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辛特拉(四)
“我上次跟你說了吧?這有些號, 一看就是職業的水軍啊。”李滄瀾做宣傳的,之前跟網信辦的人也打過交道,他們想查賬號來源易如反掌。
李朝聞很無力, 他哪遇上過這種事:
那個帖子爆了, 評論區突然就變得不堪入目, 全是賽博拉橫幅的,屎盆子啪啪就扣上來了。
【@:雙插頭能不能滾出地球?
@:當男小三很開心是不是…還要發網上來秀】
“那, 能幫忙刪嗎?姐。”
“這肯定不符合原則,豆瓣那個只能是我們舉報帖子, 讓管理員刪掉!彼呀洴偪竦卦邳c舉報, 豆瓣原帖主刪掉了照片,但為時已晚,想截圖的人都截圖了。
“他們動作也太快了, 就趕你們直播時候發,我上次問你是不是有同賽道的博主, 你注意到沒有?”
“沒有啊…要么是單人,要么人家主要拍國內風景!崩畛劜铧c又要掉入自證陷阱, 想錄個視頻從頭到尾澄清時間線了, 可是越說越錯, 越說越有人拽著你的話頭,像拽住頭發似的往死里懟。
他已經領教過了。
于磐在身后捋著他背給他順氣,插嘴道:“姐, 如果是因為競品的話, 我們是不是,暫時不再發視頻就好了喔?”
李朝聞可咽不下這口氣, 當即瞪圓了眼睛:“那憑什么?那不就相當于認輸?承認自己心里有鬼了?”
他本想再嚷嚷一句“我又沒當男小三”,看于磐臉色陰沉, 就只冷冷地說:“我不要,反正我已經被罵習慣了。”
“哎!崩顪鏋戭D了一下,直言:“小寶,陳野說,人家雨荷快結婚了,婚禮請柬都發給他了!
死寂。
“行我知道了!崩畛劦穆曇袈牪怀霰,但姐姐知道,對于他來說,表面的毫無波瀾,才是最可怕的負面情緒。
“那姐你忙吧,晚安!
掛斷。
陳野在旁邊的沙發上翹著二郎腿,看熱鬧不嫌事大:“哈哈,你這家伙咋直說了?我感覺于磐今天完犢子了呀!
半年的光景,陳野不僅跟李滄瀾同居了,還得到了老丈人的認可(所謂的認可,就是他上次陪姐姐回家吃飯,進屋打招呼的時候,老李“哼”了一聲)。
她的Hello Kitty跟哈利波特玩偶中間,夾著一個紋身猛男,戴眼鏡的、正在端著電腦看論文的猛男。
“先別看文獻了,起來跟我們一起舉報這個鬼東西!
“遵命,領導!”陳野一個鯉魚打挺,把電腦扔遠遠。
“傻瓜,你拿電腦來舉啊!還能多登個號。”
“哦哦!
經過大家的努力,最初爆楊姐照片的那個帖子,終于被鎖了,余溫紀年評論區里罵太過分的,也都消失了。
但于磐還沒哄好小李。
“小寶,敵在暗我在明,我們發完音箱廣告,就暫時就不發視頻啦,好嗎?”
他倆一起坐在沙發上,貓咪也在旁邊,于磐試圖伸手摟他肩,被李朝聞皺著眉頭躲開:
“哎呀,你們怎么都貼我?熱死了!彼研□庺~的爪子都推走了。
道理他都懂,但是一股無名火就是窩在心頭,冤無頭債無主,他都不知道該跟誰對罵。
現在這個情況,就算讓他單獨決定,他也會以楊姐的人生大事為重的,但自己前面大風大浪都挺過來了,現在退網,總有種為了前情敵忍氣吞聲的錯覺。
“我生氣了!崩畛劽鏌o表情地抱著膀。
于磐拽拽他袖子,想找點別的話題:“?別生氣嘛,明天就去波爾圖參加電影節啦,還能找Hermina阿姨,跟Tomas大爺聊天,多好?”
李朝聞不置可否,于磐覺得危機正在解除,便試探著吻了吻他唇角。
“你今天不準碰我了。”
這幾天實在是縱欲過度,本來小李也有點腰疼,剛好找個理由懲罰他!
能說出這話,證明也沒真生氣,于磐配合著演出最委屈的樣子,眼睛亮亮的:“真的喔?”
李朝聞騰地起身,背對著他換泳褲:“我去泳池游泳了!
他相信運動能緩解煩躁。
換完回頭一看,他男人揚著一邊嘴角,盯著他舔嘴唇,小李高聲警告道:“我是說真的游!泳!敢來耍流氓就跟你打一架!”
齜牙咧嘴的樣子,像小鯉魚被踩了尾巴,小貓裝老虎,沒有可怕只有可愛。
“好喔!
葡萄牙不愧是瓷磚之國,連泳池都是藍白瓷磚鋪的,靠大海的那邊是玻璃,泳池中央,專為一株棕櫚樹建了花盆,它矗在水中,像從瓷磚里長出來的那樣。
現在是太陽最毒的時候,偌大一片泳池只有他一個人,李朝聞在水波里睜著眼,游進棕櫚葉的那片碧綠里。
手機、房卡通通沒帶,他失去了和既有世界的關聯,自己給自己造了一個透明殼:沒有人,真好啊,他不再呼吸目光,而是清新的、甜潤的空氣。
原本是來整理思緒的,此刻沐浴在藍天下,他卻覺得那團亂麻正在安靜地退遠,好像顏料倒進大海里,變得很淡很淡。
唯一令他不爽的是,于磐不僅沒來耍流氓,竟然也沒來陪他游泳。
回到房門口,小李理直氣壯地摁門鈴。
“來嘍!”
一開門,濃烈的奶香撲鼻而來。
“我烤了蛋撻,”于磐老頭衫外面,穿了一個黑色的皮圍裙,看他頭發還滴水,笑道:“快去洗澡吧!
吃貨本質覺醒,小李往烤箱那邊探頭探腦,小眼神仿佛在說“不能現在就吃嗎?”
“二十分鐘才好啦。”
他去餐廳點的正宗葡式蛋撻(沒烤的),還另外做了魚湯。
李朝聞沖了個澡出來,于磐在盛湯,他還穿著那個皮圍裙,不同的是,特意把里面的背心脫了!
光著膀子,精壯的大臂肌肉裸|露在外,圍裙忽閃一下,就能窺見里面的胸肌和人魚線。
最美味的永遠是看得見吃不著的,比如烤箱里還剩三分鐘的蛋撻,再比如…
“誒呀,好熱喔。”于磐端著勺,目不轉睛地盯剛出浴的小男友:“寶貝過來幫我擦擦汗。”
熱怎么不開空調?可小李沒想起來這茬,像著了迷魂藥一樣飄過去,離近了看,于磐的喉結亮晶晶的,高挺的鼻尖上都掛了汗珠。
小李有點害羞了,斂下眼皮不再看他。
近到溫熱的氣息交融,于磐玩味地笑,低頭努嘴道:“紙在兜里。”
圍裙胸前有個兜,很大很深,李朝聞心如擂鼓地伸手進去,手背隔著那層薄薄的皮,觸到他再熟悉不過的肌肉線條,再往下探,這兜背后竟然是漏的!
男人的呼吸繚繞在耳畔,指尖所到之處,腹肌都繃得很緊,滑膩的、堅實的觸感讓人心猿意馬。
李朝聞夠到紙包的時候,幾乎整個人都貼在了他身上,兩人一同抬眸,目光交匯,剎那間電光火石。
叮咚,烤箱的聲音。
互撩暫停,于磐頗為遺憾地拉長音:“哎呀~蛋撻好了誒。”
反正都要吃的,先吃飯也不耽誤。
小李咬一口金黃的蛋撻,千層餅皮特別酥脆,夾心近似流體,不愧是發源地的頂級產品;魚湯也極盡鮮美,帶點南歐調料特有的辣味,他就著湯炫了兩大張餅。
吃完好吃的,李朝聞心滿意足地點頭笑,獎勵似的啵了于磐一口。
于磐抬手摘了圍裙,雙臂環住他,親回去,被吻得意亂情迷時,李朝聞忽然想起,剛剛明明生氣來的!
“你根本不是好好做飯,你就是為了勾引我!”他按著胸把人推走。
于磐眨著狗狗眼,裝出很冤枉的樣子:“沒有啦,我的錯喔,那我穿回去。”說罷,又把那頗有情趣的圍裙穿上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這樣更饞人!
管他的。李朝聞咬著唇,手強硬地伸進兜里,雙腿微微一跨,傾身去把于磐逼到了椅背上。
他都把浴袍褪了一半露出香肩來,身下的人卻像塊石頭似的,除了唇舌間的挑逗,毫無半點回應,李朝聞垂下迷離的雙眸:“怎么不抱我?”
于磐得意地勾起嘴角:“我今天不能碰你,你說的!
狗男人又在賣弄!小李決定爭口氣,作勢要從他身上下來,被人一把薅住。
半夜,貓咪都睡了好幾覺了,可惡的人類還在折騰。
“誒呀,夠了吧,明早還想早起呢。”
早起去辛特拉的最后一站,葡萄牙國王費爾南多的離宮,佩納宮。
原本小李把它放進愿望清單,是因為“西紅柿炒雞蛋”的紅黃外墻,讓它成了辛特拉最火的城堡,火爆代表著視頻流量會大點,但也代表著現場人滿為患。
雖然張揚耀眼的彩虹配色,跟雜亂無章的建筑分布,都足夠有吸引力,但看著大排場龍的入口,他忽然就沒興致了。
“反正先不發視頻了,要不咱倆去蒙塞拉特宮吧。”李朝聞說。
“好啊!庇谂秃敛华q豫地轉動方向盤。
真是個好決定,這里不僅沒有排隊,連入口都不算有,門前站個保安,驗了票就算完事。
這里幾乎沒有其他游客,唯有山石疊落,流水潺潺,石頭小徑被不知名的奇花異草包圍著,儼然一方遺落世外的森林秘境。
兩個人就這么聽聽水、看看花,李朝聞突然說:“我好像還是喜歡人少的地方!
“我一直都是!
走到山坳處,看見幾重廢棄的石門,有的輪廓尚存,有的干脆被侵蝕成了自然的形態。其實這種斷井殘垣,反而更有幽深的古色古香,小李的腳剛受傷,很容易疼,他們就在這處坐下休息一會。
石門的空隙處,蒙塞拉特的米黃色宮殿,在樹林掩映之間半遮著面,橫亙在中間的,是一片無邊無垠的綠草坪。
好像要是沒有幾位身著巴洛克風鯨骨裙的歐洲貴婦,打著綴滿蕾絲的傘在那里野餐,就辜負了這片盛景似的。
如果需要錄vlog,李朝聞就不會喜歡這個花園,因為它沒有標志物,效果不好,但現在他喜歡,很喜歡。
抬起手指過濾陽光,他不假思索地說:“哥哥,其實不錄視頻也挺好的!
于磐會心一笑。
兩個人靜靜地坐了許久,于磐接了個電話。
半晌,他神色凝重,嘴里嘣出一句:我不信。
看一眼手機屏幕,他咽了口水,數次欲言又止,本就硬朗的下頜骨,咬出明顯的直角輪廓。
“怎么了?”
于磐感到一陣暈眩:眼前的殘垣和繁花皆在離他遠去,連愛人的臉,都要聚焦、再聚焦才看能看到輪廓。
“阿嬤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小寶,我得盡快回臺北一趟。”
第72章 波爾圖(一)
晚上九點, 李朝聞是一個人走出波爾圖汽車站的。
車站在地下,但天花板特別高,同車的乘客很快散去, 填滿空間的只有慘白的燈光。
空闊, 讓人感到茫然。
Hermina夫婦的家在杜羅河邊的Miragaia區, 他要自己坐地鐵去。
昏暗的地下通道特別長,好像在修繕, 到處掛著滿是廣告牌的圍擋,這個人煙, 稀少到李朝聞以為自己走錯了, 確認了好幾遍導航,是這條路。
手機消息:“到慕尼黑了!
于磐需要從慕尼黑轉機,把貓送回家, 呆20個小時,才能飛到臺北。
“我也到了!
李朝聞隨手拍了眼前灰撲撲的通道, 發給于磐。
“好想你”,他字都打了出來, 又刪了, 不知道于磐現在心情如何, 卿卿我我的,可能不合適。
地鐵站反而是在地上,空氣潮熱黏膩, 不由分說地包圍了他。李朝聞坐在陌生的地鐵車廂里, 什么都沒想,什么都想不了, 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
他試圖喚回自己:沒有他之前,你一個人不也走過好多地方嗎?有什么好六神無主的?
催眠失敗, 小李的心仍然莫名地揪起:他怕的不是找不到路、不是拿不到獎,也不是于磐不能跟他來波爾圖,而是某種未知,他怕他陷入困境而自己渾然不覺。
消極的第六感。
倒公交車,天黑得像墨汁,他在荒涼的路邊等了好久,終于等來了,發著暖光的車竟然從他面前飛馳而過,根本沒搭理他。
他追了幾步也沒追上,腳踝又開始疼,委屈在心里堆積如山,算了,打需要等十五分鐘的Bolt{出租車app}吧。
折騰到地,已經接近十點半,小李遠遠地看到老夫婦站在街角,Hermina阿姨穿著一襲艷粉色的裙子,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Oh.Hi!!!”
