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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他早就知道你想殺了他啊……

    林光逐沒有帶貝殼回洞窟, 他什么都沒有帶,回去后靜悄悄坐到了方旬身邊。

    方旬垂著臉, 小腹處積攢了一堆珍珠。

    兩人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空蕩蕩的洞窟內響著凌冽的風聲。

    不知道多長時間過去后,林光逐先開了口,問:“你餓不餓?”

    方旬嘴唇動了動,轉眸怒視林光逐。

    林光逐見人魚生龍活虎的模樣,便知尾鱗的缺損傷害不算大, 心里松了口氣。

    他覺得自己也真是著了魔。

    要是換成好友張謹言這么不講道理,那么下一秒鐘張謹言已經不是他的好友了。

    方旬眼眶通紅將臉轉了回去, 形狀好看的薄唇抿成一條線。

    無論什么時候林光逐看見人魚的這張臉,都不得不要在心里感嘆一句造物主的偏愛,現在造物主的“畢業設計”正被他惹到掉小珍珠。

    還是該哄。

    林光逐絞盡腦汁地想,這次問題感覺有點兒嚴重了,不像之前的幾次很輕松就能哄好。他正準備開口說話,側面突然傳來一聲低低的:

    “對不起!

    林光逐微愣, 側眸看見方旬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自己血肉模糊的藍尾巴,似乎是妥協一般, 眼睫劇烈顫了顫,悶聲道:“我以后不會再傷害我的鱗片了,你別生我的氣。”

    “……”能讓大小姐低頭, 這一刻值得被銘記。可驚訝之后林光逐很快蹙眉, 敏感地覺得這話聽起來有點詭異。

    他生氣是因為方旬自殘, 即便是說,也應該說‘我以后不會再傷害我自己了’。

    長時間沒有得到響應,方旬看起來有些慌亂,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起, 指尖痙攣。

    “我真不會再剝鱗片。”他又啞聲補充了一句,“我一定會把它們保養得很好,很漂亮!

    林光逐:“…………”

    聽起來更詭異了。

    林光逐嘆氣道:“你不用道歉,我也有很大的問題。剛才我第一次詢問你時語氣就很不好,今天因為其他事情心情不好,牽連了你,不好意思!

    方旬這才轉過臉龐盯著他,很會抓重點。

    “……你心情不好?”

    林光逐“嗯”了一聲,不想多說有關于父親的事情,只是語氣淡淡簡單解釋了一句,“我爸去世的時候杭州下了第一場初雪,他的忌日應該就在這幾天。所以白天你叫我看雪,我沒去!

    話音落下,林光逐的腰被人攬住往懷中重重一按,他都沒反應過來,就詫異發現自己已經倒在了方旬的懷中,“你?”

    方旬的下巴應當是放在了他的頭頂上方,結實的腹肌緊緊貼著他的心肺處,滾燙的溫度透過薄薄兩層濕透的布料,傳遞了過來。

    沒一會兒,上面落下了一聲沙啞的,似乎是委屈到了極點的,“我以為你不去是因為討厭我,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這怎么可能啊。

    林光逐都愣神了,他又想起礁石上看見的那句話——林光逐不愛我的第五十天。

    這兩句話同樣的莫名其妙,同樣的讓他不能理解,人魚到底為什么會這樣想?

    作為一個天生性格冷淡的人,林光逐覺得自己平時已經盡力去表達喜愛了。

    他只能說:“沒有,我不討厭你!

    這個姿勢實在是有些難受,倒不是身體難受,而是心理。他整個人的重量幾乎全部壓在了方旬的腰腹與魚尾上,魚尾尚且血肉模糊,林光逐壓在上面時心里莫名有些發堵。

    “我能起來嗎?”他問。

    “不能,晚上冷,我要和你抱在一起睡!狈窖Z氣強勢,手臂又往里撈了撈,將林光逐抱得更緊。過了幾秒鐘突然又開始感到落寞,患得患失著說:“如果明天不下雪,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那片漂亮的珊瑚海嗎?”

    林光逐沒有讓他等太久,“行!

    方旬惴惴不安的一顆心這才落回了遠處,剛才林光逐拋下他沉著臉走出洞窟時,他那一瞬間的心理感受……根本就不能去回想。

    感覺胃里翻江倒海,無法自控地渾身發燙,血腥味一陣一陣往頭頂上沖,他險些就要失控上去拖住人類的腳腕,將其拖回洞窟最深、最深的地方狠狠欺負。一種即將失去的不甘感就差一步擊垮他的理智,也是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好友決明為什么那么焦急地想要讓他去隔離。

    對于林光逐來說,他其實也是危險的。

    也許有一天,他被憤怒與悲慟沖昏頭腦,喪失了理智就會強行拉著林光逐……做發情期真正該做的事情。若是對方激烈反抗,那么他甚至有可能會失手……他承擔不了這后果。

    方旬恍然意識到,也許自己應該被隔離。

    另一邊,林光逐靠在方旬懷中,同樣也睡不著,他聽到耳邊怦怦響的心跳聲。

    方旬用貝殼拼出的那行字再一次浮現在眼前:林光逐不愛我的第五十天。

    每每想到時,林光逐始終覺得不可思議。

    可是回憶一番,他好像的確從沒有正式對人魚表白過,從來沒有。

    林光逐不是一個具有儀式感的人,他覺得有些東西水到渠成就可以了,可要是人魚需要這份儀式感才能感覺被喜愛,他也許……

    可以嘗試一下去表白?

    第二天。

    運氣很好,海島上沒有下雪也沒有下雨,久違的出了一次太陽。暖洋洋的日光撒射大地,林光逐前往叢林里摘取果子。

    他與方旬約好今夜去看那片據說很美的珊瑚海。

    叢林深處依然有鳥叫聲。

    林光逐害怕尖嘴動物這件事,得從小時候說起,所有害怕尖嘴動物的人理由都大同小異:小時候被雞或者鴨追著啄過。

    他卻例外。

    父親過世以后,爺爺和奶奶那邊就再也不與林母聯系,這兩位婚姻幾乎分崩離析,整日吵架動手,他們連自己的親兒子死活都不在乎,更何況林光逐這個孫子。

    可林母時常惦記著林光逐沒見過爺爺奶奶,有一年過年提前打好了招呼,兩位也同意他們登門造訪。一開始一切都好好的,年夜飯吃完以后,爺爺與奶奶因為一點小事吵了起來,全然不顧飯桌上還有林母以及林光逐。

    兩人摔碗的摔碗,拍桌的拍桌,一直以來溫柔客氣的林母勸阻了許久,突然間爆發了,痛哭流涕恨聲罵這兩人——

    “你們就是這樣害死了他!”

    旋即說了很多林父自殺時的細節。那是年幼的林光逐第一次聽見父親死亡的真相,在此之前,林母對他的說法都是父親因意外去世。

    爺爺養了一只鸚鵡,在混亂中跳到了飯桌上,不合時宜學起了舌,都是一些難聽至極的辱罵,想必是平時聽兩人吵架學到的。奶奶一氣之下抓起鸚鵡往沒喝完的肉湯里按,林光逐坐在位子上嚇得一動不能動,當時全身上下的血好像都冷了下來,眼睜睜看著那只鸚鵡撲騰著翅膀,溺死在了肉湯里,被拎出來時鳥喙濕淋淋滴著油膩的湯,兩只小小的黑豆眼還睜著的。

    后來的事情林光逐已經記不清了。

    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見過爺爺和奶奶。

    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害怕尖嘴動物,每每看見時都會想起被溺死在肉湯里的鸚鵡。

    就像看見了吞食了過量的精神類藥物,被溺死在浴缸里的父親。

    不能再想這些了。

    林光逐拿出錄音筆,借用說話來讓自己分神,和母親說自己準備表白云云,真的有用。

    摘完果子之后,他無奈笑了笑。

    關上錄音筆前長嘆了一聲:

    “希望方旬永遠不會發現這是一支錄音筆!

    **

    當夜。

    洞窟外飄起了細雪,方旬情緒肉眼可見的低落。

    “走吧!绷止庵鹌届o套上沖鋒衣外套,與方旬擦肩而過往外走。

    方旬心中一驚,沒動。

    “外面不是在下雪嗎?”

    林光逐站定,沒回頭,視線向外看著夜空。

    “嗯!

    ……“嗯”是什么意思?意思就算下雪了,人類也愿意與他一起去看珊瑚海?

    這是不是就意味著,人類在為他改變原則。

    只為他一人而改變的原則。

    意識到這一點,方旬受寵若驚,唇角禁不住勾起,很快他看見林光逐偏眸看向這邊,詫異笑著道:“你就這么高興?”

    方旬立即壓下笑容,抱起手臂一臉云淡風輕說:“也沒有很高興。就,心情還行吧!

    兩人出了洞窟以后,林光逐跟隨方旬走上一層厚厚的冰層。

    方旬在海水中說:“你把眼睛閉上!

    “跟隨我的聲音。”說完人魚潛入了海水之中,空曠的冰面下響起一陣若有若無的空靈吟唱聲。在歐洲一些國家關于鮫人有這樣的傳聞——他們的歌聲具有迷惑人心的能力,早年間無數航海的水手就是聽到這聲音,迷迷糊糊往海里走。

    有一說一,初聽見這樣的吟唱,即便是林光逐都有些失神,感覺自己好像在某個午后陷入沉睡,再蘇醒時醒在了黃昏之際。

    那種孤獨與落寞感撲面而來。

    他聽這調子有點兒耳熟,好一陣子后聽出來了,這是電影《泰坦尼克號》中的插曲《MY HEART WILL GO ON》。

    吟唱聲戛然而止。

    方旬從遠處冰層游回,浮出海面氣急敗壞道:“你干嘛不動?”

    林光逐用欣賞的目光,不吝嗇夸贊道:“你唱歌很好聽。”

    方旬眼中的怒意一下子歇了,臉龐浮現紅暈,干咳著看向另一側,“又沒讓你點評!

    他其實是故意的。

    想在喜歡的人面前秀一下。

    得到夸贊后小心臟噗通噗通,如上云端。

    林光逐:“就是咱們現在在冰層上,哼這歌有點不吉利。能換一首嗎?”

    “事兒多!狈窖~尾一擺潛入海里面,這一次冰層下傳來的是林俊杰的《美人魚》。

    這歌林光逐熟悉。

    波塞冬號出發之前,他滿心撲倒在尋找人魚蹤跡這件事上,這首歌就被用來當作他工作時的背景BGM,幾乎方旬每哼一句調調,他都能自動在腦海里找到那一句對應的歌詞。

    【傳說中你為愛甘心被擱淺】

    【我也可以為你潛入海里面】*

    大約走了十分鐘,林光逐悄悄睜開了眼睛偷看,恰好與冰層下的人魚對上視線。

    人魚藍黝色的魚尾在海水下畫了一個圈,尾鱗被冰層折射出璀璨的光暈。很快又靠近林光逐腳下的冰層,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旋即面沉如水對他豎起三根手指。

    林光逐:“?”

    一秒后,方旬收起一根手指。

    林光逐懂了,方旬在倒計時。

    在方旬冷臉盯著他只豎著一根中指時,林光逐失笑搖了搖頭,心想你這樣脾氣差,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愿意為你潛入海里面。

    他趕忙閉上眼睛。

    又走了大約十分鐘。

    吟唱聲驟然停滯,林光逐也跟著止步。

    他不確定這個時候能不能睜開眼睛,就遲疑著開口喊了一聲:“……大小姐?”

    沒有回應。

    林光逐又喊了兩聲還沒響應,索性直接睜開了眼睛,身體輕微地僵了僵。

    入眼天地絢麗,夜空繁星點綴,雪子撲簌簌墜落,像星河流淌入掌心。冰層下聚集了成千上萬只燈籠魚,正呈螺旋狀爭先恐后追逐打鬧,幾團巨大的魚群嚴嚴實實遮掩了更下層的海面,那下面應該就是方旬口中的珊瑚海。

    他轉眼向周圍看,沒有找到方旬的身影。

    幾秒后,被他們救過的小海龜“噠噠噠”撲騰著頂了頂林光逐腳下的冰面,示意林光逐往下看。一些魚兒與海馬在幼崽鯨魚的背上蹦蹦跳跳,林光逐看了好半晌,才看出他們好像是在表演節目……似乎是個話劇表演?

    這個體驗實在是太新奇了。

    說出去可能都沒人相信。

    林光逐又是驚喜又是意外,將沖鋒衣外套脫掉墊在冰層上,坐上去看話劇表演。沒一會兒他的手臂就凍得通紅,臉龐與鼻尖也浮現出淡淡的紅暈,但他竟然一點兒都感覺不到身體的不適,此時只覺得非常有意思,想多待一會兒。

    話劇表演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大概也就十五分鐘。林光逐大致能看出它們在表演的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小海龜從族群中走失,離開父母的懷抱后顛沛流離,要躲避大魚的襲擊,又要為生計發愁。絕望之際卻受到了很多其他魚群的幫助,還有人為他去掉了貝殼上的藤壺,他如獲新生。

    最后認了一只鯨魚當爸爸。

    “……”林光逐抬起一只手擋住半張臉,垂臉時無奈地笑出聲。

    這個話劇真的是,太牽強了。

    前面都很好,最后莫名其妙升華認了個爸爸。方旬生怕他看不懂,還提前準備了刻著“爸爸”兩個字的貝殼,讓小海龜叼著向他展示了十幾秒,而后才送給鯨魚。

    話劇結束時,魚兒與小海龜分別往兩側游,下層成千上萬只燈籠魚同樣像收到了指令,跟隨著向兩側分流。人魚口中那片非常漂亮的珊瑚海,猝不及防暴露在視野之下。

    林光逐愣愣盯著壯麗的海底,心神震蕩許久都沒有回過神,后方“碰”一聲巨響。

    冰層碎裂,俊美人魚正他身后兩米之處浮出水面,在他轉身向后看時臉紅伸出一只手,手心捏著什么東西攥起,示意他來接。

    林光逐走了過去,蹲下身攤開手掌。

    一枚黑色的耳釘掉進掌心,正是林光逐多日前遺落的那枚。

    “你……”

    方旬抱起手臂打斷他,面紅耳赤說:“在礁石旁邊隨便找了找,幾秒鐘就找到了!

    大海撈針哪有這么簡單,難怪今天白天人魚一直在礁石邊狗狗祟祟抓耳撓腮的,林光逐看破不說破,彎下眼角道:“那這話劇……?”

    方旬哼一聲:“你別誤會啊,排這話劇不是想安慰你,怕你在你爸忌日難受。隨便排的,海里撿了本故事書,我看情節還算合適,就扔給他們自己鼓搗了!

    “……”

    “噢,你要是看完更想你爸爸了,你也可以認一個新爸爸。你要是現在點頭,我立即就去把我爸抓來給你認,你放心,他打不過我。”

    “你真孝順!绷止庵鹫{侃說。

    方旬沒聽懂其中含義,摸了摸鼻子說:“我不算孝順吧,我都不太認識我爸媽!

    林光逐笑笑沒說話。

    事情哪有這么簡單。

    有些東西生來沒有,以后就也一直不會有。

    方旬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只覺得這笑意虛假極了,像在敷衍——人類再一次藏起了真正的情緒。

    這讓方旬感到無比的焦慮。

    “你不喜歡這些?”

    林光逐打起精神說:“喜歡啊!

    方旬能精確感知到林光逐真正的情緒,正色說:“你沒那么喜歡,你還是不開心。”說完奪走林光逐手中的耳釘,彎唇問:“想要嗎?”

    林光逐點頭:“想!

    這個是真想,一邊耳洞空著,有點難受。

    很快,林光逐看見方旬調皮眨了眨那雙深情又深邃的眼,聲線具有活潑的少年氣:

    “那你來追我。”

    “你追到了,耳釘就還給你。”

    說完也不等林光逐回答,一股腦潛入海底往洞窟的方向游。

    人魚的動作很快,林光逐回頭拿個沖鋒衣的功夫,人魚就已經游出了十米開外。

    “你慢點!這么快我怎么可能追得上?”林光逐喊了聲,見到冰層下的虛影不僅沒有慢下來,反而加快了速度。

    林光逐挑眉,抿唇看了眼腳下打滑的冰層,又抬頭看了看愈來愈遠的鮫人尾。

    “……”

    算了。

    允許自己有僅此一天的放肆。

    他不再遲疑,邁大步跑動了起來。

    寒風從耳鬢穿過,壯麗的珊瑚海被拋在身后,忌日、鸚鵡、工作,以及陸地上錯綜復雜的網絡環境,人們對他的負面期待……這些統統被拋在腦后!奔跑的瞬間汗在冷空氣中蒸發,皮膚被冷刺激到起了一層又一層雞皮疙瘩,林光逐淪落到海島之上,頭一次覺得海島如此安逸。

    安逸到他有點不想回歸自己原本的世界。

    不知道多久之后,遙遙能看見洞窟口。人魚定在洞窟口,揮手沖這邊大笑喊:“三十秒之內,你追不上,耳釘就歸我了!”

    三十秒?

    三十秒跑過去完全不可能!

