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杯酒釋真言
沈致在沈朝盈盯梢下, 到?底先準備的關?試。
沈朝盈仿佛后世考場外?那些送孩子高考的家長一般,不過沒有殷殷囑咐,只?道:“阿兄莫緊張, 安心考就是,我備好酒好菜等阿兄回來。”
能有個順理成章留在長安的機會?在眼前?,不及格者須過三年再試,說不緊張那是假的。不過眼瞧著沈致都有些順拐了, 沈朝盈再表現出來不是更給人添心理壓力么, 便只?裝作若無其事,對功名不意。
眼下總算獨自呆著, 沈朝盈靠著柜板微微出神。
這幾日見了沈致,她心情有些微妙。
沈致與她不一樣,男兒郎。前?十幾年家里人或許嬌慣她多些, 但從?給二?人安排的命運便可見一斑。賢淑的母親沒有話語權,順從?丈夫, 頂梁柱父親亦沒有話語權, 順從?家族,原身好似反抗了, 還是順從?另一個男人,她有些無力吐槽。
先前?不與沈致交底是在氣頭上,加之剛接觸,不清楚對方是否也理所當然認為這樣才正確。
但當剝離記憶親身相處幾日后, 她發現對方的確是個真心疼愛弟妹, 人品可托付的兄長之后,便決定等對方安心考完再告訴對方這個有些殘忍的真相。
要接受往日敬重的長輩的另一面, 猶記得原身當初傷心了很久,她怕影響這個比她多不了幾個心眼子的兄長發揮。
沈朝盈輕輕嘆氣, 然后眼前?蠟燭光被擋住,投下一道陰翳。
沈朝盈抬頭,是崔瑄。
“沈兄德才兼備,中試是十有八九事,你莫怕。”
沈朝盈下意識嘴硬,“我知道,我才沒有。”
對方挑眉,眼神停在某處,她順著看過去,這才發現賬冊又被涂得亂七八糟。
“……”
沈朝盈擱了筆,很不高興地就要去洗手。
有了上一次入后宅經?驗,這人很不要臉地直接跟了進來。
“私闖民宅,還是女子住宅,小崔大人官威是越發大了。”沈朝盈微微瞇眼,語氣不善。
“借寶地一用,并不白占店主人便宜。”
崔瑄被刺了也一點不訕訕,還接著她玩笑,心情很好的樣子。
他?一伸手,小五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直愣愣將?水瓢遞給他?,崔瑄很是滿意對方的眼力見,并泰然自若地給自己跟沈朝盈舀水。
“借水可以?,二?十兩。”沈朝盈獅子大開口?,“我這可是正宗山泉水。”
崔瑄在小五遞來布巾上擦干手,動作慢條斯理,煞是優雅,“這般風水寶地,二?十兩如何夠?近日得了幾餅好茶,明日托人給你送來吧?”
送茶做什么,沈朝盈挑眉,剛想說自己不愛喝茶,忽然間懂了。
三茶六禮,猶言明媒正娶,舊俗娶妻用茶下聘,是以?受聘稱為受茶。
“小崔大人臉皮更厚了。”沈朝盈心悅誠服,拍拍他?胳膊,順便蹭他?一袖子水沫,算是報復。
崔瑄看一眼袖子,沒說什么,眼角微微翹起。
不過這么一打岔,心情還真松快多了,沈朝盈吃好喝好睡好,次日算好沈致出考場時間,遣阿滿驅車去接人,在后宅備了一桌子酒菜。
雖然她酒量不好,但微微醺上頭的時候,有什么話都好說,不是說杯酒釋兵權么?
“這酒是去歲冬天?埋的,今時啟壇剛剛好。”
沈朝盈給沈致斟了一杯。
“有一股子梅花香,倒比梅子酒香氣更濃。”沈致聞了聞。
沈朝盈想到?去年喝醉了丟臉之事:“但不如梅子酒那么醉人,我們去年也釀了梅酒,我喝了以?后頭輕腳重,完全不知身在何處了,拉著人不放。”
當時可不只?是丟臉啊,之后生病遭了老罪,很該吸取教訓。不過她覺得也有兩種酒混著喝的緣故,或許只?喝青梅酒便不會?醉。
沈致聽了笑起來,頰邊兩個酒窩深深,很是可愛。許是家族遺傳,他?酒量也一般,比沈朝盈幾杯倒好一點罷了。
順著酒菜扯了幾句,說起小時候趣事,沈朝盈忽然主動提起:“阿兄可還記得阿鈺姊姊?”
沈致點頭:“你們小時常在一處玩,我自然記得。”
“說來阿鈺似乎也是嫁入長安,只?是我那時在青松書院,不得跟著耶娘去觀禮……不知她在哪家府上?你們小娘子關?系親近,可去拜訪過?”
沈朝盈笑道:“她在禮部尚書府。”
有些醺醺然的沈致沒注意她措辭,只?覺得這門親事著實不錯:“禮部……何家幾位郎君皆一表人才,不知道是哪位郎君?”心里則盤算著,大郎年紀略大,二?郎乃正室所出……大約是三郎吧?門第年齡最為合適。
“自然是何尚書。”
“噢噢……你說什么?”沈致驚訝。
何尚書可都是做祖父的人了,阿鈺桃李之年,與阿杳年紀相仿……何況,何夫人可不姓沈。
“阿瑛、阿偲不都是這樣嗎?上頭幾位出嫁姊姊,除了阿蕙與余杭郡守之子成親,其余的,”沈朝盈若無其事,“不都是這樣嗎?”