李朝聞摔上車門,飛奔到他們身邊。
萍水相逢的人三天未見,如今竟像他鄉遇故知一樣親切而安全。
小李本能地想擁抱他們,但不知道會否太過熱情,正在猶豫時,阿姨主動給了他一個擁抱,還行了貼面禮,她說,再次看見你真是太好了。
司機摁了兩下喇叭,說了句葡萄牙語,Tomas拍手道:“You forgot your suitcase.{你把行李箱忘了。}”
大爺從后備箱里,把他的黃行李箱拽出來,小李很不好意思,堅持不要大爺幫忙,自己把箱子拎上樓。
三個人的歡聲笑語很快盈滿了樓梯間,小李熱熱鬧鬧地抱怨公交車,仿佛半小時前馬路上慘兮兮的人不是自己似的。
Hermina聽罷大笑,解釋道:波爾圖的公交車不管站牌處有沒有人,是要你招手他才會停的。
原來是這樣,我真是個小丑,李朝聞自嘲,夫婦倆跟著笑,笑得臉通紅。
熱烈的寒暄結束,不可避免地,談起于磐。
小李之前已經跟他們說過他回臺灣的事了,Hermina唉聲嘆氣地,一直說so sorry{很遺憾},Tomas表示,他知道東亞人有很強的故土情節,也很孝順,他欣賞這樣的人。
Hermina指著墻上他們兒子的照片:“Diogo, His grandma ill, he cry also.{他奶奶病,他哭。}”
李朝聞看了幾張,似乎明白她為什么說于磐像他了,他們呲著牙陽光地笑起來,下半臉的確有點像。
道完晚安,躺在客房的床上,小李給于磐發信息:
“我到Hermina阿姨家了,他們對我超好,哥哥你放心吧。”
于磐一小時前發過了“晚安”,但李朝聞還是期待他回消息,空等了十幾分鐘,小李才發現自己躺在了雙人床的一邊,從前無論多大的床,他都睡中間的……
已經困得睜不開眼,可是他不想睡,恨不得于磐現在立馬打個視頻哄他才睡得著,可是怎么可能?小李搜腸刮肚地又發:
“阿嬤怎么樣了?”
“要照顧好自己!
“愛你!
“不知道喔!庇谂筒辉敢庵鲃痈诠诹悸撓担覜]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我要登機啦!
[語音:我也愛你,寶貝~]他嗓音有點疲憊沙啞,但這聲寶貝叫得格外寵溺。
清早收到這條語音,李朝聞揪著被子把臉埋進被窩,抿嘴樂著聽了無數次,心里空落落的感覺,終于被填補了一點點。
明天要參加FantasPorto的開幕式,老夫婦提議今天帶他在波爾圖轉轉,盛情難卻,小李欣然答應了。
他們去了教士塔,登上鐘樓,看波爾圖的全景。
塔頂的石欄桿長滿了青苔,近處都是紅瓦屋頂的小房子,極目遠眺,與天相接處才有一小片高樓大廈。
Tomas在興致勃勃地,跟他討論《Vertigo{迷魂記}》里塔的意向,小李卻心不在焉,邊回憶邊腦子里盤算著于磐還有幾個小時到臺北。
這樣的全景,慕尼黑的圣靈大教堂也有,李朝聞自己在的時候沒去過,是于磐來了,兩個人才一起上塔的。
那是一月,還下著雪,寒風凜冽,吹得人睜不開眼睛,他倆拿著護照一起自拍,小李開玩笑嫌棄于磐的臺灣綠護照,說這要是兩本紅的,就可以裝作結婚證了。
“冰島可以結婚的!庇谂驼f。
“德國也行。”
“Mystery is love itself, but when it comes to marriage, it doesn''t work.{神秘感是愛情本身,但在婚姻里行不通。}”Tomas說,他在談電影Vertigo里,男女主的關系。
Tomas突然又問:你怎么看電影結尾,那個修女的出現?
他是波爾圖大學藝術史系的教授,李朝聞見過的男教授中最謙和的一位,沒有之一:他問你的觀點時不是為了“考考你”,而是真的關心你怎么想。
李朝聞低頭笑,他說突然出現一個故事外的人,推動最關鍵劇情的發展,有點像主角被車撞死一樣不負責任。
可生活就是這么隨機。Tomas說。
是啊,他的愛人還在未卜的跨國飛機上,李朝聞忍不住用□□電影的邏輯腦補,于磐會不會一下飛機就被人控制了,其實他也明白,大伯只是有點錢,不可能只手遮天。
走在下塔的逼仄樓梯上,李朝聞隨手刷了一下小紅書,大數據真精準,第一條就是:
【@xx:[爆于磐真名的原貼截圖]此人玩得非;,男女通吃,不過人大方活也不錯,我朋友之前跟他約過幾次。
@:這男的真的……懶得說
@:靠,什么渠道?卡顏嗎
@:樓上真是不挑,這種爛黃瓜也要。
@:現在造謠成本這么低?!隨口說一句就有人信?
xx回復@:有照片的。】
真離譜,怎么還是抓著他們不放。
李朝聞看得手發抖,一股火拱在喉頭,好像爆炸后的廢墟瓦礫在割他的心。
樓梯是薄薄的木板臺階,踩上去嘎吱嘎吱,搖搖欲墜的,塔里又暗,只有碉堡洞一樣的小窗偶爾透進光亮,Hermina注意到他嘴唇煞白、臉色難看,問他是不是fear{害怕}。
李朝聞皺眉:“I used to fear of heights but…{我以前恐高,但現在…}”現在不是因為恐高才這樣的。
他張口想形容一下他們被網暴的事,可說來話太長,又有文化差異和代溝,他們之間的了解沒有還深入到這地步,于是只得作罷。
從教士塔上下來,李朝聞仍舊坐立難安,他手指出汗又發顫,刪了好幾回才打出來回復:“別臆想了,怎么可能?”
他也不敢再看回應,慌忙把手機鎖屏了。
小李用的是小號,但忘了掛梯回國內,IP仍是葡萄牙。
Hermina說了兩個下一站的選項,小李沒認真聽,只能記得住后面的那個,便笑著重復了一遍那個奇怪的發音,Farolim海角。
他們驅車駛向大海,一座彎曲的橋從陸地上飛架出來,大氣磅礴的曲線,揮灑在杜羅河的入?,兩側碧水青山,人仿佛懸掛在云梯之間。
“Did you take photos{你拍照了嗎?}”Tomas回頭問他。
李朝聞心亂如麻,哪還記得拍照。
Tomas笑著看后視鏡里的他,說:一會回來的時候,我們開慢點,你可以拍一些視頻。
海角。大海的波濤洶涌澎湃,巨大的浪花響徹云天,毫不留情地拍在鮮紅的燈塔頂,在浪花的襯托下,那座燈塔像小孩子的沙灘玩具,渺小得不成比例。
“I’ve never seen a wave like this{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浪!}”李朝聞說。
其實他見過,冰島的海浪也和這一般大,只是周圍沒有人造景觀,便顯得像虛無縹緲的克蘇魯神話,而波爾圖的浪,隨時要把燈塔吞沒,不留痕跡地,狂噬掉愚蠢的人類。
空氣中全是迸濺出來的水滴,帶著鹽,一點點沁進李朝聞心里的傷口,痛得有點累,他不得不長嘆一口氣:“Wow! I love Porto. Such an amazing city.{好喜歡波爾圖這個城市!}”
小李表面的元氣滿滿,都是裝給老夫婦看的,其實他只有一個念頭:于磐怎么還沒到臺北呢?
等他落地,等他也知道這件事,他就可以跟他商量、跟他分擔這糟爛的情緒。
李朝聞想了很多很多,唯獨沒想過,這事萬一是真的呢。
“Johnny?”
“Oh!”
Hermina拍了他好幾下,李朝聞才回過神來。
要去吃這個,他們問小李有沒有忌口:Sopa de rabo de boi
李朝聞一臉茫然,Tomas把這個詞翻成英語:白蕓豆牛尾湯。
好啊,我超喜歡牛尾。他強顏歡笑。
牛尾湯可能是很好吃,白蕓豆應該也很入味,但李朝聞食不知味,忍不住又拿出帖子來刷新。
有人回復他了:
【@:誒呦,葡萄牙IP,不會是正主來了吧。
@:主頁獅子座男,可能是他賣腐搭子來護夫了…
@:不是吧,到現在還相信他?我從最開始看他倆視頻就感覺小可愛被騙了…】
李朝聞嚇一激靈,趕緊把他主頁里,悄咪咪發的雙人影子照刪除了。
“Johnny, are you okay”
第73章 波爾圖(二)
聽罷, Tomas不以為然地攤手:“Everyone has a past.{每個人都有過去。}”
他像跳新疆舞似的夸張搖頭,說:Hermina年輕時還跟他最好的朋友約過會呢,性學家金塞跟他老婆開放婚姻那么多年, 也還是很相愛, 何況只是遇見你之前跟別人約會過。他很輕松地啜了一口杜松子酒。
重點完全偏了。
李朝聞越聽越難受, 說得好像這件事已經成立了似的,都是“報紙”也就罷了, 可原本是一塵不染的,起碼靈肉合一的時刻, 他們只跟彼此有過。
Hermina用葡語跟Tomas爭論起來, 大概不同意他的觀點,她沖小李很用力地點頭,說她明白。
李朝聞腦子有點亂, 為了跟他們解釋清楚,只好說:如果是真的, 那他就欺騙了我,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
“忠”和“誠”是兩個詞, 許多西方人只在意“誠”。
“Yes yes I got it.{是的, 我理解了。}”Tomas終于點頭了, 他碰了一下桌上小李的杯子,獨自將酒一飲而盡。
傾訴是失敗的。
因為這種“如果”,被迫在李朝聞腦海中建立了起來, 他感覺反胃, 好像他也參與了褻瀆自己愛情的,最后一個步驟。
那個帖子還在持續更新:
【@xx:我以為小網紅的事沒人在意呢, 本來只是隨口一說,既然有人說我造謠, 那就只能打碼放照片了。
@:怎么沒放。繉α,你朋友男的女的?
@:什么時候約的?這對我很重要,不想小可愛被騙。
xx回復@:2021年春夏的樣子,他右腿內側不可說部位有三顆痣。】
一堆網友在小李的小號下面回復:[截圖]有嗎?
真的有。
他倆還開玩笑,說這三顆痣連在一塊,像獵戶座的三顆星星。
在波爾圖燥熱的夏夜,李朝聞忽然感到冷,他哆嗦一下,好半天意識才回籠。
這種事,是怎么被別人知道的呢?體檢?游泳視頻?李朝聞絞盡腦汁地想,不知不覺間冒了一身冷汗。
“哥哥,你下了飛機,一定要立馬給我打視頻哦!”
“如果不能也發個消息[可愛]”
為了等到于磐的視頻,李朝聞熬到半夜兩點鐘,時間非常漫長,午夜聽到一次鐘聲,悠遠的、寂靜的,敲得他心里空洞洞的。
視頻打來了。
“我在計程車上喔!迸_北還是白天,于磐穿著熟悉的綠襯衫,舟車勞頓后,人有些疲憊,雙眼皮灰突突的,其下,是不曾改變的溫柔眼神。
見到于磐的臉,李朝聞蜷在被窩里,開口就出了哭腔:“哥哥,我好想你!
他太恨了,為什么這件事發生的時候,他恰巧不在他身邊…他需要的不是解釋,而是一個堅定的吻、結實的擁抱,讓他的無助,煙消云散掉。
小李那邊太黑,于磐只看得清手機亮光照出來的、模糊的小鼻頭,鏡頭不停地晃,他一副哭相,嚇得于磐雙手捧住手機。
“小寶,怎么啦?我本來該落地就給你打視頻的!庇谂驼f,但他電話卡是在德國辦的,到臺灣就沒信號了,還得在機場臨時辦張sim卡。
“怎么啦?我看不見你啊小寶。”
李朝聞起身走到陽臺去,使勁抽了下鼻子,聲音很輕很輕:“你看這個。”
他轉發了那個帖子。
于磐垂眸看了半晌,冷笑道:“怎么這么火?還有照片?哼哼,有他倒是發喔!痹偻禄,他表情變得有點呆滯,使勁皺著眉:“他怎么知道我那里有痣?”
于磐也沒想到答案,桃花眼急切地貼近鏡頭:“你不會信了吧?”
“當然沒有!”李朝聞高聲否認,他揉揉鼻頭:“但是…感覺好難過!
“雖然不知道發生什么…不過我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于磐的話擲地有聲,接下來的,不好讓計程車司機聽到,就打字發給小李:“你知道的,看極光那晚,我一進去就…你還笑兩個處男在這裏調情!
“哎呀你!”李朝聞無奈地苦笑,踮腳道:“那怎么解決!”
“反正發不出照片來,我們截圖告他誹謗啊,我快到啦,你好好睡覺喔。”于磐手指戳在屏幕上,假裝捏了捏寶貝的臉蛋。
“我要敷個面膜再睡,明天去紅毯了,嘻嘻,拜拜!
