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慕尼黑(十一)
他提著脖子把小鯉魚拎起來, 越看越覺得肯定是那家伙養的!白白凈凈的!可愛得活像他兒子小時候!
可是人家小鯉魚著急吃飯呢,爪子四處亂撓,差點沒把老李撓破相, 老頭直直躺在床上, 心里磨刀霍霍:等把兒子治好了, 他非要給那小子點顏色瞧瞧!
晚上,李朝聞回家給媽媽取衣服, 他以為老李睡著了,躡手躡腳地準備拎上行李箱就跑。
“李朝聞!”老李惡狠狠叫住他:“你要出去干什么?哪也不許去!”
看見兒子無辜的臉, 李安國按捺了一天的怒火再也遏制不住:
“你知不知道這是斷子絕孫的事?你爸的老臉都被你丟光了!”
他不惜力地拍著自己的臉, 有點下垂的臉頰肉一顫一顫,搖搖欲墜的,所謂“臉面”, 也不過是這一層皮。
李朝聞輕輕躲開他爸的鐵砂掌,說正事:“爸, 我媽需要臥床兩天,我回來給她取衣服的。”
老李撇著嘴熄了火, 跟著小李慢慢踱回起居室, 忽然又看見床邊那盒套, 圓粗的手指點著,轉頭問小李:“你們倆,是, 是不是…”
李朝聞低下頭, 老李立刻明白了答案,他痛心疾首、捶胸頓足地又指著床。
小李連忙擺手:“被子我換了!”他咬咬嘴唇, 小聲道:“不是,他換的…”
“啊啊啊, 你閉嘴啊!”老李掀翻枕頭,這么下去,他遲早要被氣駕崩了。
李朝聞收拾好東西走到門口,他爸跟上來,沒好氣地說:“我和你去。”
可是于磐還在車里等他,小李心里盤算著,該怎么把他爸哄上于磐的車,走到一樓,看見于磐在街對面,邊抽煙邊打電話。
他背對著他們,單手撣煙灰,路燈拉出長長的影子,他伶仃地立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跟冰冷的黑燈桿長成一排。李朝聞依稀聽到他說:“反正我不可能回臺北去。”
黑冷帽、瘦長身形,老李也認出來是于磐了,他兩手一甩,生怕人聽不見地嚷嚷道:“這輩子你別讓我再看見這混蛋,我見到他就宰了他。你等著吧!”
于磐好像在回答似的,聲調也高起來,把煙頭扔在地上狠勁踩:“你敢動他試試啊?你以為我怕跟你下地獄喔。”
老李氣昏了頭,這句可聽得很清楚,他心想:反了天了!這狗東西不僅睡他兒子,還這樣頂撞他?!
李朝聞扶著氣得發抖的爸爸,哭笑不得地說:“哎呀,他打電話呢,沒跟你說話。”
于磐哪敢啊?他看見爺倆,麻溜地掛斷,顛顛跑回來跟個門童一樣開車門:“阿叔,您上車。”他怕老李怕得打戰,堅持著笑出一口白牙,跟牙膏廣告牌上的模特一樣…
李安國恨自己沒有拐棍,要有的話他立馬折斷來示威,他還恨自己長得不夠高,要瞪人還得抬著眼皮瞪!
他蓄力了半晌,呸地往于磐腳邊吐了一口痰,扭頭走了。
他爸竟然沒破口大罵!李朝聞有點驚喜,他站在原地問:“爸,你干嘛去啊?”
“我不坐畜生開的車。”老頭背著手有走了兩步,回頭喊道:“坐公交不能去嗎?你要是跟他走,就別叫我爸了!”
“去吧去吧。”于磐擦著靴子,強顏歡笑道:“正好,我回家給媽媽做點飯,總不能一直吃三明治喔。”
李朝聞只得把行李箱放車上,跟他爸坐火車去。
好嘛,一小時一趟的車,晚點了。
德國鐵路DB最愛晚點,常常是前一秒還在時刻表第一位的車次,后一秒就憑空消失了,連個說法也沒有,偏偏這還是壟斷經營,消費者再沸反盈天也沒用。
父子倆坐在車站的鐵長椅上,等著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車,眼前簡陋的藍色燈牌一直在閃,像他爸沒完沒了軟硬兼施的一樣,煩,但逃不掉。
“你在外面都學了些什么?喜歡男人?”他瞇著眼蔑視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施壓:“別讓我我后悔生了你!”
詭異的白光把父親臉上的皺紋勾勒出來,他痛苦雖然無理,但李朝聞不得不生出惻隱之心:“爸,你聽我說——”
老李的大手擋在中間,把他的話堵住:“爸爸想了一下午,這也不能全怪你,你一個人在國外,可能是太寂寞了,實在不行咱們就回家,書可以不讀,但病得治。”
這理論真荒謬,逗得李朝聞哂笑一聲。
“爸,你能不能聽我說兩句?”
老李鼻孔朝天,不耐煩地哼哼,像是不敢相信,他法外開恩之后,兒子竟還有得辯駁。
“第一,我一直都是同性戀。”李朝聞的聲線在顫抖:“我看女生,沒有任何感覺。”
“第二,我喜歡于磐,不是剛喜歡的,上了大學就喜歡,現在我更愛他了。”說到愛,李朝聞苦澀又甜蜜地一笑。
老李聽罷拍著冰冷的鐵扶手,目眥盡裂道:“兒子,你肯定是被他下了迷魂藥了!那個混蛋差點把我都騙了!我就說他不是什么好東西。”
父親的篤定讓李朝聞覺得恐怖,就算這是他最親的人,李朝聞也能從他黑洞洞的眼睛里,看到深不可測的懸崖。
“他有多好,我最知道。”李朝聞說。
“你——”他爸看他不知悔改,抬手又想打人。
教堂的鐘敲了九下,原定七點多的車姍姍來遲,他倆到的時候,采菊正坐病床上吃飯。
老李看見于磐坐在病房里,眼前一黑:這混蛋還陰魂不散了!
他不愿意跟他多廢話,不耐煩地下令道:“滾出去!”
于磐灰溜溜地出去。
老李心虛地看眼妻子,雖然是無心之失,但畢竟是他盛怒之下把人甩到桌角的:“沒事吧?幸好你腰還成。”
采菊努努嘴:“你倆也坐下吃一口吧。”
小李說先去個洗手間,而老李氣都氣飽了,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飯,餓得看飯盒都香了,更別說肥瘦相間的鹵肉、醬油灼的羅馬生菜,除了有點淡之外都合口味。
老李咂咂嘴:“嘿!德國還有這么好吃的中餐廳。”
“小于做的。”采菊悠悠道:“我就抱怨了一句德國三明治太硬,人家就聽進去了,不像有的人。”她諷刺地看了眼老李:這位至今既不會察言觀色也不會做飯。
怎么還跟他比上了!?老頭的笑容僵在臉上,但吃都吃進去了,總不能吐出來吧。
“哼哼,你們好像都對付我一個。”老李把筷子扔下,咄咄逼人地貼近采菊:“怎么的?我看這意思,你他媽還同意了不成?”
這么多年,她早就疲于跟老李講道理了,只是平淡地擺事實:“我同不同意沒有用,小寶愿意。”
老李環顧四周,兒子仍然不見蹤影,這才回過味來:“靠。”
去個廁所這么慢,肯定是又去跟那個混蛋私會了!