阿蕙是沈鴻的女兒,另幾個都是族中姊妹,甚至不如她們家處境。
他?想了想,的確除了阿蕙成親時,他?問起其余人婚儀,母親的書信中總是含糊其辭。
沈致長大以?后上書院求學,一年到?頭也就回來十幾日,哪里知道這些,一時驚得呆住在那兒。
他?下意識反駁:“阿杳放心,我們家定然不會?賣女求榮的!”
“阿爹雖然……咳,并不是是非不分?。”背后說長輩小話,沈致還有不自然,但很快他?就正色,“還有阿娘多疼你,怎么會??”
沈朝盈被他?逗笑了,雙眼彎彎:“這么說,阿鈺姊姊的耶娘只?得了她這一個女兒,亦是如珠如寶疼愛的啊。”
“……”沈致啞然,喝了酒的腦子有些飄忽,半晌,略略瞪大眼。
父,至尊也。大宗,尊之統也。
所謂宗族,“嫡子庶子祗事宗子宗婦”,家之父受制于族之宗子。
沈致想起沈鴻有些奇怪的態度跟閃爍其詞的說辭,總算回過味來了。
暖春三月,沈致聲音有些抖:“那他?們給你說的哪戶人家?”
沈朝盈嘴唇翕動,說了個名字。
……
沈朝盈受不了醉鬼,十分?嫌棄地將?酒杯奪了,沈致這會?正抱著軟枕死死不放,又哭又笑,全然也看不出“如琢如磨”的影子。
沈致甚至還覺得沒喝夠。
沈朝盈心想,誰說的這酒不易醉來著,全然胡扯!似乎是阿福,他?嘗了一口?之后嘲諷這跟喝白水有什么區別?,看吧,區別?就在這兒。
她起身推門散散酒氣,夕陽斜照,晴光一瞬涌滿屋內,不大的院落被攏在金色里,還有一股很甜很甜的香味縈繞不去。
比起頭一次來,布局一點兒沒變,奇怪的是,沈致這時候已經?不覺得此處破小擠挨了。
醉酒的人反應慢,表情也會?被放大,沈朝盈看出了他?的疑惑。
雖然知道他?這會?多半聽不懂她在說什么,沈朝盈輕笑:“因為這是我親自掙來的,阿兄。”
回應她的是一個更大的酒嗝。
阿福很貼心煮了沆瀣漿,掐著時辰點放在了門外?。
沈朝盈給兩人都倒了一碗,慢慢喝著,酒意消了一些。
沈致忽然輕笑一聲:“我們阿杳竟然也有這般貼心照顧人的一面。”
“話也少了許多,明明上次回家還不是這樣。不知道是不是兩年沒見,跟阿兄生分?了。從?前?還是小小孩子的時候,最喜歡抓著阿兄,仿佛有問不完問題。”
可能是醉意還沒散,沈致語氣中抱怨很明顯。
沈朝盈心說我到?底不是你親妹,多說,萬一出錯,把我當妖怪一把火給燒了可怎么辦?
她玩笑道:“阿兄若是沒嫌沒人說話,早日娶親成家,自有嫂嫂陪伴。”
沈致看著她:“從?前?也不會?這般促狹逗弄阿兄。”
沈朝盈干脆閉嘴,低頭喝湯。
半晌,沈致嘆一聲:“真是長大了。”
“面對那崔郎君,就笑靨如花,面對阿兄,就一副不耐煩表情。”沈致幽幽怨怨。
沈朝盈有些無語地看他?一眼。
世界上最難纏莫過于妹控跟醉鬼,這人呵。
——
聽說沈致來拜訪,崔瑄直接將?人請進書房,以?上賓禮相待。
沈致前?兩日大醉一場,混沌一日,差點忘了考前?琢磨的正事。
然而時也非也,從?沈朝盈那兒得知了原先一些事情之后,再見對方難免存了些尷尬。
沈致又是個心思淺的,這一尷尬,表情就更別?扭了。
“沈兄有話,但說無妨。”崔瑄看他?表情猜測,莫非是阿杳與他?說了離家之前?的事?
沈致從?沈朝盈嘴里挖出來一些初入長安的事,個中兇險,比他?想象的還要深刻。
便裝作自己不知情,探問:“聽說崔郎君幫助舍妹頗多,特來感謝。”
崔瑄心說你這表情倒不像似感謝,似來審犯人。
面上則肅然:“職責所在,理應如此,沈兄切莫客氣。”
道貌岸然!沈致盯著他?:“恐怕不止職責吧?”
“沈小娘子是如何與沈兄說我們,就是如何。”面對他?不客氣態度,崔瑄很是謙和。
聽聽,這是什么話?誰跟你“我們”,好似他?是外?人!
沈致沒了笑臉,“呵,阿杳可沒說你什么。”
崔瑄:“女郎家面皮薄,很正常。”
沈致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胸襟,才不過三言兩語就快要被氣死了。
這到?底是阿杳兄長,崔瑄并不跟他?較勁,主動緩和:“沈兄想問什么,某定知無不言。”
沈致這才輕哼一聲,心想此人長的還算端正,態度也客氣,品格勉勉強強吧,不算埋沒了阿杳……總之比那老頭好多了。
有對比在前?,原本看他?不順眼的沈致也將?人看順眼了些。
……
臨走,崔瑄親自送他?出前?院,沈致不想讓他?跟著自己回沈記,及時道:“崔郎君留步。”
恰好這時小廝尋來,崔瑄便也沒堅持。
沒走出幾步,風中隱隱傳來小廝說話聲,他?只?聽見幾個字眼。什么“三郎……趕出”,什么“莊子”的。
沈致又皺起眉來,大宅門有大宅門水深,阿杳這樣良善的人,莫要被人給欺負了……說到?底夫家都不可靠,還是自己出息些,才能給弟妹遮風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