說是不在意言語,但于磐一句話就能讓他心安,他沒發毒誓,可李朝聞愿意相信。
小李靠在陽臺的藤躺椅上,路燈的光變亮了,變成一條金色的小河,在他耳邊流淌,還有Hermina種的郁金香和雛菊,橙色似火,白色如練,靜靜地,他聽見花開的聲音……
在躺椅上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是聽見Tomas在客廳陽臺上喊他,說快九點,起來出發了。
完了!面膜在臉上呆了一宿,皮膚干得緊繃繃的,他本來想簡單畫個眉毛呢,現在只能往臉上狂糊保濕乳液。
穿的是書語寄來的新款夏裝,普通黑西裝的原型,但是每一刀剪裁都是斜著,又突出V字廓形,顯得銳利而精神抖擻,小李還噴了發膠,自己給自己做造型師,出門前照照鏡子,特別滿意。
但是紅毯很短,反而顯得他太隆重了。
失望。
他想象中的電影節不談盛大,至少是秩序井然的,可組織者顯然有點業余。
“Please wait in the lobby for your film to be called.{請各位在大廳等候,稍后會叫到您影片的名字。}”
主創們領了個紅名牌,就全都擁擠在門口,現場喧喧嚷嚷,刺鼻的香水味混著狐臭,有人不小心把圍欄都撞倒了都沒人管。
Tomas走工作人員通道進場,李朝聞一個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廣場上。身邊的人都在用葡語交談,或許還有西語和法語,時不時響起一聲熱情洋溢的Hi,緊接著是非常使勁的握手。
這種場景,小李第一反應還是找同胞,但僅有的亞裔面孔大概是菲律賓人,連東亞人都沒有。
他祈禱著這段等待的時間,能十倍速過去。再也不說自己社牛了,李朝聞想。
好尬,掏出手機看看。
于磐:“見到阿嬤了,她已經講不出話,難過[哭]”
李朝聞:“嗚嗚嗚,希望她早日康復!
[一段現場視頻]
[枯萎玫瑰]
沒等他放手機,就有人來跟他social{社交}了。
“Hello!”
李朝聞抬眼一看,此人上唇的胡子極其濃密,呈三角形,有點像阿凡提。
“Hi!”他們也夸張地握了手,從你來自哪里聊起,聊到參賽影片,阿凡提說,這是他的本科畢業作品,他參加的是學生賽道。
“Really”小李有點驚訝,他看起來至少有三十歲了。高中畢業無限gap{休學},想上學了再來上大學,這還真不是神話傳說,而是歐洲實情。
好羨慕你們專業學電影的,李朝聞笑著說。
一個行業有一個行業的圈子,他總覺得自己很難邁進電影從業者的門檻。
阿凡提笑得胡子飛起來,咬字特別夸張:“But you are so young.{但是你這么年輕。}”
李朝聞怔了一下,笑了。
此后的很多年,這句葡萄牙味的“you are so young”,時常在他耳邊回響。
至于紅毯,實在乏善可陳,標語牌設計得挺漂亮,但只有幾個充數的記者。他像幽靈一樣飄過去,也不知道有沒有留下一張正臉照。
開幕式草草結束,Tomas還要忙,小李剛好想一個人出去逛逛,就說分頭回家。
李朝聞站在開闊的觀景臺上,目之所及,杜羅河的水波浮光躍金,對岸的彩色房子,如山峰一般高低錯落,宏偉的路易鐵橋橫跨兩岸,陽光照耀下,像一道璀璨的弧狀彩虹。
這里是城市全景的最佳拍攝地,小李在波爾圖,還沒怎么拿出攝像機呢!他整理好思緒,認真地拍了一段。
鏡頭轉一圈,一位很漂亮的女孩在自拍,像中國人,而且精致得像個自媒體博主。
李朝聞本能地想躲開,卻被叫住了:“哈嘍,你是小李嗎?”
“昂,我是!比思抑苯咏谐鏊拿郑皇钦f“那個旅行博主”,李朝聞還有點驚喜。
“特別喜歡你拍的視頻,看了你的視頻我特意去奧斯陸喂海鷗了!迸⒌男θ莶粨揭稽c虛情假意,就是很大方的欣賞:“可以和你合張影嗎?”
“好啊。”小李高興地點頭。
女孩舉著自拍桿,他插兜微笑,身體前傾。
數到3,2,李朝聞突然躲開了。
不能得意忘形,現在得多防備,萬一再被發出去,別人胡亂說這是他女朋友,他跟于磐就真成了合約賣腐了。
“不好意思,等一下,可以不要發在網上嗎?”他苦笑。
女孩很快明白他的顧慮:“哦哦,那我離你遠一點。”
僵硬地拍完,小李又說:“你能不能,也不要在網上說我一個人在波爾圖,我的意思是——”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磨嘰了,人家也不一定知道那個帖子,而且越描越黑,好像他真的在獨自治愈情傷似的。
“哦,不會的不會的!”她作恍然大悟狀,想說幸好你及時止損了,但換了個委婉的說法:“但是你們看起來真的很幸福,我剛剛還跟朋友說心疼你呢。”
“沒有,我不相信那事是真的,他不是那樣的人!
“。俊迸€蹲,欲言又止,像是在看那種“他超愛”的無藥可救戀愛腦。
李朝聞輕嘆一聲說再見,然后頭也不回地走掉。
可她的表情,像鞋里的小石子,讓人咯噔咯噔地感到疼。
不舒服,他又點開小紅書。
原來那個人真發了照片。
是于磐跟另一個男生的親密合影,額頭相抵,脖子下方露出一點肩膀頭,裸著的。
李朝聞當然知道圖是可以P的,也可以P得無限逼真,但是他在看見那張“照片”的瞬間,還是覺得嗓子哽住,委屈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
波爾圖下雨了,他蹲在路易大橋中間哭。
(作話有小劇場)
第74章 波爾圖(三)
合肥, 清早。
“我要是早殺了他,也不至于有這種事!”老李本來就接受不了兒子是同,看見于磐的黑料, 當然聽風就是雨:“這干人本來就沒有好東西!現在好了!鬧得人盡皆知!”
“我看那孩子不像啊!
鐵證如山面前, 采菊無力地閉眼, 按著睛明穴:“這回真的看走眼了。”
“我現在就打電話,讓他無論如何給我斷掉!現在立馬回國!”老李臉色紫紅, 氣勢洶洶。
采菊搶走他手機:“別打了!小寶估計正傷心,你罵人有什么用?”
“咋了?我弟的事?”難得回家住一晚, 還被父母的吵架聲驚醒, 李滄瀾揉著眼睛說話。
老李沒好氣地把手機扔到女兒面前:“哼,你也看看!”
“我靠!
圖片的視覺沖擊力讓李滄瀾的火氣一下冒了上來:于磐對面男生的上半臉打了碼,但明顯不是李朝聞, 兩個人動作親密得,好像GV里截出了唯一不會被屏蔽的一幀。
“我就說嘛, 一個人細不細心,對人好不好, 跟他花不花心毫無關聯!”姐姐義憤填膺地輸出:“尤其是男的!”
李滄瀾其實是拿李朝聞當妹妹看, 這樣的男的, 怎么配得上她冰清玉潔的小寶?
可她仔細端詳了半天,覺得不對勁:“誒,這照片?”怎么糊中帶著油膩…
旁人不一定, 但看過無數AI圖、成天抵制AI的可憐畫手, 還是能看出點端倪的:這圖的水平,AI可以生成。
李滄瀾往下翻了幾十條評論, 終于看到有人說疑似AI生圖了。
她剛想截圖,唰一下:“你訪問的頁面不見了”
帖子被刪了。
葡萄牙此刻晚上十點, 李朝聞面前的廢紙巾已經堆成小山,一半以上是Hermina阿姨哭的。
兩小時前淋了雨回家,他紅腫的眼眶,把Hermina嚇了一跳:
“What''s wrong dear{怎么了親愛的?}”
小李哽咽著,說出的第一句話,是:“I love him.”
她拉著他到餐桌邊坐下:怎么了、怎么了,你可以跟我說。
Hermina同情的目光實在動人:面對他生活語境之外的人,李朝聞倒可以不用顧忌,安心地,說真話。
他掛著淚滴粲然一笑:“Where to start{從哪說起呢?}”
他帶他看星星、爬冰川,他一切以他為先,他是他的定海神針,也是全世界最最懂他的人。
“So he can’t betray me.{所以,他不能背叛我。}”李朝聞擦著眼淚,聳聳肩。
他不是不知道專一是多稀缺的品質,但他始終愿意對人性抱有一絲期望,于磐是這絲期望的具象化,如果這樣的一個人都能敗絮其中,他會覺得世界是假的,他的一切信任,都是徹底失敗的。
可能是李朝聞具有講故事的天賦,Hermina阿姨也是個感性的人,被他們的愛情故事感動得直擦鼻子。
姐姐打電話來說是AI生成的,李朝聞愣了好幾秒,破涕為笑道:“啊哈,你…確定嗎?”
剛才他腦海亂作一團,別談放大了,根本沒敢再看第二眼。
李滄瀾斟酌半刻,說:“我百分之九十五確定,陳野正在追蹤發帖賬號的IP呢。”陳野本科是學網絡安全的,稍微懂點黑客技術。
“到時候報個案,讓警察問發帖人,到底誰買的水軍!苯憬闫^頭,一掌拍在他花臂上:“你趕緊的,等會人反應過來,再把號給銷了!”
“在努力了領導!标愐胺隽讼卵坨R框,腦袋都快埋進一堆代碼里了。
“哼,梯子掛在廣東,最基礎的商業□□!彼靡庋笱蟮卮蝽懼福骸靶〔艘坏,馬上拿下。”
臺北的醫院。
“嗯”阿嬤沖于磐努努嘴。
于磐坐在病床前的小凳上,身后的于冠良用手撫著他頭上的疤:“小磐在呢。”
沒用力,但動作里的支配意味,讓于磐想起小時候:沒有體罰,只有羞辱。于磐厭惡地皺鼻子,不著痕跡地躲掉。
阿嬤喉管里已經發不出聲音,只能用手指在pad上歪歪扭扭地寫字,她的皮膚變得透明,青紫色的血管凸在手背上,蒼老得嚇人。
“長大了”阿嬤寫。
原來她的記憶,已經退化得那么久遠了,于磐眼睛酸酸的。
“阿嬤,我已經長大很久了喔!彼罩滞笊,為數不多沒有扎針插管的地方。
“在外面,野夠了嗎?”于冠良坐在屋里唯一的大椅子上,大言不慚道:“小磐,你到底是我養大的,雖然有點誤會,但我還是把你當兒子。”
他說的恐怕自己都當真了,簡直可笑。
他母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他親兒子天麟還站在旁邊,于磐冷冷道:“他們都在呢,我就不給你難堪了!
“實話說,你阿貝我,身體也不比從前了,為這個家操勞了一輩子,就算我有什么錯,也該功過相抵了吧?”于冠良他最擅長把他的無恥輕描淡寫,最擅長用所謂的付出綁架別人,這些,于磐早就領教過了。
“天麟還小,有你回來撐著,我也放心!彼b出父親的慈愛,俯身又想來摸他的頭。
這次于磐上手擋開了,他隱忍著,注視著阿嬤,一個眼神也不想給他。
于冠良討了沒趣,靠回椅背上,用鞋尖踹于磐的凳子腿:“你那個小男朋友也可以跟著,他不愿意的話,我再給你找個更漂亮的。”這話半是利誘半是威脅,說完他竟然笑了,高高在上地盯著他。
好在阿嬤已經根本聽不懂了。
于磐牙都快咬碎了:“你死心吧!
此時天麟已經不知道跑哪玩去了,于磐站起來俯視于冠良,目光如利刃,帶著刺骨的恨意:
“想讓我下次回臺北,除非你死了!
過了半刻,于磐怒氣沖沖地回來,把手機懟到于冠良臉上:“是不是你干的?”
對方有他很多角度的照片,還知道他的身體特征,于磐本該早想到這老東西的!
瞥見那張露骨的照片,于冠良眼中閃過一絲得意,接著假惺惺苦口婆心道:“小磐啊,在外面玩要玩干凈的,別得病了。還有,別讓你小男朋友看見,不然他該難過了喔!
看他那副嘴臉,于磐全明白了,要不是在阿嬤病房里,他肯定直接一拳糊在人鼻梁骨上。
他沒忍住,揪住他領子罵道:“干!你自以為很滴水不漏喔?他們已經找到你雇的人了,等他把你供出來,看你還怎樣抵賴!”
“你說的什么,我聽不懂!庇诠诹己懿灰樀匚⑿,有時候于磐真的佩服他的心理素質。
沒等他們繼續爭執,檢測儀上,阿嬤的心電圖,變成了一條直線。
「小寶,阿嬤去世了,這幾天要忙!
「對不起,讓你傷心了…」
李朝聞看到這個對不起,心疼得一塌糊涂,為了那片刻的動搖,他覺得該抱歉的,是自己。
于磐說得對,他的心還是不夠硬。
“沒有啊,為什么對不起,又不是你的錯!”
“節哀順變…阿嬤會在天上保佑你的!
“哥哥,我愛你!
小李早已把報案的回執發到了B站主頁,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頭子被請喝茶了,評論區一點黑水軍都沒出現,最多有兩個陰陽怪氣的網友。
【@:現在AI真能以假亂真?!這種毫無底線的造謠者必須嚴懲。
@將:退一萬步講,既然那個是假的,你倆就不能拍個一樣的給我看嗎?
@霏石:小情侶好慘…為什么要面對這些詆毀?
@百花吹落:從來沒信過這種事,專心參加電影節呀!】
小李回復:“謝謝我的事業粉頭子!”
