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在木屋休息片刻后,我們跟著巖流來到小鎮。
還沒走進去,我就聞到一股濃郁的香味,整體細膩香甜,尾香略帶辛辣刺激的感覺,應該就是此地特有的文香松提煉后的味道吧。
還挺好聞的,有點想買。
可我一掏口袋,頓時愣住。
算了算了,是我不配擁有它。
59.
小鎮的面積并不大,只有兩條并排的寬敞的主要街道,道路兩旁是上層住宿、下層商鋪的獨棟木屋。
來這里進貨的商人在與店主爭執,也不知為了什么吵得面紅耳赤,我本著看熱鬧的心,豎起耳朵仔細聽,卻見店主的妻子在二樓猛地推開窗,抖著濕漉漉的床單往曬衣架上掛。
一連串水珠被她灑落,正好將與她的丈夫爭執的人淋得透心涼,填滿污言穢語的槍霎時間啞火。
……老板娘,我看見你在偷笑了,你絕對是故意的吧!
不過,干得漂亮!
這就是連罵人不帶臟字,都不會的家伙出來混的下場。
60.
街道的盡頭是用圍墻隔開的工廠。有造紙的,也有做墨水的,還有最外圍的造船廠。
圍墻墻體低矮,遮不住里面的場景,我可以看見那邊的空地上倒著還未完全成型的船,半空中有幾條滑道直直沖向海邊。
看著不遠,走過去卻還需要一段時間。丟斯閑不住似的跟巖流聊天,仗著對方單純,明目張膽地套話。
也多虧他,我們才知道,巖流原來不是本地人。
巖流小時候遇到海難流落到這里,雖被救起,但因長手族異于常人的雙手,遭受鎮民排擠,幸得邦西大嬸的幫助,才能順利活到現在。
邦西是鎮上一家造船廠的廠長,也是造船的能手,性格豪爽,為人仗義大方。
他們的關系不錯,如果是由他介紹的話,也許我們能以較低的價格買下一艘不錯的船。
提起錢,也就是貝利,我們幾個頓時安靜如雞,唯有米哈爾表情不變。
巖流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可置信道:“你們不是海賊嗎?”
丟斯和艾斯抬頭望天,心虛的口哨聲吹得像在噓尿。
我們確實是海賊,但他們兩個都是遭遇了海難的人,出海時帶的錢早就打包送給了大衛·瓊斯——傳說中被惡魔詛咒,至今仍活在海底的海賊,凡是沉入大海的東西,無論是船還是財寶,都歸他所有。
而我身為一個穿越者,連本土身份都沒有,自然是身無分文的。
說來慚愧,我們現在全靠米哈爾的積蓄養著。
61.
我們來到邦西的造船廠時,正逢船匠們中途休息。
一群光著膀子的壯漢席地而坐,三三兩兩湊成堆,聊天說笑,對于我們的到來毫不在意,連頭也不抬。
他們這里經常有商人或者海賊來下單,早就習慣了陌生人的進進出出,只要不出意外,他們是不會理會旁人的。
只有一個單獨坐在角落的女人瞥了我們一眼,嘴里叼著的煙閃爍火光。
吞吐的云霧遮住了她的臉,龐大的身軀堆在地上像顆球,花邊白襯衫繃得緊緊的,感覺下一秒扣子就要崩開,聲音也符合她的氣質,沙啞又厚重。
“巖流?你來這里有事?”
邦西這樣問,一縷卷發從花布頭巾里逃出來,掛在耳邊輕輕搖晃。
巖流邊回答邊走過去,艾斯和丟斯非常有身為正副船長的自覺,乖乖跟著上前交談。
我本來想跟著他們一起過去,卻忽然瞥見有個人影鬼鬼祟祟貼近門口。
仔細一看,那是個年幼的男孩,臉色蒼白,露在衣服外的手腕骨節明顯,纖細的仿佛一折就斷。
他扒著門,探頭小心翼翼望著這邊,眼里盡是渴望與羨慕。
對上他的目光時,我忽然有些恍惚。
這副被病痛糾纏、眼里卻依然亮著光的模樣……好熟悉,像是在哪里見過。
可在我的記憶里,根本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人。
我盯著他使勁回憶,忽地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重疊在他身上,五官、衣服等都看不清,卻有一道含糊的稚嫩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回來啦?歡迎回家!”
