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不開心,那我覺得我還是有必要去解釋清楚,我真的沒有不愿意。”
絮絮念叨著,鼻尖突然有冰涼的感覺。
林光逐皺眉抬起頭看向天際,不知道何時天邊飄起了漫漫雪子,他抬手去接。
下雪了。
是初雪。
他的父親在他出生前的那一年冬天,于一個悄無聲息的初雪夜自殺。
他從小就非常不喜歡下雪天。
每到這個時候就做什么都不能專心。
也沒有心思去割樺樹皮了,林光逐迅速收拾好兩張樺樹皮,沿著小徑往海邊走。很遠就看見人魚聚精會神抵在礁石側方,正拿貝殼拼著什么。
林光逐以為他又在拼海龜,沒在意也沒靠近,喊了聲:“方旬。”
方旬在海里沖他揮了揮手,興奮指了指天。
像是在說:你快看,下雪了!
林光逐點了點頭,將樺樹皮扔到海中,又指了指洞窟,示意自己要先回去了。
**
方旬在海水中游了個暢快。
人魚本就是熱情的生物,有太多的精力無處發泄。每當下雪的時候,海水表層溫度都會比尋常涼些,有些地方還會結上一層非常脆的冰。魚尾從下向上一頂,冰層就會寸寸瓦解,旋即就會有許多缺氧的小魚兒探出海面,狗狗祟祟。
方旬還找到了一處冰層特別厚的海面,沿著厚冰層向前游,能看見一處發光的珊瑚群落,燈籠魚在珊瑚中穿梭,編制成光怪陸離的美景。
“這里好美。”方旬愛極了,團了個雪球,一刻不停拖著樺樹皮游回洞窟想要分享。
彼時林光逐正背對著洞窟口,和衣而眠。
方旬還沒進來,聲音先傳了進來:“林光逐!我發現一個特別漂亮的地方,你快和我一起去看!”
林光逐背對著他。
“我要睡覺。”
方旬知道他作息健康,困惑道:“大白天你睡什么覺。”
林光逐停頓兩秒,說:“有點累。”
方旬:“……”
手中的雪球緩慢被放到了海水中,方旬的指尖冰涼,心臟也鼓著一陣一陣的涼風,聲線變落寞,“可是外面下雪了,你不想和我一起看雪嗎?”
林光逐:“不想。”
說完這句話后面就沒有聲音了。
林光逐以為方旬又出去玩了,閉著眼繼續睡覺。他卻怎么也睡不著,按照原來的計劃,即使這個時候沒有尋找到人魚,林光逐也應該早已經返回杭州,呆上至少半個月再繼續尋找人魚。
正是因為初雪是他父親的忌日。
他得回去陪林母一起掃墓。
可他現在甚至都搞不清楚今天具體是什么日期,也搞不清楚杭州那邊有沒有下雪,一切都未知且不可控。
他從一歲起就和媽媽一起去掃墓,就這樣堅持了二十多年。
今年陡然沒有他,他都想象不出媽媽該有多難過。
深夜,后面突然有悉悉索索的聲音。
林光逐若有所感,茫然撐起來回頭看。
夜色朦朧,周遭的一切都顯得格外模糊,林光逐只能聽見“滴答滴答”的聲音,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聲音,不像是水珠墜落海面,倒像是什么硬物十分有節奏的下墜。大約三分鐘后,在聞到血腥氣時,林光逐不再遲疑直接站了起來。
“你在干什么?”他問方旬。
方旬的聲音在黑暗中帶著鼻音,語氣兇巴巴:“不要你管,睡你的覺去。”
林光逐:“……你哭了?”
方旬靜默片刻,說:“沒有。”
林光逐無比確定,方才那有節奏下墜的硬物,絕對就是凝成珍珠的淚。
這下子他感覺更茫然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
走近火堆用木棍挑了挑存火狀態的火堆,沒一會兒烈火冉冉升起,視野總算變廣。
他又將褲腿卷至膝蓋以上,這個月份的海水已經十分冰涼,他也是做了幾秒鐘的心里建設,才能夠下水。
那邊,方旬的反應突然變得非常大,“你別過來!”
林光逐步伐不停,“我聞到了血腥味。”
方旬卻說:“是我白天沾上的魚血,你……你別過來了!再靠近我咬你了。”
前幾次林光逐都被這句話威脅到,可這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他跟沒聽見似的,皺著眉迅速走近。方旬見攔不住他,只能臉色漆黑地扯過一旁裝果子的闊葉,聊勝于無往魚尾上蓋。
“你尾巴怎么了?”
林光逐蹲下,手指捏住闊葉。
方旬“啪”一聲攥住他的手腕阻攔,本想說什么,又忽然間面色微變松手往回縮。
林光逐眼神好,窺見人魚手掌滿是猩紅色,立即反手抓住。
面色凝重道:“哪兒來的血?”