此刻李朝聞在波爾圖的展映廳里,這還沒有科大的禮堂大,而且一半的影片都是葡語的,聽不懂。
但小李剛看了一個匈牙利導演的作品,發現實驗電影的影像風格確實可圈可點,就又不舍得走,生生在里面熬著。
影廳里太暗,小李不一會就困了,頭一點一點的,像在大學的階梯教室里聽水課。就在他快睡著的時候,Tomas坐到了他身邊,問他,要不要出去喝杯咖啡。
談到中國電影,Tomas說,他最喜歡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他說是“描繪你男朋友家鄉的電影”,李朝聞有點害羞地笑,這個答案,他不意外:相比大陸導演,港臺的全球認可度,普遍高一些,有些西方電影從業者,甚至傲慢到連一部大陸電影的片名都說不出來。
Tomas談起電影激情澎湃,原本就很有氣色的皮膚變得更紅了。
小李低頭笑:我看過一次,慚愧,只看了一個小時就停了。雖然他一直自詡不是看快餐故事的人,但是也常有靜不下心的時候,平心而論,開始當博主之后,他越來越偏好強劇情的電影了。
“Let''s screen it latter.{晚上,用投影一起看吧。}”Tomas拍拍他的肩膀。
看了一天電影,晚上還能“加餐”,李朝聞乖乖坐在客廳的地墊上,等著Hermina把DVD放進機器里。
夫妻倆讓他坐到沙發上去,小李說沒事,習慣了,在慕尼黑的家里,他跟于磐一直是坐在地毯上看電影的,他喜歡仰視屏幕。
這次他看下去了。
四個小時,看到了小四殺掉小明,電影里那些晦暗老舊的臺北巷弄,像一層籠罩在陽光下的濕霧,模糊的、沉甸甸的。
那是臺北,他的臺北。
“哥哥,等電影節結束,我想去臺北!
第75章 波爾圖(四)
臺北的舊影籠罩著波爾圖的小屋, 字幕出場,眼前的幽光驟然熄滅,李朝聞有點回不過神來。
Hermina阿姨端了一盤切好的橙子過來, 橙子酸酸甜甜, 是曬足了南歐陽光的味道, 跟壓抑的電影結尾格格不入,但看完電影吃水果, 小李有種原始欲望被一一滿足的幸福感。
笑道:“Diogo small, we TV.”她費勁地比劃著, 應該是想說, 兒子小時候,他們三口人就是這樣看電視的。
李朝聞隨口問道:Diogo現在在哪?
“He died.{他死了。}”
小李怔住了,拿著的半塊橙子, 溢出汁水來,淌了一手。
“I''m so sorry to hear that.{聽到這個消息太難過了。}”他黯然道。
客廳里Diogo的照片, 一直是擺在金色十字架的旁邊,但因為是彩色的, 又太過陽光明媚, 他絲毫沒有往那邊想。也不怪小李后知后覺, 是夫婦倆談起兒子,從沒有一絲悲戚神色,好像他只是出了趟遠門, 明天就會回家來似的。
Tomas坦然地說, 他是個消防員,在一次火災里犧牲了, 我們很想念他。
Hermina用散裝英語解釋:因為她覺得于磐真的很像Diogo,才第一次見面, 就冒失地,邀請他們來家里住。
她的藍眼睛實在動人,小李從中看見了如夏天一般熾烈又脆弱的母愛,它無處安放,卻沒有被上帝收回,而是留給她,溫暖更多靈魂。
“My boyfriend{我男朋友他}——” 李朝聞停頓,垂下眼瞼。
他擔心這句話,會讓他們原本輕快的相逢變得厚重:陌生人之間的善意往往是輕而易舉的,它不摻雜過多希冀,所以常常給人超出預期的驚喜,若過多交心,期望會千絲萬縷地復雜起來,變成責任,變成愧疚。
但擁有寄托的情感更動人,所以總有人,不惜飛蛾撲火。
“He is an orphan, his parents died too. And he said, if he sees a fire, he will put it out.{他也是個孤兒,沒有父母,而且他說過,如果看到火,他肯定會去救。}”
Hermina微笑著凝視他,良久,Tomas鄭重道:“Anyway, please come to Porto again.{無論如何,請你們以后再來波爾圖。}”
明天參加完FantasPorto的展映和閉幕,李朝聞就要離開了,雖然再來波爾圖遙遙無期,但他一定會愿意經常跟他們聯系,他想。
《精靈王子復活》的展映在頒獎禮當天的上午,這是小李第一次在大熒幕上,看到自己拍的影像。
其他影片的主創至少也是兩位上臺,甚至還有一行十幾個人,臺子上根本站不下的。只有李朝聞獨自走上破了洞的紅地毯:“Hi! I''m the director and photographer and editor.{大家好,我是導演/攝影師和剪輯師。} ”
鼓掌后,臺下的同行會心地笑,小李的心跳瘋狂加速,他戴了隱形眼鏡,但還是被燈光只能看見第一排觀眾的輪廓,看不見任何人的表情,他記得上一次登上這種小舞臺,還是大學街舞社的群舞。
如果現在于磐也在就好了,小李都能腦補出他額頭出汗,僵硬地露虎牙笑的模樣,這樣他可以揶揄他、鼓勵他,自己就不緊張了。
“This is Iceland, right?{這是冰島,對嗎?}”有人開口問問題。
李朝聞甜蜜的想象被拽回現實,他雙手攥著麥克風,說,是的。
他定睛一看,是個壯壯的中年男人,他問他:
為什么冰島的精靈王子是亞洲人?
鐺,心被猛撞了一下。
李朝聞之前旁觀了幾個英語展映,從沒見過這么無厘頭又尖銳的問題,語氣也這么平淡,沒辦法判斷對方的初衷是友好交流,還是暗戳戳的種族主義。
尷尬的沉默。
幸好主持人很幽默,像個講脫口秀的,他上前一步,半調侃半打抱不平地笑道:“Where are you from {那你來自哪里?}”
零星幾個人干巴巴笑了幾聲,主持人問有沒有別的問題,李朝聞想好了,便拿回話筒,不卑不亢道:
我前兩天剛去波爾圖的卡爾莫教堂,那里有很多耶穌像在展覽,大部分都把人家以色列人雕成白人了,我尋思,那還不是因為雕刻師傅是白人嗎?而我,是中國人啊。
片刻,熱烈的掌聲響徹放映廳,小李在臺上,眼睛笑成一條縫。
接下來提問的是個年輕女孩,問題正常多了,她說看字幕你們是一個很小的團隊,是怎么完成如此精致的微電影制作的?
這個問題小李準備了,答得得心應手:“所有動畫的部分,都出自我姐姐的手,她是一個超級棒的漫畫家。”不知道李滄瀾有沒有看Youtube直播,她聽說這話一定笑得合不攏嘴,李朝聞眼前出現了她的兩個酒窩。
“唯一的演員是我的男友,我們在冰島相遇,他跟精靈王子一樣,特別有wild strength{野性力量}!毙±钍稚系慕渲高反著光,他剛剛上臺前有點焦慮,一直擰戒指玩,鬼使神差地把它從中指,挪到無名指了。
一般都是兩個問題結束,李朝聞忽然有點留戀舞臺上的閃光燈,他想,電影節這么多片子,等下的頒獎禮不一定有他的份兒,不如把準備好的詞全說了:“還有就是來自我的母親、父親的精神支持,還有鼓勵我、相信我的網友粉絲們,感謝他們!
主持人特別搞笑,他結束語說,歡迎你和你男友繼續參加葡萄牙酷兒(性少數群體)電影節。
展映剛結束,小李出來偷吃茶歇小蛋糕,他男友的視頻電話打來了。
“你還好嗎…不忙嗎?”李朝聞小心翼翼地問,他還以為他在忙葬禮的事。
“還好喔!
“什么叫wild strength{野性力量}?”于磐勾起嘴角,玩味地看著鏡頭里嘴巴塞得鼓鼓的小寶,故意拿腔作調:“你怎么這也要和人說喔?”
原來他在看直播!
李朝聞被說得臉紅,好在他還保留著臺上懟人的氣勢,撇嘴質問道:“你打視訊過來,就是調戲我的?那我掛了。”
“誒!”于磐不讓掛,因為后面要說的才是重點,他摸了下鼻子,溫溫柔柔道:“怎么把戒指挪啦?”
“嗯?”小李還以為自己把戒指搞丟了,低頭發現在無名指上,心一瞬間被糖衣炮彈擊中,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我想戴哪戴哪,不行嗎?”
“所以是想戴無名指嘍!庇谂鸵娬胁鹫,幽深的眼睛隔著屏幕迫近他,小李心跳漏了一拍,嘴里的奶油都沒滋味了。
“你在求婚呀?”李朝聞眨巴著眼睛,也靠近鏡頭。
他直球出擊,于磐反而不會了,他甜蜜地雙眼一閉,咧開嘴笑了半天:“沒有啦,先問問你要不要喔。”
這人一回臺灣,臺灣腔更重了,小李學著他的發音:“滾!啦!我馬上要去參加閉幕式啦!”
閉幕式、頒獎禮依舊在簡陋的小放映廳里,小李在后排落了座,才想起光顧著跟于磐打倩罵俏,也沒問正事,于是又發了文字:“老登沒有作妖?”
于磐:「走的是他親娘,他還是要裝一下啦!
“那就好,小心!!”
頒獎禮也沒什么高規格,一葡語一英語兩個主持人,擠著拿同一個麥克風,直播跟拍攝的,還是跟上午一樣的機器。
阿凡提得了葡萄牙最佳學生影片獎,在臺上哭得稀里嘩啦,而問他“為什么是亞洲人”的那位,竟然是另一個重要獎項的得主,小李在心里吐吐舌頭。
剩下的獎項越來越少,但他的心情分外平靜,那種無畏和釋然,是此前從未有過的。這幾天的展映里,他揭開了電影節高大上的神秘面紗,那道自己給自己設的門檻,在他面前緩緩地降下去。
小李已經不抱希望,開始玩手機的時候,屏幕上出現了冰島的冰川。
《ELF PRINCE WOKE UP》
“Best Art Direction Award{最佳美術設計獎}”
李朝聞是飄到舞臺上去的,下臺階又崴了一下腳,他差點瘸了,也只好咧著嘴,把疼痛融進開懷的笑容里去。
獎杯是個銅人,怪重的,比奧斯卡的更有設計感。
臺下鴉雀無聲,他和上午站上來時,竟是截然不同的感受:笑著又想哭。
詞都說完了,現在可怎么辦呢?
立麥很燙手,李朝聞碰到的時候,大腦一片空白,大喘了一口氣,然后瞇著眼睛哈哈笑了兩聲。
小李把快被他碰倒的立麥又撈起來:“這是我拍的第一部微電影,我從沒想過我真的可以,因為我害怕失敗,害怕從懸崖上掉下去,害怕證明自己其實并沒有天賦!
他說得哽咽,臺下就響起掌聲。
“現在我知道了,人生并沒有懸崖,也并沒有人在盯著我,我可以走我最喜歡的路,謝謝FantasPorto!
波爾圖下了幾天的雨,終于出了道彩虹,那道彩虹就在路易大橋的鐵架中間,很寬,像黑澤明電影里那么寬。
“Take a picture {拍照嗎?}”正在開車的Tomas問。
“Sure!”
每天都走這條路,小李終于有興致拍張照了,他下車,朝著彩虹狂奔而去,追啊追,可是彩色越來越淡,等他真跑到橋跟下,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方才是一場夢似的。
他忘了,它只是光的折射反射,無論人如何奔跑,都不可能走到彩虹腳下。
他又慢慢退遠,回到原地再看,彩虹安然地等在那里。
網暴的事情被報案回執堵了嘴,“余溫紀年”的賬號又開始正常發vlog:“【波爾圖】我見到真的彩虹!”
置頂評論:好消息:電影拿獎了,壞消息:最佳美術指導,李女士(我姐)的獎。
【@:石頭哥怎么不和你在一起,鬧矛盾了嗎?[哭]千萬不要被流言蜚語影響啊。
小李回復:“放心吧,好著呢。”
@:是謠言的話,一定別放過造謠的人!
小李回復:“報案三天了,已經查到誰干的了[捂嘴笑]”】
第76章 高雄(一)
買水軍的轉賬來自臺灣賬戶, 而用于AI生成的原圖,全是于磐發給過阿嬤的照片,近兩個月她神志不清醒, 手機一直在于冠良手里。
阿嬤生前堅持土葬, 這種面子工程, 她兒子做得大張旗鼓:停棺七天,在高雄的老宅。
一堆人烏泱泱進門的時候, 于磐第一眼根本沒認出來這個院子:阿嬤和老家緊緊關聯在一起,如今她撒手人寰, 他就算再近, 也會覺得遙遠、陌生。
親人已變作墳塋,他被迫成了沒有來處的人,和故鄉之間, 多了一層可悲的阻隔。
等抬棺、放花圈的人散去,于磐定定神, 發現墻上的門神畫,還是他走那年的兩張, 被日曬雨淋得, 青臉紅臉都變作白色。
對聯倒是添了一副, 很新,印著于冠良公司的Logo,像一顆鋼釘楔進古色古香的原木, 礙眼。
臺南太悶熱, 天井的房檐蔭不到他跪的地方,于磐穿著長袖白孝服, 還披著麻衣,沒一會就出了一身的汗。
他不是跪給誰看的, 不像于冠良,什么時候大哭、什么時候無聲流淚都有定式,像排練好的。
天麟還是個幼童,哪挨得過這種寂寞,但他不敢繞著院子蹦跳,不過是彎了彎腰,小小的身子緊靠著他阿媽。
“學學你哥哥,坐直啦。”她用氣聲告訴孩子。
自從當年他伯母、書語阿媽的瘋病時好時壞,于冠良就開始光明正大地沾花惹草,十幾二十年了,這位是唯一生出了孩子的,不清不楚地扶了正。
“干恁娘,野種!”
