到?底依著她們?,這才還得自由?,沈朝盈一邊無奈嘟囔“干活如何帶這個?一點也不利索”,一邊掀簾子出去,摸到?廚房挨個?沒話找話。

    小?五阿福壓根沒注意,即便?她從而人跟前路過無數次,幾乎明戳戳問“我今日?與從前有?什么分別”,依舊無動于衷。

    還是阿滿進來,一看見她就?夸張不已:“小?娘子這樣打扮真好看!跟外頭那些貴女沒什么分別……不不不,比貴女還好看!”

    這當然是彩虹屁。

    阿翹總算找著將那句話還回?去的機會,故作淡定從阿福身旁走過,嗤道:“真不知你腦袋頂上兩窟窿長來何用!

    阿!啊

    “好不好看?”沈朝盈在?旁逼問。

    小?五由?衷道:“若貴人都似小?娘子這樣,我便?不怕了!

    今天店里客人進來都經歷了一遍以下場景:一進店,總覺得有?哪里不一樣的……嗬!

    “好看,好看,一走進貴店,耳目都精神多了!

    “小?娘子早該這般打扮起來。”

    體驗了一把“明明可以靠顏值卻非要靠手藝吃飯”,起初沈朝盈還有?些不好意思,到?后來聽得多了,臉皮也就?厚了。

    晚間崔瑄來,她也跟白日?一樣,笑著問:“郎君看我今日?有?哪里不同?”

    崔瑄微笑:“新釵飾?”

    竟然一眼就?看出來了,沈朝盈不服,“還有?呢?”

    還有??

    崔瑄認真看了她片刻,又到?底內斂,不好意思直直盯著,只好低頭:“愿聞其詳!

    “今日?掃了胭脂、點了唇脂,還修了眉峰……”沈朝盈故作嗔視,“明明大不一樣,可見郎君不夠關心我啊,該罰!

    再度燈下細看,果然彎彎兩道新月,淡掃新荔,目凝秋水,內有?點點星輝,神采飛揚,此刻正憋著壞笑。

    店里沒了旁人,將簾子放下,門都拴上,就?是二人談情說愛小?天地?。

    但?是惦記著后院還有?人,對面又是個?真傳統,沈朝盈不敢造次,摸摸小?手已經是極限了。

    況且其實也不是那么好摸,上次在?馬車里,那是特殊情況,再有?就?是第一次被騙了,除此之外,她還沒得機會再作亂。

    心癢是心癢,但?是搞純愛好像感覺也不錯,那種?少男少女純情到?因為指尖觸碰便?臉紅心跳的感覺,前世也就?只在?校園劇里見過了。甚至曾經她懷疑過這些編劇到?底有?沒有?經歷過學生階段,真的有?那么純粹的少年戀愛?

    回?憶自己學生時代,初中時尚不諳世事,高中則起早貪黑,怨氣比鬼大,至于大學,其實沒有?外人想象中“象牙塔”,人多以利益聚,能碰上和?睦的舍友已經是她幸運中的幸運了。年紀小?的天然會對自由?產生向往,成年人覺得大學美好,大概是社會職場更加現實,才會懷念。

    譬如她曾經多嫌棄卷生卷死二十一世紀啊,來了古代又開始懷念手機電腦等?電子設備。

    神游天外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昏昏燈火下,一碟鮮花餅已經被摸了大半。

    沈朝盈實在?忍不了了:“你牙真沒問題?”

    “……”

    自從去年對方開始來得勤快她就?擔心過這個?問題,畢竟曾經被智齒困擾過,切身體會了一把“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命”之后,實在?不能不在?意。

    “你可知道漬玫瑰餡用了多少糖?甜食再好,也不能成日?當暮食吃。老來易發胖不說,人一輩子就?換這么一副牙,得了齲齒,又疼,拔了說話漏風……”

    說著說著,她臉色不好起來,隱約可見嫌棄。

    崔瑄有?些訕訕。

    他倒是沒有?牙疼,畢竟每日?既有?清茶漱口,又蘸以青鹽,清潔很到?位。

    但?被對方略帶數落這么一說,自己仿佛不知節制的稚子。

    這感覺……有?些微妙。

    “的確該克制些啊,平日?怎么管束阿珣的?可不能寬于律己!鄙虺娝徽Z,拋出慣常哄阿翹的語重心長。

    見她認真,那點子微妙沒了,崔瑄哄她:“好,聽你的就?是!

