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赤豆糯米飯
冬至假第二天?, 朔風呼嘯,沒人愿意在這樣天?氣出門,沈朝盈也是。
后院門被人篤篤敲響。
沈朝盈揚聲:“來?了!”
嘀咕著這時候會是誰來?, 涂娘子?孫娘子?
一開門,沈朝盈有些驚訝:“碧桃?可是你家娘子有事?”
碧桃是羅湘靈貼身婢子,更是得力心腹。
碧桃笑道:“小娘子,我家娘子請您去做客, 吃頓便飯。”
往常羅湘靈要來?, 或是邀她?,都會提前使人來?問一聲, 即便是臨時,也不會挑這樣天?氣。
沈朝盈先是一緊,莫非前夫家心生怨懟, 出什么事了?但?看碧桃滿臉堆笑,又不像。
看到?旁邊還?立個眼生的仆婦, 她?忽然回轉過來?, 自對方搬去那位姑母家中,便都是來?她?這兒而非請她?上門, 今日還?要吃飯,多半是那位姑母想見她?。
至于為何,去了就?知?道了。
沈朝盈點頭?笑道:“你等一等,剛好有赤豆糯米飯團, 我帶上一些。”
沈娘子店里的赤豆吃食, 娘子喜食,碧桃自己也喜歡, 沒有不答應的。
屋里彌漫著煮赤豆的香氣,沈朝盈包了四?五枚巴掌大的飯團, 拎著能保溫的雙層食盒,上了羅家的馬車。
在江南水鄉,冬至時總會全家共聚一堂,分吃一碗赤豆糯米飯,這習俗沈家也有。
前日見著了不那么想見的沈家人,勾起了身體深處的鄉愁,記掛著家里其余人,這幾日冬至便格外想再嘗一嘗赤豆糯米飯的味道。
沈朝盈便縱著心意蒸了又黏又糯的豆飯,吃不下?的就?跟包湯圓一樣分成小劑子,往里塞餡料,搓成飯團。
餡料有炒干的雞肉松,金黃香酥,還?有捻碎的馓子,酥脆爽口,也有先時漬的蜜豆,光憑外表挑選,跟開盲盒似的。
被碧桃領著,穿前庭入后宅,羅湘靈在垂花門后抄手游廊下?等她?。
羅湘靈系著貴重精致的白狐毛大氅,小腹高隆,見了她?眉開眼笑:“有件大喜事,這才今日冒著風雪也要將你請來?。”
“值得你頂風相迎,可見是真大喜。”沈朝盈先笑著恭喜。
“不是我。”羅湘靈擺擺手,停頓了片刻,“總之,一會兒見了姑母,你就?知?道了。”
怎么還?賣起關子來?,沈朝盈嘴角含著笑,跟著羅娘子一路賞景,心里猶腹誹,難道是這位貴夫人嘗過我手藝,大為欣賞,唯恐埋沒了,要做我天?使投資人?
不得不說她?這敏銳的第六感,不去破案真是可惜了。
及在正房見著了這位只在羅娘子口述中聽說的姑母,對方近四?十的年紀,因為保養得宜,瞧著只有三十出頭?,眉心芙蓉花鈿在燈火下?熠熠生輝。
沈朝盈看眼臉色亦比之前滋潤不少?的羅湘靈,不得不嘆,果然女人最好的美容藥是……
她?止住調侃念頭?,上前施禮。
對方仔細端詳她?后不禁贊嘆,“想不到?靈兒與我說的店主竟是這樣一位年輕芳華的小娘子。”
沈朝盈則微笑著謙虛:“娘子豐采神姿,兒自愧弗如?。”
寒暄落座后,羅姑母笑道:“還?未多謝小娘子款待的——”
“慕斯。”羅湘靈在旁補充。
又叫沈朝盈喟然,羅娘子這樣的脾性,在羅姑母面前也乖巧。
“小娘子妙想,我還?以為是何等老饕才能做出這樣多花樣細巧的點心。聽靈兒說,是用牛乳做成的?”
沈朝盈點點頭?,大致與她?說了怎么熬的吉利丁,又怎么發酵的酸奶。
“小心思而已,兒也是因口腹之欲才肯沉下?心琢磨。”她?又謙虛幾句。
對這樣有好奇心的食客,是不必與她?們說詳細的比例的,一則可以保護自家配方,二則揀著說些研究時趣事,對方才不會覺得枯燥無趣。
羅姑母偶有疑問或是贊嘆,并不像一些貴婦人,架子很大,沈朝盈也見識過不少?場面了,很能應付得來?,一點也不拘束,還?有羅湘靈這個調和?劑,聊得有來?有往。
從?酸奶慕斯聊到?店里很受歡迎的赤豆的吃法,她?順勢將食盒里飯團拿了出來?:“這是我們家鄉冬至吃食,請二位也嘗一嘗。”
糯米涼了也好吃,一口咬下?去是江米的軟糯,又夾著赤豆粉甜,內餡五花八門,羅姑母吃到?的這個是馓子碎混肉松的,整體上咸口,馓子帶些甜,嚼起來?香酥酥脆。
沈朝盈是想用馓子代替油條碎,雖然不是一個風味,但?加了馓子的味道意外地跟肉松融合得很不錯,若只有肉松,未免單調。
這會子屋內燒著炭盆,暖如?暮春,溫涼的飯團吃起來?也不覺冷。
“真是相見恨晚。”羅姑母笑道,“否則……”
語調悠悠,說到?此處忽然止住,映著冬日并不灼人的陽光,她?眼里有幾分緬懷似的光彩,應是想起了故人。
沈朝盈看見羅湘靈用口型無聲地沖她說了句:“姑父。”
羅姑母沒有出神多久,很快便抽離出來?,笑道:“其實今日請小娘子來?,是為另一件正事。”
原先只是起意,聊了這么久后,她?能從?對方言談中察覺她?是個有主意的人,更有高山流水遇知?音感了。
婢子重新煮了茶來?,兩人喝著熱茶,羅姑母說出自己想法:“上回靈兒跟我說,小娘子買賣紅火,有意在它坊開設分店,如?今這事可有眉目了?若還?在籌劃,我倒是有跟小娘子合伙想法,就?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沈朝盈得了那四?百兩,正有拿出一半來?擴張的想法,只是再租店肯定是沒什么意思,再從?小小蟻鋪一點點做起也沒這精力,最好是能直接將眼下?這一套搬過去復刻的。
綜合考慮容客能力、利潤還?有風險,她?想起月前去看房時看中的安業坊內一間鋪子。
占地面積不算大,約莫比眼下?兩間鋪子打通后小一些,有上下?兩層,臨窗還?能看見對面人家的花園景致,院子里有一株大梨樹,樹冠直接遮了半個院子,可以想象開春之后的美景。到?時候樓上開大窗,樓下?直接通鋪做推折門,坐在店里便能賞景。喝著花茶,滿庭春雪,嘖嘖,她?自個代入下?客人,絕對難忘。
她?敢保證,日后這梨樹絕對成為店里一招牌,提到?梨花——哦,許久沒去沈記吃糖水了。
且此處又離著朱雀大街極近,想想下?朝的官員打馬路過,很該改道來?與同僚喝上一杯再走。
沈朝盈覺得說不清楚,干脆要了紙筆,邊寫邊畫給羅姑母看。
案前燈燭微微跳動,屋外啪嗒啪嗒刮著雪沫子,沈朝盈趴在案邊寫寫畫畫,羅娘子撐著下?巴看,她?哪知?道什么透視什么寫實,只覺得沈朝盈的畫格外容易看懂。
“既然這么好,可買下?來?了?”
沈朝盈悻悻一嘆,羅姑母眼光太毒辣。
那間鋪主人只想出租,若要賣,則叫價五百銀,她?嘴巴說干了也沒講動價。
她?雖能買得起,但?若再算上初期投入,又有些不夠,正糾結著要么先租下?來?吧,可她?瞧著這戶主有些雞賊,恐怕到?時候看她?生意不錯,又臨時漲價。
那就?有些棘手了。
她?后面也去看過旁的店鋪,有幾間地理位置還?不錯的,都沒先前叫她?驚艷之感。
羅姑母笑了,這就?叫除卻巫山不是云也。
她?看了沈朝盈的畫,是真的很有信心。
這地方先前是個醫館,顯不出來?它的好,若換成賣吃食沒準真能紅火,況且糖水對他?們來?說本就?新鮮。
沈小娘子剛剛說的什么“連鎖”,從?一間小鋪子慢慢擴張,每隔幾坊設一家——興許能名揚天?下?,紅遍大江南北,連蠻荒之地都開過去呢。
名揚天?下?,說得羅姑母都有些期待那天?了,神采奕奕地看著她?:“小娘子志向不小啊。”
沈朝盈對上她?隱隱期待臉色,得意一笑,并不否認。
“只是屆時鋪子多了,一人如?何能看顧得過來?呢?”
這不是她?杞人憂天?,而是她?如?今正面臨的難處,鋪子一多,實在太忙,即便有管家,許多事情還?是得她?親自過問才放心,否則她?也不能今日著急忙慌就?把人叫來?了,因為難得再有這樣空閑的日子。
這個,沈朝盈也考慮過。
剛剛和?羅姑母說起連鎖,眼下?她?又介紹起直營、加盟來?,又說二者分別。
“一般來?說,我只用管著直營店,甚至,直營店大部分事物都能交由管家。那些加盟商戶每年交了費用,我們定期派庖廚與訓導人去對他?店里的人手進行培訓,培訓后有什么不清楚也能來?問,比都抓在自己手里省心省力。為保質量,總店派人定期去店里檢查,以及不定期偽裝作普通食客抽查。不合格的,便終止合作。這樣是為了可持續發展,別叫一只耗子壞了一鍋湯。”
“分店、加盟店招牌、品類乃至裝潢都和?總店保持一致,叫人一看,‘噫!這也有沈記糖水!’頓生親切之感,說不得只是去外坊辦事,也走進去瞧瞧。這樣他?們借了我們名氣,無形中自然也擴大了我們影響力,不僅叫天?底下?的老百姓都能嘗到?糖水味兒,也叫更多的商戶看到?‘哦,加盟沈記是真的能賺到?銀錢。’娘子看這是不是一個良性循環?”
沈朝盈說得口干舌燥,見羅姑母乃至羅湘靈都聽得出神,似乎已經?看見那樣盛景了,忽然覺得自己這餅是不是畫得有些沒邊界了?
她?忙打斷二人暢想:“當然眼下?說這還?早,且等有個十來?家直營店,有了一定名氣,又到?了管不過來?地步,再能談加盟呢。”
否則你現在去跟旁人說“嘿,兄弟,加盟沈記了解一下??”
人家聽了第一句,嗬上來?就?叫交錢,這不明擺著騙錢嗎,什么沈記聽都沒聽過,直接報官給你抓走了。
羅姑母跟羅湘靈都被她?這促狹話給逗笑了。
笑著笑著,羅姑母很豪爽做了決定:“那我可要好好看著你名揚天?下?了。”
“只是我平日太忙,也不懂烹調之法,店里選人、調教?還?是得你來?。”
這是只想出錢不想出力,光分紅。
沈朝盈求之不得,能一人做主決定少?了許多麻煩,身體上累些也值當。
從?私心上來?說,“沈”是她?姓,沈記之于她?,就?像是自個孩子一樣,眼下?孩子有出息,她?想大力培養,卻礙于沒錢只能尋求別人幫助,也害怕孩子與別人更親近。
——后世個人品牌經?過融資以后架空創始人事件還?少?么?
眼下?羅氏姑侄倒不似那樣人。
聊得如?此投契,屋外的風雪不知?什么時候聽了,直到?第一聲暮鼓響起,沈朝盈才起身告辭。
至于出資比例,這個并不急于一時定下?來?,沈朝盈自己能出五百兩,眼下?背靠大樹……
她?又想到?萬年縣新昌坊有一間鋪子,叫價只要一百兩,地方極寬敞,不若撿了實惠,兩處一塊發力,順道也借此看看,到?底是打入世族還?是攻克平民更有發展前景呢?
第72章 燙臉的山芋
沈朝盈走后, 羅姑母對著侄女?惋惜:“可惜不是我們羅家人。”
羅湘靈與她交情匪淺,卻是頭一回見她就經營商鋪事高談闊論,這會子也心情復雜, 就好似你那個一直散漫的朋友忽有?一天成大器了似的。
倒不是嫉妒,就是有?點兒被蒙在鼓里?的尷尬,虧她還?在姑母面前墊了許多好話,酸溜溜的。
不過她略知道一點兒對方家里?事, 便還?好:“到底是世家女?, 眼界寬些。”
羅姑母驚訝,見對方說話坦蕩做事利落, 沒那些彎彎繞,還?以為?對方只是普通商戶呢。
兩家合作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免得夜長夢多, 鋪子一日?不買就有?可能租出去,沈朝盈在冬至假第三日?便將買下兩間鋪子所需銀錢以及粗略計算后的啟動?資金一筆一條明細寫好, 又存著謹慎合作態度寫好了條理清楚的合作契書, 謄抄一份,自己簽了字, 然后叫人給羅宅送去。
當日?,羅姑母便很爽快地托人送來了五百兩銀票和一份簽了雙方名?字的契書。
這樣大手腳砸銀錢投資創業還?是頭一回,沈朝盈夜里?睡覺前將裝了銀票的匣子就放在枕頭邊,興奮地一晚上沒睡好, 夢里?一會兒是紅遍大江南北, 一會兒是覆水難收。
總之待次日?各市肆開?始復工以后,她先便去將兩間鋪子給落定了。
至于底下買人、培訓、裝修、訂貨, 羅姑母說了不參與,也是真不得空, 但到底是合伙做買賣,總要雙方都點頭,便派了個家中管事與她商議。
沈朝盈費心這些,當起了甩手掌柜,店里?只三人忙碌就有?些不夠,好在日?前她測到了這情況,從奴市上轉了一圈,帶回來個小廝,名?叫小五。
這名?字——
阿翹拍手贊道:“巧了不是,這名?字正正好,你正好是咱們店里?第五人。”
問過生?辰,阿翹恰恰好比他大兩個月,小五撓頭憨笑:“阿翹姊姊。”可把她高興壞了,沈朝盈說她是小孩,畢竟小孩都不想當那個墊底的。
借著跟阿霽也都笑瞇瞇歡迎小五的加入,笑著看向對方,把少年人弄了個大紅臉,挨個叫“姊姊”。
阿福對此等籠絡人心的手段嗤之以鼻,嫌棄地看了眼對方瘦小單薄的身體,又看沈朝盈一眼,好似在說——你什么眼光?
帶回來個弱苗,這是找人幫忙干活還?是伺候祖宗?
嫌棄歸嫌棄,夜里?煮了湯餅,不容分說地給對方多打了兩勺,最大一塊醬肉也被夾到了他碗里?。
面對沈朝盈揶揄的眼神?,阿福很是淡然:“多吃些,長肉才有?力氣干活。”
沈朝盈在心里?嗤笑,呵,嘴硬心軟。
有?阿福嫌棄式投喂,來了店里?不幾天,臉便跟吹氣球似的圓了起來,可見之前瘦只是因為?吃不飽。
小五和阿翹一般年紀,正是長身體時候,又瘦又愛吃,飯量之大叫沈朝盈都擔憂,自己這店不會被他給吃破產吧?
少年人臉圓討喜,尤其?是與阿翹站一處,兩個人都是滿月臉,又膚白?,細眉大眼,穿喜慶紅衫子,就跟觀音座下童子童女?似的。
這是店里?客人原話,那客人生?了一對龍鳳胎,又都是挑嘴的瘦猴,看到阿翹小五兩個便忍不住做比:“冒昧問問,貴店都吃些什么飯食?店里?伙計長得可真漂亮!”
“漂亮”阿福大步如飛地端著盤子走過去給一桌客人上菜,震得木板咚咚。
客人們卻覺得甚好,男兒就該如此魁梧。
沈朝盈琢磨了一下每日?飲食,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都是些家常菜啊,冬天無?非就是蘿卜菘菜,約莫是他們人多,不分席,氛圍好,吃得比較香?