突然,尖利的嗓音響徹宅院,所有人都被嚇得心顫。
于磐回頭望,先看見的是一頭灰白亂發,像一把朝上的臟拖布,騰一下沖過來了。
是伯母。
她沖天麟狠狠吐了口痰,嘴里罵罵咧咧的,抬了腳,就往孩子身上踹。
于冠良的司機兼保鏢,連拖帶拽地把她弄回屋里去。
更唏噓的是,于磐還記得她年輕時的樣子,大眼睛,講話溫聲細語的……
天麟本來就委屈,這一莫名被攻擊,不管不顧地嚎啕大哭,比阿嬤剛去世時,哭得響亮多了。
他阿媽向于冠良使眼色,想領著孩子出去透透氣,也別吵到逝者安睡。
可于冠良不僅不讓,反而自己也哇哇地開始哭,哭得老淚縱橫,揪著天麟叩頭,把孩子磕得頭皮疼,自然嚎得更慘了。
父子倆在這二重奏呢。
正好這會前來吊唁的老人聚了堆,沒別的話聊,只得夸一句“真是孝子賢孫!
于冠良算得很精,伯母一直被“養”(或者說囚禁)在臺南,是因為老家的舊相識都認得這位“糟糠之妻”,而葬禮讓天麟和他阿媽也回來,是讓人看看,他也有親生兒子了。
于磐看得實在反胃,悄悄從側門溜出去了。
遠離那窒息的環境,天氣都沒那么熱了。
村子背后是片茶山,夏天里漫山遍野的綠,翻過山去,就是家里的祖墳,他父母的墓碑,也在那邊。
于磐不知不覺間已經走上了茶樹中間的小道,有什么牽著他似的,再過幾天,阿嬤也要睡在那了,在他心里,這里將變成臺灣地圖上唯一的黑點,重重的,墜得紙都要破。
站到山頂,他聽到煩人的機械噪音,山的側邊竟然在修高速路。
兩年前還是土路的,看樣子已經修到快通車了。
可是那個土路!他和書語小時候,就是在那里放鞭炮的,每次車經過那最坑坑洼洼的地段,他就知道,要到家了。
那里怎么能是水泥路呢?
善良的他突然自私起來,他不想來自現代的氣息侵染他的家鄉秘境,讓人無處緬懷。
于磐的腳步變得沉重起來,他不再往前走了,他蹲在原地,掏出手機,毫不猶豫地給男友打了電話。
“小寶,你在干嘛?”他拖長音問。
“剛起床,在幫Hermina澆花!”
小李晃了一下陽臺,又顛顛跑回客房里去,特地把電影節的獎杯從行李箱里掏出來:“給你特寫一下!質感超好!”他昨晚就愛不釋手地翻出來看了兩次。
只有李朝聞的笑臉能讓把他拉出回憶的世界,讓他真切地感受到當下的自己,他已經是另外一個他了,他現在的生活,跟茶山邊是土路還是公路毫無關聯。
“恭喜你,小李導演。”
“有事嗎哥哥?”李朝聞看他穿著孝服,也不好嬉皮笑臉的。
于磐無奈地笑:“我真的好想你!逼鋵嵥仂`時,也時不時會可恥地想起他,想如果他在身邊該多好。
難得這么直接地表達思念,于磐把嘴唇湊近鏡頭,輕吻兩下:“什么時候回慕尼黑喔?”
“嗯,就今晚啊!崩畛劰郧傻孛蛑∽,控制著眼珠,不讓它到處瞟。
其實他已經辦好了入臺證、買好了去臺北的機票。
“對了!”小李轉移話題:“嗯,你看我在家里住了快一周,雖然說了以后邀請他們一起旅游,但這次,是不是也應該給Hermina跟Tomas買點什么禮物?”
“太貴的他們不會要,這里又沒有唐人街,買不到中國特產。”他有點發愁。
于磐深吸著山間清新的空氣,忽然聞到一縷花香,是山那邊的白玉蘭開了。
“Hermina不是喜歡花嗎,買盆花怎么樣?”
李朝聞眼睛都亮了:“好像不錯誒!”
“記得買兩盆喔。”于磐笑道,帶上我的那份。
“那我趕緊找個理由去花店,拜拜哥哥!”
后來Hermina阿姨的陽臺上,多了兩盆怒放的粉紅康乃馨。
其實也沒說幾句話,但方才走出老宅時的郁悶,是一掃而空了。
回去時,于磐仍然不想走正門,便從護厝院子里繞過來,這里都是些小房間,從他兒時起,就只堆雜物用。
其中一間房門里,傳來熟悉的女聲,念念叨叨地咒罵著什么。
隔著布滿塵灰的綠窗欞,他悄聲叫道:“伯母,伯母?”
“阿磐。”
三天后的傍晚,李朝聞坐在臺北到高雄的高鐵上,看視頻評論。
【@:石頭哥去哪啦?想你倆[哭]
@:下次更新要看跳舞!求求!
@:什么時候恢復之前的更新頻率啊!純帶貨我也愛看!
up主回復:“馬上。[比耶]”
【@:我靠!IP中國臺灣?!這是石頭哥還是小李!
@:估計是小李啦~石頭哥打字是繁體喔~
@:甜死了[掐人中]這是小情侶回臺灣見家長了?
@:臺灣同婚合法,支持把證甩我臉上!】
“姐,臺灣的火車也好快喔!”李朝聞開心得在商務座晃腳腳,對鏡頭實體比耶:“一個半小時就到啦!”
“于磐不知道?”
“馬上就知道啦!”
“你還真是入鄉隨俗哈?一到臺灣,這嘮嗑都臺灣腔了…”
在學男友口音這件事上,姐倆完全是五十步笑百步。
李朝聞回擊:“呵呵,嘮嗑這詞,不也是東北話嗎?”
“誒,說到這…”父母還在外面,李滄瀾特意關上房門:“你敢信嗎?陳野要陪我去上海cp展。”
姐姐申請了攤位,可以在展子上,跟同好交換她畫的哈利波特周邊。
她明明很開心陳野支持她,也笑得酒窩深深,卻嘴硬道:“我去發制品,你說他去干啥?”
“噗,能交換的應該都是正經東西吧?難不成還有你畫的半裸|照嗎?”
李朝聞笑了兩聲,周圍竊竊私語的人都噤了聲,他這才想起來:這里是臺灣!回國了!大家都聽得懂中文!
尬得小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沖著姐姐皮笑肉不笑,打字說:“啊啊在歐洲加密通話習慣了,社死了!”
老李推門進來:“他去臺灣了?”
他在客廳豎著耳朵聽半天了,前兩天于磐跟別人親密合影的事是假的,老李心里隱隱有點遺憾,連個把柄都抓不到了!
現在他摘下老花鏡,狂噴道:“誰允許他去的!越來越不像話,我真的該給他點顏色看看!
“不是,爸你冷靜,人于磐家奶奶去世了!
“那就更糟糕了呀!”老李的紅手掌在空氣里亂抓:“這這這…不是成了人家女婿了嗎?”
過了快半年,老李依然被陳野信口胡說的瞎話唬著,也不知道是真信還是自欺欺人,不過誰也不敢糾正他,是“兒媳”。
采菊最知道怎么滅他的火:“小于父母都沒了,當誰的女婿呀?”
“那他也不能搶我兒子,混蛋!崩侠顟崙嵉兀魃侠匣ㄧR,繼續看時政新聞小視頻了。
特意搜的“攻\□□”相關視頻。
又過了好半天,久到母女倆都忘了這個話題,老李又跟女兒說:“你跟他說,讓他參加完葬禮,趕緊回家來!彼持肿呋嘏P室,念叨著:“都一年沒回家了,還上混蛋家去。”
“小哥哥你好,請問從高雄火車站,怎么去你家呀?”
于磐收到消息,立刻打了計程車直奔火車站,距小李那趟車到達已經有一會了,他沒找到人,正低頭發信息,朝思暮想的香味從他身后襲來。
李朝聞一個出其不意的飛撲,把人死死抱住。
看見他的瞬間,于磐眼圈都紅了,像個貪吃骨頭的大金毛似的,埋在他肩膀狠狠地聞他:“寶貝你好香!
平時一直在一起,感覺還沒有這么強烈,突然分開一陣,他覺得他身上的味格外的迷人。
于磐接管小李的黃行李箱,手牽手往站外走,李朝聞平均每三秒鐘偏頭看他一次,每次都笑嘻嘻的,有不同的臺詞:
“你有股香爐灰味!
“你該刮胡子了,我一會就給你刮!
啵,親了一口胡茬。
“還要給你敷面膜,你臉干干的!
啵,親了一口鼻頭。
“老登沒有欺負你吧!我來保護你!”
這次還沒等親,于磐忽然湊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喔!
“什么呀?”
他趴在小李耳朵邊說了一句話。
然后退回來,得意地挑眉:“伯母說的!
李朝聞驚訝地圓張著嘴,掩不住的幸災樂禍:“居然有這種事,真是人生如戲啊。那你打算怎么辦?”
第77章 高雄(二)
“靜觀其變嘍!
“那需不需要我當間諜, 偷他們的頭發做親子鑒定?哈哈哈,”李朝聞大笑。
電影看多了,他滿腦子都是這樣的情節。
于磐嘲諷地“呵呵”。
“你已經偷完了?”小李歪著頭, 拿肩膀撞了他一下:“我就說你一肚子壞水!”
于磐不置可否, 很勉強地笑笑:“明天阿嬤葬禮。”
“嗯嗯, 好。”李朝聞立刻收斂了笑容。
他想過要不要帶小寶一起去葬禮,結論是算了。
一方面是連他自己都不需要所謂家族的認可, 遑論他的愛人呢?另一方面是他怕于冠良真的做些什么,畢竟為了控制他, 神經病的事情已經沒少做了。
“你自己好好呆著喔, 我忙完再回來找你!
李朝聞蔫巴巴地點頭:阿嬤剛剛去世,他應該還沉浸在悲痛中,現在跟人笑鬧, 真的很不像話。他內心虔誠地懺悔。
于磐兩年沒回來,老宅里屬于他的房間挪給了天麟住, 他這些天,一直跟其他從臺北來參加葬禮的親朋一塊, 住在村頭的三合院小民宿。
房間是白墻, 卻掉了很多皮, 顯得臟兮兮,而且沒空調,只有個跟白熾燈裝在一塊的風扇。
屋里悶熱而昏暗, 陳年的潮氣鉆進人的毛孔, 一股腐朽的味道。
一進屋,于磐就把生銹的門鎖鎖上, 攬著李朝聞倒在小沙發上,目光空洞洞地盯著天花板。
這幾天守靈, 心里又思慮過多,他眼窩深陷下去,黑眼圈也特別重。
李朝聞從包里抽了張潔面巾,坐起來給他擦臉,像給小貓擦淚痕似的。
“我在這,沒關系嗎?”小李問。院子里時有人聲,他怕碰見認識于磐的熟人。
“嗯?”于磐轉頭看他,眼神都是直的,半晌才聚焦。
“有我呢!彼焓职汛昂熇o了。
太累了。
于磐不僅要撐著面子,還得時刻忍受、防備于冠良的各種騷操作,實在疲于應付,現在終于到了一個只有他倆的空間,他能安心地放空一會。
他木然沖小李張開雙臂,還是要抱。
李朝聞乖乖躺進他的懷抱里,一米八幾的個頭縮成小孩樣,兩個人蜷在一塊。
“哥哥,你是不是還特別難過,對不起,我不該跟你嬉皮笑臉的!毙±钹。
于磐知道他在擔心什么,笑道:“其實也還好啦,阿嬤什么都不記得,生病又要化療,活得也痛苦,走了反而會少點痛苦喔!
“好想睡一會喔!
這幾天偶爾躺在這張木板床上,于磐腦子劇痛,可合眼也睡不著,到了凌晨又爬起來,而現在,愛人安安穩穩在他身邊,困意襲來,擋也擋不住。
“那我先洗個澡!毙±顪蕚淦鹕。
平常都是于磐催人去洗澡的,但這次他使勁搖頭,直接把小李拽上床,扒了衣服抱著。
李朝聞心里一甜,想嗔一句“你把我當毛絨玩具啦?”
可是話沒等說,他男人已經睡著了,而且呼吸聲均勻,睡得很沉。
胡子還是沒刮,抵在他額頭上,癢癢的,床也不夠長,李朝聞需要彎著腿,才能讓自己整個身子在床上。
既然他這么困,那就當一次小抱枕吧。李朝聞雙手環住他的腰,一起進入夢鄉。
凌晨五點。
“小磐!”
是于冠良的聲音,有人在敲門。
于磐猛然驚醒,窗外還是漆黑的,他眼前混沌一片。
怔了半晌,他才想起:要起床準備給阿嬤打幡!
哪知道抱著小寶可以睡這么久?他趕緊起來穿褲子:“來啦!
李朝聞其實夜里醒了幾次,還抬起他胳膊翻了個身,這會兒比于磐清醒些。
他皺著眉,悄聲道:“你聽,好像有很多人。”
木板門沒有貓眼,但門縫很寬,于磐一低頭,看見院里的小燈映出重疊的好幾個人影。
怎么來勢洶洶的?帶著這么多人來堵他倆嗎?