    可倒計時已經開始。

    “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林光逐扔掉了沖鋒衣,氣喘吁吁。

    “十五、十四、十三……”

    倒計時越來越慢,林光逐的速度卻越來越快,心肺因為劇烈的奔跑在體內發出悲鳴?簥^的腎上腺素卻緊急飆升,極冷與極熱的交替足以讓一個人類脆弱的身體崩塌。

    他感受不到疲倦,視野中只有方旬轉身面對洞窟時,魚尾擺動蕩起的剔透海水。

    “五、四、三……”方旬倒數著,突然又正面對了過來,唇角緩緩勾起,“二點五……”

    最后三米,林光逐三步并兩步,幾乎是跳上去撲倒了方旬,拖住了方旬的魚尾。

    他倒在冰涼的海水中,全身都在發燙。

    抬眸時看見方旬仰躺著捧腹大笑,他愣了愣,也跟著大笑了起來。

    這一瞬間林光逐陡然發覺,也許下一次當天空飄起漫漫大雪之時,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一定不會是那只被溺死在肉湯中的鸚鵡。

    而是這冰天雪地中拋卻所有煩惱只知道奔跑的十分鐘,以及人魚笑起來時這雙好看的眼。

    ……

    ……

    五分鐘后,方旬才止住笑意,將耳釘拋了過去。

    林光逐接過耳釘,盯著掌心仍舊氣喘吁吁。

    方旬看他一眼,心里頭突然沒由來鼓起酸水,陰陽怪氣道:“誰送的?這么珍惜,珍惜到跑三千米都要來追我。”

    “陪我媽逛商場,她給我買的!

    林光逐不等方旬說話,將耳釘遞了過去,“送你了。”

    “送我?”方旬接過耳釘先是呆住,隨即偷笑一聲,又不想自己顯得這么跌價,愣是直起腰肢傲氣道:“一對的東西你只送一個?”

    林光逐:“嗯,你一個我一個。”

    頓了頓,他笑了笑,“情侶耳釘!

    “噗咳咳咳咳咳!”方旬喉嚨被嗆到,驚天動地咳了好一陣子,才憋紅一張臉捂住嘴巴,見鬼一樣盯著林光逐,“你說什么?!”

    林光逐:“沒聽清就算了!

    方旬:“。!”

    方旬拉起林光逐的手臂,就著仰躺的姿勢,將后者拉了上來,咬著后槽牙笑道:“玩我呢?”

    林光逐趴在方旬結實的胸膛上,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撐,只能撐著方旬肩頭。距離太近,他能夠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珊瑚清香,腿上的褲子很薄,能感覺到堅硬鱗片磨過大腿內側的沙礫感。

    怦怦——

    怦怦——

    是誰的心跳聲?

    可能都有吧。

    林光逐想起來昨天晚上看見的礁石,上面用貝殼歪歪扭扭拼著一句話——

    “林光逐不愛我的第五十天!

    今天是第五十一天,今晚的月色很美。

    也許這個數字應該永遠停留在五十。

    他想到要表白,心里難得的有些惴惴不安。上一次這樣惴惴不安,還是高考查錄取通知時。算起來也有好幾年了,若是相比較起來,林光逐驚訝地發現,現在的緊張感居然更有甚之。

    倒不是擔心人魚不答應。

    他只是好奇,人魚會有怎樣的反應。

    打了滿篇的腹稿正準備開口時,方旬突然抬起臉看向夜空,詫異道:“有流星!

    方旬手臂后撐著坐起。

    林光逐隨著他的動作,被撐起來,抬頭往上看時看見了星河璀璨,幾顆流星下墜,在大雪中拖出了一道道發光的長橫。緊接著,越來越多的流星下墜,方旬興奮催促道:“快許愿!”

    林光逐正想著表白的事,搖頭拒絕。

    “你許愿吧,我暫時想不到!

    “那你快想,快點兒啊!狈窖裢鈴妱,幾次催促林光逐都沒什么反應,流星雨下墜一般都很快 ,方旬又生氣又無可奈何,雙手合十閉上眼開始許愿:“我希望林光逐能夠愿望成真!我希望林光逐能夠愿望成真!我希望林光逐能夠愿望成真!”

    好在方旬說完以后,流星雨暫時還沒有結束。方旬推了推林光逐的肩膀,一臉“不用謝”酷酷道:“幫你提前占好了三個坑,你慢慢想吧。”

    林光逐其實不太相信對著流星許愿能成真,但看方旬一臉興奮,也不想掃興,索性先暫緩表白,將愿望許完。

    “第一個愿望,我希望媽媽身體健康,癌癥不要復發!

    方旬神色軟了下來,偏眸看著林光逐緊閉時顫動的眼睫,他突然間,很想抱一抱林光逐。

    “第二個愿望呢?”

    林光逐沉吟一番,閉眼道:“第二個愿望,我希望人魚族不要再被除我以外的人類發現!

    “……”

    方旬很難不多想,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聽不懂,也猜不透。

    什么叫不要被林光逐以外的人類發現?

    類似于藏寶地圖嗎?第一個人發現寶藏之后,就會下意識想要獨吞寶藏。

    想到這里,方旬呼吸都滯了一瞬,喉結上下動了動,抿唇說:“第三個?”

    林光逐實在湊不出三個愿望,第一想到的是媽媽的健康,第二想到的是身邊人魚的安全,第三想到的……可能是工作吧。

    他許愿道:“第三個愿望,我希望設計稿轉實物的過程能順利,希望成品能夠讓我滿意。”

    “……”

    三個愿望全部許完,林光逐睜開了眼睛,看見方旬的臉色都變了——

    俊美的臉龐失去血色,嘴唇動了動,像想要說什么,又顧忌著什么全咽了回去。最后只是牽強扯了扯唇笑著看他,垂眸時聲音輕輕的:

    “行,祝你愿望成真!

    再一次有流星從他們的頭頂墜落,要是以前,方旬一定會拉著他看完流星雨,可這次方旬卻顯得很疲憊,沙啞著聲音說:“回去休息嗎?”

    林光逐抬頭看了眼天空,趁著流星雨還沒結束,他開了口。

    “等等,我有話想對你說!

    方旬靜默片刻才說話,聲音很低,像有些虛脫。

    “嗯,你說。”

    林光逐沒有繞圈子,開門見山道:“昨天晚上我們吵架后,我出去逛了一圈。意外看見礁石上你拼的那行字!

    “……然后呢?”方旬轉眼看了過來,心中說不上來是什么感受。

    他又看見林光逐重重皺了下眉,像非常不贊同,“你覺得我不喜歡你?”

    方旬喉結上下動了動,尖秀的下顎倔強偏向一側,只丟了魂一般死死看著波濤洶濤的海面。

    難道不是?

    ——你甚至剛剛許愿時,都想著要剝去我的尾鱗,做成長明燈。

    ——我就在你身邊,你卻希望我死去。

    胸腔像漏了一個會滴血的大洞,痛苦讓他難以呼吸,他等著林光逐說出肯定的回答,可當林光逐真的說出來時,他卻依然不能松下一口氣,像被一盆名為死期將至的冷水澆下。

    “我喜歡你,方旬。”伴隨著流星下墜,林光逐在告白時語氣也十分平靜,只有閃爍不止的瞳孔暴露他此時有那么一絲的忐忑。

    他看見方旬深深閉了下眼,心里更加惴惴不安,事情好像有些超出掌控。

    “我的家庭基本情況你也了解,我爺爺奶奶是商業聯姻,我爸過得并不幸福,這段失敗的婚姻讓三代人都不幸。我始終認為兩個人只有真正接觸后彼此打動、相愛,才能在一起!

    “否則就是害人害己,還不如孤獨終老。我承認一開始你對我示好的時候,我其實并沒有被你打動,覺得你們族群的愛非常廉價!

    “但后來和你相處的這段時間,我改變了想法。我……”

    林光逐說:“我真心盼望,這種不幸不要繼續延續到第四代。我是個同性戀,沒辦法有孩子,但我的人生計劃中一直有領養一個小孩的想法。我會對他(她)很好,給他(她)一個健全、幸福的原生家庭,我仔細設想過了,如果這個家庭中的第三人不是你,那么這個小孩也沒必要去領養了,因為不幸注定會往下延續!

    方旬心中動容,瞳孔卻愈加黯淡。

    這是一段非常打動人的話,特別是從林光逐的口中說出,這實在是讓方旬心花怒放,像被特等獎從天而降砸中,飄飄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可到底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此時此刻方旬感覺無比的真實,上輩子他也是這樣認為的,最后被林光逐制成了長明燈。

    他不敢跟著林光逐上岸,他不怕死,但他很害怕會重蹈覆轍。只是想一想都覺得心如刀絞,他已經承受不住愛人再一次的背叛。

    如果這是假象,他更愿意沉溺在虛假的幸福之中,而不是靠近可能存在的殘忍真相。

    許久都沒有等到答復,林光逐終于能肯定,事情與他設想的有些不一樣。

    人魚一直說喜歡他,

    現在為什么又不回應他?

    林光逐眉頭緊皺,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

    流星雨終于落完了,方旬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尾鱗與心臟都鈍痛不已,喉嚨里都頂上了一股甜腥味。他突然又猛地轉過眼睛,湖藍色的瞳孔中盛滿希冀與哀求,

    “你愿意為我留在大海嗎?”

    “……”

    一秒,兩秒。

    三秒。

    等待宣判。

    終于屠刀落下,林光逐神情為難搖頭:“由不得我愿不愿意。陸地上還有我的媽媽,她生病了身體很不好,她只有我一個孩子,如果我在海里離奇失蹤,她后半輩子都會為我焦心痛心。”

    “你和我上岸吧!

    宣判結束,仍然是死刑。

    方旬突然痛苦推開林光逐,彎腰捂住唇,對著海水重咳數聲,眼眶都咳到紅透。

    聲音變得斷斷續續:“好……我答應跟你上岸,咳咳……你到時候能不能……”

    “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

    林光逐在一旁抬手無措,眼尖看見方旬的指縫中有潺潺不斷涌出的猩紅鮮血,他呆滯一瞬,立即從海里站了起來。

    人生第一次看見有人在面前咳血,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按在了方旬的手背上,不出意外接了一手的鮮血,看著血背脊都發涼。

    他聽見了方旬未說完的話,含著血腥味,含著淚哀求,“不要親自動手!

    “……什么?”林光逐滿手鮮血對上人魚悲慟的湛藍眸子,大腦一片漿糊,根本無法思考。

    這時候遠處有海浪聲,一條黑尾巴的人魚穿過海浪,以極快的速度靠近。

    正是決明。

    決明用魚尾隔開了林光逐,見好友咳血不止,走來直接沖林光逐問道:“你和他提分手了?”

    林光逐:“……”

    都沒在一起過怎么提分手。

    而且他明明是表白。

    “沒提分手。你是?”

    “他朋友!睕Q明根本就不信,他們人魚族發情期需要感受到愛人非常多的愛意,才能保證身心健康。要是明確感覺到被愛人拋棄、亦或是徹底對這段關系絕望,才可能嚴重到咳血脫鱗。

    好友這慘狀,不是提分手還能是什么?

    再任由好友胡鬧下去,塔斯曼海域很可能又要添上一只慘死在發情期的人魚了。決明不再猶豫,抬起方旬的胳膊往肩頭搭,強行拉著后者就要離開此地。

    林光逐怎可能放行,眉頭緊皺攔路。

    “你要帶他去哪兒?”

    “隔離七天!睕Q明憋著口悶氣,賭氣說:“再不隔離情況會越來越嚴重。你放心,隔離結束后我就算是想攔他,他也會神魂顛倒往你這兒跑。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你倆隨便吧!”

    林光逐后面這段話完全沒聽懂,決明的話上下毫無邏輯,他索性不管,語速很快建議道:“我可以現在帶他一起上郵輪,上面有藥和麻醉,也有醫生!

    “不是,林光逐,你就算不喜歡他,你至少也能可憐可憐他吧?”

    決明驚呆了,瞠目結舌搖頭說:“他都這樣了,你的第一反應居然還是想著趁他病要他命!”

    宛若驚雷劈在頭頂上方,林光逐這一瞬才發現自己身下的海水其實很冰涼。他沒有看方旬的表情,視線緊緊盯著決明的臉,長達幾秒鐘的死寂之后,他聽見了自己頗為艱澀的聲音。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問我什么意思?好,方旬不敢與你對峙,但是我敢!你在郵輪上提前布下了天羅地網,哄著他順著他,就只是為了等著他跟你上岸,殺了他然后剝去鱗片——”

    “難道不是?”決明早已經憋不住心頭的這口悶氣,怒不可遏盯著林光逐神情空白的那張精致臉龐,干脆一股腦全部發泄出來:

    “你到現在還沒發現嗎?早在你們墜海的那天起,他就已經知道了你全部的計劃啊!”

    第二十四章 我那天對你的表白都是真心……

    林光逐發現自己居然不能去看方旬此時的表情, 他從來沒有想過長明燈計劃會暴露。

    方旬的反應也完全不像早就知曉。捫心自問,要是他自己遇見了相同的事情, 打得過的話那就先下手為強,打不過就走為上策。

    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留下來與一個想要自己性命的人獨處,他也絕不可能再對其交付真心。

    正是因為如此,林光逐后來發現自己喜歡上人魚時,就下定決心——

    他要把長明燈計劃爛在肚子里。

    一輩子都不告訴人魚。

    隔了數秒鐘他才做好心里建設,轉眸看向方旬, 準備好迎接一道憤怒又控訴的視線。

    說不上來是慶幸還是松一口氣。

    方旬黑睫低垂,已經陷入昏迷。

    林光逐不好再攔了, 抿唇問決明:“以你對他的了解,我怎么才能彌補這件事?”

    決明心中狐疑,根本不信他真心想彌補。

    權宜之計而已。

    騙騙方旬這個戀愛腦得了,騙不了他。

    反正起承轉合,最后不過都是為了哄某條戀愛腦的人魚上船。

    不過有一說一哈,林光逐長得是真好看。決明也是第一次近距離看清楚人類的長相。

    即便是在長相普遍優渥的人魚族中, 這也是數一數二的一張臉。面容溫和而精致,眉眼含情脈脈, 偏偏膚色冷白,桃花眼中的情緒又極淡,兩相沖擊之下, 顯得這個人神圣不可侵犯。

    簡而言之, 非常男神。

    難怪方旬這么上頭, 娶一個冷美人帶回家天天對著自己笑吟吟甜言蜜語的當老婆,這誰不喜歡。拷o老婆當狗都愿意。

    等等!三觀不能跟著五官走哇!

    決明猛地清醒過來,一邊唾棄自己一邊道:“人魚尾鱗能做成長命不滅的燈油,不過是上面有一層去不掉的礦物質。有一種生物的蛋液能將它清洗掉, 你要是想重新獲得我們的信任,就去這座海島上找那種生物的蛋吧!

    林光逐點頭:“是什么生物?”

    裝得真像,你又不會真去找。

    決明心里嘲諷,又忍不住多看林光逐的臉幾眼。

    媽的,長得好牛逼啊。

    “鳥蛋!睕Q明說:“現在正在叫。”

    叢林里有一陣陣凄厲的鳥鳴聲。

    幾乎話音落下的下一秒,決明就看見人類漂亮的臉陡然失了血色,僵硬地點了點頭。

    “好,我知道了!

    在決明離開之前,林光逐再一次叫停,眸子閃爍不止盯著腳下的海面,聲音很輕:“你確定只要將蛋液涂上尾鱗,方旬就會不計前嫌再信任我,長明燈計劃就算翻篇了?”

    有那么一瞬間,決明覺得人類真心在悔過,也是真心想要彌補犯下的錯。

    很快決明搖了搖頭,甩掉這個可笑的想法。

    “你先找到鳥蛋再說吧!”

    **

    深夜,漆黑的深海,哐哐鎖鏈聲驚嚇魚群,巨大的珊瑚石群落中穿梭數條黑色鐵鏈,正橫七豎八纏繞著一條已經陷入癲狂狀態的俊美人魚。

    這兒正是臨時隔離點。

    按理來說隔離期的人魚還要套上止咬籠,但方旬此時的狀態過于暴戾,決明都不敢靠近。

    人魚嘶吼著,碩大藍黝色魚尾滴著鮮血。

    不斷撕扯鎖鏈,焦躁難耐想向海島的方向游。

    決明看著都瑟瑟發抖躲老遠,心想還好自己動作快將人魚拉來隔離,否則林光逐碰見這種狀態的人魚,那還不得好幾天合不攏腿。

    比起人魚,人類身體過于脆弱。

    萬一交/配的過程中被一不小心弄死了,方旬清醒過來后恐怕也活不了。

    大概到第四天時,那邊的動靜才小了一些。

    決明小心翼翼靠近,“你發情期結束了?”

    “……沒。”人魚垂著頭,后脖頸棘突呈棱鱗形鼓起,嗓子啞到讓人心驚肉跳。

    決明:“你最后的記憶是什么?”

    人魚靜默片刻,似乎感覺痛苦不堪,喉嚨里發出一陣陣鼓風機般的沉重喘/息聲。

    “為什么要和他對峙?!”

    決明驚呆,又好氣又好笑道:“怎么,你難道還怕撕破臉以后,他不跟你演戲也不理你了?現在該害怕的是他好不好!”

    “……”

    “林光逐當時還問我怎么能彌補呢!

    方旬終于抬起了臉,臉龐充斥燥熱的紅暈,額間綴著欲求不滿的汗珠,神色卻愣滯。

    “他說想彌補我?”

    決明氣不打一處來:“你真信?”