小情侶避開病房的窗子,在街邊的長椅上靠著取暖,今天是正月十六,一輪滿月掛在天上,圓融地凝望著人間。
“你剛在跟于冠良打電話?”
“嗯。”
“他讓你回臺北?”李朝聞掀開于磐的圍巾,臉頰往他溫熱的脖頸上靠。
于磐手臂穿過人腋下把他摟住,輕吻他的額角。
“不要管他啦,他神經病。”
于磐對他還是有利用價值,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于冠良學會打感情牌,一會說想念于磐,一會又拿阿嬤病危來脅迫他,連自己親媽都咒,冷血至極。
小李知道,于磐一句話里,肯定包藏著很多他沒告訴他的辛酸。他扇動著睫毛,注視他道:“那他知道我了?”
“應該也是網上知道的吧。”于磐蹙著眉,雙手把男友摟緊:“要是他敢打擾你,我給他好看喔!”
“沒事的,離得這么遠,他也傷害不到我們什么!”
于冠良離得是遠,可有人離得近啊!于磐突然身子一凜:“快回去吧,一會爸爸追出來了…”
李朝聞又耍賴往人懷里拱了拱:“不行!還想和你呆一會,讓我姐給老李打個電話,拖延下時間。”
視頻接通。
李滄瀾笑出酒窩,假惺惺地營業,準備先采取個裝傻策略:“爸,德國呆得怎么樣啊?”
“哼哼!”李安國冷笑:姐弟倆穿一條褲子,這事她不可能不知道。
“狗日的,把你爸氣死!”
李滄瀾明白他爸是吃軟不吃硬的人,于是順著他的邏輯說:“爸,你別激動別生氣啊,他這么過分,你得養好精神才能找他們算賬,是不是?”
女兒像哄小孩似的哄他,老李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了,低垂著臉憤憤道:“你就幫著騙你爸吧!”半天過去了,他的臉仍然漲紅,眼皮時不時抽一下,嘴角時刻用著力準備罵人。
“爸,你心臟不好,可千萬穩住啊。”
陳野也想幫幫忙,他接過手機,來了一句炸裂發言:“沒事沒事,叔叔你別難過,咱弟弟是上面那個,他是男的,男性角色。”
老李心中有那么0.01秒感到寬慰,還有一絲驕傲,好像事情比他想的還好一點。
0.01秒后,他又特別想抽自己一巴掌:兩個男的誰在上面那能有個鬼區別?
老李的一撇眉毛飛起來,他狠狠瞪了陳野一眼:“你滾蛋。”
鏡頭轉過來,他看見自己女兒滿眼關切,是真心疼他,便松口道:“瀾瀾你放心吧,我死不了,你讓他不用盼著!”
“那行,爸,那你,好好睡覺哈。”
掛斷,李滄瀾長舒一口氣,憔悴地揉了揉頭頂的長發。
“哎,領導,沒事兒,爸不都說了沒事嗎。”
陳野把香肩攬進臂彎里,正打算安慰一番,李滄瀾突然暴起,揪住他耳朵:“陳野你怎么想的?我是不是該帶你去眼科醫院看看啊?”
“不兒,上回我問于磐他跟我密不透風的…我以為他報意思啊。”
無獨有偶,瞎的不止陳野一個人,還有網友聽風就是雨。
【@:余溫怎么還沒回應?
@AA魚類批發:強烈建議國家封殺!禁止男同在網上亂跳!
@:你倆要不轉型情侶博主算了,說實話還挺愛看的。】
三天后,又有同胞上惡魔之舌,在山頂的牌子上,發現了他們貼上去的照片。
@:你們看這照片,他倆膚色不會錯吧?石頭哥戴的女款戒指…[圖片]
@:服了你們顯微鏡了。
@:不會吧,小李是1?站反了啊】
第62章 慕尼黑(十二)
@:之前說中指的戒指, 也是情侶款!嗑暈了!
@:所以石頭哥是傳說中的黑皮壯受嗎?
那天是媽媽住院最后一天,老李陪著她,李朝聞已經預約好了十點開直播, 他們是在英國花園里支三腳架的時候, 看見這些臆測的。
“這…要不要, 順便澄清一下?”小李咬嘴唇。
“直接說這個啊?好奇怪喔。”于磐勾起一邊嘴角,意味深長地笑:“我無所謂啦。”
“嗯, 那就不說了。”小李架起手機。
“大家好,我們現在, 在慕尼黑英國花園的自然女神廟。上次視頻天太晚了, 沒有拍到這里。”
他倆坐在草坪坡頂上,畫面里人影稀稀落落,寬闊的棕褐色草坪上, 浮著一點斑駁的翠綠。
所說的神廟就是一個圓亭子,翼然臨于小山上, 象牙白的云卷和柱子,撐起淺綠色的穹頂, 有位長鬈發的流浪藝人, 在亭中央吹長笛, 笛聲悠揚,將陽光和微風穿針引線,縫成一副西斯萊的風景畫。
這個地方是李朝聞選的, 那晚他倆蜷在長椅上的時候, 他說,這里是他在慕尼黑最愛的地方。
“之所以今天在這里直播呢, 是因為去冰島旅游的想法,就是在這里, 突然跳到我腦子里的。”
那天的場景,李朝聞還歷歷在目。走到神廟時下雨了,沒有傘,他站在檐下躲雨,看著昏暗的烏云,那一刻,他對兩點一線生活的膩煩達到了頂點。
短短三個月,足以脫胎換骨。
“冰島之旅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所以神廟也非常重要。”李朝聞抬眸看看于磐,他始終沐浴在他柔和的目光里,溫暖而安全。
沒說幾句話,直播間人數就達到了一萬,當然大部分是來吃瓜的,不是來聽李朝聞抒發文藝情感的。
【@:不打算說關系,是想冷處理吧…學明星公關?
@:親沒親親沒親親沒親!】
“你們別急啦,”背景板里的于磐上前一步,手臂虛虛搭了一下小李的肩膀,清清楚楚地說:“事情就是大家想的那樣喔。”
最難的一句話說出來,李朝聞筋骨都舒展了不少。
“之前沒有說,主要是因為想瞞著家人這邊。”他勇敢地直視鏡頭,無奈地笑:“現在他們也知道了。”
彈幕蹦得更快了,弄得人眼花繚亂,李朝聞心里惴惴不安,干脆不再去看:“你們想罵,也沒關系,我主要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啊啊啊承認了!我就說他倆氛圍不對!
@:嗚嗚這么美好果然是愛情!
@:那前女友怎么回事?不允許有女孩被騙…
@:你倆是朋友是情侶我都支持,只關心以后還更不更新旅游視頻了!】
昨晚他看了半宿的惡評脫敏,可今天彈幕竟然沒有噴子,全是友好交流,李朝聞看得特別開心,他笑瞇瞇地說:
“當然會繼續更的,如果你們能從視頻里感受到,哦,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地方,原來還有人這樣活著,那我就會覺得很值得!”
原來不必偽裝的感覺如此暢快!他像剛被摘掉枷鎖的囚犯,總有種脖子上還墜著東西的錯覺,但每次看到愛人的眼神,他都可以確認一遍,自由是觸手可及的。
小李聳聳肩甜笑道:“要不,大家可以問點問題,只要不涉及隱私的、不是攻擊性的,我們都回答。”
【@:談多久了?】
問到這個,小情侶還有點羞澀,李朝聞繃著笑意和于磐對視,兩個人都想讓對方說。
于磐笑得虎牙亂蹦,他挑挑眉,打啞謎道:“一萬年吧。”
可給他聰明壞了!小李笑得眼睛失蹤,嬌嗔地拍了他胳膊一下。
網友們到現在也不知道“余溫紀年”的,是個什么紀年法。
【@:石頭哥禁止已讀亂回!