    沈朝盈頓了頓,竟答應得這樣干脆?

    還有?,這是什么語氣!

    沈朝盈大窘。

    好在?燈火搖晃,有?些看不清臉色。

    第89章 面熟的郎君

    阿青坐在車轅后邊, 全副心神?都盯著路邊行人,忽地被一行擦肩而過的士子吸引去了注意力,直至走遠了, 還忍不住將頭扭了又扭。

    崔瑄被他晃得挑起簾子:“怎么了?”

    “……”阿青撓撓頭,“那為首的士子好生面熟,卻又想不起來見過!痹S是自己眼花了吧。

    實則他沒有眼花。

    年后,沈致便來到長安, 照著友人信中地址找到了宅子。

    門房一早得了主人家口信, 知道這兩?日有人來訪,一直預備等著, 雙方一核對,是這沒錯,沈致便在此地暫且住下, 安心準備二月后的禮部試,期間甚少外出, 全心全意溫習詩賦。

    友人知他來此, 也未曾打擾,只?因他考的進士科。

    本?朝科舉試目繁多, 最主要六科有秀才、進士、明經、明法、明字與明算,雖說都是進士,但就跟時下走到哪都得問?出身?,有個好姓氏就能收獲尊重一樣, 這其中也有鄙視鏈。

    秀才科那是鳳毛麟角, 進士科難度則僅次于秀才科,但凡通過進士科考中授官的, 在朝堂中顯尊貴,前途比其余四科大得多。

    沈致敢報這個, 自然是因為有幾分?才氣,在家時已經被家中長輩拉著考過了經書跟詩賦,又經嫡系家主提點策問?,這才赴京趕考。

    一路行來,結識了幾個同科士子,又聽說他們身?邊頗有真才學之士連著幾次不中,再聽他們恭維“沈兄大才,一定高中”時,沈致心里開始發虛。自己到底還是初生牛犢,沒真刀真槍地試過,是否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好在這點子忐忑在摸到書冊之后全都化作了動力,真叫他考中了。

    今科進士一共錄取七人,他堪堪在列。

    沈致早做好了一半考不中就外出游歷半載再回來繼續備考的準備,不期然被這天大的好消息砸得暈頭轉向。

    友人——也就是宅子的主人,虞三郎聞言登門,拉著他不放:“此番不請酒可說不過去啊沈九。”

    沈致則記掛著另一件事,推脫道:“下旬,下旬吧,家父吩咐我事還沒做。”

    虞三郎既是損友,也是真朋友,不然不可能這么大方將宅子平白借給他住這么久,便也沒為難他,只?笑道:“你得了空,可去坊內走走,有個糖水鋪,里面點心香飲很?不錯,先前我遣人給你送的餅盒子便是她們店里所出!

    沈致有些印象,他不愛這些甜軟的點心,一直沒碰,但當時他挑燈夜讀,腹中饑餓,不好勞煩人家府上庖廚,便拆了對方前兩?日送來的糕餅盒子想著對付幾口,竟然意外的好吃,尤其是那火腿小餅,竟然有幾分?家鄉味道。

    他想著買來送友也很?合適,便趁機問?了地址。

    虞三郎沉吟,他不記這些小事,都是支使奴仆去買,只?知道本?坊、長壽坊跟新昌坊都有得賣。

    沈致擺擺手:“罷了,我就當逛逛!

    次日換了身?衣袍出門,看著偌大長安城,心里思索著那夜聽見的耶娘對話,一時又不知該往何?處去。

    怕驚動別人,父母說話聲壓得很?低,又被母親抽泣聲遮掩了大半,他聽得不算真切,只?是隱約聽見父親說進京后在長安碰見了阿杳——那會沈致很?想沖出去問?問?,既然碰見了,怎么不見阿杳跟著回來?

    緊接著又聽見父親慍怒地斥責母親沒教?好子女,“當壚賣笑,簡直丟人現眼!不回便不回罷,就當她自此與沈家沒有干系!”

    母親軟弱一味只?知哭泣,沈致卻聽出來其中無奈與恨鐵不成鋼,一時又想到,入京后父親定然跟堂伯沈鴻處處在一起,對方定然也知曉阿杳下落。

    暴躁沖動的父親跟和?藹儒雅堂伯怎么選,一眼就能作出決定,沈致決定去問?問?這位堂伯。

    堂伯平日忙得很?,他遞了三次帖子才見到對方,對方聽了只?是一笑:“的確有此事。不過可不是我們不認她,是六娘自己不愿回,呵,這孩子脾氣如?此犟,若非有那位……罷了,九郎你到了長安,也替我捎上一句問?候!

