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誤會為夫妻
按照佛教說法, 這時候中元節跟目連救母有很大關系。
目連廣施十方?僧人,替母親贖罪,最終將母親從地獄中解脫出來。七月十五這日, 城里佛教徒都舉行“盂蘭盆法會”,各家都擺糖餅跟水果?,供奉佛祖和?僧人,濟度眾生, 也是孝親。
較為隆重些的還會請僧人來家里誦經, 沈朝盈一大早就瞧見孫娘子笑吟吟地領著幾個穿袈裟的僧人走來。
“孫娘子,中元安康。”
既然碰見了, 沈朝盈主動打了招呼。
孫娘子同樣也看見了她,親昵笑道,“今日坊里有放焰口, 河邊還有放燈的,小娘子也去轉轉。”
沈朝盈笑著點頭。
這放焰口是普渡惡鬼, 對惡鬼進行喂食, 她就不去湊熱鬧了,倒是夜里去為上一世自己放盞河燈也好, 怎么也算橫死。
思及此?,沈朝盈鉆進廚房去煎了許多的糖餅。
中元節供奉糖餅是習俗,沈朝盈一氣?煎了二三十個,給自家留了些, 便提上小挎籃, 到左鄰右舍家拜訪,送自己做的糖餅。
旁人皆謝不絕口, 糖餅送出去,她又收了一籃子的各色水果?。
從江娘子家出來, 離孫娘子家也就十幾步距離,沈朝盈想了想,人家這會正忙著,還是算了。
待從框里摸出個大甜棗,在衣襟上擦了擦,啃了一口,轉身準備回去。
轉身那?一刻,卻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一門之隔,院內,孫娘子被縛住手腳,口塞抹布,只能?發出“嗚嗚”聲,求救都不行。
這兩名“高僧”竟是假的!
這兩人實是強盜,殺了人,為了躲避官服追查,剃了頭發,又用香給互相點了戒疤假裝僧人,躲在廟里。
又巧在孫娘子相熟的幾位僧人已先?去旁人家中了,孫娘子不識,見二人高大,頗有風格,還以為是得道高僧,便上前攀談,請他?們回家誦經。
二人本不欲多事,可心中貪念盛,見她打扮富貴,動了心思。便假意答應,一路跟了回來。
甫一進門,見大屋只有其一人居住,歹心頓起。
一個將袖中繩索拋出,捆了孫娘子,又塞其嘴,盯著她不讓她有叫嚷機會,另一個則到處翻撿值錢物?,兩廂配合著。
這時候卻有人敲響了門。
屋內三人心都一緊。
沈朝盈也緊張得不行。
她本只是覺得奇怪,尋常僧人誦經都又唱又念的,吵得不行,幾十米外她就能?聽見,可這孫娘子家一片沉靜,就跟沒人似的。
可她分明看著三人進屋,怎么會沒人呢?
敲門的前一瞬,忽然福至心靈,往門縫先?偷瞧了一眼。
這下可不得了,瞧見了孫娘子被綁在椅子上。
方?才還和?眉善目的僧人,手里持刀架在孫娘子頸間。
沈朝盈冷汗都下來。
敲門的手放了下來,她摸向腰間一直別著的崔瑄送的那?把短刀——
不行。
她咽口唾沫。對方?兩個人,身強體壯,刀尖上舔血之徒,她細胳膊細腿,指定?打不過。
不可貿然。
眼瞧著他?們二人暫時只是貪財,還在搜家,沈朝盈拔腿就往另一方?向縣令宅邸跑去。
今日中元節,衙門也放假,但愿崔瑄或是他?那?小廝誰在府里都行。
……
敲門后?,過了一會兒,見院內一直沒有動靜,沈朝盈往旁邊看一眼。
對方?微不可查地點了個頭。
沈朝盈抬手,捺著性子再敲,揚聲道:“孫娘子,是我阿沈,我給你?送來些糖餅,昨日你?不是叫我替你?多煎些。”
那?在屋內翻箱倒柜的聽見動靜也出來了,兩個假僧人皺眉對視一眼,這小娘子剛剛親眼見他?們進來,再拖下去恐怕多生事端,干脆一并給綁了。
孫娘子似猜到他?們意圖,掙扎劇烈起來,“嗚嗚,嗚嗚……”
門外,沈朝盈長?舒一口氣?,從門縫中可以看到,兩個假僧正朝門邊走來。
在門開前一瞬,她閃身退到一旁,崔宅家丁立刻涌了進去!
棍棒無眼,將假僧打了個措手不及,捂頭“哎呀哎呀”慘叫起來。
不一會兒,被繩索綁得嚴嚴實實的人就變成了他?們。
對于打斗結束得這樣干凈利落,沈朝盈是有些意外,二人瞧著威武,竟是外強中干的,嗤!
阿青上前掰過二人臉一看,雖鼻青臉腫,但依稀可以辨認出五官,“嘿這不是……阿郎,你?看!”
崔瑄淡淡掃了二人一眼,準確無誤道出二人姓名,“朱壽、錢首。”
冷冷淡淡的語氣?,叫二人又縮了縮脖子。
熱心市民見義勇為竟然還破了樁案子,阿青打心底高興。
阿青特熱情要送沈朝盈回去,“小娘子簡直是我們衙門福星,圍著你?,破了三起案子!”
沈朝盈:“……”她只想安靜獨美,這福氣?,給你?要不要哇?
她笑著將人送至孫家門口:“幾位先?回吧,我留下在這陪陪孫娘子。”
阿青看自家阿郎,崔瑄頷首:“既如此?,寬慰孫娘子之事便麻煩小娘子了。”
“什么麻煩,都是坊里鄰居……”
總算送走他?們,沈朝盈回到孫娘子身邊,對方?也是驚魂未定?,有些茫然坐在那?兒,見到沈朝盈,這才回過神,噗通一聲跪下了:“小娘子是我救命恩人吶……”
她和?離之后?便一個人住著,也不慣買家仆伺候,只有個煮飯的婆子,婆子今日買菜去了,要是沈朝盈沒來,丟錢財事小,她死在賊人手里都未可知呢。
“今日后?,可算是知道買兩個看家護院的回來了。”孫娘子后?怕不已。
沈朝盈連忙將人扶起,跟著勸道:“是,而且不能?光看著高大,最好試試他?們身手,還有性子。其實娘子家大業大,買個管事也用得上。”
孫娘子連連點頭,又想到:“我看你?家那?個男仆便很好,不如借我去試試那?些人身手。”
沈朝盈想了想阿福性子,沒有立馬答應,笑道:“這便得等我回去問一問他?了。”
孫娘子點頭,又郁郁不語。
沈朝盈也沉默陪著,等到婆子買菜回來才起身告辭。
夜里坊間有燈會,街口有放焰口,沈朝盈都沒去。問過一圈,阿福沒興趣出門,她便只帶阿霽阿翹去河邊放燈。
河邊有不少攤販賣荷花燈的,也有小娘子帶了自個糊的水燈來,形狀各異,最多的還是荷花。
沈朝盈是現買的,輕輕置于水里,舀一舀水推動花燈越飄越遠,閉眼祝禱。
萬家燈火照碧水,蓮燈耿耿泛中流。
阿霽也為林家父母共放了一盞。
岸邊不只有放河燈的,燈會就在不遠處主街道上,到處是笙歌,游人如織,寶馬香車來來往往。
多數人祈愿后?便順著河流小道往下走,匯入熱鬧燈火中。
出門前說好的不去擠人堆,但是當沈朝盈三人聽說有吐火圈百戲之后?,還是不能?免俗。
越往燈會深處走,街上越熱鬧,人流密集處幾乎走不動,全靠身后?人推動,有些早晚高峰擠地鐵之感?。
沈朝盈知道長?壽坊是大坊,卻從來沒覺得坊里人這么多過,短短一柱香功夫,鞋跟已經被踩下來兩回了,更是眼睜睜看著跟阿翹兩人走散了。
好在三人都不是幼兒,能?識路,沈朝盈便也懶得撥開人去擠過去,打了個手勢,說好一會兒各自回家。
關鍵是這時候再出去為時已晚,很難找到出口,只能?盡量順著人流。
崔瑄是最不喜熱鬧的,也被宋修文拉著出來逛燈會,兩個人不遠不近地跟在李二娘身后?,有一搭沒一搭閑聊著。
宋修文一雙笑眼看似隨意散漫,實則一直注意著在不同花燈架子間花蝴蝶似亂竄的李二娘,以免誰傷了擠了她好及時發現。
崔瑄不好盯著友人心儀小娘子,便去看路邊的花燈和?百戲,不期然瞥見一熟悉的身影。
下一瞬,李二娘也眼尖地看見了熟人:“沈小娘子!”
隔著遙遙人群,沈朝盈可沒有一串婢子替她隔開人流,略顯艱難地伸出手來回應:“李……二娘子!”
短短數語,便被人流擠得后?退踉蹌了好些步,沈朝盈表情?不可控制地變色,她的鞋!
宋修文眼中笑意更濃,“怎么有人一張口就有意思得很。”這是看見她鞋被人踩掉了,毫不留情?地嘲笑。
沈朝盈努力趿著被人踩掉一半的鞋,蹦蹦跳跳去一邊人少處整理。
崔瑄也淡淡笑了。
活潑小娘子都討人喜,比如李二娘,比如沈朝盈,許是周圍魚龍混雜人太多,她們緊緊湊在一起,似乎身份距離都小了許多。
李二娘與她分享自個兒剛買的一堆小玩意兒。
沈朝盈附和?著,情?緒給得很足,心里腹誹原來郡主也會對民間這些粗制濫造的感?興趣。
李二娘買的不過胭脂水粉一類,興起就買了,拿回去估計也不會用,倒是一對鴛鴦花燈,精致秀氣?,惟妙惟肖,沈朝盈多看了幾眼。
“兩位娘子。”身后?宋修文含笑聲。
李二娘偏過頭,唇角掛著愉悅笑。
沈朝盈也側身,宋修文指著一邊的茶樓:“腿腳走酸了,二位賞個臉,樓上坐坐?”
沈朝盈無可無不可,看向李二娘。
李二娘則很現實,看一眼人滿為患茶樓:“怕是沒有空座席。”
宋修文笑道,“無妨,有我們縣令大人在,這不就是活招牌,還怕沒位置?”
崔瑄瞥他?一眼,好似在說,要用特權,自個用去。
宋修文也不過嘴貧一下罷了,還是老?老?實實地讓小廝拿著錢袋去里面探路,若恰好有坐席空出來,那?自是極好的。
不過今夜實在人多,小廝很快賠著笑回來。
“可惜。”嘴上說著可惜之詞,宋修文也未見失望之色。
沈朝盈看一眼三人,笑道:“若只是歇腳口干,那?邊倒是有個茶攤子。”說了,卻也沒抱希望這提議能?入三位眼。
茶攤支在大槐樹下,借著半空中的花燈亮光,連燈籠都省了,兩面布旌掛在擔前,分別寫了“茶水”、“小點”幾字。
看著客人倒是不少,也有空位,就是略顯簡陋。
宋修文確實一句“罷了”含在口里,不過還是低頭先?去問李二娘:“可累了?要么過去歇歇?”
李二娘嬌氣?,搖了搖頭,又笑盈盈道:“方?才聽路人說街口擺了走馬燈。”
“那?我們過去看看。”
沈朝盈的確是走得腳酸,方?才一直走動著還好,這會兒站定?下來,酸麻感?就漸漸上來了。趁這會兒各說各的時候便悄悄活動了下腳踝,心頭盤算著他?們若是不過去,便趁機分頭好了。
誰料宋修文與李二娘話?音剛落,崔瑄便道,“你?們先?去。”
“累了,我去茶攤歇腳。”還是淡淡的話?音。
宋修文挑了下眉,可惜從崔瑄臉上卻看不出什么。
這么大個人了,早不是時時刻刻要與朋友黏在一起的年紀,他?很干脆點點頭,“那?一會兒我送巧娘回去再來尋你?。”
今夜宵禁晚一些,是以時間很寬裕。
那?便只剩她一個電燈泡,溜號的理由也好找,沈朝盈看看兩人,很識相笑道:“我也實在走不動了。”
宋修文贊許地看她一眼,請示李二娘:“那?我們過去?”
李二娘回過味來,嗔視沈朝盈一眼,面上帶了羞澀笑意,“嗯。”
兩人走后?,剩她與崔瑄相顧無言了一會兒。
崔瑄微垂著眼,掃過她一雙藏在裙下繡鞋,很快移開眼,“去那?邊坐著吧。”
沈朝盈并不急著回去,也確實是又渴又累,便跟著他?一路來到簡樸但干凈的小茶攤坐下。
擺攤的是對老?夫妻,肩上搭布巾,爐子上蒸汽嘶嘶,抬手收手之間,一碗熱茶就好了,動作很麻利。
這是很典型梁人愛喝的茶,放了香料同煮,還有人特地囑咐多放酪漿的,攤上除了茶,還有些茶果?子糖酥點心,一般不是老?夫妻自家做,是從外面點心鋪子買,轉手賣。
沈朝盈在香料茶和?看起來還算正常的點心中選擇了糖酥,不設防被那?糖酥齁得牙疼,粘在牙凹里,她趕緊用茶水去灌。
便這糖是用飴糖做,在熱水澆灌下更粘牙了。
要是在家,她就直接上手上筷捅了。
沈朝盈幽怨地看一眼淡然喝茶,將這茶攤子都襯出幾分清貴的那?位。
她不甘心只有自己出糗,便裝出驚喜狀,將那?糖酥推得離崔瑄近了些:“郎君嘗嘗這點心,實在是好!比那?些大點心鋪子做得也不差。”
她一錯不錯地盯著,眼里有星星點點期待。
崔瑄的目光由那?碟糖酥轉而上移,隔壁桌有吃醉酒來解酒的幾位郎君,喧鬧不止,只有他?們倆是靜靜的。
沈朝盈一身青綠夏衫,披了件牙白半臂,瑩白面龐在花燈透出朦朧光暈和?食攤上冒出裊裊煙霧中更顯生動,靈動狡黠。
崔瑄低頭,可以聞見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從發間傳來,卻沒有尋常婦人以油梳發至油亮反光的效果?,很干凈清爽。
若不提沈朝盈包藏禍心的心虛和?崔瑄一眼洞察的犀利,這畫面,倒是很浪漫。
呵呵……沈朝盈的目光縮了回去,暗自腹誹,人家還一句話?都沒說,她怎么就慫了?
夜風一吹,饒是晚上加了一件半臂才出門,沈朝盈也有些冷,不禁搓了搓手臂。
“過了中元,才算真正入了秋。”沈朝盈感?慨。
一場秋雨一場涼,昨夜下了大雨,后?日開門營業,恐怕熱飲子就要打翻身仗了。
“夜寒露重,回去吧。”崔瑄開口。
沈朝盈也是這么想的,一是夜風太涼,一是氣?場太強,趕緊點了點頭。
沈朝盈搶著結賬,“往日郎君是客,今日便算我心意。”
崔瑄也不可能?與她上演一場人情?世故,像隔壁某桌一樣爭了半天“某來某來”,這樣的小錢,便由她去了。
攤主妻子來算銀錢,兩人碗里的茶都只喝了大半,點心也幾乎沒動,沈朝盈察覺有些浪費,一時“粒粒皆辛苦”的心虛又發作,便提出將這些點心打包了。
撞上崔瑄看過來目光,她笑道:“顆粒辛苦,浪費可恥,一飯一食當思來之不易啊。”
那?對老?夫妻聽見這話?,止不住臉上笑意:“小娘子這話?說得很好,這年頭,大伙都不缺這一口吃的,可再往前三四十年呢?哎……”
他?們祖上也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戶,現在家里兒女也仍在種田,農閑時才出來擺擺攤,補貼生計。
聽了沈朝盈的話?,才倍感?親切。
沈朝盈笑著謙虛了兩句。
適時有隔壁桌醉酒的客人站起來,爭搶著結賬,動作大了些,差點撞上她。
崔瑄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胳膊,極快,將她與那?群酒鬼隔開,待她站定?才放開。
沈朝盈既感?激又驚訝,夏衫輕薄,手臂還殘留了那?短暫的一瞬溫熱觸感?。
“郎君體貼,小娘子好福氣?。”攤主妻子笑道。
這是誤以為她們是結伴出游的新婚夫妻。
這誤會可就大了,沈朝盈來不及害羞,忙擺手澄清:“不是不是……”
攤主妻子了然地笑笑,懂,小夫妻,害羞不好意思承認嘛!
