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玉碎
見惜棠久久不回答,靈兒的神情越發焦急了起來,冷汗打濕了惜棠的額頭。緊緊握住了靈兒的手,惜棠才勉強恢復了鎮定。靈兒不明所以地看著她,但畢竟懂得了惜棠的暗示,就沒在再就此詢問了。惜棠示意靈兒繼續方才的話題,一邊緊張地觀察著不遠處碧珠等人的動向。
她們似乎沒有注意到……惜棠這樣想著,她拉著靈兒的手,和她一起走入了寢殿。惜棠常常與靈兒在寢殿相談,因而殿中眾人都不覺得有異。待確定門已經關上了,惜棠才徹底松了口氣。
“夫人,”靈兒急切地喚她,“發生什么了?”
“我,”惜棠無措地搖著頭,“我不太確定,但……”她捂著自己的小腹,慢慢地坐到了榻上。她這是有孕了嗎?惜棠并不知道,但如果真的有了的話,那這個孩子,會是誰的呢?是皇帝的,還是阿洵的……想到了這個可能,惜棠的呼吸幾乎都要停止了。
自從阿洵走后,時間對惜棠來說,就變得格外的漫長與煎熬。但今天回想起來,離那噩夢般的一天,其實只過去了三個多月而已,就在前一日,阿洵還溫柔地吻著她的眼淚,禁不住她的請求,答應過要在危急時刻放棄她,卻哪里能想到,最終是他拋下她先走了一步!惜棠的眼眶突然濕潤了,如果這是阿洵的孩子,那這就是他留給她最后的慰藉了,可是,可是,如今她這樣的身份,這樣的處境,要怎么保護他們的孩子?
恐懼的淚水從眼睛源源不斷地流下,見惜棠忽然哭的厲害,靈兒被嚇壞了,連聲就問惜棠發生了什么,惜棠顫著聲音,告訴靈兒,她可能有孕了。
靈兒猛地怔在了原地。她望進惜棠流淚的眼睛,聲音都變的結結巴巴的了。“真的嗎?”她牙齒打著顫問,“是,是大王的嗎?”
惜棠先是點頭,又是搖頭。如果是的話,這個孩子,該是多么的不幸啊!在被人知道存在的時候,父親就已經死了。母親呢,又是這樣的無用,根本就護不住他。他為何不來早一點呢?這樣的話,阿洵惦記著她有孕,也許就不會匆匆趕去曲江,不會遭遇不幸了。或者哪怕再晚一點點,讓她能夠早點知道,阿洵有了遺腹子,臨淮國也不至于煙消云散了。可是現在,說什么都無用了,這個孩子,偏偏在最壞的時候來。
外頭下著紛紛大雪,哪怕處于溫暖的寢殿之中,想起皇帝冷酷的眼睛,素來狠絕的手段,提起謝洵時漠然的語氣,惜棠心頭也是一陣一陣的發寒。皇帝會怎么對待這個孩子,會怎么對待謝洵的孩子,惜棠完全可以想到。他一定不會讓她生下來的,不管是為了朝堂大局,還是為了心中那點嫉恨的私情,她和阿洵的孩子都必死無疑!或許事情沒有這么糟糕,萬一,萬一這是皇帝的孩子呢?從時間上來算,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個念頭從腦海中一閃而過,惜棠的心就難受的蜷縮了起來。懷上皇帝的孩子,天底下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可如果是阿洵的孩子,那么一切就都完了。左想右想,都俱是一條無望的黑路,惜棠的心恐懼地直往下墜,而靈兒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還在努力安慰她,在她的懷中,惜棠慢慢恢復了一點力氣。
“或許是我想多了,”惜棠喃喃道,“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快四年了,怎么盼都盼不來,現下這樣的境況,反而,”淚水濕潤了惜棠的眼眶,“許是我想多了,想多了……”
無論惜棠說什么,靈兒都只含著淚用力點頭。惜棠喃喃地重復說著同樣意思的話。事到如今,如果是虛驚一場,對于她而言,的確是最好的結果了。可是……惜棠又想起了阿洵。
她與阿洵,曾經,是多么想要一個孩子呀。心頭再次傳來鉆心的絞痛,惜棠捂著發疼的心口,再也沒氣力說出哪怕一句話了。
之后的幾天,惜棠都盡量不表現出異樣。
白日里頭,她是作主的人,還可以叫退伺候的人,不叫她們發覺異常。可是晚上,當皇帝來了,皇帝就成了她不容拒絕的主人。他想怎么對她,她都只能承受。幸而每每到了夜晚,她的身子還算乖覺,從來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適。
可是,當她躺在床榻上,皇帝像往常一樣擊穿她時,惜棠感受到了和平時不一樣的恐懼。她害怕皇帝太兇狠,太猛烈,會傷害到了腹中也許存在的孩子。可是惜棠能怎么拒絕皇帝呢?她只能不停的乞求著皇帝,輕一些,輕一些……謝澄有時候會聽她的,有時候不會。但每次盡情過后,他都會埋的很深,很深,像是想把身體的一部分永遠留在她身體里。
而皇帝,也不只一次和她說過,想讓她懷上他的孩子。每每想到這點,即便是在很深的睡夢中,惜棠也會發起抖來。謝澄如果發現了,每次都會和顏地安撫她。惜棠蜷縮在他的懷中,身體是溫暖的,可心卻是冰冰涼涼的。
因為日夜都想著這件事,惜棠常常心懷惴惴,臉色就顯得更蒼白了。有一個夜晚。謝澄撫著她的臉,說了一句要請太醫為她調理下身子。惜棠當時就被嚇壞了,幸而謝澄當時正在吩咐奴仆點燈,沒有注意到惜棠的神情。他仿佛也只是隨口一說,后續也沒有別的動靜。惜棠忐忑不安了幾天,終于不是那么緊張了。
這一日,惜棠只留了靈兒,在內殿里頭和她說話。未央宮忽然派人送了許多東西來,碧珠連忙進去和惜棠稟告,惜棠微笑應了她,下一瞬,臉色微微一變,竟是立時就干嘔起來。碧珠連忙上前要端詳她,惜棠急急地就叫住了她。碧珠驚在原地,不知惜棠為何忽然情急起來。
惜棠口中說著無事,就讓她退下了。碧珠心中生疑,她是皇帝派來的人,始終謹記著皇帝的吩咐,要看顧好惜棠,察覺了不對,就格外留神觀察了惜棠幾日
這一留神觀察下來,碧珠就發覺不對勁了。
惜棠心事重重,經常沒有什么胃口,每一天都只吃小半碗米羹。靈兒不放心她,聲聲央著她要多吃些。惜棠拗不過靈兒,正想隨意再吃幾口,殿門口忽然一陣喧囂的動靜,惜棠抬眼望去,卻是皇帝帶著幾個人來了。
突然看見皇帝,惜棠連忙就站了起來,要給皇帝行禮。謝澄的神情還算溫和,像往常一樣牽住了惜棠的手,和她一起坐下了。惜棠緊繃著臉龐,慌亂的目光時刻跟隨著謝澄身后的人。謝澄吩咐他說,“近來夫人身有不適,你來給她看看吧。”
聽了謝澄的話,惜棠下意識地就想逃離。她臉色蒼白地望著謝澄,謝澄不輕不重地看了她一眼,命令太醫道,“開始吧。”
太醫死死地低著頭,絲毫不敢看上首的動靜。他在惜棠纖細的玉腕上鋪了細絹,繼而謹慎地把手放了上去。惜棠動也不敢動,緊張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連鼻尖都冒出了汗珠。而太醫擰著眉頭,過了半晌都沒有出言,謝澄冷不丁就開口了,“情況如何?”
“稟陛下,”太醫收回了手,斟酌著道,“夫人這是有孕了。”
太醫話音剛落,惜棠的心跳就漏了一拍。這句話沉重地敲打在惜棠的心頭,她絕望的目光不禁投向了太醫。謝澄自然把她的舉動都看在眼里。他淡淡收回了目光,問一句,“幾個月了?”
“依著夫人的脈象,”太醫小心翼翼地道,“已是有三個多月了。”
三個多月……而今日距離惜棠和謝澄發生關系的那一日,絕對沒有超過三個月。惜棠心一顫,膝蓋一軟,忽的就跪下來了。
“陛下……”惜棠的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求求您,您讓我生下這個孩子吧。”
她的話音剛落,殿中伺候的人一下都屏住了呼吸。惜棠曾經是什么身份,在場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們膝蓋發著軟,猛的就和惜棠一并跪下了。太醫無意間揭露了這等秘辛,更是癱軟在地,幾乎驚駭欲死。而謝澄,尚算平靜地望了一眼跪成一片的人群,口中道,“你們都先退下。”
眾人聽令,忙不迭地就膝行而出了。只有靈兒呆在原地,還想上前幫助惜棠,被身旁的人硬拉著退下了。而惜棠仍舊跪在堅硬的地磚上,全身發著抖等待皇帝的回應。謝澄居高臨下地望了她片刻,終于開口了,“你還會有孩子的。”他慢慢地撫過惜棠的眼淚,這時聲音還是溫柔的。
“不行,不可以!”惜棠驚懼地搖著頭,“我什么都沒有了,我只有他了,我要把他生下來,求求您了,您就饒他一命吧……”
“什么都沒有了?”謝澄重復著她的話,他的臉上漸漸失去了表情,“九弟弟沒了,你就什么都沒有了?”
聽著皇帝逐漸陰寒的語氣,惜棠這才意識到,自己在驚惶之下,究竟說出了多么錯誤的話。“不,不,”她渾身都在發著抖,“我還有您,還有您,但這個孩子,我不能舍棄他,我真的不能,”慌忙之中,惜棠抓住了謝澄垂在下方的一只手,不停地親吻著他的指尖,聲音已經幾近絕望了,“求求您了,求求您……”
她的淚水如珠滾落,漸漸打濕了謝澄的手。但謝澄冷酷的心,根本沒有絲毫的動搖。他微微俯下身,惜棠見他動了,急急地就膝行往前順應他的動作,謝澄幾乎沒怎么用力就抬起了惜棠的臉。他極為輕慢地笑了一聲,“你不是說還有朕么?”謝澄冷冰冰地望進了惜棠流淚的眼睛,“那這個孩子,沒了就沒了吧!”
惜棠全身一震,她怔怔望著謝澄,終于確定他是不會改變主意了。她忽然尖叫一聲,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掙開了謝澄的手,猛地就要往一旁黑沉沉的榻撞去。謝澄慌忙地站起來阻止她,在最緊急的一瞬,總算拉住了惜棠,但惜棠在掙扎的途中,也不意間撞傷了額角,此刻已經涌出了點點的鮮血。
額頭傳來刺骨的疼痛,但惜棠已經絲毫都注意不到了。她的眼淚混著血滴一并落下,皇帝粗暴地扯著她的頭發,把她扔在了柔軟的床榻上。惜棠什么都顧不得了,她慌亂地抓起一旁放著的花瓶,不計后果地就往皇帝臉上狠狠砸去。皇帝驚愕的神情在惜棠眼前一閃而過,盡管及時避開了過去,但幾塊碎瓷還是割破他的脖頸,他的鮮血也隨之滴落在了惜棠的臉上。
“你不要命了!”謝澄緊緊抓著她的雙手,怒斥著她。而惜棠早已喪失了全部的力氣,她頭發凌亂,面容麻木,口中只喃喃說著一句話,“孩子活著,我就活。他死了,我也和他一塊死。”
謝澄冷冷地笑一聲,他的臉色陰的像暴雨將至的天空,“你這是在威脅朕?”
“我沒有。”惜棠茫然地說,“我只是在說實話。”
謝澄臉上的神情一下繃緊了,他切齒問,“你就這么想留下他?”
眼淚瞬間盈滿了惜棠的眼眶,“我只是想留下阿洵的孩子,他死了,人都不在了,我只是想把孩子留下來,一個襁褓中的稚兒,什么都威脅不到您的……”
惜棠不停呢喃著謝洵的名字,謝澄聽在耳中,妒火與怒火接二連三地燃起。他面寒如冰,而惜棠神情恍惚,還在哀哀的哭泣。這全是為九弟弟而掉的眼淚。謝澄冷漠地注視著她,“留下這個孩子,”他沒有感情地問,“對朕有什么好處?”
望著謝澄酷烈的神情,惜棠一下停住了呼吸。“我,我,”在這一刻,惜棠徹底的絕望了,或許從阿洵離去的那一刻,她的人生就只剩下絕望了,她強忍著酸楚的眼淚,終于說話了,“這是我最后為他做的事了,從今往后,我一定忘了他,把他忘的干干凈凈的,全心全意地伺候您……”
“伺候我?”謝澄捻著她的淚水,蔑然地笑了一聲,“你就是這樣伺候的么?”
惜棠臉色一白,她慌忙擦干凈了臉上的淚水,顫著身子站了起來,在謝澄的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了。她仰著頭,臉色蒼白,神情屈辱。
謝澄冷冷地,品嘗了一會她的絕望,才漠然地開口了,“這個孩子,朕可以留下。”他冰冷的手指碰上了惜棠的臉龐,在她眼中微微有了光彩的同時,又殘忍地說了下去,“但要朕把他養在宮中,是絕無可能的。待他出生了,會立刻有人把他送到臨淮去,明白么?”
“我,”惜棠茫然地問,“我是他的母親,連照顧他一段時日,都不能么?”
