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天恩
“什么?”惜棠寧愿相信是自己聽錯了,“你說是誰掉進了江中?”
“大王他,”寧安的眼淚已然決堤,“雨下的太大了,太大了,大王他掉入江去了!”
噩耗被確認,惜棠一下就站不穩了。“那快去救他呀!”她緊緊抓著寧安的肩膀,幾乎是撕心裂肺了,“快去把他救回來呀!”
“立時下去搜救了,”寧安的淚水滔滔不絕,“但還是來不及,雨太大,水流的太快了,大王只怕是兇多吉少了了……”
聽完寧安如此言語,惜棠的眼淚瞬間就掉下來了。她的腦子嗡嗡作響,再也分辨不清眼前的一切了,姊姊和婢女都著急的上前,嘴巴張張合合的,也許是在安慰她,但惜棠已經絲毫聽不見她們的聲音了。她死死地握著著靈兒的手,只是一味地痛哭著。忽然之間,有兩個旋風般的人影從殿外沖進來了,為首的人率先給了惜棠一耳光。
“都是你這個冤孽!”郭王太后痛哭流涕道,“自從你來了我家,就沒什么好事發生!”
郭王太后悲傷過度,早已失去了理智,一味地上前要捶打惜棠。四下的人急急地攔住她。惜棠在一片喧鬧之中,卻已經感知不到任何。臉頰上不斷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她卻感覺那疼痛不是自己的,畢竟心臟深處傳來的痛苦實在是太強烈,太強烈了,相比之下,其他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后來發生了什么,惜棠有些記不清了。梁殿內都是一片哀聲,眾人好說歹說,總算是把郭王太后勸回去了。長姊臨走前,撫著她的手,聲音顫抖著和她說了許多話,但惜棠一個字也不記得了。她只是哭啊,哭啊,哭到第二天的日頭都升起來了,暖暖的陽光照進了。惜棠望著灑滿陽光的殿堂,淚水又落下來了。
第二天,涌入臨淮王宮的人就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人要見惜棠,要見王太后。他們都是封國的臣子,謝洵的臣僚。臨淮王忽然遭禍了,他們都失了盤算,要惜棠與王太后拿主意。可在天災面前,她們又能有什么主意呢?無非是先安定了眾人的情緒,又躲在殿中,沒日沒夜地祈禱,期盼謝洵能夠回來,他還這么年輕,剛剛成人沒幾年,怎么能這樣丟下妻子與母親,丟下偌大的臨淮國不管呢!
然而五天過去了,曲江仍舊沒有傳來好消息。臣僚們見希望渺茫,陸陸續續的,就都離開了。每個人離開前,都不免要說一句,“可惜了我們大王,年紀輕輕的,也沒留下一兒半女,”他們對著惜棠與王太后說,“臨淮國往后可要怎么辦……”
所有人唉聲嘆氣的,都沒有再說下去了。但每個人內心里都清楚,大王與王后沒有兒女,若大王就這樣走了,哪里還會有什么臨淮國?長安面上再為臨淮王哀悼,也一定會第一時間廢除臨淮國,將它重新劃為郡縣。人走茶涼,大概說的就是這種了吧!
于是每個人想到這里,在悲哀的同時,難免會對惜棠有淡淡的怨言。雖說子嗣一事,不能單看一方,但古往今來,都是慣常把責任推到女方上去的,何況謝洵如今還不在了……許多人都在想,若王后能誕下個一兒半女,或著大度些,叫大王納上三兩妾室,臨淮國有了小太子,又怎么會淪落到如今這般!
但臣子們,畢竟都是外人,嘆息一番,便都離開,各自籌謀自己的前程去了,但作為臨淮王親生母親的郭王太后,在極度悲切,極度無助的同時,對惜棠的恨意,卻是越來越深了。事情已經壞到不能再壞了,若不是心口提著一股氣,硬逼著自己恨上一個人,要怎么有力氣活下去呢?何況對于惜棠,郭王太后向來是恨的有理有由,恨的理所應當。
“我早就說過他了,”郭王太后對著女兒說,“叫他不要一味寵著他的媳婦,便當是為了子嗣,我說了多少次呀,可他是一個字都不聽!你看現在,現在……”郭王太后悲泣道,“現在這樣,我們要怎么辦啊!”
陸胭聽了,也是跟著流眼淚,卻還強撐著理智,安慰著母親。對于謝洵的離去,陸胭心中的悲傷,并不比郭王太后少。但除了對弟弟的哀痛外,更是的是對自己未來的憂慮。弟弟不在了,臨淮國也就成了個空殼,她這個空有名頭的儀成君,將來可該怎么辦呢!早知道當年,就不該為了爭一口氣,和前頭的郎君和離,只怕今后的日子,還比不上在鄧家時……想到此處,陸胭的眼淚流的更兇了。
“阿母,”盡管清楚已經希望渺茫了,但陸胭還是一遍一遍地和母親說,“您聽他們亂講呢!怎么就知道阿弟回不來了,阿弟福大命大,一定會活著回來,好好孝順您的,您就信女兒的吧!”
郭王太后哪里不知道女兒只是在安慰她,卻也流著眼淚,連連點頭,“洵兒打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兒,不會就這樣丟下阿母不管的,”郭王太后喃喃地重復道,“他會回來,一定會回來,一定會回來的……”
母女倆擁抱在一起,都哭了。
或許這么大的天下,曾經有人的意愿足以感動上蒼。但命運顯然沒有眷顧謝洵。惜棠與郭王太后的念想,最終都成了空。當謝洵的尸身被送到臨淮王宮時,望著兒子被江水浸泡的辨認不清的面容,郭王太后一下就暈了過去。而惜棠,還強撐著一口氣,不顧眾人的勸阻,握住了謝洵冷冰冰的垂下來的手。那還是手嗎?那般的死白,那般的腫脹,或許那已經不是手了,只是手原本應該存在的地方。
惜棠的淚水,在這幾天,早就已經流干了,她一只手緊緊握著謝洵的手,另一只手則用力攥著與謝洵一道送過來的絲帕,今歲的除夕,她還滿懷愛意的把手帕放在他的手上。那時他們都以為,快活的日子還有好久好久!可原來命運從那時起就敲響了不詳的喪鐘。謝洵離開她了,永遠都離開她了,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和她說。他留下的和她最后一點聯系,就只有手中這塊殘破的絲帕而已。
明明眼睛已經很疼很疼,干澀的都流不出一點眼淚了。但當想到這里,惜棠還是失聲痛哭起來。靈兒跪在她旁邊,死死地抱住她。她的淚水浸濕了她的脖頸,她們靠在一起,哭了好久好久。
謝洵死了。但活著的人,總要把該做的事做下去。郭王太后確定了兒子不在的消息,當晚就發起了高熱,連床榻都下不了了。儀成君陸胭的情況,雖然比郭王太后好一點,但她心神衰微,早已沒有了理事的神智。最終能強撐著軀體,去打理謝洵身后事的,也只有惜棠了。
下人來來去去都梁殿,惜棠很麻木的,跟著他們一塊忙活。在和人說起喪事的操辦時,惜棠總有種魂靈出竅的感覺,仿佛還在和這些活人說話的,并不是她自己。不是說好了要和謝洵共度一生的嗎?怎么他就這樣不在了?或許在謝洵死了的那天,她就也跟著死了,現在活下來的,只是她混混沌沌的身體而已。
謝洵出靈那日,臨淮國內一片素白。謝洵沒有兒子,在前頭執幡的,是惜棠臨時從國內尋來的一家落魄宗室的的孩子。眾人默默看著臨淮王的靈樞從靈棚移出,一路往那傳說中存在的往生之路行去。悲哀氣氛彌漫了整個臨淮國,人們不止為了謝洵悲哀,還為這僅僅存在不到十年的臨淮國悲哀。想來當臨淮王下葬,入土為安以后,長安國除的旨意差不多也要抵達了吧!
果不其然,在出靈當天,果然有天使匆匆從長安來。惜棠望著天使的面容,仿佛有幾分熟悉,但她已經不能分出絲毫精力去想了。她垂著頭,只是默默聽著天使說著安慰的話。
從天使的口中聽來,似乎長安城中的天子,對弟弟的突然離去,也是十分的震驚與傷悲。但惜棠聽在耳中,心里卻沒有一絲波瀾。天子對謝洵有幾分真情,惜棠心中還不清楚嗎?天底下沒有比他更蠻橫,更不講感情的人了。此情此景,想起天子來,惜棠本應該害怕,本應該不安。但失去謝洵巨大的悲傷之感,早已把她的一切情緒都湮沒了。她實在不能對外界做出任何反應了。
“王后,”望著惜棠如同槁木般的面容,盡管與臨淮王沒什么私交,章羚也不由得心生悲涼。他依著長安的吩咐,沒有在今日提起國除的事,而是格外勸慰了惜棠幾句。見惜棠不言不語,始終默默點頭,章羚長嘆一聲,還是離去了。
好容易應付走了天使,惜棠站于靈堂前,望著已經空蕩蕩的靈棚,神情恍惚地呆站了一會。走出靈堂,回去都梁殿的途中,卻看見一個婢女跪于碎瓦上,臉龐通紅通紅,像是被極粗的竹板子一下一下打的。她全身發著抖,正在哀哀的哭泣。惜棠走過去,問,“你是何人?怎么跪在這里?”
寶珞哭聲猛地一停,她抬起頭,對上了惜棠不忍的臉龐,連忙擦去臉上的淚水,“奴婢是寶珞,在儀成君身邊伺候的,”她抽抽噎噎道,“奴婢跪在這里,不想擾了王后,還望王后恕罪……”
儀成君身邊伺候的?惜棠看了看寶珞的臉龐,的確有幾分眼熟。她抬眼望了望四周,才發覺自己已經走到儀成君所居的合宜殿旁了。她嘆了口氣道,“如何會沖撞了我呢,”她說,“你犯了何錯,儀成君要這樣懲罰你?快快起來吧,這樣跪,會跪壞了身子的。”
“奴婢好好的做活,也不知哪里惹了主子不快,許是主子今日難過吧,”寶珞原本想隱瞞,但聽著惜棠含著關心的聲音,一下就把事實說出來了,“謝謝您的好意,但主子的懲罰,奴婢是該受的,奴婢不敢起……”
不管怎么說,都是旁人的婢女,若強要她起身,叫儀成君知道了,恐怕還會害了她,惜棠也不勉強了。“那日晚些時候,我叫人私下送些膏藥于你。”望著寶珞的情形,惜棠估摸著,儀成君是不會給她傷藥的。又看了眼寶珞的凄慘情形,若是沒瞧見,不知情,倒也罷了,但既然見了,終究不能什么都不做,因而又道,“有什么難處,盡管來尋我。我雖無能,但還是能庇護你的。”
寶珞神情惶恐的,連連點頭應了。惜棠本想提議,要她來自己身邊伺候,但瞧著她的臉色,估計還是有所顧忌。還是徐徐圖之吧。惜棠如此想著,又關懷了寶珞幾句,就離開了。
一旦從眼前的雜事脫離出去,惜棠又陷入了難以言喻的哀涼與悲哀之中。靈兒的聲聲勸慰,也不能叫她從苦海中抽離。“再讓我傷心幾日吧。”她對靈兒說,“我的心里,實在是疼的厲害。”
靈兒望著她,眼睛又紅了。惜棠擦了擦自己眼中又再次泛出來的淚水,連扯扯嘴角都是困難。何止要傷心幾天!惜棠想了想前頭的路,失去了謝洵,怎么看都是一頭黑暗。現下還是比較好的光景,長安顧忌著她們的心情,國除的旨意還未正式下來,待下來以后,還有著她們的難日子呢!人生已是愈過愈下,愈瞧不見生路了。
當蓋上臨淮國除詔書印璽的那一刻,皇帝的心中有一種淡淡的悲涼的情緒。
十二月的長安,午后的日光已經很冷很淡了,但畢竟還是白日的輝光,終究還是有那么一點微微的暖意。謝澄回憶起收到臨淮國急訊的那一日,似乎也是這樣的天氣。信使話音剛落的一瞬間,他心頭涌上的震驚與悲傷,是真真實實存在的。但皇帝,畢竟還是皇帝。對于一個關系淡薄的弟弟,最大的情感也只能止于此了。
而后,第一時間浮現在謝澄眼前的,便是遼闊而富庶的臨淮國。他在腦海中勾勒出臨淮的湖水山川,握著筆的手指微微一動,思緒下意識就拐彎了。來人跪伏于地,還在給他講著臨淮國的情形如何如何,國中亂成了一團,臣僚們在宮中日夜哭嚎,郭王太后病倒了,王后也是日日以淚洗臉。聽到這里,謝澄的目光一下幽遠了。他心頭有情緒涌動起來,但這樣不光彩的念想,畢竟不足以為外人道,謝澄不動聲色的,從表面看,仍舊是不動如山。
來人說完了,就眼睛盯著地磚,等待著皇帝的回應。皇帝面上應一聲,就叫來人退下了。而心頭的暗火一旦燃起,那就欲演欲熱,難以熄滅。衛和給他鋪好帛書,皇帝握著筆,心頭是炙熱的,可腦中卻是冷靜無比的。他一筆一畫地寫下了臨淮國除的旨意,油墨漸漸干了,皇帝的心跳漸漸平穩下來,與此同時,也越發的冰冷而堅硬了。
此時,衛和站在他面前,給他讀著從臨淮傳來的信報。聽著章羚在信中的敘述,謝澄的思緒一下深遠了。臨淮王出靈那日,章羚說她形如槁木,面如死灰,儼然已經傷心欲絕。距離臨淮王出事,也有超過半個月了,還是不能夠從悲傷中緩過來么……皇帝如此想著,從衛和手中拿過了信紙,自己一字一字地看了起來,目光在某一行停留了一會。
“她如今,”皇帝忽然發話了,驚的衛和一個激靈,“是不是很傷心?”
陛下這話問的,衛和想,王后肯定傷心呀,好好的一對小夫妻,突然就這樣沒了。回憶起與臨淮王夫婦的寥寥幾面,衛和也為他們感到惋惜和難過。但在皇帝面前,他還是把無用的心緒壓了下去,“您也瞧見章羚說的了,”衛和斟酌著詞句,“怎么說都是做了好幾年的夫妻……”
聽完衛和的話,謝澄就沒有說話了。三年的夫妻,還不到四年么!謝澄心頭有著淡淡的不快,他壓下了莫名的情緒,吩咐道,“叫章羚那頭,多看緊著點臨淮王宮。”謝澄的語氣聽上去淡淡的,“國除的旨意就要下了,王宮里頭必然不安寧。”謝澄的聲音略略停頓了下,“……尤其是她。”
看來陛下也知,下了國除的旨意后,王后在宮中會過的越發的艱難吧!可即便如此,陛下擬旨時也沒有絲毫的猶疑……衛和心中發涼,又有著隱隱的恐懼,不敢耽誤片刻,連忙下去傳話了。
郭王太后心存僥幸,但臨淮國除的旨意,終究還是無可抗拒的傳來了王宮。
偌大的臨淮國,一下就煙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許許多多的郡與縣,郭王太后接過旨意,在心頭大罵著天子的冷血與無情,但最終都無法改變事實。臨淮王宮中一片慘淡,唯一值得慶幸的,便是天子賜下了諸多珍寶財物,仍舊保留著郭氏與惜棠的名號與俸祿,仍讓她們一家居于臨淮王宮中。
送走了天使,郭王太后冷沉沉的臉轉向惜棠。惜棠避著婆母的臉,知道婆母怨恨自己無子,才使得臨淮國無人可繼,謝洵的身后一片慘淡。這段日子,偶爾午夜夢回,想起這一點,惜棠心中也是無比酸澀。謝洵走了,連一點子息都沒有留下,叫她一點念想都沒有。往后這樣長的人生,都要與厭惡自己的婆母與姑子一起過,該是有多么的苦楚呀!