這怎么還解釋不清了呢……一路往回走,沈朝盈都訕訕的。
夜風襲襲,越吹臉越熱。
她少見的緘口不語,光顧著低頭看路,當鴕鳥。
按古早文套路,要是崔瑄男主,她就要被誤以為是想攀高枝的了吧。
心里揣著事,步子便落后?下來。
崔瑄習慣半垂下眼,余光一片青綠嫩色。唇角極淺地勾起,放緩了步伐,“今夜攜伴出游眷侶眾多。”
是啊,所以攤主老?夫妻誤會也正常。
沈朝盈回過神來。就因為這么一件小事,拉個胳膊而已,人家古人都不介意,她尷尬什么?清者自清,不就是被人調侃一句,從前初高中在班上被拉的郎配還少么?
眼前也到了自家門前,燈火未熄,一看就知道阿翹和?阿霽先?回來了。
沈朝盈散了尷尬,笑道:“我到了,多謝郎君相送。”
崔瑄點點頭,還是不變的那?句,“夜深了,盡早休息。”
第52章 蜜桃烏龍茶
解決了那棵攔腰折斷的樹苗, 沈朝盈又去?鄰居家“借”了根梨樹枝條回來?,她非要吃上自己親手種?的梨不可。
正和阿福蹲在坑邊研究扦插術的時候,孫娘子?來?了。
“小娘子?, 小娘子?在家否?”
沈朝盈拍拍身上土,揚聲應道:“都在呢,院子?里,娘子?請進來?吧。”
孫娘子?一見她, 先笑著?正正經經地福禮, 沈朝盈要攔,反倒被她給攔住了。
沈朝盈頗不好意?思地受了這一禮, 尷尬道:“這怎么好,這怎么好,我是晚輩……”
孫娘子?比她大?不少, 不過是兒女不在身邊,又沒再婚, 活的很灑意?。
對方正色道:“我來?謝小娘子?!這一點心意?, 小娘子?可得收下。”
隨后將提來?的東西放下,對她的態度比往日親熱不少。
沈朝盈知道這是昨日之?事的緣故, 二人過去?雖然也有交情,到底淡淡,越不過屋主與租客身份。
沈朝盈還要推,對方已經先發制人:“小娘子?再讓, 莫不是看不起我這點東西?那好, 明?日我再備豪禮來?。”
果然無論?古今,這一招都最好用, 沈朝盈這樣滑手的性子?都被她噎得訕訕,只好收下, 無奈笑道:“娘子?可是要去?選奴仆?我已與阿福說好了,叫他陪娘子?一道去?。”
“不著?急不著?急,我與你說話。”孫娘子?擺擺手,拉著?她重新坐下。
這是要暢談,阿霽很有眼?色地端來?茶飲。
是熱騰騰的蜜桃烏龍,跟后世奶茶店只有五六成相似,桃味很濃,卻不太甜,更?像是茶包泡出?來?的,帶點茶葉微苦澀,清新怡然。
孫娘子?只喝了一口,便驚了,拿遠了些打量贊道,“好香的茶!”
金黃色的茶湯,透亮清澈,底部還有些桃肉沉淀,嚼起來?頗有口感。
沈朝盈見她喜歡,本也沒打算拿出?來?賣的,便與她分享做法?。
做這個得先熬桃醬,桃子?削去?皮,切丁,一層桃一層糖地漬上一會兒,像鹽腌茄子?似的,一會兒汁水都出?來?,桃肉就癟了下去?。若是野桃子?,更?要多多放糖。
下鍋煮糊,煮到汁水粘稠桃肉軟爛的程度就行,按個人口味這時候也可再往鍋里邊放些糖邊煮,最后晾涼用小壇子?封起來?。
喝的時候,取一勺桃醬,用熱茶沖開就成了。
不拘什么茶都好喝,桃醬甚至還能用來?淋在雙皮奶上、酥山上,或是旁的本身就清淡的糖水里。
孫娘子?從一開始的意?動?到連連擺手,沈朝盈便順嘴人情道:“那娘子?一會帶些回去?,吃完了,我這兒還有。”
孫娘子?也爽快,笑著?答應了,又拿這個做話題起道:“成,看小娘子?買賣做得這樣好,我也放心了。”
這是怎么個放心?
沈朝盈有些不解地看她。
孫娘子?總算說了來?意?:“先前你不是問我賣不賣這兩間?鋪院?不瞞你說,這些鋪子?都是我辛苦攢下本買回來?,那時我是不舍,才托辭,如今又改了主意?,只是不知你還有沒有買屋的打算?”
賣屋么?沈朝盈張了張嘴,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剛入夏的時候,那時她去?問孫娘子?房屋賣否,得了托辭。
雖然失望,這個結果卻也在沈朝盈意?料之?中。
孫娘子?打拼半輩子?,膝下只有個女兒養在娘家,她一個人也不揮霍,平日不缺錢用,這些宅院、鋪子?,將來?都是留給女兒的,從沒想著?賣。
所以沈朝盈心里其實一直盤算著?明?年重新尋個鋪面買下來?搬過去?。
能不搬自然是好,但沈朝盈又不想成為那“挾恩圖報”之?人,便一時為難起來?,心里其實是很想應下的。
孫娘子?看出?她糾結,知道她是厚道人,心里更?慰藉幾分,笑道:“小娘子?對我有大?恩,光是這些禮遠遠不夠報的。”
更?何況,她也不全是看在昨日恩情份上。
沈小娘子?將買賣做得好,帶著?這條街上生意?也好了不少,自己沒少沾光,租金都漲了不少!若她搬走,怕是沒有繼續沾光的份,這也是為了長遠計。
這些卻是沒與沈朝盈說的。
這誘惑實在太大?,沈朝盈沒能抵擋得住,趁次日衙門?恢復辦公就與孫娘子?去?辦了手續。
二十幾萬文,兩鋪兩院子?,是公道到幾乎虧本的價格。孫娘子?嘴上不說,沈朝盈心里門?兒清,對方指定打了狠折。
但還是肉疼。那專門?裝銀錢的匣子?,從一開始擺攤就陪著?她的,里面起先是銅板,經常就滿了,她便去?換成銀錠跟碎銀,后來?又滿,她便去?換銀票。
攢下來薄薄幾張,一下便散出?去?了。
眼?下除了店鋪日常周轉所需的資金,里面只剩碎銀幾枚。真不是夸張。
除了剛來?時,還是頭回這么窮。
阿霽最是貼心細心,見她站在蒼茫秋風里,上前替她加了件外袍,安慰道:“銀子?還能再掙回來?的,自己的屋舍到底比賃屋住著踏實。”
是這個道理,否則沈朝盈近乎“汲汲”賺錢是為何,后世房奴是為何,還是為了有個自己的小家啊。
阿翹轉念一想,跑回去?抱出?自個兒存錢的小匣子?,拍著?胸脯豪情萬丈:“我有月錢,日后我拿月錢養小娘子?!”
阿福跟看傻子?似的:“月錢是誰發的?”
阿翹撓撓腦袋。
她們不消停,沈朝盈心里一暖,不禁露出?個微笑,“我們阿翹也學?會存銀錢了。”
打開一看,笑容凝固在臉上。叮鈴哐啷的全是銅板子?,加在一起還沒她那幾碎銀多。
沈朝盈:“……”
她記得,她給幾人的月錢庶幾可以算是豐厚的吧。
沈朝盈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操心的家長,倒抽一口涼氣問:“你的錢呢?都花到哪去?了?”
阿翹呲了下牙,有些不好意?思:“花在吃上了。”
阿霽拍拍她的肩:“阿翹,我若知道你每日買的那些宵夜點心都花這么多錢,一定會攔著?你。”
看著?阿翹越發圓潤的下巴,剛來?時還能說是鵝蛋臉,這會已經得稱“銀盤”了。
沈朝盈嘆一口氣,罷了,吃好歹是正經事,民以食為天呢。
過了兩天,林祥送了戶籍來?,順道真心實意?地恭喜了一番。
手里捏著?薄薄幾張紙,沈朝盈心情無限感慨。
來?這兒一整年,總算是落了腳,有了根,不再是“安漂族”了。
最重要的是,眼?下離她夢想中臥高枕、穿綾羅、豢白臉的生活又近了一步,雖然眼?下這兩間?草廬離朱門?繡戶還著?實是有點兒遠。
但她都能入得了親王之?女法?眼?,焉知哪天會不會碰上微服的太子?公主之?流呢?
這些人揮一揮衣袖,抖下來?比她一年的嚼用都多。
漫無邊際的想完,再想點實際的。
沈朝盈覺得,怎么也得請左鄰右舍吃一頓安居酒才是,正好夏天時候釀的青梅酒還埋了兩壇,正香甜,不醉人,適合她們喝。
在此之?前,先拾掇拾掇屋子?。
過去?屋子?不是自己的,收拾起來?畏手畏腳,如今也可以大?開大?合了,想怎么改怎么改。
就算捉襟見肘,也要美觀。
沈朝盈這人存錢最大?的特點就是狡兔三窟,這里摳一點那里摳一點,從犄角旮旯里面竟然搜出?來?也有十兩銀,加起來?盡夠了。
原先兩院中間?的土墻敲了重建,拿青磚壘,原先院子?里只有水井旁邊一圈,是青磚地,現下也全部通鋪,別的好處暫時還沒瞧出?來?,至少平整、干凈,不會一場雨下來?到處都泥濘。
之?前委屈雞睡在小籠子?里,說著?等它?們長大?了就造雞窩,然而幾個月過去?,全都懶得沒邊兒。
干脆趁這次機會圈出?來?塊地方,用木板釘了雞窩,放上一整塊石頭打磨成的食水槽,洗的時候拿水一沖就能干凈。
雖然還沒有其他家禽,但阿霽特別高瞻遠矚地提議在雞窩邊兒上再釘一個鴨窩。
啤酒鴨算是沈朝盈上輩子?最喜歡吃的菜之?一,她只略一想,口水就流了下來?,沒猶豫就采納了。
沒有啤酒,別的酒來?湊是不是勉強也能有七八分味道?
雞鴨都養,那鵝……養!
阿福有些懷疑,要不是地方不夠大?,也是幾人實在沒有個會養豬的,否則就沖小娘子?這熱乎勁,怕是還得買頭小崽子?回來?。
雖然沈朝盈這輩子?志不在養豬,但他猜得倒是沒錯。
不必說這一世,上一世沈朝盈就養過據說是寵物長不大?小香豬,小時候確實可愛,可“長不大?”這說法?完全就是騙人了。
又臭,吃得又多,蹭蹭長,最后體型竟然不可控制起來?,沈朝盈這才反應過來?被賣家和網絡坑了。
城市里養豬,聽著?都有些一言難盡,吃又舍不得吃,只好送回老家鄉下讓他和其余同類團聚了。
至于家禽味道臭。眼?下天氣漸涼,臭味不易散,再到了夏天,少養幾只,勤打掃些,便也沒那般臭了。
阿福住的那邊院子?,除了他自己的屋子?,全都成了雜貨間?,起先搬過去?的時候,這里還勉強能算得上整潔,如今已是一團亂象。
沈朝盈依舊保留著?,請了木匠來?,丈量過幾間?屋,打了一堆結實的貨架,整整齊齊地碼上米面豆糧各色倉儲。收拾收拾,空間?騰出?來?不少,原本擠擠挨挨,進人都得側身過的小空間?,現在甚至還能再往放點兒。
沈朝盈感慨,果然空間?就像海綿里的水,收納收納總會有的。
收拾好的次日,阿霽阿翹買菜,沈朝盈備菜,阿福主廚,請了左鄰右舍、幾位供貨商以及孫娘子?來?家吃酒。
這酒入口柔后勁大?,沈朝盈錯誤估計,還沒過三巡,傅三郎端著?酒杯就已經有點兒醺醺然了。
他大?著?舌頭,贊了一遍今日菜色,又盛贊了沈朝盈,“當?日小娘子?與某說還未置業,某怎么說的來?著??‘小娘子?這樣能干,想來?快了’,可不是么?比某想象中快得多!”
涂娘子?道:“可不是!阿沈這家店是我看著?一步步做起來?的,最知道不過了。”
旁人皆附和,沈朝盈被灌了不少酒,好在今年吃多了自己釀的果酒,酒力到底比過年那會兒好得多,還能撐著?幾絲清明?,笑邀:“酒席粗糙,諸位可別客氣,多吃些,不夠吃飯廚房還有。”
“哪里哪里。”“夠了夠了。”
酒足飯飽,最后一名賓客孫娘子?也被新買的婢子?接走了,小院歸于平靜。
看著?滿桌杯盤狼藉,她有點兒頭疼,叮囑道:“明?日再收拾。”
這一頓著?實喝了不少,最后那青梅酒不夠,又搬出?來?一早買回來?備用的濁酒。眼?下就算酒量最好的阿福腳步都有些飄。
“我去?外頭散散風。”沈朝盈臉頰紅紅的,不知是飲酒緣故,亦或是被人當?面夸獎。
說著?已經挑燈出?去?了。
阿福看一眼?天色,雖然這就在縣衙邊上,還是皺眉。
阿翹年紀小,眾人沒叫她多喝,是以還算清醒。
阿福不放心對阿翹道:“你跟著?去?。”
阿翹點點頭,本來?都已經躺回去?的阿霽聽見動?靜,順手遞來?薄披風,“夜里起風了,帶著?吧。”
阿翹一摸,發現是兩件,當?下眼?睛笑得瞇起:“好阿霽!”
第53章 解酒沆瀣漿
耽擱了一下再出門, 阿翹沒看見沈朝盈的背影,隨便選了個方向追出去,卻剛好是相反的。
沈朝盈沿著巷子往里走, 拐過一個彎,一路慢慢悠悠,腳步時有凝滯。
快到八月了, 這幾日忙著翻修新屋, 中間又下了幾場雨。
秋夜有點涼, 一片搖搖欲墜的枯葉終于?被她走過時帶起的風吹落,她攤開?手, 那落葉恰好落入她掌心。
借著流光皎潔的月色,沈朝盈看清這是一片紅楓。
楓樹啊——她瞇眼,想?起北京香山的紅楓, 一到秋天,漫山遍野的血色, 那顏色, 老家只有一墻爬山虎可以比擬。
都是春夏時嫩翠,秋冬殷紅的植物。
這樣?沒有任何食用價值的純觀賞樹, 沈朝盈不用抬眼都知道,自個這是走到縣令宅了。
她在自己寢屋中探頭往外眺時,輕易就能看見街道盡頭的縣令宅院。薄煙嫩柳,金黃欒樹, 如血紅楓, 勝雪白梅……春夏秋冬,四季景色不同, 可惜沒有個懂得?欣賞打理他們的主人,任那梅枝伸長了出墻來, 落下好些花瓣,被路過小童撿回去裝點家家酒中的“新娘”。
主人不欣賞,沈朝盈閑時便大開?窗頁,狠狠欣賞。
不是有句話說心有多?大,后花園就有多?大嗎,那感?情好,整個長安皆入吾宅!