從土道上一路顛簸過來,于磐老家給小李一種窮鄉僻壤的感覺,不像文明社會,在這地方,他真有點擔心人身安全。
“他們不會進來吧?我躲在哪比較好?”李朝聞驚慌地套上T恤,匆忙打開衣柜,寂靜的夜里,柜門發出吱嘎一聲,格外刺耳。
帶橫格的,躲不進去。
“阿貝,我很快啦!庇谂秃暗。阿嬤入土為安的大事面前,他得配合于冠良的表演,量他今天也不可能搞什么大動作,無非是惡心人罷了。
他嚯地打開門,門口的都是他叔伯輩的親戚,穿著喪服,如同鬼魅。
于磐掃了他們一眼,擺出一個最有誠意的假笑:“歹勢啊阿貝。{不好意思。}”
“怎會按呢慢?有啥袂見得人的?{見不得人}”于冠良的狗腿子四叔說。
于冠良倒沒吭聲,黑著臉,好像于磐給他丟人現眼了似的。
李朝聞蜷在床上屏住呼吸聽著,都是閩南話,沒怎么聽懂,只聽于磐嘭地又關門,回來對他說:“你睡你的,就躺在這里!
他沒收聲,想來是不怕他們聽見了,可小李還是有點怕。
于磐過來揉揉他頭:“沒人敢怎樣,乖啦!彼缓萌,族人都知道。
可是李朝聞哪睡得著?
外面盡是敲鑼打鼓,完全沒有悲戚的嗩吶二胡聲,他把窗簾掀開一點點縫,透過窗欞看喪儀的隊伍,有人舉著金色、粉色的彩旗,主事說著吉祥話,他們就高喊“有喔”。
儀式名義上為死者做的,可句句是庇佑生者的祈福。
這一天太漫長,不時有人從窗前經過、進院子取東西,于磐只有中午回來給他送了點飯,然后又回去幫忙操辦宴席了。
小李不敢出門,無聊到看完三部電影,就這么熬到傍晚,于磐給他發了張照片:老宅的院子里掛著幾盞燈籠,底下放著好幾張圓桌。
更像喜宴。
人們推杯換盞,全無清晨哭喪的神色,很難想象這里昨天還是阿嬤的靈堂。
窗外跑跑顛顛的腳步聲,小李掀開簾,是一個落單的小男孩。
“天麟?”他打開窗戶。
這些天孩子見了太多不認識的人,習以為常,一點不怕生,只害怕亂跑被人告狀。
他凍在原地,交叉小手打招呼:“葛格哩好!
圓滾滾的一小只,還有點可愛。
也不知是不是他先入為主,這孩子真的跟于冠良長得不像,嘴唇薄薄的,鼻子也不大。
李朝聞看看四下無人,問他道:“你怎么自己出來了啊?沒人陪著你?阿爸該擔心了。”
一聽到阿爸,天麟脖子縮成肉肉的好幾節,撒腿就往回跑。
“誒!”李朝聞沒怎么猶豫,拔鑰匙出門,追到街上去叫住他:“我不告訴你阿爸!你要去哪?”
孩子摳著手指頭,好像在猶豫是不是該跟這個葛格說實話。
李朝聞俯下身笑:“你帶我去逛逛好不好?我怕找不到路,一整天沒出門了!
其一是怕迷路,其二是怕撞上什么人,他對鄉民的蒙昧感到恐懼,卻相信孩子的人性本善。
“去茶山!彼f。
“哇!去茶山呀?帶我去吧!”小李眼睛亮晶晶的。
李朝聞跟著小天麟蹦跳的背影,走在村莊的石板路上,白天下了雨,潤濕了灰瓦屋檐,平添一分恬靜的古韻。
小李記得他老家的村莊,半數以上的平房都坍圮了,可這里家家戶戶都曬著衣物、放著采茶的簸箕,煙囪里飄出裊裊炊煙。
不一會兒走出村口,青色的遠山中間,一縷斜陽夕照。
“原來是這里啊,你阿磐哥哥也喜歡這里。”
于磐告訴過李朝聞,他很少想念家鄉,唯有茶山常常入夢。如今他毫無準備地進入了他過去的天地,仿佛被柔軟地撞了一下,隱約地,醉倒在茶香中間。
“你認識他嗎?”天麟問。
小李踮著腳蹲在他身邊,笑瞇瞇地:“我是他的男朋友。其實,我也叫他哥哥!
“男朋友?”
“總之是最愛的人!
愛到能跟與他有關的一切,產生奇妙的通感。
跟孩子說這個,李朝聞還有點羞澀,他站起身來,凝望著山間最后的火燒云。
它不甘地熄滅,伴著蟬鳴聲,夜幕緩緩降臨。
小孩子有永遠用不完的精力,就著村落的一點燈光,在茶山的小徑里蹦來跳去,李朝聞看他一時半會不想回去,就給于磐發:“天麟跟我在一起玩呢,找不到的話別擔心!
夜空點點繁星,小李地抬頭望著天,他想起于磐給他講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把天空想成一張獸皮,罩著我們的世界,然后這些星星,就是獸皮上戳破的洞!
“他白癡喔!洞怎么可能那么小嘛!”
“是啊,真是個浪漫的白癡!崩畛務f。
玩了快一個小時,小孩的心目中,已經把這個葛格當成朋友了,想跟他分享小秘密:
“給你看田雞!”
“哇,這里還有小田雞呢?”
李朝聞興高采烈地跟在他身后跑,天麟準確地找到一顆茶樹,蹲下,掀起一頂采茶人的草帽,那只小青蛙就在里面。
綠油油的,很小,跟天麟的小手一邊大。
它蔫蔫的,嘴里鼓泡泡的節奏特別慢,恐怕已經奄奄一息了。
糟糕。
“天麟,這樣會——”李朝聞眉頭緊蹙,盡量用孩子能聽懂的語言:“哎呀,小青蛙需要呼吸、需要吃飯呀,不能罩在這的!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只。”天麟不解。
“喜歡你就要,你就要考慮它的感受啊!毙±钣悬c急,他試圖讓他換位思考:“你喜歡被圈在家里,不讓出來嗎?”
天麟怕怕地低下頭:“不喜歡,可是阿爸也會不讓我出來…”
李朝聞蹲下揉揉他的腦袋,耐心地引導:“所以小田雞也不開心啊,他喜歡到處跳、到處玩!
天麟好像不太明白,打著手電筒,專心地觀察著青蛙的爪子。
小李想到他是于冠良的教育下長大的,便試圖用“自私”的邏輯,來說明這件事:“你這么喜歡它,如果它憋死了,你不就再也見不到它了嗎?”
“可是如果我把它放走了,我也見不到它了!
“不是啊,可是它不是為你而存——”李朝聞挫敗地撓頭,他講不通這個道理。
不過小天麟就撇撇嘴,把青蛙輕輕放回田里去了:“好吧,聽你的!
還是孺子可教的,李朝聞長舒一口氣:“回去吧,你阿爸阿媽都要吃完飯了,你不想他們嗎?我都想你哥哥了!
“你再陪我玩一會嘛。”天麟往遠離村子的方向跑,小李喊那邊黑,別去了,他頭也不回。
小少爺就是任性,幸虧山那邊的白玉蘭樹下,還有個小瓦房,這燈比村里任何一處都亮,修繕得也很好,小李猜這是儲存茶葉的地方。
天麟蹲在燈下,撿起樹枝來畫畫,畫了好多好多人。
小李指著一個長胡子男的問:
“這是誰?”
“阿公{爺爺}!
于磐從沒提起過阿公,好像連他都沒見過阿公,怎么天麟會認識。
他又指旁邊一個明顯小一圈的女人:“這個呢?”
“阿嬤!
“這個?”
“叔公!
叔公又是誰?小小年紀倒挺會排輩。
“這個是阿爸?”
“嗯。”
“你喜歡阿爸嗎?”
天麟小眼珠轉半天,來了一句:“阿爸超厲害。”
天地良心,李朝聞從沒想過從六歲的孩子嘴里撬出什么秘密,可從孩子的表現來看,就算再執迷不悟“兒子”這個標簽,老登也并不是一個招人喜歡的阿爸。
天麟畫完阿爸就不動了,小李想今天他自找的哄娃工作,終于要結束了。
“畫好啦?”
“嗯嗯!
“那回去吧!
小孩或許是累了,回程的路走得慢多了,小李才發現,他們來時經過了一片墓碑。
于磐說過,翻過茶山就是祖墳,應該就是這了。
村落和瓦房中間,這里是最漆黑的一片。
模糊的光亮只能找出土路的輪廓,連星光都要被樹叢擋住,只剩些許墓碑的光滑理石,在反光,李朝聞本沒想看的,架不住好奇,邊走邊閱讀著墓碑上的繁體字。
風窸窸窣窣,鳥突然驚啼一聲,活潑的幼童卻不說話了,氣氛…有點恐怖。
作為唯物主義戰士,其實墳倒沒什么好怕的。
唯有一件事,讓人毛骨悚然:
那墓碑前后左右的順序,跟孩子畫的畫里人的站位,一模一樣。
第78章 高雄(三)
“天呢!嚇死我了!我抱著孩子就百米沖刺, 幸虧我跑得快。”李朝聞緊緊抱著于磐,下巴搭他肩上,驚魂未定地喘粗氣。
“eng~哼~”他撒著嬌裝哭, 越想越覺得超現實, 經歷了恐怖片似的。
“有夠奇怪喔!庇谂徒o他順氣。
小李激動得蹦跶起來:“對啊他怎么畫那樣的畫?他怎么會認識阿公和叔公?”
“從前的從前, 阿公是村里的族長,后來阿公走得早, 叔公就繼任啦!
于冠良在意的除了公司就是族譜,向六歲的兒子灌輸這個也不是不可能。
就像于磐十四歲時, 就聽過這些。
那天下著瓢潑大雨, 天空灰暗得像舊電視機的雪花,他跪在“祖德垂遠”的牌匾下面,雕梁畫棟剛翻新過, 刺鼻的油漆味把紅磚僅剩的古韻都吞噬殆盡,金色影影綽綽地糊在他眼前。
于冠良把陳年的家族斗爭, 全都講給他“當做兒子”的于磐聽,像要拿頭頂烏亮的“忠孝堂”, 把他的脊背砸彎。
當時的于磐被迫相信:阿貝的名望和權威, 都是篳路藍縷闖出來的, 因為有了他,在祖宗面前,阿公的子孫才有頭有臉, 他于磐才能跪在祠堂的正中央。
「你必須爭氣, 必須牢牢地踩在別人頭頂,才能不被旁支欺壓跟笑話。」于冠良說。
“亂七八糟的!毙±顡项^, 他從小就捋不清楚輩分。
“那那個叔公,就是老登的阿叔, 是不是對老登跟爸爸——”小李舔舔嘴唇:“嗯我說,我們的阿爸,不太好啊!
李朝聞邊說邊點頭,覺得這樣才符合人的心路歷程:“所以他眼里永遠是兄弟鬩墻、叔侄翻臉,才會覺得血緣大于一切!
于磐冷笑:“正相反喔。叔公對他們超好,阿爸走之前跟叔公也很好!
只是有些人心里定義了地位和等級之后,便覺得“上位者”做的一切都是施舍。
“那就是…”李朝聞苦思冥想,試圖從他讀過的劇本書里,檢索出相似的人設。
于磐無奈地拍他的腿:“誒呀,小寶,你別想著理解他的邏輯啦,沒可能成功的!
“對了,你看!庇谂徒o小李看檢測中心發來的報告照片,白紙黑字,寫著:
「所提供樣本不符合遺傳學上親子關系的標準。」
“噗——”
求簽祈福半輩子得來的親兒子,竟然是綠帽的產物,于冠良估計世界觀都崩塌了吧。
可是想象中的大快人心很快就過去了,李朝聞對著照片看了又看,心里五味雜陳。
他們的確恨他,而且他罪有應得。
但是。
“揭穿這件事之后,孩子怎么辦呢?”
李朝聞接觸到了具體的人,天麟這個名字就從屏幕里站了起來,變成了一個淘氣的、肉嘟嘟的、喜歡青蛙的小男孩。
于磐直視他閃閃發光的雙眼,那里掩不住地,流露出金子也無法比擬的慈悲。
他忽然鼻尖一酸,扣住小李的后頸便吻了上去,他的唇瓣和心靈一樣柔軟,讓人一碰就自慚形穢。
吻畢,于磐半天沒說出話來,他把眼淚憋回去,咧嘴笑道:“哎呀,你怎么這么善良?”
小李跟著笑,他垂下眼睫,和于磐十指緊扣:“我不是想當菩薩,我,我是說——哥哥這是你的事情,我沒經歷你經歷的,我的善良不能作數!
于磐被他感動得心顫,嘴唇一直貼在他額角:“哎,我也不想傷及無辜。但天麟還小,脫離他,還能成為更好的大人。”
紙質的鑒定書寄到時,于磐已經帶小李掃完了父母的墓,準備過兩天飛離臺北之前,把這張紙留在于冠良家的郵筒里。
血淋淋地撕破臉皮早已有過,他這次想離開是非之地,悄無聲息地解決。
可于冠良沒給他機會。
他倆拉著行李箱,正要出村,有人跑來傳話,說他阿貝請他去祠堂。
“去嗎?”小李問。
“去吧,反正計程車還要二十分鐘才到喔。”于磐嘴角上揚,他手握致命武器,完全是看猴戲的心態。
十幾年了,新漆又蒙上一層塵灰。幼時于磐的印象里,祠堂庭院深深,門口的石獅子高大得可怕,而現在他長得太高,伸手就能夠到石獅子的鬢發。
不過是一座舊了的紅磚房罷了。
于冠良跟另一位老叔公坐在天井正中的太師椅上,其他人兩側排開,于磐打眼一看,其中不少是葬禮一早在房門口堵他倆的人。
「小磐仔,你的事,叔公佮阿貝阿吉們,都知咧。」
這一開口于磐就明白,于冠良今天唱紅臉的,白臉留給其他人演。鄉土世界把根脈源流看得重,有些人享受責任,能夠自洽自得,而有些人不過是沉迷支配別人的游戲罷了。
他拉著小李邁門檻,左邊一位不認識的長輩厲聲喝道:
「外人毋進祠堂!」
“喔,忘記了啦,多謝阿吉提醒!