這些日子,再多難說的話,郭王太后都與惜棠說盡了。此時看到惜棠的臉,她心中便是無限的憎恨與怒火。但連續半個月的情緒失控,早已叫郭王太后身心俱疲。此刻看著兒媳一如既往令她生厭的臉龐,郭王太后也心生疲憊了。她冷冷看了惜棠許久,轉而就回了壽成殿中。
果不其然,女兒已經在殿內等她了。一看見她,就問,“阿母,她們說的是真的嗎?”陸胭語氣激動道,“臨淮國真的……”
還不等陸胭說完,郭王太后就神情灰敗的點了點頭。“不然呢?連旨意都下來了,”郭王太后無能為力極了,“方方才和那災星一道領了旨。”
聽完了母親的話,陸胭一下沉默了。她的心一下發寒,一下發苦,總而言之,是憋悶到極點了。“天子也真是的,”陸胭忿忿道,“弟弟才走了不到一月,這么著急忙慌地就把旨意下來了,是生怕弟弟突然多出了個兒子嗎!”
見女兒說的有些過火了,郭王太后連忙阻止她。“這話可不興說!”郭王太后沉沉地嘆一口氣,“天子固然無情,但諸侯王無子國除,是武帝時就立下的法統。誰能拿著點指摘天子分毫?要怨,就怨你阿弟娶了個不下蛋的母雞回來吧!”
郭王太后出生鄉野,此時說出這樣粗俗的言語,陸胭也不覺得意外,而是跟著一同怨恨道,“若不是她不爭氣,我們也不至于淪落至此!”陸胭壞極了的心緒一下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想起了什么,又小聲對郭王太后說,“那日出靈,天使不是來了嗎,我瞧著天使拉著王后,絮絮叨叨地和她說了很久,”陸胭擰著眉,忽然想到什么,神情一下變了,“您說,不會是,該不會是……”
郭王太后和陸胭想到了一處,臉龐一下漲的通紅。“那個災孽!”她眼睛都氣紅了,“洵兒才走沒多久,她就,她就……”郭王太后咬著牙,切齒道,“這個淫/婦!”
陸胭望著母親憎惡至極的臉,心頭忽然涌起一股惡念,這真是個再好不過的方法了……她收斂了神情,道,“若真是長安那頭的意思,”她的聲音停頓了下,“弟妹也沒有辦法,”
“怎么就沒有辦法!”郭王太后激動起來,“天子管的了人間,該管的了陰間嗎?若真有此事,她就應該一死了之,天子難道還能強迫一個死人嗎?”
陸胭適時的沉默下來,沒有說話。郭王太后還在喘著粗氣,“洵兒待她這樣好,她就應該為洵兒守一輩子的節!”說到此處,郭王太后忽然流淚了,“否則來日,到了地下,我要怎么去見洵兒……”
陸胭見了,也跟著母親一塊流淚。兩人哭了一會,陸胭擦著臉上的淚痕,對母親說,“女兒的心中,自然也是和您一樣的想法,”她斂起眉目,“可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是天子看中的,要如何拴的住呢,我們都是癡想了。”
郭王太后不說話,心中仍是一扯一扯的痛。“活人不行,”郭王太后陰冷地說,“難道死人還不行嗎。”
陸胭心頭一動,面上卻震恐道,“您,您,”她神色恐慌,“若是叫天子知道了……”
“山高水遠,天子豈有這么容易知道!”郭王太后瞪女兒一眼,“何況又不是一下害死她,只需一些壞身子的毒物,長年累月的積下來,不就無聲無息地沒了么?又有誰會懷疑?”
陸胭用全新的目光望著郭王太后,她對自己母親的陰毒,又有了全新的認知。縱然再怎么不情愿,母親還是她的母親,各方面簡直和她如出一轍。她消化了一會母親的話語,又低低道,“此事不能急,還需從長計議……”兩人的頭湊在一處,低低的絮語起來。
出了壽成殿,寶珞知了儀成君與王太后的謀算,心中一直忐忑難安。“奴婢總覺得,此舉不太穩妥,”她瞻前顧后了許久,還是決定開口了,“若是有個萬一,傳到了長安那頭……”
“做什么事能沒有萬一?”陸胭嗤之以鼻,“這樣做當然有風險,可回報也是頂大的!”
寶珞聽了,并不很明白,就小心翼翼地問,“奴婢蠢笨,您可否為奴婢解惑?”
陸胭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你還不知么?臨淮雖然國除了,但阿弟留下的這么多田產財物,長安可是分毫未取!”她語氣幽幽地說,“這些東西,現下雖然沒處理,可明眼人都知,都是留給王后和王太后的,與我這個異母阿姊沒有半點關系,阿母的,便也罷了,她只剩我這么個女兒,來日便都是我的,可是王后的……”她沒有再說下去,但寶珞已經懂得了。
她心下發寒,無言了許久,陸胭覺察了不對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連忙擠出笑容,“主子明見,奴婢怎么就是想不到呢。”
陸胭聽了,暫且壓下了心頭的疑慮,滿意地回到了寢殿中。下半輩子有了著落,這一夜她拋下憂慮,睡得很沉很沉。
而在一邊的腳踏之上,寶珞翻來覆去,實在是難以入睡。儀成君與王太后竟要用這樣陰險的毒計,平白無故地去害了王后的性命。這是多么可怖的事!寶珞不是個心善的人,若她們害的是旁人,她便可以遮著良心,全當自己沒看見,可那是對她言語關懷,唯一把她當作人來看待的人……她要這么辦才好呢?
寶珞徹夜難眠。
惜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寶珞跪在她前頭,還在抽抽噎噎的說著,惜棠聽在耳中,心中一陣一陣的發寒。王太后和儀成君,素來不喜她,這一點,惜棠在沒和謝洵成親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但她原想著,以真心換真心,積年這樣相處下來,總不至于相看兩厭吧!但她錯了,她們竟是如此的恨她,已至于到了要謀害她性命的程度。
惜棠心中一片哀涼,寶珞說完了,見她許久都不回話,就著急道,“王后,您快離開這吧!”她給惜棠出著主意,“王宮是待不得了!”
是啊,惜棠喃喃般的想,謝洵在時,她是這座宮殿的女主人。謝洵走了,不在了,她竟是連住都住不得了!或許她可以不走,她可以現在就沖去壽成殿,揭穿婆母的陰謀。然后呢?婆母也許會否認,也許不會,但她總歸是不會改的。只要起了害她的心思,她就會無時無刻想這么做,她是過不了一日安生的日子!
惜棠心中悲切極了,她梗著喉嚨,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寶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您倒是應應奴婢呀!”寶珞聲聲的喚道,“您快快離開吧!至少先回娘家避一避,再做謀算!”
娘家?惜棠的眼睛微微一動。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娘家了!謝洵出事以后,母親和長姊,倒是來看望她許多次。每次都言語哀切地安慰她。她們對她,或許尚存親情,可那必定也是不多的。她可以回娘家嗎?現在謝洵不在了,他們還會接納她嗎?
靈兒見惜棠神情恍惚,儼然拿不了主意了,救上前,輕輕地對她說一句,“王后,我們先回去避開一避吧。”
看著靈兒關切的神情,惜棠略略有了一點精神氣。眼下也沒有辦法了。娘家再不可靠,也總比此處可靠些。“好。”她嘶啞地應道,“那就先回去吧。”
寶珞見她拿定了主意,終于松了口氣。她對惜棠行了一禮,就要告退離去。惜棠害怕她回去被人發現,就出言挽留她,寶珞猶豫了一會,道,“我出來時很小心,不會被人發現的!”她神情有些失落,“而且,我自小就待在主子身邊,離了她,我也不知道該去哪了。”
她說完,轉身就離去了。惜棠有些擔憂,但眼下的情形,已經容不得她分神去想了。她們匆匆就收拾衣物,趕往沈家去。
沈府,一家人望著匆匆回來的惜棠,心中很是驚異。他們連忙迎惜棠進去,惜棠流著眼淚,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云氏聽在耳中,在震驚的同時,又心疼不已,抱著惜棠就哭了起來。沈豫也是眼含熱淚。一旁的小弟,更是緊緊攥著拳頭,連眼睛都發紅了。
惜棠千想萬想,也不料家中竟是這般情形。她的心又愧又痛,沈豫見女兒哭的更要緊了,連聲就道,“莫哭。莫哭。”他望著女兒的眼中也有愧,“那樣臟污的地方,就不要再回去了!阿父雖然無用,但養你一輩子,還是不成問題的。”
盡管清楚事情沒有父親說的這般簡單,惜棠還是感動的難以應聲。母親滿懷疼惜地看著她,惜棠小心翼翼的,也緊緊擁住了她。
這一日在沈府,惜棠難得睡了個好覺。
長安,甘露殿。
和往常一樣,皇帝聽衛和說著從臨淮傳來的信件。漸漸的,衛和的聲音卻遲疑起來。
“怎么了?”謝澄敏銳察覺了異樣,見衛和支支吾吾的樣子,自己一把拿過信件看了起來,看著看著,卻是沉默了。
“……她病了。”謝澄復述道,“兩日都沒有出過都梁殿。”
“是。”衛和謹慎道,“遭遇了這樣大的變故,王后病了,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衛和的話,正是謝澄心中所想的。但他心里忽上忽下的,總是覺得哪里不對。病了,似乎是個無比正常的緣由。何況是發生在一個剛沒了郎君,柔弱無比的女子身上。但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母后不也病了嗎?但這全是他限制母后,將他困于長樂宮的借口,萬一旁人也是……謝澄的心忽然凌亂的跳了起來。
他沉著臉,盯著明晃晃的宮燈。心中一下閃過許多想法。又是他該決斷的時候了。這種熟悉的將有大事發生的感覺,在很多個瀕危的關頭救過他的性命。可是……他真要這樣做嗎?臨淮與長安相距如此之遠,他初初掌權,還有極多重要的事處理,她值不值得他這樣做?他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做?
冷冷地想了片刻,皇帝終于還是下定了決心。他命令道,“朕要去長揚榭。”
“陛下?”衛和驚訝道,“都這么晚了……”
謝澄惱火地看他一眼。
“我讓你這么同外人說。朕現在要去往臨淮。”謝澄聲音冷冷的,“你就待在長揚榭,為朕坐鎮中樞。這段時日先停了朝會,有事叫朝臣寫個章程,兩日給朕送一回。”
衛和盡管心中震悚,但見皇帝心意已決,也沒敢出言勸說,連忙伏地應是。
謝澄這下滿意了,他點了點頭,心意已決,就不再猶豫,大踏步就走出了甘露殿。
惜棠在家中待了幾日,惶恐不安的心,終于是稍稍緩解了。但她離開了這么些時日,王宮那頭始終沒人來問,惜棠難免有所不安。但她不愿多言,引得父母親不安,都是照常相處。這一日晨起,她去和母親問安,母親卻神色惶惶,匆匆就叫她回去休息了。在回去的途中,惜棠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就折返了回去,想著直接去詢問母親。
母親院中的人見她來了,都上前迎她進去。惜棠謝過了她們,自己一個人進去了。正房里頭傳來隱隱的人聲,惜棠以為母親在和人講話,正猶豫要不要進去。卻忽然聽見父親的聲音,他一下愣住了。
“你聽聽你在說什么!”父親的聲音好激動,“這樣送自己女兒去死的事,我是斷然不會去做的!”
“你這話說的,好像我就是個想自己女兒死的母親!”云氏抽泣道,“可我又有什么辦法!言兒,我的言兒……”母親痛哭起來。
小弟?惜棠猛地一驚,這樣回想起來,她昨日似乎一日都未見過小弟。惜棠的牙齒打著顫,又聽父親道,“言兒他,”父親好像哽咽了,“都是我無用!救不得自己的兒子!”
云氏哭得更厲害了。
“言兒才剛滿十五啊!他們就急急抓了言兒去,要他去戰場上送死!”母親的聲音痛苦極了,“好好的親家,怎么成了現在這樣……”
“哪里還和她們做甚么親家!”父親咬牙切齒道,“活生生地要害死我們家!”
親家!這兩個字猛地鉆進惜棠耳中,惜棠一下就聽明白了。婆母這是使人抓了她弟弟,逼她的父母就范呢!惜棠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她內心的悲涼與苦楚,簡直難以用語言來表達。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剛想要進去,又聽母親語意悲涼道,“你瞧惜棠這孩子,是不是與我們家不投緣?小小的時候,她就害了她阿弟,現下長大了,還……”
母親話還沒有說完,父親就粗暴地打斷了她。
“不是說了,再不許提當年的事了嗎?”父親的聲音抬高了。“當年的事,你騙騙自己,也就罷了,卻連我還想騙嗎!”
母親哀哀哭著,沒有再應聲了。惜棠抓著墻瓦,全身一陣一陣的發寒。原來母親一直對這件事情耿耿于懷!是這幾日難得溫情,令她妄想了……她本就是不得父母親疼愛的人。淚水悄悄沾濕了惜棠的眼眶,惜棠悄悄地離去了。
惜棠回了房中,沒有見靈兒,想她應該去外頭和人玩了。靈兒在沈府長大,有好多好朋友都在這呢。這樣也好,她不必再連累靈兒了。惜棠手指發著抖,整理著自己的行囊。其實也沒什么好整理的,她回去也待不了多久。她做好了和她們玉石俱焚的準備。
就在這時,門忽然打開了,父母親羞慚,不安,夾雜著痛苦的臉龐,一下映入她的眼中,惜棠立馬知道他們想做什么了。父親,母親,在爭吵過后,一定是商量好了,共同決定要犧牲她了吧。
惜棠醞釀好了情緒,張開了口,想告訴他們,她本來就打算自己回去,不會連累家里人。就在想要說話的瞬間,父親的身后沖出了家丁,把惜棠擊昏過去了。
惜棠驚惶地睜開了眼。
她驚恐的想要往四處張望,卻發覺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手和腳都被緊緊捆著,挪動不了分毫。是父母將她綁起來了嗎?惜棠忽然冷靜下來,不想再掙扎了。
惜棠由身到心,都徹底失去了斗爭的力氣。她搖搖晃晃地靠在堅硬的椅背上,猜想著自己應該在馬車上。父母何至于要這樣對待她呢?難道他們斷定,她會看著小弟因她喪命,而無動于衷嗎?怎樣都做了一世的父女,母女,鬧成如今這樣,也太難看了吧!
惜棠全身僵硬著,不知過了多久,感覺馬車停下了。前方伸來一雙手,將惜棠攙扶了下去。惜棠很順從的,沒有反抗,因為她知道自己真正要反抗的是何人。不知走了多久,感覺自己似乎跌入了一個溫暖的床塌之中。
漸漸的,有人的氣息逼近了,惜棠全身緊繃起來,有一縷若有若無的冷香,從她的鼻尖一掠而過,惜棠愣一愣神,眼前的一切忽然明晰了。惜棠原以為,自己會對上婆母或者小姑兇惡的臉龐,而當看清眼前人時,惜棠徹徹底底地僵住了。
以為遠在千里之外的天子,正站在她前方。他低垂著眼睛,兩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對上他的眼神,惜棠切切實實地打了個寒顫。
第33章 償還
惜棠木愣愣地與皇帝對視著。
過了半晌,她才猛然意識到眼前站著的是何人。她尖叫一聲,驚惶地張望了四周一圈,一下就跳了起來,慌不擇路地就要往門口跑。她急急地喘著氣,在手碰上門框的一瞬間,謝澄冷不丁開口了,“要去哪里?”他說,“外頭都是朕的人。”
惜棠全身一下僵住了。
“我,”她無助地后退著,只是搖著頭,“我不要待在這里。”
“不要待在這里?”謝澄重復著她的話,他好整以暇地朝她走過來,逼問道,“那你還可以去哪里?”