越到巷子深處越清寂,長風撲面?,帶著絲絲冷意,她不由得?裹緊了手臂。
被風吹過,
“阿嚏!”
沈朝盈靠在墻邊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結果華麗麗地?鼻塞了。
鼻子被堵住,酒意散不出去,只能綿綿涌上腦袋,臉更熱了,腳步也沉沉。
沈朝盈走不動了,漸漸委身?下去。
酒量還是不行啊,沈朝盈迷迷糊糊地?想?,難怪那些過年?吃醉酒的人容易在雪地?里睡著,這冷風越吹后勁越大嘛。
她弄出的聲響驚動了守夜的門仆,打開?后門查看,“誰……是你啊,沈小娘子。”
“夜深了,小娘子有事兒??”
上回捉那兩個假僧時他們也在場,是以很快認出了她。
然而沈朝盈的意識已經出走了,緩緩地?眨了下眼,語速也很緩慢:“哦,我?堵住門了嗎?”
她龜速挪起身?子,換了個位置蹲下,吸吸鼻子,“我?走開?了。”
——走開?了,不到五尺距離。
她連自己姓甚名?誰都記不清了,倒是沒忘記這棟最氣派的宅子最安全,即便要睡,也不能走遠了。
夜太黑,門內逆光,門仆看不清她臉上神色,還以為她是有委屈不說,躲在墻根哭呢。
沈朝盈提出來的燈籠不知何時脫了手,掉在地?上被夜風一吹,骨碌碌地?跑走了。燭火打翻卷起火舌,很快將紙糊的燈籠燒成一團灰燼,只剩個焦架子,斜躺在不遠處。
兩個門仆對視一眼,想?到上次阿青郎君對這位熱絡態度,到底不敢怠慢。
一人進去回稟門口情況,一人則留下來守著。
阿青皺著眉:“知道了。”
揮揮手讓那賠笑的門仆退下,自個則犯了思量,先是好奇,自己與小娘子接觸不算多?,但也了解對方性子,說好聽些那叫有江湖氣,說白了便是渾不怕,有什么事能讓她嚶嚶伏泣的?嘶……那沒準還真?是件大事。
雖然夜深了,但阿青覺得?,便是看在小郎君跟那些好喝飲子上,郎君肯定也愿意幫一把,肯定不會覺得?自個兒?多?事的!
轉身?便進了書房稟告崔瑄。
崔瑄亦有些驚訝,微微挑眉。
哭?印象里,只有公堂那次見到過她的眼淚吧?
于?是這誤會越滾越大,兩個門仆見自家郎君竟然親自出來時還不夠驚訝的,待下一瞬,他們更是張了張嘴,何曾見過郎君這般和顏悅色的時候!
“遇見什么事了?”
原本?清冷端肅的聲音在今夜聽起來格外溫柔,馬上就要睡著的沈朝盈抬眼,一時竟想?不起來他是誰,只覺得?眼熟耳熟。倒是還記得?剛剛自己蹲在這兒?,那兩人說什么“我?去回稟阿青郎君,你在此處看守”,想?來,這就是那“阿青”了吧?
阿青提了燈籠出來,這會子大伙都看清她臉上神色了,雖然很紅,但并?未有淚痕。
沈朝盈也適時地?吸了吸鼻子。
原來是一場誤會,虛驚之余,阿青也瞪了眼那亂傳消息的門仆。
沈朝盈毫不回避地?努力辨認他的臉,崔瑄目光下眺,她醉了之后,目光澄澈,眼角只有微紅,倒是面?色酡酡,似一枚熟櫻桃,聲音也有尋常沒有之嬌憨。
他收回眼,“這里風大,送小娘子回去罷。”
她掙扎著站起來,棗色下裙沾了不少墻根處泥巴,跺跺腳,胡亂回答著:“什么事啊,阿青?”
阿青?
阿青本尊與崔瑄俱是一愣。
崔瑄看向阿青,阿青忙搖頭表示跟自己無關。
崔瑄見過不少醉酒的人,很快便意識到她這是醉后認錯了人。
崔瑄失笑,“那便阿青送送。”既然只是喝醉了,便送人回去吧,省得?她身?邊那些人擔心。
阿青提了燈籠在前,笑道,“走吧小娘子。”
沈朝盈搖頭,醉了安全意識也高得?很,不然怎么知道寸步不離縣令宅邸,這會又指著最眼熟的那個道:“你送。”
四下響起倒吸氣聲。
放在旁人身?上,那自然是冒犯了,但是對著一個醉鬼,崔瑄也不可能追究什么,搖搖頭,罷了。
徑直接過燈籠,“走吧。”
沈朝盈慢吞吞跟在后頭。
月如小金鉤,前面?清逸的背影生得?像竹子那樣?高,擋住了她來時的風景。看不了風景,她便看他。眼前人頭頂是月色星輝,身?上也染了一層清輝,清亮亮的,格外靜好。
崔瑄今日穿的一身?水青色寬袖襕衫,夜風拂過,袖子直接打到她臉上,掀起一陣干凈的皂角香。
沈朝盈有些搞混了年?歲,還以為是上輩子。多?么開?放和平的年?代啊,她一下便捉住了那作亂的袖子。
崔瑄有感?倏忽回頭,就見衣袖被胡亂抓做一團。
他驚訝于?醉酒后人的大膽,一時不知說什么。
“打到我?了。”沈朝盈不耐煩提醒。目光很坦蕩,直白地?控訴。
崔瑄失笑。本?該生氣的人是自己才對,反倒被她惡人先告狀。
或許,這才是她的本?性。
看著青衫上春蔥般的細白手指,明晃晃的五根,煞了他一下,泛起些微波紋漣漪。
“抱歉。”他并?不試圖與醉鬼講道理,只好慢慢抽回,卻沒想?到平日嬌滴滴的小娘子力氣竟這般大,半哄道,“放開?吧。”
對方卻振振有詞:“一會兒?又打到我?怎么辦?還是我?代為收好。”
崔瑄頓了頓,看著起了褶的衫子,“……那便有勞你了。”
崔瑄慢下腳步來配合她的步子,若有人經過,遠遠地?看著,還以為這是挽袖親密出行的眷侶。
一想?到有這樣?的可能,街道兩邊屋墻樹木都影影綽綽起來,仿佛真?的有人在偷偷打量他們這不合禮法的舉動似的。
被拽住的那只袖子連帶著手臂都不自然起來,僵直且硬,有如火燒。
周遭一片莊靜,燈籠里飄來燭火燃燒的蠟油味兒?。
寫了“沈”字的招牌就在眼前,崔瑄停下來,心中不自覺暗松一口氣,依舊是溫聲半哄,“到家了,快些回去吧。”
門內兩人臉上各有著急,一直在門口張望著,換阿福出去尋了,眼下見到他們,忙奪門出來,“謝天謝地?,總算是回來了。”
阿翹臉上猶有淚痕,也不管有旁人,直接沖上前抱了滿懷。
沈朝盈唬了一跳,順勢放開?了崔瑄的袖子。
崔瑄瞥一眼被她“無情拋棄”的袖子,對著兩個婢子,臉上看不出什么喜怒,聲音清明,“她醉了,最好廚下煮些解酒湯備著,否則起來該頭疼了。”
阿霽點頭應是。
人帶到,囑咐完,崔瑄也轉身?走了。
阿翹只顧著失而復得?的喜極而泣,心細的阿霽卻沒忽略小崔大人被攥得?皺巴巴的袖角。
她捺下驚訝神色,這略顯失禮的裝束與其鶴一般挺拔的身?影是那么格格不入。
崔瑄回到宅中,阿青迎了上來:“阿郎回來了。”
接過燈籠時,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他皺亂的左袖,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崔瑄面?色如常,“煮一碗湯餅來,有些餓了。”
有更重要事情做,阿青忙捺下驚訝去了。
一個人在房中坐下后,崔瑄才將目光掃過方才被她牽住不放之處,眉頭微蹙,似有困惑。
有些事連他自己也想?不通。
其實剛剛堅持讓阿青送,或是去她店里將她仆婢叫來接人也可以,但他竟然沒有。
其實甩開?袖子也可以,加快腳步盡早將人送回去也可以……但他竟然沒有。
次日醒來,沈朝盈的腦子仿佛被上了銹掉的發條,關于?昨晚自己去了哪、干了什么,一概沒有印象。
若忘得?干干凈凈便罷了,偏偏在漱口時,記憶如滴水蹦入油鍋,一下子噼里啪啦沸騰起來,將她淹了個徹底。
沈朝盈石化了。阿霽出來時,看見的便是她保持著一個拿布巾往臉上拍的姿勢一動不動,像被人施了定身?術一樣?。
摻了熱水的盆里,已經沒有熱氣了。
小娘子是怎么了?阿霽喊了兩三聲,才將人給搖醒。
“阿霽啊,”沈朝盈摸摸她發髻,語重心長,“你最靠譜,以后看著我?些,莫再讓我?喝那么多?了。”
阿霽松口氣,原來是宿醉,那就好那就好,她還以為發生了什么大事。看小娘子的樣?子,阿霽又忍不住想?起來昨天那只皺巴巴的袖子,難道……不太可能。
阿霽笑道:“阿福煮了沆瀣漿,解酒的,小娘子洗漱后去喝一盞吧,能緩頭疼,我?與阿翹都喝過了。”
“嗯。”
沈朝盈頭倒是不太疼,就是沒什么力氣,鼻子還堵著,怕是吹了風有點小感?冒。
心想?著白天得?多?喝點熱水,省得?夜里起燒,一面?鉆進廚房,桌上擺了一大壺,幾個碗,這應該就是阿福煮好的沆瀣漿了。
她一哂,誰能想?到阿福那樣?內斂的人,與別人拼起酒來也是一碗接一碗地?,又好似無底洞,怎么都喝不醉。最后還是她怕落人家傅三郎面?子太狠了,悄悄將阿福拉廚房去囑咐了幾句,阿福裝醉才結束了。
原本?她還想?著往阿福臉上抹兩坨胭脂,他看著實在太正常,但被對方嚴詞拒絕了。
好在傅三郎醉得?離不省人事也就一步之遙了,沒看出來。
沈朝盈對酒量好還不上臉的人都佩服,聽說喝酒上臉傷肝,她大約就是一口酒都會臉紅的那種。
心里再次暗暗發誓,再也不喝醉了。
拔開?壺塞子,里面?滾熱的蒸汽一下涌了出來,帶著股沈朝盈很熟悉的甜香,啊,甘蔗水嘛!
沆瀣漿據說是前朝有位皇帝愛喝,覺得?“此物爽快”,后來傳至民間的做法,能解酒,能消食,貴人們喜歡夏日用冰鎮了代替茶水消暑解渴。
出身?很高貴,做法卻著實簡單。蘿卜與甘蔗切塊,文火煮爛,趁熱喝湯。
煮爛的甘蔗跟蘿卜沒什么味道,一般都是丟掉,要吃也行。
入口只有甘蔗的清甜,其實只是很普通的甜水,白糖加熱水一樣?可以復刻。但宿醉之后來上這么一碗熱乎乎的沆瀣漿,總是襯得?格外好喝。
便如嘔吐后的一碗米粥,宿醉醒來,餓了卻沒有胃口,只有米香的清淡白粥是最好的暖胃神器。
一則是有人掛心,愿意為你煮解酒飲子的暖心,一則是宿醉頭疼得?到緩解的舒適。
沈朝盈一氣喝了兩大碗,緊繃的頭皮總算得?到了紓解。
第54章 風寒發燒了
吃過朝食, 沈朝盈提上菜筐,跨過半院,推開柵欄, 小心翼翼踩著菜畦坑洼的邊邊角角往深處走,先關注長勢良好的冬瓜,再?檢查茄子?秧有沒有被出欄放風的雞咕咕禍害,熟門熟路。
沈朝盈自得一笑, 種菜小白如今也像模像樣了?。
見所見之物皆掛滿清露, 沈朝盈才記起來?,原來?今天是白露啊, 難怪了?,白露授衣,自個兒醉酒穿得那?樣單薄還出去逛, 能不感冒么?
回去前?順手薅走一把豆角,今兒中午吃。
沈朝盈摘了?菜回來?, 又吸吸鼻子?, 緊下衣襟,將菜筐跟豆角一并交給阿霽, 帶著點兒鼻音道:“我進屋躺著去。”
阿霽點頭?:“午飯時我再?叫小娘子?起。”
阿翹以一種近乎鄙視的目光瞇了?瞇眼,想說什么,沈朝盈只裝傻當沒看見,掀簾子?進屋去了?。
十幾歲的少年人都有些?諱疾忌醫, 沈朝盈也是, 不愛喝藥,不想忌口, 便打算僥幸拖著看它什么時候見好。
但這并不影響她那?會子?一日三回地逼阿翹喝她不愛喝的熟水。
生病了?自然不好再?跟客人的吃喝打交道,是以她交代幾句之后便安心回屋躺著去了?。
躺著也不老實, 鼻子?塞住的時候其實是很不容易睡著的,平躺著全?然不通,用嘴呼吸這習慣不好,還容易口渴,側躺通一邊堵一邊又比不通還難受,總覺得清涕要從下邊鼻孔流出來?似的,需得時刻小心著。
這般輾轉了?大半日,斷斷續續睡了?或許有一個時辰,期間午飯是阿霽送進來?的,燜豆角、排骨藕湯、稻米飯。
沈朝盈喝著熱燙燙排骨湯,覺得比她煲的要好喝得多。
爐子?上燉了?大半個時辰,粉藕已?經酥爛了?。骨湯清淡,鮮醇可口,為照顧她這病中人胃口,還貼心地將油給撇去了?,碗中只飄著層零星油花,藕塊清甜,含入齒間,舌頭?一推就化。
排骨也軟爛,湯也好,這才只是略提點了?幾句,阿福就能做成?這樣,先前?竟然只是幫廚。可見這大酒樓有大酒樓的不好,資歷壓人啊。
喝完熱的東西之后,鼻子?能短暫地通一會兒,她忙趁這時候眠床上去,安安穩穩睡了?個踏實覺。
再?起來?,已?經日垂西山了?。
一輪輝光破開層云傾瀉而下,給遠邊的山峰勾了?個邊,水面粼粼,樹梢也涂上淡金色,自成?一幅湖光山色,茫茫然映入眼簾。北邊地勢高,依稀可見山腳漸漸暗了?下去,帶著濃重的霜意,四處人家的煙囪都開始白茫茫,向上與亂云銜接在一起,有種云蒸霧繞之感。
再?看院中自家種的不知名野花在雨前?微風中搖著碩大的花頭?,樣子?也怪可愛的。
沈朝盈畫興大發,取來?紙筆,端坐窗前?,對著那?半扇湖光,胸中構思,下筆已?有主意。
一時辰后,一幅托了?原身國畫底子?加她自個素描水平的兩不像涂鴉就成?了?,介于寫意與寫實派之間。
小石清潭,雨打嬌荷,圓滾滾露珠晶瑩含在葉間,偶爾露出半朵未開全?的荷花。只有水墨濃淡暈染,乍一看,還挺像那?么回事的。
沒有技巧,全?是感情。
阿翹手都不敢摸上去,攤開放在長桌上欣賞:“真好看,真好看。”
原本只當隨手涂鴉之作,捱不過她們非要裱掛在店里,沈朝盈便隨她去了?。
左右不蓋章子?,丟臉不到自家。
為了?作這畫,大開窗戶吹了?那?么久的冷風,半夜里被喉嚨疼醒時,沈朝盈暗道一聲不好。
上呼吸道疼,這是發燒前?兆。
摸索著起來?灌了?一大盞半溫白水,想了?想,再?醒時估計已?經涼透了?,指定也沒力氣去燒,便又灌了?一盞,半肚子?水聲晃蕩,又有些?睡不著。
日間睡太久是這樣,她換著數羊數星星法子?哄睡自己,只是收效甚微,更糟的是開始發熱了?,溫暖的被窩也阻止不了?她清晰察覺身體?在逐漸變得滾熱,下意識貪涼,在黑暗中將里衣袖子?擼起,壓在棉被外,臉也越來?越熱。
到最后天邊泛起魚肚白時,終于昏昏沉沉又睡去了?。
迷糊間好似有人推開房間門,絮絮低語了?幾句,便又出去了?,不知過了?多久,搭在外的手臂被人拾起,好在昨夜擼起的袖子?早已?滑落。
“是風寒,起了?低熱。我開兩貼藥方,你?們照這個去抓,一日煎服三次。”低沉沙啞的聲音,好似是前?街的老郎中。
之后又沒了?意識。
大清早還沒開坊門,阿翹剛砸完醫館的門,又拿著藥方去砸藥鋪門。
這是離他們最近一家藥鋪,不過一直無人響應,倒是隔壁院子門先開了:“誰呀,一大清早的,還讓不讓人睡覺?”