這時候有?些家底的人家還?是流行?一人一案分席而坐,沈記卻是有?個專門?的圓木桌,高桌高椅子,人多吃飯確實是香。
而且自從小五來了,都是男人,有?共同話題,阿福話也比以前多了不少。
那客人聽了,覺得很有?道理,畢竟看店里?另一位阿霽小娘子也不是弱柳扶風那類型,店主?小娘子亦是秾纖合度。
客人贊嘆:“真好,真好。”
沈朝盈看看一團傻氣的兩個,若戳上眉心紅,抹上兩坨胭脂,倒真有?些像年畫上的福娃——抱錦鯉的那種。
沈朝盈也微微笑了。
羅姑母將府里?二把手借給她使喚,這樣重要的人物,在見到對方之前,沈朝盈刻板印象地認為?對方是個胡子飄飄的老頭兒,再不濟也是精明嚴謹的中年人,或是頭發梳成一絲不茍油光發亮的婦人。
是以當一身竹青色袍服的青年出現在店里?時,她還?以為?對方是尋常食客,鬧了個烏龍。
當知道對方身份后,既哭笑不得,又忙賠禮。
對方自報家門?姓:“敝姓裴,小娘子不要客氣。”
裴管事樣貌溫潤,瞧著只二十七八歲,氣質沉靜,坐端立直,舉手投足間可見修養極好。
若非知道了對方身份,沈朝盈幾乎要以為是哪個世家公子,叫她想起家中也是這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般溫潤的兄長來。
沈朝盈不禁有些感慨。
請對方坐下,她端來飲子和點心小食,相對而坐。
裴衡看著五花八門?精致漂亮的點心,不吃先笑:“昔日?友人贈某一枚角黍,玲瓏小巧,琉璃般剔透,當時某嫌友小氣,對方言‘你可知為?這兩枚角黍我排了多久隊’。”
沈朝盈笑起來,沒想到端午賣個冰粽還?有?這樣緣分。
裴衡話說得很漂亮:“當時小娘子已經盛名?遠揚,想不到竟有?一日?沾光能與小娘子談合作,實在是敝之榮幸。”
沈朝盈自認為?臉皮厚,都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了,連連擺手:“裴管事太客氣!”
崔瑄進來時,看見有?些臉紅的小娘子、相談甚歡兩人、還?有?那綠竹似的頎長背影,覺得有?些礙眼。
好在下一刻便聽見沈朝盈的客套話:“關于店鋪的裝修樣式——我畫了幾幅草圖,有?些拿不定主?意?,裴管事也幫我看看?”
裴衡仔細看過,給出了意?見。
這時候阿霽也拿著菜單子過來招呼他,聊得專注的沈朝盈這才注意?到隔壁桌坐著的人。
因著有?外人在,不好提起上回事,沈朝盈只微笑囑咐阿霽:“今天有?新鮮出爐的牛角酥,各樣口味的都拿來請小崔大人嘗嘗。”
阿霽答是。
崔瑄看一眼忙中抽空招呼他的沈朝盈,這會子又坐回去認真聆聽那管事意?見,不禁彎起了唇角。這么快又選新店址了么?小娘子當真是聰明靈巧,也難怪從家跑出來經過那樣磨難還?能迅速融入市井生?活,還?活得朝氣蓬勃。假以時日?——
崔瑄借著垂眼喝茶的動?作,眼梢掃見那幾幅草圖,畫風一如既往的獨特?,畫紙上碩大梨樹十分矚目,被對方特?地批注,顯然是滿意?得緊,要好好捯飭。
原本請來裴衡,沈朝盈打的是慢慢商量主?意?,不過裴衡這人做事認真,效率極高,加之她這兒有?貴客來,看出她心不在焉,是以在商定好裝修風格以后便識趣地起身告辭。
沈朝盈有?些不好意?思:“裴管事吃碗糖水再走也不急。”
裴衡笑道:“可惜今日?還?有?幾樁事務等著處理,下回,下回再叨擾小娘子。”
對方進退舉止皆不俗,沈朝盈看著遠去車馬,心中再升起感慨。
河東裴氏、東都陸氏都是數百年的士族,輝煌過很長一段時間,前朝時家族領袖人物在朝堂中站錯隊,那一脈輝煌的子弟死的死散的散,為?奴的為?奴,剩下子弟也沒落了。
——不知此裴是不是彼裴耶?
過了這么些天再見到崔瑄,她心靜下來,反倒歇了想問清楚的念頭。
管他呢,不管對方為?什么要管閑事,怎么管的,總之對她來說最好的結果已經擺在這兒了,追問也沒有?意?義。
你以為?的小美人魚救王子,實則只是貴人生?活無?趣,順手挽救一個有?些交情的廚子罷了,現實又不是格林童話,憑對方才貌,樂游原碰上的韋氏小娘子、本坊的真愛粉絲,哪個不般配?
沈朝盈告誡自己莫要多想,自作多情就猥瑣了。
沈朝盈坦然了,閉口不言當日?事,只招呼對方:“我們店牛角酥可以留兩三日?,郎君一會便帶些走吧,夜里?解饞或是公務繁忙時墊墊肚子都好。”
“好。”
沈朝盈點頭,徑直去了后廚,不一會兒又回來,手上抱了兩盒,對阿青道:“這另一盒請縣衙諸位也嘗個新鮮。”
阿青忙客氣禮貌地替縣衙眾人道謝,順勢隱晦地看了眼自家郎君,見對方表情沒什么變化,依舊是云淡風輕臉,心情頗復雜。
從前宋郎君打趣自家郎君與沈小娘子,他說什么也不信的,然而冬至以前,沈記店里?那個阿霽跑來縣衙,手里?還?拎著一只炙雞,慌慌張張說店里?有?人鬧事,還?是兩個當官的,情況不妙。郎君問了對方官袍顏色,一下便猜到了是沈小娘子家人找來了,沉吟了一會兒,便叫自己去請對方來一敘。
他當時便覺得奇怪,郎君怎么會插手別人家事呢?這又沒有?鬧到公堂上。
他琢磨著,不免聯想到之前在曲江碰見沈小娘子的舊相識,郎君竟也默許了沈小娘子借勢刺對方。
這可是從來避嫌的自家郎君,又不是一貫風流的宋郎君!
難道是近墨者黑?可對著別的小娘子,郎君又還?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棺材臉。
阿青越想越覺得,郎君不對勁……是很不對勁!
郎君與沈刺史聊了什么他沒聽見,但見沈刺史走時眉開?眼笑,阿青對這人品行?也略有?耳聞……再見沈店主?安然無?恙地坐在這兒,阿青不禁有?種自家郎君背著他們賣身了的奇異之感。
阿青還?沒從一言難盡中抽離出來,走在回去路上,就聽得前頭郎君語氣淡淡的吩咐:“有?塊籽玉原石,你明日?拿去尋匠人雕刻。”
那塊羊脂白?玉是別人所贈,長寬都有?十寸余,挺大,因為?一直沒想好雕刻成什么樣式,便收在庫房里?。
阿青笑問:“雕什么樣式?”
“梨樹。”
阿青應下了,心想著雕成梨樹倒也不是不好,就是有?些大材小用啊,怎么不雕兩塊玉佩,或者佛像之類的。
接著又聽得自家郎君補充:“盡快些,給沈店主?送作回禮。”
阿青:“……”
郎君真是……沒眼看,簡直沒眼看。
阿翹與阿霽圍著那一棵雕工精致、栩栩如生?的潤白?梨樹贊嘆不已。
牛角酥換羊脂玉,天底下再沒有?這么劃算的買賣!
“這玉觸手生?溫,據說好玉才能如此。”阿翹到底在大宅門?里?有?些見識。
耳邊全是阿翹的嘰嘰喳喳,沈朝盈想說人家這身份出手,能不是好玉嗎?
她愛財,這會子卻有?些愛不動?了,不禁動?搖了,真是格林童話啊?
沈朝盈抿著唇,只覺得山芋不僅燙手,還?燙臉。
第73章 繾綣的月色
沈朝盈輾轉了一晚上, 拿曾經寬慰阿霽那?幾句話來放自己身?上,不曾想狗頭軍師自己是?個嘴把式,會一堆假大空道?理, 真?到用時,收效甚微。
細細想來,許是?被對方美色所惑,這時再與旁的?熟客比較, 對他有些玩笑跟相處, 確實是?越界了。
她一直是?嘴炮黨,調戲人無論男女, 從不往心里去,說句心如柳下?惠也不為過。
碰上這樣的?誤會,她該感?覺到尷尬, 便如從前面對邱書吏之情一樣,干脆果斷地絕了對方念想——
所以她是?在躊躇什么啊?
沈朝盈一臉凝重?, 抬手摸了下?臉頰。
呔!
好燙!
心中頓時警鈴大作, 莫非,難道?……我去, 在害羞什么啊!
那?暗含在尷尬和躊躇之下?的?一絲期待,總算被她挖了出來。
想起冬至春夢一場,沈朝盈心尖有些癢脹,好似蝴蝶振翅, 將整個人捂在被子里, 又潮又悶,呼吸熱意反倒將臉蒸得更燙。
一下?掀被起身?, 大口灌了兩盞涼白水,才稍稍靜下?心。
霜色月華灑落中庭, 映得雪光清亮,那?一樽梨樹玉雕便在這月色與雪色之間泛著淡淡的?玉潤。
這樣貴重?的?東西,暫時放在她屋內,抬眼就可看見的?窗邊。
對方皮相出色,人品貴重?,光論這兩樣——她自是?極滿意的?,更別?提自己幾次臨危都有這位長安令相助手筆,怎么不算英雄救美呢?
然時下?談情離不開兩人身?后家族勢力,先不說對方,她有一個那?樣的?宗族領袖,那?樣拿不出手的?過往,那?樣尷尬的?淵源……實在有些不合適。
沈朝盈這會子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沈鴻人精似的?人物,怕是?看出崔瑄之意,這才?
一段感?情始于陰差陽錯,在話本子里,是?人人喜聞樂見的?劇情,叫“歡喜冤家”。可放在當事人身?上,沈朝盈不知道?對方介不介意、家人介不介意,即便眼下?不介意,還“卻道?故人心易變”呢。
總之她有點?兒介意。
于公,她覺得對方太清正?,若真?走到結親那?一步,依沈鴻作風恐怕會攀借姻親關系做許多另對方為難的?事。
她不是?君子,卻不想見君子因?她落陷。
于私,她一向認為男女關系是?件麻煩事,動情之前看對方哪哪都好,動情之后便會期待多多,因?此?但凡對方有一點?沒達到期許,便會失望多多、計較多多。
有些人適合做朋友,卻不適合做情人。平心而論,她與崔瑄二人互相算不上了解,自然不清楚對方適不適合做情人,但是?對自己的?小矯情還是?有十?分的?認知的?。
她啊,看閨蜜男友挑剔多多,一個不順心就要勸分,想必談起戀愛來定是?作天作地的?那?掛,還是?莫禍害旁人。
這般想著,看窗外月色都沒了剛才繾綣,一片冷清清。
沈朝盈不再糾結于崔瑄的?試探,次日一早便恢復了精神,去了安業坊。
兩邊新鋪裝修一起進行著,沈朝盈各盯了小半晌監工,又約著裴衡去了奴市。
安業坊梨花巷這邊鋪子更大,又有上下?兩層,她打?算放一個管事、四個跑堂、三個庖廚在這兒。畢竟不是?每人都跟眼下?她們老?店里培養出來那?幾個似的?全能,上得了廳堂又下?得了廚房。
新昌坊店則小一些,除了庖廚不變外,一個管事兩個跑堂足矣。
裴衡建議她:“小娘子生意漸打?,老?店處最好也配個管事跟賬房才是?。”
裴衡經驗頗豐,對她這種剛起步創業的?人來說每一句話都是?寶典,沈朝盈欣然采納。
管事、庖廚這樣術業有專攻的?管理型人才與技術型人才在奴商手里一向奇貨可居,粗粗一算,竟就出去了百兩銀子。
沈朝盈肉痛不已,這才只是?第一步招兵買馬。
心痛歸心痛,干還是?要繼續攢勁干的?,接著便把買回來人手帶去老?店培訓。
這邊一時住不開這么老?些人,沈朝盈只能租了兩輛馬車,每日接送他們往返兩坊中。
好在除了庖廚外,其余人倒沒什么要額外教授的?。
沈朝盈喜歡活潑氛圍,是?以三店管事年紀都不大,伙計也多是?十?七八歲少年人,經驗上雖不足了些,但有裴衡友情提點?,慢慢學著也就是?了。
裴衡待人善性溫和,工作起來卻有些后世工作狂的?意思,認真?嚴肅,不容敷衍。與人傳授如何管理鋪面時,簡直字字珠璣,沒有一句廢言,全是?干貨,比壓縮餅干還干。
沈朝盈最愛占便宜,白蹭的?課不聽算什么?便也在旁聽著,還會做筆記。
晚間歇下?前,便整理整理筆跡,與過去自己悟出的那些經營理論結合,揣摩著復盤,恍惚回到高三復習時。
偶爾抬眼就能看見那?一樹梨花,淡淡瑩白,光潔如脂。
三四日過去,除了這玉雕,本人卻不見影子。
對方這么久不出現,上一次還是解決沈家人之后。
彼時有冬至假做遮掩,沈朝盈沒有想多,而今卻發現,似乎每當這位有些什么暗戳戳動作之后,都會有幾日的事件不露面。
這不免叫有意說清后將玉雕退回去的?沈朝盈生出些猜測,是?否對方也在躊躇著——
害羞?
尷尬了好幾日的?沈朝盈心里升起一股詭秘的?暢快,捅了簍子卻不敢認下?,你也有今天,呵。
崔瑄卻不完全是?因?為這個緣故。
準確來說,起初是?的?,而后一道?“病危通知書”將他匆匆傳回國公府。
崔峙又病了,病勢如雪山頃塌,又急又兇,御醫說病得很重?,連他也被叫回去侍疾,只等度過兇險期。
白日里,崔瑄還是?得照常上值,只不過下?值后不再回縣衙后宅,而是?騎馬穿過幾個坊,回家住下?。
崔瑄下?了值便往前院去,即便是?在他已接連兩三日沒睡好,身?體極度疲憊的?情況下?,也不會在孝道?這件敏感?的?事情上落人話柄。
病中人脾氣都怪躁,侍疾的?人少不得受陰陽怪氣,他也只當沒聽見。
——病著的?是?他的?父親,即便只有生恩沒有養恩,他也合該衣不解帶地照顧。
今日還未走近,就聽聞一陣刺耳的?瓷器碎裂聲,接著橫斜里刺出來一道?人影,捂面抽泣著與崔瑄迎面撞上。
“阿、阿兄!”
崔怡一向膽小,這般失禮疾行模樣被人撞見,頗為尷尬,拼命低頭。
更因?為懼怕這位嚴肅的?長兄,此?刻強忍淚意,捂著已經紅腫不成樣子的?左臉,唯唯諾諾問好。
崔瑄蹙眉:“怎么回事?”
崔怡見他皺眉,面色更加發白,咬著唇。
崔瑄眉頭擰得更深,自己說什么了就把人嚇成這樣?
對方到底不敢隱瞞,抖著嗓子將事情原委說了,無非又是?入口的?藥湯燙了,惹得父親亂發脾氣。
不過一件小事而已……他心里忽然涌上深深的?無力。
他松開眉心,以免再嚇著眼前膽小的?庶妹。
女郎家,還是?個及笄了的?女郎,這般一路走回去太不好看,傳出去于她名聲不好。
崔瑄打?量她一眼,淡淡道?:“先去東廂歇著,打?水洗洗,待消了再回去。”
隨即吩咐阿青讓人去請崔怡姨娘跟丫鬟來。
崔怡一怔,覺出這話中的?些許關懷,原本強忍著的?淚到底忍不住,撲簌簌又落了下?來。
崔瑄沒再說什么,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徑直進了屋。
這幾天,便是?平日最受崔峙疼愛的?二郎都沒討到好,遑論一向與他不親近還總是?氣他的?大郎。
崔峙看著他,想起泡了湯的?聯姻,甚至得罪那?韋家小娘子,自然也得罪對方親長,雖不至于懼怕對方,但到底壞了他的?謀劃,全因?為這個不聽話的?長子。
崔峙一時激動,又氣血上涌,然剛剛才動了一場怒,此?時再沒有多余的?力氣。
——他這樣,崔瑄倒覺得省事。
被打?翻的?藥只喝了半口,仆婢又去熬了一碗新的?來,崔瑄在虎口試了試溫度,才喂到他嘴邊。
崔峙近來氣性大得很,又連日不見好,疑神疑鬼,一時懷疑是?否這個與他不對付的?長子給他下?了藥,想把他拖死!
便不肯喝,揚手又打?。
崔瑄不慣著他,略略抬高了手,那?藥湯微微晃動,一滴也沒漏。
“我不喝,叫、叫張仙人來……”說這一句話,便用了崔峙泰半力氣。
他不信御醫,只信丹藥。每每吃那?些丹藥,都能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崔瑄看著他這幾日迅速凹陷下?去的?面頰,比起旁的?同?齡人,看起來要蒼老?近十?歲。
崔瑄臉色平靜,聲音近乎冷漠:“他如今正?在京兆大牢里關著,恐怕來不了。”
對方以假藥為引,其中加入丹砂,專騙高門士族,早在幾日前,有個官員暴斃,便是?受這人欺騙,過量服用了他煉制的?“仙丹”。
崔瑄覺得,他這病,多半也是?拜丹藥所賜。
他不勸,因?為勸了對方也不會聽,反而會懷疑他別?有用心,譬如現在——
崔峙勃然大怒:“你、你想謀害親父,逆子!”