還可以去哪里?這三個字冷酷地在惜棠腦海中回放。惜棠早就知道,自己已經無處可去了。她的婆家,娘家,都一心想要她死。她不知道自己前生犯了怎樣重的罪孽,今生要她來承受這樣的苦楚。這幾日積攢下來的所有情緒,突然之間奔涌而出,一下子湮沒了她。惜棠完全被擊垮了。
她一味搖著頭,完全回答不了皇帝的問題。而皇帝步步向她走來,已經離她越來越近了。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冷香再次籠罩住了她。皇帝幾根冰冷的手指再次撫上她的下巴,無動于衷地看著她流淚,他的聲音冷冷的,“你要怎么補償朕?”
“補償?”惜棠喃喃出聲。他要她補償什么?她到底欠了他什么?所有人都叫她給補償,可誰又能來給她補償?她承受了這樣多沒來由的災殃,到哪里去申訴道理?誰又能來補償她?可即便再如何補償,已經死去了的人,是不會再回來的呀!
淚水再次浸濕了惜棠的眼眶,惜棠整張臉都酸的發痛。“補償?”她呢喃般的重復著,“我欠了你什么?”
“你欠朕的可不少!”皇帝的語氣嚴厲起來,“朕放下長安諸事,千里迢迢的過來,及時救了你的性命,你拿什么來補償朕?”
天下竟有這樣蠻橫而自私的人!惜棠因著皇帝,承受了許多難言的冤屈,她原以為,自己已經算是比較了解皇帝的本性了,可他還是大大超出了她的預料。她全身都發著抖。“我沒有叫你來救我!”想起死去了的謝洵,還有這段日子遭遇的種種,惜棠流淚道,“我寧愿去死……”
“死?”皇帝剎時變了臉色,“誰許你把這個字說出口的?”
皇帝忽然寒氣攝人的臉,把惜棠嚇得全身一抖。皇帝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問,“還敢不敢再說?”
惜棠重重地喘著氣。
皇帝的手指在她的臉上點了點,冷酷道,“說話。”
“不,”惜棠牙齒打著顫道,“……不了。”
這下,謝澄才滿意了。他看惜棠臉色慘白,滿臉都是淚水,被嚇得魂不附體的模樣,到底心里還是愛憐她。“你方方死里逃生,情緒不好。”謝澄說,“先好好歇息吧。”
惜棠木著臉,也不知道聽沒聽清。謝澄也沒強迫她應聲,而是敲了敲門框,就有一行人捧著捧著盤匜、衣物等諸多物品進來了。惜棠混混沌沌的,任由一大群人涌上前來擺弄她,掙扎都沒掙扎一下。謝澄沒有離開廂房,眼睛始終緊緊地跟隨著她。
指使著婢女給惜棠喂了安神湯,惜棠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謝澄盯著她的睡顏好久,才走出了廂房。
折騰了一早上,早已過了用晝食的時候了。章羚見皇帝出來了,急急地就迎上去。覷著皇帝的臉色,還在想著要不要出聲,而皇帝完全沒有理會他,他站于檐下,伸出手感受著眩目日光下如絲如針的雨滴,輕聲道,“下雨了。”
章羚揣摩著皇帝的心緒,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是呀,這臨淮的天,真是說變就變,方方還是晴空萬里的……”
說變就變么?謝澄心里漠漠地想,他一路風塵地趕回來,抵達臨淮時,已經是凌晨紅日將出的時候了。那是天色還很美,誰能想到,就在半個月前,就是這樣美麗的天空,降下了一場死傷無數天災呢?人的時運,果然是這么的深不可測!便是在兩個多月以前,誰能想到,他與惜棠能有今日?
思及此處,謝澄不禁微笑了。他想得到惜棠,便是在母后百般阻撓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有否認過,無非就是他能壓抑多久的問題。謝澄并不認為能容忍多久,畢竟他從不是個委屈自己的人。若是臨淮王尚在,最后固然他能得償所愿,但場面就會鬧的不太好看了。而如今他根本沒有做任何事……能體面的話,皇帝還是想要體面的,不是么?
章羚聽皇帝久不出聲,也站在一旁,沒有出聲。只見皇帝淡淡收回了手,吩咐道,“你去沈家,尋幾個她用慣了的丫鬟來。眼下這些人,她用著總是不習慣。”
章羚應是,想到了什么,又問道,“陛下,那臨淮王宮那邊……”
皇帝臉上厭惡的神色一閃而過。
“什么都不用做,先叫她們擔驚受怕著吧。”謝澄的聲音冷了下來,“過些時日再處置她們。”
章羚心中一寒,不敢多說什么,連聲就應了。
臨淮王宮,郭王太后正心急如焚。
睜著眼苦熬了一上午,見女兒進來了,匆匆就迎上去問,“怎么樣,找到她了嗎?”
陸胭沮喪地搖搖頭,“一無所獲。”
郭王太后一下坐倒在椅子上。
“這可如何是好!沈家好端端地送過來的,怎的忽然就叫人劫走了!”郭王太后打了個寒顫,“誰會救那個**呢?莫非,莫非……”
陸胭和郭王太后想到了一處,心里也是一陣一陣的發寒。“怎么可能,”她還在安慰著母親,“長安山長水遠的,陛下怎么會就這樣過來了,不可能,不可能……”
郭王太后聽女兒這般說,略略放下了心。但很快又想起了什么,道,“陛下也無需親自過來呀!長安派來的天使還留在臨淮,萬一是得了天子的吩咐,去救,去救那個,”郭王太后內心害怕著,突然不敢把那兩個字說出口了,她大大的喘著氣,語氣忽然激烈起來。
“天子必然是知道了!這么怎么辦才好?”郭王太后慌的六神無主,下意識責怪起女兒來,“若不是你御下不嚴,叫那個賤丫頭去告了密,事情何至于此?我都是叫你害了!”
見母親一味地埋怨起她來,陸胭也是惱怒極了。“阿母竟把錯處都往我身上推了?我原本只是想著,先壓下盤算,好聲好氣地叫弟妹回來,待她回來了,再做打算也不遲,是您說不想與她裝模作樣,才叫人綁了人家弟弟的!”陸胭冷笑道,“如今卻是責怪起我來了?”
郭王太后知道女兒說的是事實,漲紅著臉,卻也不能應聲。深深呼吸了一下,道,“事情已經這樣了,也改變不了了。”她抓住了女兒的手,“我們得想想辦法啊!”
“對,對,您說的對,”陸胭漸漸冷靜下來,“現下都只是猜測罷了,誰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天子的授意?指不定是我們自己嚇自己,我們得想法子探探消息。”
說到這里,陸胭忽然沉默了。阿弟已經不在了,涉及天子這樣嚴密保護的消息,她們兩個婦道人家,要怎么去打聽?冥思苦想了片刻,陸胭忽然有了主意,“我們先留心留心沈家的反應……”
送走了惜棠后,沈府內一片愁云慘淡。
沈豫臉色青白著,始終默默無言,而云氏早已流淚不止。惜蘭聽聞了家中的變故,也是匆匆就趕回來,見著父母這般模樣,便是有千般的怨言與指責,也是絲毫說不出口了。她坐在一旁,只是默默地垂淚,郎君邵全不停地在安慰她。
一家人不知哭了多久,忽然有幾人急急闖入,沈豫認出這是派去送惜棠的家丁,連忙就問,“這是怎么了?”
家丁不敢隱瞞,跪下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聽聞惜棠被人劫走了,沈府眾人先是震驚,而后慶幸,最后則是濃濃的擔憂。云氏率先出聲了,“這是怎么回事啊!”她失了主意,茫茫然地問著丈夫與長女,“是誰劫了棠棠去?”
沈豫和惜蘭對視一眼,都是兩兩無言。邵全沉默了一會,忽然道,“最近臨淮盜匪猖狂,”他的聲音十分猶疑,“阿妹莫不是叫山匪劫走了?”
聽了這句話,云氏兩眼一翻,險些暈過去。好好的一個女郎,叫山匪劫走了,便是能活著回來,又和死了有什么區別!愧疚,悲傷,各種各樣的情緒在云氏的心口碰撞,云氏幾乎心碎死去。她又害了自己的女兒,她怎么配為一個母親!云氏哭的都要昏過去了。
沈豫和惜蘭見狀,都面色麻木,遭受的打擊太多,都已經無力去安慰云氏了。邵全握緊了妻子的手,想著妻妹若真叫山匪劫走了,為著家中的名聲,妻子也不好再與娘家這么親近了……
心里正盤算著,前方忽然又傳來一陣喧囂的人聲,眾人抬眼望去,見一面白無須的人引著數位甲士走來,內心都是一震,沈豫忙慌慌地起身,正想出言詢問,為首的人就親親熱熱地抓住他的手,道,“我來遲了,叫大人一家著急了!”
沈豫徨徨然的,他一個區區四百石的微末之官,如何見過這樣的場面!他任由章羚握著他的手,也不知如何應聲。章羚當然不會在意,言語親切地就說起話來。沈豫腦子發懵,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一旁的邵全已然震驚出聲了,“阿妹現下在陛下處?”
陛下!這兩個字在堂屋猛一回蕩,驚的沈家人險些跳起來。章羚目光一一看過眾人反應,面上仍舊微笑著應是。沈豫盯著他手中持有的代行天子之意的使持節,只覺得恍若夢中。他腦中一片昏沉,也不知道自己回應了什么。而章羚也不以為怪,最后安慰了沈家眾人幾句,放下成山成堆的賞賜后,方告辭離去了。
章羚走了好久,沈府眾人都還回不過神。
還是沈豫先開口了,“……陛下?”他聲音都發著顫,“棠棠何時認識了陛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惜蘭望去。在場的這幾個人中,只有惜蘭和惜棠比較親近了。“阿妹從未對我講過,”惜蘭啞著聲音道,“阿妹也只在前些日子去了長安,想來,”她沒有說下去了。
眾人面面相覷,難道就是那個時候?但也只有那個時候了,可那時臨淮王尚在呀!不自覺地,他們都打了個寒顫,不愿再想下去了。云氏抖著聲音,忽然開口了,“既然陛下,陛下與棠棠,”云氏心里害怕,終究沒能把話說完全,“言兒是不是就有救了?”
母親第一個想起的,果然是阿弟!惜蘭張著口,也不知該應什么了,沈豫對妻子,幾乎也是無話可說,但他憑什么指責她呢?他沉默了半晌,含糊地說,“也許吧。”
云氏還想再問,沈豫掩飾一樣的搶先說了話。“行了,行了,”他對云氏說,“不許再問了!”
望著丈夫通紅的眼睛,云氏一下住嘴了。眾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可心里在想什么,也只有各自心里知道了。
將近黃昏,惜棠才從昏迷一般的睡眠中醒過來。
她半邊身子都僵著,腦中仍舊一片麻木。夕陽的暉光,透過窗欞,淡淡地映在了她的臉上,她靜靜地流出了眼淚。
屏風外傳來些許動靜,像是有人進來了。惜棠的眼睛,一動都沒有動。陌生的婢女點燃了燭火,關懷了惜棠幾句,惜棠始終都不應聲,婢女嘆了口氣,退出去了。
似乎過了許久許久,惜棠都感覺幾乎要再睡過去了。忽然之間,似乎有手指碰上了她的臉頰,溫柔地撫過了她臉上的淚水。惜棠緩慢地睜開眼睛,聽見皇帝聲音柔和地問她,“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惜棠僵著臉龐,兩手抓住被褥,很艱難地想要起身。皇帝注視著她的舉動,也沒有絲毫要幫她的意思。惜棠小小地喘著氣,終于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她許久許久地不說話,謝澄半晌等不到她的回答,于是又問了一次。
“我,”惜棠艱澀地眨著眼睛,“……我還好。”
皇帝聞言,似乎并不相信。他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惜棠的額頭,惜棠條件反射般的往后縮,皇帝凝住了手,淡淡的目光掃過她,惜棠手指尖都在發著顫。她忍住了想要后退的沖動,任皇帝的手撫上了她的額頭。
“是沒事。”謝澄這下放心了,他感受著惜棠柔軟的肌膚,留戀般的停留了一會,才慢慢收回了手。惜棠緊張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連呼吸幾乎都要停止了。
“這么怕我?”謝澄很是有些納悶,印象中,他似乎還沒來得及對她做過什么可怕的事。難道是今早嚇到她了?謝澄方想出言哄她幾句,惜棠就抖著聲音開口了。
“陛下,求你了。”她說,“你放過我吧。”
謝澄聞言,沒有回答,卻是先笑了。
他嘆道,“你只會說這句嗎?”
惜棠臉色白下來,在離開長安的那一日,她也和皇帝說過幾乎一模一樣的話。但對于自己的命運,她從來就沒有自己選擇的權力。除了乞求施害者的憐憫,惜棠還能怎么做呢?她張徨地搖著頭,沒有說話,只是屏著呼吸,等待著皇帝的回應。
“那一日,我沒有回答你。”謝澄的語氣若有所思,半晌,他微笑了,“今日,卻是可以回答你了。”
惜棠全身僵硬地望著他。
“我的回答是,”謝澄喃喃般的說,他用手指撬開了惜棠咬著嘴唇的貝齒,剛好的停在她發白的唇瓣上,“……不。”
惜棠猛地慘白的臉色,一下倒映在了謝澄的瞳孔中。
“陛下!”惜棠的聲音絕望起來,“我是你親弟弟的妻子……”
“那又如何?”
皇帝淡淡地打斷了她。
“他死了。”他輕嗤道,“誰會在乎死人的看法?”
惜棠的心驟然一痛,回憶起謝洵的臉龐,她的眼淚就如同滾珠般落下。這是惜棠為旁人流的眼淚,謝澄的內心是沒有絲毫的動容。“還是在念著九弟弟……”他望進惜棠含淚的眼睛,微笑說,“九弟弟有什么好的?與他做王后,不如與朕做夫人。”
聽著皇帝的言語,惜棠再也無法忍受了。她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直撲上去就要捶打皇帝,皇帝輕而易舉地鉗制住了她,惜棠又悲憤,又無助,她一下狠狠地咬在了皇帝的脖頸上。
謝澄嘶了一聲,手下一使力氣,就把惜棠完完全全地困在了自己的懷中。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翻出血絲的傷口,“再有下次,”他語氣危險道,“我會讓你/舔/干凈。”
惜棠全身一顫,她緊閉著雙目,不愿再看到皇帝可恨的臉龐,只是一聲一聲哀怮的哭著。謝澄任由她哭了一會,見她哭聲漸漸小了,才說,“九弟弟才剛走不久,我能體諒你的心情,”他和聲和氣道,“但不要讓朕等太久,明白嗎?”
惜棠緊緊閉著眼睛,一句話都沒有回答。
謝澄嘆口氣,近來惜棠受的打擊太多了,今日實在是不宜再行刺激……他松開了束縛著惜棠的雙臂,拿起一旁放著的絲帕,輕柔地擦干凈了惜棠臉上的眼淚。見惜棠漸漸不哭了,他于是起了身,吩咐伺候的人進來了。
第34章 雨露
和皇帝交談過后,當天晚上,惜棠就發起了高熱。
她全身像是被火燒了起來,腦子也在持續的疼痛中一片昏沉。在模模糊糊之中,許許多多的片段在她腦中不斷閃現,這些日子以來遭遇的一切,父母親哭泣的臉,婆母憎恨的眼神,靈兒始終緊緊握著她的溫暖的手,還有謝洵——
那日他落在她額頭的吻,他小小聲的對不起,還有在離別的前夜,他那雙流淚的眼睛。每一幕,許多幕,很多幕,都是他,惜棠寧愿自己永遠都停留在夢境里。
一滴眼淚忽然掉落在她的眼睛上,惜棠的睫毛顫了顫,朦朧地就睜開了眼睛,長姊落淚的臉龐忽然映入她的眼簾。她竟是又回到了活人的世界……長姊還在驚喜地說,“棠棠,你醒了?”