阿翹忙賠禮,那?婦人見是個小姑娘,又反應過來——若非家里人病了?,誰愿意一大早來?砸藥鋪門呢?便緩了?語氣:“這鋪主人這幾日回老家去了?,你?換家店罷。”
阿翹忙道謝,小跑著去更遠的另一家,路上碰見阿青,“哎,這不是阿翹小娘子?……”話?還沒說完,對方已?經一陣風似刮過去了?,半分眼神?也沒給他。
得,阿青自詡是個大度人,收起訕訕,好奇她這一大早是去干什么?活像身后有鬼在追。
想到阿翹,便想到沈記,便想到昨日替郎君去買飲子?時沒見到店主小娘子?,哦,莫非是那?日小娘子?醉酒又吹冷風,病倒了??
阿青再?見到自家郎君時便順嘴提了?一句,“郎君多穿件夾衫罷,莫看日間暖和,夜里涼呢。我看沈記小娘子?都病了?。”
病了??
崔瑄也同?樣想到突然降溫的前?夜,她穿得單薄,又一個人縮在墻根不知道多久,病了?也不奇怪。小娘子?細細瘦瘦的,看著便體?弱,庫房里似乎有根上好的山參……等等,她病了?自有她的仆婢操心忙活,自己瞎湊什么熱鬧?沒得惹人誤會。
崔瑄皺皺眉,看那?夾衫,穿起未免顯臃腫,還是沒穿。
白日上值,見樊承還穿著夏袍,在一眾換上厚衫子?的官員中未免顯得單薄。他人又高,便更加“觸目驚心”了?。
崔瑄想到病中的沈朝盈,忍不住出言提醒:“白露身弗露。天氣乃肅,樊錄事莫忘了?授衣。”
樊承受寵若驚,趕忙速速應了?下來?。
小崔大人的關懷,多稀奇啊!
連續兩天,崔瑄夜里路過沈記沒有看見熟悉的燈光,而是早早地掛上了?打烊的牌子?,閂了?門,唯有后院透過來?點點黃燈,還有些?不習慣。
慣常他下值晚了?,這條路上總有那?么一盞孤燈相陪,不管駐不駐足,都已?經習慣了?。
阿青也見著了?,倒是沒想那?么多,下意識絮叨:“誒呦,看來?這沈小娘子?病得挺重呵。”
崔瑄沒有說話?,只是再?望了?一眼后院的螢星燈火。
阿青又念叨:“風寒這病最可大可小,小不過捂睡一場,大則易要人命,需得好湯好藥養著。我堂族叔父家中就有個姊妹,身子?骨弱……”
夜風吹過,吹散了?些?阿青的聲音,配合著自家門前?的花瓣飄落,崔瑄竟然順著他的話?往下想——打住。
“明?日你?將庫房那?株山參并幾盞燕窩送去罷,聊表慰問。”
既是鄰舍,自家又沒人用得上。崔瑄這般想著。
想到她惡人先告狀,攥著他袖子?惡狠狠模樣,想來?在家也是嬌縱慣了?的。暗嘆到底是嬌養大的女郎,自來?了?便忙忙碌碌,拼盡全?力,可身體?哪受得慣苦?過去憋著一口氣,如今總算安家置業,這口氣散了?,便病倒了?。
——
沈朝盈起先一天三回地喝藥,后來?不那?么喝了?,卻被壓著喝了?一次濃濃的參雞湯,喝完整個人都燥熱起來?,鼻子?里暗流涌動,下一秒要流出血來?似的,好在只是鼻涕。
“這人參不似我們尋常藥鋪買的那?些?。”那?些?參片,熬熬飲子?還成?,滋補效用卻沒多少。
阿霽拿走碗,一邊道:“是阿青郎君送來?的,里頭?還有燕窩。小娘子?那?時睡著,便沒叫醒。”
沈朝盈站在窗前?,盯著外面景致愣了?愣。
這參真是補,不僅身上燥熱,她臉也有些?熱起來?了?。
沈朝盈揉揉臉。
阿青自然代表他身后崔府。他們是怎么知道自個病了?的呢?許是碰見了?抓藥的阿翹,許是見這幾日夜里沒開門,猜到的,只是猜到了?還不夠,怎么還送勞什子?山參燕窩來?,貴人出手都這么闊綽嗎,自己不過是有幾分相熟的店主罷了?。
沈朝盈努力證明?自己已?經大好了?,站在院子?里虎虎生風地做了?一段廣播體?操,幾人還是不盡信,又強制她修養幾天,到底夜里不用費心照顧她了?,就沒打烊。
小店門口的燈籠亮著橘黃暖光,照在過路人臉上倏忽一暖。
崔瑄看見熟悉的燈光,緩步走了?進去。
只是店鋪雖然重新開張了?,那?道熟悉的身影還是沒有出現。
阿翹奉上飲子?菜單,“崔郎君要來?點兒什么?”
崔瑄對她微微頷首,接過菜單卻不看,隨意報了?個名,而后問:“你?們娘子?病還未愈?”
阿翹肯定地點點頭?,心道沒好呢,今天還聽見兩聲噴嚏了?!
阿翹的嚴格嚴肅叫崔瑄皺了?皺眉,竟病得這般重么?不過心意問候已?經帶去,再?多做什么,就有些?逾越了?。
不知為何,今日的飲子?總覺不是從前?味道。
結賬時抬頭?看見店里新掛了?一面雨荷圖,水墨清新,閑散勾勒,畫技不算高明?,斷不可能是市肆上買回來?的水平,且沒蓋章子?沒題字,有些?筆觸虛斷了?,想來?是店主小娘子?病中所作。
有心情作畫兒,畫上意境還這般恬淡靜好,看來?便是還在養病,離好全?也不遠了?。
崔瑄心情一松,坊中玉荷池的荷花凋殘得差不多了?,她這紙上嬌荷倒開得正好。
第55章 糖霜山楂球
許是時節緣故, 秋意蕭瑟,近來店里人氣單品大變樣。
朝食雜糧豆漿、午點熱奶茶、夜宵芝麻糊賣得最好,除了這些飲子清潤防燥以外, 沈朝盈覺得與自己貼外邊的那句宣傳廣告語也有關?。
“秋氣燥,食麻養生否?”
“禁寒飲,乳茶熱香甜。”
她?自個晨起也會先喝上一碗熱豆漿,除了豆子, 里面還放了百合、蓮子、紅棗、芝麻, 灰黑色的,濾了兩遍, 幾乎一點渣子都沒,口感很順滑。
沈朝盈沒放糖,而是放的蜂蜜水, 蜂蜜不能?用熱水沖,會失了營養, 她?便先用一點點溫涼的水稀釋, 再攪拌進豆漿中。
天?氣冷了,土蜂蜜結了一層厚厚的晶霜, 乳白色,用勺子擓的時候不可避免的帶上一層來。喝的時候還會有琥珀樣的糖晶在舌尖化開,這部?分便格外甜。
蜂農說這是春蜜,很漂亮濃郁的琥珀色, 一定是棗花釀成的。
“油菜的白, 棗花的黑,看顏色基本能?知道。”
她?請蜂農喝杯熱飲, 蜂農受了小?恩惠,也不吝嗇傳授經驗, “要是有人拿稀黃黃的蜜來,小?娘子切莫上當了,那是摻了水的。”
“春蜜本就稀,再摻水,一壺賣出三壺價!”
這時候釀蜜分春夏秋冬四季,春冬時節最好,冬蜜清火,春蜜養顏。
這些點堪稱養蜂內幕。隔行如隔山,若非眼前老叟是厚道人,她?們很難知道,說不準哪天?真就被坑了,奸商在哪都有。
沈朝盈如獲圣旨,趕緊字字記下來。
據說堅持喝春蜜能?使顏色好,沈朝盈不過連著喝了三五天?,就感覺氣色好似真的紅潤了不少,不過叫阿翹她?們看,她?們只說天?天?見?,看不出來,阿福更是直接,:“沒前幾日燒著紅。”
沈朝盈瞪他一眼,順手將剩下的豆渣拌進食槽里喂雞喂鴨。
雖是一些沒用的渣,卻也有營養,端看最近新買的小?雞個個都圓滾滾就知道了。
沈朝盈端著剛剛沒喝完放桌上晾涼的豆漿繼續飲了一口,忽然想到“營養都在湯里”這個幾千年的騙局,難道……她?懷疑地看了眼手里豆漿。
不過豆渣口感實在糙!
她?有幸吃過拿豆渣炒辣椒,味道還不錯,那是師傅調味功夫好,豆渣本身極剌嗓子,瞧著綿綿的,到了嘴里又粗又扎。
沈朝盈覺得,就算有營養,為了“好吃”兩個字,她?也愿意繼續喝豆漿。
喝干碗底最后一口,將粗瓷大碗泡進水槽里,否則待一會兒再來洗時候,上面便凝了一層硬殼,輕易洗不動。
沈朝盈趁開門營業之前跑去菜園子幫阿霽打下手,最近她?對種菜這件事產生了極濃厚的興趣,每天?都要來看一眼。
阿霽昨晚說今晨栽蘿卜。
蘿卜是喜涼的菜蔬,播得太早,天?熱干旱,長得也不好;若是再晚些,過不久就到了狠吃蘿卜的季節,時間?短長不大,吃著不過癮,汁水也不甜,所以要趁著前后這幾天?下地。
阿霽怕她?踩壞苗,只讓沈朝盈站一邊看著。
沈朝盈便倚在籬笆上暢想:“這些蘿卜,一半用來煲湯,什?么排骨羊肉鯽魚換著來,剩下還有蘿卜丸子、蘿卜絲餅、要是有牛肉,就清燉……牛下水的鹵湯煮蘿卜那叫一個香,湯底隨便煮碗索餅都好吃。”
“登州有種青白皮小?蘿卜,兩個拳頭那般大。能?生食,咔嚓一聲,脆甜。”
沈朝盈想起前世經歷,遙嘆道,“不過那蘿卜有兩品種,一種辣,一種甜,外表瞧著都差不多,切做一盤,很難說下一口什?么滋味,最好是一頭抱著啃,甜的辣的至少心里踏實。”
阿霽被她?說的滿腦子都是蘿卜,笑道:“離吃且還早著呢,霜打的菜才甜,蘿卜也是。”
沈朝盈才聽不進去,她?已經對這些蘿卜種子抱滿了期待,打算日日都來觀察,寫本蘿卜日記。
蘿卜還沒栽完,門口傳來動靜,沈朝盈走了過去,原來是到了與果農約定好來送鮮果的時辰。
眼下秋漸深,每日能?得的鮮果越來越少,還經常有花皮的,再冷些恐怕便做不了這門生意了。沈朝盈體諒這兩位老叟阿婆背個大筐進城也不容易,只要不是壞果便都收了,也都會請人坐下來歇會喝杯熱飲再走。
這時候自然得果農感慨夸贊:“像小?娘子這般心善厚道的商戶,不多咯!”
若店里有人,便會引來附和。
沈朝盈起先還會謙虛,現每每此?時,都只抿唇一笑而過,更加深了旁人對她?“厚道”的贊許。
今日是老叟來送鮮果。
“老叟先喝盞熱豆漿暖暖身子,補氣血的。”沈朝盈給他端去豆漿,便到一旁翻揀果子。
今日也是秋梨居多,大的可以做烤梨、小?的切丁做一鍋吊梨湯,這兩天?都是這么做的。
令她?驚喜的是,底下還有幾捧紅艷艷的山楂果。
南方小?鎮少有人賣糖葫蘆的,十天?半月才能?碰見?一個,倒是那種小?超市里經常見散裝的山楂糕,長長的一卷,兩手捏著邊緣展開,慢慢嗦著吃。
嗦是因為很酸,含在嘴里直流口水,沈朝盈吃的很慢,一邊看雜志,一條能?啃一個鐘,往往吃著吃著就餓了,沈朝盈還奇怪不是剛吃完飯么?后來長大了才知道哦原來山楂助消化。
沈朝盈不做糖葫蘆,也不做山楂糕。
將山楂泡上清水,先挨個檢查有沒有蟲眼,將窟窿多的挑出來,剩下的,瀝干水,去蒂,不要去籽,放一邊備用著。
接下來炒糖霜。
炒糖霜阿翹見?過,蓮子正是季節的時候,沈朝盈開發了蓮子的一百零八式吃法,其中就包括糖霜蓮子,雅名瓏纏玉蜂兒。
“瓏纏”就是裹上糖霜的果子,玉蜂兒便是蓮子。
剝開碧綠蓮蓬,能?看其中白色蓮子,就像蜂房里面蜂蛹,是以得名。
鍋中糖漿冒小?泡泡時離火,下入蓮子快速翻拌,每一顆都裹上糖漿,翻炒過程中冷凝成雪白的霜狀糖衣。
不需要嚴格控制每一顆上糖霜是否均勻,吃的便是每一顆入口不一樣的口感。
炒糖霜山楂也是一樣的做法,沒什?么太大難度。要注意就是山楂不能?有裂口,若是剛剛去了籽,裹糖霜的時候就容易化,不美也不好吃。
“離火之后莫急著攪,也別?下山楂,冷一會兒,否則山楂炸了。”快炒完的時候,沒活干的幾個人都站在一邊圍觀,沈朝盈便得意地傳授心得給自己幾個“徒弟”。
滿滿一鍋糖霜山楂出鍋,表層雪衣如玉,透出一抹艷紅,好看詩意得很。
等冷卻時,廚房里飄著的全是糖霜山楂的酸甜香氣,阿翹已經有等不及了,沈朝盈先裝了一份出來,用新買的荷葉碗盛好,紅綠相配,不俗,極亮目。
“小?娘子又去尋羅娘子?”阿霽習慣笑問。
畢竟自羅娘子懷了身子以后便不大出門了,三不五時邀沈朝盈上門坐坐,若是不忙有空,沈朝盈就會應約前去,帶些孕婦能?碰的健康飲。
羅娘子胎像好,吃什?么都香,或許是因為年輕,但又不那么年輕緣故。
時下大多都是十幾歲生產的婦人,風險怎么都比二十幾歲的婦人要大。
沈朝盈搖搖頭:“山楂活血化瘀,有孕的人不好吃。”轉手將那碗糖霜山楂裝進食盒,邊解釋道,“前些日子咱們收了人家禮,總得有來有往,我想了想,好東西咱們沒有,人家也見?慣了,不若就送些稀罕小?吃,聊表心意。”
阿霽點點頭,阿翹已經捻起一顆開吃了,被酸得呲牙咧嘴,還是嚼得有滋有味,一面大加贊同:“就小?娘子做這糖霜果子,誰都會喜歡。”
她?覺得是便宜對方了,人參她?們也能?買,可糖霜山楂卻不是誰都會做呢。
赫然忘了自己從哪來的。
沈朝盈聞言一笑,被馬屁拍得很舒坦,柔聲道:“喜歡就多吃——哦,不可多吃。”
其余兩人都沒什?么好擔心的,就阿翹管不住嘴,便得了她?獨一份的關?懷。
沈朝盈將人拎到一邊諄諄囑咐:“山楂吃多了胃里反酸,容易作嘔,你一日最多吃幾顆,切莫切莫多吃。”
又不放心扭頭吩咐阿霽:“你在廚房,多盯著她?。”
阿霽幸災樂禍地捂嘴偷笑。
阿福也忍不住翹了下嘴角。
要說送禮送得貴重不如趕巧呢?沈朝盈傍晚的時候親自走了一趟縣令宅邸,將東西送到了。
彼時崔瑄剛從一頓酒席上回來,一群武官,點的竟是炙肉、燉肉之類油膩之物?,又飲酒,沒有主?食墊巴,肚子里實在不舒坦。
想著回家再讓廚房煮碗索餅來吧,卻被大肉堵得什?么也吃不下。
這時候家中下人迎了上來回稟:“半時辰前,沈記店主?來過了,送來一碟時令小?食,可要給郎君呈上?”