    對方這話說得含含糊糊,沈致疑心頓起,面上不顯,肅然作揖:“勞堂伯掛心了。”

    之后堂伯又考了他功課一番,最后叮囑:“科考為重,若非考中,萬莫操心旁的瑣事,待你考中后,我再將地址給你!

    這是怕他被分?心,沈致不是不理?解,可那是他親妹!如?何?叫瑣事。

    經此后,沈致覺得這堂伯也不太可靠,遠沒有表面那般親切和?善,再心急如?焚,也不再表現出來。

    雖然對方說等他考中之后會將地址給他,此刻報喜的書童也已經快馬加鞭趕回去了,沈致還是覺得,自己提前找找,萬一找到了呢?要他安心坐等,實在難安。

    只?是要在這偌大長安漫無目的地找一個人,實在太難,聽父親話里意思,應當是在市井中謀生……阿杳的本?事他多少知道,女紅一向拿不出手,那便是書畫鋪子?

    沈致花了三日將城中大大小小書畫鋪找了個遍,一無所獲,只?好再將目光放在其他鋪子身?上。

    這日他從西市出來,竟然碰上了入京途中結識的那兩?名士子,寒暄間,聽聞他們今科未中,已打算后日回鄉,不勝唏噓。

    萍水相逢一場亦是緣分?,那兩?人知他考中,更巴不得與新科進士多幾分交情,便邀他一同去吃茶點。

    “沈兄的‘解狀’可帶了在身?上?”

    “要那作甚?”

    解狀是州府開具的憑證,考前呈遞上去,禮部審核之后又會發還,眼下考完了,正等著吏部關試,沈致自然不會將這樣重要的東西隨身?攜帶,以免丟失。

    那兩?名士子笑道:“沈兄有所不知,今科士子憑此證可抵點心一碟!

    沈致實在久未出門,真正兩?耳不聞窗外事,頭一回聽說這規矩:“竟然有此講究,那二位且等一等,我回去取!

    “哎不必,無妨,我們倆帶在了身?上,一樣可用。況且也不能多用,一桌只?能抵用一回!

    沈致樂得少走一趟,跟著他們二人來到了長壽坊。

    沈朝盈一面給客人打包,將鮮花餅裝進禮盒里,這是名即將遠行的士子,一下買了三大盒,說怕路上干糧難啃,又怕回來以后再吃不上鮮花餅,畢竟是春限,春天過去了,便也不賣了么。

    這人笑道,“舍妹建議某干脆將鮮花餅當做路上干糧補給,豈不很?好?”

    這士子笑起來臉側有個旋,兼之膚白圓臉,很?是可愛,叫沈朝盈聯想起兩?頰也有酒窩的兄長來,依賴殘留的那些感?情,沈朝盈沒忍住多給眼前的士子塞了兩?個,惹得對方笑容更加燦爛。

    沈朝盈又笑著提醒:“郎君先撿著芍藥的吃,這個水分?大,容易塌!

    “謝小娘子提醒!蹦侨私Y了賬,騎著馬走了。

    沈朝盈眺望了一會兒,又見三兩?士子遠遠走過來,其中一人身?形格外瀟灑俊逸。

    沈朝盈無奈一笑,怎么今日總想那有的沒的。

    “幾位郎君吃什么?看看我們家鮮花餅,自家吃送人都體面……”

    “阿杳?”沈致見了她,吃了一驚,趕忙上前。

    旁邊兩?士子也吃驚:“難道沈兄與店主小娘子認識?”

    打量二人面容,分?開不覺得很?像,站在一起時仔仔細細觀摩,那鼻子、嘴巴、眼睛都能找到相似影子。

    再一看招牌,沈記。

    二人了然,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繼續進去,恐怕打擾二人親戚敘舊。

    方才還想著記憶里笑起來有酒窩的兄長眼下就直直出現在自己眼前,沈朝盈不可謂不驚訝。

    不過片刻,她收拾好心情,將幾人請了進去,又讓人上茶上點心。

    沈致有些呆呆地坐下喝了口茶水壓驚,這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沖二人一笑:“見笑了!