屋內婢子冷汗直流,又不敢勸,身?份也不合適,趕忙將頭低得更低了。
崔瑄哪里不知道?他在揣測什么?
久病之人,反復被病痛折磨著,身?體心理上都不好受,脾氣便越發古怪,但他似乎格外容易動怒。
疑點?比情緒更大,崔瑄并?不與他做無謂的?爭辯,只平靜地舀了勺湯藥,當他面飲下?,直白地證明著自己的?“清白”。
對方不與自己爭執,崔峙十?分不習慣。
察覺自己的?多疑后,既拉不下?臉承認錯,又止不住其他念頭往外冒,面色扭曲得古怪。
崔瑄沒提那?茬,再換了干凈羹勺來,將藥送到他嘴邊。
許是?到底殘存一絲愧疚,又許是?沒力氣,崔峙沒再鬧什么幺蛾子,飲了湯藥。
藥喝盡,崔瑄取帕子來,替他擦拭嘴角,低垂著眼。
這會子心緒平靜下?來,崔峙看著眉眼與自己十?分相似長子,難得平和地想與他說說話。
崔瑄卻不想與他演多余的?父慈子孝,伺候過湯藥,徑直起了身?,輕聲留下?一句提醒:“京兆查出,張齋本籍益州,曾在益州境內犯下?三條人命,已是?臭名昭著,才在人幫助下?逃逸入京。”
——誰舉薦他來的?府上?
當初崔琰將人帶來他面前時可是?說對方所煉仙丹妙藥有靈效。
病得幾乎無力思考的?崔峙面色又不好起來。
第74章 糖煮蜜芋頭
聽說京兆府從通義坊抓了個招搖撞騙的江湖道士, 從其宅邸中搜出來白銀幾千兩,還有不少的金銀器物,而其宣傳長期服用后可辟谷長壽的“仙丹”也?被?證明是假的, 于人體只有害處,毫無益處。
棒打騙狗,眾人皆拍手稱快同時?,不免又?想起幾年前一場差不多的騙局來。
昔年長安城來了個江湖道人, 自言三?百歲, 滿口?“前朝”、“昔年”,百年前的軼事說起來頭頭是道, 看上去卻?與?二?十歲小伙無異,便是因長期服用了自創丹藥,吸收天地精華, 一時?間道士宅邸門庭若市,甚至南衙禁軍幾個官員都湊上去造訪, 就在這?道士府中見著了道士白發蒼蒼的老“兒子”。
親眼見七八十歲老者沖著二?十歲小伙恭敬磕頭, 這?樣具有沖擊力的場景更?叫人深信不疑。
這?道士得了不少金銀后言要閉關煉丹,實則一夜之?間卷錢跑路了, 京兆府的人接到報案去抓捕,誰知兒子與?爹的身份不假,卻?是掉了個個兒。
滿長安都被?一不識字江湖騙子愚弄,民怨沸騰, 那道士自然被?嚴懲。
阿翹對此很有些嗤之?以鼻, 覺得這?么明顯的騙術怎么還有人信?
細雪漸停,隱現?空濛天色, 馬車由篤篤至悠然地停下?。
崔瑄看著朔風飛雪中搖曳的青布“沈”幟,在平靜和疲憊下?難得升起一絲另外的情緒——忐忑。
尚未走進, 便聽見門內隱隱的說話聲。
“那些貴人書讀的不少,怎么還信這??我們隔壁三?歲小兒眼下?都知道長壽仙人都是騙子。衙門不管管?”這?說的是涂娘子家小兒。
崔瑄聽了也?只有無奈的份,怎么管?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皇室熱衷丹藥,信丹藥能延年益壽、返老還童,在宮中修煉丹室,嗑藥已成了日常,底下?士庶們也?跟風。
自前朝起,吃死過多少人,這?風氣只有更?盛的,沒?有消退之?意。
沈朝盈跟她解釋:“其實越是權貴,越怕死,越深信不疑。”
崔瑄遲疑一下?,一面覺得聽墻角不好,一面可恥地放緩了腳步。
好在天色漸昏,氣候頑劣,路上行人稀少,沈記也?將大門闔著,無人注意到他?動?作。
除了阿青。
不過對方已經自覺將臉扭向一邊——沒?眼看,沒?眼看!
阿翹還在問:“為何呢?”
新來的小五也?跟著問:“為何呢?”
沈小娘子聲音微微帶著笑意,語氣卻?漠然,更?像是一種譏諷,“你想啊,辛苦大半輩子打下?的基業,自己還沒?享受幾年就要拱手讓人……抑或是富貴了一輩子,但凡想到下?輩子不一定能繼續富貴,沒?準變成被?富貴奴役者,可不怕死么?”
當然也?有壯志未酬不愿抱憾的,那畢竟是少數。
阿翹嘀咕:“那……富貴了一輩子還不知足,多少人飯都吃不飽。”
沈朝盈聽了只是一笑。
卻?見虛掩著門被?拉開,然后氈簾子便被?撩起,進來干了壞事又?心虛的小崔大人。
沈朝盈一挑眉,開口?將阿翹幾人趕去后院。
崔瑄察覺到,對方今日沒?有招呼他?點些什么——
接過她斟來的紅棗茶,那點子飄渺無意義的忐忑也?散了。
在對面坐下?,沈朝盈抬眼看見對方平靜臉色之?下?掩不住疲憊,過去對方雖然是個工作狂,卻?未見有這?么累的時?候。
這?么累,自己還要戳人心窩子,是不是不太好?
一時?躊躇,剛斟酌好的用詞又?難以出口?了。
崔瑄早料想過她許多種反應,以對方才智,無論如何也?瞞不過去,何況他?也?并不想瞞,此刻見她還會糾結,忽而笑了。
這?一笑,襯得身上緋袍顏色更?艷麗了,笑得沈朝盈有說不清道不明滋味——似暮春風拂過曼妙柳枝,卷起楊絮落在心尖,脹癢不安。
在莫名旖旎氣氛中,崔瑄先開口?延續了剛剛的話題,“小娘子不信道教?”
語氣比平日和緩得多。
道教……沈朝盈收回被?美色所惑而蕩漾的心,似笑非笑:“原來小崔大人還有聽人墻角愛好。”
她自覺找回了場子,盯著對方,以為憑古人含蓄性子,怎么也?要不好意思而臉紅駁認吧。
卻?不想這?位到底大家出身,見慣了場面,很是從容淡定,微笑著默認下?來。
在須臾的沉默中,反倒是她自己先別開眼。
忽視被?溫柔凝視重擊后的臉熱,沈朝盈若無其事笑道:“郎君不也生養于儒學門第。”
崔瑄淡笑道:“只是為小娘子通脫氣度所撼。”
通脫,沈朝盈覺得這?詞真不錯。
準確來說,她什么也?不信,過去她算是無信仰者,只不過到底親身經歷一遭,眼下?真論起來,對神佛多少有了些敬畏。
沈朝盈也?知道他?問的是什么。
怕不怕生死?她倒是無所謂,死過一次人了,發現?也?就那么回事。
她又?沒?有萬貫家財,眼下?更?是一身空凈。
何況以她這?輩子身體狀況,只要不作死,健康飲食合理作息,夠活膩的了。
這?些話卻?不好對人說,只笑道,“人固有一死,只要重于泰山就好。”
眼下?她不就正朝著這?方向努力么。
這?話是半開玩笑,不拘小節又?不叫人覺得輕浮,細想更?有那么點子歪理。
崔瑄飲一口?茶,只覺渾身都暖了,她這?店里總有叫人放松下?來的本事,盡管身體上的疲倦尚未疏解,眉眼卻?已舒展開。
想來是因為此店店主對人事物自有一股同等?超然通脫的態度使然。
沈朝盈又?想起坊間近來傳聞,有大官因為亂吃了丹藥暴斃的,還有積毒成病的,不知道這?位有沒?有嗑藥習慣?
瞧對方面色倒是健康……
才聽對方八卦完高?門秘辛,崔瑄哪里不知道她在打量什么,抿唇又?松開。
家門丑事被?傳出來雖尷尬,趁此表明態度也?好,“非吾所有,一毫而不取。”
沈朝盈聽他?“自證”,先時?微愣。原來即便是老成沉穩性子,情竇初開時?也?本能只想將最好一面展露在小娘子面前。
倒有些像孔雀開屏似的。
而后又?覺得若對方晚生幾百年,或許能與?蘇子交個朋友?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嘿!
既然將話頭引到這?上,話又?說回來了:“上回小崔大人讓人送來的謝儀太過貴重,我們實在受之?有愧。”
沈朝盈覷著他?臉色,“更?何況……我們這?樣小店,配美玉,先不說惹是非,到底不合適。”
這?說的是擺件,也?是人。
對方淡淡然微笑:“英雄毋問出處,明珠暗投才是可惜。”
沈朝盈張了張嘴,一時?想不出說什么,只好干笑一聲。
這?是不是有些太露骨太直白太歪門邪理了些!
定了定神兒,又?聽得崔瑄將話頭撤回玉雕上:“上次偶然見新店址有一株梨樹,恰配此雕。某一介俗人,不如贈予小娘子,合情合景。”
……
許是跟古人打交道久了,沈朝盈臉皮薄了不少,又?許是瞥見對方眼下?一抹淺淺青黑,很有情商地止住了嘴。
她不知道對方家事,只以為公務繁忙太累,思索著這?種時?候還是不合適談心,于是自己先扯開了話題,
“有一道蜜芋頭,我去看看火候,端來給小崔大人嘗嘗。”
逃到了廚房,沈朝盈松口?氣。
無視阿霽有些八卦的眼神,用大羹勺從鍋中舀了一塊芋頭出來。
這?芋頭形狀還是她切時?的模樣,因著全程沒?蓋鍋蓋煮,保持得很完整。
筷子一戳,粉粉爛爛的,鍋底的湯汁都稠成糊狀了。
擓成小塊嘗了嘗,舌頭一抿就化,松軟到底,甜味也?煮透了,就這?樣光吃都很好吃。
合格的蜜芋頭口?感除了松軟以外,還要帶些空氣感嚼勁,這?是糖分完全滲入芋頭的表現?。
沈朝盈提點她們:“有誰記得我剛剛幾時?放的糖?”
阿霽一向細心:“煮了一刻鐘以后。”
沈朝盈點頭:“起初加糖也?不是不行,省事,但是芋頭就沒?這?么容易煮爛。”
既然是待客,總不好敷衍,顏色也?不好看。
作為一個精益求精的店主,她先舀了一碗蜜芋頭出來打底,倒上熱牛乳,看廚房還有剩的什么小料,都雜七雜八地加進去,再淋一圈桂花蜜。
五色繽紛的,倒是有種喜慶的美感。
在這?樣昏昏欲睡的下?午,來上一碗最能解乏。
剩下?的就這?么放著冷卻?,先不要攪動?破壞形狀,只等?自然冷卻?后口?感會帶有微妙的空氣感。蜜芋頭百搭,尤其與?口?感同樣軟糯的小圓子、熱軟的紅豆沙搭配最和諧。
沈朝盈做好了,并不出去,讓新來的跑腿小五端出去。
小五沒?見過緋袍官,被?方才一眼氣勢所撼,有些畏手畏腳。
阿福扣了另兩個替自己打下?手。
沈朝盈抿唇看一眼他?們,語重心長:“小五啊,一個緋袍官就鎮住你了,若是店里日后再來紫袍官,抑或是皇親國戚——”
阿福頗不贊同:“小娘子嚇唬孩子做什么?”
沈朝盈:“……”倆人什么時?候關系這?么好了,合著當初嫌棄人家小雞仔似的不是他??
阿霽也?幫腔道:“我們大手大腳慣了,伺候不來貴人,還是小娘子能與?他?們說上兩句。”
沈朝盈狡辯:“所以這?是鍛煉你們好時?機,左右與?崔郎君相熟,拿他?練手也?不至于生氣。”
阿翹是大大咧咧性子,一向不怕的,也?不耐聽她們踢皮球,凈了手,很豪邁地自告奮勇幫她:“小娘子累了,我來去!”
沈朝盈感動?不已,還是小姑娘貼心啊。
接著便聽見小姑娘到了舊主面前,面對對方探究眼神,繼續豪邁解釋:“小娘子想著鍛煉我們,說崔郎君是自己人,不必怯。”
不是,她是這?么說的?
她什么時?候這?么說了?
崔瑄看過來,正抓住墻角偷聽沈朝盈,挑了下?眉。
“……”
沈朝盈臉又?熱起來。她覺得,旁的都可以先放一放,明天先給店里員工培訓培訓關于情商與?語言藝術事。
第75章 西市的偶遇
一提到?開心果, 就想到?某漂亮國?,沈朝盈著實沒想到?在這千年前長安西市上也能碰見搖身?一變換了高大上名字的對方——阿月渾子。
這樣?小?小?一粒玩意兒,烘炒干爽之?后?堅果風味更加濃郁, 咸甜適口,又酥又香。
胡商從安西都護府帶來的,大部分都被送進了宮里跟權貴府上,他們手上這樣?零碎的賣得很貴。
除了沈朝盈這樣?純饞嘴的, 還是望而卻步的人多, 更多人寧愿買杏仁、核桃一類的。
是以沈朝盈這般跟那商販討價還價:“再難碰見我這樣?包圓了的,你散著賣, 賣到?幾時?等受潮了更不?好。”
那開頭斤斤計較的商販竟也被她說得松動,最后?半推半就便依了她。
沈朝盈捧了一大袋油紙包好的開心果從西市出來,不?期然才這么會兒功夫, 原本還算明?朗的天色便猝然轉暗,似又要下雪。
原本還想吃些小?食店, 眼下是沒法?了, 趕緊將今日要買的正經物什給?置辦妥當,免得招來阿福一陣嘲諷——說出去?辦事, 事兒卻一樣?沒辦。
再從店里出來,雪已經下大了,紛紛揚揚胡亂飛著。西市牛馬車多,行人也多, 你一腳我一腳踩過, 勉強走到?西市門口,地面便污雪一灘, 腌臜難行。
她穿的不?是皮靴,不?好再往前走。
沈朝盈心疼新做的裙子, 便躲在西市門口的蘆席披屋下邊等雪停了走。
披屋下有不?少與她一樣?盼著風雪停的,沈朝盈來得晚,有利位置都被旁人占了,只得半邊肩膀露在外面,吹得人骨頭縫疼。
有個憐香惜玉的客商往里靠了靠,熱情地邀她往里站些。
沈朝盈受寵若驚,謝了又謝。
閑著也是閑著,其余人絮絮閑起來聊:“瑞雪兆豐年啊。”
沈朝盈則默默抬頭望天,這灰暗天色,這席卷狂風,完全就是“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啊。
她擔心著自家院子里小?菜苗會不?會被吹趴下,倒是看不?出瑞。
一面又想著,這開心果剝了殼約莫有兩斤,一半用來打成糊糊做“鬼口水”,另一半便用來烤面包跟蛋糕?
琢磨的時候,開心果那股子咸甜酥香味便縈繞在鼻尖,想著熱乎乎的糖水跟剛烤出爐時燙極卻香軟的瑪芬蛋糕,身?上似乎都沒那么冷了。
因著擁擠,馬車行駛得緩,崔瑯撩開車簾,眼風掃過不?遠處擠擠挨挨人群,意外地看到?了個有些印象的身?影——重陽那日在府上見過的小?娘子,似乎是姓沈的。
崔瑯有些好奇,是什么樣?的人讓嫡母那樣?大家之?女看重,后?來他叫人去?打聽,在本坊內卻沒聽說過這人。
一個商戶而已,那便也罷了。
此時對方有些狼狽地擠在人群中,穿緋色棉袍,俏臉凍得比枝頭堆雪還白。
為著那點子好奇,崔瑯決定大發善心一回?。
崔瑯敲敲車廂,“等等。”
小?廝恭敬請示,“阿郎有何吩咐?”
“去?接上那小?娘子。”
小?廝扭頭看主人所指方向,那稱得上“小?娘子”的,便只有一梳雙髻穿棉袍的,只是,小?廝隔著帷裳看眼主人,阿郎何時與這樣?市井女子相識了?
小?廝腹誹著,面上無不?恭從,將馬韁繩甩給?同?伴便撐開傘小?跑著去?了。
“這位娘子,我家郎君請您同?乘。”
旁人目光都看過來,帶著些艷羨,而在看清那家仆身?上衣料不?菲與這小?娘子樣?貌時,這艷羨又變得香艷起來。
沈朝盈客氣笑笑:“郎君是?”