極致的哀痛忽然自心口生起,惜棠模模糊糊地說,“我怎么還沒死……”
惜蘭聽到了她在說什么,眼淚瞬間又掉下來了。“阿妹,可不許嚇姊姊啊!”她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你還這樣年輕,還有大好的將來,平白無故說什么死不死的?”
大好的將來?惜棠想,她還能有什么將來?謝洵死了,她的人生就此定下了基調。他是她遇見過最美好的人,她此生都永遠不會忘記他。一個活著只剩下了回憶的人,還談什么將來不將來的?又或者說,她要如皇帝的所愿,去做他掌中掙扎求生的玩意?比起這般屈辱的活著,她寧可去死!
望著惜棠這般沒了生氣的模樣,惜蘭完全被嚇壞了。她抱著惜棠,著急忙慌地說了好多安慰的話。但惜棠聽在耳中,只覺得長姊像是在和別人講,她內心如同死水一般,沒有絲毫波瀾。直到聽長姊提起靈兒,“靈兒也在呢,此刻還在廚下盯著煎藥,待會阿妹就能見到她了……”
“靈兒?”惜棠喃喃出聲,“靈兒也來了?”
“是,”惜蘭見她有回應了,連忙應道,“阿妹要見她嗎?”
“我,我,”惜棠忽而呼吸急促起來,“是誰叫你們來的?”
惜棠話音剛落,惜蘭臉色一下就僵硬起來。她支支吾吾的,就是沒有回答。看著長姊這般的神情,惜棠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原來一個人悲慘到了極處,連死都是不能死的,因為活著的世界,還有著她在乎的人。漫天漫地的絕望忽然卷席而來,惜棠連哭都哭不出聲了。自從謝洵死后,她的眼淚幾乎都要流盡了。
“我,我,”她無助地自語了好久,情緒忽然激動起來,“你們走吧!”她忽然用力地掙扎起來,“我不想再看見你們!”
惜蘭慌張起來,她手忙腳亂的,還想安撫惜棠。但惜棠已經掙脫了她的懷抱,“快走!”她朝她扔著枕頭,淚水浸濕了她的面頰,“沒有聽到嗎,我不想看見你們……”
望著妹妹這般模樣,惜蘭的眼淚再次決堤。“好,好,”她哽咽著聲音說,“阿姊這就走,這就走。”
她抹著眼淚,心中仍是割舍不下,一步一回頭,終于還是出去了。寢房內又只剩下了惜棠一人。惜棠抱著被褥,撕心裂肺地哭了一會。腦袋開始發沉,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惜棠身心俱損,模模糊糊地又昏過去了。
惜棠以為自己昏迷了很久,可當她再次醒來時,其實也只是第二天的黃昏而已。
她麻木地睜開了眼睛,母親給她掖被子的動作猛地頓住了。她慌忙收回了手,訥訥道,“我就是不放心,想進來看看……我這就走,這就走。”
惜棠聽著母親自說自話,臉上已經失去了表情。眼前這個陌生無比的人,真的是她的母親嗎?是那個把她生下來了的母親嗎?或許母親從來就是這樣。只是她對她有過妄想而已。
對于母親的愛,惜棠曾經有過很深很深的期盼。但事到如今,全都已經碎成了飛灰,連一絲余燼都沒有了。而母親面色尷尬著,還在等她出言挽留她,但惜棠內心沒有絲毫波瀾,她面無表情地閉上了雙眼。
云氏的臉色一下蒼白起來。“棠棠,我知道你還在怨我,”云氏切切哭了起來,“是我對不住你,我不配做你的母親……”
云氏哭了好久好久,惜棠只是靜靜地聽著。她通紅的眼睛望著自己的女兒,惜棠眼睫毛動了動,神情麻木的,終于開口了,“……我知道。”
云氏的聲音一下止住了,她神情期盼地望著女兒,可惜棠已經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了。“說完了嗎?”她漠漠地說,“我想一個人休息了。”
云氏的表情猛地凍住了。她張開蒼白的嘴唇,仿佛還想說些什么,但惜棠已經開口了,“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惜棠說,“我不會連累阿弟的,你放心吧。”
云氏對次女,那顆麻木已久的為母之心,此刻忽然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她怔怔地和女兒對視了許久,茫然地問,“你想好了?”
惜棠望著母親的神情,在內心極度悲哀的同時,又覺出了一絲可笑。母親想做什么,在睜開眼的那一刻,她早就已經知道了。除了給皇帝當說客,她還能說些什么呢?
先是靈兒,再是長姊,再是母親,用最親近的人來刺傷她,這或許就是皇帝最卑劣的地方了!但話又說回母親,再可惡的事,都叫她做盡了,如今怎么還裝起不忍來?惜棠實在是厭煩透了。
她沒有回答,只是沒有表情地移開了目光。望著惜棠的表情,云氏什么都明白了,先前,她或許還以為,女兒這樣做,除了顧念弟弟,也有為著母親的緣故。可如今,她明白了,惜棠是再也不會為她做任何事的了。
想到這一點,云氏全身發起抖來。陳舊了多年的記憶,在忽然之間破土而出,有一個含著眼淚,梳著小小包子頭的女孩兒,不舍地拉著她的裙裾,一聲一聲的喚著阿母……初冬微微寒冷的風,一下拂過云氏的臉頰,那個曾經期盼著母親的女孩兒,最終也都消失了。
云氏忽然淚落而下。
在床上躺了七八天,惜棠終于可以下床了。
在屋里憋悶很久了,惜棠卻連一點外出的欲望都沒有。靈兒坐在她旁邊,神情小心的和她說著逗趣的話,惜棠始終都是默默地點頭。
屋里頭除了她與靈兒,幾個在王宮時見慣了的人外,還有兩個不熟悉的臉孔,分別喚作碧珠、翠環。惜棠不用多想,都知道這是皇帝派來的人。除了她們主動請示外,惜棠沒有和她們主動說過一句話。
自從她趕走了母親后,就再也沒有家人來看望她了。在昏睡的大多數時光,惜棠偶爾醒過來的時候,看到的最多是靈兒的臉龐……當然,還有皇帝。皇帝不會像靈兒一樣照顧她,他只是在旁邊看著,經常會吩咐一句。但他的注視只要存在,就無時無刻不在灼燒著她。
這幾日,她的病好的七七八八了,皇帝經常會和她一起用飯。大多數時候,都是皇帝說話,她聽。皇帝如果問問題,她就回答。全程都是神情麻木,動作遲鈍的。這幾日下來,惜棠其實能隱隱感覺到,在皇帝波瀾不驚的態度之下,其實燃燒著幽微的怒火。之所以隱而不發,可能是因為她尚在病中……念及此處,無論靈兒在說什么有趣的事,惜棠都是無心去聽的了。
想到什么,什么就來了。門口忽然傳來動靜,惜棠望過去,果然是皇帝來了。靈兒慌忙的起身跪下,皇帝看都不看她一眼,徑直走到惜棠面前,撫了撫她的額頭,問,“可是大好了?”
惜棠默默地點頭,謝澄就說,“外頭的天氣正好。”他示意惜棠起身,“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惜棠其實一點都不想出去……但在皇帝的注視下,她還是起身了。于是謝澄握著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入初冬的日光中。
出了屋門,惜棠才發現,此地原來這么大,這么大,她還以為只是一個小小的院落。初冬的日光,很溫暖的照在她臉上,但惜棠還是感覺到了不同于秋日的凜冽的冷。但她穿的衣裳足夠多,皇帝握著她的手也很緊,那點冷意忽然又消失了。
她和皇帝緘默地走了一路,始終沒有人說話。過了好久好久,還是皇帝先開口了。皇帝問她,“這里還住的慣嗎?”
住不慣,最終都是要住慣的。惜棠只是麻木地點著頭,謝澄凝視她半晌,又說,“遣人去了你家,都說你只與靈兒親近,就將靈兒帶了來。除了靈兒外,”謝澄很溫柔地詢問,“你還有什么惦記著的人嗎?”
從皇帝的口中,聽到靈兒的名字,一瞬之間,惜棠覺得怪異極了。“沒有了。”她說,“現在這樣,就夠了。”
惜棠的神情變化,都被謝澄看在了眼中。難得見她有這樣的反應,謝澄就就著此事說了下去。“王宮呢?”謝澄問,“王宮有嗎?”
聽皇帝提及了王宮,惜棠略略驚奇地看了他一眼。謝澄微微一笑,只是又問了一遍。惜棠搖著頭、還是說沒有。謝澄點點頭,又說,“既然說起了這個,”他道,“還是要和你說一說郭氏母女。”
想起這兩個人,惜棠的神情微微一動。謝澄漸漸靠近她,他們的臉正對著彼此,謝澄凝視著她的眼睛,輕輕地說,“這兩個蠢毒婦人要害你,自然是罪大惡極。只是現下么,先不論朕對她們的懲處,只將她二人送到了公堂去。”皇帝溫柔的言語中,卻流露出冷酷的殺戮的意味,“待律令的懲戒下來了,朕再來進行二次裁決。”
聽著皇帝的語氣,惜棠周身泛起淡淡的寒意。但并不是為了王太后與儀成君二人。對于這兩個要害她性命的人,惜棠便是有一顆再大度的心,也不能夠原諒。
她不會阻撓皇帝的決定,但那畢竟是謝洵的母親,謝洵的姊姊……初冬寒冷的風中,微微夾雜著枯敗菊花澀而苦的氣息,就在一個多月前,千里之外的聽園,還盛開著金燦燦的秋菊,她興高采烈地湊上前去聞,也拉著阿洵和她一起。那時候日子,雖然有著終將而至的陰影,但總歸還是美好的。謝洵微笑的臉近在眼前,惜棠無緣無故地喚了句,“郎君,我好冷。”
耳畔的風聲猛地一停,周圍像是忽然間靜止了。謝澄炙燙的呼吸打在她的臉上,望著他一閃而逝的慍怒的神情,惜棠一下清醒了。“我,我,”她結結巴巴地,卻一個字都說不清楚了。
謝澄臉上的神情不可捉摸,很長一段時間,惜棠只管盯著他的臉,連呼吸都停住了。謝澄望著她發白的臉,忽然笑了一下。“不是冷嗎?”他說,“那就先回去吧。”
惜棠打著顫,說好。
他們于是離開了園子,回去了。
之后的幾天,因為這件事,惜棠好幾個晚上都睡不好。皇帝待她的態度,倒是一如既往,這讓惜棠內心更慌張了。很煎熬的,惜棠度過了幾天,這一日用完夕食,皇帝喚人取了酒來。
仆婢們放下酒具,在皇帝的命令下,都退下了。房中只剩下了皇帝與惜棠二人。惜棠坐立不安,連鼻尖都冒出了汗水,皇帝為她倒了一盞酒,命令道,“喝。”
惜棠雙手捧著酒盞,很小口的抿了一下,就是嘗了這一小口,惜棠徹底地僵住了。
謝澄盯著她的眼睛,幽幽地笑了,問,“嘗出來這是什么酒了么?”
惜棠連嘴唇都在發顫,“該不會是,該不會是……”
“正是。”謝澄點了點頭,他微笑了,“朕特意命人從你的寢殿中取來的。那日有夜雨,九弟弟晚回了,到他死前,你都沒來得及和他共飲這一壇酒,朕說的對不對?”
“你怎么可以,”惜棠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你怎么可以……”
“我怎么不可以?”謝澄輕蔑道,“這只是一壇酒而已。”
一壇酒而已!皇帝說的好輕巧!惜棠的情緒瞬間就被點燃了,她緊緊地握著酒盞,不管不顧地要把它潑在皇帝的臉上,皇帝輕而易舉地就抓住了她的手,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抵在了冷冰冰的墻面上,在惜棠強烈的掙扎中,酒液淋了兩人滿身,酒盞也隨之掉落在地面上。
謝澄一只手控制著她的雙手,一只手用力地攥著她的下巴,把她死死的釘在墻面上。惜棠被他弄的好痛好痛。謝澄鼻尖抵著她的鼻尖,冷冰冰地問道,“朕是不是太輕縱你了?”
惜棠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在極度憤怒的同時,又感到極度的恐懼。她全身發著抖,問,“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謝澄面無表情地重復著這句話,“我想做的有很多很多,你能夠一一滿足我嗎?”
謝澄語氣中森森的寒意,讓惜棠禁不住的要往后退,但她根本退無可退。而謝澄的臉漸漸逼近了,他臉頰上流下來的酒液,也沾濕了惜棠的臉。
“你知道嗎?在見了你第一面之后,我就經常夢見你,”謝澄極為專注地凝視著她,“幾乎在每一個夢里,你都在哭,哭的好可憐,好可憐,你想從我身邊逃走,回到九弟弟那里去……但我知道沒有用,我會抓住你,把你拽回我身邊來。”謝澄用喃喃般的語氣說,“就像現在,他死了,而你在我的懷里。”
皇帝話音剛落,惜棠就不要命的掙扎起來。但在絕對的力量壓制下,這一切都沒有用,反而讓皇帝生怒了。“非要我把難聽的話說出來?”謝澄聲音輕柔地說,“我等了這么久,這么久……我還是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好的開始的。”
“好的開始?”惜棠不可置信地問,“我們兩個?”
“為什么不能?”謝澄笑了,“現在,回答朕,是朕在強迫你么?”
惜棠連眼睛都在發紅,她抖著聲音問,“難道不是?”
謝澄把手指緩緩上移,最終停到了她的唇上,是一個示意噤聲的手勢。
“先不要回答,”謝澄輕聲說,“在回答我之前,先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不能割舍的人,想想這世上你所在乎的一切……我都能輕而易舉地毀掉。”
惜棠全身顫抖的更厲害了,謝澄望進她恐懼的雙眼,冷冷地說了一句,“現在,你可以回答了。”
惜棠心中又是憎恨,又是恐懼。而謝澄冰冷的手指仍舊抵著她的唇瓣,還在等待著她的回答。惜棠是多么的想咬下去!但最后的最后,她是真的沒有辦法了。“我,我,”她早已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只能無助地搖著頭,而她的淚水早已如雨落下。
“你還沒有說出來。”謝澄喃喃說,他抽回了自己的手指,很滿意地端詳了一下,又說,“但你表現的還不錯,這次就先放過你……”
皇帝冷酷中微微透著得意的神情,簡直是惜棠平生看過最可恨的臉龐了。她內心是那么的憤恨,但她卻是那么的弱小,那么的虛弱,毫無反抗的力量,只能任人施為,任人擺布。皇帝吻上了她的唇瓣,將她抱了起來,又把她輕輕地放在了床塌上。
陷在柔軟的被褥之中,惜棠卻不能控制的全身都在發著劇烈的抖。謝澄無視了她的恐懼,他伸出了一根修長的手指,賞玩般地寸寸撫過她的臉龐。他的手指漸漸下移,惜棠雙手擋在前面,滿眼驚懼的要推拒他,謝澄用另一只手不耐煩地點了點她的臉頰,惜棠雙眼含淚,手上一抖,屈服了。
“別緊張,”謝澄不緊不慢地說,“我們今晚有的是時間……”說著說著,不意間瞧到了自己脖頸上方才沾染的酒液,就命令道,“舔/干凈。”
剎那之間,惜棠的面頰就漲的通紅。她打著顫,忍著羞辱,緩緩地湊近他。熟悉的,微微帶有澀意的茅草酒氣息,一下鉆入惜棠的鼻尖。但眼前人早已非彼時人了。謝澄掂起惜棠的下巴,在她含淚的眼睛,潮紅的臉上轉了一圈。惜棠不能再忍受了,就發著抖閉上了眼睛,躲避著他極具興味的目光,渴盼從這個接連不斷的噩夢中醒來。
而在內寢之外,寶石一樣的星星鑲嵌著深藍色的天空,幾縷淡藍色的月光從窗牖漏出,夜晚真正的降臨了。
第35章 苦海
辰時三刻,天光大亮了。
謝澄掀開簾子,披衣坐了起來。借著熹微的晨光,他伸出手掰過惜棠睫毛濕成一團的臉,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會。宮婢們陸陸續續地走進來,謝澄撇下了惜棠,在更衣的間隙,對章羚吩咐一句,“好好照顧她。”
章羚應是,跪下整理謝澄腰間的佩劍,問道,“陛下,要記檔么?”