謝澄沒有說話,只是冷酷地望著她。
看著他的神情,惜棠什么都明白了。但無論如何,總算保住孩子一條命了。惜棠抬起手,擦拭了下濕透了的面頰,“我知道了。”她不停地說,“謝謝您……謝謝您。”
第42章 雪夜
謝澄聽著惜棠不成語調的呢喃,起了身,最后看她一眼,走了。
惜棠失了力氣,一下癱軟在了地磚上。
皇帝一離開,靈兒就立刻沖了進來。看著在地板上縮成一團的惜棠,她的眼淚瞬間就掉下來了。她連忙抱起惜棠,“您沒事吧?”看著惜棠額上的傷痕,她臉色驟然大變,“陛下他,他打您了?”
“沒有,”惜棠捂著小腹,蒼白著臉說,她靠在靈兒的懷里,輕輕地流著眼淚,“靈兒,孩子可以活下來了,他可以活下來了……”她幾乎泣不成聲。
靈兒忍著酸澀的眼淚,“好,這是好事呀。”她柔聲哄了惜棠好久,“地上涼,我們先起來,好不好?”
惜棠用力點了點頭,靈兒攙扶著她站了起來,忽然之間,惜棠看見她的臉色變了。
“怎么了?”惜棠慌急地抓緊了她的手臂,四處張望著,“怎么了?”
“您,您,”靈兒抖著聲音說,“您流血了……”
惜棠一怔,順著靈兒的目光低下頭,才發覺自己剛才跪著的殿磚上,不知何時有了點點的鮮血。
懷著極大的怒火,謝澄回到了甘露殿。
衛和一直跟在他身邊,見他心緒極壞的模樣,頻頻地偷看他,卻怎么都不敢出聲。謝澄冷冷盯著他,“想說什么?”
“陛下,”衛和顫顫開口了,“您脖子上的傷……”
謝澄低頭看了眼,才想起了這回事。方才只顧著自己的情緒,卻是忘了脖頸上的傷口。此刻一被衛和提醒,才隱隱覺出了痛意。
傷在了這個位置,若是不處理,明日叫朝臣看到了,指不定要鬧出多大的事來。惜棠的存在,本就讓臣子們頗有微言,只是顧忌著他的顏面,加之他還沒有給惜棠位份,就還沒有直言勸諫過他。現在若是知道她有孕了,懷的還是臨淮王的孩子……謝澄不耐煩地開口了,“那就叫人來看看。”
衛和躬身應了,急急地就下去傳話。在等待太醫的間隙,皇帝一個人在殿中來回踱步。心頭積壓的情緒沒有隨時間而減輕,反而愈演愈烈了。一想到惜棠腹中的孩子,謝澄就感覺如鯁在喉。臨淮王死了,死人是不具備任何權力的,盡管謝澄清楚,惜棠心中一直惦記著謝洵,但他從未把一個死人放在眼里過。可如今不一樣了,有個這個孩子,九弟弟雖然死了,但卻也每時每刻的活著,活在他與惜棠之間……此生此世,永遠都不能甩脫!
寒冬了,霜白覆蓋了整個未央宮,因為皇帝的震怒,甘露殿上下都死寂一片。侍醫梁紳在駭人的沉默中匆匆入了甘露殿,他不敢問皇帝傷口的來由,只膽顫著心做自己該做的事。忽然之間,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衛和入內和他稟告,是他放在云光殿主持大小事務的人來了。謝澄微微擰了擰眉,抬手就喚了人進來。
禰平一入內,就匆匆伏地道,“陛下,夫人忽然下/身見血,不知可否讓醫工入內……”
禰平話還沒說完,皇帝就色變地打斷了他,“這都要問朕?”皇帝大怒道,“現下都耽擱幾時了?她若出了什么事,朕唯你是問!”
禰平慌忙磕頭求饒。梁紳見皇帝發怒,也是全身顫抖不止。謝澄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才勉強壓下了怒火,“你親自去叫馮會,和他一起到云光殿去。”他對一旁的衛和下了命令,“有什么事,立刻來回稟朕。”
衛和不敢耽擱,連忙就依令而去,只留下禰平在殿中瑟瑟發抖。謝澄盯著他驚顫的后背,知道是自己今天的舉動,嚇到云光殿的上上下下了,致使他們去宮中為惜棠叫醫工都不敢,也是禰平是他親自派下的人,有膽量入甘露殿來尋他了。他現下若表現的分毫的冷淡,惜棠只怕會被底下人磋磨至死吧!
想到這點,謝澄臉上厭惡的神情一閃而逝,但他一揮手,終究沒有遷怒禰平。禰平懂得皇帝的示意,磕頭謝恩過后,擦著汗就告退了。
馮會才剛剛回到宮中,又被衛和急急催往了云光殿。
皇帝的震怒如同暴風雨般摧毀了云光殿,殿中的氣氛一片低迷,見衛和攜馮會來了,四下才恢復了點神采,不敢耽擱就引他們入內。惜棠躺在榻上,見有人來了,就吃力地睜開眼睛,馮會蒼老而慈藹的面容一下就映入了她的眼簾。
“我,我怎么樣了,”惜棠嘴唇翕動,小小聲地說,“我的孩子……”
馮會皺著眉頭,只是嘆氣。
惜棠急了起來,她想說話,但一張口,卻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她眼睛泛出水汽,臉龐都漲紅了,靈兒連忙上前輕拍她后背。這一幕如此凄慘可憐,連馮會亦忍不住心生惻隱。
“您現下的懷相,是不大好,稍不注意,恐怕會有小產的風險,”馮會面色沉重,頓了會道,“甚至有可能會危及性命……”
靈兒臉色驟變,惜棠抓著被褥的手指一下泛出了白色。“您的意思是,”她顫著聲音問,“這個孩子他,他……”惜棠的眼淚落了下來。
對于惜棠的遭遇,是如何落到了皇帝的手中,馮會也是略知一二的。他輕輕嘆息著,“您也莫要太慌急,現下還不是最糟糕的時候,還是可以好好調理的。”他遲疑了下,只不知陛下許不許夫人調理,但他總要把該說的話和惜棠說了,“臣回去給您開幾道方子,您千萬依著臣的方子來喝藥,平日里要多臥床休息,少走動,若是心情積郁,盡力想辦法去排解了,只,”馮會猶豫了,“近來……還是不宜有床事。”
聽完馮會的話,惜棠的臉色更蒼白了。她說不出話,只能勉強點了點頭。馮會看在眼里,也只能一聲嘆息。他何嘗不知,這檔事不是夫人能說了算的,只陛下……馮會不敢多言,最后叮囑了惜棠幾句,就告退了。
惜棠小腹微緊,心痛難當。她疲憊至極,不能再思考馮會的話,她斜斜地靠著靈兒的肩膀,幾乎是昏迷一般的睡過去了。
之后的好幾天,皇帝一直都沒來。
惜棠盡量少去想他,只一味記著馮會的話,努力地想要保住她和阿洵的孩子。每個白日,她坐在榻上,望著窗外紛飛的大雪,撫著小腹,和孩子講著臨淮的事。這時候,她的心就漸漸平靜下來,很多次,講著講著,就進入了久違的平和的睡眠中。
在一個寂靜的深夜,皇帝來了。
一見謝澄,惜棠下意識地就捂住了小腹。她緊張地注視著謝澄的一舉一動,謝澄面色自若,很自然地在她身邊坐下了,惜棠拼命忍住想要逃開的欲望,她打著顫,不敢開口,只是屏息等待著皇帝說話。
謝澄看一眼她擋住小腹的手,說,“朕答應過你的,就不會食言。”
惜棠咬著嘴唇,顫抖地放下了手。皇帝坐在她身側,久久地都未出聲。惜棠半邊身子都要坐麻了,才聽見皇帝聲音淡淡地說,“馮會過來告訴朕,說你這胎有風險。”
“不!”惜棠情急地說,“他會沒事的!”
說完以后,才意識到自己語氣過激了,又臉色徨徨地,低下了頭。
謝澄聽了她的話,卻也沒有發怒。他的目光落在惜棠還未顯懷的小腹上,即使惜棠沒有去看,也知道皇帝的目光絕非善意。她牙齒打著顫,雙手緊緊交握著。而皇帝說的下一句話,嚇的她全身一個激靈。
“朕不喜歡這個孩子。”皇帝很冷淡地說,“也一點也不想他生下來。”
惜棠眼中的恐懼,無限的放大了。謝澄望進她的眼睛,伸出手,在惜棠的顫抖中,輕輕握住了她的下頷。“……之所以免他一死,”謝澄聲音很輕,很緩慢,“是因為你。”
惜棠發著抖望著他。
“因為是你的孩子,所以朕可以容許他活著。”皇帝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輕輕碰著她的嘴唇,溫柔地發問了,“但是你……準備要付出代價怎樣的代價呢?”
“我,我什么也沒有了。”惜棠發著抖搖頭,“我什么都沒有了。”
“傻話。”謝澄說,“你還有最重要的,就是你自己。”
惜棠怔怔地,與他對視。
“為了這個孩子,你決定把自己交給朕了,是也不是?”謝澄輕輕地說,“朕留下了這個孩子的性命,除了朕,沒人能保住你,也沒人能保住你的孩子,你甚至連自己都不能保護……當然,你一定要說,是因為朕,你和孩子才會有危險,”說到這里,謝澄微微笑了一下,“那么不又回到了朕方才說的話了嗎?只有朕能傷害你,也只有朕能保護你,朕才是你唯一的選擇與歸宿……這個道理,還要我再和你說一遍么?”
惜棠僵著臉,點了點頭。
謝澄用手指點了點她的嘴唇,“朕要聽見你的聲音。”
惜棠哽著聲音開口了。
“是,”她說,“您說的是。”
“你明白了,那就是最好不過了。”謝澄喃喃地說,“我也不想總是做讓你難過的事,這樣鬧的我們都不愉快……你偶爾也為我想一想,好不好?”
惜棠撫著小腹,忍著顫抖的欲望,說好。
“那么我們今晚,是達成共識了?”謝澄嘆息般地吻了吻她,“棠棠……從今往后,我會對你好。”
惜棠無話可答了,在一陣一陣泛冷的心中,只能輕輕嗯了一聲。在長安深冬簌簌的夜雪聲中,這點聲音很快就被掩蓋了過去。這夜謝澄抱了她很久很久,才和她一起入眠了。
第43章 心思
第二天惜棠醒來時,皇帝已經離開了。
腦中仍舊回繞著皇帝昨日的話,惜棠有些魂不守舍。她慢吞吞地,在榻上坐了起來。殿中的人見她醒了,有條不紊地捧來面巾輿洗等物,惜棠凈了面漱了口,伺候的人陸續退下了,唯有碧珠神情不安地留了下來。她望了惜棠一眼,很忐忑地跪下了,口中道,“夫人,奴婢,奴婢……”
惜棠嘆了口氣,溫柔地打斷了她的話,“你有你的職責,我知道的,實在是不必如此。”
碧珠眼中涌出淚水,惜棠微笑搖著頭,示意她起來。碧珠哽咽著起來了,靈兒剛好捧著一碗熱騰騰的湯藥進來,見到這樣的場景,微微有些吃驚。碧珠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抹著眼淚退下了。靈兒心知肚明,沒有和惜棠說起這件事,而是道,“現下不燙了,可以用藥了。”
惜棠說好,就一小口一小口喝起了藥。溫熱的液體流入口中,讓惜棠始終惴惴的心,終于微微安定了下來。盡管仍舊思慮繁多,但眼下到底是能稍稍松口氣了。惜棠放下湯匙,見一旁的靈兒似乎發著怔,就問:“靈兒,在想什么?”
靈兒回了神,“我在想陛下今早吩咐的……”
惜棠一怔,“陛下吩咐了什么?”
“陛下今早一起來,就將云光殿上下都申斥了一番,還打殺了好幾個平日里愛說閑話的,”靈兒有些后怕,偷偷望了惜棠一眼,“還叫人送了幾個生育過,會伺候人的仆婦來供您挑選,現下都已經到了。
惜棠愣一愣,下意識地撫了撫小腹,自從被診出懷了阿洵的孩子后,她也知道殿中的奴仆待她的態度變了。雖然皇帝及時命了馮會來,又令禰平細細照看,叫眾人一時熄了心思,但皇帝一日未表明態度,底下的人就難免胡思亂想,現在皇帝這樣做,倒是一下解決了。
看來皇帝是真的打算讓她生下這個孩子了。惜棠在松一口氣的同時,心底又隱隱的發冷。人連帶孩子都把控在他的手里,皇帝愿意待她好時,她就能受人尊敬,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而皇帝若是決意要折磨她,她和孩子就要瞬間碾落塵泥,連奴仆都不如了。
她自己,本就被皇帝緊緊攥在手里,現下加上個孩子,更是逃脫都成了奢望了。這命運實在太過可悲,叫惜棠連為此痛哭一場的氣力都沒有了。
不遠之外的未央宮,皇帝方方送走了太尉王駿。
上一瞬,皇帝的神情還是和悅的,而當王駿的身影消失在甘露殿時,他的臉色慢慢地就陰下來了。皇帝喃喃自語了一句,衛和不能聽清,但也能猜到絕對不是什么夸贊的話。皇帝在竹簡上隨意寫了幾筆,隨口問一句,“班瓏什么時候來?”
“班大人從扶風趕來,想來怎樣也要午后,”衛和躬聲應道,“陛下要叫人去催催么?”
“不必了,”皇帝的聲音淡下來,“催回來了,朕也不能即刻給個新官職他。”
聽了皇帝這句話,衛和眼觀鼻鼻觀心,是一句話都不敢應。皇帝看了一會的奏章,殿外忽然有內官悄聲而入,對皇帝道,“陛下,成安長公主求見。”
“阿姊?”謝澄轉了轉手中的筆,想也能想到阿姊所來為何,就道,“讓她進來吧。”
成安長公主謝過傳話的內官,一個人就走入了甘露殿。她還沒有行禮,皇帝就揮了揮手,直接叫她坐下,笑道,“阿姊來了。”
成安長公主飲了口茶,說,“方才我進宮,恰好瞧見了王太尉,可是剛從陛下這出來?”