小?廝指一下車馬方向,賣了個關子,“郎君在車上。”
眾人又跟著沈朝盈目光同?看去?,那車上崔家的族徽即便在這亂雪中也十分顯眼,其實便是不?看族徽,光車飾也金碧得很。
沈朝盈認識姓崔的也就一個,但這小?廝臉生得很,對方也不?會這樣?大張旗鼓招搖過市……難道是崔珣小?郎君?
馬車停下耽擱太久,恐后?頭人有意見,沈朝盈看天色也確實晚了,便福身?道謝,跟著家仆走了。
眼見著貌美小?娘子有貴人順載,而自個還要不?知道等多久雪停,披屋眾人頓時又眼巴巴起來,怎么沒有貴女貴夫人看上我?
沈朝盈踩著腳凳,仆從撩開車簾,露出里頭閑適坐著的——崔三?郎?
她只見過對方半面,連相識都算不?上,但是人身?上氣質不?會變,再加上姓氏,半猜半蒙便也推出來了。
沈朝盈在心里一笑,這位,還真是心善啊。
對方正垂目養神,整個人透著溫潤潤,便如那玉雕似的。
沈朝盈雙手交于胸前見禮。
崔瑯這才發現她似的抬眼,溫和一笑,“又見小?娘子,見風雪難消,暮鼓將近,這才貿然邀小?娘子同?乘。”
自己?搭別人車,何談貿然?沈朝盈回?以一笑,客套恭維:“今日還得多謝崔郎君善心。”
“舉手之勞。”崔瑯淡淡一笑,“先送小?娘子回?去?。”
沈朝盈也不?矯情,爽爽快快報了地址。
因著垂目,錯過了對方臉上挑眉一瞬。
車外冷雪漫漫,霏霏漠漠,撲打在車廂壁上,車內無人說話時便顯得這聲音尤為清晰,也有些尷尬。
沈朝盈不?怕與陌生人打交道,亦不?怕與熟人插科打諢,就怕和半生不?熟的人相處。
思?索著要么找些話題打發時間,一時又想不?出可以說什么,便沉默著裝死。
堅果的香氣也透出油紙包,縈繞在狹小?的車廂內。
崔瑯看眼低眉斂目堪稱溫婉的小?娘子,長壽坊,縣署所在,莫非?
他微笑開口:“小?娘子買的什么,這般香氣?”
沈朝盈也笑:“西市上看見有胡商賣這阿月渾子,便買了一些。”
阿月渾子,崔瑯是見過的,只是沒有這樣?的香氣,反而有些澀。
聞言許是找到?了話題,沈朝盈也松口氣,順著他話接道:“這樣?的干果要炒過才香,將里頭油脂炒出來。”她是懶得回?去?自個兒炒,便借了那胡商的鋪子。
對方點點頭:“竟有這樣?的講究,是我見識淺薄了。”
人家謙虛,卻不?是讓你附和的。好話又不?要錢,沈朝盈順嘴便恭維,“術業有專攻,我們靠手藝吃飯的,成日鉆研這些。郎君學富五車,才識淵博,自不?必費心小?事。”
話雖謙虛,卻沒有自輕之?意,倒是個不?卑不?亢的。
崔瑯看著她笑臉,語氣說不?出的溫和舒緩,“小?娘子說得很是。”
到?了店門口,搭了人家車,沈朝盈便順嘴人情道:“風雪未停,郎君進店坐坐吧。”也不?過一問,心里卻沒想著人家會答應。
畢竟這樣?清風明?月似人物,瞧著便是吃煙喝風的。
“好。”
“那郎君慢……”嗯?
沈朝盈看眼蕭蕭肅肅天色,及時改了口:“郎君請進。”
似聽得一聲輕笑。
沈朝盈臉皮厚,便當做沒聽見,掀了簾子進店,新招管事迎了上來:“小?娘子回?來了,裴管事剛腳走,說該教的都教透了,叫他們先歷練歷練。”
沈朝盈邊往里走邊扭頭笑道:“這么不?巧?我才買些新鮮貨回?來,既然他嘗不?到?,你們多吃些。”
新管事姓莫名杰,二十四五,比阿福略小?兩歲,長相隨店里傳統圓臉——這可不?是沈朝盈喂出來的,想當時她便是一眼看中這頗和善頗有福氣點臉型,選中了他這瞇瞇眼。
年輕有年輕好,活潑、伶俐,店里氛圍好,自然也有不?好,經驗少、膽兒小?。
譬如這會子,看見自家小?娘子身?后?跟著進來個貴客,莫杰手腳就有些不?知該怎么擺了。
沈朝盈覺著什么時候私下得對他們洗洗腦祛魅,貴人怎么了,貴人也是倆眼睛一鼻子,就跟班級自我介紹似,將客人都當做大白菜,有什么可怕的?還能吃了你?
有本事,就拿錢羞辱我啊。
沈朝盈微笑招呼崔瑯與他那兩個小?廝:“郎君先坐著喝口飲子暖身?,我拿這阿月渾子做道點心,請郎君嘗一嘗。”
“好。”
貴人格外和顏悅色,又似與小?娘子相識,莫杰到?底沒那么拘束了。
沈朝盈凈了手,穿上干凈罩裙,這才開始對付剛買回?來的開心果。
開心果是最好之?剝堅果,長著長著自己?便咧開了嘴,一副任君采擷模樣?,是以剝起來并不?費力,只是全部剝完后?指腹有點點疼。
這點子疼痛對廚子來說不?算什么,誰做菜沒被崩過油點子沒切菜切到?自己?肉?沈朝盈將果仁攏了攏,挑出皮,再扔研缽里去?碾碎,一邊加水,磨成細膩糊漿,又如法?炮制磨了江米,兌一起入鍋加糖煮。
因著顏色不?夠翠綠,她又加了些茶粉進去?。
煮至奶昔般順滑程度即可,盛出來頂上撒些堅果碎。
綠油油的一碗,叫人看了遲疑:“這……”能吃么?
崔瑯并不?在意兩個小?廝的猶疑躊躇,自顧拿起羹勺,舀了一勺入口。
舌尖口感格外細膩順滑,這是沈朝盈怕抹茶粉影響口感,又過篩了一遍的緣故。
方才車上聞了一路的香味瞬間溢滿口腔,崔瑯這樣?不?重口腹之?欲之?人亦覺香濃,回?神后?,不?覺已連著飲下小?半碗,一旁的長隨都難掩驚訝地看著他。
店主小?娘子亦含笑等著他評價。
崔瑯微笑點頭:“唇齒留香,不?辜負這香氣。”
沒有廚子看見自己?做的吃食受人喜歡不?高興的,特別是這樣?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的客人,更有成就感。
沈朝盈眉眼彎起:“郎君喜歡才是不?辜負。”
“小?娘子與母親是如何相識的?”話題漸入佳境,崔瑯狀似無意問起。
實則這問題在他見店址與縣署離得這般近時,便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沈朝盈心思?轉了轉,想起自家底下弟妹關系其實也不?算太和睦,遑論這樣?的嫡枝?
雖不?知道對方有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這么溫和儒雅,但——跟她也沒什么關系不?是么?
她自然是要回?答的,話在嘴里含了含,再開口,帶了些感激神色:“不?過是偶得貴人賞識,一面之?緣罷了,實在攀談不?上交情二字。”
“哦?還以為……我看這兒離縣署不?遠,小?娘子想必也見過家兄吧?”
這是抵賴不?得的,沈朝盈拿出糊弄沈鴻的說次來:“小?店離著縣署極近,確有不?少縣署官員偶爾會來打牙祭。”
崔瑯聽了,沒在多問,轉而對小?廝道,“來都來了,怎么也得拜見一下。你去?府上問問,長兄散值了沒?”
小?廝忙去?了,不?多久便回?來:“大郎身?邊人說尚未,請郎君去?府上等候。”
崔瑯掏出錦帕擦拭唇角并不?存在的污漬,這才起身?,沖沈朝盈微微頷首:“多謝小?娘子招待。”
說著便示意小?廝掏銀錢。
沈朝盈忙擺手:“郎君不?要客氣,今日還得多謝郎君與我方便呢。”
她既這么說了,崔瑯這樣?的貴介公子也不?可能與人推來推去?的讓,便頷首又道了一聲謝。
看著青衣飄逸背影,清風明?月似的,沈朝盈不?禁嘖嘖感慨,大宅門里真有脾氣這樣?謙和的人物?
好了,與她何干。
沈朝盈回?去?繼續烤小?蛋糕。
油紙凹折成杯碗模樣?,可以用來烤制古早杯子蛋糕。
杯子蛋糕,便是口感偏硬偏扎實的那種,這是跟戚風比較。口味很甜,每一口從頭到?尾都是甜津津的,咽下去?后?連口水都甜,但不?膩。
不?過沈朝盈也很久沒吃了,跟蜂蜜小?面包一樣?,這種老式糕點從小?學以后?見得就少了。
所以她猜測或許是人小?時候比較耐甜,所以才不?覺得膩,畢竟現在讓她光想起那口感都牙疼。
自家做,可以稍微節省些糖,更突出堅果香氣。
本來打算做馬芬蛋糕呢,臨時又回?憶起這種古早杯子蛋糕的味道,加上材料步驟都簡單,她便換了個打算。
后?世常見的杯子蛋糕一般會嵌幾個甜膩甜膩的糖粒兒或是瓜子仁,如今她將瓜子仁換成開心果,價格更貴,應當口味也更好。
剩下的開心果仁再分兩撥,一半打成糊糊和面,一半留小?顆粒,這樣?能豐富口感和提升香味深度。
挖著吃的小?蛋糕大家都很喜歡,還在烤爐里的時候,便有客人聳動著鼻子來問:“今日香味似更甚從前啊?”
好靈的鼻子!
可是烤出來沒幾個,留出自家吃的,剩下兩三?個,只能切一切分給?各桌客人們嘗嘗味兒。
只分得一小?塊,熟客拿起來都不?舍得吃,先在鼻子底下聞一下,嗯,香!
再入口,松軟的蛋糕里夾著咯嘣脆的堅果,嚼著又甜又香又酥。
小?五最喜歡嚼有開心果的地方,一塊蛋糕被他剝出來扣在盤子里,挖得坑坑洼洼,最后?再將一大塊海綿蛋糕塞進嘴里。
沈朝盈看得直樂。得,這是個及時享樂派!
再看她自個兒,則是“好東西留到?最后?派”,譬如吃蟹最后?吃蟹黃,又譬如瓜子仁剝一堆一把?嚼,酥香。
她特地將杯子蛋糕多留出來兩個,但阿翹還想吃時,她又攔住了:“莫多吃,小?心齲齒。”
其他人也沒有再嘴饞的。
她想不?通自己?留著做什么,剛剛明?明?那么多客人嚷著讓她多烤一些。
待到?店里快打烊了,沈朝盈還在剪臘月的新窗花,想著將手上幾枚五谷豐登圖先剪出來還得一會兒,便叫阿翹她們先去?睡,“閂好門,檢查灶火。”
沒了小?婢小?廝們嘰嘰喳喳,店里一下安靜下來,連燭芯燃燒的畢剝聲都清晰可聞。
一面沿著紅紙上線條剪開,一面想著這么晚了,似乎沒見崔三?郎的車馬離開?對方今夜應該住在這兒?
這時門卻被人推開。
沈朝盈抬頭,“小?店已經打烊——”
對上那雙有些嚴肅的桃花眼,沈朝盈頓了頓,啊,我們小?崔大人今日格外的清華貴重——
又誰惹他了?好弟弟?嘖嘖……
腦補著兄弟倆各種面和心不?和戲碼,呵呵干笑兩聲:“小?崔大人,這么晚啊?”
看來弟弟還是走了啊。
“打烊了?”
對方垂眸笑了笑,這一笑面上冰霜消融,“剛送走三?郎,腹中饑餓,見燈亮著便來看看。可惜。”
說著,又留下一句直男亙古不?變的“早些歇息”,略一頷首,便轉身?要走。
“……”沈朝盈默了會兒,到?底開口叫住,“那啥——還有兩枚小?蛋糕,我們自家吃剩下的,郎君不?介意便……”
“好。”
沈朝盈看著幾乎她一開口便立馬頓住腳步的人影,抿下唇,故意的這廝,絕對是故意賣慘。
答都答應了,沈朝盈還是回?身?將蛋糕端了出來。
剛剛說餓的崔瑄這會又不?忙吃了,先抬眼問:“這也是用阿月渾子做的?”
想必是那崔三?郎提及。
沈朝盈點點頭,順嘴接道:“可惜,西市上賣這個人不?多,零零散散只得了這么些。”
對方這才用羹勺挖了一些,入口細細品味。
沈朝盈默默作陪,無事可做便欣賞對方用餐儀態,不?免與下午那位三?郎做比較,腹誹著,
如果說三?郎是飄飄然林下清風,那這位便是軒軒然瑤臺明?月。
起初沈朝盈在腦海里端詳還覺得兩人相似,再見正主,就發覺面貌雖像,神姿體態卻迥然不?同?。
說白了便是一氣質美,一骨相美。
還是基因好啊。
也是,貴族本就有優先擇偶權,基因篩選可不?會騙人。
“很香,甚好。”對方吃完,微笑贊道。
沈朝盈嘴角扯開一個弧度。
眼下她看他哪句話都像孔雀開屏,一時又想未免是自己?太敏感了,這不?就是食客對庖廚很正常夸贊嗎?
然而下一句又叫她懷疑。
“可惜,沒能吃上小?娘子親手所做‘鬼口水’。”
這話,聽著怎么酸溜溜的?
沈朝盈挑眉,有意道:“這蛋糕也是我‘親手’所烤。”
呵,果然。
對方聞言,溫溫然輕笑起來,皎若珠光。
第76章 開胃果蔬脆
“夜黑, 郎君注意腳下。”
眼見著崔瑄走時臉上冰霜已盡消了,沈朝盈自豪得很,果然嘛不高興就吃甜品好了。
然而當?人才出店門, 離了沈朝盈視線,方才還?溫煦煦的臉色頓冷,吩咐阿青道:“盯著些三?郎。”
阿青一面應下:“是,阿郎。”
一面腹誹著, 郎君這收放自如神情?, 為了不嚇著心儀小娘子真是……咳,他的意思?是, 原來郎君也有這么體貼的一面呢。
崔瑄可不管阿青想什?么,背手走在前頭,身姿端正, 心緒卻飄遠了……小娘子太聰明,一點?點?苗頭足以叫她猜透。
腦海里一時是她回噎“蛋糕也是我?烤”的神氣, 一時是三?郎表面無意實則試探, 呵……哪個都不叫省心。
崔瑄并不信三?郎如面上一般無欲無求,是以讓人盯著看他想做什?么, 至于沈記的小娘子……他倒不急,對方雖有回避之意,態度卻并不堅決,還?會躊躇, 那便有得商量。
何況, 想到幾次察覺對方盯著他失神贊嘆目光,崔瑄忍不住微笑?一下, 那笑?帶著些愉悅跟篤定,看得阿青后背又一陣發滲。
好好的, 郎君笑?什?么?
這卻不是崔瑄刻意放緩神色,若阿青不是個愣頭青,知曉男女心事便會明白,人在心儀小娘子面前如何藏得住和顏?即便只是想起一件與對方有關的小事,也會忍不住高興。何況是對方亦被自己所?吸引呢?
崔瑄想到她遺憾得緊模樣,仿佛自己也跟著遺憾起來,再開口:“去打聽打聽何處有賣那阿月渾子的,明日都買了來,送去沈記。”
阿青張了張口,硬著頭皮一臉復雜模樣:“是,阿郎。”
郎君追小娘子,受累卻是他,阿青忍不住怪起多嘴打趣自家郎君的宋郎君來。
真是!沒事瞎拉什?么郎配,否則不然沒這事!
一時又想到阿郎方才一笑?欲勝春,與往日形象相去甚遠。恰好夜風拂過,阿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得,至少夫人不必擔憂郎君是斷袖癖了!
為著他此身從此清白了,這阿月渾子,他送得心甘情?愿!
崔家人執行力都強,次日,沈記便收著了有后世一蛇皮袋那么多的開心果。
沈朝盈:=口=
“這是?”沈朝盈忽略阿福臉上的一言難盡,笑?道。
“阿月渾子。”阿青笑?得客氣殷勤。
沈朝盈自己也有些一言難盡,昨夜隨口感慨一句,對方就巴巴兒送來,還?要多明顯……偏阿青客套話說的漂亮:“我?們郎君多謝昨日小娘子額外招待,打擾小娘子休息了。”
當?著店里這么些人的面,沈朝盈也客氣道謝,“郎君便是太客氣了!這阿月渾子做了吃食,我?再借花獻佛給貴府送去。”
阿青又覺得,郎君莫不是覺得沈小娘子私下不會收,才叫自己趁時來?