于磐假惺惺地笑,他三下五除二,把行李箱輪騎在祠堂門檻上,摁著李朝聞坐下。
然后又從對門拿了個阿公曬太陽用的小塑料凳,同樣是兩個凳腿在門檻里,兩個凳腿在門檻外。
他拍拍屁股,好整以暇地坐在塑料凳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講。”
這一套動作下來,老登們的臉色已經比鞋底還難看了。
沉默半晌,年級最長的叔公用拐杖拄地,開口罵道:「白目屁撻仔!」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接著罵,有些詞連于磐都聽不懂。
他把小凳搬得離李朝聞更近了點,用力拉住他的手:
“所以你們要怎樣?臺灣同性戀合法!
「合法律毋是合家規,放予你走,是辱沒門風!
「也就是現在,讓你這麼囂張,若是二十年前,按家法要打斷你的腿。」
于磐覺得滑稽,冷冷地笑了兩聲:“然后呢?”
一直沉默的主角于冠良終于發話了:「阿磐的事情,我也有過錯!
他扮作一副深沉模樣:「磐仔,給你機會改過,只要你乖乖回家,到公司來撐段時間,你弟弟長大也不會虧待妳的。」
于磐氣笑了:“你都快搞崩盤了,誰想從你的瓦礫上起高樓?”
他賣掉股份之后偷偷查過,公司經營得并不像于冠良表現得那么景氣,他現在擺的排場,有些是打腫臉充胖子。
“這也罷了,至于你從前怎么對我,就不用我來講了吧?”他指指頭上那道疤。
“哎,走吧小寶!庇谂屠±钕胱,此時,他本留有一絲余地,沒想把鑒定報告拍在眾人面前。
「你那賤貨,也真是個婊子,竟把這事跟孩子講。」于冠良念叨著,罵了李朝聞一句,于磐的火氣一下就上來了。
他瘋了似的沖到太師椅面前,指著于冠良的鼻子吼:
“老撲街,從一開始吃鹿肉的事,就是你在背后搞鬼對吧?”
“你找人在網上爆我假照片就算了,你找人對他講垃圾話、說什么看批,惡心透腔了,你當我不知道喔?”
“祝你早死便宜你喔,大家看看這個吧。”于磐扯出背包里的親子鑒定書,拍在他跟叔公中間的桌子上:“這你跟你兒子的喔!
他俯身惡狠狠地叫道:“阿。貝。”
此刻,小李在門口大喊了一聲:“老公!計程車到了。”
“哦,我們走吧。”于磐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牽起李朝聞的手,大步流星揚長而去。
計程車的后窗給茶山框了景,于磐記憶里抹不去的綠色,就這樣縮小、變淡、再也看不見。
村莊風平浪靜,一點看不出其中有人,正經歷著崩潰、爆炸,和坍塌。
他只覺得爽快。
于磐把頭轉回來,突然一笑,摸著李朝聞的手問:“你剛叫我什么喔?”
“啊?”
小李耳朵根唰地紅了,偷樂著別過頭看窗外。
“嗯?不記得啦?”于磐探頭追著他問。
“那那,叫一次怎么了?”李朝聞梗著小脖子,耍威風道。他其實就是想氣氣那些老東西,靈機一動就叫出來了。
“多叫幾次嘛!”于磐耍賴貼過來:“人家想聽啦!”
“于叔叔!毙±钚χ,把他老公湊過來的腦袋推走:“于叔叔于叔叔!”
計程車載他們,來到高雄大港橋。
日落時分,大橋流暢的白色曲線騰空躍起,像舞者手中的白綢,飄飛在紅日邊緣。
跑上錯綜復雜的旋轉樓梯,迎面而來的阿公、小妹,都滿面春風地微笑著,遇見第一位,小李只當是巧合,可每個人都如此。
他說:“哥哥,臺灣人好熱情誒!”要不是來這,恐怕他對高雄的印象只有宗祠。
在大陸,走在路上是不興跟人eye contact{目光接觸}的,如果不得已對視,幾乎所有人都是下意識地避開,甚至有人還會不自覺地斜乜你一眼。
可能不只是人們尊重彼此的隱私,更是城市太大、壓力太重,稀釋了原有的熱情和精力。
可在這里,遇見的大多數人不但會直視你、露出微笑,還會開口說一句“哩好!”
“想跳舞喔。”走到大港橋中間,于磐主動提出跳舞,小李屁顛屁顛地找角度錄影:“嘻嘻,她們都在嚷嚷想看呢!”
于磐邊脫外套邊感嘆道:“有夠神奇,我好像,從來沒有在臺灣跳過舞誒!
【高雄vlog】日落和流浪舞者石頭哥
評論:【@:我好久都沒看見少爺笑得這么開心了……
回復:別叫少爺了,他ptsd了(
@:夏天了,咳咳,感覺石頭這個輪廓咳咳很有實力,小李注意保養。
@:這評論區沒有網暴的真好[哭]
@:你倆咋從來不放親密動作呢?!我看人家直男出來賣的,都還多少摟一下呢。
@:就是就是,能不能來學一下這里面的![情侶合拍動作大全截圖]】
回復:于叔叔不讓…
有人眼睜睜看到,過了五分鐘,這條回復刪掉了,換成了“老公不讓…”
第79章 高雄(四)
李朝聞被折騰得快散架, 像只小貓一樣熟睡在欺負他的“元兇”身邊,而于磐沒睡著,他靠在床頭, 跟書語說著今天他干的大事。
書語:「靠北, 這麼刺激?別搞得最後要我回去…」
于磐:「噗, 這我倒沒想過喔。
「話說回來!
「想求婚,你覺得臺北有沒有什麼合適地方?」
書語:「象山?野柳?不過在哪也沒關系啦, 反正小寶哥肯定答應。」
「不是都叫老公了哇?」
于磐:「我逼他叫的,他生氣啦, 說明天連哥哥也不叫…只叫於叔叔」
書語:「你很機車誒!
真的。
“大家好呀, 于叔叔說租個車帶我玩,沒想到是機車。”
小李在自拍鏡頭里賣了個萌,轉過去是“機車出租”的牌匾, 于磐穿著一件無袖連帽T,騎著一輛銀色機車, 大長腿穩穩支在地上。
“上車!彼嵬犷^。
小李跨過去坐后座,自拍桿從他腋下伸出去, 頭搭在人肩上:“你不是要科普嗎?”
于磐在整理頭盔, 靦腆地笑了笑:“喔, 就是,機車這個詞有點土有點過時啦,是很老的人才會講, 或者我小妹故意想要氣我, 才講。”
其實于磐今早說的更嚴重,說他第一次見陳野, 陳野亂講機車,那個嘚瑟的樣子, 到現在他想起來,還很想揍他一頓。
“所以大家如果想氣于叔叔的話,可以在彈幕上說他機車。”
于磐都把頭盔給他戴好了,小李想起來粉絲們說他倆不親你,就又把面罩抬上去,想湊過去偷親他。
嘭,頭盔撞到一起,沒親到。
“坐好啦!”于磐抬腿從車上翻下來,彎腰往后輪上看。
李朝聞本以為他要檢查輪胎漏沒漏氣的,就也跟著他低頭。
結果于磐出其不意,逮住他就親。
“唔——”
這里是高雄很繁華的街市,人來人往的,于磐俯身撐著膝蓋,單手抬著他的下巴,吻到最后李朝聞腿軟得都坐不住了,被放開了,還雙眼迷離地癡癡望著人家。
“想要親怎么不說?”于磐低頭盯他,用大拇指擦拭他的唇。
“壞叔叔!不是你親的嗎?”
李朝聞剪視頻的時候,特意掐到了嘴唇碰上之前,但明顯能看出下一步的動作。
【@:親了是吧!豹貓真是慷慨都舍得放邊角料給我們了嗚嗚,我當你們的女兒,跟小鯉魚住在一個貓窩就行)
@:樓上連吃帶拿的…
@:哇靠俯身機車吻也太蘇了吧!
@:某人說是不讓發,其實還是聽小李的…
@:灣灣街景很復古的樣子~】
緊接著這段視頻的,是年初冰島的雪地摩托那個鏡頭。
【@:這時候還沒在一起吧?曖昧期好靦腆。
@:小李的手都不敢摟緊~
@:你們還會回冰島嗎?】
“你覺不覺得這里,有點像雷克雅未克?”李朝聞無厘頭道。
旗津的山頂,他手肘撐著欄桿,俯瞰城市,全是樂高一樣的五彩房子,與雷市的差別一是綠樹,二是平頂,同樣都面朝大海,同樣都陽光普照。
“還好啦,雷市很冷,高雄是熱熱的!
一語雙關。
雷市有冰的酒、很厚的衣服,跟來自北極的冷風,而高雄有炸白粿,還有潮濕的煙火氣。
他們都喜歡。
“還想去冰島!你不是說,冰島還有好多好玩的嗎?”
于磐戳了一下小李的腦門:“哪里去得過來啦?你自己算算,今年都有多少地方啦?”
李朝聞噘嘴。
反常誒,他一般都是笑著說好的,但小李不知道,這是因為他手機里,偷偷下載了冰島婚姻登記表。
肯定要去。
從旗津搭輪渡去駁二藝術街區,這輪渡能上機車,坐在甲板上的一堆機車中間,李朝聞感覺特別新奇,一直在拿著攝影機各種錄。
臺灣可愛的事情真的很多,剛一進駁二特區,就看見個超級迷你的輕軌,人坐在車頂,雙腿都會垂在“車”外面的那種。
它在軌道上慢悠悠地開,一堆家長抱著孩子坐上面,跟軌道外的人招手。
小李看得兩眼放光,于磐揶揄道:“有夠幼稚喔,一看就是你會喜歡的。”
“哼,于叔叔才不會玩這個呢!彼呐涯嫘谋患て穑捓镌捦,嫌棄人沒童心。
“玩嘛!庇谂凸怨哉J輸。
一分鐘后,于磐獨自坐在輕軌的車頭,小李自己不上去,反而在旁邊端著攝影機,捧腹大笑。
185的男人蜷著長腿,縮在小孩坐的玩具上,真的活像墻角的受氣包。
“你干嘛啦?”于磐滿臉黑線。
“。
李朝聞一個不注意,被他揪了上來坐他前面,兩個人貼得比坐機車還近。
于磐像前后座的家長護小孩似的,把他夾在兩腿之間:“好玩嗎小寶?”
“于叔叔,你放開我!哈哈啊哈”
小李晃著腿,笑得巨開心。
迷你輕軌的終點,是真正的輕軌站,軌道之間綠草如茵,長得遮住了枕木,生機勃勃的,好像宮崎駿漫畫里的景象:
精致復古的電車,從漫無邊際的夏天里駛來。
小李發現,只有一條鐵路在用,其他都是廢棄的。
于磐解釋道:“這在日治{統治}時代,是臺灣縱貫鐵路的終點站!
“不是日據{占據}時代嗎?”小李剛開始喜歡于磐的那年,就看過有關臺灣的歷史書籍。
于磐頓了頓,笑道:“哎,我說習慣啦!
說話間,藝術街區的一組海報映入眼簾,其中最大的一副,是白底+紅色藝術字:“人間音樂祭”,而旁邊飯店的牌匾,上書“樂田町”,都是日本用詞。
“這邊好多人,好像都很喜歡日本文化!崩畛務f。
沒等于磐回答,他開始舉例:“去年宿舍里,威廉他們那一層,也有一個臺灣姑娘!
“我總跟她聊天!崩畛勌а,含情脈脈地望向于磐。
他不知道:他對他戀戀不忘這些年,一直對臺灣人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好像多接觸一些他的老鄉,就能多窺見他生活的一角,離他更近一點。
“有一次她問我說,People republic of China{大陸},也是每個省都有不同的文化嗎?像日本那樣,北海道跟鹿兒島,吃的用的都完全不一樣?”
“我就好奇怪,說當然啦,咱們中國那么大,我的兩個江西朋友,方言都互相聽不懂。其實我心里想的是,我們至少是用同一種文字的同胞,你怎么會了解日本遠多于大陸?”
這個話題太宏大,李朝聞也沒期盼于磐能有什么答案。
兩個人并排在廢棄鐵軌上走著,相隔一塊枕木的距離,海風輕輕拂過臉頰,小草和他們一起低頭沉思。
“沒辦法啦,臺灣民眾,跟大陸從小受到的教育不同喔。”
他對這件事體會太深了,歷史真的任人打扮。
“我去安徽念書以前,都忘掉國中有沒有教過南京大屠殺,陳野第一次說東北的731部隊,我更是完全不知道。”
當然不是于磐不用功,而是教材把這部分輕描淡寫,讓人很難不遺忘。
于磐看李朝聞一直沒吱聲,以為是自己詞不達意,特地跳下去,跑到他身邊:
“我現在記住啦!1937年,30萬人遇難,我還看了張純如寫的書,我有在努力喔!
這頓表忠心,聽得小李心花怒放,扶著于磐肩膀跳下鐵軌:“好啦好啦!又沒讓你入黨,你這些留著在我爸面前背吧。”
小李想起,他還沒有跟于磐說過要回合肥的事,便憋著笑意,明知故問道:“于叔叔想跟我回家嗎?”
“嗯?”