    方旬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少年意氣,執拗焦急地追問:“林光逐說這話的時候是什么表情?”

    “他看我了嗎?”

    “他有沒有說其他的話?”

    決明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眼不見心不煩,說:“總之我告訴他海鸚蛋能洗掉人魚尾上礦物質了,想彌補的話就去找鳥蛋!

    “你讓他去找鳥蛋?他一個人?他最怕尖嘴動物!”方旬湛藍色的瞳孔凝實,兩顆尖尖的獠牙從唇下探出,手臂動彈時牽動鎖鏈哐哐巨響。他明顯震怒,掙扎著要離開隔離點。

    決明嚇了一跳,喊:“你可得想好!你現在這種情況見到他,能忍得住不做死他?”

    話糙理不糙。

    方旬一瞬間就老實了,不動了。

    只是依舊憤懣,舔了舔后槽牙寒聲道:“多管閑事!”

    真是好心當做驢肝肺,決明翻了個白眼。

    “急什么,林光逐又不可能真的去找鳥蛋。他想要做成長明燈,就不可能真找來鳥蛋涂上你的鱗片,不然計劃豈不是泡湯。你不信的話咱倆打賭?”

    決明覺得壓根沒什么懸念,斬釘截鐵道:

    “看著吧,等你發情期結束后去找他,你就看看他手上有沒有海鸚蛋!

    **

    林光逐已經在叢林邊觀察了好幾天。

    他完全沒有正面硬剛的想法,只想等海鸚出去覓食時,迅速去偷出一顆鳥蛋。

    這些天他已經摸清楚了海鸚的作息時間,上午孵蛋,下午隨機時間出窩覓食,去的時長不等,但基本都是十分鐘以上。這十分鐘內他只需要爬樹,偷鳥蛋,扭頭就跑,就成功了!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干。

    當天下午海鸚飛走,林光逐馬不停蹄跑上前,還沒爬到鳥窩附近,他就聽見了判斷不出距離的鳥叫聲,嚇得立即原路返回縮灌木叢里,面無表情抱膝縮了足足十幾分鐘那只海鸚才回來。

    有這個功夫鳥蛋早就偷到手了。

    偏偏他不敢冒頭,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那只海鸚長什么樣,每次看都是故意瞇眼睛看。

    什么生物的蛋不好,偏偏是鳥。

    回去后林光逐就發起了低燒,被尖嘴動物嚇得。早上醒來時喉嚨咽干,吞咽果肉都像吞針,看什么東西都天旋地轉。

    他沒有放棄,強忍著身體不適再一次進入密林蹲守,等待海鸚出去覓食。

    七天隔離期一晃而過。

    方旬一逃離鎖鏈的束縛,就立即趕往海島。

    臨近洞窟時卻開始踟躇、忐忑,林光逐真的會為他去找海鸚蛋嗎?

    他對此抱有期待。

    可這份期待于他而言其實算得上一種微妙的向內暴力,在期待的同時,內心深處又極度恐懼希望落空,他無法再一次承受這種痛苦。

    決明沒有跟他一起進去,只是在他進去前一臉懂王指點了句:“你見到他什么話也別說。他對你來說就是春/藥,別聽、別信。你就看他做什么就行了,你就看他有沒有海鸚蛋!

    “有的話,那他真心悔過,你倆結婚我申請坐主桌!

    “沒有的話……跑,趕緊跑!”

    方旬懶得理決明,魚尾一蕩游進了洞窟。

    正值天光破曉時,洞窟里靜悄悄的,周遭的昏暗。頂部巖石破損處射下幾道朦朧的光,輕柔搭在海水上,一道清瘦的身影正蜷縮在洞窟深處,散下來的栗色發絲漫著光,美得驚心動魄。

    睡著了?

    方旬不由將動作放輕。

    可人魚游動時嘩嘩水聲藏也藏不住,他的動作再輕也沒用。人類支起身子頓了幾秒,才轉眸看來,彎唇問:“發情期結束了?”

    “嗯!狈窖疂M眼都是林光逐漂亮又溫柔的笑眼,滿腦子的海鸚蛋,胡亂點了點頭說:“你別想偷懶,咱們約好了至少三次,F在才兩次,你還欠我一次!

    林光逐:“那先欠著!

    他們兩人都沒有提及長明燈計劃,一邊閑聊一邊相互觀察對方的表情,語氣故作輕松,實則心里都不好受,拿不準對面的態度。

    雜七雜八聊了會兒,再聊都要聊到晚上吃什么了。方旬終于先坐不住,問話的時候心都涼了半截:“你沒有東西要給我嗎?”

    林光逐沉默了。

    方旬另一半截的心也跟著涼了下來,整條魚從頭到尾都痛到打哆嗦,那之前的表白算什么?

    人類對他新一輪的哄騙?

    按照決明的叮囑,這個時候方旬理應不再對話,轉身就走的。可他一動不能動,寧可在這兒自虐一樣受盡委屈,卻怎么也不肯走。

    這時候,林光逐沉吟著問:“你是怎么發現我想殺了你的?”

    終于開了這個口子。

    心底的崩潰與酸澀像要決堤,方旬心態已經快要爆炸了,忍了又忍才忍住小珍珠。他面上云淡風輕,抱臂拽拽說:“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登船后會被你槍/殺。”

    林光逐笑了笑。

    “開什么玩笑!

    林光逐的確不信,覺得這是方旬的托詞。這些天他也回憶了一下,自己確實沒有露出任何破綻,那么很可能墜海當天暴風雨太大,將甲板上的鎖鏈與網吹下,恰好被方旬看見了。

    林光逐:“說出來你可能也不信,一開始我的確抱著那樣的想法,但后來改變了主意。我那天對你表白的話,都是真心話。”

    方旬薄唇緊抿:“……”

    見人魚不說話也不表態,林光逐臉色發白:“但你一定覺得我在騙你,不然也不會難過到咳血。感覺現在說什么都沒用了,但我還是想為自己爭* 取一下!

    “長明燈計劃并沒有真正進行,傷害也并沒有真正造成,一切都還沒發生,我也沒有真正殺死你。在我們人類社會這叫殺人未遂,情節不嚴重法律會給人改過自新的機會,我有這個補償你的機會嗎?”

    方旬血氣迅速上涌,感到陣陣耳鳴,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不是的!

    對于林光逐來說一切都沒發生,但對于他來說,射向他眉心的那顆子彈讓他投鼠忌器,他一輩子都忘不了,林光逐舉起槍時看過來的那個居高臨下的眼神,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

    不含任何愛意與情緒,冷淡到讓方旬幾乎瘋掉,被求而不得的瘙癢感折磨到痛不欲生。

    只是想起來都覺得喉嚨里再次頂上血腥味,更何況再一次面對?所以方旬那天明知道會死,答應跟上郵輪時,他只是請求林光逐不要對他親自動手,他不敢想再一次被人類用那種看死物的眼神漠視,自己該有多絕望瘋狂。

    沒有海鸚蛋,沒關系。

    方旬深吸一口氣自我安慰,不就是還想做長明燈嘛,不就是還想要他的命嘛。

    再啟唇時聲音沒有任何異常:“誰稀罕你的補償,反正你也只是想想,又沒真動手,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頓了頓,方旬眼眶變得更紅,語氣隱晦又極盡暗示:“其實我這個人很好講話的!你根本不用跟我耍心眼,第一次見面時你跟我說想做長明燈,那我二話不說就當場把命和鱗片都給你,你需要做的就只有坦白!

    他在心里祈禱催促著,

    坦白吧。

    只要你現在坦白,我就和你一起去郵輪,我愿意在麻醉的半夢半醒狀態下死在你懷里。

    我有點貪心,

    我希望你把我抱得很緊,在我死之前再給我一個吻,一個輕柔的、動容的吻。

    他等了半天,等來林光逐那邊傳來一聲淡淡的,“感恩大小姐宰相肚里能撐船,不計較就好。我有點暈想再睡一會兒,等睡醒我們再繼續說這件事吧!

    方旬:???

    方旬簡直要被林光逐給氣死!話都沒說完呢,躺回去睡覺是誰慣的臭毛病?

    他不想矮人一頭在這段關系上顯得很心急火燎,便冷著臉靠上巖石,心想退一步海闊天空,等人類睡醒再說唄。

    嗯,退一步海闊天空。

    方旬深呼吸,額角青筋突然重跳了下。

    退一步越想越氣!

    都不指望人類動一下找海鸚蛋的心思了,現在連坦白都做不到還在哄騙他,就這,還睡覺。

    睡什么睡,反正自己沒幾天好活了,方旬在海水里“騰”一下子坐起,游到巖石邊怒氣沖沖抓住林光逐的手臂,強行扯起準備質問。

    身下人類一聲“!”的短促痛呼,打斷了方旬即將脫口而出的話。

    剛才洞窟里太暗,他們又離得太遠,相互看只能看見一個朦朦朧朧的身形,F在離得近了,方旬才震驚發覺林光逐身上遍體鱗傷,顴骨下方有擦傷,肩膀處的衣服被劃出了一個大口子,冷白細膩的皮膚上布滿紅色劃痕,觸目驚心。最讓人側目的還是人類的手臂,正被四根直木棍夾著用碎布條牢牢固定住吊在脖子上,方旬扯的正是這只骨折的手臂。

    他一下子松開了手。

    又想起剛剛觸摸到的過燙溫度,猶疑著抬手去摸人類的額頭,果然在發高燒。

    “怎么把自己弄成這樣的?”

    只是七天不見,漂漂亮亮還特別香的老婆轉眼變成了個灰頭土臉的破布娃娃。

    方旬的燎原心火一下子熄了,盯著人類痛到說不出話的模樣,頓時心疼不已,這兒也不敢碰那兒也不敢扶,生怕對人類造成二次傷害。

    他看見林光逐這雙形狀好看的桃花眼微微抬起,盯著他似乎是有很多話想說,最后頗為郁悶用完好的那只手向后摸了摸,摸出來幾根海鸚的羽毛,更加郁悶道:

    “你覺得呢!

    方旬愣愣看著羽毛,心臟狂跳,腦海中冒出一個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猜測:

    “你……你去找海鸚蛋了?”

    第二十五章 “我是林光逐的男朋友”……

    “偷!绷止庵鹈嫔骸巴跌B蛋!

    方旬嘴唇動了動, 他是真的沒想到。

    林光逐居然真的去了。

    期待沒有落空的這一刻,渾身都好像暖洋洋的被巨大的驚喜包圍。

    “那我剛剛問你有沒有東西要給我的時候, 你為什么不……?”

    林光逐:“因為偷來的鳥蛋碎了!

    林光逐托著骨折的手臂,身體往旁邊側了側,露出身后空地上空空如也的蛋殼。

    他是真的很郁悶。

    偷個鳥蛋摔成骨折,好像還有點腦震蕩,發著高燒看方旬時甚至能看見兩道重影。

    “我爬樹的時候海鸚還沒回來,但我沒想到鳥巢里有孵出來的稚鳥。剛一拿起鳥蛋就看見旁邊幾只稚鳥張著嘴對我大叫, 一不留神就從樹上摔了下去。你先別碰我的手,這只手以后還要拿雕刻刀!

    方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小心翼翼捧起林光逐的手觀察,對啊,這是要拿雕刻刀的手。

    現在卻為了他傷成了這個鬼樣子。

    他都不忍心想林光逐一個人是怎么回洞窟的。

    這時林光逐說:“蛋液漏了就不能用。你先別著急,我燒退了就再去偷。等你的鱗片失去長明不滅的能力,到時候你能放心跟我上岸嗎?”

    “還偷什么偷!你的手都骨折了——”方旬罵罵咧咧嘟囔了幾聲,喃喃說:“不重要了。”

    林光逐看他一眼, 輕輕搖了搖頭。

    “重要。”

    這件事如果不處理干凈,就會變成人魚的心結, 只會埋藏禍根,有朝一日終會爆發。

    林光逐希望能與方旬有未來,那么在登船前必須要解決這個疙瘩, 很多事情光靠嘴說無法讓人信服, 承諾不過是上下嘴皮子一碰。

    現在唯一的解決方案, 就是讓人魚鱗片徹底失去作用,在此之后他對人魚所有的關照,從事實依據上來講就明顯不再摻雜任何利益。

    要是稀里胡涂就上了船,那么他們的關系就永遠是薛定諤實驗中被關在箱子里的那只貓, 人魚往后余生都要猜測他的真心到底有幾分。

    很可能他只是無意間多看了一眼鱗片,都將成為爭吵的導火索,林光逐萬萬不想重現爺爺奶奶的婚姻悲劇。

    原以為只是普通的發燒,可第二天,林光逐就陷入了昏迷,渾身燙到起紅砂。

    第三天變得更嚴重。

    迷迷糊糊間,他聽見方旬在他耳邊說:“你高燒不退,我現在就帶你去船上找醫生!

    林光逐疲倦睜開眼睛,止住方旬要抱起他的動作,暈乎乎搖了搖頭。

    “別去,睡一覺就好了!

    方旬將林光逐放下,像是驚慌失措的大狗狗在旁邊繞來繞去,一會兒拿沾濕冷水的布為其擦汗,一會兒感覺到林光逐正在失溫,急切貼上來抱緊。

    方旬知道人類的身體素質比人魚脆弱許多,但他沒想到居然能脆弱成這樣,恍惚之間他想起上輩子他們剛墜海的時候——

    和現在的場景幾乎一模一樣!

    林光逐受傷昏迷,他急到上躥下跳生怕耽誤治療,毫不猶豫抱著人類去往郵輪,緊接著就發生了那噩夢般的一幕。上天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又殘忍給了他同樣的一道選擇題。

    “……”

    “……”

    睡夢中,林光逐感覺自己的腿彎與后腰下鉆進兩條手臂,他想要阻止方旬,用盡渾身力氣卻也只能堪堪睜開眼睛。

    他看見方旬近在咫尺的俊美臉龐,眼淚在眼眶里凝出,掉在他滾燙的面頰上,掉在他睫毛上,湊上來惡狠狠親吻他的眼睛,嘟囔說:“再信你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說完語氣突然軟下,患得患失:“我是真的信你才送你回去,算我求你了林光逐,別讓我的愛變得很可悲!

    **

    決明在洞窟外翹首以盼等待三天,就是想知道林光逐有沒有去找海鸚蛋。

    見方旬抱著人類出來,決明愣問:“你去哪?”

    “送他回郵輪,他生病了。”

    決明:“等等,他去找海鸚蛋了嗎?”

    方旬:“找了!

    決明視線上下掃視方旬藍黝色的魚尾,發現沒有任何變化,迷惑問:“蛋呢?”

    “……”

    方旬:“碎了。”

    絲毫不夸張的說,決明眼前一黑,耳畔處“噔”一聲警鐘響起,他攔住路大聲道:“假的!他肯定在裝!”

    說著一指昏迷不醒的人類,決明話語聲一滯,人類面龐浮紅,鼻尖與額角都不斷滲出汗水,漂亮的眉眼浮著一層重重的暮氣,白皙秀氣的手掌無力耷拉下來,病痛時眉頭緊皺。

    媽的,長得真牛逼,病成這樣還漂亮。

    決明話鋒一轉:“就算不是裝病,這肯定也是計謀!你想想看,世界上哪兒有這么巧合的事兒,明明拿到了鳥蛋還給整碎了,這跟沒拿到有什么區別?這個時候偏偏他還生病了,用魚尾巴想都知道這肯定是苦肉計……不,美人計!”

    方旬沉默繞過他,往海里游。

    決明一愣,意識到好友心里門清,此時不過是心甘情愿去重蹈覆轍。

    他立即繞圈跟上要再攔。

    方旬頓住身形,開口時聲音沙啞。

    “我好像也生病了,腦子有病。”

    明明潛意識覺得這實在太巧合,就像提前為他設下的另一個局,可他還是想再信人類一次,賭上性命與人生初次,及唯一一次的愛戀。

    “要是我沒能活下來,”決明聽見這里,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勸退好友了,只能嘆息著讓開了路。好友與他擦肩而過,海風咸濕的空氣遞送來一聲輕緩又哽咽的:

    “別讓族人為我復仇,放他走!

    **

    郵輪已經在塔斯曼海域繞了數圈,燃油即將耗盡,只剩下返航的油量。

    船員也只不過搜尋了二十幾座島嶼,剩下里還有八十多座。林光逐已經失蹤將近兩個月,有話語權的人們聚集在一起開了個會,最后得出一個大家并不想面對的結論:

    林光逐活下來的幾率微乎其微。

    俄羅斯老船長要對林光逐的人身安全負責,可他也要對船上其他人的性命負責。

    返航無可爭議。

    等再加油出發來到這里又是兩個月,屆時的名頭就不是找尋失蹤者了,而是找遺體。

    張謹言一個人來到林光逐的房間,坐在工作桌前點燃了一根香煙。

    想起林光逐不喜歡聞二手煙,他又掐掉,坐著撫摸桌子,想象這個人俯首工作的模樣出神。

    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林光逐的呢?

    張謹言已經記不清楚了。

    就只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們兩人并排走著去食堂的路上,有個男學生將林光逐攔下,面紅耳赤塞了張情書過來,還自作聰明暗示林光逐:

    “我知道我們一樣!

    “體育課放電影放到床戲,我看見你一直在看男演員!

    等男學生走后,林光逐收起溫和有禮的笑,撕掉情書對張謹言說:“弱智一個。和他談戀愛還不如和你!