@:這兩個人好浪漫!
@:下次你們去哪里玩?預告一下。】
李朝聞搖頭晃腦思忖著:“嗯,出遠門可能要夏天了吧,我春天要參加實驗室的聯合實習。”
“去哪的話,對了!”小李興高采烈地抓起于磐手機,找到在挪威做的電影海報,展示在屏幕前:
“我們的《精靈王子復活》拍完了,現在在進行最后的剪輯,打算找一些電影節投一投,看看哪里有收,可能夏天就會去哪里。”
說完,他縮縮脖子,在鏡頭拍不到的地方,跟于磐拉小手。
【@百花吹落:祝李導票房大賣呀!
@:親一個會被封號,那公主抱一下總行吧?】
彈幕瞬間被“公主抱”三個字刷屏了。
小李笑得眉毛彎彎,眼神飄過去,征求于磐的意見。
“不行啦。”于磐占有欲超強,他可不愿意讓別人看到他是怎么抱小寶的。
李朝聞乖巧地望回屏幕:“哥哥說不行,換一個。”
@:戒指很好看誒!能不能給我們看看戒指!
這個可以。于磐清清嗓子,主動開口講話:“這是我們在奧斯陸的舊貨市場淘到的,兩個可以嵌進去喔。”他牽起李朝聞的手,宣誓一樣把戒指對準,緩緩鑲在一起。
光明正大地恩愛的感覺好奇妙,小李抿著嘴一直笑:“這個不是商務,應該買不到同款。”
【@:石頭哥是真的石頭…我還說這道具怎么突然動了。
@:重點是,荊棘玫瑰是插進盾牌里的,我說各位。別看不懂弦外之音啊。
@:石頭哥好心機,他今天最積極的就是這個環節,生怕別人不知道誰是老公誰是老婆呢…
@:有些人別總關心人倆床上的事了。】
李朝聞看了,白皙的小臉頃刻間紅透,要不是別人說,他還反應不過來有這層意思呢!以于叔叔的腹黑程度,完全有可能是故意的!他報復性地掐了他一下,于磐就鉗住他的手不放了。
直播間人數降了一些,穩定在一萬左右,但氛圍一派祥和,只有尖叫好甜的,和說德國也很美的,跟眼前的公園一樣寧靜。
幾個孩子開懷大笑,一只小狗狂奔著追飛盤,騎自行車的旅人匆匆略過,影子割開澄凈的河水,把多云的天都晃得要碎。
李朝聞指著天空,興奮地戳戳于磐:“風箏!”
橙色的!好像天上又長了一個太陽!
于磐把鏡頭轉過去,讓網友們看看。
“那好啦,下播啦!我們要去看風箏了!”
直播的停止畫面,李朝聞已經蹦跳著往那邊跑了,他們跑過奇形怪狀的“中國木塔”,穿過喧嚷的啤酒園,終于追到一片四周樹叢環繞的一小空地上。
跑到的時候,風箏消失了。
但那里有一大片矢車菊,如同無數團藍云,悠然地飄在野草間。
風箏也不那么重要了,更讓他感到幸福的,是追風箏的心境。
李朝聞閉上眼睛,他的肌膚本就白,光下更顯得晶瑩剔透,睫毛是令人心癢的弧線,輕啟的朱唇柔軟而無邪。
于磐看得癡迷,他從背后環住他的腰,像對待稀世珍寶一樣,輕輕吻他:“小寶,你今天真好看。”
他從未如此松弛過,那么燦爛、那么明朗,連陽光都羞于見他。
小李聞言肆意地笑:“哈哈,感覺好像出柜,也沒有那么糟糕。”
從小到大的同學朋友圈子里,這事漸漸傳開之后,有不少人表示羨慕、祝福,至于那些因為取向而默默疏遠,或者背后議論他的,本來也不該成為同路人。
至于博主事業,他倆的情侶關系曝光,反倒帶火了在惡魔之舌拍的無人機廣告,數據比預期更好,商務推廣方那邊不僅沒有意見,還打算長期合作。
最關鍵的老李,他固然是反對(天天變著花樣罵于磐、軟磨硬泡讓兒子去“治病”),但從來沒提過斷絕親子關系之類的,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事情順利得李朝聞都有些飄飄然了:“于磐,我打算跟爸爸說,我拍了電影這件事!”
那晚采菊出院,三口人一起回到家,他叫住老李:“爸。”
“啊?”老李斜乜著應聲。
他現在聽見兒子叫爸就肝顫,怕他下一句說出來要跟于磐結婚這種鬼話。
小李手肘拄著餐桌,眼神有點稚氣,但很堅定:“我想拍電影。”
“你不是已經在拍了嗎?”老李端著茶杯坐在他旁邊,裝出開明家長的樣子,大度地說:“你有愛好爸支持,只要不耽誤學業——”
“我是想慢慢,把拍電影當成事業。”
李安國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兒子明明那么聽話的,怎么接二連三地埋雷啊?他努力按捺著自己不要立馬發火,只當小孩兒過家家。
“哼,你懂什么事業?你以為電影那么容易拍的?”
雖然知道不太可能,但李朝聞還是想爭取爸爸的首肯:“我知道可能有點難養活自己,所以我暫時不會退學的,我會好好實習掙錢,也不用你給我生活費了。”
還退學?錢是重點嗎?重要的是要走正路!老李都快瘋了,不知道從哪開始罵起。
“是不是那個混蛋家里有錢?整天游手好閑的,他都教了你些什么?!”老李拍著桌子噴了一半,想起來于磐是個孤兒,不好再從他富二代這個角度罵了,便過早地拿出了最后的絕招——狂怒威脅。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拍什么電影!你再提一句我把你綁回合肥!把你養成豬也不可能由著你這么胡鬧!”
一位父親的最后通牒,老李自覺發揮得很流暢,他瞪著眼喘著粗氣走了,氣勢昂揚地鳴金收兵。
李朝聞背著二十幾年的恩情和期望,要卸下來談何容易,他想想就委屈,在父親身后怨念地說道:“當年我姐想學美術,你非讓學管理;我想學文科,你非讓學理!”
老李聽見這話站住了,他的心慢慢地、無聲地碎裂。
他不懂,他只是按照自己的經驗,扶正了兒女前行的軌道,如今他們長大了,也順利地走了很遠的路,可他從前的努力怎么都成了錯誤?
李安國轉身,聲音像秋天的黃葉一樣,干巴巴的蔫。
“哎呀,你長大了翅膀硬,你爸的話是聽也不聽了,反正過不了幾年我就閉眼了,你愛怎么怎么樣吧。”
這話聽著像結束語,就這么遂了他心愿?老李有點不甘。
他走回來,指著兒子鼻子惡狠狠數落道:“你死在國外我也不會管你。”
李朝聞足夠了解父親,他聽得出老頭這是認輸了,便沒收斂,噗嗤笑道:“那你倒不用擔心,還有于磐在呢。”
李安國被氣蒙了,又說出一句更逗樂的話:
第63章 慕尼黑(十三)
“你在娘胎里的時候, 狗日算命的,說你能找個好女婿,你生出來是男孩, 我還笑人家算的不準!”
老李咬牙切齒, 說完又追悔莫及:好家伙, 這不是認了于磐當“女婿”?