大齊舊例,后宮嬪御進幸過后,都要登記再冊,避免來日子嗣混淆。因為惜棠身份特殊,又是在宮外,故而章羚有此一問。
“記。”謝澄漫聲道,“日后都不必問朕。”
章羚面上應了,心下卻有些詫異。作為皇帝親近的人,他當然清楚皇帝對臨淮王后的執念有多深。先前百般掛念,魂牽夢縈不說,初初掌權不久,就不顧長安紛雜的諸事,不遠千里地趕到了臨淮來,只為救旁人的妻子于水火……
陛下登基有七八年了,因著太后的緣故,一直未有子嗣,陛下盼著心上人誕下子嗣,也是情理之中,但臨淮王后畢竟身份特殊,他原先還以為,陛下會顧忌著洶涌的人言,過幾年再將她現于人前……卻是他想差了。
謝澄不知道章羚在想什么,如果他知道的話,一定會嗤之以鼻。人言算什么?旁人的想法算什么?無論那些人私下是何等作想,只要到了他跟前,全都是會歌功頌德的。若是為著這些庸人委屈了自己,那才是真正的可笑!
此刻,謝澄正是春風得意,志得意滿的時候,沒有注意身邊人的小心思,用了旦食,就來到了書房。
書房內,新上任的南陽郡守已經在恭候皇帝了。臨淮國除后,皇帝將臨淮國分為了三個郡,南陽就為其中之一。南陽郡守葛湘見皇帝來了,匆匆就俯身下拜。皇帝心情甚好,揮手就叫他起來。皇帝雖不是什么寬和之主,但在心情好的時候,都是言語活潑,能夠和臣子有說有笑的。
趁著極佳的氛圍,葛湘和皇帝說起了郡內豪強隱匿田產之事。果然,皇帝沒有像前些日子一樣大動肝火,只是冷笑一聲,三言兩語就下了決斷。只這幾句言語會在南陽掀起怎樣的血雨腥風,沒有人會比葛湘更清楚了。
葛湘是兩朝的老臣了,也曾往長安覲見過先帝。若論相貌,當今與先帝其實并不相似。但若論起心志與謀略,卻是像了個十成十。但先帝畢竟身子孱弱,常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當今精力充沛,思維敏捷,每每與其奏對而談,都常常令葛洪有汗濕脊背之感。
此時皇帝下了裁決,就一一和葛湘說起行事時的細微之處,方方面面,都思慮周全,實在是令葛湘敬佩不已。
正事說完了,葛湘由衷對皇帝說了一句,“陛下為了民生艱事,不遠千里而來臨淮,實在是令臣嘆服不已。”
皇帝聽聞此言,卻是笑了。
“卿之所言,卻也不對。”謝澄笑道,“朕來臨淮,不止為了此事,更是為一美人。”
皇帝忽然口言輕佻之語,叫葛湘吃了一驚。畢竟天下皆知,當今內廷尚還空虛……他眨巴著眼睛,不知皇帝所言真假。但皇帝這句話卻是點醒了他,如今太后已然退居長樂宮,皇帝的后宮,也不應該再是舊時的光景了。葛湘內心盤算著,面上卻唯唯不敢應天子的話。謝澄一笑而過,又和葛湘說起別的事來。
皇帝這頭正春風得意,而郭王太后與儀成君,卻與身陷地獄無異了。
在探得御前的人來了沈府后,郭王太后經受不住刺激,直接暈了過去。陸胭一邊照顧著母親,一邊絞盡腦汁想著脫身的辦法,但對上天子,無論往哪處想,都只有死路一條,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在一個寂靜的深夜,陸胭收拾了全部家當,帶上了幾個忠心的奴仆,拋下母親,打算去別處避避風頭,這不逃還好,一逃,當晚就被府衙的人禽拿住了。
當陸胭瑟瑟發抖的被扔進牢房時,不料竟看到了一旁形容憔悴的郭王太后。她震驚不已,直呼出聲,“母親?”
郭王太后本就大病初愈,被府衙的人幾番推搡過后,病幾乎又要復發了。但一見了女兒,她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撲上去,就道,“你把我丟在家中,自己就這樣跑了!”她用力捶打著陸胭,“天下竟有你這樣的女兒!”
“女兒也是沒辦法呀!”陸胭哭喊起來,“怎樣都是死,一個人死,總好過兩個人死,您也不想我們母女都死在一塊吧?若是可以,女兒也想和您一起活下去啊!”
郭王太后充耳不聞,只一味捶打著陸胭。但她年老體衰,哪里打的了幾時?不過打了幾下,就全身失了力氣。陸胭還在一旁哀哀的哭著,望著這個活著的女兒,王太后又想起了死去了的兒子。
她可愛的兒子,貼心的兒子,曾經活生生的兒子……她的兒子死了,但那個招來厄運的禍殃,還好生生地活著,甚至勾搭上了她兒子的兄長,天底下怎會有這樣無恥的婦人!郭王太后口吐惡言地咒罵起惜棠來,陸胭聽見了,連忙跑過去阻止她。
“阿母慎言!”陸胭急急道,“叫外面的人聽到了,該如何是好!”
“左不過都是死,”王太后氣喘道,“還不許我罵個痛快了?”
“誰說一定會死?”陸胭道,“我們還有一線生機。”
郭王太后怔了怔,“你說什么?”
“我們可以去求弟妹呀!”陸胭緊緊地抓著母親的手,“弟妹這么心軟,只要您認個錯,她一定會……”
陸胭話還沒說完,郭王太后就斷然拒絕了。
“要我去求那個……”望著女兒的眼神,王太后把話吞了回去,卻還是冷笑道,“絕無可能!”
“您可真是糊涂!怎么只顧著逞一時之氣了?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沒了!”陸胭言辭切切,“只有您活著,才能談將來,才能替九弟弟出氣呀……”
郭王太后忽然沉默了。
惜棠一動不動,坐在榻邊的窗前,看了半天的日頭。
今天她醒來時,已經很晚了。靈兒抹著眼淚守在她的床邊,她怔怔看了半晌,輕聲問,“……怎么哭了?”
靈兒這才發覺她醒了,驚喜地就撲上前去,她抱著惜棠,先是很開心地笑著,漸漸的,眼睛又流出了淚水。她的眼淚打濕了惜棠的脖頸,惜棠靜靜地由她哭著,待她哭聲漸漸小了,才說,“好了,好了。”她小小聲地說,“不哭了。不哭了。”
靈兒聽著她溫柔的聲音,擦著眼淚,用力點了點頭。反應過來,懊悔道,“您脖子有點腫,我剛剛沒有弄疼您吧,”她著急忙慌的,就要湊上前去看,惜棠下意識側了側身,神情有些難堪。靈兒瞬間就明白了,她忍著內心的酸楚,下去給惜棠端來了清粥。惜棠一口一口地喝完了,靈兒原本還想和她說說話,但看著惜棠的神情,還是忍著不舍退下了。
靈兒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寢房里只有惜棠一個人。
惜棠全身酸痛著,完全下不了身。然而她也沒有興致去下榻走走,她只是覺得很累,很累。午后薄薄的一層日光,聊勝于無的照映在惜棠臉上。在初冬微冷的風中,她竟也覺出了一絲溫暖。她莫名其妙地伸出手去,想要接住一點日光,然而日光一碰到她的肌膚,就飛速的溜走了。惜棠只能把頭靠在窗欞上,期盼做一個很久的有著陽光的夢。
但惜棠努力了很久,怎么都無法睡著。內心深處傳來的一抽一抽的疼痛,還在不停地折磨著她。光是像現在這樣呼吸著,惜棠就已經覺得筋疲力盡了。
她不知自己這樣待了多久,有人忽然輕輕地把她抱起來了。他清涼的瑞腦香鉆入她的鼻尖,惜棠就輕輕地發起抖來。她模模糊糊地睜開了眼睛,謝澄很溫柔地吻了吻她,問,“怎么在這睡著了?”
“我睡著了?”惜棠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我睡著了嗎?”
謝澄無奈了,“不然呢?”
惜棠怔怔的,只能點了點頭。謝澄嘆了口氣,雙手扶著她的肩膀,用和昨晚一點都不一樣的方式吻著她。惜棠沒有反抗,也沒有回應。謝澄自顧自地吻了個心滿意足,才說起了來意,“郭氏母女在牢中,在上公堂之前,說要見一見你,”謝澄凝視著她的眼睛,“你要見她們么?”
“見我?”惜棠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見我做什么?”
“她們在想什么,朕怎么清楚?”謝澄不是很在乎的說,“許是想讓你代她們求情,讓朕饒她們一死吧。”
皇帝對人命輕而視之的態度,令惜棠默默打了個寒顫。“我不想見。”惜棠搖著頭說,“我不想再見到她們。”
“真的想好了?”謝澄撫著她的唇瓣,聲音很輕,很慢,“大抵是見她們的最后一面了,去和過去的日子道個別,也是極好的。”
和過去的日子,道別嗎?惜棠由身至心,都泛起了深深的寒意。望進皇帝含笑的雙眼,惜棠膽顫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了。她唇瓣輕抖著,完全說不出一個字。謝澄見狀,又很溫和地問了一遍,“是去,還是不去?”
惜棠默默地點了點頭。
謝澄得到了答案,就沒有再問此事了。他望著惜棠撲閃撲閃的眼睫毛,微微發白的臉龐,還有被他摁的嫣紅的唇瓣,心下輕輕一動。他抱著惜棠的手臂一下抓緊了,惜棠敏銳察覺了他想做什么。“不行!”她蒼白著臉,搖著頭,“不可以,陛下,我還好痛,好痛……”
“為什么不行?”謝澄把她放在了榻上,溫柔的呢喃著,“這次我會輕輕的,保證不會弄疼你,好不好?”
惜棠眼含淚光,還是搖著頭。
“聽話!”謝澄的口吻一下嚴厲起來,他不輕不重地捏了捏惜棠前頭的柔軟,“要我再說一遍嗎?”
因為羞辱與難堪,惜棠的臉上泛起了深深的紅色。她緊緊咬著唇瓣,沒有再說哪怕一句拒絕的話了。
第36章 哀榮
惜棠再次睜開眼睛時,窗外已經是黑沉沉的一片了。
她四肢僵硬地躺了一會,想了想,還是兩只手抓著床板,努力從榻上坐了起來。略略緩了口氣,正欲去浴間洗一下身子,不料失了床榻的支撐,方方邁出一步,她就整個人跌倒了下來,床頭放著的湯藥也洋洋灑了一地。
深棕色的藥汁沾濕了惜棠的雙足,有一兩滴還濺到了她的頭發上。惜棠只是木愣愣地看著,絲毫沒有要去處理的意思。里頭的動靜驚醒了外頭的人,碧珠匆匆就掀開簾子進來,望見惜棠的情形,很是大吃了一驚,“您醒了如何不叫奴婢?”她連忙小心地把惜棠扶起來,“您哪里還不舒服?”
惜棠答非所問:“現在什么時候了?”
碧珠一邊細細擦著她的烏發,一邊說,“現下才寅時,還要好久才天亮。”
寅時!昨天竟是又過去了!她在榻上又昏昏躺了一日,什么都沒有做。皇帝不止侵占了她的身子,還將她的時間也一并侵占去了。想到此處,惜棠漸漸感覺有些呼吸困難了。
“我想去沐浴,”她小聲地說。
“這么晚?”碧珠有些驚訝,“兩個時辰前,奴婢們才幫您擦過身子呢。”
有嗎?惜棠絲毫沒有印象了。不過她被皇帝折騰了一日,又累又痛,到后頭幾乎都是昏過去了。皇帝在她身上初經云雨,正是興味盎然的時候,嘴上是承諾了,但下手根本沒個輕重,往往是惜棠還沒有緩過勁,滾燙就已經直接進入,直把惜棠弄的眼淚直流。但這可憐的哭聲聽在皇帝耳中,亦只是床笫之間微不足道的情趣而已。
想到皇帝,惜棠胸口就悶悶的發痛。見惜棠不言不語,碧珠只能下去準備了。她傳來了熱水,和惜棠來到了浴間。原本還想服侍惜棠沐浴,但惜棠卻讓她退下了。碧珠只能守在了門口,隨時聽候惜棠的吩咐。
惜棠一浸入溫熱的水中,全身就輕輕打了個顫。這是被皇帝占了身子后,惜棠第一次打量自己的身體。在明晃晃的燈光之下,所有不堪的痕跡都清晰可見。尤其是惜棠前頭的兩處,此時還在紅腫的發痛,被熱水一刺激,更是疼痛的令惜棠難以忍受。她微微喘著氣,濕熱熱的水霧裹滿了她的臉龐,她已經分不清這是霧化掉落下的水,還是自己的眼淚了。
她靜靜的,任臉上的水痕一點一點的蒸干,全身的酸痛稍稍被緩解了。但身體上的疼痛,永遠都比不上心里頭的疼痛,她內心的痛苦根本無法止息。其實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燈一關,眼睛一閉,無論身上的是何人,煎熬一番,便也都過去了。可她的心里,為何就是這般的難受?
自從被皇帝強占以后,惜棠就強迫自己不去想謝洵了。因為愈想,她就愈痛苦。愈痛苦,她就愈無法原諒自己。謝洵才新喪不久,她這個做妻子的,還沒有為他表達幾天的哀悼,竟就這樣跟了旁人。來日到了地下,她有何面目再與謝洵團圓?
惜棠希望自己溺死在水里。
在被押上公堂的前一刻。郭王太后還在掙扎。
“我是先帝的嬪妃,當今陛下的庶母!”郭王太后聲嘶力竭道,“你們安敢如此對我!”
但無論郭王太后與儀成君如何哭叫,府衙的人都絲毫不理會。主審官一拍堂木,驚的兩人幾乎要跳起來。主審官知道了上頭的意思,也沒有與她們多做糾纏,直截了當地就問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陸胭被關押了好幾天,早已失了心志,戰戰兢兢就把事情說了出來。她把話說完了,四下一片凜然的死寂。
望著堂上主審官的神情,郭王太后知道,這一次,是徹徹底底地完了。她原本還以為,以兒媳那柔軟的心腸,一定會來見她,會替她求情,叫天子饒她一條性命。卻是她想錯了。不過想想也對,即便是水做的人,也不能原諒要害自己性命的人啊!郭王太后有時也想著,與其這般乞饒求活,還不如就此死了,去陪伴洵兒,叫他在地下不這么孤單。她老了,早就已經活夠本了。
可是,可是……郭王太后艱難地轉著脖頸,目光轉向了正披頭散發,痛哭流涕的女兒身上。這女兒還這樣年輕!當年生她時,她與前頭的郎君感情還好,不料一場急病,就此奪走了他的性命。艱苦地活了幾年,遇見了先帝,先帝待她好,她就跟先帝回了宮。哪里知道宮里的日子,比宮外還要煎熬心腸!