歡快、依賴、期待……僅從聲音就能聽出,他是如此的親近我。
可他是誰?
胸腔內像是陡然空了一塊,血肉化為咕嚕咕嚕冒著氣泡的酸水,滋啦啦向四周腐蝕出更多的空洞。
這不對勁。
我的記憶里不應該有這個影子。
我可是在孤兒院里也不受歡迎,向來獨來獨往,被他人排擠的存在。
在穿越到這里,被艾斯邀請上船之前,也沒有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
怎么會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呢?怎么會有人對我懷有這種依賴之情?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存在于我的身邊?
“安德?安德!”
“啊?”
猛地回過神,那邊的商談已經結束,米哈爾和丟斯圍著我,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擔憂和疑惑。
“感覺怎么樣?剛剛你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呼吸都快聽不見了。”丟斯問。
艾斯擠進包圍圈,雙手啪地拍在我的臉上,“我說,你怎么突然就那樣了,沒事吧?”
“唔……慕斯。”
我的兩頰被擠壓,說出口的話也變得含混,輕微的疼痛使我清醒,艾斯掌心的熱度順著皮膚下的毛細血管流入胸腔,填補空洞。
“子嘶突然想起一點嘶。”
“沒事就好!”艾斯松開手,沒有問我想起了什么,只是笑著宣布好消息,“對了,剛才大嬸已經答應幫我們造船了。不過,還要等幾天才行。”
我揉揉發燙的臉頰,目光不受控制似的飄向門口,那里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是嗎?那就好。”
62.
事后,我才知道商談的整個過程。
一開始,邦西是拒絕為我們造船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我們的錢太少,買個龍骨都算勉強。
不過,邦西一直有去偉大航路的想法。她的兒子在前幾年被一群海賊拐跑,至今未歸,且杳無音信。
她想去找兒子,但普通的船不會前往偉大航路,商船沒有關系上不去,而海賊船上很少會有女人存在。
大多數海賊認為,女人是不吉利的,會引來大海的厭惡。
邦西只好自己造一艘足夠在偉大航路航行的船。她本打算即使只有一人也要去,可還未完全造好,我們就出現了。
“我可以把這艘船借給你們,條件是,在我找到兒子之前,你們都得帶上我。”
這是邦西的原話。
而艾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不行。我可是船長,怎么能夠沒有一艘屬于自己的海賊船?”
邦西嘆了口氣,眼中的光頓時熄滅,神情像燃盡的蠟燭般萎靡不振,可還沒說什么,就被艾斯突兀的一句上船邀請震驚。
猶豫良久,邦西最終同意上船。
“先說好,我只是相信巖流的眼光,而不是你。造船用的錢,分文不能少,給我把欠條打好!”
“誒!?”
63.
造船工程還需要幾日才能竣工驗收,于是,被迫更改計劃,延長停留時間的我們,在入夜后擠在巖流的小屋里睡覺。
作息本來良好的我頭次失眠,原因不是那此起彼伏宛如雷陣雨的鼾聲——已經習慣了,而是今天看到的那個人影。
究竟是誰?
盯著昏暗的天花板,我任由思緒紛飛,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睡著。
眼睛一閉一睜,已然身處夢境之中。還是那個反反復復,只有火焰與殘骸的夢。
說實話,有點煩。
可這次不一樣,夢里竟然有個人出現,衣服款式和搭配有點眼熟,胸前掛著什么,卻和他的面容一樣看不清。
“呵,居然擺出這幅可笑的模樣……才幾日不見,你就笨到忘了我對這種拙劣的表演毫無興趣?”
他抱著手臂,居高臨下望著癱坐在墻邊的我,渾身上下都透著股嫌棄感。
聲音和我好像,不對,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哪里拙劣了?而且,我又沒有在表演,你不要亂講。”
我下意識回了句,說完才發現,語氣好像有點委屈。
明明眼前是個陌生人,我卻說得那么自然,原來我是個這么自來熟的人嗎?
等等!
我好像不是第一次在這個夢中見到這個人。
“我……是不是認識你?”
是散兵嗎?可是這個衣服顏色不太對啊!
“終于意識到了?就這點小事,我還以為你到死都無法察覺。”
他嗤笑一聲,“哼,真是無用。”
64.