    當時的張謹言心里一驚,嬉笑回:“真的假的啊?”

    林光逐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也弱智,兔子都不吃窩邊草!

    相識數年,張謹言從來沒敢表達過心意,他怕和林光逐連朋友都沒得做。說出來都怕人笑話,畢業后他選擇當心理醫生也是因為林光逐。

    碰碰!碰碰!走廊里傳來數道奔跑的腳步聲,很多人行色匆匆,在驚喜大喊大叫著什么。張謹言雙手扶額臉色難看,林光逐生死未卜,他聽見這些人高興的歡呼聲都覺得煩死了。

    這時,房門突然被“砰砰”敲響。

    “張醫生!辈坏葟堉斞詰,門外的船員似乎是等不及了,一臉興奮直接推開了門,揮手大聲招呼道:“你快出來看看!林老師被那條人魚送回來了!哈哈,林老師還活著!”

    唰——

    唰——

    屋子里安靜了兩秒鐘,旋即一道疾風般的身影迅速跑了出去,等船員反應過來回頭看的時候,走廊里哪兒還有張謹言的影子啊。

    該死!

    反應過來的時候腿都已經邁出去了,他都忘記問林光逐現在在哪兒了。船艙內四處亂竄的人主要分成兩波,一波往甲板上跑,興奮說著“是之前那條人魚?”“抓住了!”“根本沒掙扎”。

    另一波人往醫務室的方向跑,大多都是在郵輪上曾受過林光逐關照的年輕人。

    張謹言想都沒想,跟著第二波人跑。

    醫務室門前已經水泄不通。

    他到底是個醫生,心理醫生也是醫生,暢通無阻擠開人群走進了病房里,腳步頓了剎那。

    “噓——”隨行船醫轉過頭示意他聲音小點兒,又壓低聲線說:“燒得很嚴重,再晚點兒送過來就要代謝性酸中毒了。剛剛給他打了退燒針和鎮定劑,讓他好好睡一覺,等退燒醒過來就沒事了!

    張謹言連連點頭,視線不忍直視病床上的人。

    青年像是永遠都曬不黑,在不知名海島上待兩個月膚色仍舊冷白剔透,閉眼時長睫不算翹,碎發紛亂墊在乳白色枕頭上,比平時少幾分一絲不茍的冷淡漠然,多幾分病容脆弱。

    額頭、顴骨、肩膀均有傷,右手臂還骨折了。張謹言都不敢想林光逐這段時間都經歷了什么,養尊處優的少爺哪兒受過這種苦啊。

    看著讓人怪心疼的。

    船醫捧著杯子,拿棉簽蘸水要往林光逐唇上擦。張謹言拿過杯子和棉簽說:“這里交給我吧。麻煩你和外面的人說一聲病人需要靜養,讓他們等情況好轉再來探望!

    人群烏泱泱散了,又激動跑去甲板看人魚。

    張謹言蘸了點水喂完,用腳勾了把椅子過來坐下,順手握住林光逐的手。

    第二天林光逐還是沒醒,下午船醫過來換藥水時忍不住驚奇:“那條人魚居然會說中文!”

    張謹言點了點頭:“林光逐說過!

    當時林光逐說完他還覺得對方有病,勸人吃藥,現在回想起來真的是……

    船醫:“不過他挺奇怪的,被抓住的時候完全沒有反抗。其實甲板上的鎖鏈早就被撤掉了,船員牽根繩子就把他輕松套住了。人魚被拽到地下倉鎖起來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

    “什么話?”

    船醫回憶了一下,心里頭啼笑皆非,“他說——”

    “我是林光逐的男朋友。別怪我沒提醒,你們最好別擅自動我,不然林光逐一定會發火,到時候挨個找你們算賬!

    “男……朋友?”

    張謹言面無表情抬睫,眉尾緩慢上挑了一瞬。

    “是啊,真的很離譜!贝t更好笑:“噢,那條人魚還說,不信的話等人醒過來,讓我們自己問問林老師呢!”

    第二十六章 我那晚脖子上全是被他咬出……

    張謹言根本不當回事兒。

    “初中、高中、大學, 出社會后,你知道有多少人追過林光逐嗎?”他語氣平淡說:“禮物和情書就沒斷過, 還有人大半夜買醉跑林光逐家門口鬼哭狼嚎。林光逐當時出國辦展覽脫不開身,他媽一個人在家嚇都要嚇死,還是我接到他媽電話跑過去把醉漢拎到警局去的。”

    “這么多人追,也沒見他有喜歡的,一天到晚就在工作室里和泥巴!

    “他怎么可能喜歡上一條魚!

    船醫聳肩:“這我就不知道了,那條人魚自己說的。”

    話說完, 船醫八卦問:“林老師這么受歡迎嗎?男女通吃啊這是!

    張謹言吊兒郎當攤手掌,也跟著聳了聳肩。

    “他爸是享譽中外大提琴獨奏手, 還英年早逝。他媽是中草藥集團千金。他自己又是年少成名的漂亮藝術家,頭上還頂著個遺傳性精神疾病的buff,有些人聞著光環的味兒就來了。”

    “都想做那個能融化冰山的特例,都覺得自己是小太陽,能治愈家庭不幸的小可憐藝術家!

    實際上呢?

    張謹言都記不清有多少次看見有人站林光逐面前痛哭失聲被婉拒到抑郁,男的女的都有, 一個接一個的前赴后繼。

    他看著煩,林光逐雖然面上溫柔安撫, 其實心里也煩。

    不出意外,這條人魚也將成為其中之一。

    船醫聽完這些嘖聲稱奇,失笑隨口說:“天!那你得見過多少自稱林老師對象的人啊。”

    張謹言:“……”

    張謹言突然噤聲, 臉上的笑輕微僵了僵。

    操了, 他一個都沒見過。

    好友雖然待人溫和體面, 卻主見極強,追求者根本不敢惹其生氣,怎么可能會自稱男朋友?

    十分鐘后,張謹言就轉場來到了郵輪底倉。

    發現一條人魚——這對于船上所有人來說, 都是一件極其新奇的事情。

    在林光逐昏迷不醒的兩天內,已經有無數人過來湊熱鬧,但大家只能被隔在走廊外好奇圍觀。張謹言問船警要了鑰匙,深吸一口氣將面部神情放輕松,一副主人翁的姿態推開了門。

    底倉靜悄悄。

    幾條黑色鎖鏈拴住俊美人魚的手臂與魚尾,這里面沒有海水,藍黝色的魚尾干燥到起白霜。聽見聲響,人魚幾乎第一瞬間就睜開眼看了過來,看清楚他的臉后又失望閉上了眼睛。

    “在等林光逐?”

    張謹言走過去,謹慎沒有靠近,挑眉笑說:“那你別等了,他不會來!

    方旬再次睜眼:“他醒了?”

    張謹言:“沒有,但他不會來見你!

    方旬:“你怎么知道他不會來!

    張謹言:“因為我了解他。”

    方旬沒說話,湛藍的眸子上下打量幾米之外的男人,露出一個頗有些微妙的,像在擠兌嘲弄的笑。

    張謹言:“……”

    心里頭那點兒宣示主權的小心思像被強行扯出軀殼,被迫暴露在陽光之下炙烤。情敵總是能敏銳察覺到不對勁的敵對味道,話都沒說兩句,這里面的氣氛就已經暗流涌動。

    方旬不接話茬,轉言問更關心的問題:“他的傷嚴重嗎?”

    張謹言:“不算嚴重,除了右手臂骨折有點麻煩,其他地方都是擦傷。退燒醒來就好了!闭f完看見人魚明顯松一口氣的神情,張謹言心里更是說不上來的焦慮,笑著靠在門框上,“聽船員說你臆想自己是他男朋友?”

    “臆想?”

    方旬舔了舔后槽牙,心里已經快氣瘋了。

    墜海之前他怎么沒能看出來?這個叫張謹言的頂著朋友的名頭,實際上覬覦著林光逐!

    蒼蠅。

    方旬心里暗罵一聲,面上悠然自得抱起手臂,開始添油加醋胡謅:“中文不太好,臆想是什么意思?是在說暢享未來嗎?那確實,我和林光逐一起躺海島上數星星的時候,就一直在臆想未來我們領養幾個孩子,誒,幾個來著?”

    說完頓了頓,打了個哈欠懶洋洋補充道:“記不清了,等他醒了你幫我問問他唄!

    張謹言更焦慮,臉上的笑容假得一批。

    他拿捏不準這些話是真是假,但林光逐的確有領養孩子的想法,這點他一直都知道。

    他現在都想迫不及待沖出去,沖回醫務室把林光逐搖起來問問——

    不是,你真打算找條人魚當男朋友。

    你挑三揀四好多年找了個有物種隔離的,那你不如考慮考慮我?我和你至少沒物種隔離啊。

    當然了,他心態雖然有點炸了,表面上還是冷靜地笑。

    “行啊,等林光逐醒了我問問。”

    “……”

    方旬云淡風輕回視,心態也悄悄爆炸。

    別看他態度這么拽,心里其實一點底氣也沒有。畢竟上輩子登上船被殺過一次,他到現在都記得甲板上鮮血與鱗片飛濺的慘狀,他甚至都能指出來自己是在哪兒死的。

    現在就是不確定林光逐到底愛不愛他,但還是固執要all in。

    這時,張謹言視線向下掃了眼方旬的魚尾,笑了笑道:“鱗片真好看,林光逐很喜歡吧?”

    想拿長明燈計劃刺激他?

    方旬猜出張謹言正打什么鬼主意,頗為苦惱長嘆一聲說:“他是很喜歡,想熬成燈油。我說他喜歡就送給他,大不了一死,結果他偏不要。也許是不想失去我吧,他啊,就是太寵著我!

    張謹言:“……”

    張謹言感到窒息:“你知道長明燈計劃?”

    方旬靜悄悄抬起眸子,尖尖的犬牙在唇下閃過一道寒光,笑容顯得苦惱又甜蜜。

    想起那個破燈都感覺人要碎了!。

    他還是裝模作樣道:“知道啊,這又不是什么大事兒。剛上海島沒幾天林光逐就主動和我說了,”話音重重落在了“主動”二字上,方旬笑著顛倒因果造謠:“他怕我誤會他,還為了我去找海鸚蛋呢——這種蛋能讓我的鱗片失活,涂抹上去就做不成長明燈燈油了。最后你也看見了,弄出了一身的傷,被尖嘴動物嚇到發高燒。”

    “你說,”張謹言再也裝不出笑,站直了面無表情:“林光逐,為了你,接近尖嘴動物?”

    方旬爽了,“嗯哼!

    張謹言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他沉默點了根煙,沒一會兒底倉里飄起嗆人的煙霧味。等煙燃到煙嘴巴時他才開口:“看起來你知道他害怕尖嘴動物,那你知道他為什么會怕嗎?”

    方旬眉頭輕皺起,沒說話。

    張謹言聳肩:“你知道他爸媽叫什么名嗎?”

    “……”

    “你知道他當年考到駕照第一次開車上路時,副駕駛上坐的是誰嗎?”

    “……”

    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很明顯了,副駕駛上坐的是張謹言。

    方旬想起這個畫面,嫉妒的酸水咕嚕嚕往上冒,叫他胸腔里充斥滿酸澀與無法宣泄的波濤。心理失衡的感覺讓心尖像被針扎一樣刺痛,又痛又癢。

    偏偏張謹言還在繼續說,語氣平淡:“我當時還不會開車,坐副駕上都不知道要系安全帶。他倒好,也不提醒,直接壓我身上去扯我這邊的安全帶。他那天噴的香水是苦橘味,車子里都是他的味道,我下車后也沾了一身他的味道!

    在方旬愈發冷凝的注視下,張謹言說:“噢對了,他酒量不行酒品奇差,人生中唯一一次喝醉酒是他媽查出癌癥的那一天。那天我全程陪喝,完事后把他送到賓館,還是拿我身份證開的房!

    靜默幾秒鐘,張謹言笑了:“你知道林光逐喝醉酒后發酒瘋是什么樣子嗎?他挺野的,會咬人。我那晚脖子上全是被他咬出的牙印,第二天都見不了人!

    “…………”

    底倉死寂,落針可聞。

    這時候有船員過來拍門,說林老師醒了。兩人身形同時一僵,在劍拔弩張的氣氛里無聲對視一眼,雙方都明面不顯,暗地里無比破防。

    張謹言扔掉煙頭踩熄,轉身向外走。

    “我和林光逐認識快十年了,你們才認識多久?一個月?還是兩個月?”

    “……”

    “你不了解他。他是可以上一秒接過你的情書說我會鄭重考慮,下一秒轉身撕掉情書笑話你‘弱智’的人。你這樣的存在,這十年間我見過太多了,也數不清幫他處理過多少。”

    關上門時,張謹言的語氣輕描淡寫:“來來去去的全都是過客,騙一騙其他人也就算了,別太當真騙到自己了!

    人都走了許久,方旬的臉色仍然難看至極,一口悶氣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來的。

    一條人魚就這樣靜悄悄在底倉心態崩了。

    不過很快,方旬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他傻?他干嘛聽情敵逼逼賴賴?

    反正林光逐現在醒了。

    他到底是不是過客,林光逐說的才算數!

    **

    林光逐昏迷期間,做了很長的一個夢。

    夢中的一切都顯得無比真實。

    歡呼聲、交談聲,嘈雜的聲響包裹著甲板,昨夜下過一場雨,甲板上濕潤透著冷冽的光澤。數道黑色的鐵鏈橫七豎八被鐵釘釘成羅網的形狀,人們忙碌著跑來跑去,甲板嗡嗡震動。

    “船長室里有一把槍,你們誰去幫我取槍來。我親自動手吧。”

    對上人魚心碎又難以置信的通紅眼睛,林光逐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

    太好了,他長松一口氣。

    歷時兩年整,花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與過半資產,念念不忘的事情在現在終于有了回響。

    長明燈的制作過程他沒有假手于人,從設計稿、計算機3D建模、選材,再到和泥、雕刻塑形,最后是福爾馬林浸泡魚鱗,大火燒鱗。

    這個過程花費了大約半年的時間。

    他也就相當于閉了半年的關。在成品做出的那一瞬間,他笑了笑,知道一切都完了。

    這依然是一件沒有靈魂的作品。

    長達三年的努力全部白費,他的創作瓶頸依舊是一道無法跨越的高山,像當年逼死了他父親的那一首未完成搖籃曲,如今也要將他逼瘋。

    生活還要繼續。

    林光逐閉關半年出來,才發現外界早已經天翻地覆——他在塔斯曼海尋找到人魚的重磅消息像病毒一般,迅速被傳播到世界各地。野心勃勃的人們按耐不住組建一個又一個的航海隊,重復他曾經航行過的路線,地毯式搜索人魚的蹤跡。

    一條,兩條。

    十條,一百條。

    有越來越多的人魚被發現,有些因劇烈反抗被當場殺死,有些則是被活捉到人類社會,成為動物園美人魚表演的噱頭。直到林光逐看見網絡上的消息時,各國人民就像比拼誰往太空發射的火箭多一樣,去比拼誰捕捉到的人魚更多。

    不久后,人魚族也反應了過來。

    開始反擊。

    一切駛入海域的郵輪與潛艇均被擊翻,安徒生童話故事中美人魚會拯救落海的人類,現實社會中人魚與人類兵戎相見,死戰無休。

    一場種族戰爭被發動。

    海上與陸地均生靈涂炭。

    林光逐并沒有去關注這些,或者更應該說,他現在已經悲痛到無力分神——

    他媽媽的癌癥復發了。

    他每一天的日常就是接送林母進出醫院做化療,忙碌到像個被提前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

    也許是因為人之將死,免不了將希望寄托在神佛之上,林母癌晚期開始信教。

    她過世的那天,身體異常好轉起來。在此之前都臥病在床骨瘦如柴,那天凌晨卻在林光逐的攙扶之下,容光煥發走到了腫瘤科的走廊散步。窗外暖洋洋的日光均勻撲灑在皮膚上,她溫柔拍了拍他的手,遲疑了很久似乎想說什么。

    最后還是沒說,只是搖頭嘆息了一聲:

    “造孽啊。”

    林光逐的心一下子墜入了谷底,胸口仿佛被勒住,不斷在腦海里回放這幾年發生的一切。

    他也沒想過會變成這樣。

    林母通常躺病床上時會聽一些講義的教經,林光逐有時候也會跟著聽一些。教經上面說,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講究一個因果報應,你種下了惡因就必將得惡果,如果你發現自己沒有遇到任何糟糕的事情,那么不要著急,惡果會報應在你最愛的人身上,亦或是你最親近的人。

    林光逐很難不去設想,會不會是自己種下了這種惡因,于是惡果報復在他媽媽的身上。

    當天夜里林母在睡夢中與世長辭,不算痛苦。白天收拾病房里母親的遺物時突然接到了快遞員的電話,林母在網上買的中老年奶粉到了,林光逐緊繃了數日的精神終于一朝松懈崩潰,在護士與病患們慌亂無措的注視下,一個人俯在空無一人的病床上痛哭失聲——

    媽媽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是造孽。

    人活在這個世上就像一座座島嶼,愛情、親情、友情成為鏈接島嶼的橋梁。正是因為有橋梁的存在,每一座漂泊在海上的島嶼并不孤獨。

    母親的病逝對于林光逐是一個十分沉重的打擊,他感覺自己與這個世界的聯系日漸微弱,工作時看見街道上的人都是一家三口,亦或是出雙入對,他方才驚覺自己是一座沒有橋梁的島嶼。

    又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個月,在母親病逝的那一年小年夜,林光逐像無數網民陰損期待的那般,吞食了過量的精神藥物,穿著浴袍躺進浴缸之中。浴缸里的冷水逐漸漫上來溢出,滴滴答答的水聲被掩蓋在窗外爆裂的煙花聲中。

    砰砰砰——

    煙花絢麗多彩,聲音卻刺耳。

    很多人現在應該正吃著團圓飯,林光逐的團圓飯是去天堂見父母。

    長明燈就擺在浴缸邊沿熠熠生輝,即便是浸泡在水中,燈油也能保證火焰長明不滅。它在漆黑的浴室中散發著微光。生死恍惚之間,林光逐突然想起了那條藍黝色尾巴的俊美人魚。

    祂的眼神,祂的臉,祂的歡喜與渴望。

    全部都是灰白的,褪色的。

    如果當時他做出了不一樣的選擇,那么現在的結局會不會也不一樣?