方旬:“……”
林光逐不再跟他拖拉,直接捏住闊葉一角將其掀開,旋即臉上的表情猛地沉了下來。
這可能是他來到海島上、不!這可能是他登上波塞冬號以來頭一次生氣——
原本已經幾近痊愈的魚尾此時已經慘不忍睹,數處尾鱗被它的主人活生生剝去,鱗下血肉模糊。周遭的海水都彌漫著恐怖的猩紅色,林光逐沒有第一時間發火,而是耐著心子詢問緣由:“你剝自己的鱗片做什么?”
方旬眼眶通紅,抿著唇不說話:“……”
林光逐冷臉,“回答我。”
借著洞窟上方以及火堆的側光,方旬能夠清晰看見人類黑瞳中夾雜著隱不住的憤怒,雖說聲量還是同往常一樣,但語氣已經開始不客氣。
詭異的,方旬竟反而感到開心。
有一種被人類在乎的錯覺。
錯覺,也僅僅是錯覺而已。
人類現在的憤怒確實是真情實感的在憤怒,沒有一絲表演的成分,可那又如何?人類在乎的到底是他,還是這一尾能夠制成長明燈的鱗片?
方旬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沒有懸念,是后者。
他賭氣,故作不在意答:“我剝的是自己的鱗片,又沒傷害你,你生什么氣。”
林光逐額角抽了抽,語氣變得更重。
“總得有個理由。”
方旬能怎么說?難道說你把樺樹皮全都扔掉別再畫了,還是說你就這么怕鱗片受損?
或者,你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看雪。
方旬最后什么也沒說。林光逐擔心再留在洞窟中自己會忍不住罵他,屆時矛盾激化,索性起身又多套上一層沖鋒衣,不顧外面在下雪,沉著臉走出洞窟。
外面依然在下小雪,叢林銀裝素裹,深藍色的海平面飄著一層雪子落下的漣漪。
不遠處的礁石落滿白.霜。
他在沙灘上來回踱步,心神不寧。
這幅煩躁的模樣要是給張謹言瞧見,指不定要驚掉下巴。相識這么多年,林光逐從來都是喜怒不形于色,情緒穩定到都像個機器人。
林光逐是真的不能理解。
他試圖回憶《航海奇遇》中有關于發情期的內容,上面也沒說人魚發情時會自殘啊。
他又試圖去推演可能性:
一,方旬自殘剝去鱗片,會不會是知曉了他曾經想要用鱗片制成長明燈?
林光逐很快就否定了這個猜想。
絕對不可能。
方旬又沒有跟他上過船,根本就不知道船上曾布下過天羅地網。且在海島上相處的這段日子,林光逐自問也行事謹慎從未暴露過。
這個猜想想都不用想,pass。
二,發情期的人魚要是感受不到愛意,就會痛不欲生躲藏到海底深處,淚竭而亡。
這個猜想就更不可能了。
林光逐這段日子一直對方旬十分友善,體貼照顧。行為同樣也是表達愛意的一種方式,他只是嘴上沒有明說而已,人魚怎么可能沒有感受到呢。
第二個猜想同樣想都不用想,pass。
可既然如此方旬又為什么會流淚。
為什么要不顧疼痛,剝去鱗片?
林光逐突然有點兒懂了,上大學的時候宿舍樓底下的情侶吵架時為什么會那么憤怒,甚至憤怒到扔對方送過的東西。
這種沒由來的怒意就很讓人……
上頭。
他在外面這么久也冷靜下來了,冷靜完有些后悔。
不管怎么說,人魚現在受了傷。
“還是回去道個歉,好好和他聊一聊吧。”林光逐心想著,既然是道歉就必須擺出誠意,左看右看半晌,最后林光逐的視線定在礁石上。
沒記錯的話礁石上還有方旬拼了好幾天的貝殼,天氣冷了林光逐一直都沒有下水去看過,不過不用猜,方旬肯定在拼小王八黑他。
——將貝殼揣起,去洞窟里拼小王八自黑,哄人魚大小姐開心。
林光逐覺得這個想法可行。
有了計劃后下一步就是實施,他沒怎么猶豫,褪去鞋襪挽起褲腿,踏入海水之中。
往礁石與貝殼的方向走去。
幾分鐘后,在距離礁石約三米的地方,林光逐眉頭緩緩皺起。
礁石上擺著的貝殼,好像沒有拼出小王八,而是一行歪歪扭扭的漢字。
光線太暗,他看不清楚。只能滿懷猶疑繼續上前,心中無奈想人魚該不會是覺得拼個小王八不過癮,直接拼了行漢字罵他吧。
會是一句什么話呢?
林光逐難得地感到好奇。
在近在咫尺處終于能看清。
冰涼的雪花從遙遠天際落下,沾染眼睫。
林光逐愣愣站定,表情空白盯著礁石上的這行字,許久都沒能做出任何反應——
【林光逐不愛我的第五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