“不然呢?”謝澄哼一聲,“日日盡與朕有說不完的話。”
聽著皇帝語氣中顯而易見的不滿,成安長公主目光微微閃爍,嘴上仍是道,“太尉是國之重臣,心里頭這么多為國為民的話,不同陛下說,難道還能和別人說?您也要多寬懷些。”
皇帝打量著長姊,并沒有應。這樣長久被他看下來,成安長公主心里也有些發慌。正想開口說幾句,謝澄忽然一聲笑道,“阿姊說起太尉,朕倒是忽然想起了一樁事,”皇帝慢悠悠道,“方才太尉同朕言,說朕派去扶風的監軍使者不好,不若把這差使交給姊夫如何?”
交給她的丈夫?成安長公主的嘴角微微抽搐起來。自己的郎君是個怎樣的草包,長公主是再清楚不過了。如何能牽扯進皇帝和王駿的斗法里?倒時若是有個萬一,他自己倒不要緊,卻是會累了她和女兒!長公主婉拒了皇帝的提議。“你姊夫是個怎樣的庸人,陛下還不知道么?”長公主搖著頭,“他是一點正事都做不了的。”
正事做不了,放在那礙王駿的眼也不錯,謝澄心里頭想著,總好過叫他的人占了去,但長姊既然不愿,那便也不好勉強。“阿姊既如此言,”謝澄道,“那就依阿姊的意思。”
皇帝都這樣說了,成安長公主卻是生起氣來,“我一心為陛下著想,陛下倒是拿我的郎君做起法子來!”
謝澄一下被咽住,因為是自己理虧,只能連連向阿姊討饒。長公主冷冷哼一聲,“被你攪和的,我連自己來問什么都差點忘了,”她睨著謝澄,“云光殿這幾日,一直不許我進,可是出什么事了?”
謝澄握著筆的手微微一頓。
他聲音淡下來,“她有孕了。”
“有孕?”成安長公主微微一愣,反應過來后,面露喜色道,“這是好事啊!你登基這么些年,也老大不小了,一直都未有子息,如今總算有了好消息,還是你自己瞧上的女子……”長公主說著說著,瞧著弟弟的表情,卻是怎么看都不對勁,語氣遲疑下來,“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謝澄冷冷道,“是九弟弟的孩子。”
成安長公主猛地驚住。
她不敢相信,上上下下看了謝澄很久,終于確認了他說的是實話。“真是造孽!”成安長公主長嘆一聲,“那現下呢,陛下要怎么辦?”
忽然想起這幾日緊閉大門的云光殿,成安長公主面色驚恐起來,“該不是,該不是,”成安長公主顫聲問,“孩子已經沒了?”
“若真能如長姊所言,便是再好不過了。”謝澄冷漠地說,“只朕才言語幾句,她就尋死覓活的,如何能勉強的了她?只能依了。”
“你這話說的!”聽著皇帝這般沒有感情的言語,同樣身為母親,成安長公主緊緊皺著眉頭,“活生生的一個孩子,被你說的,像是什么物件一樣。況且人家才沒了郎君,你又要奪人孩子的性命,便是有點心肝的人,都不能依呀!”
聽了成安長公主的話,謝澄冷冷地哼了一聲。在他心里,惜棠腹中的孩子,的確和個物件沒什么兩樣,還是個會帶來無數麻煩的物件!看在惜棠的面上,能容許他存在,已經是他大發慈悲了,再投入任何一點感情,都是絕無可能的。何況……想起了這孩子的生父,謝澄的臉色瞬時就陰沉沉的,淬了血的殺意將要涌出,又被他硬生生地壓下去了。
而成安長公主呢,還沉浸在方才的情緒中,沒有注意到皇帝的臉色,“雖說這孩子來的不巧,”長公主微微傷感道,“但怎么都讓九弟弟后繼有人了……”
長姊素來是個心善的,此刻聽她如此言語,謝澄也不覺得意外。若是長姊冷心冷血,一味只會附和他的話,他也不會與長姊這么親近了。但長姊這樣說,卻又叫他想起了一樁煩心已久的事。
惜棠腹中的孩子,若是個女孩還好,一個翁主就能打發了。若是個男孩,這可就難以處理了,臨淮國已經沒了,皇帝不費吹灰之力就收回了偌大的一個王國,是怎么都不愿它再死而復生的。如何才能有個兩全之策呢?皇帝心頭閃過無數不足以為外人言的方法,這就是成安長公主所不能得知的了。
成安長公主回過神來,看著弟弟的臉色,隱隱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要怎么安置九弟弟留下的這個孩子,的確是個大大的難題。便是她私下對九弟弟和惜棠頗有憐憫,此刻也是不能為他們的孩子多言幾句。她在心里嘆息了幾聲,轉而和謝澄說起了別的事來。
長公主在甘露殿待了一上午,和皇帝用完了午膳,見班瓏匆匆來了甘露殿,便離去了。這一日過的很快,天空先是白,后是黃,漸漸又歸于永寂的黑了。
和玉急急入了甘露殿,見著熟悉的小姐妹,就道,“太后宮里來人了,說太后有事要見陛下。”
和玉氣喘著把話說完,采芙連忙應道,“陛下方才出去了,不在宮里頭。”
和玉愣一愣,不敢耽擱,很快就跑出去傳話了。四下的宮娥聽了動靜,忍不住都走出來瞧。皇帝雖遠遠談不上寬和,但對下也不任意罰罵。宮娥間的氣氛還是比較輕松活躍的。
“這么晚了,陛下還出去了嗎?”芷秋問了一句。
“對呀,”采芙小小聲地回答,“才走了一刻鐘不到。”
芷秋四下張望了下,又問道,“是去長揚榭了嗎?”
采芙神色有些緊張。
“想來也是吧,”她結結巴巴地回答。
宮娥們彼此望了望,一下都沒出聲。芷秋道,“定是又去瞧云光殿那位了……能叫陛下這么惦記的,一定是個絕世的美人。你們有見過她嗎?”
大家面面相覷,都搖搖頭。一旁始終沉默的阿蠻,卻是悄悄握住了自己的雙手。
謝澄來到云光殿時,惜棠已經歇下了。
他沒喚人叫醒惜棠,只是在寂寂燈火下瞧著她的睡顏。便是在沉沉的睡眠中,她的手仍舊不放心的放在小腹上。謝澄盯著她飽滿的朱唇片刻,方離開了內殿。
外頭,馮會已經等了他一會。見皇帝出來了,他深深就往下拜伏,皇帝喚他起來,問了句,“留下這個孩子,確定不會傷著她么?”
馮會顫顫巍巍道,“現下若是強行小產的話,只怕危險更大……”
殿中一片死寂。謝澄冷冷地沉默了一會,方開口了。
“記住你今日說的話。”皇帝的聲音很輕,很冷,同時也不容置疑,“不論她與你說什么,請求什么,這個孩子都是其次的,萬事都以她為先。若出了何事,即刻稟報于朕。”
馮會顫栗著,俯首道,“是,”
謝澄聽了,就微微點點頭。他沒有再說話,回頭看了內殿一眼,就離開了云光殿。
第44章 幽怒
這一日用完夕食,惜棠與新來的許醫娘在院中散步。
“都快要四個月了,”惜棠說,“為什么感覺變化還不大呢?”
“您呀,”許醫娘滿懷關愛的目光望著惜棠,“才三個多月,能有什么很明顯的變化?況且您又偏于纖瘦,約莫要等到四月出頭,才能顯出懷相吧。”
這是第一次有人和惜棠說這些。惜棠微微蹙著眉,思索著許醫娘的話。她容色姝美,那股楚楚動人的風情,是生來自有的,不帶一絲矯飾之態。許醫娘看在眼里,也實在疼惜她到不行。她和惜棠一起走著,和聲說著寬慰她孕中愁思的話,這讓惜棠的心情稍稍舒展了。
微冷的夜晚,點點的星光闌珊,她們在月下很和美地走著,漸漸的,卻看見遠方的燈火次第亮起。原本寂靜的長揚榭,忽然多了許多人聲。許醫娘怔了一會,很快就反應過來是天子來了。惜棠的臉色略略白了些,許醫娘沒有注意到,還想催著她快去相迎,但兩人還沒往回走幾步,皇帝就自己出來了。
許醫娘匆忙俯身下拜,謝澄沒有看她,而是直接走過去,摸了摸惜棠的臉頰,問,“在外頭不冷嗎?”
惜棠仰著頭望他,搖了搖頭。謝澄笑了笑,裹緊了她的披風,然后牽起她的手,和她一起回到了殿中。
待皇帝的身影看不見了,許醫娘才站了起來。
“陛下待夫人真體貼呀。”她忍不住和一旁的翠環說。
翠環微笑著點頭,“我伺候陛下許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見陛下待一個女子如此。”
“莫說陛下了,便是尋常的男子,有幾個能待孕中的妻子如此呢?”許醫娘忍不住嘆息。
翠環一怔,許醫娘竟是還不知……總歸是一個難得的厚道人,翠環不欲她不小心犯了皇帝的忌諱,惹來彌天大禍,就小小聲地說,“您還不知道嗎?夫人腹中懷著的,并不是陛下的子嗣。”
猛地聽聞這一驚天秘聞,許醫娘久久地驚住了。
皇帝正在沐浴,惜棠獨自在榻上靜坐。
窗外仍舊下著小雪,而殿內燃著融融的燭火。寂靜的雪聲和燭火噼啪聲交織在惜棠耳中,明明一切都十分適宜,惜棠卻不能控制整個身子的僵硬。她的心懸著,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終于聽見簾外傳來動靜,是皇帝進來了。
惜棠站了起身,皇帝一邊在宮人的侍奉下更衣,一邊垂著眼睛打量她。惜棠的后背泛著陣陣的冷,皇帝毫不掩飾的目光,令她禁不住心懷惴惴,眨著眼睫就低下了頭。皇帝忽然上前一步,宮人們不知為何,都徨徨跪下。皇帝一下捏住了惜棠的下巴,問,“見著朕,就不會抬頭了么?”
皇帝的言語透著森森的寒,惜棠驚惴地抬起頭,恰好撞進了他冷星一般的眼睛里,她搖著頭,畏懼地說,“我沒有。”
皇帝冷冷地沉默了一會,甩開了惜棠的下巴,命令道,“你來給朕寬衣。”
四下一片緘默。惜棠咬著唇瓣,顫抖的手指碰上了皇帝的浴衣。炙熱的男子氣息猛地鉆進了惜棠鼻尖,惜棠緊張的全身發麻。自從知道她懷孕過后,皇帝就再也沒有碰過她。但她知道皇帝的欲望一日都沒有減少。每每與他同室而處,惜棠都不能擺脫內心深處難以言喻的恐懼。
她全身發著細細的抖,伺候皇帝褪下了浴衣。宮人膝行上前,惜棠從盤中取出了巾節,細細給皇帝擦拭著身子。皇帝自高而下投來的目光毫不避忌,惜棠跪在柔軟的毛毯上,把皇帝的下身一一擦拭干凈了。她眼睛里有水光,白皙的臉龐泛出了明顯的紅色。她仰頭哀求般的看著皇帝,“這樣就很好。”謝澄撫著她的眼睛,輕聲說,“日后在朕跟前,不許低頭,知道么?”
惜棠點著頭應了,謝澄伸出一只手,就扶她起了身。惜棠在他身邊站定了,謝澄在宮人的伺候下換好了寢衣,見一旁的惜棠仍是眼眶微紅,聲音就微有不悅,“怎么,是朕又勉強你了?”
惜棠慌忙地擦著眼淚,說,“沒有。您……沒有。”
皇帝不言不語,極具壓迫感的目光只是逼視著她。惜棠下意識地又想低頭,但想起皇帝方才的言語,堪堪又抬了回來。謝澄見她這樣,才勉強壓下的火氣又冒了上來。他知道惜棠害怕他,有時候,他也樂于品嘗她的畏懼,可絕不是喜愛她時時刻刻畏他如猛獸的模樣!
皇帝的怒火如此明顯,惜棠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護住了自己的小腹。這一舉動,讓謝澄心頭的情愫,一下就冷下來了。他在前朝和臣子們打了一天的機鋒,回到云光殿來,并不是想得到這樣的待遇的。何況惜棠腹中的這個孩子,更是每時每刻如針扎一般刺著他的眼。再待下去,謝澄非常不確定自己會做出怎樣的事來。
漠然地撇開了放在惜棠身上的目光,謝澄站了起身,道,“既然如此,朕就先走了。”惜棠還有些反應不及,一旁的宮人在怔愣過后,連忙又上前替皇帝更衣,謝澄最后看了惜棠一眼,“時候不早了,你好好休息。”
說完,就離開了。
皇帝一走,寢殿瞬間就空了,只余下了惜棠一人。
惜棠怔怔的坐在榻上,還有些回不過神。
她這是……惹皇帝生氣了?
想起腹中的孩子,惜棠驚慌起來。她連忙起身,急急地走出去想挽留皇帝。但才剛走出寢殿,迎面就對上了碧珠惶恐的臉。惜棠匆匆就問:“陛下呢?”
碧珠低聲說,“陛下已經離開了。”
望著皇帝離開后,忽然歸于沉寂的云光殿,惜棠莫名驚恐起來,她無措地看著碧珠。
“先回去吧,外面冷。”碧珠柔聲和她說,“我們先進去,好不好?”