“小娘子手藝,最?好不過了。”
其余人看他們倆這樣打太極般客客氣氣的,便也歇了八卦的心思?。
送走阿青,阿翹在旁邊嘆:“崔郎君近來也太客氣了些!”從前不也是擦著打烊的邊兒來的,且還?專門煮飲子給他呢,昨日卻不過只是倆吃剩的小蛋糕。
沈朝盈干笑?兩?聲?,“呵呵,是嗎?”
小五看熱鬧不嫌事大:“若非小娘子攔著阿翹姊姊,咱們也得不了這么多阿月渾子,這下可夠吃了。”
沈朝盈:“……”
她這才抽出心神面對這些開心果,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
不愧是霸道總裁,財大氣粗,我?們小崔大人連追妹子都這么……剛直。
此剛直非彼剛直,乃鋼鐵直男也。
這么多開心果,她是考死普累一下剝核桃剝出血之小廈子,還?是轉身奴役旁人?
所?幸這些干果,好好窖藏保存起來也就是了,不急著吃。
有很多昨日嘗過杯子蛋糕的客人見了,蠢蠢欲動,沈朝盈回以一個了然微笑?:“客人若不著急,兒下午烤一些出來,屆時客人再來看看?”
畢竟要剝要碾,還?是挺麻煩的。
她都這么說了,那客人自然笑?道:“不著急,不著急。”
沈朝盈尋了把小錘子來,對著外殼一片敲下去,再將果仁都挑出來,這樣更快得多。整個下午的時候,烤蛋糕的香氣引來了更多的客人。
上午既然在人前那么說了,沈朝盈又把今天摻了開心果碎烤的蜂蜜脆餅、馬芬蛋糕各盛了一些出來。
阿霽問:“小娘子要給崔宅送去?”
沈朝盈遲疑一下,“放著吧。”
不知道對方今天來不來,要沒來,再讓小五送去。
事實證明果然,她的直覺又沒錯。
沈朝盈端出微笑,“崔郎君。”
崔瑄溫聲?道:“這么晚了,小娘子還?未休息。”臉上有淡得幾乎難以察覺微笑。
沈朝盈便察覺他也不是時時都笑?,畢竟不是三?郎那樣溫和的性子。
他本又有些躊躇面對,下值路上遠遠瞧見店里還?亮著燈,一燈如豆,朦朦朧朧照亮店門前方寸天地,等回過神來,已不由自主拐進?了店里。
小娘子綰起頭發,未施簪飾與粉黛,面容在燈輝映襯下顯得清美朦朧。
常言“燈月之下美人,比白日勝十倍”,崔瑄看見的卻不是欺霜賽雪肌膚與桃臉櫻唇,而是影綽燭光在她眼中躍動,盈盈點?點?,帶著些張揚的明亮。
是以他忍不住跟著對方笑?了笑?。
沈朝盈早有準備,只要不對視,就不會被迷惑。
她鎮定自若地將準備好的食盒拎了出來,端莊微笑?卻嚴肅了語氣:“多謝崔郎君大禮,日后千萬莫再客氣了。”
“不客氣。”崔瑄微垂眼簾,低低道,“實則有事相求小娘子,不好貿然開口。”
沈朝盈警惕著,也不被他這副有些疲憊模樣再給打動,先問:“什?么事?”
腹誹著若是什?么逾矩的或不正經話,她正好借此機會嚴肅拒絕,想來因為臉面,對方亦不會再做糾纏……只是實在難想象這副面皮會說出什?么不正經話。
想到這,她睇他一眼,對方眼神半隱在睫羽下,神色莫辨,火光映照得膚如玉色,白得很健康,不似店里常來的另一位俊秀郎君,白中透青,瞧著便虛,咳,許是二人身形也有差異緣故。那位是個瘦弱不禁風的,而崔郎君嘛……
她自猥瑣著揣著比較二人,對方卻神色認真地說起謝氏近來操勞,食飯無味,提起她店里吃食,只可惜不能?再來親嘗,又請她想想有何開胃的小食點?心。
沈朝盈頓時羞愧,人家拳拳孝心,我?竟然揣測……因著這羞愧,立時便向?他點?頭,“郎君放心吧。”這個開胃,她還?是有些研究的。
只見崔瑄遂眉目舒展開來,唇畔又帶上了淡淡笑?意:“辛苦小娘子,待做好了,某讓人來取。”
這樣的話題很合適,沈朝盈便順著問了些忌口之類的。
崔瑄見人放松下來,這才趁熱打鐵,“對了……今日那些阿月渾子,小娘子可再做了‘鬼口水’?”
見她瞥來,他從容微笑?著添了一句解釋:“三?郎言‘極香極濃’,不知某可有幸嘗嘗。”
在那大氣端莊,世家風范盡顯微笑?中,沈朝盈壓根沒聽清對方說什?么,便恍惚著應下了,待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又中了美人計。
……可惡!心機!
廚房里,沈朝盈咬下槽牙,到底管住了手沒往里頭加鹽。
在將一碗幽幽綠的糖水吃得干干凈凈以后,對方繼續微笑?:“點?心一事還?勞小娘子費心,夜深了,某便不叨擾了。”
那微笑?十分克制,走得也很干脆利落,莫說阿青,連沈朝盈都開始動搖,真不是她想多了?
實則是,打鐵要趁熱,釣大魚卻得放長線,松弛有度才不會緊繃,就跟朝堂與人辯政事一般。
哄著對方做了“鬼口水”,又埋好日后來取開胃點?心一事,今日已經足夠了。
對方警惕著,要叫人放松警惕,得謹記過猶不及。
把與人辯證論道那一套用在小娘子身上,崔瑄一點?也不含糊。
想起謝氏那樣端莊又不失爽利的貴婦,沈朝盈不忍見美人憔悴,是以很認真地琢磨起來。
若對方喜酸還?好,夏天腌漬小青梅時,順便曬了些酸梅干,去了核仁,表皮褐黑微皺,含在嘴里酸溜溜的,吃過一個以后,那一整日只要再想起、再看見,嘴里便止不住生津,因此吃得很慢。怕壞了,她又拿這些與酸橙用蜜漬了,可以用來泡水喝,酸酸甜甜。
除此之外還?有酸杏干、酸桃干一類的。
然而口味是會遺傳,譬如崔瑄嗜甜,大約便是遺傳了謝氏。
吃不了太酸,又要開胃,沈朝盈開始便想著做些冰糖山楂果子吧!
雖然時節不太對,山楂難找,卻也無需她操心,有什?么想要的直接托人向?阿青帶話就是,十分豪橫。
阿青果然不負她所?托,將一簍子又紅又圓的山楂拿到了她面前,雖是窖藏的,但?保存得很好,一點?蟲眼也看不見。
沈朝盈在心里給對方的豎起大拇指。
當?下熬了糖漿,除了冰糖山楂以外,又做了冰糖橘子冰糖梨,總之店里有的水果都拿來用了,等凍硬了,又請阿青帶回去。
“這冰糖果子倒不好久留,剩下的,”沈朝盈看一眼還?剩大半框的山楂果,心里又有新想法,她說,“要是不著急,便請小崔大人再等等。”
阿青腹誹,郎君當?然不著急了。
不過,阿青一想到這小娘子只是為那豐厚的報酬殷切,牙又沒那么酸了。
阿青忙行禮:“不急不急,小娘子先忙自己事便是。”
沈朝盈目送對方退出去,再拿剩下的果子泡溫水里洗了,又挨個兒擦干。
阿福看沈朝盈這副沉浸費心模樣,暗自撇嘴,小娘子勸起旁人來一套一套,自個全忘腦后了,為著些小恩小惠……嘖。
沈朝盈奇怪地看他一眼:“杵著作?甚,快來幫我?將這些去核切片!”
她用烤爐烤了許多水果干,表面撒一層糖的,嚼起來咯嘣干脆,既有果香,又有糖甜,尤其是山楂干,酸與甜融合得恰到好處,不至于倒牙,又極開胃,小小一片好入口。
像沈朝盈這樣吃得了酸的,便不撒糖,許多水果直接烘干后便已經很香脆了,掛在店里賣,客人們也都說好,給孩子們當?零嘴也放心。
是以她交至阿青手上時十分自信,諄諄囑咐:“密封好,干吃,或者配酪漿都可。”
一共有兩?大盒子。
瞥見阿青的眼神,沈朝盈神態自若地笑?道:“做了很多,另一份請郎君也嘗嘗,當?個零嘴兒。”
“麻煩小娘子為此費心了。”
說這話的時候,阿福正巧從她身邊路過,眼睛也不帶斜走了過去,沈朝盈卻是一陣心虛,補充道,“不麻煩,順手的事。”
順手,切多少都是切嘛!呵呵。
阿青再笑?道:“是這樣,我?家阿郎近來常熬夜,委實費神,確要多謝小娘子貼心。”
“是縣署近來事多?”猶疑一下,她到底試探問了句。
沈朝盈也注意到對方越來越藏不住的疲憊,即便是笑?著,那平靜溫和之下掩著的卻不似單純身體上勞累。
阿青只含含糊糊地透露了是家事,郎君雖不必再日日回去侍疾,然國公爺病還?未好,又因張仙人事疑神疑鬼,府里還?是陰云密布的。
沈朝盈有些感慨地嘆了口氣,大宅門有大宅門的麻煩。
阿青覷著沈小娘子臉色,似乎瞧不出什?么。
但?當?崔瑄再來時,沈朝盈將桌上的茶水拿走了,換上一杯熱橙頻婆茶。
在崔瑄溫和晏晏的目光下,沈朝盈垂眸,輕聲?解釋:“聽阿青言小崔大人近來常熬夜,喝些安神飲子吧。”
“多謝小娘子關懷。”對方溫和一笑?。
頓了頓,又道,“小娘子做的冰糖果子,家母很喜歡。還?有,阿珣吵鬧著問候小娘子安。”
沈朝盈客套寒暄幾句便隱回柜臺后,留給對方安靜進?食的空間,又趁此機會悄悄打量起對方,在對方俊秀面龐、高瘦身形上來回巡梭。
即便是累,坐姿依舊端正如青松。
沈朝盈默默垂下眼簾,心想新店裝修定制桌椅時,順便將老店這些坐具也給換了,換做高案胡床,垂腿而坐,客人們坐著也舒服——
回神才發覺握著炭筆的手無意識將賬冊邊邊角角涂抹得亂七八糟。
……嘖。
夜深了,對方無意拖留,結賬后依舊頷首:“早些休息。”
她微笑?回了句:“郎君也一樣。”
不知是不是錯覺,沈朝盈總覺得對方掃過賬冊上那些無意義的黑塊時,眼神停頓了一下。
第77章 麻煩崔二郎
又是一年小年, 大家都回家祭灶過年吃小團圓飯去?了,沈朝盈自己也無心枯守燈臺,便寫了個牌子, 立在門前:今晚歇業。
不過下午還是零星有幾?桌客人的。
沈朝盈上午剛從新?昌坊回來,驗收了那邊的鋪子,接下來便可?以讓軟裝進場了。
新?店刷了墻面,又撬了地板, 通鋪青磚大石, 平整光滑不蓄污穢。
因這間店小,格局看起來有些逼仄, 所以她請匠人將廚房與前鋪連通起來,中間以青布帷帳隔斷,視覺上大而不亂, 出餐也更方便。
安業坊梨花巷那邊進度卻才到一半,要多費些心思, 尤其那棵大梨樹, 好好做,或許成“網紅打卡點”呢。
左右不急這些日子, 等到過了年再開?業,也紅火。
庖廚在阿福的帶練下,總算有些像模像樣?了。
只是阿福身上有廚子的通病,沈朝盈與他相熟沒什?么?可?說的, 但這些新?來的庖廚, 又畏懼對方冷臉氣勢不敢多問,又實在扣摸不準——
少許、適量、大量, 究竟是多少?
規范口味的確是重中之重的問題,沈朝盈琢磨了琢磨, 用竹筒制成量杯模樣?,截成大、中、小幾?等容量,又配固定羹勺,譬如小勺十勺為一小杯,這樣?在口述時就可?以描述為兩小杯、三大勺,清晰好記,口味把?控亦不容易出錯。
這法子被裴衡學?了去?,并贊“無規矩不成方圓”。
沈朝盈有種優等生被老?師表揚了的得?意。
下午客人稀稀拉拉,沈朝盈便將心思多數放在廚房里,做腐竹糖水。
腐竹即是煮沸豆漿表面薄膜凝固后又曬干,過去?店里常拿來炒菜燜肉,也吃不完,剩下的曬干了,好好晾存著。
今兒原本是為了做一道祭神菜——腐皮卷,干腐皮泡軟,卷上切得?細細的木耳、蘿卜、豕肉、韭黃,煎一下。等自家吃時,蘸備好的橘汁,很鮮香。
沈朝盈則看著倉庫里越堆越多的干腐竹咬牙。
腐竹這東西,還能怎么?消耗?
她泡上腐竹,將紅棗去?核。
若供貴人吃喝,這紅棗還得?講究地細細去?皮,否則棗皮不知情地粘牙上,再或風情或瀟灑咧嘴一笑,那可?就不美了。
眼下自家吃,沒那么?多講究,她就犯了懶。
做這腐竹雞蛋糖水實在簡單,將材料挨個投下去?煮便是,只是等泡發腐竹要好一會兒。
等的時候,便與幾?位今天還來閑坐的食客有一句沒一句閑聊,說到上次那江湖騙子張道士。
這兩客人卻與阿翹有著相同的見解:“某以為,官府合該將這些個行騙招搖術給公之于眾,以示典范。”
沈朝盈垂眸一笑,咱們坊里之前張貼大布告廣而告之卻也沒人信,這時候馬后炮又都出來了。
另一人則神神秘秘,賣了個關子:“小娘子可?知,這張仙人從前如何招搖撞騙無人管,為何一朝被捕入獄?”
“哦?”沈朝盈還真不知道,也沒關注這事兒,此時便很配合說八卦人的心思笑道,“不知是為何?”
“乃是因為這小老?兒行騙踹到了鐵板……”
講八卦的客人壓低了聲音,這人很會烘托氣氛,店里靜得?連外?頭朔風吹落枯枝砸在過往馬車上都能聽清。
“肅國公,不必多說吧?”
另一客人點頭。
沈朝盈在他注視下也點點頭。
“拙荊娘家表姊住在通義坊,上回她去?探親,回來便與我說,這肅國公又病了,那有知道內情的,都說是著了張仙人道……”
沈朝盈聽了微挑眉,阿青說家事……難怪。
“不能吧?”有那不信的。
“嘖,你不信,莫聽便是。”講八卦最忌諱被人打斷質疑,那八卦客人有些惱羞成怒,便住了口不再講。
其余人聽到一半不得?解,忙勸:“莫管他,我們可?還等著聽呢!”
那人呷口茶,故意拿捏起姿態來,慢慢悠悠才繼續道:“否則,為何京兆抓人時,我們長安令也在?何況某還聽聞,這其實是起賊喊捉賊,國公爺身子——”
“啪”門口傳來一聲響,帶著尖銳戾氣。
眾人扭頭看去?,逆光下雖看不清來人臉面,為首的那身上錦袍華服卻錯不了。
原本帶著些被打斷八卦怒氣的眾人,在眼風掃過那人身邊小廝佩劍之后,全然消了。
“咳,吃茶、吃茶。”主講的那人吆喝著旁人坐回去?。
沈朝盈迎上前去見禮招呼:“客人請里面坐,先喝杯熱飲子暖暖,看想吃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那人俊美面容跟恣意神情。
沈朝盈微笑僵了僵:“……”你們崔家人把?我這當家族食堂了這是。
那人雖生一雙丹鳳眼,表情也不羈,似笑非笑掃過她,眉眼氣質卻莫名與崔瑄相似。
“長壽坊,沈記?想來三郎說的便是這兒了。”崔琰哼笑一聲,抬腳走了進去?,徑直挑了個位置坐下。
三郎,又是三郎,搭了個車沒完沒了了?沈朝盈剛升起些不滿……接著這位二郎那兩個仆從便掏出錢袋子欲意包場,“麻煩小娘子。”
沈朝盈沒骨氣地笑了,殷勤道:“哎,不麻煩!貴客不喜打擾嘛!”
人不為五斗米折腰,但如果是五十斗、五百斗……那就不好說了。
“店主人——”
沈朝盈揚起微笑,“崔郎君吃些什么?”
“呵,認得?夠快。”崔琰淡笑,“是該說店主人眼神夠好,還是心思夠細?”