客觀來講,除了性別不符, 于磐跟他理想中的兒媳一模一樣:溫柔賢惠,博學多才, 既能伺候好兒子的起居, 又能降住他的天馬行空,關鍵時刻還特別靠譜。
比如老李和采菊要飛回國的那天,正好趕上德國鐵路大罷工, 去機場的火車停開一整天。
小李說讓于磐來送,剛好送完父母他倆帶著貓去體檢。
話音沒落, 他爸就高聲抗議:“不行!打車!我不坐混蛋開的車!”
“你會打車嗎?”李朝聞從容地把手機揣進兜里。
老李能把滴滴用明白就不錯了,怎么可能會用Uber呀?他臉都憋成紫紅色了:“我就算走著去也不坐!”
采菊讓他少說兩句, 小李也笑容滿面地, 給他個臺階下:“爸, 你就把他當司機,你在駕駛座后面看不見他的,絕不礙你的眼, 行不行?”
哼!誰說看不見?從后視鏡看得一清二楚!
等一個長紅燈的功夫, 于磐伸手摸窩在李朝聞懷里的小鯉魚,倆人明明沒有肢體接觸, 就是眼神稍微一碰,那粉紅泡泡直往他臉上戳, 老李憤憤把手伸過去,狠狠拽開于磐的胳膊:“嘶!”
“喵嗚!”小鯉魚嚎了一聲。
他動作太大太快,貓本來就有點怕他,這一應激,咔把人給撓了。
一道血凜子。
老李還沒等感受到疼呢,于磐就急忙剎車,停在路邊,車門嘭地一聲打開,他蹲在他身邊。
“快洗一下喔,阿叔。”于磐拽了一瓶礦泉水,淋在傷口上清洗:“沒事啦,小鯉魚打過疫苗。”
這下于磐在自己的管轄范圍內了!李安國把手抽回來,怒斥道:“你說話別啦、喔的,嗲死了。”
“喔,好。”
李朝聞站著端碘伏瓶子,于磐伏在老李腿邊,細致地展開他厚實的手掌,用棉簽摁著消毒。
因為之前當戶外向導的經驗,于磐動作干凈利落,熱心也不是假的,這些,閱人無數的李安國都看得出來。
采菊在旁邊使勁拽著他,但他還是想想這混蛋就生氣!不知道怎么泄憤好,抬手搡了一把于磐的腦袋。
沒太用力,卻摸到了他的疤。
其實于磐頭發長長了許多,傷疤已經被埋起來,但他發絲特別硬,一摸就能發現那附近沒頭發。
“你頭頂怎么回事?”老李別扭地問。
一時也解釋不清,于磐尷尬笑笑,輕描淡寫地說:“我大伯打的。”
看他爸還想刨根問底,李朝聞攔道:“別問了爸。”
剎那間,老李腦補出了小孤兒寄人籬下的樣子,怪不得這孩子(呸,混蛋!)的眼睛,溫潤里總泛著一絲苦澀。
他心里有點過意不去,卻沒忘了嘴硬:“別以為我關心你,怕你是什么通緝犯。”
機場。
慕尼黑的安檢口是按航司分的,幾乎不用排隊,走過傳送門一樣的高科技閘機,采菊捅捅老李,小聲說:“你看,小于真是個好孩子呀,你那樣對人家,人家一點都不惱。”
“哼,那他也別想進我家門!”知道他倆還在外面目送,老李怒目而視,故意提高聲音。
“爸媽,拜拜!”
父母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李朝聞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呼,咱倆一會去趟DM{超市}吧,順便可以拍個日常vlog。”
“我上次給你買過面膜和身體乳啦。”于磐說。
“不是~去買一盒新的~”小李哼唧著,聲音越來越小:“套。”
于磐得意地嘴角上揚:“不是還剩幾個嗎?”
“噗,我爸全給撕了。”
昨天夜里,老李翻來覆去睡不著,坐起身來,氣哼哼地環視這間漂亮的小公寓,他心里很清楚:他們一走,混蛋就會回來跟他寶貝兒子耳鬢廝磨了。
想想都忍不了!他悄悄打開臺燈,把床頭的那盒套挨個撕了。
老李還以為李朝聞睡著了沒看見,其實他躺沙發上假寐,把他爸破防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呵呵,”混蛋沒羞沒臊地壞笑,湊到人鬢邊耳語道:“剛好可以換個味道的。”
草莓味還是巧克力味呢?李朝聞朝那個架子上瞥了一眼,但不好意思站在那里猶豫。
DM超市的貨品包裝五彩繽紛,燈光設計也柔和,襯得小李皮膚愈發細膩光滑,于磐沒忍住,舉起手機給他拍了張照。
小李以為能照到這是計生用品的貨架,激動地捂住攝像頭,跺腳道:“你不準拍這個!”
“是特寫誒,而且我自己看,又不發出去啦。”
“那你選一個味吧!”李朝聞頭一扭,偷笑著走出了這個敏感區域。
于磐毫不猶豫地把巧克力味的扔進購物籃:“當然選你愛吃的喔。”
這次日常vlog里內容不少,小情侶去寵物醫院送貓體檢、在超市采購日用品,還有一起做飯、在家里點著蠟燭看電影。
【@:omg他倆住的房子有品,那個臺燈、陶瓷缸都好有設計感!
@M12:看的是《浪潮》嗎?特別好的歷史反思電影!
@:所以這個看電影的鏡頭,毯子下面四條腿是纏著的對吧?
回復@:我怎么覺得是坐身上呢…
@:DM里還有賣巧克力的嗎?
回復@:那好像是…】
百密一疏,那盒到底忘記打碼了!李朝聞悔得腦袋埋進枕頭里,炸開的棕毛像個小菠蘿。
【@:德區留子真的羨慕死了…小李有錢有閑的,他不快樂誰快樂?】
看著日歷上的2月29日,他真的笑不出來,回道:“別急,小李明天就報到上班了[吐舌頭]”
李朝聞的實習工作一點都不水,經常搞得他焦頭爛額,但德國公司有個優點,就是不加班,他還有時間剪vlog和做電影后期;于磐也閑不住,德語學到三腳貓的程度,去應聘了阿爾卑斯山徒步向導,賬號的風景產出跟商務對接,都靠于叔叔。
“大家好!歡迎來到余溫紀年的好物分享vlog。”鏡頭里李朝聞盤腿坐在懶人沙發上,抱著小精靈呼嚕毛,于磐蹲在他對面攝影,調整著煞有介事的反光板。
“第一個就是這個懶人沙發,它是根據人體工學——”李朝聞又忘詞了,他嘴角浮現出笑意,小眼神直往天花板上飄:“噗哈哈哈,再來一次!”