惜棠僵在原地半晌,只能慢慢地點了點頭。
這夜惜棠心有不安,很久才睡去,而在不遠之外,潁邑長公主已經失眠有一段時日了。
公主在榻上翻來覆去,早就驚醒了一邊守夜的婢女。茯苓點燃了一根小小的蠟燭,問,“殿下,還是睡不著嗎?”
長公主慢慢坐起身,沉沉地嘆了口氣。“本來就要睡著了。”潁邑長公主臉色蒼白,“迷迷糊糊地做了個夢,就又驚醒了。”
長公主不用說,茯苓也知道是怎樣的夢。“您莫要再想了,”她柔柔勸慰著,“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陛下都不計較了,您瞧,太后還好端端地在長樂宮里。”
“只是暫且揭過罷了!”潁邑長公主忽然激動起來,“待他收拾完王駿,就輪到我們了!”
茯苓微微沉默,半晌,又道,“無論如何,太后都還在……”
“母后?”潁邑長公主冷冷笑一聲,“母后有什么用?她惦記著母子之情,不做背叛皇帝的事,卻不知皇帝對她,有沒有這樣深的情分了!”
聽著公主對太后的怨言,茯苓不敢應聲了。潁邑長公主劇烈呼吸了幾下,又道,“況且,若是皇帝要我死,誰說母后一定會保我?她最是在意皇帝不過了!”
公主這樣說,也讓茯苓驚慌起來,“那,那該如何是好?”她靈機一動,“能不能讓君侯……”
茯苓話還沒說完,潁邑長公主就冷笑一聲。對于自己現在的夫君,她從來是一點指望都沒有的。“你還想著他能在皇帝面前說上一二?”長公主譏嘲道,“他不趁機與我撇清關系,就不錯了。”
這下,茯苓是徹徹底底地失語了。“那,”她喃喃地問,“您打算怎么辦呢?”
“現下還能怎么辦?”長公主心灰意冷道,“無非只能任人宰割了。”
但望著窗邊慘淡的彎月,潁邑長公主思來想去,怎么都是不甘心,其實她方才說的不對,細細想來,還是可以有一線生機,有機會去得到皇帝的寬恕的。但她與這個弟弟,已經生疏很多年了,要怎么探知他的心意呢?長公主沉著臉想了會,問,“陛下最近,還是常往長揚榭去么?”
皇帝的動向,歷來都是最受人關注的。何況還是這種帶有旌旖意味的傳聞。茯苓低低地應是,長公主眼中滑過零星嘲弄的色彩,心中雖然對皇帝有所不屑,但現下畢竟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時候。她思索了一會道,“明日,你在府中挑幾個出挑的姬人來,放到我的跟前,我再來選出兩個才貌俱佳的,進獻給陛下。”
茯苓一怔,“陛下正寵愛著長揚榭那位,您怎的……”
聽了茯苓的話,長公主微微一笑,卻是睡意漸漸涌上心頭,懶得和茯苓解釋了。茯苓見長公主這樣,也知她心里有了成算,就不再言語,悄聲熄滅了燭火。
長樂宮,尹太后晚了好幾日,才從女兒口中知道了云光殿發生的事。
在長久的震驚過后,她的第一反應,和謝澄是一模一樣的。但在聽女兒講完了謝澄最終的決定,她沉默了很久,方問,“陛下是真的想好了?”
女兒小心翼翼地點頭,尹太后嗤笑一聲道,“我恨了郭氏一輩子,到頭來,兒子反倒給她養起了孫子!”
聽著母親的言語,成安長公主并不敢應。尹太后冷冷地道,“也罷,我如今是管不了他了,他自己硬要奪來的女人,就自己受著吧!便是叫天下人恥笑,也恥笑不到哀家的頭上!”
成安長公主見狀,勸慰了母親許久,才嘆著氣地離開了長樂宮。謝澄知道了長樂宮里的動靜,刻意過了幾日才去探望母后。尹太后見了他,神情倒是挺平靜,和他說了一會朝政,才提起了云光殿中的惜棠。
“旁的什么,哀家也不問你了,”尹太后道,“就問你一句,待這個孩子生下來后,你要怎么安置?”
謝澄近來,本就為前幾日和惜棠的相處,心中很是煩躁,此刻聽母后又提起了這個孩子,神情就沉了下來,“待生下來再說吧!”他好久才漠然地回答。
望著謝澄的臉色,尹太后對他在想什么,也有了大概的猜測。心中卻是確定下來,皇帝不會為了沈氏,罔顧朝局,讓臨淮國復而再現了。最在意的事確定了。她也懶的再多看兒子一眼,開口就說自己要歇息,趕他離開了。
謝澄沉著臉出了長樂宮,左右見他心情不佳,都戰戰兢兢的,大氣都不敢喘一下。見他久久在宮門口徘徊,衛和小聲問,“陛下是要去長揚榭嗎?”
聽衛和這樣說,皇帝的臉色瞬間就拉了下來。“不去!”他冷冷地說一聲,轉而回甘露殿去了。
第45章 酒醉
二月初,漸漸不再下雪了。惜棠坐于窗前,望著檐下不斷流下來的融化的雪水,只是出著神。
許醫娘悄聲走進來了,問惜棠,“廚下做了些石蜜水,夫人要喝些嗎?”
惜棠原本想拒絕,但轉念一想,用點甜的來滋潤下喉嚨也不錯,于是點了點頭。許醫娘很快捧了小半碗石蜜水來,想伺候惜棠喝,惜棠搖了搖頭,一個人小小口地喝了起來。
喝完了,自有婢女把碗筷拿下去收拾。許醫娘的雙手輕輕撫上惜棠的雙肩,給她揉捏著肩頸,問:“夫人整日地坐在窗邊,在想著什么?”
“我,”惜棠有些憂愁地嘆了口氣,“我說不出口。”
許醫娘動作微微一頓,繼而問道,“夫人是在想陛下么?”
惜棠的心忽的一跳,半晌,她才輕聲說,“陛下半月沒來了。”
“前朝事忙,陛下這才來少了,您勿要多想。”許醫娘寬慰著惜棠,但想到先前,朝局也是一樣的忙,陛下也是日日來……忽然覺得言語蒼白了,就一時安靜下來。
惜棠喃喃自語,“他還在生我的氣嗎?”
想起半個月前,皇帝才與惜棠待了片刻,就不顧深深的夜色,連夜就離開了云光殿,許醫娘也是心有惴惴。但她忐忑不安的等了幾天,甘露殿沒傳來什么新消息,云光殿惜棠的一切待遇也如舊,許醫娘才勉強放下了心。此時,聽了惜棠的言語,許醫娘不由得又心慌起來,“那日您……真的惹陛下生氣了?”
“想來也是吧。”惜棠有些憂郁地說,“我知道這樣不好,我現在不能惹他生氣,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做……”
說到這里,惜棠不由得撫上了自己的小腹。為著腹中這個孩子,她知道她不能再與皇帝像之前一樣相處了。如今,皇帝雖允許她留下了這個孩子,但掌控權在他手里,他隨時都能改變主意。萬一哪天,她徹底惹惱他了;或者說,他厭倦她了,那這個孩子,是不是就必死無疑了?
況且,還有太多事,太多事,是惜棠不敢去細想的。那日皇帝和她說,這個孩子一生下來,就要即刻被送到臨淮去。每每想到這點。惜棠都是心如刀割。她不敢忤逆皇帝,她也忤逆不了皇帝,但是,萬一有那么一丁點可能,皇帝會改變主意呢?她可以去求他,去盡力地討好他,只要他能有一點點心軟,她就能把孩子留在身邊,不必經歷這樣慘痛的母子分離了……可是,現下皇帝來都不來云光殿了,她被困在這里,又一點探知不了他的消息,她還能怎么辦?
聽了惜棠的話,許醫娘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惜棠回頭望著她,目光帶著些女兒依賴母親的情態,許醫娘看了,心口止不住的微微泛痛。
這些時日,從人們的口中,她隱隱拼湊出了惜棠的過往。剛沒了恩愛的郎君,就被娘家與婆家一同戕害,被迫無名無份地跟了當今天子……這樣好的一個女郎,上蒼為何要讓她經歷這些呢?許醫娘壓抑不了自己心中的感情了,她疼惜地抱住惜棠,和她說著很多安慰的話。惜棠在懷中,漸漸停止了顫抖。
情緒緩和下來,惜棠有些不好意思了。她開口,想對許醫娘說幾句感謝的話,遠方卻隱隱傳來幾道聲音,惜棠確認不是幻覺后,就叫人出去打聽。好半天,翠環終于回來了,稟告說,“是陛下帶人來長揚榭行獵了,眼下清涼殿正開宴呢。”
剛剛還在說著皇帝,現在就又聽到了皇帝的消息。惜棠一時驚住了,翠環打量著她的神情,問,“陛下就在清涼殿,您要過去看看么?”
理智上,惜棠知道自己應該去。將近一個月了,皇帝終于來一次,她應該抓住機會,怎樣都要見皇帝一面。可情感上,她又實在難以啟齒。惜棠其實不愿意見到皇帝……惜棠沉默的時間有些長,翠環心里明白,就退到一邊,不再詢問了。
今日沒有朝會,皇帝忙了這么些日子,難得清閑,就想去做些愉快的事,皇帝不開心,就有的是討皇帝開心的人,成安長公主提議皇帝去狩獵。但這大冬天的,有什么好獵的?皇帝剛想拒絕,轉而想起了十幾日不見的惜棠,心思一動,就來到了長揚榭。
隨意獵了幾只野兔,就在清涼殿設起宴來。想著就在旁邊的惜棠,皇帝的心就難以靜下。他都離她這么近了,她就不能主動來找他么?皇帝心頭有火,就一口一口地喝著酒,漫看著殿中正翩翩起舞的姬人。
酒意上頭,皇帝的腦袋有些發沉了,底下千姿百態的婀娜美人,在他眼前,通通都變作了各色望不清的幻影。在皇帝十五歲,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已經對女人產生了興趣。他的父親明帝,本就身子不好,又因為沉迷女色,以致身體更加虧損,母后以他父親為戒,在這方面,就管束的他尤其嚴。便是做了皇帝,也不許他隨意臨幸宮女。
皇帝在這方面的欲望無處宣泄,便日日與近臣狩獵,擊壤,搏獸為樂。后來年歲漸長,漸覺出了權欲的甘美,就卯足足了心氣與母后斗法,于女色方面,漸漸就失去了興趣。直到遇見了惜棠,皇帝又找回了少年時那種莽撞而生澀的沖動。對她的身體,每時每刻都充滿了探索的欲望。但惜棠卻忽然有孕,皇帝不能擅自碰她,而朝堂之上,又有人時時刻刻叫他心煩。謝澄心頭的一腔燥火,真是絲毫尋不得地方發泄。
而大殿之中,不止皇帝醉了。陪坐的武陽侯,成安長公主的夫君,皇帝的姊夫,此時也微微有了醉意。他指著殿中的舞姬,張口就問皇帝,“這幾位美人,不知哪一位入得了陛下的眼?也叫臣瞧瞧陛下的眼力!”
皇帝瞇起眼睛打量了半晌,一揮手,一盞酒都盡灑在了地毯上。“朕看在眼里,都覺得差不多!”
武陽后哈哈大笑,一旁的成安長公主也跟著笑道,“陛下再瞧瞧呢?總有一兩個出挑的吧!”
皇帝聽長姊這樣說,就格外多看了幾眼。皇帝在宮中長大,自幼就見慣了美人,殿中體態嬌柔的舞姬,盡管個個都十分美麗,但實在沒有能叫他能多看一眼的。只中間一個的一雙招子,卻是格外嫵媚動人,仿佛有幾分熟悉……
謝澄的目光多停留了一會,立馬就叫成安長公主注意到了。長公主以眼色示意,那美人就列出前來,朝皇帝盈盈下拜,皇帝還沒說話,成安長公主就開口了,“阿弟可知道這是哪家的美人?”
謝澄盡管興致一般,但還愿意附和著長姊,便笑道,“還請阿姊為我解惑。”
“陛下絕對想不到,”成安長公主笑意盈盈道,“這是二妹妹府上的美人。”
潁邑長公主?皇帝瞬間就酒醒了大半。他寵愛惜棠,長安城中人盡皆知,二姊姊這般聰明的人,怎么撞上這個當口給他送起美人來?何況長姊最是知道他對惜棠的情意,又如何會配合二姊姊的舉動?分明就是想試探他的心意,在釋放求和的信號。他微微冷下來的目光望向了長姊,長姊的眼中有深深的請求,謝澄漠然地撇開了視線,剛想開口,轉念又想到了王駿,潁邑長公主此時還是有她的用處的……皇帝于是含笑點了點頭,“二姊姊好眼光。”
聽了皇帝的回答,成安長公主大大松了口氣。在她的眼色示意下,那美人匆匆上前,跪在了皇帝身側。皇帝瞥了她一眼,問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含羞地回答,“回陛下,奴喚南玉。”
皇帝哦了一聲,南玉小心翼翼地望了皇帝一眼,雙手微怯地碰上了酒盞。見皇帝沒有作聲,南玉小小地松了口氣,服侍皇帝飲起酒來。天色漸漸晚了,皇帝喝酒喝多了,臉上漸漸泛紅,他和長公主夫婦說了一聲,搖搖晃晃就站了起來。衛和連忙上前扶住皇帝,南玉也急忙扶上另一側,一起拐進寢殿去了。
衛和見皇帝醉的厲害,就囑咐南玉照顧好皇帝,自己親自去催醒酒湯。清涼殿宮室廣大,幾十盞燭燈把寢殿照的亮如白晝。謝澄好久沒醉的這么深了,他昏昏沉沉的,隱約察覺了身旁還有人,開口想叫人伺候沐浴,但灼灼的燈光照下,他越發不想睜開眼了,沉沉地就睡了過去。
南玉無措地跪在榻前,想上前服侍皇帝更衣,但又怕吵醒他,只能不安地在原地等待。
另一邊,惜棠已經猶豫很久了。
見黃昏已過,夜色漸深,她就叫翠環去清涼殿打聽,問,“宴席還在辦嗎?”