翌日清晨,我醒來,起身換上巖流借給我的他小時候的衣服——白短袖黑短褲,踩著人字拖,來到河邊,掬起一捧水撲臉上。
……好冷。
徹底清醒后,更加不記得夢里發生了什么,只有那燃燒著的殘骸依然清晰。
但似乎好像還有一句,“……不穩定的存在……聯系愈發頻繁就是最好的證明,恐怕再過不久……自己做好準備吧。”
聽起來好像是我自己說的話,只不過斷斷續續的,不完整。
意思是什么呢?
實在想不明白。
算了,一個夢而已。
65.
之后的幾天,艾斯和巖流一頭扎進山中,與我們幾乎斷了聯系。
他們都是從小在山中、森林里長大的孩子,放出去就像是回家一樣,我們絲毫不擔心。
反正,時間到了,他們自會回來。
由于停留的時間較長,即使當初停船的地方足夠隱蔽,也需要有一個人守著,防止意外發生。
米哈爾便自請去當這個守船人。
他現在是越來越不顧及形象,大概是熟悉到了一定程度,便毫不猶豫地暴露了自己的社恐屬性。
溫和有禮不過是他的偽裝,事實上,人越多他越沉默。只要有人能夠擋在前面,那他就會堅決拒絕一切陌生的人和事。
丟斯向米哈爾借了一筆錢,在我的幫助下,挑了一本尺寸合適、能塞入他毛皮大衣口袋里的筆記本。
他的夢想是寫出最棒的冒險故事,為了這點,他必須好好記錄自己的所見所聞才行。
我被米哈爾放了假,沒有需要做的事,無聊時見他伏在案前寫得極其認真,就小心翼翼湊到他的身后,踮腳偷偷看了眼。
這一看,我人傻了。
“‘那是我這一生中,吃的最好吃也最難吃的東西’,‘他超級酷,就像神明一樣’,‘極速前進時,風賊大,呼呼的,能夠將我自由的靈魂放飛到無人可及的遠方嗎’……噗!”
丟斯咔嚓一聲捏斷了筆。
“你真的不需要跟我一起上老師的語言課嗎?”
我真誠地提議道。
“話說回來,原來艾斯在你眼里是神明啊?就你那天天教訓艾斯的惡鬼模樣,真看不出來你居然還是他的小迷弟,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跟他有仇呢。而且,要我說的話,神明傲慢無情,不適合艾斯,太陽更好,既溫暖又……”
丟斯終于忍無可忍。
“你這小鬼!沒事做的話就去找老師多拿點作業!不要隨隨便便念別人的東西啊!!!”
然后,我就被他提著后領丟出了木屋。木門被他關出一聲巨響,讓我有點懷疑會不會就此壞掉。
“嘁,暴躁期的老男人,下手真狠。”
我起身,拍拍衣擺的灰,徑直走向小鎮。
66.
鎮上有我的新朋友,就是那個躲在造船廠門口的病弱男孩。
再次見到他是在幫丟斯挑筆記本的時候。男孩扶著墻壁走下樓,咳嗽著找大人。
他是那對水潑客人的夫妻的獨子,當時父母都在忙,沒聽見他聲若蚊蠅的喊話,我就順手幫了個小忙。
之后,我們就成了朋友。
男孩從小身體虛弱,易得病,為了他的健康,父母像捧著玉石般小心,甚至不準他離開小鎮。
可生在這座島上,每天都聽到來自五湖四海的客人的描繪,怎能不生出更遙遠廣闊的夢想?
男孩想著,總有一天要出海,成為一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由自在的人。
“到時候,我能跟你一起嗎?一直一直、永永遠遠在一起!”
微風拂過,他的聲音和另一個重合。
“那……約好了哦,我們以后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好好地、幸福地活下去!”
那個時候,我是怎么回答的?
我似乎是笑著說:“好啊。”
然后,他……
“嗯!那就這樣說好了!”
我恍然回神,眼前的男孩蒼白的臉上因激動而泛起顯眼的紅,似乎還想說什么,卻被劇烈的咳嗽聲打斷。
我連忙幫他順氣,心中有些懊悔。
不該同意的,他的身體不可能適應海上的生活,他會因此而喪命。
這樣想著,說出口的話卻不受我的控制,“你先別激動,又不是現在就能出海。等你長大,身體變得健康、強壯,我會回來接你,讓艾斯同意你成為我們的伙伴。”
男孩緩過來后,迫不及待用沙啞的聲音說:“嗯,我會好好長大,那咱們約好了!”