小李笑場笑到見牙不見眼,因為up主事業發展得太順利,他還沒習慣帶貨。
……
“咳咳!最后是這個面膜,特別清爽,是目前為止唯一一個,糊在于叔叔臉上,他不會立馬扯下來的。”
于磐架好三腳架,入鏡來當道具了。他只負責跪坐在小李身邊,面無表情地被敷面膜。
【@:家人們!夫妻對拜!】
彈幕里滿屏飄著“嗑死了”,可一覺醒來,這條視頻突然像招了蟑螂似的,呼啦一下引來一堆挑事的評論,從頭到腳地找他們的茬,態勢像極了吃鹿肉那次:
【@:拍幾天旅游就能接這么多廣子啊?現在錢也太好賺了吧。
@:丑死了,顏值博主現在門檻這么低了嗎?你們這些腐女真是不挑。[于磐毛孔截圖銳化]
@鼠王霸主:這么會裝純啊?背地里早就被你男人插||漏了吧?】
上次在評論區開黃腔的就是這個ID!好在李朝聞現在對這種毫無營養的嘴炮已經脫敏了,嫻熟地點舉報就完事。
【@:你倆能不能拍點這種?[截圖][流口水]
回復@:你想多了,石頭哥那么小氣,不可能給看。】
那是非常擦邊的男男情侶互動,受白白瘦瘦特別符合刻板印象,穿著緊身甚至有點透明的襯衫,一條腿抬起來搭在攻腰上,纖纖玉手停留在危險地帶,眼神也充滿黏膩的暗示。
李朝聞看著都渾身爬螞蟻,更別說讓他這么搔首弄姿。
“想得美喔。”于磐牙都快咬碎了。
上次他公主抱都不同意,就是怕把握不好尺度,讓好好的旅游博主,變成博眼球嘩眾取寵的賣||肉。
于磐難得親自編輯回復,語氣很硬:“偶爾分享日常啦,不拍片[拒絕]”
這些無關痛癢,都沒有五天后出現的一條評論殺傷力大:【@:這個面膜我用了,爛臉,大家別信。】
它被以驚人的速度頂到了第一。
那天早上于磐開車送他上班,李朝聞百思不得其解地念叨:“不會啊!”
有了三文魚那次的教訓,他倆每次都要親自試試產品,沒問題才接廣告:這款面膜的確不刺激,而且補水能力很強。
“人和人膚質不一樣,好像也有可能喔…”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小李愁眉不展。
他觀察過很多帶貨up主的評論區,不是沒有人噴恰爛錢、瘋狂唱衰,但是只要有點內容輸出能力的,粉絲都還能維護過來,不至于一邊倒地挨罵。
“奇了怪了,怎么這么蹊蹺?差不多流量的博主,也沒有這么多黑粉啊。”
第64章 里斯本(一)
于磐跟商家協商了一番, 最后的處置方式,是置頂面膜的化驗成分跟合格證,并寫上“本產品不適宜敏感膚質使用”。
但該罵的人還是在罵, 并且越罵越來勁, 像黏糊糊的口香糖, 沾上就甩不掉了。
【@:避重就輕,為什么不道歉?
@:你以為兩個富哥真的會用平價面膜?割割韭菜非要扯情懷。
@AA魚類批發:建議出臺法律禁止同性戀!傷風敗俗!
@鼠王霸主:s貨比女人還會扭, 打個郊縣。】
李朝聞點開主頁看,這幾個號的關注列表里各種類型的博主都有, 不像是黑水軍, 不過底下正常討論的粉絲被頂上來了:
【@:醒醒吧,人在德國冰島臺灣全都合法,你禁止也沒用。
@:小李寶貝, 那個什么鼠王在辱追意淫你吧?惡心。
回復@:石頭哥一拳把他打死。
@:剛開始點進視頻是因為長得帥,現在完全沉醉于歐洲風光。
@百花吹落:網上什么人都有, 希望up不要被他們影響呀!】
小李要忙的事太多了,沒空再研究那些人究竟什么成分。
英國花園的矢車菊開了又謝, 家里多了兩塊反光板, 鏡頭里的衣著也從毛茸睡衣變成了短袖短褲。
這幾個月, 李朝聞投了好多電影節,因為基本都要求主辦國首映,他就每個國家選了一個, 沒太管是出名的還是野雞的。
結果全部石沉大海。
就在他自暴自棄打算直接發流媒體的時候, 郵箱里出現了一封郵件,來自Fantasporto。
“哥哥!”小李一個飛撲, 盤到正坐沙發看書的于磐腿上,對視一眼, 他笑得眼睛失蹤,激動到把自己嗆到了:“咳咳,我們有電影節入圍了!”
于磐怕他把書坐壞,悄悄揣到身后:“哪個?”
“嗯…Fantas,什么來著?”
“波爾圖奇幻電影節?”
“波爾圖,對,Porto,你記性真好!”李朝聞喜不自勝在人身上顛起來,照著他腦門親了好幾口。
“我怎么會記不得喔?”于磐無可奈何地戳他腿:“報名表都是我填的啦!”
小李春風得意地在視頻里宣布:“嗯,所以我們七月打算請假兩周!去葡萄牙參加展映,順便先度假一圈。”
從里斯本機場出門,一股來自南歐的暖流熱情地撞在他們臉上,連夜空都被熱氣蒸得發白。
于磐把黑襯衫的紐扣都解開,露出里面的老頭衫;小鯉魚熱得變蔫貓,再也不撓寵物太空艙、打擾妹妹睡覺了。
雖說葡萄牙打出租車特別便宜,但為了貓,他們還是租了一輛轎車。
住處在里斯本鬧市區“圣胡斯塔”附近的小巷里,他們停了車走過去,晚上九點,街上竟人聲鼎沸:
葡式蛋撻店飄著奶香味,有好多家火爆餐廳,客人多到要把鋪格子布的桌子擺個滿街,才能坐得下。
球衣店閃著紅綠色燈牌,嘰嘰喳喳的小男孩們,在排隊跟C羅的等身雕塑合影。
本打算先送完行李再下來吃飯的,結果剛拐進巷子,就有個海鮮店里的葡萄牙大叔笑嘻嘻沖過來,上手就挽于磐胳膊:
“Did you have dinner?{你們吃晚飯了嗎?}”他還把塑封過的菜單往人眼前懟。
南歐人民實在是熱情過頭!于磐被嚇一愣,下意識抓緊李朝聞的手。
“額…”李朝聞本來想張口拒絕,但看到他家菜單上畫的“Arroz de marisco{葡萄牙海鮮飯}”,太誘人了,便語調一轉,笑著說:“Okay, let''s go!”
落座,于磐說去個洗手間,小李就坐在原地跟爸媽報平安,因為他之前的研究剛收到了影響因子還不錯的期刊錄用函,老李的嘴被堵得差不多,對他出去玩、拍視頻,都不好有什么微詞。
老李:去葡萄牙了?航海大發現的起點啊,替爸爸在發現者紀念碑,給麥哲倫和達伽馬上柱香。
他看李朝聞拍的街景,桌子對面沒坐人,又抱著僥幸心理問:那個臺灣混蛋沒有跟你去?