翠環回來告訴她,“已經結束了。”
惜棠聽了這個回答,終于鼓起勇氣,決定去清涼殿尋一尋皇帝。宮人們見是她來了,都沒有阻撓,惜棠很順利地就走了進去。很晚了,寢殿卻仍舊很亮堂,惜棠想著里頭的皇帝,內心有些緊張,但才剛繞過外間的屏風,幾個正在說話的宮娥見著她,一驚,連忙跪下了。
惜棠叫她們起來,問,“陛下在里頭嗎?”
幾人對視一眼,采芙上前回答道,“是,陛下酒醉了,奴婢們正想進去給陛下更衣……”
惜棠一怔,“那為何不進去呢?”
幾人又緊張地交流了下眼神,還是采芙回答了,她低頭不敢望著惜棠,“現下有人在里頭伺候,奴婢們不知道能不能……”
采芙沒有說下去了。惜棠還有些聽不明白,不能進去?什么人在里頭伺候不能進去?忽然的,惜棠反應過來,她臉色剎時白了下來,她喃喃問了一句,“有人在里面?”
采芙說,“今日成安長公主給陛下舉薦了女子。”
心頭的猜想得到了確定,此時此刻,惜棠是一點都不想進去了。她勉強點了點頭,和她們說了一聲,就離開了。
衛和匆匆趕回來,見宮女們聚在殿前,想著陛下醉的厲害,喝完醒酒湯,想必一下又睡過去了,就道,“你們都先下去吧,今夜不用伺候了。”
宮女們都應是,各自散去了。衛和入內,和南玉侍奉皇帝入睡不提。
謝澄第二天醒來時,頭疼的厲害,臉色冰白白的,是一句話都不想說。
走出了寢殿,想起了什么,就問身邊伺候的人,“昨夜有人來么?”
宮人們面面相覷,一人上前答道,“昨夜云光殿夫人來了。”
皇帝神情微微一動,就問,“那現在怎么不見她?”
宮女膽怯地望著皇帝,“當時您醉著,夫人來了,沒有進去,問了奴婢幾句,就走了。”
皇帝忽然發了火,氣惱問,“你們一個個盡沒長舌頭,不會叫她留下么?”
見皇帝生氣了,采芙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謝澄頭痛的緊,也懶得和她計較,揮手就命令章羚說,“去把她叫來,陪朕用早膳。”
章羚應是,匆匆就退下了。謝澄冷哼一聲,轉身就回了寢宮。一行人烏泱泱地跟著皇帝進去了,只余采芙還跪在原地,皇帝沒叫她起來,她也不敢起,只發著顫跪著。
于是當惜棠再次走入清涼殿時,看到的就是這么個情景。
她在殿外等待,守門的人進去通傳了。惜棠小聲地問采芙,“怎么跪在這?是陛下罰你了嗎?”
望著惜棠溫柔的臉龐,采芙吸了吸鼻子道,“都是奴婢不好,惹陛下生氣了。”
伺候了皇帝這么些日子,皇帝有些起床氣,惜棠是知道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就低聲和采芙說,“快起來吧,陛下已經不生氣了。”
采芙愣愣望著惜棠,還不敢起。皇帝不知何時走了出來,打量著惜棠久違的臉龐,對她說,“假傳朕的旨意,介時連你也一并跪著。”
惜棠咬了咬唇瓣,瞬時噤聲了。
第46章 純粹
惜棠不說話,謝澄走過去,牽住了她的手。
惜棠猶豫了一瞬,還是任由他牽了。
謝澄心情好了一些,瞥了還跪著的采芙一眼,說,“起來吧。”
采芙連忙就起來了。
“昨兒會稽郡守進獻了鱸魚,朕嘗了覺得很是鮮美,特地叫人做了與你嘗嘗,”謝澄興致勃勃道,“朕問了馮會,說是有益于你身子的。”
皇帝方才還言語冷冷,現在一下又這樣……變化如此之快,實在令惜棠心有徨徨。她點了點頭,不應聲,謝澄終于見了惜棠,這時心情很好,沒有和她計較,兩人一同往大殿走去了。
另一邊,成安長公主夫婦已經等待皇帝多時了。
想起昨晚的事,到底還是心有不安,長公主悄悄問一旁的侍人,“陛下還未起身么?”
侍人答,“陛下很早就起身了,只一醒來,就傳奴婢伺候沐浴,想來因為這晚了些時辰。”
成安長公主聽了這回答,有些放心了。武陽侯見狀,也低聲安慰了她幾句。就在夫妻倆喁喁私語的時候,皇帝帶著烏泱泱的一片人進來了。
長公主夫婦起了身,想朝皇帝見禮,皇帝揮手示意免禮,武陽侯見皇帝態度一如既往,心緒略微舒展些,他稍稍抬起了頭,不意間看到皇帝身側妍姿艷質的美人,他目光凝住一瞬,反應過來后,急急撇開了視線,想要開口,但又不知如何稱呼,一時僵在原地。
皇帝注意到了姊夫的異狀,看一眼惜棠,朝武陽侯笑道,“這是沈夫人。”
聽了皇帝的話,武陽侯連忙低頭向惜棠問好,口稱夫人,惜棠有些不自在地點點頭,算是應了,皇帝牽住她的手,和她一起坐在了上首。
衛和輕輕擊掌,宮人們捧著膳食魚貫而入。上首,皇帝還在和惜棠低聲說著話。坐在下方的武陽侯,卻還是有些回不過神。盡管早就從妻子的口中知道了惜棠的存在,但忽然看見皇帝偕她一同出現,還是難免愣神。夫人……武陽侯默念著這個稱號,心想,朝臣們都以為陛下貪圖新鮮,只是一時留戀美色,這次卻是徹徹底底想錯了。
陪皇帝用完了早膳,成安長公主夫婦就告退了。謝澄頭還有些痛,疲懶回未央宮,就在清涼殿看起奏章來。惜棠在一旁安靜地陪著他,時不時添上一點茶水。二月了,雪漸漸消融,天氣有了微微的暖意,幾點金色的日光透過窗頁子照進來,惜棠昨晚沒睡好,今早又被皇帝早早的召來,此刻難免有了困意。
謝澄凝神看著奏章,忽然感覺肩上有了重量,他驚詫地轉過頭,惜棠正靠在他的肩上,面頰粉白粉白,飽滿的朱唇微微抿著,竟是睡著了。謝澄的心柔軟下來,他輕輕地把惜棠抱入了自己的懷中,惜棠有些不適應地動了動,但很快就在皇帝懷里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繼續睡下去了。
皇帝一手攬著惜棠,一手在奏章上寫著批語,心情很是愉悅,連效率都比往日高上一倍不止。他把奏章看完了,剛想吩咐左右把奏章整理歸類,就察覺懷中有了動靜。惜棠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地醒來了。她的眼中有著水光,看上去呆呆的,頗為可愛,皇帝忍不住低下頭親了親她,惜棠反應過來了,張口道,“……陛下?”
謝澄的聲音很柔和,“是我。”
惜棠怔怔地望著謝澄,漸漸是真的清醒過來了。她有些慌張,下意識地想要掙脫皇帝的懷抱,但想到了什么,就不再動了。她靠在皇帝的懷里,皇帝的身上有幽幽的冷甜的香氣,這是惜棠現在已經很熟悉了的氣味。她小小聲地問,“陛下,你不生氣了嗎?”
此刻謝澄的眼中,只有著惜棠可愛可憐的臉龐,他問,“朕生氣什么?”
惜棠的目光怯怯的,“就是那一晚……我惹您生氣了。”
謝澄聽她這樣一說,就明白她在說何事了。他看著惜棠眼底淡淡的烏青,她美麗的臉龐上有著隱約的疲憊的神色。他一直以為,自己不去見惜棠,只會叫惜棠更加輕松,卻不料這樣會更讓她胡思亂想。馮會和他說過,孕中的女子更容易憂愁多思……謝澄微微嘆了口氣,“已經不氣了。”他吻了吻惜棠顫抖的眼睫毛,“只以后不許再躲避著朕,明白么?”
在皇帝溫柔的吻中,惜棠顫抖著點了點頭。在這一刻,惜棠終于知道了,原來皇帝對她,是有那么一點喜歡的。不是她先前以為的,對她容貌,對她身子的貪戀,而是真真正正,對于她這個人本身的喜歡。但那又如何呢?皇帝撇下了她近一個月,也沒影響他和旁的女子尋歡。大抵皇帝對她的喜歡,就是這樣了吧,她要怎么在這個強大,冷酷,無情的人手中,保護自己和孩子呢?
惜棠努力放松著身子,雙手漸漸環上皇帝的肩頸,迎和著他漫長而溫柔的吻。
接下來的一個月,皇帝常常來云光殿。后來更是索性不回未央宮,長久臨幸長揚榭了。
皇帝的舉動如此張揚,絲毫沒有隱瞞的意思,以致長安城中關于這段隱秘情事的傳聞,是如滾球般越來越多。甚至尹太后居于長樂宮,也偶爾能聽見從宮外傳進的流言蜚語。那日潁邑長公主入宮,和她談及這件事,最后就說,“雖說陛下寵愛何人,也不是女兒能置喙的。只云光殿那位畢竟身份特殊,總要遮掩一下,不能這般明目張膽吧!”
尹太后的心中,其實和次女是一樣的想法。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總要低調一些吧!但她每次和皇帝說出自己的想法,皇帝都是打著含糊,怎么都不給個明確的回答。長久見他這般模樣。尹太后真是心煩了,不想管了,這幾日皇帝來探望她,她直接連門都不讓皇帝進。
此時聽女兒這樣講,尹太后在煩心的同時,難免又覺得厭倦。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生了這樣一個兒子了!“現下這些流言算什么?”想起云光殿內尚在孕中的沈氏,尹太后冷笑道,“更能叫人說道的事,你還不知道呢!”
母親的回答,實在是令潁邑長公主不明所以。尹太后見女兒這般情狀,卻也不欲和她解釋,而是撇開了兒子的糟心事,關心起了女兒近日的生活來。潁邑長公主心領神會,一一回應起了母親的關心來。
過了四個月,惜棠漸漸顯懷了。
在她顯懷后,惜棠很快就發現,盡管她在云光殿,皇帝在清涼殿,兩個人離這么近,但較之從前,皇帝來見她的次數,還是要比以前少了。惜棠當然知道是為什么。在皇帝偶爾來看她的時候,她會盡力忽略自己已經很明顯的小腹,和皇帝像以前一樣相處。
夜晚,皇帝經常會一邊把她抱在懷里,輕輕地哄她入睡,一邊看著底下人呈上來的奏報。那日,在溫暖的燭火下,望著皇帝比白日里要舒展很多的眉目,鬼使神差的,惜棠詢問了皇帝醉酒那一晚的事。皇帝臉色如常,甚至還有些漫不經心,“朕醉的狠了,什么都不記得,全都交由衛和安排了。”
聽了這個回答,惜棠略微有些沉默了。她的手指微微蜷縮起來,卻發現在燈光下,皇帝的眼神漸漸變了,忽然讓惜棠覺得十分可怕。她好久沒出聲,謝澄終于察覺到了,他把潁邑長公主掃出自己的腦海,溫言哄起惜棠睡覺來。他的目光只在惜棠的小腹停留了一瞬。
惜棠猛地睜開眼睛,夢境中的記憶讓她心中莫名不安。靈兒守在一旁,見她小憩醒了,就去給她遞水。惜棠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聽著遠方的嘈雜聲漸漸大了,顯然是清涼殿那頭的聲音,就問,“陛下在做什么?”
“陛下在前頭和將士們烤火,”靈兒回答,“奴婢遠遠聽著,覺得好熱鬧!”
惜棠點了點頭,并不覺得意外。在她踏入長揚榭的第一日,她就發現了長揚榭有眾多執矛持劍的甲士。但他們都很有分寸,都離云光殿遠遠的,從不擅自踏入。自從皇帝搬來清涼殿后,來往長揚榭的臣子顯著增多了,皇帝沒有吩咐,惜棠也很有分寸地不往前頭走。但偶爾,皇帝會帶她四處逛逛,長揚榭景色優美,惜棠很喜歡這里的景色。
想到這里,惜棠就走到了窗邊,帶著些許好奇,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赤橙色的火光。她正張望著,碧珠就掀開簾子走進來,對惜棠說,“前頭正歡騰,陛下問您要不要出去看看?”
“我?”惜棠愣一愣道,“這么多人在……我可以么?”
“您怎么說起糊涂話來?”碧珠笑道,“陛下都問您的意思了,那自然是沒問題的。”
惜棠猶豫了一會,終究還是敵不過好奇之心,于是點了點頭。
這邊,謝澄聽了惜棠的回答,心中頗是意外。待吩咐完了伺候的奴仆,一轉頭,底下的愣頭青們全都眨巴著眼睛望著他。
謝澄笑罵一聲,“全都看著朕做什么?”
一群人你推我擠的,終于是班瓏被推了上前,代表著眾人問皇帝,“陛下,是夫人要來嗎?”
“自然。”皇帝說,“你們怎么問起這個?”