    相認什么的,這么多人面前,不合適。

    那二人只?以為是他們是同族的親戚,哪里會想到親兄妹身?上去呢,畢竟一個是從吳興郡來的世家子,還是頭一回進京。

    他們坦然坐著,甚至高興于這一頓顯然是他們蹭了對方光,占便宜了。

    沈致捺下驚訝同他們應酬了一頓,吃著沈朝盈叫人送上來的點心飲子,耳邊是兩?人的夸贊“這雙皮奶嫩極。”“我倒是喜歡這姜撞奶,滑嫩不說,帶股子辛辣,吃下后胃里很?暖。”

    ……

    沈致吃了一塊餅,再吃到火腿香味,總算知道那股熟悉感?從何?而來了,因為這是昔年嘴饞的祖父最愛的熏火腿法啊。

    沈致與二人道別,說自己還有正事,二人也很?能理?解,就此告辭,并互相交換了名帖,客套日后再書信聯系。

    分?道揚鑣以后,沈致又回到了沈記。

    沈朝盈似是猜到了他要來,閑在柜臺里等他。

    暮色勾勒出她半個側影,一身?簡單清淡的裝束,沈致十分?不習慣。

    即便他們只?是個旁支,因父親這些年受嫡系看重,平常家中也是錦衣玉食的。

    “許久不見阿兄,更玉樹臨風了,我都不敢認!

    對方臉上帶了笑意,是喜悅。

    沈致就有些難過。

    他只?知道有一天醒來妹妹房里的下人慌慌張張來報說她不見了,母親嚇壞了,找到妹妹留的書信,上面說她跟人私奔了,母親一味以淚洗面,父親震怒,說以后沒這個女兒。

    沒人理?會他的不解,向來乖巧守禮的妹妹怎么會忽然與人私奔呢?

    何?況他見過那個張郎,才學說不上好,人也道貌岸然,眼光也太差了。

    看吧,果然,那人沒什么本?事,妹妹只?能學卓文君當壚賣酒,強顏歡笑……可嘆可悲。

    前面人多眼雜,沈朝盈請他去后宅坐,“阿兄這是赴京趕考?我聽聞進士科有位沈士子,想來便是阿兄了?”

    第90章 養顏美齡粥

    沈致忍不住打量她時?, 沈朝盈自然也在仔細端詳這位原身記憶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兄長。

    兩載不見,對方又高了些, 似乎還?清瘦了,想來是備考辛苦,或許也有擔心關系親近的妹妹緣故。

    然而他卻不知,那個一向乖巧最后生出些破釜沉舟勇氣的阿杳已經……物是人非, 沈朝盈有些唏噓。

    自家小娘子在長安總有些奇遇, 對于這突然冒出來的阿兄,店里?其余人已經見怪不怪了。

    有前次對付沈家人經驗, 阿福閂了后門,前門掛上打烊牌子,將?簾子放下, 省得?說著說著又激動起來。

    不過瞧著這沈致高高瘦瘦,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小娘子待他也沒有先前那兩人的警惕, 應當?沒多大威脅。

    沈致聽她態度自然問起科舉,也有些感慨:“今科士子佼佼者眾多, 我不過運氣好罷了。”

    國朝人就是愛謙虛,明明很努力,寒窗挑燈十年?,偏要說成是天賜運氣。沈朝盈莞爾:“阿兄難道沒聽過有句話叫‘運氣亦是一種實力’, 能有常人沒有之運氣, 已經很是不易了!

    沈致似笑似嗔,看她一眼, “油嘴!

    又想問起她在外?面過得?可好,如今是何光景, 有太多的要問,反倒不知道從何說起了。

    沈朝盈很懂察言觀色,主動與他聊起來,知道這位阿兄的性子,她也沒什么?好遮丑的,但國人傳統還?是“報喜不報憂”,撿著日子好起來之后的這些時?段重點說了。

    其實也不必她言苦,只觀這一間小院落,與家中大宅子比起來是如何逼仄,竟然還?是從租賃一步步走到?今天,個中滋味,先前兩位長輩或許沒關注,但作為同輩兄妹,沈致自然而然聯想到?了。

    “我們眼下三間鋪子,加起來一日所?得?有這個數呢,阿兄實在不必擺出那副表情看我!