小李:他來了…爸!這邊哪有上香的,獻朵花還差不多。
說到花,他左右看看,旁邊桌子的花瓶里都插著一朵玫瑰,唯獨他們這張桌子上沒有,他正感到奇怪,于磐拿著個餐巾回來了。
“我們有餐巾了呀。”李朝聞說。
于磐像沒聽見一樣,專注地注視著李朝聞,他繃住嘴角,笑意卻又從眼梢流露出來。
絲巾在他手上翻飛兩下,咻,玫瑰從袖子里變出來了。
“Surprise~”于磐向他獻花,虎牙特別燦爛。
小李噗地笑,嗔道:“怪不得都說你們臺男最會了。”
于磐委屈,指著屋里辯駁道:“大叔剛剛教我的,他說學會了就送我們兩杯酒喔。”
就是剛剛拉他們進來的大叔,穿紅圍裙、胡子灰白,戲特別多,盤子里端個酒杯也要原地轉著圈上。
他隆重地介紹藍白相間的杯套:葡萄牙陶瓷做的,鏤空花紋很精致,每一位光顧餐廳的客人都會送一個,你們喝完可以直接“take~it~away{拿走。}”他用蹩腳的英語半說半唱。
“Thanks.”李朝聞被逗得花枝亂顫。
小李本想問怎么突然想起小酌,于磐舉起杯,溫柔又鄭重地說:“恭喜我的寶貝,有了第一個電影節入圍。”
這么正式,李朝聞莫名感動,清脆的碰杯聲響起,他說:“敬你,我的精靈王子。”
于磐笑起來,如同梵高的油畫里,被橙顏料浸得滿含光澤的太陽,而眼前的里斯本一隅,就是“夜空下的咖啡館”,美好得不真實。
吃完海鮮飯,兩個人拖著行李,慢慢散步回民宿。
街上熱鬧不減,路中央,有個扎臟辮的流浪藝人,在邊唱歌邊打非洲手鼓,路人圍了一圈在看。
貓包和箱子都是于磐拿著,小李只夾著那朵玫瑰,輕手利腳地在錄像,他掏出兜里的一歐硬幣,拽拽于磐的袖子:“哥哥,你去投進他的琴盒里吧,我拍一個鏡頭。”
在北歐和德國呆久了,于磐不習慣這種熱情似火,他看了看沉醉其中的鼓手和拼命鼓掌的觀眾,認輸地接過攝像機:“你去了啦!”
“嘻嘻。”小李笑著顛顛跑去了,投了幣、給鼓手豎了個拇指,就想再往人群外鉆。
“Hey bro!”,人家把他叫住,胳膊毫不客氣地搭在他肩膀上,咧著嘴問,要不要試試他的鼓。
有點突然,而且他的頭發亂得扎人,香水味也特別刺鼻,小李屏住呼吸:“Okay, but…{可以,但是…}”
——能不能別勾肩搭背的。
他試圖掀開他的手,失敗了,鼓手把人請到非洲鼓旁邊,摁著他肩膀讓坐下:“Please.{請。}”
李朝聞不放心地回頭看看于磐,還是笑著將就坐下了。
小哥長腿一跨,隔著鼓坐在小李對面,他讓李朝聞幫他打鈸:“I point, and you tap!{我指一下你就敲。}”
小李點頭。
棕皮膚的年輕鼓手,激情四射地甩著頭,他的黃色臟辮,像一堆舊舊的廢棄琴弦,在倉庫里活了過來:
“Nunca se esquea, nem um segundo
Que eu tenho o amor maior do mundo”
{永遠不會忘記,一秒也不會,我擁有世界上最偉大的愛。}
歡快節奏令人熱血沸騰,他指指鈸,目光特別真誠。
李朝聞不惜力地敲,嘭嚓!音樂讓一切都流動起來,讓腳下鋪的面包石,變作水光瀲滟的黑色海洋。
接下來每唱一句,小哥都指好幾下,顧不上節奏,小李就是使勁敲擊金屬盤,叮當的響聲像在迸射星星。
最后他實在敲不動,開懷大笑著,不自覺地望向愛人,眼中溢彩流光。
時間被拉長,于磐的心跟著鼓聲,跳得很歡暢。
小李玩得特嗨,他起身時才發覺,這剛才坐著的角度,跟鼓手小哥膝蓋貼著膝蓋,他看不清于磐的表情,但猜都能猜到,某人肯定偷偷黑臉了!
兩天后他們發這期視頻,粉絲們也是這么說的:
【@:這黃頭發小哥還挺帥,靠這么近石頭哥真的不介意咩?
回復@:你不覺得這段抖得特別厲害嗎,云臺都救不了…
@:給哥醋的哈哈哈】
這是后話,當下終于被放走的李朝聞扯扯他袖子,冰涼的手輕輕挽住他小臂,眨巴眨巴眼睛賣萌。
“干嘛?”于磐興奮勁還沒過,還在跟著節奏wave,眼睛亮亮的。
小李有點心虛地看他,于磐從眼神里讀出了小李的意思,云淡風輕笑道:“還好啦,我知道外國人跟我們對社交距離的定義不一樣喔,更何況你還是男孩子?人家肯定沒想著要避嫌,也沒有占便宜的意思啦。”
確實,他只是純粹地沉浸于音樂和表演而已。
于磐又往回指指:“而且他跟大家都這樣互動的啊。”
現在鼓手在教一位胖阿姨打鼓,也是這樣緊貼著坐,沒人覺得有什么。
小李翹著雙臂,往前探頭:“真這么想噠?”
“是喔。”
是才怪喔。
按照密碼摁開民宿的鎖,關門開燈的那一刻,于磐跟瘋了一樣把他摁在門板上,膝蓋頂開他的雙腿,把人架起來吻。
這個吻侵略性極強,李朝聞生生親成一灘融化的奶油,甜甜地軟在他身上,于磐滿意地哼出聲,雙臂顛了一下,強迫他雙腿纏在腰間,繼續攫取他唇齒間的蜜。
“嗯…”李朝聞在喘息的縫隙,輕輕推開他的頭,難耐地呢喃道:“你不是沒吃醋嗎?”
“沒吃醋就不能親嘛?”男人嗓音喑啞,目光里的暗火熊熊燃燒。
夏天就是這點好,布料薄薄一層,一掀就掉。
此刻,耳邊響起了一聲極尖利的“啊!”,把人魂都要嚇掉了。
客廳里,一個裹著浴巾的陌生女人。
第65章 里斯本(二)
半夜十一點, 兩個人帶著行李和貓,狼狽地站在門口,打電話給房東。
小李的唇角還印著于磐的齒痕, 幸虧沒脫衣服, 誰想得到民宿也能超售?
剛剛跟他們交涉的, 是臥室里裸上身的紅脖子老叔,他說他們今晚預定了這間房, 大家再三核對airbnb上收到的確認信息,確乎是一模一樣的時間、地址和門鎖密碼。
接通電話, 房東言辭十分懇切地賠禮道歉, 說他不小心發錯了,然后新給了一個地址。
那也沒辦法,于磐嘆著氣, 把他解開的襯衫扣,再給小李一顆顆扣上。
導航了二百米過去, 新地址的樓門是個畫滿陳年涂鴉的玻璃門,還積了厚厚一層灰, 左邊還好, 一家不太景氣的藍瓷磚小店, 但右邊的卷簾門臟得恐怖,廢土風里也不敢畫這么破。
要是屋里也這樣不如睡車上,但好在它能住, 只是簡陋了點, 跟預定頁面上顯示的房間兩模兩樣,完全不是色彩鮮艷、搭配考究的南歐風格。
“氣死了, 這不是純詐騙嗎!”
李朝聞氣得罵人時,里間房門里又出來個白人青年, 淡定地說hi。
于磐看了人都麻了,再翻出新的確認信息,上面大喇喇寫著:“private main bedroom, shared bathroom{獨立主臥,公用衛生間}”
他抑制著翻白眼的沖動,深深吸一口氣,把小李和貓拽進主臥,咣地鎖上門。
虧這屋還叫主臥呢!床最多一米五寬,把行李箱塞下之后就沒處走人了,鐵質的衣架擋住了窗戶,樓下就是一家酒吧的入口,漏出來的音樂聲吵得人腦仁疼。
“我要使勁投訴這個房東!跟他沒完!”李朝聞跺腳。
“干啊!”三番五次搬行李,折騰得于磐汗流浹背,他兩下脫|光了上身,也沒管這是不是外穿的褲子,直接坐在了床上,顯然,潔癖是覺得這里的衛生條件沒有講究的必要。
“怎樣?今晚將就一下?”他問。
“快十二點了,只能這樣了。”李朝聞坐在行李箱上,揉了揉亂糟糟的頭發。
屋里的吸頂燈不夠亮,他拉床頭柜上的臺燈線,連臺燈都不好使!真是忍無可忍,小李怒吼道:“快,你手機給我投訴他!氣死了!”