班瓏結結巴巴的,回答不上來。一旁有著明亮大眼睛的將士口吃一樣地回答了,“……好奇!”他不好意思地說,“回陛下,臣等就是好奇!”
聽著他忽然響亮的回答,皇帝不由得笑了起來。氣氛正輕松歡樂,不遠處就隱隱傳來人的聲音。謝澄心有所動,于是就抬眼看去。
赤橙色的焰光里,漸漸勾勒出惜棠曼妙而妍麗的五官。眾人的目光,都漸漸凝住了,皇帝朝惜棠伸出一只手。惜棠直面著皇帝的眼睛,這雙此時純粹的,滿是欣賞的眼睛。在他含笑的目光中,情不自禁的,惜棠忽然低下了頭。但這一次,皇帝沒有責怪她,而是握住她的手,讓她穩穩地坐到了他的身邊。
第47章 小衣
眾人的呼吸,不自覺都輕了下來。
盡管早就知道,陛下在長揚榭深藏了個美人,美人在長安紛紛的傳聞中,又曾是那樣的身份,大家都難免生了一點窺探之心。而當夫人露面的那一刻,那傳說之中傾國的美人,終于得以具像化了。
被這么多年輕男子這樣齊齊地望著,一開始,惜棠還有些不自在,但很快,他們就察覺了冒犯,略帶羞赧地和惜棠打起了招呼。惜棠一一點頭回應,將士們的臉龐紅撲撲的,七嘴八舌地要和惜棠講話。惜棠心情好久沒這么松快了,她偷偷地看向皇帝,皇帝始終含笑地看著這一切,惜棠微微懸起的心,終于是穩穩地落地了。
黑夜漸漸降臨了,夜空是一片看不見盡頭的深邃的藍。今夜沒有月亮,卻有著數不清的閃耀的星星,晚風仍帶有霜雪濕漉漉的冰冷氣息,而火焰始終溫暖地烘烤著惜棠的臉頰,惜棠的心也火熱熱的。
她不記得自己外頭待了多久,只記得很晚的時候,皇帝同眾人告辭,牽著她的手,和她一起回云光殿去。路上,皇帝忍不住低頭吻了她。他的唇有些冰涼,惜棠感覺自己像是含住了一片很溫柔的月光。
積雪消融,太熙五年的二月流逝的飛快,當初春的第一枝桃花綻放時,惜棠孕中的脈象已經平穩下來了。馮會在欣慰的同時,還不忘叮囑惜棠,有空的時候,要經常到外頭走走,這樣對她和孩子都好。惜棠自然是應了,閑來無事,就與靈兒在園中走走停停。
長安三月的初春,天空瓦藍瓦藍的,萬物吐露著嫩芽,碧玉一樣的溪水淙淙流淌。惜棠聞著枝頭淺淡的桃花香,才剛剛進入春天,云光殿的桃花只零星地開了幾朵,但這已經足以讓惜棠感到驚喜。她腹中的孩子,會是個像桃花一般靈氣美好的女孩么……這個念想涌上惜棠的心頭,惜棠忽然有些惆悵了,在這一瞬間,她確定,自己更希望腹中懷著的能是一個女兒。
近來的日子平穩許多,但惜棠一日也沒有忘記自己和孩子的身份。她仍是阿洵的妻,而她腹中懷著的是阿洵的孩子,今時今日這般的境地。要怎樣才能讓孩子更好的活下來?惜棠只能盼望這能是一個女兒了。
女兒對皇帝沒有威脅,無法繼承臨淮國,也不會招致朝野更多的非議……是的,盡管身處僻靜的云光殿,惜棠也隱隱能猜到,在她尚未攢足勇氣踏足的外界里,有多少針對她的洶涌而可怕的人言。
想到此處,惜棠的心一下繃緊起來。往后的日子,惜棠努力先壓下不想,但即便是當下的日子,她也有很多的不安心。
近來,她的孕相已經很明顯了,盡管還在長揚榭,皇帝來看她的次數也少了很多。但他每次來,都叫惜棠戰戰兢兢。大多數時候,皇帝陪她用了膳食,關懷幾句,就會離去。
但有時,他會在惜棠殿中留宿。每每此時,惜棠都能感覺到他熾烈而壓抑的欲望。他會含著惜棠的唇,命令她的手撫上他的。
第一次的時候,惜棠嘗試過拒絕。但皇帝的神情立刻就寒下來了,“不用手,那就用這里,”他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惜棠的唇瓣,聲音冷冰冰的。在床笫之間,皇帝總是強勢而不容反抗的。惜棠只能屈從了。她指尖發著抖,炙燙的濕潤淋了她滿手。她在榻上默默地流著眼淚,皇帝吻著她的烏發,很溫柔的安撫她。
惜棠久久在沉浸在回憶中,靈兒喚了她幾聲,才讓她回了神。她的神情有些難看,好一會才恢復如常。突然之間,惜棠失去了逛下去的興致了。她回到殿中,才坐了一會,就有人告訴她,說陛下今晚不來用膳了。
惜棠怔愣過后,就叫靈兒送走了清涼殿傳話的人,她的心情一下放松了很多。一個人用了晚膳,惜棠拾起了好久沒碰的針線,想為腹中的孩子瞧一件小衣。如果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注定要遠離她,這就是她唯一能為孩子做的一件事了。惜棠撫著小腹,在心中想,現在已經五個多月了,我還能陪你到幾時呢?
夜漸漸深了,惜棠還沒有要就寢的意思,而靈兒已經有點犯困了。惜棠看出了她的困倦,就讓她先下去休息,自己很快就睡。靈兒打著哈欠,很小聲地退下了。
惜棠一個人留在殿中,手中是剛剛成型的小衣,她久久地看著它,漸漸有些出神了。刻意想要忘記的很多人,在這一刻,紛紛在她的腦海中顯現了。“不要急,”是阿洵的聲音,“我們總會有孩子的。”
“真的嗎?”惜棠不是很相信,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難過,“母親一直說我不能……”
“怎么就是你不能,說不定是我不能呢?”阿洵的聲音嚴肅起來了,“何況,只要我們在一處,有沒有孩子,都是無關緊要的,你知不知道?”
可我明明知道,你也是想要孩子的……當時的惜棠這樣說,而此時身處于云光殿的惜棠,早已回答不上一句話,她的眼睛濕潤了。她的手漸漸撫上了心口,想要緩解那深入骨髓的疼痛。而有人的聲音忽然冷淡地響起了,“在做什么?”
惜棠全身一顫,她微微泛紅的眼睛對上了皇帝的眼睛。皇帝的眼睛是很深的黑色,永遠顯得冷酷,堅硬,毫不動搖。惜棠的心臟可恥地畏縮了一下。“我在……”惜棠喃喃地說,“給孩子做小衣。”
皇帝沒有說話,他伸手拿起了惜棠懷中的小衣,而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仍舊望著惜棠,神情顯得有些冷。他看了惜棠很久,終于要開口了。但殿外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衛和匆匆而入,附耳和皇帝說了什么,皇帝的臉色忽的一變,想來是有什么事要即刻處理了。
“不早了,”離開的時候,他只和惜棠說了這么一句,“你先歇下吧。”
第48章 殺意
“有人狀告汝南王謀反?”皇帝問,“何時入的長安?”
“就在今日下午,”衛和跟在皇帝身后,邊走邊和皇帝匯報,“此人名喚申越,是先帝八年生人,原為汝南王宮謁者,今歲年初沖撞了王太子被逐出王宮,此后王太子對其幾番迫害,不得已而來了長安。”
汝南國王太子……對于這位諸侯國太子的跋扈名聲,即便身在長安,謝澄也有所聽聞。王太子的父親汝南王謝禎,是明帝的兄長謝旻的兒子。明帝即位后,謝旻因為謀反被誅,成人的三子皆患病而死,只留下謝禎這么個兒子。
為堵天下幽幽之口,明帝把原本的汝南國劃為了三個王國,其中最大的一個王國仍稱汝南,封了侄子謝旻為王,在長安撫養到十五歲,才回國就封。謝澄幼年時,還被這個年長了他許多年的從兄抱過呢……
心思百轉千回,望著前方已然亮起燈火的清涼殿,謝澄問:“人都到齊了么?”
“是,”衛和躬身道,“已經清涼殿候著您了。”
清涼殿,此時已經坐滿了人。
皇帝坐于上首,問,“眾卿都是何想法?”
太尉王駿率先道,“謀反這樣的大事,申越一卑賤謁者,其話怎可輕信?陛下不妨先使潁川郡探查一番,若消息屬實,再行處置不遲。”
皇帝不語,丞相尹懷修觀察著皇帝的臉色,也噤聲不說話。反倒是御史大夫司馬良開口了,“太尉此言固然有理,卻也有思慮不周全之處。申越雖位卑言輕,卻以謁者之身,長年侍奉汝南王左右,其言汝南王有不軌之跡,必然不是空穴來風。此番若是打草驚蛇,叫汝南王震恐之下興兵作亂,天下恐怕就要再起兵戈之禍了。”
王駿擰了擰眉,繼而冷道,“那依御史大夫的意思,就是要聽信一人之言,無證而誅侯王了?若是傳告于世,未免令天下笑!”
天子在場,王駿氣勢卻依舊如此之盛,司馬良心中有些發怵,便不再言語了。何況殿中所有人,皆知司馬良與汝南王有舊怨,司馬良的大父當年就因汝南王而死,而如今連他都不再言語……眾人對今日商議結果如何,都已有了決斷。
果然下一瞬,就聽天子道,“太尉說的有理,就依太尉的意思辦,只若僅交由潁川郡查探,卻是不夠,”天子的目光落在了廷尉李豫身上,“此事,還要辛苦廷尉了。”
魏究起身,恭聲道,“臣自當盡心竭力。”
天子滿意地點了點頭,此事既然有了決斷,天子只留下廷尉,就叫眾人退下了。只在太尉離開時,格外贊勉了他幾句。
這夜清涼殿燈火通明。
第二天惜棠醒來時,靈兒告訴她,“昨夜陛下寢宮里的燭火亮了一夜。”她眨巴著眼睛問惜棠,“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嗎?”
惜棠想到昨晚,心中很是惶惶然,有些回答不上靈兒的話,“想來也是吧,”惜棠呢喃一般地說,忽然不是那么的擔心了,皇帝這幾日有事,想來不會來見她了吧?但他忙完了,總會來的……惜棠望著在床前的小幾上放了一夜的小衣,魂不守舍。
之后的幾天,皇帝果然一直沒來。惜棠在云光殿往外張望著,感覺皇帝這幾日都沒有回長揚榭,像是宿在了未央宮。但皇帝跟前的章羚,每日都會來關懷她,這一定是奉了皇帝的心思。至少可以表明皇帝沒有生她的氣。
但這似乎也不對。因為從前皇帝生氣時,從來都不即刻發作,而是讓她先惶恐不安個好幾天,再出其不意地給她一個狠狠的教訓……在臨淮,她與皇帝的第一次,那個有著她血與淚的夜晚,皇帝就是這么對她的。
想到此處,惜棠不由得陣陣發冷了。她在外頭吹了好一會暖風,忽然留意到前方清涼殿亮起了燭火。是皇帝回來了嗎?皇帝今夜回來了?惜棠緊張地咬住嘴唇,她要不要先去見皇帝,提前向他認錯,避免招致更殘酷的對待呢?可讓她現在去主動找皇帝……惜棠畏縮了。
這個夜晚,她忐忑不安地等待了皇帝許久,但皇帝一直都沒來。太晚了,為了腹中的胎兒,惜棠必須盡早入睡了。伺候的人悄聲熄滅了燈架的燭火,惜棠的眼前頓時陷入了黑暗,只能看到遠方清涼殿朦朦朧朧的光影。惜棠默默給腹中的胎兒唱著孩童的歌謠,似睡非睡地睡過去了。
清涼殿,在經歷了幾天焦心等待后,謝澄終于從魏究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他聽完魏究的話,久久的陷入了緘默。魏究終于把最后一句話說完了,“……汝南王有謀反之心,而無謀反之跡。”
“無謀反之跡?”皇帝喃喃念著這句話,自古論跡不論心,從來沒有因為一個人想了什么違亂法紀的話,就進行治罪的道理。但汝南王既然有謀反之心,若是有心去找,必定能夠找到欲行不軌的痕跡。
十幾年前,他的父親明帝平定了諸王之亂,原先天下凡是幅員遼闊的封國,皆以被拆除了七七八八,唯獨留下了一個汝南國。但同時,明帝子嗣眾多,對于自己兒子的分封,又從不吝昔,以至于汝南國之下,又涌現出了許多占三郡之地的王國。
無論皇帝對一眾兄弟的感情如何,在汝南王面前,他們始終都是血脈相連的。何況明帝誅了汝南王的父親,汝南王理所應當地對明帝一脈都懷有仇恨。謝澄對汝南王的忌憚,早已由來已久,而如今汝南王內德不修,驕縱太子,以致惹來這樣的禍端,實在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但若是借此良機,僅僅除去汝南王,卻還是有所可惜……皇帝心思幽幽,在幾息之間,已然有了新的想法。
在皇帝沒有親政前,魏究就已常常陪伴皇帝左右。見皇帝這樣的神情,魏究心有所感,君臣二人于是徹夜相談起來。
第二日沒有朝會,皇帝略略歇息過后,在清涼殿接連傳召了好幾個臣子,當御史大夫司馬良告退時,早已夜色深沉了。
今夜終于得閑,謝澄起了意要去云光殿。這夜他心情很好,一時沒想起這幾日梗在心頭的事,眉目舒展地就入了云光殿。皇帝是在明帝和太后千般寵慣下長大成人的,天之驕子,自幼尊貴,當他眉目放松,不矜持身份時,就天然有一種自信而快樂的神采。這是惜棠在謝洵的身上不能感受到的,她遲疑地握住了皇帝的手,和他一起漫步于園中。
幾天過去,園子里的桃花開了好多,簇簇粉嫩的桃花,即便是在朦朧的月色中,也透著光彩的艷美。惜棠聞著這馥郁的花香,對皇帝說,“您好幾日沒來了。”
“這幾日朕忙過頭了,但不是遣人和你說了,還叫章羚每日來看你了么?”皇帝的語氣很松快,想到了什么,忽然沉了下來,“難道是底下人怠慢你了?”