沈朝盈只當聽不出他的陰陽怪氣,神色自若笑道:“我們這樣?商戶,不僅要眼神好,心思自然也不能粗,否則如何叫客人們吃得?滿意放心?”
崔琰扯了下嘴角,算是回應。
也不看她,隨意道,“那便上些你拿手的吃食來。”
貴人都有不愛點菜的毛病,沈朝盈見得?多了,很是從容地應答退下,掀了簾子回到廚房,這才挑一下眉。
這位,性?格妄為,口氣狂肆,想來是家中受寵,無懼無怕。
然而這莫名其妙的惡意,是哪來的?
她不跟錢過不去?,也不想費心招待這人,便看著還剩哪些原料就此安排。
然而因為今晚不營業,這會子半下午的時辰,原料都消耗得?差不多了,沒補充。
東拼西湊出來一碗大滿貫豆花,瞧著有些單薄,沈朝盈正琢磨著,看見一旁泡發好的腐竹,便拿來用了。
阿福攔了一下提醒:“一會不是要做腐卷?”
沈朝盈有些心虛地一指自己前不久泡上的:“先用下你的,我又泡了新?的,一會兒你晚些再做好了。”
阿福斜她一眼,默認了。
沈朝盈將紅棗、枸杞丟水里煮開?,再放泡開?剪碎的腐竹,煮到散開?成薄薄一片,云水般軟滑,再放糖、磕入一枚雞蛋。
雞蛋不必打散成蛋花湯那樣?,保留完整形狀的蛋白與蛋黃。
店里沒什?么?人,廚房用不上那么?多人,阿福便只留了小五守著灶火,放了兩個小娘子自去?說話閑逛,也不是閑逛,還安排了任務——列了一堆要置辦的物什?,讓她們上街去?買回來。
多是些過年間用得?上的,現在就要買好,否則過了小年,再過兩天二十六,陸續就有不少鋪子關門回家了。
即便不回家,年根底下大家也會酌情漲價,那還不如這時早早買好。
沒了嘰嘰喳喳的倆小姑娘,廚房里靜得?很,小五被燉肉的香氣勾得?不時仰頭,阿福做完祭灶糖糕,便去?看她泡的腐竹。
撈起來只有一點點——只是為了煮糖水,便沒泡太多,做菜顯然不夠用。
接受到阿福譴責的眼神,沈朝盈討好一笑,“這兒還留了點。”
她說著,看火候差不多了便盛出來。
既然煮,便干脆一起煮了,只給那崔二郎盛出來一碗,剩下的溫在鍋里,等晚上她們自家分著喝。
最后再點綴些新?鮮枸杞端了出去?。
其實冬天吃這道糖水可?以放些許姜片同煮,更能驅寒暖身,不過沈朝盈不大喜歡姜的味道,尤其是吃土豆絲被其欺騙過無數回,便養成了除了燉肉去?腥以外?從不放姜的習慣。
紅糖水煮荷包蛋跟腐竹的交迭,終究是甜占了上頭,不過腐竹在其中也不是毫無作用,喝起來是軟軟滑滑的觸感,又有清淡樸素的豆香,緩了紅糖的齁。
這樣?樸素的一盞甜水呈上去?,料想那位不會放在眼里,或許還會覺得?粗糙簡陋,拂袖而走。沈朝盈只想著趕緊將大佛送走,再關上門熱熱鬧鬧地過個小年。
崔琰果然挑剔,挨個品嘗了一口——或許沒有?沈朝盈懷疑他那羹勺壓根沒碰著湯水,裝模作樣?地沾了下唇,接著便挑剔品論?起來。
“太甜,膩了。”
“太淡,沒味兒。”
“小娘子就這點兒本事?”崔琰扯開?嘴角,一副很不以為意模樣?。
沈朝盈忍不住挑眉,這豆花都沒放什?么?糖,光靠里面蜜豆、芋泥跟牛乳提味,怎么?會比腐竹雞蛋紅糖水甜?
她沒有與之爭辯,笑了笑,“貴介口味別?致,小店滿足不了。”
崔琰也是這時才頭次正視她,也是奇怪,自己百般刁難,對方不懼不怒,不為所動?,換了旁的商戶,被貴客刁難挑剔,恐怕這時候就要告罪捧碗下去?重做了,她倒是施施然端坐得?住。
沈朝盈淡定得?很,再看不出人家是來找茬的,那她也太傻了,就算她今日重做八百遍,也不可?能叫這人滿意,沒得?糟蹋食材。
崔琰哼笑一聲,“你這樣?手藝,開?店確實勉強。”
他忽然換了個態度,臉上乖戾不見,坐姿也散漫不羈:“倒是一張臉還算過得?去?,在這市井謀生多浪費?不若跟了我,叫你錦衣玉食,呼奴喚婢……對你們這樣?的小娘子來說當是極好,如何?”
這人說話時面上雖帶笑,眼神也落在她身上,卻清明明的,一點也沒有色/.欲二字。
顯然不是真有此意,只是為了辱她。
對方莫名其妙的一通刺,此前針對她廚藝挑剔便罷了,這會子是人格受到侮辱諷刺,沈朝盈著實有點惱怒。
垂眼復抬眼,只剩一絲似笑非笑弧度掛在唇邊:“客人可?看清楚了,兒這是食店,門前也沒掛紅梔燈,要尋歡,還請出門拐個彎,往平康坊去?。”
竟然拒絕得?這般干脆?崔琰既意外?,又覺得?諷刺:“既行商賈事,作什?么?假清高?與大郎糾纏時怎么?不擺出這副做派?呵……果然心思細巧。”
“……”糾纏?沈朝盈蹙眉,隱約明白了什?么?,大約也懂了這人莫名其妙的惡意從哪來。
抬眼與對方了無笑意的眸子對上,她端出個微笑,“清高算不上,卻也不能香臭不拒啊。”
這樣?嬌縱性?子的人最驕傲,你越是云淡風輕看不起他,對方越生氣。
崔琰果然冷了臉。
誰是香,誰是臭?容得?三郎與大郎,容不得?他?
懟了回去?,沈朝盈心情好了些,不欲再與他爭鋒,直接起身送客,“兒這廟小,容不下郎君大佛。”
崔琰黑著臉,覺得?這店主假清高的模樣?真是討厭得?很,跟大郎一個樣?。
卻反倒不急著走了,主要還是不想就這樣?啞聲,叫她得?意,自己占了下風。
瞥見案上兩盞糖水,他直接端起其中一碗,湊到唇邊仰頭一氣喝光。
再開?口,微笑道,“呵……你說的是,確實不能香臭不拒。”
沈朝盈一怔,又恢復了溫婉微笑,便當聽不出他的反諷,敷衍地福了個身,“我們要打烊了,郎君慢走。”
待瘟神總算走了,轉過身,才哼笑,他方才上牙上沾了塊棗皮!
她可?不會出聲提醒。
馬車上,崔琰臉上神色已恢復了那乖戾不羈。
回想起前兩日,三郎找到他說了些似是而非的話,透露大郎與這店主人有些關系。
三郎什?么?心思,崔琰過去?只當他是個老?實的,聽信了他叫人放出來的風聲,親自去?請那張仙人出山,誰想對方是個背了人命逃出來的,壓根不是什?么?終南山道人!
……哼,他會傻到回回都被人當刀使?
崔琰冷冷警告了崔瑯:“他與那市井娘子如何那是他的事,是自甘墮落也好,與我何干?與你何干?”
警告過后,自己又走了這一趟。
哼,想來這小娘子過后定要與大郎告狀,屆時大郎再來找他麻煩……崔琰不以為意,就當他是提醒崔瑄那廝小心莫著了道了。
他是看不慣崔瑄那廝古板老?成做派,然而比起對方,道貌岸然的三郎才是最陰險狡詐那個,最叫人瞧不起。
崔琰想了想,敲敲車壁,又吩咐調轉車頭:“來都來了,去?我這好兄長府上坐坐。”
方才冷臉的小廝這會子繃不住了,頭都大了。
兩位郎君一見面就要掐起來,還多數是自家阿郎挑釁,大郎壓根不稀得?搭理?……到時候二郎生氣,受難的還不是他們。
察覺到小廝的猶豫,崔琰一下掀開?車簾,剜了過去?:“膽兒肥了你!”
“是!是!”
馬車這才調轉了方向?。
面對不請自來的二弟,崔瑄也不是很高興。
前次三郎來的突然,好歹叫小廝提前通傳問候了一聲,這個十分不客氣,自個大搖大擺進了府,大咧咧占了他書房,看見他便掀唇,怪腔怪調說什?么?“許久未見,甚是思念”。
崔瑄扯了下嘴角,他們何曾這么?熟了?
面上依舊淡淡:“你怎么?來了。”
崔琰看不出他冷淡嫌棄似的,偏要挨過來,面對而坐,露出個純良笑:“三郎告訴我,此處有美人兮,怎能不來?”
“美人”一出,冰冷眼風頓時掃了過來,溫度驟降,崔琰卻不在意,繼續拱火道:“只是這美人也太熱情了些,我實在招架不住,便來阿兄這兒躲躲。”
要是聽著這“抹黑”,沈朝盈估計要連連冷笑了,好好好,她的臉皮還需要向?他多學?學?。
崔瑄聽見這,卻沒他意料的發怒,連剛剛到冷眼都收了回去?,一臉的漠然。
崔琰:“……”
崔琰最討厭便是他無視自己,府里那么?多子女,他偏偏只不待見自己,每每都能把?自己氣得?咬牙切齒。
“你那相好小娘子沖我獻殷勤,你不介意?我身邊小廝可?都看得?清楚。”他冷笑。
被崔琰隨手一指那小廝頂著兩道格外?森然的目光,這寒冬臘月,豆大的汗順著腦門流了下來,嘴上還要答道:“是是是。”
崔琰得?意地盯著他,卻見對方甚至依稀勾了下嘴角。
崔琰:?
“你笑什?么??”
“笑有人猴戲而不自知。”
有人猴戲……這兒不就他們倆嗎!
崔瑄瞥他一眼,崔琰在這兒顛倒黑白,卻不了解沈記小娘子是個什?么?樣?的人,錯漏百出。
對方愛財,殷勤也是因著他出手大方。
至于攀附,他一聽便知崔琰是在胡扯。
崔瑄依稀想起某個雨夜,貪色紈绔許以金帛錢財,被小娘子嚇得?撒腿便跑。
何況,對方若真存了攀附之意,攀附自己難道不比……咳,崔瑄垂下眼,并不理?會氣急敗壞的崔琰。
他并非自視甚高,只是跟傻子打交道,容易變傻。
然而對方實在太聒噪,他不明白怎會有人獨角戲唱得?這么?歡快?吵得?他無法靜心,許久才看了兩行字。
崔瑄忍無可?忍地抬眼,欲將人打發走,在看清對方面容后卻是一怔。
隨后無奈地笑了,小娘子,真是……
又笑?笑什?么??崔琰感到憤怒,有種拳頭打上棉花的無力感。
崔瑄搖搖頭,在自己唇上方點了一下,遞過去?一方帕子。
崔琰平日最在意便是自個儀容,一時顧不上與他爭辯,忙不迭四處尋鏡子,最后借著院子里的水缸終于看清了牙上的……
棗皮。
好歹毒的心機!
第78章 年貨云片糕
經過剛剛一段插科打諢, 氛圍竟然松快了些。
等崔琰再回來,崔瑄到底放下書正眼看?他,輕聲告誡:“莫再打擾人家, 我們自家事,與人家無關。”
崔琰習慣性扯下嘴角,想刺些什?么,一時反應過來, 稀奇不已, 略略抬高了聲音:“還真是你相好?”
他還只當三郎捕風捉影,畢竟這?廝什?么時候憐香惜玉過。
這?樣粗野庸俗措辭……崔瑄又不想理他了。
然而對方比他動作更快, 一巴掌拍上?書頁,不讓他看?,神情微微肅穆了:“既是你相好, 如?何不帶回府里?這?樣沒?名沒?分,你知道三郎如?何與我說的?說你養外室——我若再蠢壞些, 這?會?子便告狀去了!”
崔瑄瞥他, “蠢壞”,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好在我算知道你這?廝什?么死相, 便是自個去給人當外室恐怕也不會?養外室……”
崔瑄冷冷剜了過去,越說越荒唐!
崔琰自顧冷笑:“罷了,我說這?些作甚,左右街上?一個灑掃婆子在你眼里都比我可信。”
“……”崔瑄繃一下嘴角, 沒?做反駁。
阿青跟崔琰的小廝聽?著, 不禁交換了個眼神。
這?話,怎么聽?著有點酸?
崔琰身邊小廝一直沒?敢說, 自個兒早覺得二郎不似嘴上?那般討厭大郎君,或許有, 多半都是虛張聲勢罷了。
崔瑄沒?反駁,是因為原先他的確認為二郎乖戾,心思歪,只是越挖張齋背后,越覺得對方似乎……外強中瘠,約莫是被人算計了。
還有今日的提醒,他很意外。
這?樣看?來,他倒愿意相信對方或許本性不算壞了。
他也緩了聲音提醒:“先不說并非什?么相好,那女郎出身吳興沈氏,你該尊重著些。”
“莫再惹事,張齋事如?何,他未必心里有數。”
這?個“他”,自是病勢纏綿那位。
因著崔峙養病,府里連小年夜都沒?過。
崔琰聽?著對方不甚在意的語氣?,這?會?子忽然又覺得,其實跟老頭比,自己在他這?待遇算還行了。
至少?自個能?氣?著他。
崔琰立時笑瞇瞇起來,怪聲怪調道:“哎呦阿兄關懷,我自當銘記在心,時時感懷。”
這?下崔瑄是真不理他了。
那日沒?留三郎過夜,對方也很識趣的擦著宵禁邊兒走了,然而崔二卻是個厚臉皮別扭怪,賴了下來,不肯走。
崔瑄并不想招待麻煩,輕蹙眉:“你這?時還不回去?”
“我昨日才出來,回去才奇怪。”崔琰催著小廝去坊里買點酒回來,“小年夜,看?你這?多冷清!弟弟陪你。”
飄飄蕩蕩風,紛紛揚揚雪,臨窗擁紅爐,倒是有些像小時候。
這?樣有意境,可惜崔琰酒品實在是差,不僅話多,還難纏,醒時還要點面子,這?會?干脆耍起了無賴,斜眼睨他:“就因為,就因為那事?”
雖說自己不對,可總覺得他不似這?般小心眼人物。
說來實在不算什?么大事,不過是一年重陽,二人登高臺差點摔下來,怕被老頭問責,將提議登高事推到了他身上?么?那時幼子無知,他后來賠罪多少?次,對方無動于衷,哪有這?樣石頭做的人!二娘她娘對正院算不得多尊重,他還幫扶對方,怎么偏偏就——
為何不待見他?
崔瑄垂眼,“你們郎君醉了,扶去歇息吧。”
崔琰叫囂著沒?有醉,可是鼾聲很快隔著半個院子都擋不住,實在有辱斯文。
待有了空閑心,崔瑄才有心思思考起二郎惹下的麻煩,有些意外,也棘手。
對方好意,雖別扭,他也怪不得。
只是這?樣一來,沈小娘子定是要惱了,尚不知要如?何才能?哄好。
想到家里,人多口雜的煩惱的確是……他便是不喜這?樣氛圍,才不常回去。
但便如?崔琰說的那樣,又不知對方是否會?介意……看?她旁的行事雖然隨意散漫,于感情上?倒是認真,從對那幾個仆婢就可以看?出,還有當初破釜沉舟離家之勇。
離家——
崔瑄忽然蹙眉,無論那日公堂之上?眼淚有幾分真,對方為那張姓士子一路追隨的行為不假,又確確實實將自己折騰得一身傷。
端著杯的手微微一抖。
風雪漸息,剩些沫子在空中亂飄,沒?有傍晚那會?阻人的勁頭了。即便歸家時親眼見著了沈記打烊的告示,店里也黑著燈,崔瑄仍舊披衣起身,提了燈籠,緩步走出宅子。
“我出去散散。”
阿青要跟著:“郎君吃了不少酒,我給郎君提燈吧。”
“不必,還算清明。”他的聲音在這蕭瑟風中顯得溫和,“就在附近走走,你去歇著吧。”
郎君一個大男人,又會?武,不似小郎君,阿青行禮后便退下了。
今晚月色是不錯,雖非滿月,自有殘缺美感,很容易叫人聯想起過往遺憾不得事。
譬如?那個叫阿緋的小廝。
二郎與三郎都配有兩個長隨,他身邊卻只有阿青,除了他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以外,也是因為心中有愧,既保護不了身邊人,就不要再連累更多人好了。
因著他與二郎差些從高臺上?摔下之事不知被誰捅到了前院,他們院中的下人免不了受罰,又因著二郎的推卸責任,他近身的人被罰得尤重。
其余人都撐了下來,唯有瘦弱些的阿緋留在了那個秋夜。
時至今日他已記不清阿緋的面容長相,只記得面色異常紅潤的父親,反常激動地將他壓在那間院子里,聽?著隔壁高低起伏的哀叫求饒聲與板子打在皮肉上?的鈍聲交織在一起,數落他不“穩重”,還要帶累二郎差點兒受傷。
后來才知道那紅潤跟激動是因為磕了丹藥的緣故。
大宅門里,似“阿緋”這?樣代?主受罰的下人并不少?見,沒?有第二個人將他的死放在心上?。
二郎的賠罪亦是沖著他來的,覺得愧對于他。
他始終沉默在無聲中。
當時心中有激憤,抿嘴緘默是不愿惡語傷人。現在想起,內心已經無比平靜。
連律書中都道“奴婢既同資財,即合由主處分”,主家有隨意處置的權利……那他這?樣的激憤,似乎沒?有必要?