他奪過于磐的手機,手指翻飛著一通輸出,先轟炸了房東的whatsapp,然后又給airbnb官方編輯了一封投訴郵件,一寫起這個,小李文思泉涌,比他寫申請投獎的郵件順多了。
他邊寫邊不住地念叨著:“怎么會有這么討厭的事情!煩人!”
寫了一半,李朝聞有點累,沒精打采地嘆氣道:“把它倆放出來透透氣吧。”
他正想打開貓包,于磐突然把燈關了。
“干嘛呀?”眼睛還沒來得及暗適應,角落里倏忽點亮了一盞幽光,映到墻上化作搖曳的光影,那影子中有生命的花紋在跳躍、生長,如同一場無聲的舞蹈,在靜靜流淌過他的身體。
橙紅色的光潑灑下來,幾朵嬌艷的玫瑰瓣,天女散花般散落在床上。
這些藝術品的作者站在旁邊,目光灼灼地注視他,笑意中,帶著點邀功的小驕傲:于磐把兩個鏤空瓷杯套摞在一起,中央點了根蠟燭,剛才李朝聞寫郵件的時候,他映在手上試過了。
小李感動得有些失語,雙臂掛上人脖子,緊緊抱住不肯松開,心中五味雜陳,他囁嚅了半晌,只說出句:“哥哥,你怎么這么好啊?”
“雖然遇到倒霉的事,但你不可以不開心。”于磐撫著他的后背,給小李順氣。
“當然開心!”小李笑眼彎彎:“哥哥,能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好幸運好幸運。”
那是他一眼就看上的人,李朝聞越靠近他,就越慶幸,他的靈魂遠比皮囊更值得他的愛。
“是我幸運。”于磐珍重地吻上他的眼睛。
兩個人陶醉地擁抱著,倒在玫瑰花瓣里。
清晨,李朝聞剛睜眼,依稀看見靠窗的墻角有個蜘蛛網,他突然就氣精神了,爬起來繼續寫投訴郵件。
發送。
只聽于磐一聲驚呼:“嗷!”
小精靈踩了他兩下,蹦到床下去了。
貓咪沒有貓窩不太習慣,昨晚兩只都是睡在床上的,過慣好日子的一家四口,從來沒這么擠過。
小鯉魚還在原地伸懶腰,李朝聞坐回床上去,笑瞇瞇跟它牽小爪。
于磐伸個懶腰,把小李的手拽到自己腹肌上:“超痛喔。”
李朝聞本想俯身給人吹吹揉揉,小鯉魚若無其事地扒開他,循著妹妹的原路,踩著于磐肚皮下去了。
“哈哈哈哈”
“靠北!今晚絕不會讓你們倆睡床!”于磐怨念地把兩只罪犯抓回貓包里。
白晝的里斯本響晴薄日,一片純凈的藍籠罩在山海之間,太陽暴躁地曬著大地,角角落落都無處可逃,里斯本是背山面海的城市,街道保持了山地的起起伏伏,很適合citywalk。
這里的一切都像多了一層高飽和度濾鏡,橘紅的屋頂、蒼翠的樹冠、檸檬黃的郵筒,連碧青色的銅雕塑都比別處更鮮艷。
李朝聞穿著紫襯衫和白色七分褲,而于磐還是萬年不變的一身黑。
“噗,于叔叔,你看起來跟這里格格不入。”
“還好啦。”于磐狡辯。
從大學時候他就只穿黑白,其實小李一直很想看于磐穿海邊花褲衩的樣子。
一不做二不休,李朝聞拉著他拐進一家服裝店,哼著歌給他挑衣服,最后把一件豆綠色的花襯衫,往人身上比劃。
于磐僵硬地:“不要了吧…”那上面點綴著黃的、白的小雛菊,實在是騷得超出他承受范圍了…
“就穿這個嘛!”
小寶發話了,于磐只好慣著,萬幸他手下留情,下裝選了件純米色的短褲。
于磐就這樣走在阿爾法瑪區蜿蜒的樓梯上,穿搭跟夸張的涂鴉、濃烈的夏天正相配。
李朝聞在街對面錄視頻,看他一副被綁架的表情。
“誰懂啊,給他穿個花襯衫好像殺了他一樣!哈哈”笑得太大聲了,于磐壓迫感超強地盯他,小李拎著貓就往坡下跑。
“小寶!”他無語地嘴角上揚:“上車了啦!”
救命!小李根本不認得路,哪知道已經走到停車位了?他灰溜溜地跑回來。
白天他們在葡京瓷磚博物館拍了照、逛了廢棄修道院,至于vlog的主要內容,是在里斯本五彩斑斕的街道上遛貓玩。
【@M12:十年前去過葡萄牙!里斯本至今仍是我最喜歡的歐洲城市!
@百花吹落:于哥這個綠襯衫有點顯黑了誒,不太適合[偷笑]。
回復@:有沒有可能是他本來就黑呢?
@:在余溫這里從舔帥哥顏到吸貓,真的是太可愛了!
@:沒看日落嗎?看我拍到的觀景臺日落![圖片]】
他倆日落是看了,但一個鏡頭也沒拍。
恩寵觀景臺。
太陽亮得疲憊,傍晚時含蓄了許多,遠處的大西洋被翻涌的房子淹沒,那些屋頂紅得像熟得過頭的柿子。
遙遠的十五世紀,這里曾經輝煌過,現在安靜地,一點點敗落、枯萎,卻仍有另一種生命力蟄伏著。
耳邊響徹悠揚的小提琴音,于磐雙臂搭在欄桿上,發著大航海時代的思古幽情。
李朝聞半天沒講話,他偏頭看他,發現人臉色很難看。
昨晚民宿超售的事小李耿耿于懷,今天跟房東和客服周旋了一天,本來電話是于磐接的,他嫌他態度不夠強硬,決定親自來。
一旦遭遇了不公對待,于磐會接受慢慢解決,但李朝聞非常上頭,一定要較真地周旋到底。
“愛彼迎{訂民宿的app}還說不給退款?因為我們已經入住了?那他貨不對板怎么說?”李朝聞氣得聲音發顫,最后冷冷道:“我要錄個視頻曝光他。”
小李沒心情看風景,抱著貓走得很快,腦海里盤算著:怎么曝光這破事最有沖擊力。
他走了幾十步,回頭發現于磐還在原地,急得喊了男友大名:“于磐你干嘛呢?”
于磐聞言大步流星朝他走來,蹙著眉嚴肅道:“寶貝,這件事不能做。”
爹系男友的威力就是溫柔的命令,他擺事實講道理:“你想喔,碰巧來里斯本玩、又碰巧想訂這家民宿的國人,并沒有幾個啦!你專門做個視頻,讓大家避雷這個房東,意義有限誒。”
他的重點錯了,小李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抱著膀犟道:“我是覺得愛彼迎整個機制都有問題,證據如此確鑿,就算是疏忽,難道不能封房東賬號警告嗎?”
“所以你想倒逼平臺整改喔?”