時令……秋季宜滋補,然而他方才已經滋補太過了。
崔瑄沒什?么食欲,但還是頷首,“放著吧。”
自上次遣阿青去探病后,他一時又有些自悔,或許人家并?不缺補品,又或許對方心內敏感,會覺得自己太過唐突,是以知道沈朝盈病好以后,他便因為不自在,好幾日沒踏足沈記了。
隔了有幾天?,再見?沈記吃食,又是新花樣。
白里透紅的山楂雪球被端了上來,盛在荷葉狀的碗盞中,圓滾滾地堆成小?山尖。
沒什?么奇怪的氣味,只有山楂果的清酸和糖霜的甜香,很柔和,倒叫人好奇到底是山楂之酸更顯,還是被糖霜甜蜜掩蓋,亦或是酸甜生津?
心里方才還沒食欲,眼下就不由自主?地捻起了最頂上那顆。
山峰被“推平”,崔瑄反應過來是,唇齒已碰上雪白的糖衣,后悔不及了。
好在無人知,他如此?言行不一,也沒關?系。
入口也是柔和的甜,外表糖霜很沙,吃起來有種嘴里簌簌下小?雪之感,里面山楂果依舊脆爽。
一咬開,舌根不由自主?地分泌津液,他只好更主?動地送入更多的山楂,嘗到更多的糖霜甜頭,堪堪沒那么狼狽,可下一瞬,山楂果肉的威勢又卷土而來。
看來,還是酸山楂更勝一籌。
山楂促進消化,崔瑄連吃了好幾顆,就察覺胃里沒那么不適了,心情不由得也隨之舒暢,當下吩咐小?廚房煮一些宵夜來。
看著“碩果僅存”的幾枚山楂,一時想,沈小?娘子便總能?在這些常見?的吃食上玩出花樣來,又這般地合自己口味,自己多關?注在意些,是否也屬正常?一時又在想即將到來的中秋節,不知沈記又會出什?么節令吃食?
若是有那些糕餅禮盒,買來派人送去給阿珣,一定高興,還有母親也別?忘了送一份……
那幾名武官拼酒著實有些過了,他擋了不少,也只是勉強清明。
飲過酒的大腦有些興奮,不可控制地自己斷斷續續想了許多不著邊際的事情,直至躺回榻上也沒消停。
崔瑄不是一個多夢之人,今夜卻罕見?地做了夢。
夢中自己似已取妻,下了值,同僚邀他同酌,被拒絕:“今日罷了,答應家妻回去用膳,不欲家妻等候太久。”
他笑得溫和,便跟宋修文這些日子見?了李二娘笑容一樣。
同僚只好遺憾離去。
畫面一閃,卻是又到了大婚場景,應當是國?公府,高堂不見?,四周喧囂不已,烏泱泱全是人,其中不少熟悉面孔。
看來是已經拜過天?地了,新娘子在青廬中坐等,而他在前頭招待賓客。
所有賓客見?了他都道,“恭喜恭喜呀,日久生情,祝你們夫妻琴瑟和鳴!”
宋修文則拍著他肩膀:“好你個子玉,竟然悶聲做大事,還把?不把?我當好友!”說著,又一口悶了酒水。
崔瑄的意識還有一絲清醒,十分不解。
日久生情?可他連娶的是誰都不知道,何?來情?
再一閃,青廬里,兒臂粗的龍鳳喜燭燃著,新娘子坐在榻邊,等著他作“卻扇詩”。
這難不倒他,終于在眾人的起哄中,他看清了新娘的面容。
那一雙微微上揚明媚大眼,姣好鼻子,水潤紅唇,熟悉的敷衍客套笑意……
她?是——
崔瑄茫然盯著黑暗中的帳頂,他怎么會做這樣一場夢?
酒意醒了大半,臉頰卻還燙。
崔瑄揉了揉有些疼的眉心,心道一定是前些日子母親與宋修文輪番上陣,催得太狠,加之今日吃多了酒,乍然聽得沈小?娘子的名字,一時才錯亂了。
趕緊莫再胡思亂想了,屆時不自在的還是自己。
他重新躺回去醞釀睡意,卻是怎么也再睡不著了。
第56章 中秋夜嚼月
八月中秋將至, 有冬至買過浮元子,數九買過梅花酥,清明買過青團, 端午買過冰粽的老客已經熟門熟路來問了?。
“小娘子,中秋賣些什么糕餅?我也好?先?買回去嘗嘗鮮。”這是頭一個來預定的,還是那位家里人口多的老客。
沈朝盈沉吟,先?時忙著買屋裝修, 后又病了?一場, 倒還真沒來得?及研究這個。
不過中秋么,又不是過年, 還得?爭論到底吃餃子還是湯圓,祭月之節,必然少不了?月餅。
時下月餅還不成規模, 甚至還沒有個正?式名稱,隨意用“胡餅”“小餅”代稱這種祭祀功能大于食用性的帶餡小餅, 文人士子們則更雅致些, 在詩文中呼其為“月團”。
長相也千奇百怪,有接近后世模樣的圓餅, 也有中間掏空一圈的環餅,還有帶刺的,仿佛小時候動畫片里的太陽公公,甚至還有鯛魚燒的手足。
創新都在表面上了?, 內餡便沒太多花樣, 民?間大多是糖餡,京中貴女尤好?豆沙, 其中以白馬豆蒸至爛熟,濾去豆皮, 美?名“靈沙臛”,制作工序精繁,是個金貴東西?。
那些曾在沈朝盈這兒吃各種紅綠豆沙糖水吃到膩的食客們表示,有豆餡如此?,何必追求“靈沙臛”。
沈朝盈忙道:“我不過獻丑罷了?,只占個巧字,不敢和宮廷膳食比較。”
今上有位寵妃尤愛靈沙臛,據說無?論任何糕餅都只吃靈沙臛餡的,愛之深,這位寵妃甚至還改良精進了?靈沙臛的配方工序,使之更加細膩腴美?,真愛粉無?疑了?,她可不敢碰瓷啊。
又因菊花季節已至,文人雅士則掀起一股食菊花餅風,以表示隱逸之志。
眼下被老客這樣問,她也不忍讓人家失望,只叫他明日再來。
待客人走?后,她便騰出手來研究創新月餅。
后世的月餅,沈朝盈只吃過超市里買的,并且覺得?大幾百的禮盒根幾塊錢散裝并無?太大差別,或許是貴在包裝跟面子上。
在沈家那小鎮上,超市里的月餅區域基本都被廣式月餅給占領了?。這種周正?飽滿的月餅,她每次最多只能吃二分之一塊,否則便會牙疼。
是以,在開月餅之前?,她總是謹慎之又謹慎地問過周圍人,“吃月餅嗎?”
有次一個室友給她分了?些旅游帶回來的蘇式月餅,鮮肉餡的,口味很神奇。
外表是千層酥皮,皮脆而粉,一咬掉酥,咀嚼間又帶了?幾分韌,并不易嚼碎。內里是豬肉糖油餡,甜咸口,隨著上下齒的廝磨,豐腴肉汁慢慢滲透味蕾。因為個頭小,一枚不過寸許,并不容易膩。
她配著一瓶無?糖烏龍茶連吃了?三四個,那整個下午,嘴里都是一股揮之不去的甜咸味。
后面各種花樣興起,水果月餅、冰皮月餅、無?糖月餅、鮮花月餅層出不窮,前?世糖水店也為了?引起客人購買欲而獵奇創新過一些芋泥、豆乳等內餡月餅,搭配著口味清甜的糖水品類一起出售。
沈朝盈理清了?思緒,便打算復刻一個前?世從別的美?食博主那兒偷師來的南宋雪月餅的方子。
——小餅嚼如月,中有飴與酥。①
雪月餅的餅皮少糖寡油,是用稻米細碾成粉,蒸熟,再用銅磬壓實。
不是烤,而是蒸。這樣的餅皮,輕嘗一口,先?是清淡的米香溢于齒間,慢嚼則會有回甘,清香不膩,能很好?地襯托餡料清甜,不爭風頭。
餡料則選經典五仁和丹桂棗泥。
五仁是個被跟風黑很嚴重的餡料,網上曾經有#五仁餡滾出月餅屆#的詞條,還上了?熱搜,點?進去,發表觀點?無?非是謾罵青紅絲和挑剔干果難嚼的。
關鍵是這五種果仁單拎出來吃都很香,出于中華民?族不想?眼睜睜看著糧食被浪費的優良傳統,才會引發如此?眾怒。
沈朝盈對有句話印象頗為深刻“恨一個人又不想?得?罪他,就送他五仁月餅難吃死他”,受這句話影響,她果真一直沒敢嘗試五仁月餅。
那美?食博主還教給沈朝盈五仁方子,說其實五仁并不難吃,覺得?難吃的只是沒吃到正?宗。
吃貨最聽不得?這種話,沈朝盈忙問,到底是哪五仁才正?宗?
當時那博主給的答案是核桃、杏仁、花生、芝麻跟瓜子,而配料對了?的,或許比例又不大對,才會干澀難嚼。
后來博主的月餅蒸好?了?,沈朝盈嘗了?個五仁的,確實還不錯,不過離她最愛的蛋黃還是有那么點?距離。
到了?這地界她才知道,原來幾乎不可考的五仁方子很有可能源自于一副藥方,藥方中五仁用的是桃仁、杏仁、柏子仁、松子仁和郁李仁,還配上陳皮。
——陳皮?橘皮?
青紅絲?
似乎一切都有理有據了?。
至于為什么傳到后世成了這五仁那五仁,沈朝盈心?想?,或許是有些仁入藥可以,作餅餡兒還是太苦澀的緣故吧。
沈朝盈想?想?大眾口味,決定還是按博主給的方子來,只是花生沒有,便換成橄欖仁來湊。
前?世有師傅手把?手帶著教過,按著印象,倒也拌出來像模像樣的餡團。
這時候阿霽也將棗泥給杵好?了?,紅棗去皮搗成泥,接著再加入糖漬桂花,不用再多余放糖,紅棗的甜味跟腌漬好?的糖桂花就已經足夠甜了?。
外衣雪白,倒真有些嚼月的意境。
其中玉兔的賣的最好。
有小孩跟年輕小娘子這兩波主力消費群體,外表圓潤可愛又符合節日格調的玉兔當仁不讓地成為了?銷冠。
內餡倒是堪堪打了?個平手,無?論男女,都有喜歡五仁和丹桂的群體。
崔瑄沒有親自來,但?派了?小廝來,各買了?一套回去,立馬就送去了?國公府
沈朝盈重金定制了?新包裝,梅紅匣兒,漂亮精致,送禮很能拿得?出手。
再怎么說也不是從前?那十幾方的小鋪子了?,逼格得?跟上啊。
包裝費心?,內容也費心?,價格自然也得?讓人費心?想?一想?再決定掏錢不。
阿翹還有些畏手畏腳的,怕定價這么高,沒人買賬,但?從薄利多銷轉變,是眼下勢必要走?的路,否則店鋪的上限就定死在了?附近這幾個坊中。
這些包裝盒可能客人買回去拆開就扔了?,但?上頭不僅印著沈記店名,還有店址,背面還擬了?店里其他的招牌產品。
像這種走?親訪友的節日,買禮盒回去送親友是最大頭,自家吃還是其次,但?凡有一個人吃了?月餅覺得?好?,尋來店里呢?而從之前?兩次擺攤經驗來看,這樣的客人群體還是不少的。
沈朝盈是想?做一個品牌出來,她總不可能一輩子窩在長壽坊里。——也可以,但?她還年輕,便是出去闖一闖又何妨?
最壞不過就是回到這兒經營一家眼下這樣的小鋪子了?。
或許日后去崇賢、懷遠幾個坊開分店,又或許在東西?市上開楊記那樣大鋪子,總之先?將名聲打出去,也是在為以后積累客戶嘛!
定制包裝盒很貴,要往上頭印字更貴,到底剛買房,手上沒多少余錢,經費有限,沈朝盈除了?縮減字數以外,又絞盡腦汁想?了?個法子,將印刷改成印章。
請人幫忙刻了?章子,拿回來,自家人動手往上戳,節省不少經費。
阿翹擔心?的情況沒有發生。
中秋假有三日,沈朝盈在假期的前?兩天就將牌子擺了?出來。
頭一天,阿翹還覺得?買賬的客人少了?,不少熟客聽了?價格都面露遺憾。不過即便不買禮盒,怎么也會買幾枚散裝的回去嘗一嘗。
但?是到了?第二天晚上算賬的時候,沈朝盈拉著她倆在賬本上圈圈畫畫,最后問她覺得?如何?
阿翹驚奇地發現,雖賣得?少了?,但?金額并不比端午那會子低。
她便不再說什么了?。
中秋了?,這種團圓的節慶,一向是有宮宴的,宮宴之后,崔瑄難免要回家小住一日。
在崔珣的央求下,崔瑄陪他玩了?幾把?雙陸,瞥見案上一碟眼熟的身影,“這是沈記那雪月餅?”
崔珣點?頭:“阿兄前?日送來的,我跟阿娘吃著好?,后面又遣小廝去買。”
崔瑄心?念一動,不知為何,竟然接著問了?:“阿娘也愛吃?”
崔珣托著下巴分析棋盤,聞言敷衍地“嗯”了?聲。
“玩過這一把?,就去與阿娘請安,該用暮食了?。”他轉開話題。
暮食是在正?院用的,食案上赫然也出現了?沈記月餅,除此?之外也有府里炸的月團。
謝氏自己?先?拈了?一枚,笑道,“你買這小餅不錯,這便是那沈記的吃食?”
崔瑄微笑,“是。”
“阿珣與我嘮叨許久,總說那里胡麻燉奶、牛乳茶有多好?,我還奇怪他從不愛吃這些,怪道這沈氏店主人究竟什么靈慧手藝?這下總算解了?惑了?。”
崔瑄聽著,唇邊笑意更深。
“市井小食多粗糙,難得?店主人有這樣巧思跟手藝。”謝氏以袖掩面,擱在鼻子底下聞了?聞,這枚是丹桂棗泥的,、糖桂花的甜香隱隱透出清淡的米香撲鼻而來。
謝氏遺憾,“此?人不能來我們府當廚娘嗎?”