    想這些已經沒有意義。

    他不能去美化一條沒有走過的路。

    環視空曠又孤清* 的浴室,林光逐面無表情舉杯將最后一點兒紅酒飲盡,薄唇輕啟時只有智能藍牙音箱用歡快的聲音回答他,“誒,我在!”

    他閉上眼睛,感受到眼淚從下巴上滴落,用最后的神智輕聲說:

    “幫我播放一首搖籃曲!

    ……

    ……

    “呼哧——”病床上的青年睜開眼睛驟然坐起,緊緊抓住喉嚨大喘氣,他就像是一條離開了海水的魚,換氣過度也無法緩解肺部的疼痛。

    “。!”

    林光逐甚至能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砰砰!宛若死亡那一刻響徹耳邊的煙花爆炸聲,手臂與后背起了一層后怕的雞皮疙瘩,抬手擦拭生理性眼淚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也在抖。

    沒有方旬的那個未來,他是那樣的孤獨。

    他都不敢相信。

    僅僅在人魚死亡一年后,自己就走了極端。還是和父親一模一樣的自殺方式,臨死時想聽的居然是搖籃曲,得是多想不開才會去聽搖籃曲?

    小年夜,搖籃曲,過量精神藥物。

    這些死亡細節日后被曝光在網絡上,他甚至都可以想象到大眾會怎么說:

    “可怕,遺傳性精神疾病簡直是家族詛咒!”

    “我早就料到了,果然!

    “他爸當年不就是因為一首做不出的搖籃曲曲譜自殺的嘛,他死時聽的也是搖籃曲,原生家庭造就三代悲劇,簡直毛骨悚然。”

    這場噩夢到底是什么?如果是真實發生的事情,林光逐確信自己并沒有對人魚扣動過扳機。

    如果只是一場夢,那夢里的一切為什么會那么真實,真實到就好像他憑空多了一段記憶。

    林光逐突然想起來方旬說過的那句話——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登船后會被你槍/殺。”

    所以……

    人魚也曾經夢到過這些?

    林光逐心里頓時五味雜陳,他一直以為方旬發現了船上布下的埋伏,但他潛意識覺得,畢竟是還沒有來得及做的事情,有挽回的余地,算不上非常嚴重?梢菉A雜著這些堪比現實的夢境,那這件事可就太嚴重了!

    他真的殺死過方旬。

    即便如此,方旬居然還是不計前嫌,冒著再一次死亡的風險送他回到了郵輪。

    這還真是……

    怎能不為之動容。

    想到這里,林光逐更迫切想去見方旬,抬頭看了眼掛著點滴的左手,上方的藥水瓶寫著葡萄糖。

    “我昏迷多久了?”他問船醫。

    船醫正撥打固定電話通知船長這個消息,聞言轉過頭說:“不到兩天吧。”

    “那條送我上船的人魚……?”

    林光逐真擔心自己昏睡時,手底下的一群蠢貨越俎代庖,心急火燎地替他將方旬給處理了。

    好在船醫很快說:“他沒事,在底倉呢。”頓了頓,語氣頗有些怪異:“呃,沒人敢動他。”

    船醫好奇到抓耳撓腮,剛想八卦問人魚那套“男朋友”說法是真是假,這時候固定電話恰好接通,他也就先去和俄羅斯老船長打電話了。

    張謹言來的比俄羅斯老船長還要快。

    醫務室外圍著一堆探頭探腦的年輕人,張謹言撥開人群,快步推門走進來。

    彼時病床上的青年正臉色蒼白坐著,右手被石膏繃帶固定住,掉在脖子上,左手還扎針吊著點滴。張謹言眼尖瞥到,林光逐眼眶通紅,臉上還有未干涸的淚痕,滿是劫后余生的破碎感。

    他心里一驚。

    “很痛嗎?”

    林光逐看一眼他,掀開被子要起來。

    “扶我一把,我去底倉看看人魚!

    張謹言怎可能扶一把,直接將其按回病床,無語說:“你吊水還沒吊完呢急什么,想做長明燈也急不了一時吧,人魚關在那兒又跑不了!

    林光逐眉頭緊皺抬起左手,咬住輸液管向上一扯,張謹言都驚了:“——喂?!”

    林光逐吐掉輸液管,說:“現在吊完了。”

    張謹言:“……”

    那邊的船醫也發出了尖銳爆鳴聲,張謹言頭疼將船醫推了出去,走回來抱臂嬉笑說:“林老師還是強,傷成這樣都不忘工作,這個世界上有雞有鴨,你是天生牛馬命!

    數落歸數落,認識這么多年,張謹言知道好友決定的事情基本上沒有轉圜的余地。他認命走上前兩步,指尖輕輕一勾,挑起病號服的褲腰帶,繞指一周輕輕一拽。

    林光逐反應慢一步,回神時褲子都已經松了,兩邊松松垮垮懸在胯骨上。

    他立即抓住張謹言的手,“你干什么?”

    張謹言抬眼時心中茫然,“幫你換衣服啊。你要穿病號服去底倉嗎?外面沒暖氣很冷的!

    林光逐低頭看了眼身上干凈的病號服,問:“我上船時穿的衣服也是你換的?”

    張謹言更茫然,點了點頭。

    林光逐停頓兩秒,緩慢送出了一口氣,心想要是給人魚知道,大小姐能醋上十天半個月。

    “我自己換吧!

    “你手骨折了怎么換——”張謹言的話還沒有說完,面前“唰”一聲,病床隔簾被無情拉上了。

    他呆滯站在隔簾前,聽見里面傳來悉悉索索的換衣服聲音,心也跟著七上八下。

    搞什么東西,這什么意思。

    林光逐以前連洗澡都懶得避諱他,怎么突然間就對他這么見外了?

    隔了幾秒鐘,張謹言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恭喜啊,兩年的辛苦沒白費,還真叫你找到一條活的人魚。現在病房外杵著一堆人正準備給你道喜呢,我看他們和你一樣,也挺興奮的。”

    “……”

    隔簾另一邊的青年沒有出聲。

    張謹言更摸不準現在是什么情況,焦躁到都想跑到一邊去撓墻。

    他其實可以直接問,

    但他偏偏要先拐著彎,裝作不經意地問:“噢對了,你這一身傷是怎么來的?”

    這次隔簾另一邊有了回應,語氣淡淡。

    “偷海鸚蛋從樹上摔了下來!

    “……!”真的像人魚說的那樣,林光逐為了人魚去直面尖嘴動物了?!

    張謹言難以置信一下子被炸懵了,破防到裝不了淡定,硬著頭皮開玩笑般開口。

    “你昏迷的這兩天沒人敢動那條人魚,猜猜為什么?”

    林光逐:“直接說,不想猜。”

    張謹言“哈哈”兩聲,說:“真的很離譜,說出來你自己估計也覺得離譜。那條人魚警告我們別擅自動他,說不然的話等你醒了肯定要發火,還要挨個找我們算賬……”

    “那條人魚甚至還造謠,說他是你的男朋友!

    話音落下,衣服換好,病床隔簾被拉開。

    月光從窗戶外輕緩透了下來,落在青年的發梢,面容精致的藝術家單手扣著衣服扣子,沖這邊緩緩挑了一下眉頭,意味不明。

    張謹言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手掌緊緊攥起,臉上的懶散笑容幾不可聞凝了一瞬:

    “真的假的啊?”

    第二十七章 別難過了大小姐

    林光逐沒有正面回答, 神情略微詫異反問了一句:“他真的這么說了?”

    “嗯。”張謹言點了點頭。

    林光逐便笑了,搖了搖頭低聲道:“魚頭魚腦精, 不落到我手上時還挺機靈!

    張謹言從前能很輕松辨認出林光逐的笑容究竟是真心還是嘲笑,可這一次他卻罕見犯了難。

    可以說這是一個嘲諷的笑,似乎含義是:到了這個地步居然還在犯傻,死得不冤。

    也可以說……

    這是一個非常無奈又寵溺的笑,似在默許戀人的狐假虎威。

    張謹言更傾向于前者。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醫務室,外面十幾名年輕人一下子圍了上來, 張嘴“林老師”閉嘴“您可算是醒了”。大家均一臉興奮,七嘴八舌恭賀, 恭賀完又問什么時候處理人魚。

    有人說:“林老師!咱們等靠岸再剝鱗好嗎?等連上了網我們可以錄個視頻傳網上,這樣就有視頻為證,證明我們是第一批找到人魚的人哈哈哈!”

    又有人不贊同反駁:“夜長夢多,返航至少得需要兩個月時間。這兩個月你拿什么保證人魚不逃走?或者反擊殺人?我可不敢和一個定時炸/彈一起待在船上這么久!

    兩波人意見相左,爭執半天都爭論不出結果。林光逐視線掃過面前每一張臉。

    這一刻,在他的視覺中, 每一個人都變成黑色的剪影,只有口袋印出閃閃發光的長方形對象——也就是手機。整艘船上大約有一百多人, 即一百部沒有網絡的手機,他無論做出什么樣的舉動都不可能封得住一百張嘴,一旦郵輪靠岸, 發現人魚的重磅消息就會宛若病毒般通過互聯網, 傳播向世界各地。

    噩夢中的種族戰爭近在咫尺。

    “我昏迷期間, 有人錄像了嗎?”林光逐冷淡的聲音一響起,周遭人群都安靜了下來。

    “沒有!我們哪兒敢啊林老師,上船前都是簽過保密協議的,文件上的那個數字傾家蕩產把我們賣了都賠不起!

    林光逐點了點頭, 邁步向底倉方向走。

    他一個人在前面開道,后面跟著許多朝氣蓬勃的年輕研究員,慢慢的也有聽到他蘇醒消息半道加入的船員。等一群人走到底倉時,還沒有靠近,某條被困住的人魚就先聽見了嘈雜聲。

    “林老師!庇腥嗽谕饷婧埃骸拔胰湍鷨柎描匙,您稍等!

    方旬湛藍色的瞳孔陡然間亮起,唇角也不自覺跟著勾起,是林光逐來接他了!

    這破屋子太干燥,沒有海水,沒有陽光。

    也沒有人類陪他說話,更沒有彌漫在鼻尖的野果清香,他好想念人類啊。

    等見到了面,他一定要好好質問人類那個叫張謹言的是怎么回事,到底他倆誰更重要。

    還有……

    還有需要一個裝滿了海水的玻璃缸!人類可以每天工作,但是必須得抽一小時和他說話。玻璃缸小一點沒有關系,他委屈擠擠唄,但是一個小時就是一個小時,一分一秒都不能少。

    方旬不斷暢享著他和人類的未來,潛意識里故意忽略掉另一種傷人的可能性。

    鑰匙插/入鎖孔。

    “咔擦”一聲輕響,門把手被扭動。

    船員興奮的聲音更加清晰:“咱們什么時候剝他的鱗片。俊

    快否認。

    方旬在心中祈禱,快否認!

    他眼睜睜看著門把手扭動的幅度停住,似乎門外的人動作頓了下,而后推開了門。

    方旬咬緊牙關,他從不怕待在窄小黑暗的環境中,可當下他卻覺得這間破舊的倉室好冷,冷到他手尾冰涼,內心深處竟恐懼這種毛骨悚然的幽閉感。

    ——為什么不否認?

    很快青年走了進來,視線最先落到了他干燥的尾部,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你們沒弄些海水給他泡一泡?”

    門外的船員感到冤枉:“我們不敢靠近他!

    另一人恍然大悟拍腦袋說:“對哦!要是太干燥鱗片裂開,那還怎么做成長明燈!

    “林光逐!”方旬再也忍不住,身體前傾帶動鎖鏈嘩啦嘩啦響,他撐著地面仰著臉,俊美的面龐上滿是憤怒,眼眶也因為盛怒泛起可怖的紅:

    “……你騙我?”

    表情雖兇狠,說話時的語氣卻氣力低弱,心里仍舊懷揣著最后一絲希望。

    林光逐眉頭皺更緊,下意識上前了兩步。

    身后立即傳來船員擔憂的阻止聲:“林老師小心!”“不要靠近他!

    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有一米。

    近到伸手都能觸摸到對方,兩個人卻都沒有動彈,只是在充斥灰塵的臟污環境里對視。

    “你騙我!

    這次方旬用的不再是疑問語氣,像是渾身陡然失去力氣,他手臂一軟摔在地,埋在臂展中大聲笑了起來,笑聲聽起來已經在瘋魔邊緣。

    空蕩蕩的屋子里只有大笑聲。

    不少年紀小的研究員都被人魚的異常反應嚇到,更加擔心只身一人面對人魚的青年。有人想提醒青年注意安全,可那人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趴在地上的人魚突然間伸手緊緊攥住人類的腳踝,重重向內一拉——

    林光逐失重向后倒下,眼前一片混亂。

    待視野重新清明過來時,他看見人魚單手壓住他的左肩,滿面怒容用整個右手掌攥住了他的下半張臉,強迫他與其對視。

    盛怒二字已經不足以形容方旬此時的表情。

    方旬看起來都恨不得要活生生吃了他,眼眶通紅在他正上方崩潰大吼:“你又騙了我!”

    門外的人亂作一團,張謹言順手從身邊人手上接過一把鋒利魚叉,皺眉正要上前,里面卻突然又傳來青年的一聲低喝:“都不許進來!

    “……”張謹言頓足。

    方旬的眼里根本容不下任何人,他只能看見身下人類這雙殘忍的、漂亮的桃花眼。

    “說話,說話啊!彼粩啻叽倭止庵,手指更加用力,沒幾秒鐘后者的側臉就浮出淤青。

    “我明明說過……你只要和我坦白就可以!這兩個月以來你有哪句話是真的?流星雨那天夜里你說的全都是騙我的?那海鸚蛋呢?是被你自己弄碎的?林光逐,你把我當什么了?”

    說到最后方旬已經快氣瘋了,掌上的力道都險些控制不住。

    見林光逐露出吃痛的表情,

    方旬松開右手,重重一拳錘在林光逐的耳側幾厘處,塵土飛揚,地板碎出恐怖的龜裂痕跡。屋外傳來數聲短促的害怕驚呼聲。

    “玩弄我的感情很有意思?”

    方旬在無數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中俯下身,僵冷著面容咬住了林光逐的唇。這不是一個吻,這更像是某種無計可施的報復,他用舌/尖撬開人類的齒/縫,按住后者試圖掙扎的手臂扣在頭頂上方,幾秒后觸及溫軟絲毫不遲疑,重重咬下。

    唇齒間頃刻有濃郁血腥味。

    外面的人直到現在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連忙跑進來,五六個人合力才勉強將方旬拉開。

    林光逐捂著嘴巴后撐坐起,垂眼看著指尖上的鮮血時,他的臉色也有些難看。

    “帶到甲板上!彼粗窖^望又窒息的詰問眼神,心跳亂了拍,轉眸避開了對視。

    周圍的船員們紛紛一震,視頻記錄還沒有留下來呢,這么早就剝鱗?

    那人們怎么相信他們真的找到了一條人魚?

    可剛才發生的一切讓底倉的氣氛極其糟糕,一時之間都沒有人敢提出反對意見。他們覺得林光逐遭到了“攻擊”,心情差也是難免的。

    林光逐拍拍褲子重新站了起來,繼續說:“船長室有一把槍。張謹言,幫我去拿一下。”

    船長室有一把槍——

    直到聽到這句話,方旬才真正意義上明白過來,他又一次賭輸了,上輩子的槍/殺噩夢即將重現。

    “哈……”

    賭兩次,就輸了兩次。

    張謹言從方旬跟前路過時,遙遙投下來一道憐憫的目光,方旬看清楚了他這眼神的含義。

    像在說:看吧,我和你說過了的。

    方旬深深閉上了眼睛,上天曾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他希望這一次死后,上天不要再給他機會了。

    多可悲?

    因為即便再重來一次,他知道自己依然會去賭第三次。

    半小時后。

    郵輪,走廊。

    兩道身影正急急忙忙往甲板上趕,其中一人拿著裝著手/槍的小箱子。

    俄羅斯老船長的消息慢所有人一步,他剛從睡夢中被扯起,半天反應不過來,“什么意思?所以那條人魚其實不是林的男朋友?”