走著走著,又到了熟悉的小巷中。
月上?中天,滿院清輝。
旁人都睡熟了的時候,唯有沈朝盈還在廚房做云片糕。
白?如?雪,薄如?紙,一點即燃,又是超市里常見的老朋友,也是南方人過年必備年貨。
口感綿粉,有點粗糲,但又神奇地很快化開。
無論是潔白?一片的,還是里頭夾了堅果仁的,亦或是桂花味,都是從小吃到大,早就膩了。
沈朝盈曾與一北方同學?戲言,當她開始吃云片糕的時候,這?意味著——她是真的餓了。
哪里想到還會?有想念這?東西?的一天呢?
這?時候做云片糕,少?了半成?品材料可現買,至少?得提前兩三月做準備。
炒米、磨粉、陳化,而后熟粉有了,還要提前一晚潤糖。
她早上?便將飴糖、細糖跟豬油摻上?了,放了一天,晚上?這?會?子拿出來用。
將潤好的糖漿跟熟粉混起,搓散,再搟開,總之叫飴糖與粉充分融合,直至一抓成?團、一捻即散的程度,接著細細過篩。
之前做雪月餅也有這?一步,只不過云片糕的米粉與糖混了,格外濕黏費力?,于是她想了個法子,用兩方大石固定住那底下碗盆跟網篩,這?樣能?專心過篩,不必一手扶著網,省下不少?力?氣?。
若想吃帶餡的,這?時候可以加些核桃仁進?去,沈朝盈想著那么老些開心果還沒?吃完,便順手拿來用了。
一半純白?原味,一半夾仁,入模具壓實再上?鍋蒸。
真做起來才知道,這?些工序看?似簡單,實則講究得很。
等鍋中燒水煮沸以后轉小火才能?上?鍋蒸,三分鐘以后脫模,再蒸三分鐘定型。
最后撒上?層熟粉防止水分流失,也是粗糲口感的來源。
一搓一切,片片要薄而均勻,三淺一深,切出來書冊狀,又叫“書冊糕”。
前置準備太長,以至于才花了不到一個時辰便蒸出來一大鍋時,沈朝盈滿腦子的:就這??
甚至困勁兒過去了,覺得還能?趁時候準備準備別的。
她們今年走親訪友的年禮便打算送云片糕。
名字好聽?,外形寓意也好。誰家沒?幾個讀書人?誰沒?個科舉夢?來年又是春闈,再合適不過了。
她又覺得這?兩日柜臺上?也可以搭著賣些云片糕,照樣出禮盒裝,上?回訂制的盒子還剩不少?來著,用完也該更新換代?了……
這?般想著,沈朝盈熄了灶火,收拾臺面,掃地潑水,最后檢查門閂——
呃?
夜風微拂,燈光搖曳,適才這?人緩步走來,穿一身雅淡常袍,閑閑雅雅,溫然玉立,面目雖帶幾分憔悴,又被緋色酒意掩蓋,神怡氣?肅。
“小崔大人對墻角還真是‘情有獨鐘’。”沈朝盈閑閑諷刺。
雖說瞧見了對方走過來的動作,但誰叫白?日被他的“好弟弟”刺了一通。
孔子言,不遷怒,不貳過。她卻不是圣人君子,自然要遷怒遷怒,出氣?出氣?。
她總算將散漫下棱角露了出來,雙瞳盈亮。
崔瑄不惱反笑,目光柔和無奈,“給小娘子賠罪。”
賠什?么罪?
“為這?些家中雜事,將你牽扯近來……以后不會?了。”雖有些羞啟齒,但他并不想對她保留,又鄭重施以一禮。
此前忽遠忽近忽明忽暗的曖昧叫沈朝盈一時不能?習慣這?樣的坦然。
沈朝盈凝睇他,對方眼底有星星點點明亮。
……咳,想必跟自己也是一樣的,誰愿意將家里那些七七八八的算計、陰暗的一面展露在人前。
想到自家老底早被揭了個透,沈朝盈釋然了些,也升起同情。嘿,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五十步笑百步,不厚道啊。
這?個冬夜,好似和這?個世家子真正拉近了些距離。
她笑了笑,神色趨近柔和:“夜深了,小崔大人早些歇息吧。”
這?就要趕人了么,崔瑄聞言,許是醉意驅使,臉上?竟然露出些遺憾神色,旋即微笑:“風景這?樣美,不看?,便錯過了。”
這?話雙關得明顯,又風流,像是那位宋郎君會?說的話。
沈朝盈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面上?微熱,我們小崔大人……ooc了啊。
對方也有意識地頓了頓,目光掃過進?了臘月以來明顯清瘦不少?的身形,有些不自然道,“你確該早些休息。”
對方明明沒?說什?么,她轉身回了院子,重新栓上?門,卻忽然有些悵惋。
這?樣好的風景,錯過了多可惜。
夜幕下,潑在青磚地上?的水漬倒映出點點星光,仿佛剛剛那平靜疲憊眼底的光。
屋檐角落燈籠光照柔柔的灑下來,塞一片云片糕入口,糖放得剛好,綿甜得恰到好處,恰似這?會?心情,平淡悠然。
第79章 熱鬧除夕夜
云片糕有個乾隆皇帝賜名的典故, 這時?候沒法拿出來用,喜歡蹭熱度的沈朝盈實在遺憾。
但很快她又驕傲起來——毋庸置疑,事實證明, 我們云片糕不需要旁的典故,光靠其?自身?魅力足矣吸引大?家!
便如其?名,糕體潔白如云,猶如凝脂;入口松軟香甜, 滋潤細膩, 吃后口中不似旁的米糕容易發澀,即便一時?吃不完, 久存也不會變干變硬。
且這糕沒入口時?又軟又韌,掰彎也不斷,沈朝盈覺得沒準真能在其?上寫字, 試了試,用果醬代替墨汁在其?上涂畫, 便能實現。不過只能當做席上糕點, 即做即食,恰好又與外帶的禮盒區別開了。
這是南方?的特產, 北方?少見,稍稍用點小心思就俘獲了長?安人芳心。
沈朝盈的刀工只能算一般,切云片糕時?,最多只能連著五六片, 厚薄也不均勻, 若這樣拿出去售賣有些?自砸招牌。
好在這事阿福能兜底,練廢了幾塊糕之后, 竟然能連續切二十多頁不斷,外形方?整, 厚薄均勻,不粘也不散,真像是一本書似的。
沈朝盈忍不住豎大?拇指,一面沒忘給自己找補:“我這糕蒸得越發好了。昨晚的少加了油,難怪沒這么好切。”
阿福似是冷笑了一下,又似沒有,起身?將剛剛切廢的糕拿出去叫小五幾個分食。
年關?將至,長?壽坊居民走親訪友間隨禮,手上總少不了提著一袋包裝紅火喜慶的小點心——沈記書冊糕。
從“書冊”上撕下一頁抿入嘴里,仿佛細雪融化,聞著清香,吃著細膩,大?快口福。
這時?再看外觀,又似窗外細薄雪片,無怪乎有還個別名叫做“雪片糕”。
無論是收禮的還是送禮的,都倍兒有面。
沈記年貨各色糖糕里,便是這書冊糕最受歡迎。
沈朝盈一共準備了三四種口味,其?中又數芝麻的與桂花的賣最好。
雪白糕嵌入芝麻,如白宣上點點墨漬,又取“芝麻開花——節節高升”之意,誰見了不喜?畢竟年貨么,送禮么,都取個好寓意。
有人看見桂花,便想到年初時?火了好一陣子的廣寒糕,想到“折桂廣寒”,與友人笑慨:“又是一年新?春試啊,依稀記得去歲此?時?,某初入長?安,卻無心賞景。”
言辭間頗唏噓,似是想起自家寒窗苦讀那些?年。
好在,之前再艱苦,如今也不必艱苦了。
沈朝盈記得他,眼前一亮,笑著招呼對?方?坐下:“陶郎君。”
這位去歲中試的士子與她們很有淵源,因詩打折、后又題詩廣告回報。
三人坐下敘舊,沈朝盈從旁作陪,閑談間得知,對?方?如今授了官,在鴻臚寺任職。
此?時?鴻臚寺還沒落寞,鴻臚寺卿還沒被調侃成“客卿、睡卿”,畢竟天朝上國,每年來訪外交國或朝貢藩國眾多,也是個挺重要的機構。
沈朝盈恭維話張口就來:“郎君這般年輕有為,如日方?升,日后一定能青云萬里,一路扶搖。”
“不過是個小小主簿罷了,擔不起小娘子這般贊嘆。”陶拯謙虛。
鴻臚寺主簿為正八品,在這滿京權貴中確實不算顯赫。
身?旁的友人捂著心口,怪聲?怪調:“好沒趣的話!若你短短半載便從亭長?、錄事連升至主簿都不算‘徑行直遂’,那我這卡在吏部試上的該如何自處?”
“就是,就是。若非今日無酒,該狠罰他三杯。”
另一名則是今科士子,將才入京,被陶拯帶來,說“你也該嘗一嘗長?安味道,否則便是憾事一樁”。
沈朝盈聽到此?處先是有些?驚訝,而后失笑,長?安味道……
此?前雖與阿翹她們開玩笑時?打趣說過,要叫本地人一提到糖水點心便想起她們,叫外地人來了也覺得不嘗一嘗沈記糖水枉來一遭,但那終究是戲言。
眼下卻覺得,說不準她日后真會成為一地招牌呢?
陶拯賠笑幾聲?后,再度感慨,“只可惜長?壽坊離家太遠,憾不能常來。”
“不知陶郎君家住何處?實則小店年后在新?昌、安業兩坊皆有擴張,開業有慶典。若離得近,屆時?還請郎君也來坐坐。”沈朝盈順勢打起了新?店廣告。
安業坊離得不遠,陶拯欣然應下,另兩名亦表現出感興趣模樣。
如同這樣閑談間不動聲?色打起廣告的時?候還有許多。
譬如有些?家住本坊的客人,在聽說之后亦熱情地表示自家有親朋住在這兩坊附近,年節時?一定替她宣傳。
這時沈朝盈都會送一碟小點致謝,橘皮糖、冬瓜糖一類的,隨手抓一把呈上去。
有些?嚼頭?,不值幾個錢,還能叫客人高興。
臘月二十八,果農今年最后一次來送水果,昨日店里已經關?張了,今日在除塵灑掃,果農一時?給忘了,沈朝盈也不叫人白來一趟,反正冬日每日所得水果又不多,留下來做祭品或自家吃也使得,便都收下了。
老叟身邊牽著個小娃娃,五六歲,想來是家里小孫子,沈朝盈摸了摸丱發,掏出個紅封遞過去,“拿著買糖吃。”
壓歲錢,不多,討喜罷了,都不會推來推去,老叟忙叫小孫子行禮道謝。
小娃娃歡天喜地地稱謝。
臨別,沈朝盈也不會吝嗇好話,笑道,“這一年還得多謝老丈送來新?鮮果子,幫了我大?忙了,要不是這會店里腌臜,一定得請您坐下吃盞糖水再走。”
臨過年了,大?家都愛聽好話,即便是與關?系一般的鄰居杜娘子見了,也都笑瞇瞇地點頭?致意,互祝“新?歲安康”。
陌生人尚且如此?,及見了涂娘子家人、江娘子家人,自少不了停下腳步寒暄。
“小娘子寫的春聯,我們家阿勝回來說,比夫子寫得還要好。”江娘子今年也將小兒子送去學堂開蒙了。
道是“不求當崔大?人那樣的官老爺,只但愿莫做個睜眼瞎!”
沈朝盈覺得很好,在市井中這么久,她也沒覺得做個小市民有什么不好的,反而連快樂都更純粹得多。
隔壁杜娘子顯然不太能理解她們小市民心態,住在隔壁,沈朝盈時?常能聽見對?方?督促孩子,以至于?沈朝盈每次看隔壁那男童與涂娘子家孩子玩在一起時?,總擔心他娘什么時?候就拿著個掃帚沖出來了。
又覺得對?方?的性子被教得太諾諾了些?……到底是別人家小孩,她沒那資格管。
眼下便覺得江娘子這樣開明的家長?就很好,“讀書能明事理,辨黑白,子孫看得也更長?遠。”
江娘子瞇瞇笑著應是。
提了一手今晚跟明后幾天吃的菜肉回去,算上窖藏的蔬菜干貨,約莫能過個豐盛富足的年。
魚是一定要有的,除夕餐桌上的魚,還不能吃完,第二天第三天接著吃,直到過完年,這叫做“年年有余”。
不過沈朝盈一直有些?懷疑她們家所謂大?年夜不能吃完魚的規定到底有沒有用,因為每次那么一大?桌子菜,除了最先上的幾個小炒,那些?大?菜、硬菜、燉湯,她就沒見過當天能吃完的。
吃到后面幾天真寧愿白粥配腐乳,也不想再碰那些?熱了又熱亞硝酸鹽超標的回鍋菜。
好在眼下自己當家做主了,想怎么吃都行,吃不完分給外頭?的小乞兒也行。
本以為五個人過的年,在除夕那天下午卻多加入了一位“不速之客”。
阿福一拉開門,寧小山紅紅臉杵在外面,跟他打了個照面。
“阿,阿福兄。”對?方?一張口,噴出一團白霧,配上臉頰兩坨高原紅,霧里看花似的。
“……”
阿福糟心地看著這塊頭?不必自己小多少的家伙,明晃晃地嫌棄他這副熊樣。
到底還是向里喊了句:“阿霽!”
隨后自個便錯身?出去了,將門口留給二人。
沈朝盈從窗子里盡收眼底,哼笑,嘴硬心軟的家伙。
阿霽驚訝:“你怎的不回家,來這作甚?”