崔瑄一聽母親想?岔了?,忙道:“沈記店主并非生于市井。”
隨后隱去其中細節,將前?因后果大體說了?一遍,引得?謝氏感慨:“竟有父母如斯!兒女如此?,實在可憐可嘆,倒是個堅韌的性子。”
崔瑄忽的提及沈朝盈身世,便是存了?讓母親對其印象更好?些的心?思,為了?安母親心?,他還記著上回事。
眼下目的達成,心?里莫名有些欣慰,或許是因自己?送的禮得?到了?對方的認可。
他拈起一枚月餅,輕嘗一口。
這是五仁的,入口先?是松軟的表皮,入口即化,接觸到餡,一股純粹的堅果油香溢出唇邊,每一口咀嚼細品都使這香味更加濃郁,回味悠長,唇齒留香。
接著再拿起另一碟里丹桂餡的,深紅色的棗泥餡間夾著零星數朵澄黃桂花,花瓣肉厚,氣味清香。
尚未入口便能聞見一股甜香,食之也不過分甜膩,棗泥本身的甜度經過反復搗練完全釋放了?出來,而糖漬桂花增添了?甜味的層次,甘而不膩,與清淡的表皮風格一致,是恰到好?處的清甜。
若要沈朝盈來比喻,一個是越品越豐富的輕熟女子,一個是溫婉可人的江南女子,有著不一樣的風情,壓根也選不出來哪個好?。
她覺得?客人約莫也是這般認為的,否則為何兩種口味的月餅賣得?差不多好?呢?
八月十五當夜,沈朝盈自個兒擺了?一碟月餅,配一壺沏得?濃釅的茶,坐到后門門檻上賞月。
抬眼望去,天星高懸,月亮高高掛在夜空當中,清輝明媚,比門口燈籠還亮,照得?樹影婆娑。
剛蒸出來的月餅燙乎,咬開一口,糖桂花還流心?呢,甜得?她眼睛都瞇了?起來,有股子莫名的松弛感。
這一副傻樣,恰好?就落入人眼中了?。
沈朝盈實在懶得?動彈,瞇眼沖崔瑄笑了?笑,壓根沒有攀談的意思。
好?在對方看起來也累慘了?,略一頷首,就算打過了?招呼。
看著對方幽幽遠去一襲緋色身影,沈朝盈自始自終屁股也沒挪動一下,心?生感慨,
節假日,上陪皇帝下巡治安,最累的還是基層啊!
第57章 枇杷秋梨膏
八月中旬的天氣?是最舒適的。
風吹衣袂生涼, 又不?下雨了,天干氣?清,沈朝盈穿上了新?做的夾衫, 有點子后世空調房里蓋棉被的涼快感。
她攢了幾簍子拳頭大小的梨,今天起?來一看第三簍也滿了,那上午便著手熬秋梨膏吧。
秋梨膏不?僅清甜好喝,還能止咳生津, 像這種秋冬換季的早晨調上一勺沖熱水或熱牛乳都很好, 一整天嗓子都是潤潤的,不?易咳嗽。
不?過也不?能天天喝, 畢竟性涼,要是易泄的人那更得少喝。
既然要熬秋梨膏,那最好再?來點兒枇杷一起?, 這兩味都是止咳之物,味道搭配著也和諧。
枇杷的酸甜和梨的清甜彼此交融, 簡直是天生一對。
只不?過眼下不?是枇杷季節, 找起?來屬實有些?費勁。
沈朝盈先前兩天就問遍了幾個相熟的菜農跟果農,俱都表示尋不?到, “往前一個月怕是還能給小娘子尋來,這時?節,難嘍!”
最后還是那天賣山楂的老叟帶了一小筐枇杷來,原本都要放棄了的沈朝盈驚喜不?已, 忙問哪來的, 可?還有?她再?買點兒。
老叟笑呵呵地解釋,他家附近有戶莊子, 他路過見莊子里種了不?少枇杷樹,便上前試著開口問了一嘴。
也是他運道好, 一般農莊種菜種蔬都拉去賣了,這莊子上果蔬卻都是送給主家吃的,主家吃不?完便窖藏起?來,又剛好還剩點兒枇杷。
是真的一點兒,兩三斤左右。
又恰好昨日主家到莊子上散心來了,那主人很好說話,大手一揮,便贈予了他。
面對這么一點可?憐的枇杷,上頭還帶有朝起?未消的露氣?,沈朝盈倍感來之不?易,更應當好好珍惜。
熬枇杷秋梨膏這東西?屬于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旦開始,就得有人一直守在鍋邊注意糊底。
按今天的量來看少說都得兩個時?辰。
好在也沒有別?的事,沈朝盈凈了手便開工,先替枇杷剝皮挑籽,再?拿去加些?水,搗碎成漿。
這時?候先不?過濾,直接下鍋跟方才的枇杷籽同煮。
再?來削梨。
去皮去核,只要梨肉搗碎,入鍋跟枇杷一起?煮,小火慢燉約兩刻鐘,之后關火晾涼。
期間換了阿霽來守,她去前頭招呼客人。
眼下是辰時?中,店里坐了五六桌客人,這時?走進來有一位很生的面孔,左右張望了一番,徑直朝沈朝盈走來。
沈朝盈瞇眼看身形,是個孔武有力的青壯小伙。
鑒于本店因生面孔鬧出來過不?少糟心事,沈店主的警惕心一下便提了起?來,不?過,也不?排除是中秋節的廣告宣傳起?了效果。
她換上客氣?微笑,“郎君吃什么?店里有糖水有糕點,賣得最好的……”
“我,我找人。”那小伙倏忽紅了臉,結巴道。
年輕郎君瞧著一身腱子肉,竟是個外強中干的。
沈朝盈心里長長哦了聲?,這小羞澀,莫非,誰的桃花?
“郎君找誰?”她聲?音很舒緩,與平日說話倒豆子似的不?大一樣?,是為了更好服務客人,特地放慢了語速,又放輕了語調。
這是前世總部派來加盟店給她培訓的那個小領導教的,據說這樣?說話,無論?男女?都會覺得如沐春風,“不?過分討好,也避免給客人造成什么誤會。”
這習慣也帶了過來。
寧小山這些?年幾乎沒跟小娘子單獨說過話,他一句話含在嘴邊,忽然就結結巴巴不?受控制了起?來,不?過好在對方沒有像剛剛問路時?那人一樣?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叫他安心不?少。
“我,我找三娘,林家三娘。”寧小山說話的時?候,眼神向四處瞟,張望尋找著那記憶中的身影。
沈朝盈想了好一會兒她店里可?有這人?適逢阿霽臉上帶笑,快步走出來,“小娘子,我照你說的盛出來放一邊晾涼了。”
沈朝盈點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得對方激動?起?來,“三,三娘!”
寧小山臉更紅了,比他束發用的布條還紅。
對哈,她都快忘了阿霽本家姓林。
阿霽愣在原地。
本朝人販子雖然鐘愛拐賣十歲以下的孩童,但是像拐個姑娘回去當媳婦的情況也時?有發生,雖然縣衙就在旁邊,沈朝盈還是覺得得保險再?問一句。
“阿霽,你認得他?”
阿霽咬唇,點了點頭,細聲?解釋:“這是從前鄰居家兄長。”
那便沒關系了。沈朝盈一抬眼,恰好就看見對方小伙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阿霽,好似有千言萬語要說,面皮漲紅,阿霽亦是垂眸不語,臉頰泛紅。
嘖嘖,“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①”,這是有故事。
人家兩小無猜,沈朝盈再?八卦也不能阻礙了人家發揮,貼心地給阿霽放了一日假,讓他們好好敘舊。
之后她便知情識趣地避開了,到后廚繼續熬她的枇杷秋梨膏去。
轉過身時?,還聽見小伙子壓低了聲音的詢問,語氣?難掩不?解:“三娘,你……林家阿嫂說,你自己賣身……來當丫鬟了?”
許久沒關注這兩人的消息,沒想到還是這樣?的顛倒黑白,沈朝盈暗自搖頭,一頭鉆進院子。
阿霽已從最初的驚訝中回過神來,聽見阿嫂會這樣?說,并不?驚訝,也沒有拆穿的心思,便垂頭“嗯”了一聲?。
寧小山忍不?住跨上前一步,寬闊的身形擋在了她跟前,近得有些?逼人,“你家有難,你怎么,怎么不?托人傳信給我?何必賣身……”
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他先前的激動?已經?引來店內客人側首,現?在還離得這樣?近!
阿霽羞得滿臉通紅,連忙退開幾步,低聲?提醒:“小山!”
寧小山面上發窘,也知道是自己太唐突了,二人之間一時?陷入安靜。
還是阿霽輕聲?道:“尋個位置坐著說吧。”
“屁的自愿!”阿翹在后廚摔了巾子,噼里啪啦地罵了好一陣,“她們林家人,臉皮是跟著年歲一塊長的?怎么旁人都不?及那樣?厚,也好意思說!”
沈朝盈咳嗽兩聲?遮掩笑容,對于阿翹的戰斗力,她表示認可?。
阿福在旁聽著,沒想到平日最沉靜如水的阿霽有這樣?經?歷,又好似有點耳熟,忽然問:“可?是那豆腐坊林家?”
沈朝盈正?一面將笊籬、紗布搭在罐子上,一面將晾好的枇杷梨汁篩進去,聞言有些?驚訝:“你認識?”
“不?算認識,”阿福低頭想了想,“是不?是家里男人酒后與人斗毆,折了手又賠了銀子,家底敗了那個?”
“連你也知道。”
沈朝盈這下是真的驚訝,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林大郎手廢了,臉也丟盡了。
阿福:“他斗毆那酒樓是我前東家。”
許是想起?來自己被發買的原因,這話說出來臉上發熱,阿福臉上罕見地露出些?尷尬。
沈朝盈沒忍住“嗤”笑出來。
便是方才還氣?鼓鼓阿翹也拿一雙彎月牙似的眼睛明晃晃地盯著他,分明是嘲笑。
這人心眼小,一點嘴上的仇事后都要報回來,沈朝盈怕他惱了,忙找補,“要不?說呢,長安當真是小。”
“除了小娘子,沒人說這話。”阿翹卻不?慣著,搖著腦袋戳穿。
阿福不?為所動?,沒什么表情地將她濾出來的枇杷梨汁重新?倒回鍋里。
沈朝盈有些?尷尬,與他搭訕:“接著放糖,大火轉小火熬。據說放老冰糖能甜而不?齁,不?過這東西?直接含著怎樣?都齁,用水沖開又怎樣?都不?齁,我覺著或許是那賣糖人哄我,畢竟老冰糖價貴。”
阿福瞥她一眼:“老冰糖養陰生津,潤肺止咳。”
“啊……”沈朝盈卡了殼,沒想出什么詞,干脆閉上嘴。
阿翹看不?慣他“沒大沒小”,撇撇嘴,挨了過來,“咱們夜里摸進他臥房,將他打一頓,叫他不?敢再?與人結仇!”
沈朝盈笑笑:“是不?是最好還要套個麻袋,不?叫他看清臉啊?”
阿翹深以為然。
沈朝盈一邊攪和著鍋,一邊騰出手來給了她一記栗子,“趕緊前面看店去,一會兒你好阿霽被人搶走了!”
阿翹捂著并不?怎么痛的腦門忙不?迭去了。
兩人嘴上說笑的說笑,罵林家的罵林家,實則都有些?緊張。阿霽與這人莫不?是兩情相悅,那以后……要真如此,沈朝盈覺得自個肯定是不?會攔著員工奔向幸福的。
她甚至有種感覺,沒準日后店里眾人一個個都成家生子了,只剩下她這個單身狗,這如何叫她不?憂傷。
杵在灶頭前守了一個時?辰,才熬得了一鍋濃濃的枇杷秋梨膏。
琥珀色膏體,直接品是甜到有些?發苦的味道,咳嗽的時?候不?吃藥不?喝急支糖漿,喝些?秋梨膏枇杷膏也頗有成效。
沈朝盈急不?可?耐就要嘗嘗忙碌了一上午的勞動?成果。
先留了一些?出來,一人分一勺枇杷秋梨膏,用熱水沖開,廚房內氤氳了濃郁的果味甜香。
剩下用干凈無水的壇子封好儲存。
阿福嘴上不?說,還是很誠實地聳了聳鼻子。
廚房外日頭高懸天中,就算是天氣?轉涼了,正?午這一個時?辰的陽光還是照得人睜不?開眼,無關乎熱,單純的刺眼。
沈朝盈看了看那刺目的日頭,想到阿霽的性子應當不?會主動?“徇私”,便端著托盤出去了。
原本她給那位小兄弟也留了一碗,卻沒想到自己給他們留了一天的時?間,對方卻已經?走了。
正?午時?候店里幾乎沒有客人,大伙都回家吃飯去了,眼下只有阿霽一個人收拾著食案。
那張桌案已經?被擦得反光,阿霽就跟沒察覺似的,仍舊低頭專心致志地擦這某個角落,神情難辨。
沈朝盈看一眼阿翹。
阿翹沉肩撇嘴,表示她什么也不?知。
沈朝盈雙眉微蹙,面前浮現?出阿霽水瑩瑩的眼和小伙子緋紅的臉頰,心里懷疑,莫非,這是個渣竹馬?
第58章 發酵老酸奶
夜闌人靜, 唯有秋蟲唧唧,廚間?跟店里都差不多收拾好了,阿霽魂不守舍地閂好門轉身, 抬眼撞見一道?長發幽幽的素色身影。
洗漱盆脫手掉地上,發出巨大“哐當”聲響,驚醒隔壁涂娘子家養的大黃狗,沖這邊連吠不停。
阿霽心跳漏了半拍, 猛地一震, 也因此回?了魂,待看清那人臉, 頓時?哭笑不得:“小娘子!你?……你?走路怎么沒聲的呀!”
沈朝盈摸一下?剛洗過的頭?發,一臉茫然,她知道?這身裝扮可能會讓人誤會, 但——
有這么嚇人么?
“阿沈?阿沈?”涂娘子的聲音自院墻那邊傳來。
“哎,是我!”沈朝盈不忙著與阿霽理論, 揚聲回?應涂娘子先, “沒事,小孩毛手毛腳。”
阿霽撿起盆, 轉身去洗漱。
涂娘子“噢”了聲,許是困得迷迷糊糊被她二人吵醒的。沈朝盈一面過意不去,一面轉身回?屋——哎?這門怎么還虛掩著呢?
沈朝盈重新閂好門,想到阿霽一整天?下?來的異常, 再度皺皺眉。
她在阿霽屋前的臺階上坐著, 托著下?巴等她。為了避免小姑娘再被自己這副模樣給嚇到,沈朝盈還貼心地點了盞燈, 也是做好了暢談的準備。
秋冬是不必每天?都洗澡的,阿霽簡單洗漱收拾過, 很快便端著木盆澡豆布巾出來,看見坐在門口一臉安詳的沈朝盈時?愣了一下?。
大晚上的,小娘子找她做什么?
阿霽只愣了一下?,便加快步子走近,“小娘子找我怎么不進去坐著?”
沈朝盈拍拍地板,示意她也坐著,“這兒能賞月,還能吹風,多雅興,屋內多悶!”
左右地上被她丟了兩塊蒲團子,坐不臟剛換寢衣,阿霽便依著她坐下?,心里已經隱隱猜到她要問什么了。
果?然,聽得沈朝盈漫無邊際扯了幾句胡話,再開?口便是問:“今日那小郎君與你?有舊?”
阿霽下?意識辯駁:“不……”
“若沒有,你?臉紅什么?”
阿霽下?意識摸臉。
沈朝盈微笑著看她,阿霽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落入小娘子話中圈套。
阿霽訥訥的:“小孩不曉事罷了,總歸我這輩子就只跟著小娘子。”
“一輩子太?長遠,說這些,”
聽到這種孩子氣理想主義的話,沈朝盈難免有些感動,但還是……罷了,孩子還小,沒必要打擊她們。
沈朝盈雖然十七八歲的身子,到底上輩子活了二十六年,曾經也和別人許過要一輩子做好朋友的約定,也有追求者表白說一生一世會待她好,然而?這些人多半過完人生那個階段以后就在她生命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所以她本想說“過好當下?吧,別想著一輩子那么長,誰也說不定哪天?就走散了”,又怕太?感傷,阿霽不似阿翹沒心肺,又不比阿福老?成?無須人教,心思敏感,她說話前都得多考慮考慮。
轉念又一想,到底前世已經被快節奏吞噬了,萬一眼下?確實是“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一生只夠愛一人”呢?