    張謹言:“對,他自己胡謅的!

    老船長唏噓搖頭。

    張謹言抱歉笑說:“太晚了,你都已經睡下了。林可能等不及想要做成長明燈。”

    老船長笑:“別這樣說!我很感激林,塔斯曼海的人流量很低,活兒也少,如果不是林發現了人魚,恐怕不出幾年波塞冬號我就得賣掉了。這次航行結束后回陸地,我會多接受幾家媒體的采訪,這樣也能接到不少出海的大單子,生活總會好轉的!

    張謹言疑惑:“出海?你打算繼續尋找人魚?”

    老船長還是笑:“我可懶得找!但陸地上有不少富豪,他們對人魚很感興趣。你知道的,這種生物實在美麗,一條就能賣出天價。郵輪啟航前就有不少富豪提前找到我,說要是能捕捉到雌性人魚,他們讓我勸林轉手賣給他們。”

    “各種用途都有。有馬戲團的人來預定,有私人動物園的,還有好色的普通商人?傊@次航行結束,這片海域別再想太平哈哈哈!”

    張謹言眉頭輕輕皺起,剛要說話,兩人已經走到了甲板。幾乎所有船員都聚集在最上層,俄羅斯老船長上前取出手/槍,將子彈上膛。

    剛將槍口對準人魚,林光逐就開口:

    “別開槍……我想親自動手!

    方旬聽見這句話,身體輕微僵了僵,渾身肌肉都緊繃了起來,一顆心如墜寒潭。

    有人主動要造殺孽,俄羅斯老船長自然不可能去搶。他眨了眨異域的琥珀色瞳孔,笑著將槍遞給了林光逐,問:“你會用嗎?”

    “會!

    林光逐接過槍,走向人魚。

    “方旬!

    方旬緊緊閉著眼,林光逐看著他不斷顫抖的黑睫,心里有些無奈。

    “睜眼看著我!

    演給外人看的戲碼,怎知道演得太逼真,竟將男朋友也騙得好慘。

    剛才他們在底倉,底倉外面就是深海。林光逐想救方旬,總不能把底倉的玻璃給敲碎。

    那種特殊的堅硬玻璃十個他也敲不碎。

    將人魚帶到甲板上,拿著整艘郵輪上唯一的熱武器,這種情況才能夠真正十拿九穩。人們可能會阻止他放走人魚,但絕對不會阻止拿著槍的他干這件事。

    另一邊。

    方旬遲遲不肯睜開眼睛,上輩子看見的那個冷漠眼神就像是夢魘一般,他發現此時此刻自己恐懼的不是死亡,而是再一次在臨死前發現,林光逐的眼神是真的很想讓他死。

    “動手吧!狈窖钗豢跉猓米詈蟮牧庹f。

    他等了很久,對面靜悄悄的,也許是一秒鐘,亦或是一分鐘,他才等來一道意味不明的嘆息聲。

    嗒嗒——

    腳步聲在靠近。

    方旬喉結上下動了動,睫毛顫動得更厲害,他的身體不禁緊繃起來,生物本能叫他去反擊敵人,情感卻強行將本能壓制下去,讓他放過心愛的人。夜晚的海風冰涼,刮得人心中泛涼,手背砸出的創口刺痛。

    等腳步聲近在眼前,他能感覺到悉悉索索的聲響,人類青年持槍蹲在了他的面前盯了他兩秒,冰涼的手掌摸了摸他的頭。

    聲音放柔無奈輕哄他:“別難過了大小姐,再不睜眼看看我都要掉小珍珠了。”

    第二十八章 無論發生什么,我都喜歡你……

    聽見這句話, 方旬大腦一片空白,喉結上下動了動, 眼眶通紅睜開了眼睛。

    與記憶中無法面對的那個冷漠眼神截然不同。

    林光逐漂亮的瞳孔透徹干凈,看向他的目光十分溫和,對他說:“Friend?”

    方旬恍惚間想起兩個月前初見時。

    那時候他們彼此都無法確定對方是否有敵意,在漆黑的深夜滿懷戒心試探著靠近,又在動蕩不止的救生艇邊沿長時間的對視,僅僅憑借兩句話讓緊繃著的氣氛緩和了下來。

    這就像是一個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暗號, 也是人類特殊的一種安慰方式。

    方旬心尖一酸,雖然不知道林光逐想干什么, 但他還是重重點頭,幾乎迫不及待說出了那個時候的回答:“朋友!

    “錯了,是Lover!

    看著人魚愣滯又動容的藍眼睛,林光逐又無奈揉了把人魚的腦袋。

    “不是在我昏迷時到處和人說,你是我男朋友么?現在又不想認了?”

    “……”方旬如夢初醒,像是被從天而降的巨大驚喜砸中, 半小時前撕裂的胸腔創口終于不再疼痛。

    也許是因為再不敢奢想得到人類的真心愛護,隔了好幾秒他才能真正確信, 情況……好像和上輩子不一樣了?!

    方旬攥住林光逐的手腕,等不及連連點頭,開口時嗓音啞得不象話:“認, 我認!”

    他生怕林光逐反悔, 焦躁緊接著追問:

    “你呢, 那你認嗎?”

    林光逐看出他的焦躁,《航海奇遇》上不止一次寫過,人魚是一種十分需要愛意的生物。

    如果說人類失去了氧氣會死亡,那么人魚族感受不到戀人的愛意時, 同樣也能折磨死他們。

    因此人魚的狀態與戀人的態度關聯密切。

    換句話來說,

    和人魚談戀愛,當你明顯感覺到這條人魚情緒十分不穩定,焦慮到無時不刻來向你確定你愛不愛他、有多愛,一會兒高興一會兒掉小珍珠。

    那么不用多想,一定是你有問題。

    林光逐點頭,給了非?隙ǖ拇饛。

    “我也認。”

    方旬從這三個字里獲取了無盡的勇氣,他差點兒就要以為,自己就再一次要萬劫不復。

    他們對話用的大多是中文,甲板上一群老外聽不懂,操著各國口音的英語交頭接耳:“在說什么?”“放狠話環節吧!薄翱粗幌!

    也有人問來自中國的年輕研究員,那些人茫然搖頭:“不知道啊,聲音太小了聽不清!

    可張謹言不一樣。

    他站得近,他全都聽見了!

    真的是男朋友?

    張謹言都不敢相信,十年了,在他看來林光逐就是顆永不開花的鐵樹,從小到大婉拒過的人數不勝數。這之中不乏條件優渥滿是光環的追求者,可林光逐偏偏就是不開竅。

    “我想找個喜歡的,和不喜歡的人結婚害人害己,害下一代。”每一次林光逐都是這樣對他說,張謹言心漸漸沉了下去,臉色發白。

    所以兜兜轉轉這么多年,這條人魚就是林光逐喜歡的?

    才兩個月啊,張謹言渾身冰涼。

    明明林光逐和人魚才認識兩個月而已。

    這時候林光逐站起身,背對著人群,垂眼看著方旬。即便是他,說這些話也需要做一些心理建設:

    “昏迷期間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的我對你開了槍。”

    方旬瞳孔微縮,無意識舔了舔干燥的唇。

    林光逐用的依然是中文,這次的聲音卻沒有刻意壓低。外國的船員們面面相覷無比茫然,來自中國的研究員與船員卻像突然感知到了什么,紛紛面色微變看向林光逐手中的槍。

    大家嚇得一時都不敢輕舉妄動。

    “林老師到底在說什么。 蓖鈬颂闷媪。

    國人壓低聲音,語氣也有些不確定:“他和這條人魚的關系好像不一般。”

    “你說什么?啊?到底怎么回事?”外國人更好奇到抓耳撓腮,恨不得現在就去學中文,“快翻譯翻譯。”

    國人低聲翻譯,越翻譯臉上的表情越精彩。

    周遭正吃瓜的老外們表情更精彩。

    “后來發生了很多事情,一開始只是商人追逐利益,后面就變味了,種族戰爭被發動,人魚被捕殺,你的同胞死傷無數。每一天的電視新聞都是這些,到這個地步局面已經不是我能插得上手的了,但無疑我是導火索,難辭其咎。”

    “我媽也說我造孽!

    “后果過于嚴重,我認同她說的話。但即便想要彌補犯下的錯,我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周遭的交頭接耳聲越來越大,人們不斷發出驚呼聲,方旬也露出驚異的表情。

    人類……也“重生”了?

    并且聽起來,人類青年知道得更多。

    林光逐不管旁人,他看著方旬瞳孔震動的深邃藍眼睛,輕聲扔下一句驚呆眾人的話:

    “你死后的一年,我自殺了!

    他繼續:“死前那一刻我想到了你,我在想,如果現在做出了不一樣的選擇,結果會不會也不一樣?”

    話音落下,林光逐轉身,將槍口對準眾人。

    “——。。。 睙嵛淦鲗τ谌藗儊碚f實在是過于有威懾性,當即就有人驚慌失措尖叫出聲,還有人轉身要往船艙跑。

    甲板上頓時一片混亂!

    “所有人,全部蹲下!绷止庵饑@了口氣緩和神色,換成英語抬高音量安撫眾人,

    “放心,法制社會,我不會動你們,槍只是用來防身。你們全都是被我帶上波塞冬號,本意都只是想找人魚,并沒有考慮過太多。但畢竟一百多個人一百多張嘴,不將你們封口,種族戰爭還是會發生,我不想再看見那樣的局面。”

    封口,怎么封?

    人只要活著就封不了口啊。

    不少老外都覺得自己必死無疑了,面對槍/口的經驗他們可太有了,臉色慘白抱頭蹲下等死。國人們倒是仍舊開朗,畢竟是紅旗下長大的人,且在輪船上因為國籍緣故受過不少次林光逐的招撫,蹲下時一臉震撼小聲交談:

    “臥槽,我人都傻了。”

    “雖然林老師說是一場夢,但我感覺這種事情好像真的會發生誒!

    “林老師說不動我們,可他怎么封口啊!

    林光逐叫了一個平時比較黏他的國人研究員名字,“去收手機,扔進大海。”

    那人狗腿子上身,乖乖照做。

    林光逐轉眼看向全場除他以外,唯一站著的人。

    張謹言與他對視,無奈:“我也要蹲?”

    “……”

    林光逐:“你站原地別動彈就行了!

    張謹言皺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為了一條人魚,你現在正在犯罪。”

    “什么罪?”

    “恐嚇、威脅。”張謹言說:“扔掉手機又有什么用?即使沒有影像數據,人們現在已經發現了人魚,禍根就注定埋下。波塞冬號返航后,你能管得住一百多張嘴往外說?”

    林光逐聲音淡淡:“當然管不住!

    明知管不住為什么還……!

    張謹言深吸一口氣:“出過海的人船上有不少。船長也記得航線,他再來找,你能攔他?”

    俄羅斯老船長聽見這話,蹲著都差點一踉蹌,喂,這種時候能不能別提他啊!

    這跟把他往槍/口上送有什么區別?

    他都怕林光逐突然覺得張謹言說得對,轉過槍/口一槍把他給崩了。

    但林光逐只是笑了笑,回答了張謹言最開始的那個問題。

    “我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我這樣做不僅僅為了方旬一個人。我看到了未來,想要尋求另一種可能性!

    說完,他叫了方旬的名字。

    方旬薄唇緊抿抬眸,眼睛直勾勾盯著人類青年的背影。

    夜色已深,月光輕緩,視野昏暗。他有且只能看見青年后脖頸一截雪白,碎發隨著微風輕輕晃蕩,像他此時的心情一樣,搖擺不定。

    隔了幾秒鐘,前方落下來一聲:

    “我一直欠你一聲道歉,對不起。替上輩子那個對你扣動扳機的我道歉!

    方旬的鼻尖一酸,堆積了長達兩個月的情緒像一下子找到了缺口,如長江流水般滔滔不絕宣泄而下。他一直以來耿耿于懷的,都是臨死前看到的那個眼神,對他絲毫不動容,不帶感情。

    當時林光逐面對著他,此時背對著他,記憶里無法面對的那一幕與此時的光景緩緩重迭,那些難以忘懷的不甘被這一幕所覆蓋——

    他知道,林光逐正在保護他。

    保護他,保護他的族群。有冰涼的東西順著臉頰往下滑落,“咚”一聲悶響掉落在甲板上,又咕嚕嚕地滾進了甲板的縫隙之中。

    剛才方旬面對槍口時都沒落淚,這種時候竟然控制不住,深深閉眼時再有珍珠墜落。

    “你知道我等你這一聲道歉,等了多久么?”方旬哽咽說:“我大人有大量,我原諒你!

    林光逐輕輕“嗯”了聲,臉色微微泛白,依然沒有回頭。

    國人研究員收繳手機后來到甲板邊沿,抬手一拋,上百部手機從高空拋下,墜入深海。林光逐收回視線說:“你走吧,好好活著。以后不要再被像我這樣的人騙了!

    方旬呼吸錯了一拍,胸腔劇烈起伏幾瞬,咬著牙說:“我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面了?”

    林光逐:“……”

    方旬頗為固執一動不動,林光逐聽見后面沒動靜,一邊警戒著船員們反撲,一邊從口袋中拿出錄音筆向后一扔。他控制著力道,錄音筆咕嚕嚕滾向甲板邊緣,“這是一支錄音筆,里面錄下了所有我想對你說的話!

    “…………”海風呼嘯。

    鼻腔滿是咸腥的濕冷味道。

    半晌才有動靜。

    林光逐不用回頭看都知道,方旬去拿那支錄音筆了。

    “《航海奇遇》中寫了人魚的八點特性,你還記得我當初問到第幾條了嗎?”當初在海島上時是方旬問了這個問題,這次換成林光逐問。

    方旬凝滯的聲音從后方響起。

    “第七條!

    《航海奇遇》八點特性:

    一,人魚的愛情是一見鐘情。

    二,人魚不能長時間離開海水。

    三,人魚發情期癥狀與禁忌。

    四,人魚悲痛時落淚,落淚成珠。

    五,人魚族傳說,族人能通過特殊方式變出人類雙腿,被方旬證實為假。

    六,人魚尾鱗的保存方式。*

    七,人魚的尾鱗要是能熬成油,用做燈油,能夠長明不滅。

    “第八條。”林光逐的臉色更加蒼白,“人魚吟唱能夠消去人類的記憶,非特殊情況不能復原。你能控制,對嗎?”

    話音落下,能聽得懂中文的船員們頓時躁動起來,他們知道青年打算如何封他們的口了,難怪要扔手機!有人頗為不甘心叫道:“林老師,不能這樣做!我們好不容易找到的人魚——”

    外國研究員們依舊茫然,但他們能明顯察覺有什么事情即將發生,風雨欲來之感。張謹言也眉頭緊皺上前一步,剛要開口說話。

    砰!

    一聲槍響,林光逐對天開了一槍。

    躁動剎那間被鎮壓,全場死寂落針可聞。

    方旬頭暈目眩,周圍的一切都好像變得遲緩了,在此之前他一直不能確定人類是否對他真心,在掙扎與搖擺中日漸痛苦。

    他萬萬沒有想到,第一次真切感覺到愛意的瞬間,卻是人類請求他清除掉自己的記憶時。

    他知道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的出路——

    讓一切回歸原點。

    可他還是緊緊咬著牙,幾乎是從滾燙劇痛的喉嚨里擠出來這兩個字,“……不、對。”

    林光逐搖了搖頭。

    “之前在海島上的時候我就曾困惑過,波塞冬號并不是第一支出海航行的郵輪。人魚族存在了無數年,人魚的傳說也數不勝數,可是直到現在都沒有人真正拍攝、捕捉到過人魚。”

    “這不對勁!

    “手機、攝像機、雷達,科技這么先進,人類就算還沒有征服大海的能力,也不至于這么多年都沒能發現人魚真實存在。但如果你們有超脫科技的特殊能力,那么一切或許說得通。”

    也許在林光逐之前,有很多人曾發現過人魚,他并不是第一人。

    只是有人選擇維護人魚族不去揭露。有人像《航海奇遇》的作者那樣,口說無憑沒有證據。又有人利益熏心打算迫害,卻被強行更改記憶。

    方旬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他只感覺這一刻天都塌了。

    前方傳來人類青年的聲音:

    “杭州!

    方旬眼睛懸著淚,愣愣抬起了頭。

    “什么?”

    林光逐臉色難看,他知道今日一別就是死別無期,可他也不甘心。

    仔細回想,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除非一開始就不要出發,不然波塞冬號只要啟航發現人魚,就必定會引起戰爭。

    他和方旬從一開始就注定不會有好結果。

    這是一場死局,他想阻止戰爭,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船上的所有人都忘記這場奇遇。

    可他不想忘記啊。

    人生中唯一一次動心,他不想就這么算了!

    “中國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區!绷止庵饒罅俗约旱拈L居地,精確到小區單元與樓棟門牌號,“來找我,我等你。”

    說著這里林光逐頓了頓,他是個極度理性的人,太知道他與人魚幾乎完全不可能再見面,杭州和塔斯曼海相隔萬里,隔著海洋與大陸,白天與黑夜都顛倒,杭州甚至都沒有海!