在旁人的風言風語中,她漸漸冷落了女兒,不敢再與她親近,直到生下了洵兒,在宮中站穩了腳跟,才與女兒回暖起來。女兒恨她,怨她,都是有她的道理。無論如何,都是她這個做母親的,對不住自己的女兒。她自己死了,便也罷了,可女兒還這么小,不能就此沒了性命……想到此處,郭王太后的心,漸漸堅定起來。她要開口,把罪責都攬到自己身上,女兒只是困于孝道,被迫聽從——
不料就在此時,想到近在眼前的死期,陸胭徹底崩潰了。她也不管自己前頭說了什么,胡言亂語地就把罪責全推到了郭王太后身上,說王太后平時如何惡惜棠,弟弟死了后是如何的失了智,不管不顧地的就要謀害自己的兒媳。如此種種,說的事無巨細。郭王太后聽在耳中,簡直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女兒說出來的話。她怔怔地望著陸胭,陸胭漲紅著臉,躲開了母親的目光。郭王太后忽然淚落而下。
主審官看著這母女二人的情形,心里一下什么都明白了。他鄙夷地看了陸胭一眼,命府兵把這兩人重新押回牢中。牢房里,郭王太后身心皆潰,早已渾渾噩噩,不能知外事。陸胭還在膽顫著心,等待最終的判決。終于,有人來告訴她們了。陸胭被剝奪儀成君的名號,即刻處死。郭王太后固然有死罪,但國朝以孝為先,主審官不能決斷,還需等待上頭的意思。
這幾句話剛一落地,陸胭就把通紅的眼睛轉向了母親,郭王太后眼神毫無神采的與她對視,迫在眉睫的死亡,把人本能有的動物性都激發出來了,同樣都是犯下了死罪,陸胭無法接受只有自己一個人死去。她不管不顧地就要去攀扯母親,一旁的獄卒連忙沖上去阻止。郭王太后看著眼前的亂象,實在堅持不住,一下就暈了過去。
當惜棠從謝澄口中得知郭王太后中風的消息時,她整個人都怔在了原地。
“中風?”她問,“母……她嗎?”
“是。”謝澄如此對她說,“說了要去見見她,不如就現在去吧。”
惜棠緘默了好久,謝澄也不催她。半晌,才聽她輕輕說了個好字。
再次走入壽成殿,惜棠只覺得恍若隔世。
寢殿灰塵漂浮,除了在榻上艱難喘著氣的郭王太后外,再也沒有一個人。惜棠掀開了簾子,一看到郭王太后,她就愣住了。
短短十幾天,王太后老了好多好多!在惜棠的記憶中,婆母雖有了年紀,但總體上仍是個神采奕奕,風韻猶存的美人。可如今躺在榻上的,那個面目衰朽的蒼老婦人是誰?是她的婆母,是謝洵的母親嗎?惜棠怔怔的,說不出一個字來。而王太后渾濁的眼珠,才剛剛落在了她的臉上,就默默地流出了兩行熱淚。
“你,”郭王太后艱難地說,“你來了。”
惜棠站在原地,毫無反應。郭氏蒙著眼睛與她對視,惜棠好久沒這樣仔細地看過她了。謝洵在時,她們就一直關系僵硬。婆母對她的不喜,由初見的那一刻貫徹到最終。經歷了這么多,惜棠早已無所謂婆母怨不怨她,恨不恨她了。她來這里,只是想說一句話。那句她壓抑了很久,卻始終不能對旁人說的話。
“……不管你信不信,”惜棠說,“由始至終,我都沒有勾引過皇帝。我不是自愿的。”
惜棠眼中閃爍著若有若無的水光。望著她的眼睛,郭王太后想起了曾無數次與她含情對視的謝洵的眼睛。她當然知道,自己的兒子有多么喜歡惜棠。但一直是母親古怪的心理作祟,兒子越喜愛惜棠,她就越是厭惡她。可歸究于惜棠本身,作為兒媳,她到底有哪點對不住她?
洵兒在時,她晨昏定身,處理家頭細務,對她從來無有不恭,無有不從。洵兒死了,她自己病倒在床,理不了事,反倒是她強忍著悲傷,把洵兒的喪儀處理的妥妥帖帖。反倒是她一直護著的女兒,卻是這般的翻臉無情,這般的……郭王太后抽搐著臉皮,淚水一滴一滴地流了下來。
“是我,”郭王太后喘著氣說,“是我對不住你……洵兒不在了,我本應和你相互依靠,卻做下了這等事,將你親自推到了皇帝懷中,”郭王太后的聲音哽咽了,“我對不住你,對不住洵兒……”
惜棠的心驟然一痛。她低下頭與婆母相視,婆母還在全身抽搐的流著眼淚。現在說這樣的話,又有什么用呢!該造成的傷害,全都已經造成了。既已釀成的事實,也不能夠再改變了。惜棠麻木地搖了搖頭,她不能回應婆母的話,她終究不能做到原諒她。見也見了,想說的話也說了,惜棠不想再停留片刻了。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殿門口,婆母忽然一聲叫住了她。
“惜棠!”這是婆母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之前每一次叫她,都是冷冰冰的沈氏兩個字。婆母嘶啞著聲音問,“胭兒呢?她……她怎么樣了?”
“我不知道。”惜棠沒有回頭,“但現在,應該是過了行刑的時候了。”
話音剛落,郭王太后就一聲一聲痛哭起來。惜棠聽著她斷斷續續的哭聲,眼眶也濕潤了。她不是為了陸胭,不是為了郭王太后,而是為了謝洵,為了她自己。阿洵走了,他們所有的過往,都隨之煙消云散了。臨淮王宮,她曾經以為的和阿洵永遠的家,如今也要永遠離開了。惜棠不知道自己哭的很厲害,直到出了壽成殿,皇帝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看著她,她才知道眼淚早已浸滿了自己的臉龐。
謝澄的手,接住了一顆從惜棠睫毛上掉下來的淚珠,那點點的溫熱,卻直直地燙進了他心里。他撫著惜棠的烏發,輕柔地吻過她的眼淚。惜棠眼眶紅紅地與他對視,謝澄說,“很難過嗎?”
“我,”惜棠怔怔的,半晌才意識到眼前的是何人,她頓時驚慌失措起來,“我,我沒有……”
“沒關系。”謝澄微微笑了下,“你與九弟弟,畢竟做了幾年的夫妻,你還在惦記他,對不對?我明白的……”他的言語很溫柔,惜棠聽在耳中,卻陣陣的發起抖來,“這樣吧,待回了長安,我就下旨,給他賜下美謚,修繕他的王陵,叫他得以哀榮,不至于身后無人知聞……你覺得如何?”
皇帝的一言一語,無不是在提醒著惜棠,謝洵已經死了,不在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不,”她搖著頭,“現在就很好了,很好了,謝謝您……”
謝澄垂著長長的眼睫毛,不說話,只是看著她。
惜棠想再次拒絕的話語,一下又被咽了回去。
“我,我,”最后的最后,惜棠還是忍不住哭了,“我都聽您的。”
謝澄這才點了點頭,掰過惜棠躲避著他的臉龐,輕輕地落下了一個吻。
第37章 認錯
謝澄安靜地吻了惜棠一會,道,“那郭氏呢,你想如何處置?”
惜棠小小聲地問,“您的意思是?”
“朕自然是想和陸氏一并賜死了,”想到這二人想謀害惜棠,謝澄臉上是深深的厭惡,不過他注視著惜棠尚且泛紅的眼眶,很輕很輕地開口了,“不過這次,還是聽你的。”
惜棠匆匆看了他一眼,確認他是認真的以后,沉默了半晌,說,“如今的情形,對王太后而言,已經是比死還難受了。”
還是心軟了……謝澄微微嘆口氣,“好,那就饒她一命。”
惜棠默默點了點頭,沒有再說別的話了。皇帝輕飄飄一言就決定了郭王太后的下場,讓惜棠有種悲哀的塵埃落定的感覺。從今往后,她就沒有婆母,也沒有家了。雖然從阿洵不在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沒有了。濃烈的悲傷哽住了惜棠的喉嚨,惜棠的眼前開始有點發昏了,而皇帝含著她的唇瓣,還在說,“臨淮的事,處理的差不多了,也是時候要回長安了。”察覺到惜棠在輕輕地發抖,謝澄撫著她的臉龐,愛憐地說,“別怕……朕會對你好。”
好與不好,又能如何呢?由始至終,她根本就沒有選擇的權力,惜棠說不出話了,只能無助地點著頭。謝澄輕輕吻著她的唇瓣,還在說著很多承諾一樣的話。午后的日光好大好大,惜棠好暈好暈,根本聽不清皇帝在說什么了。她沒有回應,只是脫力般的把頭枕在了皇帝的肩上,皇帝溫柔地抱了她很久很久。
在離開臨淮的前一天,惜棠見了長姊與小弟。
原本按照皇帝的意思,是想讓惜棠再見一見所有的家人,但惜棠實在是不愿再見到父母,皇帝也就隨她去了。短短幾天,惜棠瘦了好多,臉上也沒什么血色,唯有唇上輕點了朱紅,顯得有幾分活氣。惜蘭一見到她,就哭的根本止不住。惜棠任長姊抱著她哭,等待長姊哭累了,才說,“我還好……我沒事的。”
聽聞惜棠如此言語,長姊哭的更厲害了。站在一旁的小弟,也是眼眶通紅。惜棠握住小弟的手,“是阿姊連累了你,”她聲音有些哽咽,“你沒事吧?”
小弟慌忙搖了搖頭。
“我就在牢中關了兩三日,就有人送我回家了。”小弟吸著鼻子說,“我什么事都沒有呢!”
聽小弟這樣說,惜棠徹底地放下心來了。“那就好,”她喃喃著說,“我現在,就盼著你們好好的。”
“阿姊!”小弟的眼睛濕潤潤的,“你要往長安去,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嗎?”
惜棠的心,忽然好痛好痛。
“以后的事,誰能說的準!”她還在安慰著弟弟,“你好好讀書,好好長大,我們姊弟,就總有再見的一日。”
小弟用力點著頭,難過的無法說出一句話。他也是懂了人事的年紀,對于自己原本做著臨淮王后的姊姊,無緣無故跟了天子,內心也隱隱有猜測。但再怎么想,再怎么有怨恨,又能怎么樣呢,誰還能和天子作對?也只能此刻抱著阿姊多哭幾聲而已。
而惜蘭,聽著妹妹與小弟的對話,心里早就酸楚的難以言喻。長安與臨淮,相距何止千里,來日都不知有沒有相見的時候!況且妹妹是這樣尷尬的身份,到了長安去,還不知要受多少委屈。連她這個外人都覺得前途難測,何況是身處其中的阿妹呢!更別說,妹妹的心里還念著臨淮王,這樣的日子,往哪處想,都是一頭的黑暗……惜蘭忍著淚水,對惜棠說,“事已至此,就先顧好當下吧!若是覺得心里苦,靈兒是個好的,都去尋靈兒說出來,不要自己憋著難受,好不好?”
惜棠望著面容關切的阿姊,努力點著頭應了。惜蘭抱著妹妹,撫著她烏黑亮麗的秀發,想起幼年時,嬤嬤們給她們姊妹梳頭,都對阿妹鴉羽一般的頭發,雪白一團的臉龐贊嘆不已,那時她多嫉妒自己的阿妹。卻哪里能想到,這極盛的容色,會招來這么大的禍端!惜蘭流淚著,有心還想囑咐阿妹幾句,叫她忘了臨淮王,好好與陛下過日子……但她望著阿妹蒼白如紙的面孔,哪里還能說得出口!于是千言萬語,都只能化作眼淚滴滴落下。
姊弟三人又說了一會話,漸漸也到黃昏了。知道皇帝快回來了,惜棠也不敢多留姊姊和弟弟,就出言要送他們離去。兩個人含淚應了,惜棠倚著門框,看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傍晚深紅色的霞光中,眼眶悄悄的濕了。
臨淮王薨后,臨淮國被分為了三個郡,對于這等驚天的大變,境內的豪強富戶都還沒回過神,圣駕就突至了臨淮,對隱瞞人口田產的豪族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幸存的幾家每日戰戰兢兢,好容易熬了一些時日,終于聽了圣駕回鑾的消息,算是徹徹底底地松了一口氣。
而在沅江之上,惜棠的心情終日郁郁。靈兒不放心,只要皇帝沒來,就沒日沒夜的守著她。惜棠不想讓靈兒擔心,有心做出個輕松樣子,但無論如何也偽裝不出,經常都只能與靈兒相坐而默。這個夜晚,靈兒見惜棠盯窗外看了半天,就問道,“您要出去走走嗎?”
惜棠無聲地搖了搖頭,靈兒就沒再提議了。她見壺中的水快沒了,就走到外頭去,喚人取水來。惜棠靠在窗邊,看著靈兒嘴巴張張合合的,在和碧珠講話。惜棠忽的找回了做孩子的樂趣,根據靈兒的口型,猜著靈兒在說什么。靈兒說完了,碧珠就開口了。而她一開口,惜棠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碧珠稱呼她為夫人。
夫人!她知道這兩個字是皇帝的授意。事實上,身邊的人這樣喚她,已經有一段時日了。就連靈兒,在御前的人三番四次的警醒下,也習慣這樣叫她了。而惜棠當然不能習慣。每每聽到這個稱呼,她的臉上就像是被人狠狠被扇了一耳光。她一次一次的被人提醒,自己是多么的對不起阿洵!
有一天,她實在是忍受不了了,就私下和碧珠說,讓她不要這么喚她。碧珠臉色惶惶的,并不敢應,惜棠知道自己為難人了,就噤了聲,沒有再言語。之后的幾天都沒有再提及。這只是一件小事,惜棠自己都要忘記了,而在一個夜晚,皇帝和她在船上走了幾圈,回到廂房后,忽然就問起了這件事。
剎那之間,惜棠就白了臉色,說自己只是不習慣。皇帝頓了頓,又問她哪里不習慣。惜棠濕著脊背,無論如何都回答不出。皇帝冷笑了下,問她究竟是不習慣,還是不喜歡。惜棠徹底不能回答了。她在原地僵了好久,皇帝徹底失去了耐心,冷冷地就命令她跪下。惜棠咬著唇,忍著恥辱,跪下了。
就著銀白色的月光,皇帝打量了會她含羞忍辱的臉龐,又命她褪去衣衫。惜棠的手指放在系帶上,卻怎么也無法使勁,她的眼淚打濕了皇帝的手背,但皇帝卻毫不動容。惜棠絕望至極,只能依言照做。雪一樣的月光浸透了她的軀體,她身子冷的一顫一顫,面上卻因極度的羞恥而發紅。皇帝滾燙的手指一一撫過她上身,惜棠的眼淚流個不停。皇帝賞玩了好久,始終不讓她起來。惜棠知道自己該說話了。“陛下,我錯了,”她含著淚道,“是我錯了。”
“是么?”皇帝問,“你錯在了何處?”