沈朝盈的話在舌尖拐了個彎,笑笑:“那小郎君是惹你?生氣了?”
阿霽搖頭?,“沒有。”
她自賣身起,雖然感念沈朝盈對她們的好,與她們同吃同住,但心里還是將沈朝盈看作“主”的,對主不可有欺瞞,阿霽娓娓道?起舊事。
“我們兩家相鄰,他是副熱心腸,看我們姊妹常常要做許多活計,便時?不時?來幫襯……”
總的來說,便是青梅竹馬暗生情愫,意外搬家距離產生隔閡漸失聯系,很經典的青春文學套路。
從今日片刻相處與阿霽的敘述中,沈朝盈覺得這小伙子還是不錯的,也看出阿霽還有情,是以鼓勵她大膽追求真愛。
阿霽卻沉默了。
秋風陣起,引得火光搖晃。
地上燭影明?滅,阿霽的心事也跟著這光影起起落落。
她想起來自己得知林家阿嫂要賣自己時?曾托人給他們家帶話,幾天?過去杳無音信……她今日便讓他走了。
心里想的是,他若真想幫她,那時?怎么不來?
阿霽再看眼小娘子。小娘子靜坐在燈下?,暖融燈光勾勒出清艷輪廓。
阿霽一直有些艷羨阿翹,最早與小娘子在一處,也感慨過自己要是有阿福那樣的手藝就好了,能得小娘子看重,她總是有些嘴笨,不知道?該說什么,就像這會。
小娘子也才比自己大兩歲呢。
阿霽心想,她是真心想親近小娘子,要是哪天能像阿翹一樣與小娘子親昵,她會高興得睡不著覺。
阿霽毫不夸張地想,那時?小娘子便如神仙下凡一樣,救自己于水火。自己發過誓的,要一輩子當牛做馬還恩。
何況一個是自幼情分,一個曾經有過不愉的買賣關系,如此不同的對待,她還有什么好選的?
無論對方有什么原因,她現在也過得很好,不需要任何幫助了。
阿霽微微堅定心神?,重復了遍,“我就跟著小娘子。”
沈朝盈點點頭?,依舊維持著成?熟穩重大方知性的形象。其實要是有尾巴這會已經翹起來了。
能被對方堅定不移地選擇,她是很感動的,那是心里的小虛榮被滿足的感覺。
本也只是擔心阿霽有事憋在心里瞎想,眼下?既然沒有,便放心了。
兩人聊了有小半個時?辰,不知是誰的肚子適時?響起一陣咕咕。
對視一眼,阿霽神?色微窘,“早該睡了的……”
又不是吃不起飯,叫人餓肚子睡覺哪成?啊?沈朝盈咳一聲,“坐這吃一肚子風,我也餓了,去廚間?尋些吃食?”
既是小娘子要吃,阿霽便也點點頭?,二人在她屋里各尋了一件外衣披上,端著燈盞摸進了廚房。
燭光爭先恐后地涌入,照亮了暗室一隅,再加上從窗外照進來的清白月光,勉強能看清室內全景。
兩人尋遍了廚房,除了今天?熬好的秋梨膏,實在什么也沒有,只角落里有一碗用碟子倒扣蓋得嚴嚴實實的發酵中酸酪,是沈朝盈嘗試復刻上輩子吃的那種老?酸奶,此前失敗了好幾次。
算算時?辰,大概也夠了,不知道?這次成?功沒。
沈朝盈便將那淺口碟翻開?,聞著倒沒有奇怪的味道?,她再將碗移到燈下?一看,本來因失敗多次沒報什么希望,卻猝不及防看清碗中凝白如羊脂,嫩滑如豆腐般質地,這是……
“成?了!”沈朝盈輕呼出聲。
阿霽見過那些失敗后只能被倒掉的牛乳,有些發出腐敗難聞的氣味,有些顏色變綠或變灰,總之是很敗人食欲的,再看到眼前散發著淡淡酸香的酸奶,凝酪質地,在燈下?泛著明?亮溫潤的瑩白光澤,阿霽覺得和豕肥煉出的油冷凝之后像極。
想著豬油拌熱稻飯的香味,阿霽的肚子不爭氣地再次響起。
她雙頰紅了個徹底,沈朝盈莞爾:“嘗嘗吧。”
“就,這樣直接吃?”阿霽有些狐疑,不用煮,不用蒸,不用燉?
沈朝盈卻是會錯了意,以為對方是嫌太?單調,她用手指點了點,“對,等會兒。”
阿霽點頭?,就說嘛。
這樣子雖好看,但制作過程很叫她懷疑可食用性。
沈朝盈翻騰半天?沒找到什么水果?一類的,還是拿著秋梨膏來了,她記得秋梨膏也能配酸奶,味道?不錯。
舀了一半酸奶出來,再澆上一勺秋梨膏,遞給阿霽一碗,“用勺子擓著吃。”
阿霽有些難言地看了她一眼,這跟剛才有什么分別!
沈朝盈已不管她,自己捧著另一碗,輕嘗一口。
見她毫無顧忌地吞咽,阿霽索性也放開?了,管他,小娘子每次那些稀奇古怪的點子,哪次做成?了不是個個嚷著要再來一碗?就像那石蓮豆腐凍,以前誰吃過?
有些視死如歸地抿了一口,阿霽驀地瞪大眼。
嫩,滑。這兩個字最先從腦海里蹦出來。
光看形態和冰酥酪有些像,不過冰酥酪摻了甜酒,且是蒸熟后食,這酸奶卻只用到了牛乳,小娘子說是什么“酵母發酵”成?的。
冰酥酪嫩軟,舌尖一碰就自個化?開?了,酸奶卻自有一股綿密的引力,粘稠掛糊,濃郁厚重。那股淡淡的酸香到了嘴里,沒了牛乳的膻味和甜膩,只剩下?牛乳發酵后的醇香,微酸,配合著秋梨膏的甘甜,又恰好柔和了口感。
沈朝盈覺著自己這酸奶發酵得可太?成?功了,只是怎么越吃,反倒開?了胃似的。
一旁的阿霽在吃干凈最后一勺酸奶后意猶未盡,也深有同感。
沈朝盈默默放下?碗勺,她真是餓昏了頭?,吃酸奶充饑!
罷了,事已至此,生爐子煮碗索餅吃吧。
清湯寡水煮熟面條,碗底擓一勺豬油,另起鍋熬些蔥油出來,撒把金鉤海米,一把嫩綠蔥末,一勺沸水,再夾入面條。調味只用鹽跟清醬汁。
面條根根分明?,清爽不黏,淡醬色面湯依舊清澈,湯面浮著片片油花和翠綠蔥末,四散著細碎海米,濃香撲鼻。
方才還有閑情品鑒酸奶與冰酥酪區別的阿霽腦海中只剩下?兩個字——舒坦。
是何等的舒坦?一口面湯的慰藉。
一股暖流順著喉管淌進空蕩蕩的胃部, 人在餓極了的時?候能喝點熱乎的東西,會近乎感動得想哭,會不由自主地發出喟嘆。
何以解憂,唯有夜宵。
一頓合格的夜宵,并不需要太?豐盛的美味,只要是直擊靈魂的溫暖足矣。
——何況這碗面條是沈朝盈唯一拿手的餐食,是阿福、阿翹、阿霽三人皆認證過的手藝。
面條韌糯,海米鮮美,蔥油香郁,格外的好吃。
阿霽都要以為是自己看漏了,難道?后面又加了什么珍貴食材?可再怎么扒拉碗底,里面也不過白白的面條,幾點蔥花罷了。
無他,熟能生巧耳。畢竟加班加點回?家以后不想點預制外賣,不想煮速食,那就只能下?點掛面了。
沈朝盈吃著面,心道?當初就是不賣糖水,擺攤買陽春面,也能賺得盆滿缽滿!
飽腹感驅散了那點子縹緲的惆悵,與敬慕的小娘子談心后,阿霽睡了個好覺。
只是第二天?,看著又出現在店門口的寧小山,阿霽犯了愁。
這人怎么這么難打發呢?
第59章 紫米澄沙卷
沈朝盈也注意到門?口。
寧小山只是撓頭憨笑, 將一布包塞進阿霽手里之后?,怕她?拒絕似的,撂下一句“有事?尋我”, 便急匆匆地走了。
“哎——”待反應過?來追出門?外,對方已經?走遠了。
阿霽咬下唇,掀開那布包,又?愣了愣。
那是兩支盛放的芙蓉, 被小心翼翼地攏在懷里一路護來。
沈朝盈挑眉, 阿霽有些尷尬地不知往哪放。
沈朝盈笑道:“挺好看,放那瓶里吧, 裝點裝點。”
“哎。”
靠近店門?口那一向樸素到略顯笨拙的紅陶雙耳罐中今日忽然?插了兩朵嬌花,凡進店光顧的客人都忍不住稀罕一番:“嗬,挺好看, 挺好看。”
說得阿霽臉上更熱。
還有人奇怪來著?:“咦你這小娘子臉怎么紅成?這般,天兒挺涼快啊。”
眼看再說下去?阿霽就該找個地縫了, 沈朝盈輕咳一聲, 笑著?推了阿霽一下,“剛從廚間出來, 許是灶火熏的。”
合情合理,那人點頭,阿霽順勢道:“我再去?廚間看看。”
“去?吧。”
掀開蒸籠,今早蒸上的紫米已經?軟黏了。
紫米煮熟后?又?香又?糯, 在沒有血糯米的眼下可以暫且替代使用。
提前一晚上泡好, 摻些江米,蒸之前加比平日蒸飯多一倍水, 反復蒸兩道,原本粒粒分明?的米飯變得黏糊, 連攪動都費勁。
趁熱乎加些酥油糖粒拌勻了,過?程比較費手,但有一股米香混合著?濃郁奶香縈繞在鼻尖,也不顯枯燥。
拌好后?,阿霽忙將沈朝盈喊進來:“小娘子,這會子做什么?”
這是做來自家試吃的,沈朝盈也不講究,拿勺擓了些放嘴里嘗過?味兒:“嗯!這酥油比例放得不錯。”
得了小娘子夸,阿霽眉眼彎彎。
都是些簡單步驟,沈朝盈指揮著?她?:“把?芋泥拿來,還有我們昨日沒吃那碗酸奶。”
酸奶已經?用干凈細紗布吊了一夜,濾出了大部分乳清,變成?有些干巴但還不至于?噎口的狀態。
東西都齊備后?,依舊是取干凈紗布來墊著?,底下墊上自己拿竹子削薄打磨成?光滑細簡的壽司簾,隨后?墊一層只蒸了一遍的干爽紫米,一層拌了酥油的黏糯紫米,一層芋泥,一層酸奶,卷起來,展開就成?了紫米乳酪芋泥卷。
切開小段,深淺紫色漸變到最里面的白?色酸奶,顏色過?渡好看得很。
方才前面有人喊店家,阿霽已經?出去?照看了,沈朝盈先遞給手邊阿福與?阿翹試試味道。
“好吃著?呢,這是什么米?有股子乳香,里頭這白?芯子不甜,恰好解了膩。”
阿翹已經?由什么都“好吃好吃”囫圇吞棗的小丫頭成?長為一個可捧場,可點評,可上手的合格幫廚了。
阿福則沒那么多話,給出建議直擊靈魂:“紫米兩層太多,減少加赤豆沙試試。”
沈朝盈眼睛一亮,伸手在空中虛點幾下,好主意!
她?顧不得吃,酸奶沒有了,便用剩下的紫米、芋泥跟豆沙卷了一碟試試。
對比下來,酸奶微酸風味解膩,然?唇齒越逼近,越有種阻澀之感,這是酸奶過?濾后?,口感過?于?厚重緣故;豆沙細膩腴美,一甜到底,紫米再加酥油未免膩反。
中和了一下,保留內里豆沙餡,外層紫米只蒸一遍,將芋泥與?酥油拌勻,這般吃起來,外層軟糯適口仍保留粒粒分明?口感,內里軟燙有流心之感,偶爾吃到幾顆粉爛豆子,簡直是最佳搭配狀態!
沈朝盈滿意了。
剩下紫米再拿來做芋泥盒子挖著?吃,又?或是與?麻薯一起加奶茶里嘬,到底解了饞。
這是昨晚本來談完心都回去?準備睡下了,忽然?想起奶茶里血糯米滋味,沒想到復刻出來竟然?有七成?相?似。
沈朝盈端了一份走,“剩下的你們分,我給阿霽嘗嘗。”
紫米芋泥豆沙卷一推出,便受到了客人們的熱烈歡迎。最為人稱道的是它表里不一的細密綿軟,以及層層疊疊的復雜心思。
同紫米卷一般復雜的,還有阿霽的少女心事?。
每日雷打不動的鮮花,有時是芙蓉,有時是金桂,有時是蜀葵,或是旁的不知名野花,與?沈記后?院栽的有些相?似,不知所謂地頂著?碩大的腦袋迎風擺擺,儼然?不知自己落在被贈予者眼中是多棘手的麻煩。
沈朝盈看不下去?,將瓶里迎風招搖的桂花一把?薅過?,惹得阿霽愣愣看她?。
“既罵不走,咱們便吃了它!”沈朝盈惡狠狠地。
“吃,吃了他?”
阿霽有些尷尬,小娘子近來頗愛說些沒邊際的話,先前叫她?把?持住別毀節操就罷了,還有與?阿翹私下說什么“虐妻一時爽追妻火葬場”之類她?半懂不懂的話,眼下越發羞人!
沈朝盈被她?的尷尬給弄沉默了。
“阿霽啊,”看看花,再看看瞠目結舌的阿霽,沈朝盈有些一言難盡,“我說吃了是吃這花。”
阿霽面紅耳赤。
沈朝盈拍拍她?肩,忽然?覺得阿霽這樣子羞澀小媳婦調戲起來也很不錯。
阿翹不懂事?,講個笑話總要掰開了揉碎了解釋,阿福那到底男女有別,還有……此前反遭被調戲沈朝盈心有余悸,還是阿霽好啊。
沈朝盈笑瞇瞇:“走罷。”
“走哪兒?”
“想想怎么吃了這花去?!”
不幾日,那罪魁禍首竟然?搬回了附近,就在這條街對面的鐵匠鋪尋了個活計,整日聽著?街道對方傳來一陣叮叮哐哐,擾得人更加心神不寧。
不上工時,鐵匠鋪的幾個伙計簇擁著?新弟兄嘻嘻哈哈湊過?來,“小娘子,要一壺冰得透透的牛乳茶!再來三碟紫米澄沙卷,兩碟桂花糕!”
那點單的年輕人精瘦精瘦的,瞧著?便有些尖嘴猴腮,一臉精明?相?。此刻攬著?寧小山的肩:“寧大沒來過?這,你不知道,這里的牛乳茶跟桂花糕極好!”
八月底的天,講究養生些的客人只連常溫茶水都少飲,更莫提要冰的。不過?幾人剛赤膊著?上身打完鐵,出了一身熱汗,眼下想喝些暢快解渴的也正常。
沈朝盈笑著?建議:“此時飲冰怕是太寒涼,幾位郎君莫如換成?冬瓜茶,一樣的解渴,又?不傷身。況且熱飲子要冰鎮,也怕是沒這么快上來。”
精明?伙計便沖寧小山擠眉弄眼:“今日寧大做東,寧大說呢?”