“沒有!”惜棠連忙否認,“大家都對我很好。”
聽著惜棠著急的語氣,謝澄一下就笑了。他輕輕咬一口惜棠的唇瓣,說,“我就知道他們不敢。”
惜棠任由謝澄咬著,不說話。她一雙漂亮的眼睛只是和謝澄相視著,謝澄忽然覺得心里好柔軟。他輕聲問惜棠,聲音有一點責怪的意味,“我不來找你,你就不能來找我么?”
“這怎么合規矩,”惜棠的語氣遲疑起來,“萬一您在處理政事呢……”
“便是在處理朝政,朕也會來陪你。”還沒經過思考,謝澄的話就脫口而出了,等到反應過來時,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惜棠也是怔住了,久久地與皇帝相視著,惜棠忽然垂下了眼睫,很輕聲地說,“您又在說笑了。”
“朕何時對你說笑過?”皇帝不滿起來,板著臉說,“從明日起,你就常來尋朕,知道么?左右朕就在清涼殿,離你很近,你走一小會就過來了。”
皇帝的言語,聽起來像是命令,但實際并不是。惜棠聽著這有點陌生的語氣,有些回答不上來,她其實更擅長應對前者。但皇帝不說話,怎么都要她回答,惜棠只能開口了,“好……我會的。”
她的話音剛落,皇帝就笑了。今晚皇帝的態度很好,這讓惜棠有了一點小小的希望。她遲疑地開口了,“……陛下。”
謝澄玩著她的烏發,問,“什么事?”
“我,”惜棠難以啟齒起來。
“什么事?”謝澄的眼睛里盛滿了笑意,鼓勵她,“說吧。”
在他的目光下,惜棠忽然能說話了。
“這個孩子,”她鼓起了勇氣,小小聲地問,“您可以讓他……留在我的身邊嗎?”
在幽幽的桃花冷香中,皇帝忽然不說話了。
“這個孩子?”皇帝往下瞥了一眼她的小腹,問。
惜棠小幅度地,很僵硬地點了點頭。
“關于他的安排……”皇帝的聲音淡了下來,“那一日,我不是已經和你說過了嗎?”
“但我不想!”惜棠忽然激動起來,反應過來后,聲音又一下變小了,“我不想讓他離開我……”
“你不想?”皇帝問,“那你想什么?你先是想他活下來,現在又想把他留在身邊,親自來撫養……那以后,你還會想什么?”
皇帝的語氣忽然如此可怕,惜棠打著小小的顫,完全說不出話來。
而皇帝盯住她的眼睛,輕輕地發問了:“你最后,是會想徹底離開我么?”
“我沒有這樣想過,”惜棠無措了,她不知道皇帝怎么忽然這樣,幾乎快哭了,“我真的沒有,我只是舍不得他,他還這么小……”
“舍不得?”皇帝的聲音徹底冷了下來,“那一日,你自己不也答應了么?還是說,你要朕再把兩個選擇放在你面前,再讓你來決定一次?”
聽出了皇帝的語氣中仍舊存在的,或許從未消失的殺意,惜棠一下就噤聲了。
“我,”惜棠眨著干澀的眼睛,“我明白了,我不會再問了……”惜棠再也說不下一句話了。
這一次,她對皇帝,是徹底的失語了。
第49章 狠心
剛剛還很好的氣氛,一下就僵持了起來。
身后伺候的人,見陛下和夫人鬧了矛盾,都嚇得大氣不敢出。
謝澄煩躁道,“隨便說幾句。”
惜棠白著臉,很麻木地搖了搖頭。
謝澄心中生惱,有心想要發作幾句,但瞧惜棠現在的樣子,哪里是能經的住的?他不帶感情的目光落在了惜棠的小腹上,前幾日看見的那一幕再次浮現在他眼前,惜棠在燈下,撫著一件顯然是給小兒穿的衣裳依依垂淚,如此悲傷無助的模樣……這個不合時宜的孩子!皇帝的胸口猛地像是被堵住了,他冷冷地看了惜棠一眼,轉身就離去了。
皇帝一走,園中頓時就冷清下來。靈兒上前扶住惜棠的胳膊,“您沒事吧?”
“我還好。”惜棠搖著頭,放在小腹上的手一下抓緊了,她泫然欲泣了,“我不應該提起的……”
想起皇帝離開時的臉色,靈兒也是心有惴惴,但面上還是盡力安慰著惜棠,“陛下方才不也沒說什么嗎?您日后小心些,向陛下認個低微,這件事也就揭過去了。”
惜棠木木地聽著,一句話都沒有回答。靈兒只能不停地安慰著她。回了寢殿,靈兒去給她打水洗臉,惜棠一個人歪在榻上,想起這段日子的種種,眼淚忽然止不住地流下。
靈兒剛出了寢殿,翠環就小聲地問她,“方才不是還好好的么?陛下怎么忽然走了?”
靈兒嘆口氣,不說話。
望著靈兒的臉色,翠環什么都明白了,必然是陛下又惱了夫人,一氣之下又走了。說來也怪,夫人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從來不和陛下爭吵,卻每次都把陛下氣的夠嗆,難道這就是俗話說的一物降一物?翠環搖著頭,勉強壓下心中的憂慮,去寢殿里勸慰惜棠了。
皇帝昨晚氣怒而走,叫云光殿上下都惶惶不安。
惜棠心里頭也憋悶的很,靈兒發覺了她的情緒,就留在殿中,和她低聲說著話,剛好說到了近來朝中熱議的汝南王之事,
“汝南王謀反的事,原是那謁者胡亂捏造的,”靈兒咂舌道,“真是好大的膽子……”
惜棠呆一呆,問,“不是說,汝南王常與左右有忤逆之言嗎?”
“總不能只因為幾句忤逆之言,就治人的謀反大罪吧!這可是要殺頭的!”靈兒搖著頭,有些害怕,“陛下只削了汝南國兩個縣,就算是揭過此事了。”
惜棠低著頭不說話,汝南王……在天下這么多諸侯王里,是惜棠比較熟悉的一個,因為汝南國毗鄰臨淮國,兩國之間偶有交流,謝洵也和他講過汝南王那令人唏噓的身世。雖然都說汝南王沒有謀反,可就憑他的出生,就憑他曾經有過的謀反之心,皇帝會這么簡單的放了他嗎?
盡管侍奉皇帝的時間不長,惜棠也知道了皇帝霸道冷酷,唯我獨尊的天性。在與她相處時都是如此,更別說于朝堂政事了。一定是有一場更大的風波要來了。
想到此處,惜棠不安了起來。不是為了汝南王,而是為了她腹中的孩子。萬一這個孩子,是個男孩怎么辦?雖然惜棠對男孩女孩,都是一樣的愛。但皇帝可不會,這又不是他的孩子,反而是他一直忌恨的謝洵的血脈。
一個翁主,皇帝或許還可以容忍。但若是一個是能繼承臨淮國的男孩呢?臨淮國已然四分五裂,不復存在了,皇帝也不會允許它重現。介時她和阿洵的孩子,要怎么才能活下來?
終于開始直面了逃避很久的事,惜棠不禁后悔了。當初,她一心想要保住這胎,無非就是出于對阿洵的愛,想要留下阿洵的最后一點血脈,也能給她往后注定凄苦無依的日子增添一點慰藉。可這樣做真的對嗎?她把這個孩子,硬生生地拖來了這個對他滿是惡意的世上……她是個多么殘忍自私的母親!
心口傳來一陣一陣的絞痛,惜棠有些坐不穩了。但事已至此,早就已經無法回頭。她和孩子的將來,全都攥在了皇帝一人的手中。他高興了,她與孩子或許能有好日子過。若是他不高興……想起那日皇帝言語中森森的殺意,惜棠瞬時打了個寒顫。
靈兒連連叫了她好幾聲,惜棠都不應聲。她睜眼望著窗外濯濯的紅日。這樣好的日光,和過往的很多天都一模一樣。可世事怎么能變的這么快,讓人連一點說拒絕的機會都沒有?惜棠心口生窒,一個人在殿中坐了許久許久。
惜棠以為皇帝會像之前一樣,要過好幾天才來,卻不料當晚剛剛沐浴完,皇帝就來了。
靈兒原本正在給惜棠擦著頭發,看見皇帝進來,慌忙就跪下,殿中其他人也跟著跪下了。
惜棠坐在鏡前,側過身子,披著一頭濕漉漉的烏發,和皇帝對望。
皇帝沒有言語,只是揮了揮手,叫伺候的人都退下,殿中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他走過去,拿起靈兒方才慌亂中放下的巾帕,手指碰上了惜棠的頭發。
“不,”惜棠躲了一下,她想要阻止皇帝,手指碰上了皇帝的,皇帝低頭望著她,惜棠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睫,“怎么能讓您來……”
“沒關系,”皇帝柔聲說,“讓我來。”
惜棠聽從了。皇帝動作輕柔地給她擦著頭發。惜棠靜靜地坐著,望著鏡子里皇帝的眼睛。鏡子黃澄澄的,燈火暗淡而朦朧,惜棠望不清皇帝的臉龐,簡直疑心自己做了個和天下之主共處一室的夢。不知道為什么,惜棠忽然開口了,“我以為您今晚不會來。”
謝澄淡淡問:“為什么?”
惜棠咬著唇瓣,不說話。
謝澄微微冰涼的手指,撫上了惜棠的臉龐。惜棠緊緊抓著自己的裙裳,害怕地閉上了眼睛。謝澄說,“我不會再為了他和你爭吵了。”
惜棠一怔,繼而睜開了眼睛。
“你歸你,孩子歸孩子。”謝澄聲音冷淡地說,“朕寵愛你,但絕不會因為你,對這個孩子有任何優待的。他會去到他該去的地方,明白么?”
“該去的地方?”惜棠牙齒打著顫問,“什么是他該去的地方?”
“臨淮還有他的祖母郭氏,對九弟弟留下的這么點血脈,王太后會很樂于照料的。”皇帝的言語看似溫和,但其實冷酷無情,“待他長到四五歲,可以立住了,朕準許他每年來看望你一次。”
“給王太后照料?”淚水已經在惜棠眼眶里打轉,“王太后現在病的幾乎下不了榻,王宮現在又成了這樣,她要怎么,要怎么……”惜棠說不下去了。
“你不放心,可以親自挑選幾個乳母丫鬟過去。”謝澄說,“朕在臨淮的人,也會經常留意著。”
聽著皇帝的言語,惜棠的全身一顫一顫的發著抖,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而皇帝看著她的神情,很冷靜地說下去了,“畢竟是你懷胎十月生下的骨肉,你一時不舍得,朕也可以體諒。”謝澄貌似溫情地說,“但我和你……總歸還是會有孩子的。”
惜棠終于忍不住了,她站了起來,忍了許久的眼淚,也隨之落下,“但我和阿洵,只有這么一個孩子了!”
話音剛落,望著皇帝瞬間寒下來的神情,惜棠連連后退了幾步。皇帝無視她的所有抵觸,掐住她的臉頰,冷冷地說,“是了,這就是原因所在了,你知道朕為何不許這個孩子留在長安么?”
惜棠雙目通紅,只是急促地呼吸著。
“因為只要一看到這個孩子,朕就會想起九弟弟,想起他在我之前得到了你,”皇帝離惜棠越來越近了,他的臉幾乎貼著惜棠的臉,“朕擔心自己再動了殺念,你明白么?這個孩子的性命,倒不要緊,朕是害怕傷了你的心……”皇帝的聲音又輕,又冷,如同毒蛇輕柔的吐吸,“像這樣離的遠遠的,對你,對他,才是最好的。你知不知道?”
惜棠在憎怒的同時,心底又感到陣陣的寒冷。她徹底的絕望了,面對這樣的一個人,她能夠怎么辦?她又有什么辦法,什么能力抵抗呢?她內心的悲痛難以言喻,而皇帝神情冰寒,還在等待著她的回答。她必須知道怎樣做才能對孩子最好,惜棠哽咽了,“我明白了,我不會再,不會再……”她漸漸說不下去了。
謝澄聽她如此說,神情微微緩和了一些。他見惜棠面色泛白,尚還濕漉漉的烏發凌亂地散下來,顯然是被嚇狠了,心中略略有些憐惜,就道,“這個孩子,朕也不會虧待它的。若是個女孩,朕會封她作翁主,若是個男孩……”皇帝的聲音頓了頓,“一個列侯之位,總歸是有的。”
皇帝都這樣說了,惜棠還能說什么呢?皇帝總是說自己寵愛她,喜歡她,而他喜歡她的表現,無非就是這樣了吧。他是這么的自私,她真正在乎的,他從來都不愿意給她。惜棠無話可說了,只是把臉撇開,就當作應了。
第50章 郁郁
第二日惜棠醒來時,皇帝還沒醒。
她躡手躡腳地下了床,站于窗前,默默的發了一會呆。
靈兒聽見寢殿的動靜,揉著眼睛走了進來。惜棠指了指床幔,示意她噤聲,靈兒會意,小小聲地走到了惜棠身邊。和她一起望著將出未出的日光。
今日沒有朝會,謝澄比平時晚起了一點。
惜棠此時,正坐在殿的一角,和靈兒一塊剝干果,見皇帝起身了,就抬起頭,說,“陛下醒了。”
謝澄剛醒,不是很想說話,于是只點了點頭。這時,伺候的人已經把輿洗之物都準備完畢了。謝澄吃了茶,洗漱完畢后,又轉到屏風后去沐浴。皇帝喜潔,有晨起沐浴的習慣,惜棠不以為怪,聽著屋內灑灑的水聲,仍舊小聲地和靈兒說著話。
約莫一刻鐘后,皇帝才很精神的出來了。這個時候,惜棠知道他起床氣已經散了,剛想招呼他用早膳,皇帝卻瞥了她一眼,有些不滿地問,“怎么自己剝這個?”