    沈朝盈瞇眼一笑,伸手?擺了個數,看著沈致微微吃驚的表情就知道,從吳興來長安這段路途也將?對方從一個不識金銀價的翩翩公子給磨練出來了。

    對面神色越活潑,沈致心中越發酸澀。

    至于感情狀況,

    “那張姓郎君——”沈致實在沒忍住問。

    “時?過境遷,早與他沒牽扯了!敝劣谠,還?是報喜不報憂,她只托詞性格、門第不合。

    沈致松一口氣,臉上笑意都深刻了幾分。

    那就好,妹妹還?是自家的。

    不過既然說起了這些,沈致認為自己作為兄長還?是有教育不懂事弟妹的責任的,微微嚴肅了臉,“話說回?來,阿杳怎么?能不聲不響地走了呢,叫耶娘和我多擔心你!

    沈朝盈看著單純的阿兄,恐怕他還?不知當?時?情況,畢竟沈漳那樣?剛愎要強的性子,沈母又是個溫順的,沒臉說也正常。

    沈朝盈垂下眼皮,半晌干笑一聲,試圖緩和氣氛:“也沒有不聲不響啊,不是留了箋子么??”

    沈致眉頭緊緊湊起,只覺得?阿杳性子滑手?了許多,渾不似從前乖巧。原本想板起臉認認真真批評一頓的,但又想到?對方所?吃苦頭,一時?心軟,罷了,罷了。

    到?底軟下神色,勸道:“阿杳,此番跟阿兄回?吳興去吧!敝劣谶@幾間鋪子,交給管事管著也就罷了,家里?做著官,又不缺這些。

    “阿兄,”沈朝盈抿抿唇,實在不想傷這位心,“如果阿兄在長安授了官……”

    “那也該回?家去。女郎家大了,先不管議親不議親,自己在外?面行商賈事,很不合適!鄙蛑率莻純正古人,語氣想當?然的又是那一套。

    沈朝盈一直因為舊念照顧著他情緒,卻受不了這“想當?然”,譏道:“只怕分開沒幾日,阿兄又要在長安見到?我!

    沈致想的與她說的完全?不在一個意思上,還?以為她賭氣又要跑出來,當?即輕斥:“胡言!”

    氣氛僵持了一會會。

    “叩叩叩——”

    兩人抬眼,阿霽有些小心地探出一顆頭:“小娘子,崔郎君在外?面!

    沈致皺眉,只覺這婢女當?真是不懂眼色,他們親兄妹說話,有客人來,她們招待著就是了,怎么?還?特地來通報。

    而后就見沈朝盈緩緩出了一口氣,笑道:“幾日后關試,阿兄也一道見一見吧,這位長安令,才學斐然,應當?能提點阿兄幾句。”

    沈致沒說什么時候,她已經站起來了。

    沈致也只好咽下嘴邊勸說,二人一前一后掀簾子出去。

    店里?沒有旁人,崔瑄還?奇怪今日怎么?打烊這么?早,從婢子口中得知沈朝盈在后院招待客人,似是從家中來的兄長以后,也想到?今科士子里有幾位姓沈的,其中似乎是有個吳興沈,便在前面等了一會兒。

    原本沒想著打擾,是斷斷續續的聽到一些爭執,這才……

    及見了這位沈進士的臉,崔瑄忽然想到?今日下午阿青說“眼熟”的士子,想必當?時?擦肩而過的就是了。

    阿杳愿意親近招待,想來在家中關系還?不錯。

    人多少都有些護短,崔瑄面對沈鴻不過是虛與委蛇客套,面對沈致,則多了幾分真敬重,雖說對方還?比自己年?幼兩歲,這一聲“兄”叫得?也不含糊。

    沈致早在聽阿杳介紹面前這位是長安令時?就知曉了身份,眼下又覺得?,對方是不是太客氣了些。

    自己不過一個進士,何至于此?京城人都這么?謙遜和氣的么??