“我不應該……我不應該騙您。”惜棠哽咽道,“我是不習慣,也不喜歡,但我會努力的,我會努力適應的。”
皇帝臉色緩和下來,才算是略微滿意了。他輕輕拍了拍惜棠的臉頰,示意她起身。惜棠軟著身子站起來,一下又跌入他的懷里。聞著皇帝身上冷而微甜的瑞腦香,惜棠的眼淚如雨落下。
回憶到了此處,惜棠忽然覺得寒冷了。她走出去,和靈兒說了一聲,自己站在前頭發呆。
不知站了多久,夜色漸漸深了,天空中零散的幾點星子,此時也全看不見了。夜晚的沅江,是與白天不一樣的空與靜。
惜棠知道,過了沅江,就來到了北地,永遠離開了生養她長大的南方了。這不是惜棠第一次經過沅江。幾個月前,她剛剛和謝洵經過一次。那是她第一次去長安,面見天子,面見太后,她內心好緊張!阿洵最是了解她不過,在離開臨淮的那幾天里,每一天都在安慰著她。他們在沅江之上,共同沐浴過同一片月光,同一抹晚風。他炙熱的呼吸離她這么近這么近……惜棠一時癡了,直到靈兒一句熟悉的呼喚,才把她叫回了現實,
她回過頭,想和靈兒說,是時候該回去了。卻不料一下就對上了謝澄的臉龐。謝澄不知什么時候來了。惜棠怔怔地與他對視,他親了親他的額頭,叫伺候的人全退下了。謝澄雙手捧著她的臉頰,輕輕地問:“在這里站了一晚,不冷嗎?”
“還好。”惜棠說,“我……不冷。”
謝澄臉上的微笑加深了。他牽著惜棠的手,和她一起席地坐下,沐浴在沅江冷而柔的月光中。謝澄的臉龐離她越來越近了,惜棠閉著眼睛,感受著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在月光之下,他慢慢地,溫柔地填滿了她。晚風呼呼地刮在惜棠的臉上,惜棠的心一點一點地流出了鮮血。
第38章 云光
離開臨淮時,還是剛剛十二月的光景,而當抵達長安時,已經是十二月的末尾了。
惜棠下了車,立刻就有人殷勤地引她進去。冬天了,除了四季長青的雪松,所有的樹木都枯敗了,唯有淡金色的日光仍舊照常撫過萬物,給予冬日一種溫柔而寧靜的氣息。惜棠默默望了許久,也走了許久。忽然,見有一片深黃色的落葉,晃悠悠地要從樹上落下,惜棠連忙伸出手去接。一路上去,她都緊緊攥著這片落葉,直到到了目的地,才把它放下了。
皇帝把她安置在了長揚榭云光殿。
在抵達長安的前幾個夜晚,惜棠憋了好一段日子,終于鼓起膽子和皇帝請求,說她不想馬上就住到掖庭里去。彼時,一場云雨初歇,謝澄正懶洋洋地親吻著她的面頰,聽到惜棠這句話,就垂低了眼睛看她。惜棠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只是小小聲又重復了一遍。謝澄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但一根手指卻忽然動了起來,惜棠驚的幾乎要尖叫起來,她全身發著細細的抖,哀求一般地望著他,謝澄端詳了她臉龐許久,才開口了,問:“為什么?”
“我,我,”惜棠忍著聲音說,“我害怕。”
謝澄哦了一聲,他很緩慢地,再次伸進了一根手指,在里頭不停的按壓,揉捏。惜棠哀哀地叫著,她的臉龐紅的幾乎可以滴血,她胡亂地搖著頭,連腿跟都在輕輕的發顫。謝澄知道,她盡管羞恥,卻還是可以感覺到快樂的。但同時,在他的掌控下,她連快樂都不敢表現出來。
她害怕他,害怕極了,盡管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她連動都不敢動,她的雙手緊緊抓著被褥,在等他玩夠了,停下來。等他心情好了,答應她。他撫著她發燙的后背,含著她的唇瓣,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我原本也沒想著,要你立時就住進去。”謝澄吻著惜棠濕漉漉的眼睛,和她說,“朕要納你入宮,外頭難免會有流言蜚語,你性子敏感,難免會為人言所傷……就依你的,先在行宮住一會吧,過些時日,待風頭稍稍停息了,朕再封你為夫人,將你風風光光地迎入宮中。”
惜棠忍著心口的窒息感,低著頭說好。注意到了皇帝的臉色,又顫著聲音,小小聲謝過了他的恩典。謝澄這才抽出了兩根手指,他把濕淋淋的手指在惜棠的面前晃悠了幾圈,惜棠的臉頰一下變的更紅。謝澄輕輕笑了下,然后把手指放在了她的唇邊,低聲命令她含進去。惜棠發著顫,紅潤潤的唇瓣慢慢碰上他指尖,一點一點地含了進去。
“含緊了。”謝澄說,“不然有懲罰。”
惜棠全身一顫,還未反應過來,就被更大的炙熱填滿了。她痛呼一聲,眼中瞬時就充滿了淚水,慘白的月光孤伶伶地在窗臺打了個圈兒,對于惜棠而言,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了。
回憶到了此處,惜棠全身都泛起陣陣的冷意來。她僵著身子在榻上坐了好久,殿中伺候的人原本還想和她殷勤說些什么,但瞧她這樣的神情,都知情識趣地退下了,唯有靈兒一人留了下來。她們坐在一處,無言地撫慰了彼此很久很久。
皇帝不知何時離開了長安,在臨淮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一個下午又突然回到了未央宮。眾人不明所以,都還處于徨徨之中,就看著太尉王駿率先入甘露殿覲見了天子,見沒什么異樣的風聲傳來,朝中重臣就想緊跟其后,還未來得及動身,宮中卻傳來了天子探望太后的消息,這樣一來,就只能暫且熄了心思。
長信殿中,尹太后對皇帝,還是一如既往的冷言冷語。謝澄其實也并不想常來見母后的冷臉,只他們母子之間,雖然已破敗到這樣難以挽回的地步,但應該表現給天下人看的,還是應該盡力表現的。國朝向來以孝為先,謝澄不愿在口頭上落人話柄,因而此刻從臨淮而歸,應付完王駿后,就來到長樂宮了。
而尹太后呢,望著多日沒見的兒子,眼中并沒有什么思念之情。反而是一見他,心中的火氣就涌上了心頭,她冷嘲熱諷道,“皇帝知道回來了?我還以為皇帝沉醉于美人鄉,全然忘記了長安呢!”
謝澄不動聲色道,“母后在說什么?”
“你瞞著旁人,也就罷了,還想瞞過我!”尹太后一聲冷哼,“你是見人家郎君沒了,機會來了,就丟下朝政,迫不及待去了臨淮,去做那等奪人之妻的丑事了。”想起阻撓不得的前事,尹太后冷笑起來,“”天下焉有你這樣的天子!”
“母后自己也說,”謝澄冷冷道,“臨淮王沒了。”
尹太后望著謝澄嚴寒的表情,一個極為可怖的念頭忽然在腦中一閃而過。“你,”她的呼吸略微加重了,“臨淮王的死,莫不是與你有關?”
謝澄一聲嗤笑。
“母后該不是在后宮待久了,開始說糊話了吧!”皇帝涼薄的聲音回響在大殿中,叫人聽起來格外發寒,“朕還什么都沒做,他就自己死了。”
謝澄的話音剛落,長信殿就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尹太后心中顫栗,她像是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兒子一般,久久地注視著他。
“侍奉你這樣的人!”尹太后沉默幾息,忽然震嘆出聲了,“哀家還真替那沈氏感到可憐!”
謝澄聽著母后這番言語,臉色都沒變一下。他泰然自若地坐著,手指還在茶案上不耐煩地動了幾下。尹太后深深呼吸了口氣,還是開口了,“現下,想你也是把沈氏帶回長安了。”她問,“那你打算如何安置她?”
見母后沒有多加阻撓,謝澄略帶驚奇地看了她一眼。
“這樣看我做什么!”尹太后沒好氣地瞪著他,“如今,你要做什么,我也是攔不住你的了。只盼你不要再做下這等失了體面的事,叫天下人看了笑話。”
謝澄的心微微一動,他頓了頓,正欲開口對母后說幾句軟話,尹太后就已經繼續說下去了,“臨淮王新喪不久,你若急急地把人納入宮,朝中難免有所非議,傳了出去,你的名聲也不好聽。”尹太后沉吟片刻道,“就先把她安置在宮外吧!你若念著她,常常出宮去看就是了。待過個一年半載,尋個好日子,封個不起眼的位份,悄悄地把她納入宮,就是了。”
謝澄聽到前面,本來還是比較滿意的。可聽到后面,臉色就不太好看了。“她是朕放在心上的女子,再如何抬舉,都毫不為過,”謝澄冷哼道,“怎么在母后的口中,就這樣的見不得人?”
“你還好意思說!”尹太后有些惱火了,“那可曾經是你弟弟的王后!”
謝澄聽到這句話,臉色就有些難看。尹太后眼冒火光地看著他,謝澄仰著臉想了會,還是道,“那又如何?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沒必要藏著瞞著。”他蔑然道,“旁人若要說三道四,盡管說就是。只若傳到了朕的耳中,就休怨朕心狠手辣。”
皇帝的言語中有著森森的殺意,尹太后為他口中的場景而不安起來。“哪能動不動就殺殺殺!”尹太后瞪他一眼,但瞧著謝澄的臉色,知道他是不會改變主意的了,心中很是惱怒,有心要痛罵幾句,但畢竟已經不是舊時的光景,只能硬生生忍了下去。但她轉念一想,皇帝自小就是個喜新厭舊的人,對這據說是心尖尖上的女子的喜愛,又能維持到幾時呢?只怕情濃不了幾個月……尹太后想到此處,就沒有再出言,算是默許皇帝方才的話了。
尹太后心思幽幽,又想到那沈氏的身份,畢竟曾經是臨淮國的王后,瞧著她與九郎的感情,似乎也是如膠似漆,這樣被迫跟了七郎,許是會心有怨言,七郎現在又和被灌了迷魂湯似的,眼中只瞧的見她……思來想去,尹太后都不能放心,就對謝澄說,“如今沈氏既跟了你,那也算是哀家的兒媳了,總要哀家使人教教她規矩,才能服侍的好你,你說是也不是?”
“您宮里的人?個個都和虎狼似的,”謝澄訝然一瞬,“還是罷了,她膽子小,您可千萬別胡來,莫要把她嚇壞了。”
尹太后有些不高興,“這是把我當什么人了?”
“我知道母后是為我好。”謝澄笑道,“只朕的人,交由朕自己來管束就行了,來日調/教好了,再要她來給母后請安。”
尹太后的表情稍稍緩和了,“日日都是這樣,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見著尹太后這般的神情,謝澄知道她消氣了。不涉及權柄的話,他也是想和母后好好相處的。于是又和母后溫言了幾句,準備離開的時候,想到了什么,有些不放心,又道,“她來給母后請安,也是應該的。可母后對她,可不能像對朕一樣,千萬要可親些,不要把她嚇著了。”
尹太后簡直被他氣笑了,“哀家有這么兇惡嗎?”
謝澄見母親生氣了,就搖著頭,只笑不應了。母后有多厲害,做了她兒子這么多年,他還不知道嗎!他被奚落慣了,倒也不要緊,嚇著惜棠就不好了。還是得緩一些時日,與母親說清楚了,再叫她們二人見面。謝澄心里如此想著,就告別了母親,離開了長樂宮,往惜棠的云光殿去了。
第39章 鈍刀
不知何時,惜棠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當她醒過來時,窗外的天已經黑沉沉的了,而寢殿亮著很溫暖的燭光。惜棠窸窸窣窣地坐了起來,謝澄聽到了她這邊的動靜,抬眼看過去,問一聲,“醒了?”
惜棠默默點了點頭。謝澄扔下手中的毛筆,章羚連忙給他擦拭著手,謝澄不耐煩地揮開,他走到惜棠面前,用手指摸著她的臉,過了半晌道,“看來是近來趕路趕累了,今日多睡了一會,臉色倒好了許多。”
皇帝的手指有著淡淡的墨香。惜棠感受著他手指的溫度,忍著顫栗小小幅度地點頭。謝澄親了親她的烏發,說:“現下都戌時了,朕用過飯了,你想吃些什么?”
“我不餓,”惜棠搖搖頭,“不想吃。”
“胡鬧!”謝澄的臉色忽的一變,斥責起她來,“再不餓也要用些東西。”
惜棠畏懼地看著他,謝澄無奈嘆口氣,牽起惜棠發涼的手,把她摁在了食案前。惦記著惜棠的口味,今晚的菜式大多都是清淡的。惜棠只用了小半碗桑芽粥,就再也吃不下了。謝澄見她這樣的情狀,就沒有再勉強。
夜深了,長揚榭很寂靜。太冷的夜晚,連蟲鳴都聽不見了。惜棠蜷縮在謝澄的懷里,謝澄像抱孩子一樣抱著她。她的腰肢不堪一握,而前頭卻是瑩瑩一般的軟玉。她在謝澄懷里輕輕呼吸著,烏發和月光一起散落了滿地。謝澄吻著她柔軟的臉頰,溫柔地問她今日生活的點點滴滴,住的慣不慣,奴婢們好不好使,有沒有人惹她生氣……惜棠一一回答了,謝澄又說,“先前想著云光殿離甘露殿近,倒是忘了還不夠寬敞。你先住一陣子,若是不喜歡,介時再換就是。”
惜棠說:“我覺得很好。”
“到底還是委屈了你,”他輕輕呢喃著,“最多就三五個月,一定將你接到宮中去,朕看披香殿就很好,已經在叫人布置著了。”
惜棠眼中含愁,卻點著頭,說好。月光灑了他們滿身,謝澄長久凝視著她臉上的神情。惜棠不自在地顫著眼睫毛,謝澄吻了上去,很溫柔地開口了,“你進來的時候,也看到了吧,長揚榭里有很多人,都是朕的人……”謝澄掰過她臉頰,輕輕地詢問,“告訴朕,你不會想逃走,不會做害了旁人的事,對不對?”
“不,”惜棠慌忙地搖著頭,“我不會的。”
“那就好。”謝澄微笑了,但眼睛卻有著冰冷的光,“朕不是個仁慈的人,介時會對你做出怎樣的事。朕也不能保證……但一定比你在最深的噩夢中想到還要凄慘百倍,知道么?”
惜棠臉色發白,顫著身子,只能不住地點頭。謝澄的臉上仍舊保持著微笑,抱著惜棠的兩只手卻松開了。惜棠跟了皇帝有一段時日了,自然明白他此刻含有某種意味的暗示。她的心中一陣絞痛,手卻慢慢伸到了衣裙的系帶上,她的臉色紅的如同流血一般。
天子幾乎日日都往長揚榭去,便是再遲鈍的人,也隱隱察覺到了風聲。何況天子從來也沒想瞞著。只陛下不遠千里地往臨淮去,原不止為了那遼闊而富庶的臨淮國,更是為了那據說有傾城之姿的臨淮王的王后。但臨淮王才剛去不久啊!眾人皆是如此作想,待回過神來,又暗暗警醒自己,現下已經不能這樣叫了……
只那位據說被陛下深藏于長揚榭的美人,先前只在長安中露過寥寥幾面,眾人在腹誹的同時,又不免充滿了好奇。但當今畢竟不是個可以隨意玩笑的君主,諸人也只能忍下紛雜的心思,暫且觀望了。
長信殿中,成安長公主正因近來長安的流言蜚語而頭疼不已。尹太后毫不同情她,只笑一聲道,“日日慣著你阿弟,現下卻是知道后悔了。”
若是比起慣著阿弟,誰能比的過您?成安長公主暗暗嘀咕著,何況她也第一時間勸了皇帝,只是勸不住呀。想起前幾個月在聽園的情形,成安長公主忍不住嘆了口氣,“只可憐了九弟弟,”成安長公主有些傷感,“年紀輕輕的,就這樣沒了,只留下了王后,叫陛下這樣……”畢竟是自己的弟弟,成安長公主梗了哽,不好再說下去了。
尹太后想起了幾日前探知的臨淮國最新的消息,此時也不由得微微沉默。幾乎恨了一輩子的郭氏,到頭來卻落了個這樣的下場,尹太后的心緒實在是復雜難言。“你弟弟也是造孽!”尹太后嘆道,“不論怎么說,九郎才剛走不久,沈氏又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便是天子,也要顧及些體面呀!這要急急的就奪了人來,哀家簡直是沒眼看!”