“左右沒事做,”惜棠好脾氣地說,“就當解悶了。”
皇帝垂眼,打量著她猶帶疲意的臉龐,就知道她昨晚沒睡好。也對,怎么可能睡的好……皇帝心里這樣想著,走過去抓了一把惜棠剝好的干果,惜棠還來不及說話,皇帝就丟了幾顆進嘴里,還拉著臉道,“什么東西,怎么這么苦!”
“大清早的怎么吃這個……”惜棠喃喃著,最終只能嘆一口氣道,“您去用膳吧,外頭都已經準備好了。”
謝澄居高臨下地看她,“你怎么不去?”
惜棠說,“我已經用過了。”
謝澄聽了惜棠這句話,卻仍舊是動也不動。惜棠怔了怔,終于沒辦法了,只能站起身,說:“我現在去外頭,看看他們擺好膳沒,一會一起和您再吃一點。”說著就轉身出去了。
得到了惜棠這樣的回應,謝澄的表情才稍稍好轉了一點,他剛想跟上惜棠的腳步,章羚就小步快走了進來,對皇帝說,“陛下,太尉求見。”
皇帝臉上不耐的神情一閃而過。早上難得得空,他還想和惜棠多待一會來著……“知道了,”謝澄說,“把太尉引入殿中坐一會,朕等一會就來。”
章羚應是,匆匆就去執行皇帝的口諭了。謝澄走出內間,不知為何沒看見惜棠,這時一下也喪失食欲了,“人去哪了?”見碧珠慌慌張張的樣子,也懶得再問,只丟下了一句,“朝中有事,朕先走了。”
碧珠慌忙應是,皇帝看也沒多看她一眼,一下就看不見人影了。
清涼殿,王駿在內侍的指引下入了偏殿,坐下抿了一口香茶。
王駿一邊喝著茶,一邊掃視著周圍,問一旁伺候的內官:“陛下是不在殿中嗎?”
內官見王駿忽然提問,只唯唯不敢應聲。看著他的神色,王駿心中也猜出個大概了。陛下必然是不在清涼殿,可這里不是未央宮,大清早的,陛下還能在哪呢……王駿的心頭有了答案,不禁微微皺了皺眉頭。
他以為自己還要再等一柱香的時間,卻不料才過一刻鐘,皇帝跟前的衛和就迎出來,笑盈盈地對他說,“您快請進吧。”
王駿于是點點頭,放下了茶盞,和衛和一道往書房走去。
皇帝私下雖然對王駿頗有不滿,但一談起正事來,還是能拋下情緒,和王駿談的有來有回。一上午的事說下來,看王駿不禁也順眼了許多,方想出言留王駿用午膳,王駿卻無端端講起了他的后宮之事。
“陛下年歲已長,而至今內廷空虛,尚未有子嗣,您為千秋萬代計,也該上心一二才是,”王駿語重心長道,想起了當今素來挑剔難伺候的脾性,就又多說了一句,“掖庭若是沒有您中意的女子,不若遣中大夫與掖庭丞,于三輔之地閱視良家童女,充實內廷,侍奉于您左右。”
“太尉一心為朕,朕自然十分感念。”皇帝笑道,“只何人說朕沒有中意的女子?近來朕新得一女,頗為喜愛。”
皇帝所指的人是誰,王駿當然心知肚明。“這怎可……”他緊緊皺著眉,還欲就此多說幾句,但這畢竟是皇帝寵愛的女子,他一個外臣,沒必要為此討了皇帝的嫌,因而只能嘆息道,“您記著臣方才言語的幾分,就是再好不過了。”
王駿一走,皇帝的神情就慢慢淡了下來。
他看一眼窗外的天色,問,“云光殿那邊用午膳了嗎?”
衛和知道皇帝惦念著云光殿,因而時刻關注云光殿的動向,當下就回稟皇帝說,“已經用了,現下夫人正在園中消食呢。”
皇帝哦了一聲,臉色有些不好看,嘴里還在嘟囔著也不來問問他云云,衛和聽在耳中,神情略有遲疑,謝澄瞇眼就問,“還瞞著朕什么?”
衛和全身一激靈,張口就道,“今兒早晨,您沒見著夫人,沒用早膳就去見太尉了。當時夫人忽而害,害喜,因而退到次間去了,”衛和的聲音卡了一下,偷偷抬眼望著皇帝,“回來時,見您走了,許是有些慌了,就匆忙打發人來問,但您當時召見著太尉,故而奴婢沒有進來稟告。”
謝澄臉色立馬沉了下來,衛和見狀,忙不迭就伏地磕頭認錯。謝澄有心想要責罵幾句,但當時那個情形,他也并沒有做錯。謝澄煩躁地揮了揮手,衛和小心翼翼地起來了,再也不敢說一句話,余光瞧著皇帝,面色仍是陰的能滴出水來。
因為害喜,故而先退下去了,就這么害怕他么,謝澄略有些陰沉地想,但同時,他也心知肚明,惜棠的恐懼不是無緣無由,他的確是每每想起她腹中那團肉就心煩,她這樣敏感的人,自然早就察覺了,何況昨夜他才就此狠狠恐嚇過她……
謝澄想起昨晚惜棠可憐的樣子,就有心想去云光殿安慰她幾句,但想想還是沒有動身,畢竟這個孩子,絕對是在她身邊留不得的,讓她早點認清事實也好。
想到這點,謝澄的心冷酷了下來,他沒有再就惜棠言語,而是開口吩咐起衛和別的事了。
月份快到七個月,惜棠算是嘗到孕中的苦楚了。
近來,她完全喪失了食欲,常常覺得氣短,夜晚更是經常睡不著,盡管看起來豐腴了些許,但實際上更加虛弱了。
馮會建議她別經常待在榻上,要經常出去走走,惜棠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泛惡心,根本沒有出去走的欲望,但為了自己和孩子的健康,只能強撐著身子,偶爾在園中走一走,默默看幾眼景色。
盡管皇帝現在兩日才來看她一次,但也察覺了她狀態的不好,多次責問馮會不說,私下與惜棠相處,再也沒有疾言厲色過。每每惜棠孕中難受,都會耐下性子,溫言安撫她。
一開始,惜棠還有些不安,但后來,就隨之任之了。總之,皇帝允諾了,會讓這個孩子生下來。那她還有什么可擔憂的?她能為孩子做的,已經全都做了,再多的,她也做不了了。
這一天,馮會照常來給她看身子,把完脈后,沒有和惜棠說,反而去外頭和皇帝稟告了。惜棠早已習慣,因而也沒有叫住馮會,只是一個人獨自望著窗外白花花的日光。她發怔般的望了一會,待視線回到殿內時,才發覺皇帝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她動也不動,看著皇帝漸漸走進她,問,“是想出去走走嗎?”
“不。”惜棠搖了搖頭,“我不想。”
“但多走走對你有好處,對不對?”皇帝很溫柔地說,“就走一刻鐘,朕陪你。”
皇帝都這樣說,惜棠只能點點頭,起了身。她和皇帝在云光殿內的小花園走了一圈。惜棠很疲憊,沒有精氣神開口說話,皇帝也一直很安靜地陪著她。
五月了,桃花早就落盡了,只有幾片粉色的殘瓣尚還在泥土里,空氣隱約有幾縷淡淡的冷香。謝澄借著午后的日頭打量惜棠,惜棠的臉頰比以前多了點肉,但肌膚雪白,唇色也是淡淡的。
他的手指遲疑地碰上了她微微冰涼的臉頰,惜棠疑惑地看著他,謝澄在心里嘆了口氣,輕輕地吻上了她的唇。惜棠閉上了眼睫,很順從地讓他吻著。
惜棠近來發現,成安長公主來找她的次數,比以前要多了。
盡管之前,成安長公主也偶爾會來看她,但不會像現在這樣,基本隔幾天就來一次。這是出于誰的授意,惜棠根本猜都不用猜。但成安長公主性子溫善,言語和柔,惜棠素來也喜歡和她相處。她來的多了,惜棠的心情,也沒有這么壓抑了。
這一日用了午膳,惜棠頭暈暈的,本來想小睡一會,但成安長公主忽然拜訪,說是要和她去看牡丹花。是了,五月不是桃花的季節,卻是牡丹花的季節,惜棠望著外頭明媚的春光,忽然也起了意,就答應了。
一開始,成安長公主只是和她說著一些瑣碎事。像長安哪戶人家嫁女,哪個府上又辦了什么喜事,如此種種。惜棠靜靜聽著,會很認真地回應她。成安長公主把話說完了,看了她許久,忽然說,“一眨眼,月份都這么大了。”
惜棠略略一怔。盡管她有孕七月了,但在云光殿里,沒有人會主動和她提起她這件事。眾人心照不宣地照顧著一個孕婦,但又對這個事實諱莫如深。惜棠也習慣了,只是在偶爾和靈兒一塊的時候,會偷偷和她憧憬腹中的孩子幾句。她沒料到成安長公主會……
成安長公主望著她略微驚詫的神情,心中忽地一酸。
“我也是做母親的,把孩子懷到這么大,不容易,是不是?”成安長公主的語氣仿佛有些哽咽,她頓了一頓,說,“九弟弟在天之靈,如果看到了……會很高興的。”
惜棠的眼眶忽的一熱。幾息之間,就有晶瑩的淚水落了下來。
“我,”她慌忙地擦著臉頰,漸漸有些說不出話了,只能不停的擦著眼淚。
見她哭了,成安長公主也是慌了。“瞧我,無端端惹你哭了,”她伸出手帕,一邊幫惜棠擦拭著眼淚,一邊還想多勸慰幾句,但最終手足無措起來,只能遲疑地拍著惜棠的后背,這個下午,陪她在園中待了很久很久。
惜棠白天宣泄了一場,本來情緒略略好了,但到了夜間,竟無緣無故發起了低熱來。
這下可把云光殿上下都急壞了,皇帝得了消息,第一個就趕往云光殿來,馮會也急忙忙地從宮中而來,先是挨了皇帝的一頓斥責,然后和皇帝一起,守了昏迷不醒的惜棠一夜。
第二天,惜棠的狀況稍稍好了一些,但仍舊是躺在榻上,昏昏沉沉的,謝澄再不放心,也只能丟下她,先去上朝了。朝會散后,長姊不知發生了何事,像以往一樣來尋他,見他臉色不好,立馬就問了一句,“發生了何事?”
“她病了,”謝澄一晚沒睡,一上午又花費在朝臣身上,現在難免有些頭疼,“馮會說她是吹了風,著涼了。”
聽出了弟弟語氣中隱隱有的責怪意味,成安長公主怔了怔,她昨日和惜棠在園中待了會,難道是因為這個?第一次被皇帝這樣說,成安長公主難免心有異樣,但她理解弟弟現下的心情,也沒有多與之計較。
“也是我疏忽了,不該和她去外頭待了這么久,”猶豫了一會,又道,“只我這段日子和她相處下來,只覺得她心情郁郁的,你素來又是個強勢的性子……她現在不比旁人,陛下要多寬懷她些。”
長姊言語切切,謝澄聽在耳中,沒說話了。成安長公主暗暗嘆口氣,和皇帝問了幾句惜棠的情況,還是退下了。
惜棠昏昏沉沉了一天,只覺得自己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眼皮略略感受了些許亮光,惜棠動著眼睫毛,很艱難地把眼睛睜開了。殿中只燃著幾盞豆子般大小的燭火,在惜棠灰蒙蒙的視線里,約莫世上所有的殿落都是似曾相識的。
腹中的孩子忽然調皮地踢了踢她,惜棠的唇瓣動了動,忽然間心有所動,她努力地抬起了眼睛,不意間卻在鏡子里瞧見了皇帝的臉。原來是皇帝的臉……
難以言喻的悲傷之感,忽然湮沒了惜棠,惜棠張著口,小小聲地說,“陛下來了……”
謝澄走了過來,在榻邊坐下,摸了摸她的額頭,問,“還難受嗎?”
惜棠說,“好多了。”
謝澄沉默了一會,問,“在這里,只能有長姊偶爾來陪陪你,是不是太寂寞了?”
惜棠一愣。不明白他為什么問這個問題,只低著頭,不說話。
“這樣吧,”謝澄說,“再有幾個月,你也要生產了,有幾個相熟的人陪著你,讓你沒這么害怕,也是應該的。朕私下傳旨,叫你的家人來長安陪你,好不好?”
惜棠微微啞著聲音問,“這……可以嗎?”
“有什么不可以?”謝澄溫和地說,想起惜棠和母親關系僵持,就道,“你母親年紀大了,也不必勞煩她,就叫你阿姊與弟弟入京來,朕會派人一路護送他們……你覺得如何?”
惜棠低著頭,沉默了許久。
謝澄也不催她,只是耐心地等待著。
“好。”過了許久,惜棠才說,“……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