“便,便按小娘子說的上吧。”
寧小山眼神早飄向一邊了,然?而阿霽看見他,第一時間便掀了簾子往后?廚去?。
沒瞧見人影,寧小山有些魂不守舍,連面前一碟澄沙卷被那猴腮跟另一伙計分吃去?了大半都沒注意。
這位占便宜太過?順手,沈朝盈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眨眼間,大半壺冬瓜茶也沒了,幾人尚未喝夠,便起哄著?要寧小山再加一份。
沈朝盈給他們續茶時,阿霽總算舍得從廚間出來,給另一桌客人添杯勺,寧小山忍不住微微前傾身子,怕旁人看出異樣給阿霽造成?什么困擾,又?老實坐了回去?。看得沈朝盈暗暗蹙眉又?放松,行吧,還不算太莽撞。
那一瞬的動作和失神卻沒逃過?坐他身邊的那個精明?伙計的眼睛,自打沈朝盈朝他們走過?來時,他便時刻關注著?這邊,準備第一個將茶壺搶到手。
他了然?地笑了笑,向寧小山擠擠眼:“寧大怎么總對著?店主娘子出神?說來小娘子的確漂亮,莫不是……”
這微妙停頓十分引人遐想。
況且他并未收斂聲音,店里不少人都聽見這話,亦包括一腳踏過?門?檻的崔瑄。
自然?也被阿霽聽見。
寧小山原本這幾日他已不再那么容易害羞,卻被這人激得登時紅了臉:“你,你莫要胡言!”
眾人都扭頭看過?來,不少郎君都露出了然?神色,都是男人嘛,懂,懂!
崔瑄眼神掃過?店內,落在那張英氣板正略帶憨厚的臉上,幾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他則緊張得飛快看了眼阿霽。
阿霽腳下頓了頓,便掀了簾子快步迎上去?:“崔郎君今日也來了。”
她?在這這么久,自然?認識這位熟客。
而一直留意她?的寧小山卻注意到她?對著?為不同于?旁人的稱呼,帶上了姓氏,似乎是很熟稔,是熟客嗎?待看見對方英俊逼人的面容和感受到對方身上不怒自威的氣勢之時,一瞬便慌了神,莫非……?
崔瑄頷首,尋了個位置坐下,離他們桌不遠,沈朝盈立馬就挪步過?去?了,先打聲招呼:“郎君今日尚早啊,店里東西都齊全,看看菜單?”
這個還真不怪沈朝盈狗腿子,比起一桌子汗餿氣重的鐵匠,任誰都更愿意去?服務姿容氣質皆出眾,還香飄飄的的小崔大人吧!
入眼是店主小娘子笑瞇瞇的臉,崔瑄覺得似乎也沒那么煩了,果然?,理案子時還是得來些甜食才能捋順心情。再沉穩的人遇上豬隊友也會暴走。
沈朝盈不在其位,則沒這些煩惱,目光不掩欣賞地打量著?崔瑄——身上的常服袍子。
是不算清淡也不算濃重的孔雀藍,襯得人氣質極清凈,正合他這個年齡,又?不掩威儀。
沈朝盈看得暗暗贊嘆,藍色果然?襯人膚白?,趕明?兒她?也扯一塊藍色緞子做衣裳去?,雖說比不得人家身上這件細膩光滑的好料子,但也就追求個平替不是?
沒想到前世沒入帶貨主播的坑,這輩子卻不由自主跟著?衣架子走,呵呵。
沈朝盈一笑,移開眼神,堪稱溫婉地朝還在糾結不定的崔瑄建議道:“我們新上的紫米澄沙卷,客人們評價很不錯,旁的客人多配熱奶茶,我倒是覺著?與?桂花烏龍同飲也清爽。”
崔瑄合起菜單,“好。”
——好什么?
沈朝盈琢磨著?,還是給他上了紫米卷跟桂花烏龍。
紫米卷甜軟,桂花烏龍清甜,馥郁花香配著?濃厚乳香,適時有茶壓著?,不過?膩。
崔瑄是忙里偷閑,這會子又?要出公?差去?,付過?銀錢,留下一句,“茶飲、點心甚好,很香甜”便要走,阿青已駕來馬車在外等他。
這是要連夜查案的架勢,想到崔瑄總被樊錄事?吐槽忙起來不分晝夜,沈朝盈想起今天中午吃的紫糯米飯團,便讓他稍候,轉身去?了后?面廚房,很快又?出來。
沈朝盈笑道:“吃著?玩的小點心,小崔大人且嘗嘗鮮。里面是醬菜、撒子、炙肉,出公?差辛苦,若是來不及吃暮食,這個也能墊墊肚子。”
小娘子遞過?來三四個油紙單獨包好的團團物?,握在掌心還溫熱著?,與?那紫米卷同色,說這叫飯團。
崔瑄掃過?另一邊結賬那幾人,并未得沈朝盈這般好意“照拂”,甚至連個眼神都欠奉,不覺聲音更加溫和:“多謝小娘子。”
第60章 柿餅的吃法
霜序已至, 已到了暮秋近冬時節。秋風起?,草木凌霜,梧葉蕭蕭。
美?則美?矣, 如果?不是一日要掃三回門前落葉的話,沈朝盈是很愿意賦詩一首盛贊這美?景的。
旁人在感懷秋日寂寥的時候,她正指揮著阿福將鮮果?菜蔬都騰個地兒,搬進剛剛搗鼓收拾出來的地窖去。
“梨跟蘿卜記得要放在一處, 這樣不易壞。”
雖然在市井中混了小一年?依舊沒什么生活經驗, 但這并不妨礙沈朝盈指點?江山,畢竟她還有涂娘子這個知心大姊, 什么生活技巧不是手到擒來?
她卻低估了阿福,人家不必她指揮,對哪些菜蔬混放能延長保鮮清清楚楚, 早便碼放得整齊,東一堆西一窩地放著, 往里頭丟時效率高多了。
沈朝盈一面汗顏, 一面目不轉睛地盯著學,嚯, 原來梨不能與柿子果?放一處啊。
時下注重冬儲蔬菜,幾乎家家戶戶都挖地窖,她們院子里也有,是最?基礎的蔭坑, 約莫四五尺深, 層層用?土覆蓋,秋貯冬食, 需時再挖取。
麻煩是麻煩了些,那些窖藏起?來的菜蔬味道很也不賴, 跟夏天直接從地里拔出來也沒太大分別。
有些大戶人家還會將地窖修成地上屋舍模樣,鋪青磚,甚至還有在地室種菜的,以確保冬日也能吃上新鮮菜蔬。那更奢侈,要耗費許多人力物力。
無論是經濟還是時間上沈朝盈都自覺沒有這個條件,踏踏實實做個市井小民?便挺好的,沒看?羅娘子那樣的大戶冬日也與我一樣吃蘿卜菘菜嗎?
午后的陽光近乎明媚,卻沒什么熱意,天那樣高,清亮如洗練,飄著幾綹煙似的云影。
沈朝盈見他?沒什么要幫忙的,便去照看?糧架上曬的那些柿餅。
農村有句諺語,七月棗,八月梨,九月柿子紅了皮。
柿子在長安向來不算稀奇東西,特別是城郊村落間,幾乎五步一柿樹,連綿數里不絕。
入了秋,眼見著柿葉枯黃凋零,柿果?從掌心大一小枚跟吹氣似的鼓起?來,一場秋夜風雨后,葉子全都掉光了,只剩紅燈籠似的柿子果?圓囊囊沉甸甸地掛在枝頭。
她們另一邊鄰居家就有一棵遮天蓋地的柿樹,碩果?累累,沈朝盈每日推門出來就能看?見,饞得嘴里直流甜水,古有望梅止渴,今有她“望柿解饞”。
她找到鄰居寒暄,“叫鳥雀全叼了多可惜!”又道,“年?長者不好多吃柿子,對胃部不好。”
這戶人家是一對老夫妻,聽她這么說,便以十五文一斤的價格叫她收了很多回來。柿子掛得高,要用?長竹竿綁根細鐵棍擰下來,最?頂上的就不摘了,留給麻雀,據說這樣來年?能結更多柿果?。
沈朝盈如愿以償,露出極憨厚誠懇一笑:“待曬了柿干,再送一簍來給阿翁阿婆也嘗嘗。”
老夫妻謝過?她,還熱情?邀請她留下吃飯,沈朝盈只說家里做好了就等她回去,禮貌周全地客氣“改日再來打擾”,臨走還與老夫妻的兒媳婦打了個照面。
對方瞇眼一掃,沈朝盈有種自己穿著衣裳卻被人看?光之?感,她笑著點?頭:“杜娘子。”
對方收回目光,回以一笑:“沈娘子來了。”
正要走呢,沒成想還是碰見你了,沈朝盈腹誹著,寒暄兩句便借口離去。
回了自家院子還能聽見對方壓低了聲音在問,“那柿果?是怎么回事……付過?錢了?付了多少?”
這便是沈朝盈常與涂娘子家打交道卻甚少與他?們家來往的原因了。
分明自個是敞敞亮亮地銀貨兩訖,還要被防賊似的懷疑,任誰心里都不大舒服吧。
沈朝盈呼出一口氣,麻溜將柿子一個個剝了皮燙過?滾水,穿繩晾曬,待十日后再碼上柿子皮,再曬十日成柿餅,掛了白霜,就能收起?來了兩,等冬天時烤著吃。
眼下摸上去手感差不多了,差不多今天可以將這些柿子捏扁成餅,再碼上柿子皮繼續晾幾日大概就成了。
這是后世常見的硬柿子吃法?,家里也有她去外頭買回來的小而圓的軟柿子,無核,面為朱紅色,細潤光滑,皮薄如蟬翼,漿汁豐甜似蜂蜜,叫火晶柿。
火晶柿卻曬不成柿餅,且拿來曬柿餅也是浪費了它的口感,適合直接吃。
要么戳根管子對著吸,絲絲果?肉滑入口中,沒籽沒核,順著喉嚨一路流下去,不酸不澀,冰涼甜蜜,甜得很“正”。
后世水果?眾多,柿子夾在其中并不怎么出彩。無論是國外進口的,還是反季節水果?,琳瑯滿目得讓人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也不易記清作物時令。
眼下到了必須順應四時因季而食的地界,雖不方便,卻也有種別樣的浪漫。
原身便有一段很愉快的關于柿子的回憶。
柿樹長壽多子,是很好的象征,祖父的院子里便有一顆大柿樹,是老人家少年時親手栽下的,陪伴他?歷冬經夏,走過?許多個年?頭。
本家的規矩有時候也不那么多,至少在祖父院子里能縱情?玩樂,或許也是因為那會子才四五歲的緣故,待大一些又不一樣了。
沈朝盈記得那位老人家最?喜歡在冬日吃過?午食后吃一個柿子,最?好是將胡床搬到院子里去,在那棵柿樹下,雙腿盤坐,吃得認真,最?后只剩下一個柿蒂。
如果?是原身在,老人家便會變戲法?似從袖中再掏出一枚柿子遞給她,她在胡床另一邊盤腿坐下,一老一小吃得津津有味。
如果?原身的兄長也在,老人家便會支使?他?們去央祖母,取來那根擰柿子的竹竿,替他?們多擰一些下來。
這都是因為上了年?紀的人不好吃太多柿子,老人家貪嘴使?然。
難得憶起?些溫馨,沈朝盈手下動作也更加輕快。
她正將火晶柿的果?肉剝出來,搗爛了揉面用?來煎柿子餅。
傳統做法?要用?青紅絲、核桃仁、黃桂鹵子、玫瑰鹵子等調餡,沈朝盈手邊沒這么多東西,便試了試百搭的豆沙,外皮兩面沾芝麻,下油鍋煎至金黃,外酥里軟,白芝麻香甜,要在餅還微微燙嘴,餡料有些流心時候吃是最?香的。
這之?后她又試過?了內夾芋泥、紅糖、芝麻等餡料,也一樣好吃。
赤豆沙這東西,無論是裹在紫米里還是做餅餡兒都百搭,客人們深喜之?。不過?再好吃也都是“老夫老妻”了,客人們吃了不知多少,并不覺得稀奇,倒不如柿餅來得受歡迎。
時節特殊,未免有不清楚忌口的客人,沈朝盈每次都要提醒一句:“柿忌同?蟹食,客人莫要吃岔了。”
也有貪嘴的客人,吃了一整個猶覺不夠,嚷著再來。
這時候沈朝盈只笑道:“柿餅雖好,吃多不易消化,客人吃著好,下次再來便是。”
客人被駁了一下,卻不生氣,小娘子態度溫良,言辭懇切,分明是為自個好,反而很受用?。
曬好的柿餅外裹了一圈析出來的糖霜,白白簌簌,不易掉,就跟地理的菘菜蘿卜被霜打了一樣,吃起?來特別甜。
不僅甜,還黏牙,又甜又糯,一不留神?就粘在上牙膛,非得舌頭用?勁頂下去才行?。
若是烤過?,則外皮有一層脆皮,里面香甜軟糯,這一批柿肉曬得剛剛好,還有些流心,是阿翹的最?愛。
店里賣烤柿餅、蒸柿餅,還有拿柿餅做的柿子酥,又是蒸又是烤又是炸的,崔瑄每日路過?,不必進去都能聞見一股濃濃的柿子甜香味。
似是為了應景,門口的燈籠也換成了橘紅色,紅底黑字地寫了個“沈”,還描了金漆邊。
一進門,原來連店里的掛畫也換了,原先荷塘的位置被一棵碩果?盈枝的柿子樹占據,又有紅豆一枝出墻來,左下題小字“愿君多采擷,此物最?香甜”。
香甜、相思,只換了一個字音就變得促狹有趣了起?來,崔瑄似能從中看?見畫卷主人想出這題字時得意神?情?。
字雖中規中矩,但畫兒畫得好叫人注意不到那點?缺憾,只是怎么有些調皮?
在沈朝盈主動過?來招呼他?的時候,崔瑄注意到她耳邊一對墜子隨著動作輕輕搖晃,亦是一對柿子樣式,就連身上衣裳的顏色……這是有多喜歡柿子?
崔瑄不由得莞爾,“店里這些掛畫……”
沈朝盈有些驚訝,不會吧,眼光這么毒辣的嗎?這都能發現?
“這是跟著時令菜單來的?”
原來是問這個,沈朝盈笑瞇瞇地解釋:“應景兒嘛!”
赤豆沙、柿餅眼下絕對是店里最?得意招牌,給他?們一點?偏愛又何妨!
崔瑄帶著微笑:“那某便也應應景。”
沈朝盈得嘞,收了菜單子,給他?上了一壺熱熱的花茶跟一枚烤柿餅,又配了柿子含量較少的柿子酥。
上完菜后,她忽然起?了壞心眼,想看?看?雍容閑雅的小崔大人捧著一枚圓溜的柿餅吃是什么樣場景,便借著招呼另一桌客人時,不時扭過?頭來偷覷。
然而這人怕不是頭頂也長了眼睛,自己偷看?不過?三秒,便抬起?頭來撞了個正著。
沈朝盈趕忙低頭,動作幅度大了些,惹得耳邊墜子晃晃蕩蕩,簡直此地無銀三百兩好么。
到底官場摸爬滾打過?的人,崔瑄哪里會看?不出她念頭,低笑一聲,呵……目光落到那對搖晃不止的耳墜子上,再往上,瞥見一抹白皙,這回換他?被燙似的移開眼。
低頭啜飲花茶,帶著菊花清香的茶霧氤氳了眼前,那圓潤可愛的耳垂忽然喚醒他?記憶,與夢中新娘卻扇后的畫面重疊。
因著那無厘頭的夢,崔瑄臉上到底帶了些不自然,看?一眼沈朝盈的背影,咬下半口烤柿餅。
軟綿甘美?,果?然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