“我——”寧小山頓了頓,笑道,“我就是來同你說一句新?歲安康的。”
阿霽也紅紅臉,點頭?:“你也是,還有寧叔張姨,替我問候他們。”
寧小山這才有些?尷尬的樣子:“我大?概不回家去。”
“他們……”寧小山訥訥。
沈朝盈瞇了瞇眼,揚聲?道:“那你莫如今晚來我們家一起守歲?跟小五睡一間。”
阿福跟他塊頭?都大?,擠不開。
阿霽也看著他。
寧小山想了想,很不好意思地點了頭?,“有什么要幫忙的,小娘子盡管吩咐。”
哪里能叫客人干活,沈朝盈笑了笑,指著廚房:“不用管,去與阿翹她們玩吧,這會子煨芋頭?呢。”
即便叫他做,阿福也只會嫌她們礙手礙腳的,話說還真是個大?男人。
至于?沈朝盈為什么對?這人改觀,其?實后面寧小山找著機會便跟阿霽解釋了,那會他不是躲著不想來,而是參軍去了。
梁律里邊,某家有人參軍的,可免徭役,他耶娘說他生這么大?塊頭?不去浪費了,且家里有個瘸腿的兄長?,若要服徭役……他便去了。
是以錯過了她的口信。
而寧家耶娘為什么沒去——其?實也很好解釋嘛。
當府兵雖然沒邊關?駐軍那樣刀尖舔血,但有次剿匪差點便把命交代在那寨子里,小山又不傻,是以他回來后面對?一點也不關?心自己只心疼兄長?的雙親,才會寧愿將在鐵匠鋪掙的銀錢盡數轉交給阿霽吧。
很奇怪,子女多的家庭確實難以一碗水端平,但正常家長?至少都不會差太多,不叫哪一人寒心。
有些?不配為人父母的,碰上乖巧聽話的便使勁奴役,誰更心疼家長?辛苦,幫得越多,家長?反倒覺得對?方?好欺負。
“她最心疼你,你卻覺得她好使喚”,這樣的事兒古今都不少見。
過了一會兒,沈朝盈也起身?去了廚房,跟她們一塊吃芋頭?。
又燙又軟,香甜粉糯,沾了鍋灰的芋頭?扒開,更襯得芋肉雪白,一時?間灶前全是斯哈斯哈的燙得抽氣?聲?。
阿福回來了,見寧小山也在,倒沒有太意外,自顧繼續備菜。
說不必她們幫忙,沈朝盈還是帶著大?伙留了下來,即便是洗洗菜,擇擇菜也是好的嘛!人多心齊,有利于?氛圍團結。
果然,廚房熱鬧,伴著阿福刀底下篤篤切菜聲?都輕快了起來。
沈朝盈一面給阿福提要求,“這鯉魚一尺多,還活蹦亂跳的,真難得!要么煎一下然后煨,留整條樣子,漂亮、寓意也好。”
又說那蘿卜,“拿來做一道蘿卜丸子,有塊三成肥的豕肉,切細細肉糜,要多切,少剁,這樣丸子才嫩。用這丸子汆湯,只放些?鹽跟胡椒暖身?都好喝得很。”
阿福直接從案臺邊走開,那意思是誰要求最多誰來。
沈朝盈嘿嘿閉上嘴,“隨你,隨你。”
不過到了飯桌上,魚到底還是按著她的要求紅煨了。
寧小山之前跟她們打交道少,也是現在才知道阿霽怎么一點兒也不想走。
確實是……溫馨。
他紅著臉舉杯,這一回是真喝多了。
依稀還記得去年元正,那時?候跟阿翹出去出去逛街,看儺戲……沈朝盈記得那心跳加速的不舒服感,于?是今年便沒有去,不過還是催著其?他人出去走一走,“去滌蕩下你們心境。”
阿翹想去,但阿霽吃得有些?醉,陪她不動,小五便自告奮勇,阿福一向是個悶騷宅男,最后也就她們兩個年紀小的出去逛了一圈,還不到半時?辰就回來了。
彼時?沈朝盈在教另外幾人國粹——她請人幫忙做了一副竹牌麻將,是前段時?間專為守歲做的。
沈朝盈一面給她們解釋規則,抬起頭?驚訝:“這么快回來了?”
阿翹買了很多零嘴,說話的時?候嘴里還在嚼嚼不停:“人太多,什么也看不見,還不如早些?回來放煙火。”
小五呵呵笑道:“碰見縣令與縣丞大?人了,他們同小娘子問好。”
阿翹一拍腦袋:“唔!對?,崔郎君和宋郎君都在。”
沈朝盈神?色如常地點點頭?,“縣署的人今日都在外頭?巡邏?”
“可見當官也辛苦,不似我們能在屋里坐,烤火。”小五感慨。
“你傻,那是我們縣令有心,實則多少大?官不管我們,照樣臥高床。”
一向養尊處優的世家子頂著冷風整夜維護坊內居民安全,確實是很有責任心。
沈朝盈瞥見阿翹跟小五臉上紅彤彤兩坨,更有年畫娃娃喜感了,她亦腦補出崔瑄被吹出兩坨高原紅……
沈朝盈笑道:“我們煮些?沆瀣漿好了!自家解酒,一會也給送去,衙門指定有值宿的官員在,叫他們在茶爐上溫著,即便尹縣丞他們回去得晚也能喝上,熱乎驅寒。”
說著便又忙活開了,削蘿卜的、切甘蔗的、燒火的各司其?職。
樊錄事連家中團圓飯都沒吃完就惦記著上值,匆匆趕回了衙門,這會子看公文消耗了腦力,腹中正饑,對?“及時?雨”千恩萬謝,就連里頭?的蘿卜都吃了個干凈。
沈朝盈圍了圍脖,帶了裘帽,只露出一雙笑眼,看了就叫人心情好。
樊錄事也沒好到哪里去,雙手攏在袖筒里,聳著肩。
背景熱鬧的舞樂聲?跟煙花聲?有些?嘈雜,隔著幾臺階,她加大?了音量喊:“我們才要感謝樊郎君啊,若非縣衙盡心為民,哪里有今日的安穩日子!”
樊錄事也喊:“嘿!小娘子說話就是好聽,大?年夜,我這心里都熱乎了!”
許是兩人這樣太滑稽,邊上其?余的官吏、陪同沈朝盈來送熱飲的阿翹幾個都哈哈哈笑成一團。
瞇瞇笑著,一轉頭?碰上另一雙瞇瞇笑眼,不是吧,做好事被抓個現行。
沈朝盈眨眨眼,雙手攏在袖子里也懶得拿出來了,便這么福身?:“宋郎君崔郎君新?年安康啊。”
瞇瞇笑的是宋修文,他打趣:“小娘子又送什么瓊漿玉露來了。”
“甜湯罷了,”沈朝盈笑道,“郎君們也盡快進?去吧,暖暖身?子,我們也回去了。”
外人面前,還有同署的同僚下屬,崔瑄倒沒表現出什么特別的關?注。
只是當人走了,淡淡收回眼神?,聽見宋修文在跟樊錄事搭話,“這飲子叫什么?瞧著跟白水似的。”
“小娘子剛說是‘沆瀣漿’。”
沆瀣漿,——出自《五游》“帶我瓊瑤佩,漱我沆瀣漿。”
“沆瀣——清露也,果真清澈透亮,好雅名字!”宋修文抿了一口,隨即催促也在冷風中站了一宿的崔瑄,“嗯,挺甜,你也嘗嘗。”
崔瑄面不改色喝完一盞,暖意順著喉嚨流向肺腑,流入四肢百骸。
沈朝盈回去以后,發現大?家都已經擦好桌椅就等她們了。
她立馬也栓上門,直奔麻將桌!
因為有國粹,這一晚守歲守得輕輕松松。
不玩的光是看著他們也興奮。
“碰!”
“胡了!”
隨后一片嘩啦啦推翻洗牌之聲?。
沈朝盈自己只是個半吊子,仗著比她們熟悉規則,開始時?一直贏,等后來阿福實在看不下去了,嫌棄地一把扯開輸得臉上貼滿紙條的寧小山,“起開,看著。”
沈朝盈被前半晚的手氣?養得十分自信,哼笑著等他求饒,然而對?方?上桌第一把就贏了,莫非這便是“新?手保護期”?
沈朝盈不信邪,此?后便開始了連跪之路。
像她們這般飲樂守歲的人家并不少,走出去隨便都能聽見聚酒的人吆五喝六之聲?,且子時?雖然過了,后半夜仍有零星的煙火呼嘯,即便是睡也睡不安穩,是以沒人提出回去休息這幾字。
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沈朝盈總算有了打破此?前立下“天不亮不睡”這等狠話的機會,叫嚷著“睡了睡了”,也是真的頭?重腳輕,其?余人眼皮也都沉沉,遂蜂擁而散。
秉著女士優先原則,幾人排隊輪流洗漱,多是困得不行隨手沾濕巾子胡嚕一把臉,將熬了整夜的油光給擦去便睡下了。
又是好眠。
又是熱鬧除夕夜。
第80章 宏圖第一步
過?完年依舊是走親訪友, 拜年問好,只是比起去歲,今年要去的人家又更多?了。
羅宅自然是必須走一趟的, 沈朝盈送上自家做的糕點?點?心做拜年禮,其中免不了云片糕。這樣細軟粉糯的糕點?最受姑母這樣年紀稍長的人喜歡,對方笑贊:“配茶吃倒好,有?股子?清香。”
又過?問起開業事, 得知她打算用新昌坊店先吸引一波客人, 過?幾日安業坊再?如法炮制。
羅姑母點?點?頭:“間錯開來,不至于忙不過?來。”
屆時打折自不必說, 沈朝盈當客人時最喜歡的活動便是直接打折了,簡單粗暴,夠吸引力, 而新店開張自然得將最大誠意拿出來。
她給自己留了足夠的時間,過?完年, 初六初七恢復營業了, 又與老店客人們提了一嘴,主要是解釋一下, 之后?一段時間或許少在?這邊店里,順帶打打廣告。
接著到了初八初九,新昌坊做開業活動的日子?。
沈朝盈自覺去得已經?算早了,提前了小半時辰過?去, 不料裴衡已經?在?那指揮著伙計們再?打掃一遍衛生了, 角落里、櫥柜里,任何邊邊縫縫都不放過?。
其實這些地方, 已經?夠干凈的了,沈朝盈覺得這廝工作起來實在?有?些完美主義。
不過?也好。
“沈店主來了。”裴衡微微一笑, 叫人如沐春風,一身綠袍修長,如松如竹。
“裴管事,”沈朝盈與他打招呼,半開玩笑,“裴管事這是醒得多?早!我昨夜沒睡著都不及你來得早。”
雖是打趣,她也是真的半晚上翻來覆去沒睡著,一面緊張一面期待著,就好似在?鍋上煎,恨不得下一刻就天?亮。
畢竟宏圖大業第一步么。
實則理智也知道,有?先時的名?氣在?,又有?這一套現成的經?營法子?,再?差也差不到哪兒去。
寒暄幾句之后?,店內管事劉裕迎了上請他們檢查一遍。
裴衡看得十分細致,又提出幾處問題,
“將這招牌也擦擦,年中爆竹煙花多?,落了層灰,不雅。”
“桌椅這樣擺放還是有?些不雅,也莫要擋著客人腳了……”
……
替她將要說的都說完了,沈朝盈省心省事,干脆去后?廚里逛了一圈。
這店里是半開放廚房,雖然用簾子?攔了一下,也能?依稀瞧見里頭擺設,好處是客人更能?放心,麻煩也麻煩在?這兒,要叫客人放心,得比其余鋪子?更整潔規范才是。
除此之外,招牌、菜單、桌椅陳設與老店都沒什?么區別。
卯時開業,門口簡單放了爆竹,吸引過?路人。
“沈記糖水……新昌分鋪。”多?的還是沒聽過?的,好奇問葉裕,“你們這鋪子?是個分鋪?老店在?哪?賣的什?么?”
葉裕跟著裴衡學待人接物?,連臉上的微笑都是練過?的,一貫的叫人心情舒暢。
“我們東家在?長壽坊還有?一鋪,至于賣的什?么——那可就多?了,又香又甜的熱飲子?,配軟和糕點?,晨起吃多?合適!客人不若進?店坐坐?我們新店開張,頭三天?客人都打八折,您頭一個,我私下再?給您送些零嘴兒,您帶回?去哄孩子?、路上嚼,都好。”
那客人正巧沒吃朝食,還真被他給招呼進?來了。
一進?店,及見了菜單子?,“嗬”地一聲:“還真是不少!”
沈記的菜單子?不僅有?字,還有?圖畫樣式,瞧著便稀奇。
那客人頭次來,自然叫葉裕給他推薦推薦。
這會兒的功夫,又來了一桌客人,來了便直奔里面而坐,沈朝盈上前招呼,問了才知竟然是專門尋過?來的,“前陣子?聽妻兄提及,長壽坊沈記要來此開分店了。”
年前打的廣告起了效果。
聞言得知對方幾個是從永寧坊來,跨了兩個坊,那可不算近。
何至于此!新來客人驚訝過?后?,心道能?叫人跑大老遠來解饞的,想來也不會出錯。
“小娘子?做的書冊糕極雅,不知眼下可有?得賣?……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一會兒某帶些回?去,恰有?今科下場的友人。”
那新來客人還未決定吃什?么,實在?有?些眼花繚亂,心想著跟老客吃總不錯的,便學著他們點?單:“便與那桌客人一樣。”
沈朝盈并不插手,看跑堂的伙計跑至后?廚傳話?去了,她才端來兩碟橘皮糖,笑道:“這瓏纏陳皮送幾位嘗嘗鮮。”
那新客人穿綾羅,也是商戶,顯然見過?不少好東西的,對這邀買人心的橘皮糖有些嗤之以鼻。
時下用糖裹干果并不少見,卻多?是桃條、杏脯一類的,橘皮則被曬干制成陳皮入藥,他又不是沒見過,滋味酸苦,這能?好吃么?
抱著這樣的想法,他捻了一條入口,倏忽微微瞪大眼,越發覺得自己進店是正確決定了。
橘皮里面還混合著些許的橙皮,都被切成了細細的條狀,香味相似又不盡相同,和諧卻有?深度,外頭裹滿了細粒糖,沙沙的。
酸甜微苦滋味,越嚼越開胃,意外的好吃。
想到喜食酸甜的家中幼子?,商人忙問:“小娘子?這瓏纏陳皮怎么賣?我帶些回?去給家里小兒也嘗嘗。”
沈朝盈有?些為難,這卻不是拿出來賣的,橘皮都是買回?來新鮮的,不值幾個錢。
她笑道:“客人喜歡,一會兒帶些走好了,只是沒想到有?客人喜歡這個,備的不是很多?。若是給小郎君吃,店里還有?許多?不甜不膩的糕點?可以看看。”
那商人聽她這么說了,哪里好意思白?拿人家的?又一聽,覺得口味確實是好,臨走前便在?沈朝盈和旁邊那桌熱情的老客推薦之下,買了書冊糕與赤豆餅走。
沈朝盈既然答應了人家,還是堅持送了一小包橘皮糖。
商人嘴上說著不好意思,臉上的笑意就沒少過?。
其實這橘皮橙皮糖做起來實在?簡單,用鹽搓洗干凈,要想不發苦,把里面那層白?色膜削去便好了,就跟檸檬一樣。
再?用冰糖水煮透,裹上些細砂糖,嚼起來便是酸酸甜甜,帶著些韌勁的。
煮橘皮剩下的冰糖水也無需倒掉浪費,沈朝盈這幾日直接拿它當茶水喝,香得很,就是有?些容易餓,陳皮開胃么。
一整日下來,專程尋來的客人不算少,還有?便是之前得親友送過?冰粽、書冊糕、廣寒糕各種點?心伴手禮的,記著了上頭的“沈”,路過?時一下便想了起來。
即便有?別的事情不能?進?店坐坐,也都會感慨一番,“日后?可方便了!”
裴衡側首看她,那眼神在?說,“看吧,早說不必擔憂”。
沈朝盈聳聳肩,過?了頭幾日,安業坊又如法炮制。
這回?離得近,認識她們的客人更多?,不必王婆賣瓜,就有?熱心客人介紹起來。
這會子?剛立春,后?院那棵梨樹枝椏上綴滿了含蓄的花苞,又白?又香。
許是因這棵年紀比住戶還大的大梨樹緣故,巷中多?數人家也都栽梨樹,只等東風一吹,巷子?里漫天?飛雪。
怪不得叫梨花巷呢。
沈朝盈果然把面對著梨樹那面的墻板都給拆了,只留了承重柱子?,裝上碧紗櫥似的門,屋檐擴出去些,平日大開著門,這樣雨雪飄不進?來,屋內離得近的桌椅不會被淋,還能?賞雨。
便連延伸出去面向后?院的地板上也隨意丟著幾塊蒲團,設小幾,天?氣好時,若客人有?雅興,也能?在?此自飲賞花。
這些伙計們都干勁十足,在?開業之前,沈朝盈將他們都聚了起來,算是“動員會”,
“咱們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店里狀況好,你們的月錢也更豐厚,若都是偷奸耍滑過?日子?,豈能?長久呢?”
伙計中有?個格外激動的,應是聲響得幾乎能?掀屋頂,又把她給逗笑了。
轉頭又對三位管事道:“諸君的本領,我是信服的,畢竟裴郎君那樣的講究人也認同了。我一個人難以分身,專注哪一處地方,難免要冷落另外兩處,這時候店里便全拜托你們了。還是那句話?,咱們都是一條船上螞蚱,干得好,年底賞錢少不了,但也切記莫要學了那些奸商做派,口碑跟來財,終究哪樣更能?長久,諸君想必心里都清楚。”
管事們自然是無不應是。
剩下庖廚實在?沒什?么好囑咐的,技術工種,又不用與客人打交道,很難得罪誰,只是有?一點?,
“我所說保持衛生,并不只包括這屋子?如何,你們直接接觸客人飲食,自身的衛生才是最需要注意的。莫要留什?么長指甲,又七八日不洗頭,客人瞧了只有?繞著走的,哪里會愿意進?來?”
這卻不是她胡扯,這些人剛被買回?來的時候,有?幾個衛生習慣實在?不大好,她見了嫌棄,是以在?制定“員工守則”時候,沒忍住將衛生寫得細之又細。
甲縫不能?留污垢,甲面不能?過?長,身上不得有?異味,不得有?皮屑,尤其庖廚得將頭發全都束起,用帽套包住,一絲不茍。
試想啊,要是吃著吃著發現一根頭發,那多?惡心。
她也知道光是約束可能?難以達到效果,畢竟人生來惰性,是以添加了相對應的處罰方式。
又感慨,終究我也成資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