“都飛十幾個小時回臺灣了,我爸說,順便回個家!
于磐想得很美,他以為是邀請他倆一塊回家,便開始不值錢地憨笑:“當然想!可是——”還是怕老李偷偷磨刀,趁他睡著把他宰了。
李朝聞學著臺灣腔,摸著他頭上的毛說:“沒人敢怎樣!乖啦!
“不可能!我不會讓混蛋進屋的!”
收到兒子“我和于磐五天后回家”的群消息時,李安國正在備課。
他昨天看見余溫紀年回復的“老公不讓”,就已經很抓狂了,因為一般回評論的都是他兒子,這豈不是說明陳野可能在謊報軍情。
越想越氣,老李一激動,把積攢多年的地理必修二課本,都摔得散了架。
掉出來的一頁剛好是“讀圖認識臺灣省的位置,請說出臺灣省的特產”。
這是他三年前某天給學生布置的第一道習題,所以,他在上面,畫過一個大大的“1”。
真想撕書。
……
他兒子的1,現在正帶他在老家,喝臺灣省特產:珍珠奶茶。
于磐不怎么喝奶茶,這家店是昨天問了書語才知道的。
簡約的木質小桌椅,墻上有個便利貼板,滿當當的心形便利貼,桌上有小骰子杯,還有其他玩的,一看就像國小學生下課的好去處。
李朝聞在慕尼黑被太多盜版“臺灣奶茶”詐騙過,都是純純奶茶粉做的。
而這杯,茶味和奶味絲滑醇厚,黑糖是富有層次的甜,美味到他想當場站起來轉圈圈。
于磐都不用問好不好喝,只要看小李吸一口之后,眼睛是不是還在就好了,像現在這種兩條彎彎小月牙對著他,肯定喝得很開心。
李朝聞甜甜地搖頭晃腦,喝得有點飽了,就順手從桌上的“運勢小貼士”里面抽了一張卡片:
“哈哈哈,幸運指數五顆星,整體運勢極佳,風雨過后見彩虹,事業有新生希望!
李朝聞念得津津有味,后面又朗誦了很多字,突然到一塊就不出聲了,無語地把小紙條扣在桌上。
“什么喔?給我看看啦!庇谂脱奂彩挚斓負屵^來。
找了半天,才看見他停住的那塊:
「性|愛指數」只有一顆星,后面寫的是:
「伴侶需要新鮮感,要主動求愛愛喔。」
這地方真是該死地開放。
第80章 臺北(一)
于磐笑得很放肆, 虎牙在外面招展:“我也抽一個!
他拎起紙條,眼神直奔最底下的「性||愛指數」:“靠北,什么鬼…”
一顆星:「愛愛容易被打斷, 需要專心耕耘喔!
被什么打斷呢?
帶小寶逛完臺北, 就要回合肥了, 于磐腦海里浮現了老李陰惻惻的臉,令人汗毛倒立。
所以到臺北, 就更要抓緊時間啦。
李朝聞主動的方法,就是光著大白腿坐在床邊晃, 端著小盒子, 數里面套套的個數:“還剩六個…但是只有三晚了,我們能用完嗎?”
他咬著紅唇,嘴巴揪起來, 那無辜的眼神,仿佛說的不是勾|引人的浪語, 而是怕浪費食物之類的…
彼時于磐洗完澡,剛裹著浴巾出來。
聽到這種挑釁的話術, 他連頭發都沒吹就血脈賁張地沖上去, 當晚直接用掉了一半。
小李睡著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是:“再這樣,小心六個不夠你老公用喔!
清晨,李朝聞恍惚醒來, 沒睜眼, 只側過身想把手往于磐身上搭。
啪,手陷進柔軟的被子里。
他又往前拱了拱, 再一搭,還是沒摸到人。
洗手間也沒有, 他揉揉眼睛,看手機,沒有于磐的消息。
不會是于冠良那個老登回臺北了吧?
李朝聞瞬間清醒過來,他拉開窗簾,今天是臺北常見的霧天。
灰云壓城,看不太清地面的車水馬龍,只聽到機車轟鳴而過,小販們用臺語叫賣著“碗粿”、“天婦羅”,巷子里橫著的、豎著的古早味招牌,都模模糊糊只能看個輪廓。
心懸著,小李噔噔跑下loft的樓梯,正胡思亂想時,門開了。
“你去哪啦?”他嗔道。
“啊?”
才八點,沒想到他醒這么早,還穿戴齊整,跟個望夫石一樣坐沙發上等他。
于磐脫著鞋,目光躲閃:“喔,我以為你不會醒呢!
李朝聞定定地盯著他,感覺到他有所隱瞞,腦補成怕他擔心才不告訴他:“你跟我說嘛,咱們這么多事情都過來了,讓我跟你一起面對。”
看于磐一言難盡的表情,小李過去牽他的手,直言道:
“是不是老登找你麻煩了?你要是不想和他糾纏,要不我們今天就飛安徽?”
愛人太知冷知熱了,于磐心里暖暖的,同時也松了口氣:小寶思路完全錯誤,根本沒往他想藏的事情上猜。
“沒有啦,他連個屁都沒放喔,不知道是不是氣進醫院啦。”他盡量笑得自然一點:“小寶你放心,真的不是那件事。”
李朝聞嘟嘴,酸酸地說:“于叔叔又有秘密了!
“那,這個算秘密嗎?”
當當,于磐拎出來一直藏在身后的米漿跟三文治。
“哎呀!”小李喜笑顏開地接過好吃的,騰出手捶他一圈:“去買早點還要賣關子!”
當然不只拿了早點。
吃完早點,他帶他去臺北101看城市全景。
“大霧天能看見什么呀?”李朝聞奇怪,他不知道導游先生有其他的用意。
于磐說這棟樓的設計理念是層疊的綠竹節,但對小李來說,更像個被拉得細細長長的多層蛋糕。
而且還是綠色的,舊舊的,沒什么食欲。
陳野大學時看了于磐拍的照片,也是嗤之以鼻道:“這不跟沈陽方圓大廈一樣?土了吧唧的!
于磐:“閉嘴啦白癡,跟臺北人這樣講,你要被揍的!
臺北是個盆地,而101高聳入云,在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看到這座高樓,它是臺北市民的精神燈塔。
但于磐長這么大,也只上去過一次。
阿媽說是他八歲那年觀景臺剛竣工,一家三口人一起去的,可他的記憶竟無情地抹去了這部分,連一丁點模糊的鏡頭都沒留下。
今天的場景,應該會更難忘吧,漆黑的電梯里,于磐摸著腰包最深處的戒指盒。
到了88樓,于磐攬住李朝聞的肩膀:“怕嗎?”
“還好啦!毙±詈翢o障礙地走到窗邊。
陽光被霧靄遮得不得不沉默,但還是能照到建筑的輪廓,臺北密密麻麻,他站的太高,像在看樂高搭起來的積木。
其實如果是28樓還會有點怕,但88樓往下看的高度,已經與常識里感知的高度相去甚遠,窗外的景觀失去了真實感,反而不會有“好怕掉下去”的錯覺。
“真的不恐高啦?”
于磐有點失望,他預想中的場景是李朝聞怕得不敢看,然后他自然而然地蒙住人眼睛,把他牽到窗邊來,讓他睜眼的一瞬就看見戒指。
李朝聞適應得太快,四面走了一圈,拿出攝像機跟自拍桿:
“于叔叔,介紹一下?”
“大家好,我跟,”于磐偏頭看著小李,自然地摟著腰:“跟我的寶貝來101啦!
怎么就這么順暢地把“寶貝”叫出來了?李朝聞還有點害羞,笑得花枝亂顫。
“這邊是象山,臺北人會在這邊爬山觀景。”一座樹木茂盛得像毛氈球一樣的山。
“這邊是國父紀念堂,還有小巨蛋,開很多演唱會喔。”黃頂的古建形式跟銀色的現代建筑,顯得有點不搭。
于磐沒介紹幾句,又把攝像機切回了自拍模式,特意新開了一個視頻。
這個視頻可不發出去。
他對著鏡頭,靦腆一笑:
“101在臺北人心里超重要的,從前我一直覺得,世界上沒有更高的東西啦。現在,我知道,那是因為我從沒有走出去過!
他低了下頭,又鄭重其事地牽起小李的手,深情款款地凝望著愛人,表白道:
“我不是一個很勇敢的人,其實我們兩個之中,我才是更懶的那一個啦!
“小寶,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的生命在二十五歲,就被凍在冰島的雪山里了,所以——”
于磐說得有點激動,心砰砰地狂跳,需要深吸一口氣才能繼續。
李朝聞莫名其妙感動得眼眶濡濕,捏捏于磐的手:“干嘛啦!于叔叔!
于磐燦爛地笑著,手伸進包里,摸到了戒指盒。
與此同時,游客們都聚集在靠東邊的窗戶處,棉絮一樣的烏云被撕開一個裂口,太陽正欲沖出重圍,已經有幾道光做了急先鋒,陰天里格外耀眼奪目。
人們都在守望云開天晴的時刻。
“哇塞!是不是要出太陽了!”李朝聞越過于磐的肩膀,往那邊看。
在這高樓上,仿佛跟神仙肩并肩,伸手就能幫那光芒撥開陰翳,大家紛紛舉著手機拍照。
“要不我們點個直播?”
小李興奮地對他笑,沒等于磐回應,就迅速點開了抖音直播。
“哈嘍,大家好,臨時直播一下!彼叩酱扒埃Σ[瞇地對著鏡頭揮手:“我們在臺北101,這邊霧很大,但現在馬上要撥云見日啦!
“大家好。”于磐局促地假笑。
經過幾輪黑跟紅,他倆現在的確是火了,直播間能迅速達到萬人在線。
直接把他架在那了,于磐手到現在還插在腰包里,捏著戒指盒,掏也不是,收也不是。
根本不想直播求婚。
他是個吝嗇鬼,這個時刻只能屬于他們兩個人。
挑霧天上午的101,就是覺得這時候游人最少,不會有人圍觀。
“哇!太美了~”
金燦燦的陽光從烏云背后跳出來,普照著臺北,像打開了異世界的寶盒。
小李勾著于磐的腰包帶,兩個人的頭往一塊歪了一下,彈幕里就尖叫起來:
【@:帶心愛的人回自己家鄉,石頭哥要不要這么幸福[哭泣]
@:你倆怎么做到各帥各的又很配~
@:怎么還是于叔叔?能聽見小李水靈靈叫老公嗎!
@:小李能不能自導自演耽美劇啊,直接本色出演臺陸戀!】
“那,我們就繼續玩啦,會快點更新臺北vlog的!大家拜拜~”
直播結束,于磐還沉浸在求婚被打斷的遺憾里,不無抱怨地喃喃道:“干嘛忽然要直播。俊
“怎么了嘛?”
小李只是覺得,在摩天大樓樓頂看陰轉晴,是很奇妙的體驗,他想讓觀眾也跟他一起經歷,沒想到,于磐好像不太開心。
“好小氣喔于叔叔,那下次我一定征求你意見,好不好?”李朝聞掛在他肩膀上,撒嬌道。
“哦!庇谂惋@得有點冷淡,其實他是在苦思冥想備選地點。
“你到底是不是有心事呀?”
“沒有啦。”
在動物園逛了一下午,準備爬山到頂上去坐貓空纜車,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時候,小情侶才有空仔細看今天直播的彈幕:
【@:于叔叔愛人如養花,短短半年,感覺小李現在像個貴婦[頂著鍋蓋逃跑],倒也不是娘,就是被愛情滋潤得很好的感覺。
@:真的,我女孩子都沒有這么…清純?
@:簡直是小說里的可愛小0具象化!
“我哪里有可愛小…零?”小李不討厭被泥塑成“妹妹”,但也不喜歡別人用刻板印象評判他,明明他也是有肌肉的,雖然沒有于磐壯,勉強也能算個猛男。
【@:雖然但是,感覺于哥今天興致不高的樣子…
@:有點捏!
“你看,觀眾都看出來了!”李朝聞戳戳他的胸肌。
路燈下,于磐的眼神有點呆滯,他答非所問道:“一會要是坐玻璃底的水晶纜車,你敢坐嗎?”
真不知道他是搭錯哪根筋了,小李無語地扶額:“于磐!你從早上就神神秘秘的!”
“哎啊,你別多想嘛,真的沒有啦!庇谂陀H昵地摩挲著小李的手,牽起來吻了兩下。
李朝聞無語地站起來,繼續爬山。
今夜月明星稀,空氣清新涼快,小徑兩旁的欒樹,枝杈手牽著手,茂密到把月亮關進囚籠。
這里少有人煙,若不是石階修得整齊,簡直荒蕪得像原始世界。
本來這點山路,對他倆來說根本算不上鍛煉。
可是小李又把腳崴了。
在辛特拉剛剛崴過一次,這回新傷舊傷加在一塊,疼得要命:“嗚嗚~”
偏偏又到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想去捷運站或公交站,要么上山要么下山。
于磐自覺地蹲在他腳邊:“來吧,我背你,一會下山去醫院給你也搞個固定器。”
“我可以走!”李朝聞有點賭氣地甩開他:“不要你背!”
至于嗎這么緊張他,搞得他真像個嬌弱小白花似的。
于磐輕笑抱膀:“你怎么走喔?”
李朝聞直接用行動回答:用左腳連顛帶蹦的。
可是右腳腕真的很痛,火辣辣的,好像要腫起來了。
就算他跑百米的腿肌肉再發達,也頂不住一階一階往上蹦,剛想開口說歇一會,被于磐攔腰抱了起來。
“哎呀!我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