    可他心中仍舊存著最后一絲希冀:“如果能重逢,我想我會再一次愛上你。”

    “……”方旬半天沒說話。

    林光逐這時候不能回頭看,他緊盯著面前一群瑟瑟發抖蹲著的人,握槍的手都在悄悄出汗——他其實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這么冷靜,他也怕船員會反撲,人們怕他開槍,他自己更怕。

    這槍不可能開,只是起到一個威懾效果。

    生怕耽擱太久會再出現其他變故,林光逐偏過尖秀的下顎,語氣加重:“走!”

    聽見后面有聲響,似乎是方旬動了,林光逐心里暗暗松下一口氣。

    在即將翻越下甲板時,人魚的動作忽然停滯住,轉過眸眼眶通紅,惡狠狠咬著后槽牙說:

    “你最好別給我愛上其他人!”

    “……快走!

    “你只能喜歡我,你發誓!”

    人魚正執著的等待一個承諾,林光逐深知自己的承諾像超市大甩賣的商品一樣不值錢,但于他而言有一件事卻無比特殊。

    “你是我唯一想過帶去見我媽的人。”

    他輕聲說:“我發誓,我只喜歡你。”

    他說話的時候,正面對著張謹言所站的方向,因此他也能明顯看見張謹言臉上僵了僵,似乎有些站不穩。但他此時無心關心這種小事,視覺昏暗,聽覺被無限放大,身后傳來一聲“咔擦”響動,人魚翻越欄桿,回歸大海。

    待到波浪滾滾之處響起吟唱聲,天際有雪飄下,林光逐心里像陡然空缺了一塊。

    又像被針扎,微妙刺痛了一瞬。

    沒有機會再見面了,他知道。

    但這個誓言永遠生效。

    二十多年來,他的人生一直都像是提前規劃好的軌道,什么時候該干什么事情,都在他的計劃之中。最先打破計劃誘導他出海航行的,是困擾他兩年的那個夢境——

    鮫人斷尾,血漫海洋。

    于是他邁出偏移了軌道的一步,來到這片陌生的國土,遇到了計劃之外的人。

    方旬就像曠野,讓他發現軌道外有更鮮活的風景,可現在他不得不重新回到軌道。被人魚愛上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他們的愛并不廉價。

    真正廉價的,是他作為人類曾擁有過的野心。

    林光逐不忍回頭,他不希望人魚逐浪遠去的背影,成為他這輩子看見方旬的最后一眼。

    **

    數天后。

    決明實在沒想到好友居然能完好無損回來。

    一鳴驚人!駭人聽聞!震撼他八百年!

    開天眼了,戀愛腦竟然能撿回一條命。

    可這片海域最近不太平,大魚們都擁有驚人的感知能力,紛紛躲著某座低氣壓的海島。決明在洞窟外繞了兩圈,小心翼翼潛了進去,還沒靠近就聽見了林光逐的聲音。

    這是林光逐待過的洞窟,決明下意識以為人類還在里面,可仔細一聽又不對勁。

    聲音有些失真,是從錄音筆里面傳出來的:

    “書上寫剝鱗后的保存方式,是用福爾馬林浸泡。但是福爾馬林的味道很重,我剛剛讓人抬那兩大桶福爾馬林上船的時候,大家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我和他們說這是福爾馬林,他們表面上信了,背地里悄悄說中國人什么都吃。”

    “有點生氣,想想又算了。”

    “面包干涂花生醬都能咽得下去還吃得津津有味,他們才什么都吃。”

    決明聽見洞窟里傳來一聲輕笑,

    頓覺驚悚!

    不是……人類在說要剝你鱗片誒。

    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決明繼續偷聽。

    幾段錄音結束后,拿著錄音筆的人似乎調整了順序,快進到另一段帶著笑意的錄音。

    “我打算明天向大小姐表白!

    決明身形一頓,唏噓咂舌。

    他沒有想到,林光逐竟真能做到這種地步,放棄了一直以來堅持的事情,選擇了方旬。

    他大概知道那天郵輪上發生了什么,人類做出這樣的選擇,他能理解,方旬也能理解。但就是……他都痛心遺憾,更何況兩位當事人呢。

    “如果順利的話,我先帶他見你一面,然后臨海買棟房子和他一起住,最后去領養一個小孩!绷止庵鸢床烤桶嗾f了很多。

    天氣晴朗時,他們可以一同出海。

    天氣不好時,就在屋子里點上香熏蠟燭,開著投影儀看一天電影,將時間幸福的浪費掉。

    這都是過去在海島上錄下的錄音。

    這就代表著,人類從那時起,就已經將人魚規劃進了自己的未來。

    最后的最后,錄音筆里的清朗聲音長嘆一聲:“希望方旬永遠都不會發現這是一支錄音筆……”

    錄音筆“滋滋”響了一聲,似乎被錄音的人關掉了?珊芸欤妥詣犹D了最后一條錄音,像關掉后又重新開啟,被人新補上來了一段話。

    “因為我有信心將錄音筆藏好,當他發現的時候,一定是出了某種意外。我不知道是怎樣的意外才能讓他發現!

    從這句話往前,林光逐所有的錄音內容都是對林母說的,可是這一次他卻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突然間叫了聲方旬的名字。

    “無論發生什么,我都喜歡你。”

    滴——

    一聲漫長的電子音,錄音筆內的所有內容全部播放完畢。

    洞窟里靜悄悄的,漫長的死寂之后,響起低低的啜泣聲。

    決明不忍心地嘆氣,明明該哭的錄音好友聽著卻傻笑,明明該笑的錄音好友卻痛哭。

    他甚至覺得方旬已經瘋了。

    他從洞窟里游走,他覺得失戀可能就是一時傷心,可能過幾天方旬就愿意出洞窟了,離開林光逐曾經待過的地方。

    但是……但是!

    兩個月后,決明黑著臉杵在洞窟前面,終于還是心腸軟地游了進去,在堆砌到幾乎游不動的小珍珠里挖出了某條俊美又形容凄慘的人魚。

    “有一個辦法能讓你變成人類。”

    決明迎上方旬震動又凝滯的瞳,繼續說:

    “代價很大,你愿不愿意?”

    與此同時,

    波塞冬號出海將近五個月,于今日靠岸。

    今日陽光明媚,郵輪甲板上卻哀嚎遍野,沒有找到人魚血本無歸就算了,船上還莫名其妙冒出來一個手機大盜!

    只是睡一覺的功夫,所有人的手機都不見了。

    偷什么不好偷手機啊!

    知不知道丟了手機有多麻煩!

    因此返航的這兩個月,大家的心氣神幾乎都用在找這位“手機大盜”身上了。林光逐來到甲板上時,船員們正在裝貨,波塞冬號被另一位富豪包下,據說是要再一次出發尋找人魚。

    張謹言回頭看到他,將煙頭扔掉踩熄,偷偷向他招了招手。

    林光逐瞥他一眼,緩步走了過去。

    張謹言壓低聲音:“我都沒敢和任何人說!所有人的手機都丟了,就你的沒丟!

    林光逐:“……”

    其實他也覺得奇怪,不敢把手機拿出來。

    張謹言嬉笑開玩笑:“你偷的?”

    林光逐目光溫和,轉眸看他笑了笑。

    “我也丟了東西!

    張謹言:“什么東西?”

    林光逐看向遙遠的海平線:“一支錄音筆。很奇怪,我從不離身,突然有一天不見了!

    他心里也空空的,想了想畢竟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有這種失落感也難免。

    兩人就此事交談了幾句,也說不出什么結果,只當一件稀奇的樂事來道。

    張謹言突然想起來,問:“后面什么計劃?繼續尋找人魚嗎?”

    “不找了,回去陪我媽!绷止庵鸪龊G皩θ唆~無比執著,一副不找到不罷休的架勢。可怪異的是,一次失敗的航行結束以后,冥冥之中好像有一道聲音在阻止著他,告訴他:不要去。

    類似于第六感?總感覺如果再一次出發,就必定有壞事發生,而他也一定會為之后悔。

    林光逐還想再說話,張謹言卻眼神向側面一轉,“誒!你看這是什么東西?”

    他走向甲板邊沿處,彎腰撿起卡在夾縫里的一個物件,捏著對著太陽光照了照,指尖有璀璨的反光。

    林光逐被閃到瞇了瞇眸子,好奇舉步走了過去。

    正值冬天最冷的時候,氣溫下降,他穿得很厚一層羽絨服,手指露出來依舊被凍到發涼。接過張謹言手中的東西時,他被溫熱灼燙到指尖瑟縮了一瞬,垂下眼睫時驚奇地笑了:

    “甲板上怎么會有珍珠?”

    他回憶道:“《航海奇遇》上寫,人魚在悲傷時落淚,會落淚成珠。”

    轉眸時對上張謹言無語的眼神,林光逐反應過來改口,“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魚!

    他嘆了一口氣,心里空缺的那塊莫名隱痛,沒有緣由的刺痛感讓他無所適從。

    垂眼再次看向掌心的珍珠。

    林光逐心想著,

    可這真的很像是一滴淚。

    “算了,走吧,回杭州!绷止庵饘⒄渲榻唤o俄羅斯船長,叮囑對方去詢問有沒有人丟失了貴重物品。

    下船時最后看了眼廣闊無垠的深海。

    他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覺得心里空空的——

    因為在這片海域,他曾弄丟了一支錄音筆。

    第二十九章 杭州

    塔斯曼海最深處有一處禁忌花房, 傳說那兒住著一位女巫,她有著能將人魚變成人類的特殊能力, 也可以說是詛咒。

    人魚族從出生起,就被明令禁止靠近那里。

    小美人魚在花房外游蕩了數日,終于忍不住忐忑游進了花房。

    “聽說……聽說您可以幫我變成人類!”

    女巫正面無表情“梆梆”搗藥,她將一些閃閃發光的東西扔進藥盅,背影佝僂而年邁。

    小美人魚瑟縮,有些后悔踏足這個地方。女巫沒有回頭看她, 聲音滄桑說:“三個代價!

    小美人魚愣住:“昂?”

    女巫:“變成人類需要你付出三個代價,聽完如果能接受, 我就幫你。”

    小美人魚遲疑:“……您先說說看!

    女巫:“第一個代價,你將失去綿長的壽命,變成和人類一樣的短命鬼。”

    小美人魚立即昂首挺胸:“我能接受!我喜歡的人類只能活幾十年,他死后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我愿意與他同壽!”

    “第二個代價,”女巫指了指身后一排透明罐子,“將你的鱗片剝下來給我!

    小美人魚嚇得花容失色:“什么?!”

    剝鱗?這得多疼!

    她的鱗片那樣堅固, 那樣漂亮,這是她身體里的一部分, 是她的盔甲,怎能失去。

    也是這個時候,她才注意到, 那些被女巫扔進藥盅里閃閃發光的東西, 似乎是人魚鱗片。

    她小心翼翼問:“有很多族人與您做交易嗎?”

    女巫“克克”怪異笑了起來, 回頭時露出一嘴稀疏的黑牙齒,“不多!

    她又指了指某一罐藍黝色鱗片,“上一個與我做交易的是兩年之前。”

    小美人魚看見女巫的笑,更覺驚恐。

    ——那罐藍黝色的鱗片好漂亮!

    比她的尾鱗要漂亮許多, 看起來就像是琳瑯滿目的綢緞與珠寶,堆砌在透明玻璃罐里閃閃發光。

    這條人魚是怎么舍得剝去自己的鱗片呢?

    天啊,祂難道感受不到剝鱗時的疼嗎?

    小美人魚繼續問:“那第三個代價呢?”

    “變成人類以后,無根之水對于你們來說就是世界上最鋒利的刀刃。”

    女巫放低了音調,陰沉沉緩慢說:“千萬——不要淋雨——否則千刀萬剮之痛——”

    “啊呀!”小美人魚短促驚叫一聲,一溜煙游出了花房,短時間內再也不敢踏足這里。

    拖拖拉拉的。

    女巫打個哈欠繼續搗藥,心想還是上一個果斷。

    **

    立春,嫩苗抽長。

    杭州,早上九點半。

    一個名為【互幫互助拒絕內鬼】的聊天群彈出一條新消息:

    “馬上要見到他了,我好緊張,怎么辦。好緊張,我怕他對我第一印象不好!

    群友總數三十余人,都是割舍魚尾在近五十年內上岸的人魚,各種年齡段的人都有。

    大家的回復出奇一致:

    “出息。”

    “出息!

    一片搞怪的刷屏后,終于來了有實際內容的回復:“你正常上去自我介紹就行了,別搞那些虛頭巴腦的電視劇情節。咱們族生得貌美,一般情況下你只需要走上去禮貌交談,對面好感度自動upup!”

    “說的沒錯,加油呀。”

    “想開點兒,沒準他對你第一印象好不好都無所謂,他可能已經和別人睡兩年了。不是惡意揣測,但人類的本質是喜新厭舊。”

    副駕青年震怒點開這人的頭像,發現這條潑冷水的發言來自一條辛苦上岸追妻數年修成正果,最后被老婆給綠了的人魚。

    哈,沒有惡意,就是純酸。

    方旬冷臉引用了那條發言進行回復:

    “你懂個屁,他只喜歡睡我!

    方旬面無表情打字將手機屏幕敲得砰砰響,恨不得隔著屏幕與人罵戰三百回合。

    引來駕駛座上的李樂天頻繁側目。

    李樂天,年齡二十九,兩年前受到一條漂亮的雌性美人魚窮追不舍,遂修成正果。為了香香老婆,他放棄了月薪一萬的程序員工作,幸福含淚接下了來自人魚公司月薪七萬的offer——

    當起了明星經紀人。

    當然了,這家公司在普通人眼中其實就是個老牌娛樂公司。只有像他這樣的少部分人知曉,公司內部有不少藝人都是人魚。

    人魚族生得貌美俊秀,又生性單純執著,上岸只會被人類騙得眼淚啪嗒啪嗒掉。最開始是一位心疼老婆的人類組建起這家公司,收容上岸的人魚,幫祂們偽造身份和學歷,進行嚴苛的管理。

    想上岸見意中人?可以,沒問題。

    但是你先把九年義務教育給學會,別當個睜眼瞎,在人類社會中暴露身份牽連其他族人。

    方旬是李樂天接手的第一位上岸人魚。

    特別棘手。

    李樂天到現在還記得第一次在北京見到方旬的場景——人魚剛剝去了鱗片變化出雙腿,痛得臉色慘白嘴唇烏青,連路都還沒學會走,從病床上醒過來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想去杭州。

    但規定就是規定。

    想見到意中人,就必須把九年義務教育完成,做到能像一個真正的人類。

    于是方旬蘇醒的第一周,就遭受了一個無比沉重的打擊:模擬小考幾張試卷,他雙眼發直瞎蒙了幾小時,最后加起來分數都沒過兩百。

    甚至其中有一百多分都是英語得的分。

    碎了。

    李樂天也挺佩服方旬的,人類用九年時間才完成義務教育,方旬用兩年就基本完成了,這兩年之間還抽空唱了幾首歌,開了幾次演唱會,上了幾個綜藝節目,紅透大江南北。

    兩年時間,就賺到了他一輩子都賺不到的錢。

    等等,為什么說是“基本”完成呢?

    因為還有一門數學,恐怕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想不到,坐擁萬千粉絲愛戴的高冷帥拽大明星私下里數學考56,拿到分數后在演唱會后臺都呼吸不上來,沉默坐著啪嗒啪嗒掉眼淚。

    在方旬的據理力爭之下,公司開了一個小會,破格同意讓他先搬到心心念念的杭州。

    但他不能與人類接觸,更不能私下聯系,除非不久后的數學小考能過關。

    將車停在小區地下車庫后,老遠就看見有一家三口站在樓棟下等待。

    李樂天小聲提醒:“把口罩戴好。”

    方旬非常干脆:“不戴。戴上林光逐怎么能看見他男朋友又帥氣了幾分的臉!

    李樂天抓狂:“你現在是明星!別被狗仔拍到!而且你是去買林光逐隔壁的房子,又不是買林光逐的,你倆都不一定能見到面。”

    方旬心不甘情不愿戴上口罩。

    交談間已經走近。

    李樂天掛起職業性假笑,上前與這對夫妻握手,進行簡單的寒暄。

    男人引他們走入樓棟。

    等待電梯的過程中,一家三口偷偷交換視線,直到現在他們都不敢相信,有人竟然愿意花二倍的價格買下他們的房子。

    畢竟是住了很多年的家,一開始三人還有些猶豫,可對方立馬又將價格抬到了三倍!

    再猶豫就多多少少有點傻逼了。

    進電梯后,這家的小女兒一直偷瞄懶散斜靠在電梯角落里的青年。

    被電梯的頂光籠罩著,青年身形高挑,肩膀上落下一層朦朦朧朧的淡色光暈。

    雖然戴著口罩和棒球帽看不見臉,但有種帥氣,叫做氛圍感帥氣。

    嗯,鑒定完畢,一定是帥哥。

    此時帥哥似乎有些躁動不安,時不時抬手扯一下口罩,又抱臂看著電梯顯示屏。像是想讓那數字從“一樓”噔一下子秒變“十六樓”。

    電梯門一開,帥哥優先邁著長腿走了出去,直接向右拐。

    男人在后面叫:“我們是左邊這戶。”

    小女孩跟了出去,發現帥哥正杵在鄰居哥哥的家門口,盯著上面貼著的催繳物業費粉紅單。

    很快,她聽見了帥哥莫名緊繃的語氣。

    “隔壁不住人?”