成安長公主聞言,也是一下噤聲了。半晌,她才道,“從前我瞧著,沈氏與九郎仿佛是夫妻情濃呢,現下叫陛下這樣……也是可憐!”
尹太后盡管一直對惜棠頗有意見,但聽了女兒這般言語,卻也沒有反駁,而是沉吟了一下道,“你閑來無事,就多去長揚榭瞧瞧沈氏,多多開懷她些,別叫她恨皇帝深了,做出些不能挽回的事來。”橫了女兒一眼,道,“你阿弟與你親近,想來是不介懷你去瞧她吧!”
“陛下倒是叫過我去陪她說話,”成安長公主承認了,“但兒臣么,實在是不知能說什么。便是想勸她,也是心虛的慌。”成安長公主長長嘆了口氣,“這樣的事,兒臣可從來沒有做過呀!”
“你沒做過,哀家就做過了?”尹太后冷哼一聲,“皇帝也真是的,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偏偏看上個死了郎君的,鬧出了這么多事來!哀家這幾日在宮中,都隱隱能聽見有人復言你父皇與郭氏之事了!”
成安長公主聞言,臉色就輕微地變了。同樣是皇帝,同樣是剛喪了郎君的孀婦……她一時沉默下來,不知如何勸慰母親。
而尹太后早就過了最氣惱的時候,不多時,心緒就平復下來了。她略略飲了口茶水,道,“哀家也是女子,也有個深愛著的郎君,沈氏現下心里難受,哀家也能體悟一二,”想起先帝,尹太后的心情惆悵起來,但很快又拋開了情緒,道,“只日子么,都是慢慢過出來的,瞧皇帝現在,對她也很是上心,我聽元光殿那邊的消息,皇帝也有心要她誕下子嗣。時間長了,孩子有了,還有什么日子是過不下去的?人吶,總不能和自己較勁,叫自己不好過吧!”
母后說來說去,心還是偏到了阿弟那頭。但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呢?成安長公主有些自嘲地想,“母后說的話,女兒記下了。”
尹太后點了點頭,望著長信殿外枯敗的梧桐樹葉,開口了,“你也莫笑阿母,阿母現今呢,卻是要指望你了。”見長女愕然望她,尹太后笑了,“我與陛下發生了何事,你還不知么?我們母子之間,到底是回不了從前了!”
成安長公主微微張開了口,尹太后搖頭笑了,“我畢竟是陛下的母親,活著一日,陛下就要孝順我一日。但你阿妹和小弟不同,陛下的心,冷著呢!尤其是發生了那檔事以后……”尹太后的神情黯然下來,“你自小就與你阿弟關系好,他素來也惦記著你,你日后多順著他的意思,多得他歡喜,來日,或許能幫淼兒與涵兒說上幾句話,不叫他們死在我前頭。”
“阿母!”成安長公主眼睛紅了,“您何出此言!”
尹太后臉色蒼白的微微一笑。
“是阿母說糊涂話了,你聽一聽,就罷了。”望著外頭枯黃的落葉,尹太后忽然感覺疲憊了,“你記著阿母先前說的話,就退下吧。我想休息了。”
成安長公主顫著聲音,說好,
回頭望了尹太后幾眼,終究是心有戚戚地退下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
惜棠來到長安,快有半個月了。
幾乎每個謝澄不在的白日,她要么坐在窗前發愣,要么昏迷一般沉沉睡過去。心靈上的憂郁,還有謝澄每夜不休的索取,都令她神智很恍惚,完全不想做別的事。這個下午,和往常一樣,她叫退了殿中的所有人,只留自己一人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枝椏。靈兒忽然著急地走進來,告訴她,成安長公主來了。
成安長公主?
惜棠愣愣的,還回不過神。成安長公主就眉目含笑地走進來了。惜棠望著她熟悉的臉龐,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站在原地不知作何反應。而成安長公主急急地撫上了她的手,心疼道,“如何竟瘦了這么多!”
惜棠訥訥的,她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心中有些感動,但卻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成安長公主望著她纖盈的身子,新雪一般的肌膚,沒有血色的蒼白的嘴唇,心中暗暗埋怨著自己的弟弟。她溫柔地嘆著氣,反客為主般的拉著惜棠一起坐下。惜棠有些心安了,方想開口,外頭又傳來動靜,碧珠進來告訴她們,陛下來了。
剎那之間,惜棠的臉色更白了。她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連帶著成安長公主也一并站起來。謝澄進來,望見兩人這般情形,有些出奇道,“阿姊來了?”
成安長公主埋怨般地看了他一眼,謝澄有些不明所以,惜棠站在一旁,很低聲地開口了,“茶快沒了,我去叫人沏茶來,招待公主殿下。”
謝澄微微瞇起眼睛看她,不說話。惜棠咬著唇瓣,幾乎都要咬出鮮血了。成安長公主看不下去了,就道,“快去吧,我就在這里等你。”
惜棠松口氣,很小心地看了眼謝澄,見他沒有出聲,就悄悄往外退下了。
惜棠一走,成安長公主就說謝澄,“人家要下去換茶,你好端端的怎么嚇唬她?”
“她哪里是要換茶。”謝澄冷哼一聲,“分明是要躲著我。”
“你這樣叫人害怕,不自己反省,反而怪起旁人來了!”成安長公主皺眉道,“這是哪里來的道理!”
“阿姊,這就是你不知道了。”謝澄嘆口氣,聲音卻透著若有若無的冰冷意味,“她就是要這樣才聽話。”
成安長公主擰了擰眉,只覺得他不可理喻。這時卻是下定了決心,要教他怎么對待自己喜歡的女子了。
第40章 椒酒
“瞧你這話說的!”長公主終于還是忍不住了,“這對待女兒家,豈與你在朝中駕馭臣子一樣的?依你這樣的做法,這人是聽話了,心卻和你越來越遠了。”
謝澄聽了長姊的話,卻是忍不住笑了。
“阿姊說的,我難道不明白?”謝澄道,“只我都將她奪了來,縱是使盡種種溫柔手段,也不能叫她立時不怨我了吧?還不如就此立下規矩,叫她知道害怕,不敢再有逃離的心思。至于心么,”謝澄的語氣緩了下來,“這日子過久了,還怕她的心思不在朕身上么?”
成安長公主微微張著口望著他,“阿姊這樣看我做甚?”謝澄笑道,“你是不知道,她這般畏懼我的模樣,也是別有一番意趣……總之,朕心里頭有數,阿姊放心就是。”
“你,你,”成安長公主簡直有些目瞪口呆了,有心想要打擊他幾句,但怎么說都是皇帝……她嘆了口氣道,“你自己心里頭有成算,阿姊也管不了你,只你瞧她,近來瘦憔悴了這么多,想是你把她管束嚴了,這對待內幃之人,總不能如對待牛馬般,一味只是拘束?總要知道什么叫有張有弛。”成安長公主語重心長道,“你既喜歡她,也想和她長久過日子,就要好好珍惜她,這點還要阿姊叮囑你嗎?”
近來惜棠是消瘦許多……謝澄想到此處,覺得自己最近是縱性過度了,于是就微微點了點頭。成安長公主見他還聽的進人言,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氣。心里頭還有些為惜棠唏噓,正想多說幾句,外頭傳來了動靜,卻是惜棠進來了。
惜棠今日穿了身天水碧色的裙裳,一頭烏發簡單的挽起,髻上點綴著根青玉簪,只單單娉婷地站在那,望之就有傾國之姿。她素手纖纖地為謝澄和長公主添了茶,謝澄看了她一眼,叫她坐下,惜棠依言坐下,聽著他們姊弟二人談著近來長安的諸事,黃昏漸近,一日又過去了。
謝澄留長姊用了夕食,成安長公主思來想去,還是不太放心,又單獨拉著謝澄,和他叮嚀了許久,待謝澄回到云光殿,沐完了浴后,惜棠已經收拾完畢,雙手抱著膝蓋坐在榻上了。謝澄看她一身雪白色的寢衣,瀑布般的烏發柔柔地垂著,低著頭,像是在數著殿磚上斑駁的月光,臉上有著凄惶而孤獨的神情,一瞬之間,謝澄忽然心軟了,他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問,“在想什么?”
“我,”惜棠受驚般的抬起眼睛,她搖搖頭,小聲地說,“我沒有,陛下。”
謝澄微微嘆口氣,他把惜棠抱入自己懷里,惜棠的身子還在發著小小的抖。謝澄安撫般的握住她發涼的雙手,惜棠終于慢慢平靜下來了。他問,“今日阿姊過來,有叫你不自在么?”
惜棠輕聲細語道,“長公主人很好。”
“阿姊也喜歡你。”謝澄吻了吻她的側臉,“以后常讓她來和你說話,好不好?”
惜棠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反應過來,又有些惶恐,“會不會擾了公主殿下……”
“傻話。”謝澄輕聲打斷她,“朕心悅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在乎旁人的看法,自然是別的人來遷就你的,知道么?”
惜棠驚訝地看著他,并不敢應,謝澄摸了摸她的臉頰,笑了,“何況阿姊也喜歡與你一處,你不要有顧忌,明白沒有?”
惜棠訥納的,望進謝澄的眼睛,只能點了點頭。謝澄雙臂慢慢把她擁緊了,她近來瘦了這樣多……“朕聽下人說,你盡日待在云光殿,很少出去。”謝澄的聲音很輕,很柔和,“這樣總悶著,不好,長揚榭的景致還是極美的,閑來無事,可以多出去看看。”
在屋里待久了,偶爾,惜棠也會想出去走走。但惜棠如今很畏懼旁人的眼光。盡管她知道,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沒有人敢說她的一句不是。但惜棠始終還是不自在。她抿著唇,想著皇帝的話,很慢地點了一下頭。謝澄想了想,又說,“近來朕還算得空,但年節將近,很快就要忙起來了。你想出去走走么?阿姊府上就有很多新奇的玩意。”
惜棠聽著謝澄的話,有一點心動了。但她轉念一想,這可是在長安城,離開了長揚榭,要站在皇帝身邊,面對這樣多的人……惜棠不禁畏縮了,“不了,太麻煩您了,”惜棠說,“這里就足夠好了。”
謝澄凝視著惜棠的臉龐,當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心中略略有些慍怒,但現在畢竟不是和惜棠發怒的時候,就暫且壓制了下去,口中只是說,“都依你的,來日再說吧。”
惜棠連忙應了,心中有些松了口氣。皇帝親了親她的臉頰,惜棠一下又緊張起來,“今天不鬧你,”謝澄微笑了下,“就親幾口。”
惜棠不是很相信,但還是怯怯地點了頭。謝澄溫柔地吻了她片刻,把她放在榻上,最后親了口她的額頭,說,“睡吧。”
惜棠惴惴地說好。被皇帝擁在懷中,她許久許久才陷入了夢鄉。
在之后的一段時間里,皇帝一直對惜棠格外體貼。這在令惜棠放松的同時,又讓她心中越發不安。但無論如何,日子總比剛來時好過一些了。
果然和皇帝那日說的一樣,將要到年節的時候,他就變的忙了起來,好幾天才抽空來看惜棠一次。皇帝在身旁的時候少了,那如影隨形的壓迫感和侵略感也少了,惜棠終于有了點精氣神過自己的生活了。她開始偶爾會有笑臉,也能和宮人們說幾句話了。
在云光殿的一眾宮人中,除了靈兒外,碧珠與翠環又是最貼心的兩個。相處的多了,惜棠心中的隔閡也漸漸消融,和她們逐漸親近了起來。她們順著惜棠的心情,很少會和她講宮內的事,只是普通的和她談天逗趣,惜棠本就是個溫柔寬和的人,云光殿的氛圍變的輕松了下來。
當然,皇帝也會有來的時候。他夜間偶爾的過度索取,還是會讓惜棠感到很疲憊,但有著親近的人和她說話,惜棠就感覺沒這么難熬了。
當下如果在熬每時每刻,總會覺得時間格外慢。然而后頭回想起來,又覺得時間其實很快。歲除當天,惜棠望著殿外紛飛的落雪,心中就是如此作想。謝澄今日事務繁多,昨晚擠出時間來了一回,什么都沒做,抱著她沉沉就睡了。今日一大早走后,又很快喚人給惜棠送來了頌新歲的椒酒。在長安,惜棠沒有親人,就把椒酒與云光殿中的人分飲了。太熙四年的最后一個夜晚,冰寒徹骨,有大雪飄飛。
歲除之夜,天子施恩停了宵禁,整個長安城都歡沸起來。便是惜棠位于邊郊的長揚榭,也能看見前方忘不見盡頭的沸沸燈海。不遠處的未央宮,天子與太后正在大宴群臣。即便謝澄如何寵愛惜棠,但就當下而言,她的身份終究是不光彩的,皇帝不會帶著她顯于人前。在云光殿這個深寂的雪夜,惜棠飲著微微有些辛辣的椒酒,臉上一陣冰冷,又一陣滾燙。
本來,惜棠是不想飲酒的。因為如今只要聞到酒香,她就會想起那個夜晚,在濃郁的茅草酒香中,皇帝不顧她的哭泣乞求,強行占有了她。但畢竟將是新歲,靈兒好說歹說,總算讓惜棠飲了幾口。
在溫暖的酒液入口的那個瞬間,惜棠想起了去歲的除夕夜,那時阿洵還在她身邊,她還沒有遭遇這么多的不幸,還認為自己擁有一切……惜棠閉著眼睛,慢慢飲下了這口酒。靈兒靠在她肩膀上,臉龐紅紅的,顯然已經醉過去了。惜棠也把腦袋輕輕靠在了她腦袋上,潔白的雪花同時落在了她們臉頰上,慢慢融化成了冰冷的水。
飲了酒,惜棠昏昏沉沉的,一上了床榻,模模糊糊地就睡了過去。可聽著遠方歡騰的人聲,無論如何都睡不安穩。在深夜雪下的最大的時候,惜棠忽然醒了過來。
殿中燭光朦朧,仍舊燃著一兩根稀零的燭火,窗外卻是黑漆漆的一片深邃的夜。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識,竟讓惜棠想起了臨淮都梁殿。惜棠在榻上的動靜,驚醒了在一旁守夜的碧珠。看著這在都梁殿絕對見不到的臉龐,惜棠的眼淚忽然落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醒來,剛剛用了兩口清粥,惜棠忽然劇烈嘔吐起來。
一旁伺候的人都驚壞了,以為惜棠是昨夜飲酒傷了脾胃,靈兒連忙就想去喚醫師。惜棠惡心了許久,卻什么都沒有吐出來,覺得沒什么大礙,就出聲喚住了靈兒。靈兒見惜棠如常用起了膳,再沒有什么異樣,也就作罷了念頭。
用完了朝食,惜棠與靈兒閑聊,隨意消磨著時光。靈兒正興高采烈地講著眾人昨夜的醉態,惜棠聽的很是輕松。但突然之間,一股強烈的嘔吐的欲望又涌了上來,惜棠捂著嘴巴,小小地干嘔了一聲。她平時也偶爾會飲酒,但第二日從來沒有這樣過,何況她昨夜就飲了一點點。惜棠心里頭正納悶著,忽然,一個想法猛地從她心里鉆了出來。反應過來后,惜棠僵住了。
盼了許多年,一直都沒有消息。有時,惜棠甚至會悲觀的以為,自己的身子就是不行……但現在,現在這樣,難道……
意識到這一點,惜棠全身都冒出了冷汗。
勉強地回過神,迎面就對上靈兒關懷的目光。惜棠正想出言安慰幾句,不意間卻瞧到了一旁正在擦拭著花瓶的碧珠和翠環,惜棠驚的差點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