“嗯!”
我笑著應下。
莫名覺得悲哀,人類的壽命本就短暫,而這孩子又受疾病影響……
他一定會在我看不見的時候,悄無聲息逝去的吧?
67.
出于某種無法解釋清楚的心理,我在雙木島上停留的時間大部分都消耗在陪伴男孩上。
而今天,就是對船進行最后的調整與驗收的時候,也是我們出海的日子。
一大早,丟斯就收好筆記本,跟著邦西去海岸邊。艾斯和巖流還沒回來,米哈爾也留在兩艘小船上,沒有過來。
我盯著空蕩蕩的屋子,猶豫良久,還是決定去與男孩告別。
畢竟相識一場,不告而別也太不禮貌了。
走進小鎮后,我還沒有想好該怎么說,就蹲在男孩家的隔壁商鋪門口,反復修改預備要說的話。
像是在草地悠閑進食的野兔,忽然察覺到危險,我感覺渾身汗毛瞬間直立,驀地抬頭四處張望,直直撞上一群海賊貪婪的目光。
領頭那人我見過。
新聞鳥每次送來的報紙里,都會夾著一堆通緝令,米哈爾將其作為識字素材,曾讓我背過。
吉斯·威爾斯,毒牙海賊團船長,懸賞金兩千三百萬貝利,是個兇殘的家伙。
他們這群海賊和我們這種打著海賊之名,行冒險家之事的人不一樣,是真真正正的極惡之徒。
據說他曾去過的島嶼大多都被滅口,無一人存活。
有著橫穿鼻梁的一道疤的男人悠悠環顧四周,露出滿意的神色,揮手道:“上。”
身后那群海賊歡呼一聲,亮出武器分散開來,不多時,尖叫與慘叫聲一同撕裂天空的寂靜。
而我早就躲在墻后,尋找離開的時機。
贏不了的,像我這樣無用的人,連逃跑都不一定能成功,還是不要嘗試當英雄了吧。
我蹲在地上,慢騰騰挪動著遠離小巷口的光芒。
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人逝去,只不過,這次恰巧在眼前而已。我能救這一次又怎樣?又不能全部救下,更何況,我沒有能力救他們。
早知道,在船上學習的時候,應該順便向米哈爾請教下槍法的。不,即使學會了,我也不可能打過這么多人的。
還是趕快逃吧。
去告訴丟斯他們。
我努力說服自己忽略耳邊不斷的嘈雜聲音,加快腳步撤退,可總有一些事物是無法忽視的。
“你們,放開媽媽!”
這聲音……我瞪大眼,連滾帶爬回到原本的位置上,顫抖的手扒住巷口的墻面,探出頭一看。
那個病弱的男孩傾盡全力抱著高大海賊持刀的手,小小的身軀努力保護摯愛的母親。
可他那微弱的力道算什么?
不過是不長眼的蚊蟲,除了煩,別無影響。
海賊空著的手抓住他的頭發,輕輕一扯就將他提起來,高舉的砍刀變換了角度,斜劈而下。
那張丑陋的臉上露出扭曲的笑容,像是在期待下一刻綻放的赤紅花朵。
只可惜——
溫熱的液體飛濺,鮮血染紅了我的視野,抬起擋在上方的手臂被刀劃開一條巨大的口子,我卻感覺不到疼痛。
過量的腎上腺素分泌,使我的感官異常靈敏的同時也有部分異常遲鈍。
男孩在我懷里驚訝地瞪大眼,“安德?”
聽到他的呼喚,我的大腦卻依然一片空白,什么都沒有,什么也沒想,遲遲無法給出回應。
“你這家伙!”
沒有看到想要的景色的海賊憤怒地朝我抓過來,頭發被拉扯,刺痛感直戳大腦。
我才反應過來,剛剛是怎么過來的?我在想什么?完全想不起來。
只是,不在眼前的逝去也就算了,那是無用的我傾盡一切也無法撼動的壽命限制,但……至少,在眼前的逝去,我想要努力一下。
海賊還在用力扯我的頭發,好痛……
我咬牙,推開男孩和他的媽媽,握緊拳頭直擊面前海賊的下身。
“給我放手啊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