    這聲音清凌凌的,聽起來低沉又悅耳,自帶一種愛意澆灌才能養出來的慵懶傲氣感。

    就還挺,勁兒勁兒的。

    妻子連忙說:“住人,隔壁是個年輕人和他媽媽一起住。他媽身體不好,幾天前他帶他媽去外地檢查身體,估計也快回……”

    話沒說完,丈夫“咳咳”提醒了一聲。

    妻子意識到這是隱私,連忙住嘴,笑著將幾人迎進門。其實合同已經簽好錢都轉過來了,但是現房還沒看過,這恐怕是賣房史上頭一遭怪事。

    屋子里的電器都已經被搬空,沙發和椅子茶幾沒搬走。他們拿三倍的錢,也不好意思搬個精光。寒暄期間,小女孩去廚房給客人泡茶,掏出手機一臉興奮發消息:

    【林哥哥,買主現在正在我家看房,他好高,我感覺他是個帥哥!】

    對面沒回。

    小女孩端著茶水過去,將茶杯分別放在她眼中的帥哥和另一位同行路人甲面前。

    而后乖巧盯著帥哥,等人摘口罩喝茶。

    來人家里有茶不喝不禮貌,帥哥果然摘了口罩,小女孩一看清這張臉驚呆了,嘴巴都微張了一下。

    “。!”

    這張臉她在電視上看到過!

    是個歌手,她有好多同學都喜歡這個人。

    叫……叫……

    叫方旬?

    她恨不得當場再掏出手機,給微信列表中的“林哥哥”通風報信。

    另一邊。

    李樂天知道方旬今天來的目的根本不是看現房,只要在林光逐的隔壁,這房子是個狗窩方旬都能歡天喜地地住下來。

    他們的目的,是打聽林光逐的近況。

    李樂天說:“鄰居人怎么樣啊?我朋友特別怕吵,隔壁可千萬別半夜在家放歌!

    這家的妻子是個大嘴巴,聞言立即說:“這個你別擔心!小林人很不錯,特別孝順,也好說話。住這么多年就沒聽那邊有什么吵鬧聲,幾天前他去北京我們甚至都不知道,還以為他在家呢!”

    “咳……咳!”方旬正在喝茶,聞言猛地被嗆到,捂著嘴巴低下頭悶咳數聲。

    幾人疑惑看過去。

    李樂天扶額說:“那還真是不巧,我們早上剛從北京坐飛機過來!

    好不容易從北京來到了心心念念的杭州,結果想見的人去了北京。

    李樂天都想含淚為方旬點播一首《愛人錯過》。

    簡單的寒暄完,夫妻二人帶著李樂天檢查水電。方旬則是獨自走到了主臥的陽臺。

    小女孩在門口偷看,發現大明星正看著側面的窗戶,好看的眉頭緊緊皺著。

    大明星發現了她,沖她招手。

    小女孩狗腿子跑了上前,大明星指了指側窗,問:“這旁邊的陽臺是……?”

    小女孩探頭一看。

    “那是林哥哥的房間!

    大明星遲疑了一瞬,才問出口:“他媽媽身體很糟糕么?為什么不在杭州檢查,要去北京!

    本來背地里講這些不太好,但小女孩很喜歡隔壁的林哥哥,她有點擔心以后新鄰居不知道內情,無意中講錯話讓林哥哥傷心。

    索性和盤托出:“特別糟糕,兩年前林哥哥去了一趟國外,回來后就不知怎么地,經常性帶阿姨去復查。還好他這樣做了,阿姨癌癥復發發現得早,不過抗癌兩年已經是極限了。杭州這邊的醫院都看不了,林哥哥就想去北京再碰碰運氣。”

    方旬“嗯”了聲,垂睫時黑睫顫了顫,輕聲問:“他是不是很難過?”

    小女孩嘆了口氣:“那肯定的。林哥哥就只剩阿姨這一個親人了,除了阿姨他家已經沒人了。”

    房子沒有問題就能夠當場交房,將這一家三口送出去后,李樂天回來看見方旬正坐在沙發上,情緒有些低落,手指無意識滑動手機屏幕。

    屏幕上是林光逐的微博主頁。

    這個微博林光逐似乎不經常上線,只發過一張圖片,是林光逐最后一件雕刻作品:

    一只昂首挺胸的小貓咪,正趴在小海龜的背上乘風破浪。作品惟妙惟肖,點贊量過七十萬,圖片的最上方寫了作品名:夢。

    林光逐已經不記得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卻還是能夢到他們在海島上曾畫下的貓咪與小海龜。

    雕刻中的貓咪鼻子用的不知道是什么金屬材質,被拍下來時隱隱反著光。方旬熟練兩指一劃將圖片放大,反著光的地方倒映出模糊人影。

    和從前無數次一樣,他垂眼看著,一言不發。

    李樂天咂舌,搖了搖頭提醒說:“你數學還沒考過,不可以主動去聯系他噢!

    方旬:“他現在肯定心情不好,我想陪陪他!

    李樂天:“那你也得忍住,不能主動聯系他。就算見了面也不能主動和他搭話。”

    方旬:“如果他主動和我說話?”

    李樂天:“……”

    李樂天都聽笑了,“他又不認識你,為什么要突然主動和一個陌生人說話。”

    “陌生人”三個字,讓方旬極度不舒坦地動了動,無法控制地身體發涼。

    兩年的相處李樂天也了解方旬,只有在有關于林光逐的事情上,平日里驕傲又拽里拽氣的青年才會露出這樣不知所措的表情。

    李樂天安慰道:“你現在經歷的折磨所有上岸的人魚都經歷過。我老婆上岸后也苦逼背了幾年的歷史和地理,才能見我,我后來知道的時候都心疼死了。放一百個心吧,林光逐以后知道這些,他肯定也心疼你!

    方旬搖頭:“我怕他失去了那些回憶,以后就不喜歡我了。”

    李樂天:“怎么會,他當時喜歡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是回憶。他為什么會喜歡你。俊

    方旬還是搖頭:“不知道!

    李樂天想了想,說:“你不知道他為什么喜歡你,那你就做自己。”

    ……做自己?

    做自己的話,那方旬渾身反骨,一分鐘一秒鐘都等不了,那個破數學卷子考不了一點。

    如果公司明令禁止他主動去聯系林光逐,主動和林光逐搭話。

    反過來總行吧?

    得想想辦法勾一勾,讓林光逐注意到他。

    ……

    ……

    與此同時,杭州蕭山國際機場。

    林光逐風塵仆仆下了飛機,才看見微信上的一連串消息。

    【林哥哥,買主現在正在我家看房,他好高,我感覺他是個帥哥!】

    【啊啊啊啊看見臉了是帥哥,他好帥!但是在我心中還是你最帥!】

    【他聲音也好聽,可好聽了。不信你回來的時候聽聽看,中國人不騙中國人!

    一連串尖叫貓貓頭表情包后,鄰居小女孩發的最后一條:

    【林哥哥我搬走啦,舍不得你嗚嗚。要不是帥哥出了三倍市場價買我家房子,我才不走呢!

    三倍市場價,將近一千多萬。

    人來人往的機場里,林光逐拉著行李箱突然停下腳步,盯著手機屏幕詫異挑了下眉。

    花這么多錢買個老房子,

    這人瘋了嗎?

    第三十章 going老婆要夾起來

    “怎么了?”賀霞走出兩米才發現兒子停在原地沒動, 好奇轉回頭問。

    林光逐單手簡短回了小女孩的消息,收起手機往前走。

    “隔壁房子賣了一千多萬!

    賀霞驚訝, “怎么能賣那么多!

    林光逐認真猜測:“可能風水很好?我看短視頻上說坐北朝南之類的有講究。他們那邊陽臺下直對著池塘還有蛙叫,據說能招財!

    賀霞失笑說:“你少刷點營銷號吧!

    從機場離開后,林光逐打車送賀霞去醫院。這次是托了張謹言的福,他們掛上了國內這方面頂有經驗的一位專家號,醫院臨時加號允許他們今天進院辦理住院手續。

    林光逐在醫院上上下下跑了一上午,才將基本的手續辦理完畢。中午歇下來時有幾名護士紅著臉走上前, 問林光逐要簽名。

    《小貓乘龜》出人意料得爆火,一年前有影視公司聯系林光逐, 說想買下版權繪制出卡通形象,用作電影片頭出品方的LOGO。其實以前其他作品拍賣前也有人聯系林光逐想買版權,當時林光逐一一婉拒,這次卻在猶豫幾天后,松口了。

    不知道為什么,他希望這件作品能傳播得很廣, 最好能傳播到大洋彼岸去。

    他潛意識里希望大洋彼岸有“人”能看見這件作品。

    但當賀霞問具體想給誰看時,林光逐自己都茫然, 想了很久后嘆氣說記不起來了。

    總之這個卡通形象似乎有強大的buff,換了LOGO后該影視公司出品的幾部電影都票房大賣。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影視公司自己營銷出來的,現在網上都流傳一種玄學:考試前拜一拜《小貓乘龜》, 就能不掛科。上班的人拜一拜, 就能升職加薪。母胎單身拜一拜, 就能有桃花。

    還有不少人在網上還愿,說真的有用。

    搞得林光逐有時候自己都想拜一拜,希望賀霞的身體能好轉。

    張謹言午休抽空來住院部時,就聽見幾名護士在護士臺里邊興奮交談:

    “他真人比照片還好看耶!

    “網上都說他有遺傳性精神疾病, 但是完全看不出來。我感覺林光逐精神狀況很正常呀,人特別溫柔。* 他剛剛簽完名還夸我呢!

    “夸你什么了?”

    “夸我忙成這樣還能抽出時間找病人家屬要簽名。他說我很有精力,有精力的人都能成大事!

    這是在陰陽你,都聽不出來。

    張謹言憋笑,徑直走到病房。

    病房里基礎用品已經收拾好了,因為來得比較急,換洗衣物等得明天才能收過來。張謹言進去時,林光逐正坐在椅子上削蘋果。

    “給!

    張謹言將車鑰匙扔過去,“車今天早上幫你開到醫院了,你等會兒可以開車去工作室!

    林光逐收起車鑰匙,“知道了!

    醫生的午休時間很緊張。張謹言擠出時間跑來一趟,也沒與林光逐多說幾句話,就只是過來送了一趟車鑰匙,叮囑賀霞有什么不便可以找他幫忙,待了幾分鐘又接個電話急匆匆走了。

    林光逐將蘋果削好,見賀霞一直望著張謹言離開的方向,說:“我和他不可能,別想了!

    賀霞收回視線,笑道:“我又沒說什么。”

    接過蘋果咬了一口,賀霞繼續:“你陳嬸一直想要你微信。她那邊有幾個不錯的男孩,他們對你很感興趣,委托陳嬸幫忙牽個線。我幫你推掉了。”

    “嗯!绷止庵瘘c頭。

    高中的時候他就向賀霞出柜了,坦白了自己真實的性取向。

    賀霞對他喜歡男人還是女人沒什么意見,說日子是他自己過的,只要是他喜歡的人,當媽媽的就無條件支持?墒呛髞磉@十年,賀霞也沒見他身邊有什么人,慢慢就有些心急了。

    特別是癌癥復發以后,賀霞更希望他身邊能有人陪著,不希望自己合眼后他一個人孤孤單單。

    賀霞認為他如果沒有牽掛,就會走極端。

    林光逐以前還會反駁賀霞的這種觀念,但奇怪的是,從塔斯曼;貋硪院,他就沒辦法再反駁。

    心里總是空落落的,走極端倒不至于,但的確有時候會莫名感覺孤單。

    總覺得身邊少了什么,像不小心弄丟過一件重要的東西,偏偏他記不起來是什么東西。

    “我先去工作室了。”工作堆積了幾天沒處理,林光逐說:“明天再過來看你。”

    賀霞笑著點頭:“好。”

    **

    堆積的工作直到深夜才處理完,林光逐在便利店買了快餐品,在車上吃完。

    開車回家時才接到張謹言的電話。

    “下班了?”他戴上藍牙耳機,問張謹言。

    張謹言的聲音聽起來快累死了,“醫生不是人能干的活兒,你能不能莫名其妙拿錢砸我!

    林光逐笑:“可以考慮一下!

    七扯八扯閑聊了十幾分鐘,距離小區只有兩個紅綠燈了,林光逐:“我快到家了!

    張謹言才小心翼翼問到正題。

    “北京那邊的醫院怎么說?”

    紅燈。

    林光逐踩下剎車,平靜看著前擋風玻璃外,夜色朦朧的杭州街景。

    “治不了!

    張謹言:“……”

    林光逐:“跑了幾家三甲,北京協和也去過了?赐隀z查報告后他們給出的意見基本一致,病人的時間不多了,可能就幾個月,有什么心愿就趁早幫她完成!

    張謹言不知道怎么安慰好。

    想了想說:“阿姨現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人生大事!

    路燈亮起,轎車起步,轉彎開過一個路口后,再一次紅燈。

    林光逐剎車,語氣聽不出來什么情緒:“我知道。”

    張謹言心里直打鼓,“那你……什么想法?”

    林光逐靜默片刻,說:“我媽很急,但這種事情急也沒辦法。不過這次多虧了有你,才能這么快辦理住院手續,謝了!

    張謹言聽出他在轉移話題。

    非常有眼色順著往下說,調侃道:“哇哦,你們搞藝術的還人情方式是用嘴說謝謝?”

    林光逐:“請你吃飯?”

    張謹言好笑:“你看我像缺一頓飯的人?”

    林光逐犯了難,這次確實欠了張謹言一個天大的人情,“那你想我怎么還?”

    說著將車拐入小區地下車庫。

    張謹言在電話的另一頭也跟著犯難,拿這種人情要求林光逐做出回報,太像攜恩求報了。

    他不屑于做這種事情。

    只是隨便開個玩笑,也不是真想要林光逐報答什么,就說:“你抽個空和我看場演唱會唄!

    “…………”對面沒說話。

    張謹言奇怪:“這都不行啊?”

    林光逐那邊才有聲音,語氣怪異:“不是,我剛剛在倒車!闭f著“嘶”了一聲。

    張謹言聽出異常,“怎么了?”

    林光逐:“我這邊遇到點事兒,不好停車。先掛了,明天醫院當面再說吧!

    張謹言:“很麻煩嗎?”

    林光逐:“有點。”

    掛斷電話以后,林光逐深感難以置信,特地將車窗降下來,上半身探出窗外反復確認。

    一單元D區22。

    沒錯啊,是他買的停車位。

    此時有一輛黑色的轎跑非常別致,停在了他的車位與隔壁車位上。

    甚至都不是駕駛技術不好車輪壓線——

    鄰居直接把車橫著停在兩個車位上了!

    拿到駕照這么多年,林光逐從沒遇到過這么離譜的停車方式。

    他下車察看。

    黑色轎跑前部擋風玻璃上貼著塊小標志,應該是挪車電話。

    但林光逐先是繞到了車子后方看車標,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車,停得這么豪橫。

    看完后沉默了。

    說起來有點巧,之前買車的時候他考慮過買這種型號的轎跑,有一些超預算。但他確實喜歡,想咬牙買下,可惜后來考慮到要接送母親去醫院,轎跑不太方便,還是遺憾換成SUV。

    平時在路上跑時看見這種車,林光逐都會多看兩眼,現下近距離看見更覺外觀迷人。

    如果不是擔心被行車記錄儀拍到,林光逐都想蹲下拿手機拍幾張車子的輪胎細節圖。

    不知道內飾是什么樣,坐起來舒不舒服。

    當年還是該買下來,現在后悔也晚了。

    他輸入挪車電話,坐回車上撥通。

    嘟嘟——

    嘟嘟——

    現在是凌晨兩點半,轎跑的主人可能都已經睡下了,林光逐暗暗皺了皺眉。

    心想要是對方不接電話,他還得把車開出去停小區外面,然后走回來。

    真是要命。

    非常離奇的是,凌晨兩點半撥打過去的電話,對方居然秒接。

    電話接通的時候林光逐都沒反應過來,聽見手機里傳來一聲,“你好!

    林光逐愣了一下。

    這男人的聲音清凌凌的,聽著很陌生,但沒由來的,他感覺自己的心尖被輕輕撓了撓。

    就好像……身體比他先認出了這聲音。

    他晃神時沒說話,對面帶著倦意打哈欠說:“誰啊?打錯電話的話我掛了啊。”

    應該是睡到一半被電話鈴聲吵醒了。

    半夜為什么不調靜音。

    不對,應該說你為什么要橫著停車,不然我也不會半夜打電話給你了。

    林光逐心中暗槽一句,語氣溫和說:“你好,我現在在地下車庫,我看見你的車停在我的車位上。方便下來挪一下車嗎?”

    對面突然沒了聲音。

    寂靜持續了長達幾秒鐘,旋即是一陣亂七八糟的忙亂聲,林光逐將手機拿遠了點兒,大致能猜出對方現在應該手忙腳亂從床上爬了起來,想下地時又不知道踢翻了什么東西,清了清嗓子。

    才重新對著手機說話。

    這次一點兒倦意都沒有了,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冷靜、沉穩,聲線比剛剛壓得低很多。

    好聽是好聽的,沙啞又有磁性。

    但壓到都有點夾,“方便,我馬上下來挪車。稍等我十分……不,五分鐘。”

    “好,不急!

    林光逐聽見對面突然夾出來的氣泡音,拿著電話無聲笑了下,“我在停車位旁邊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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