    他們既要說些案例考識見,沈朝盈聽了頭大,便起身將?空間留給他們,自個則去了后面廚房,看美齡粥火候,也是她們今晚原本的暮食。

    熬粥最好要“水米合一”,美齡粥則要求更甚,泡好的江米跟大米用豆漿煮開,放碾碎的山藥,冰糖調味,沈朝盈還?放了百合,時?不時?攪拌一下,防止糊底,出鍋前撒些枸杞。

    因為加了山藥泥緣故,粥水粘稠,濃濃的豆漿醇香直往鼻子里?鉆,米都熬化了。

    有甜味,但整體還?是清淡的,這是剛剛放糖時?惦記著口腔健康,手?一抖,將?糖又塞回?去幾顆。

    這樣?清淡的口味,嘗著倒別有一番風味。

    沈朝盈單獨盛了兩碗出來,和幾碟小食一并端出去,依稀間仿佛看見沈致松了口氣。

    沈朝盈在沈致一側坐下,斜面對崔瑄,笑著推薦:“兩位還?沒用暮食吧,嘗嘗這粥,清淡滋補,還?能養顏,兩位都是熬夜慣了的,很該多喝一些。”

    崔瑄舀了一勺,果然夠醇,“這是加了豆漿?”

    不錯嘛現?在都能分辨出食材了,沈朝盈點頭,“沒加一滴水,又加了江米增稠,才有這樣?的濃香。”

    “甚美!

    沈致則聽出不對來,這是阿杳親手?做的?阿杳什么?時?候會下廚了?

    這時?沈朝盈有又將?兩盤糖油粑粑放他們面前,一碟炸的,圓滾滾鼓囊囊龐大一枚,外?殼酥脆得?很,一碟煮的,熬得?濃稠的紅亮糖漿裹在扁扁坨坨的糯團子上,黏糊糊軟糯糯。

    “都很好。”

    沈朝盈亦覺得?都好,被夸得?有些翹尾巴,扭頭對上沈致有些復雜的目光,那眼神似含了千萬句詢問,方才的得?意盡消了,沈朝盈思索起要怎么?解釋自己忽然會做飯這件事。

    誰想對方只是主動收回?了目光,咬開一枚糖油粑粑,聲音似被糖漿黏住了,有些含糊:“很軟,很滑,很甜!

    沈朝盈松了口氣,笑道:“阿兄喜歡就多吃!

    沈致腦補了一堆沈朝盈苦學技藝謀生場景,又看她眉眼彎彎,嘴里?是甜的,卻抵不住默默心酸。

    之后幾日,沈致日日都來,打算時?不時?就苦口婆心勸說一頓,只等有一天阿杳被纏煩了答應他。然而沈朝盈比他更滑手?,經常三言兩語就能把?他噎住,措辭想了上百種,依舊無功而返。

    實則最后他自己都有些動搖了。

    日日待在店里?看阿杳與仆婢們斗嘴玩笑,吃著花樣?繁多的糖水,竟然覺得?比起規矩甚嚴的家里?也沒什么?不好的。

    況且回?去等待的會是什么?懲罰?阿杳能受得?住嗎?

    這是沈朝盈隨口糊弄沈致的,卻被對方認真聽了去。

    沈致試圖煮青蛙,沒想到?自己先被煮了。

    這會子又琢磨起自己前途來。若他真授了京官,將?阿杳接到?自己宅子里?住著就是了,自己若騰達,也能成為對方底氣。

    唯一就是女郎婚嫁這一點上……

    關于她眼下真實感情狀況,沈朝盈沒提,也沒瞞著對方,沈致果然敏銳,才不過幾天,就暗戳戳試探問她:“阿杳待那位長安令有些不似尋?腿?”

    又一次見剛才對著自己雖然客氣但沒什么?表情的長安令,面對阿杳時?簡直如沐春風,沈致再度皺起眉,忽地福至心靈,想起那位堂伯的話“六娘自己不愿回?”,還?有,“那位”。

    那位是哪位?難道,莫非……

    等到?人走了,他總算忍不住問出了口。

    沈朝盈被他這一臉糾結給逗笑了:“如阿兄所?見!

    作為娘家人,沈致自然不會覺得?自家妹子有什么?配不上的,甚至挑挑揀揀起來:“旁的先不說,年?紀是不是大了些?”阿杳如今桃李之年?,芳華正好,相?差五六歲……雖說年?長成熟些都會疼人,可是……

    沈家雖是大家族,可沈致同父同母的妹子只有這一個,沈朝盈覺得?對方多少有些“妹控”,失笑道:“無媒無聘的,說這些還?早呢,阿兄且先操心自個后日關試吧!

    沈致下意識就要反駁,那怎么?行,跟你終身大事比起來,關試算什么??

    然而沈朝盈聽見有人叫,已經走開了。

    沈致獨自琢磨了一會兒?,深覺如此不妥,小娘子坦然,郎君坦然,自己做兄長的糾結什么?!明日便探問探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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