“可以這么說。”
于磐笑了,有點拿小李的熱血無可奈何:“這個app現在已經不在大陸運營了,大陸網友的風評影響不到它,你也沒辦法靠輿論,來給自己維權誒。”
“還有喔,這件事我們的粉絲愛看嗎?”于磐平靜地問。
很明顯,在旅游博主這個賽道里,觀眾更喜歡歲月靜好。
李朝聞強烈反對“市場導向”這個觀點,卻有點啞口無言,他擰了一會眉頭才捋清思緒:“那也不能只把好的一面發到自媒體上去。”
“無論是我們的生活,還是歐洲這個地方,有喜就有怒有悲,我不想為了營銷,整天當精致的假人。”
僵持。
落日西沉,刮起一陣邪風,觀景臺地勢太高,一股涼風卷走了夏夜的悶熱。
“阿嚏!”小李背過身,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噴嚏。
“我不是不同意你說啦!”于磐不顧他梗著脖子拒絕,面對著夕陽,把李朝聞圈到臂彎里。
他用最嗲的語調緩和氣氛:“我總覺得誒,你說了會挨罵了啦。”
“哎,你看我現在還怕挨罵嗎?”李朝聞閉上眼睛,靠進愛人懷里。
第66章 里斯本(三)
“那你可以客觀地, 記錄我們經歷了這件事情啦,不要帶太多情緒。”于磐勸道。
小李知道他說的有理,但他還是咽不下這口氣, 他舉起一根手指封住于磐的嘴, 半撒嬌半威脅地瞪眼:“于叔叔你不許嘮叨了!再說我更生氣!”
于磐安靜地給自己的嘴拉上拉鎖。
小李把吐槽視頻剪成了幽默紀錄片的模式, 發的時候把那兩個慣犯噴子(魚類批發和鼠王)拉黑了,一覺醒來, 除了粉絲的贊嘆,只有理性探討平臺責任的:
【@:拿杯套做燈太有情調了!還撒花瓣!
@:掛羊頭賣狗肉都沒處申訴嗎?
@:愛彼迎就是無腦站房東, 投訴沒用。】
沒人來酸、來黑, 但確實播放量不及他們平時vlog的一半。
“你還真說對了。”李朝聞訕訕地對于磐撇嘴:“大家只喜歡看好的那面。”
于磐給小李梳了梳頭上的呆毛:“你后悔嘍?”
“不后悔。”李朝聞斬釘截鐵地搖頭。
“我想拍真實的影像、有趣的影像,但也不是只有美好和浪漫是值得記錄的。”
“那這回不在意播放量啦?”
每條視頻的數據,都會直接影響商務報價, 雖然他們不差這點錢,但小李不自覺地以此衡量, 自己這項事業的“成功”與否。
這是他成績單表格里的一項。
“在意啊~”李朝聞習慣性地刷新著后臺,每天都會看看創作者中心的統計圖, 他從屏幕上移開目光, 和于磐對望:“但它不能凌駕在我的表達欲之上。”
于磐欣慰地笑:“小寶, 我覺得你好像長大了。”
李朝聞噗嗤地打了于磐一下:“什么長不長大的,你不就比我大三歲嗎,于叔叔!”
兩個人相視而笑, 小鯉魚不失時機地跳到床上來, 窩到于磐腿間不下去了。
于磐給小李看手機地圖。
“我們今天,先去貝倫區還是Fronteira宮?”這兩個景點是不同方向, 導游先生兢兢業業準備了兩個路線:“貝倫區有第一家蛋撻,但Jeronimos修道院可能會人超多喔。”
李朝聞一聽蛋撻就垂涎欲滴:“去貝倫吧!人多能多到哪去呀。”
歐洲整體人口密度不大, 他在德國從沒見過哪個景點要排隊進門的。
這回見到了。
觀眾從入口蔓延到拱廊末尾,密密麻麻一兩百米,離近了一看,哎呦,還是蛇形排的!
修道院有足球場那么長,氣勢恢宏,象牙白的墻壁上銹色斑駁,立面矯飾不多,唯有窗口處的浮雕精巧絕倫,像洛麗塔袖口恰如其分的蕾絲花紋。
“要去排隊嗎?”于磐問。
頭頂烈日炎炎,李朝聞看這么多人就眼暈,他用力壓著鴨舌帽檐,對于磐說:“你在門口講解一下算了。”
鏡頭里的于磐摘下墨鏡,頂著陽光,單手拂過這座曼努埃爾建筑的理石墻:“18世紀里斯本發生了一場大地震,整個城區毀于一旦,這座修道院卻屹立不倒。”
“它是為了紀念達·伽馬凱旋而建的,現在這位航海家長眠在這里。”
對面的攝影師小李放下機器:“等等,達伽馬的墓在這?”
“是啊。”
“那我們去排隊吧!”李朝聞俏皮地吐吐舌頭:“我爸還說要給他獻花呢。”
他倆走進隊伍的鐵欄桿,于磐接到了來自臺灣的電話。
“阿嬤。”他咧開嘴傻笑,大聲打著招呼。
“哦,這個是…是昨天剛剛買的啦。”于磐不好意思地拽了拽花襯衫,阿嬤早就說年輕人該穿新鮮的顏色,他從沒聽過。
“你怎么啦?”
他注意到阿嬤穿著藍白條紋的衣服,背景是一片很現代的白墻,她不在老家的宅子,在臺北的醫院。
于磐的心唰地懸起來。
“肺不好喔?”
她的肺一直有肺氣腫,現在八十歲了,每況愈下是可以預見的事。
李朝聞看他憂心忡忡地擠著眼角,想牽個手,又怕鏡頭能照到,還沒觸到就要縮回去,于磐看在眼里,立馬換了個角度拿手機,捏緊愛人的掌心。
阿嬤說話含糊不清,但大概就是要他回來見最后一面的意思。
于磐無力地吐氣道:“哎呀不要這么說啦!”
其實于磐早在離開的時候就想過,唯一能讓他回到臺灣的事情,恐怕就是她的死亡。
李朝聞感覺到手心處的汗濕,而且于磐不自覺地,把人攥得有些疼。
因為視頻的對面換了人。
他的語調變硬,目光也黯淡下去:“我不明白,我對你究竟還有什么利用價值?”
小李側著往屏幕上一瞥,于冠良的形象和他想象中截然不同:他濃眉大眼,一張棱角分明的方臉,年輕時一定更英俊,雖然李朝聞不愿意這么想,但于磐和他很像。
“為什么非要讓我回去?”于磐很恨地問。
于冠良跟老李不一樣,他急了也不會罵人,他只會靜悄悄地扼住別人的咽喉,直到人臣服在他腳下:“你不要后悔。”
于磐看見他的臉就反胃,果斷掛掉了電話,葡萄牙的太陽暴烈得像抽在人身上的鞭子,他被曬得火辣辣地疼,不過也好,它提醒著他身在何處。
李朝聞沉默不語,他們現在有了默契,他不說,他是不會問的。
于磐主動說道:“我跟書語聊過,為什么他愈來愈想逼我回臺灣,書語說,他看我過得太好,看不慣。”
排了一個小時長隊,兩人表面上說說笑笑,但于磐的眉心一直緊繃著,李朝聞看在眼里。
修道院內有座圓形的花苑,拱券伴著太陽花一樣的裝飾,陽光從縫隙里透進來,這里的一磚一瓦,都蒙著一層朦朧的滄桑感。
達伽馬的棺槨在左側入口,側面精雕細刻著葡萄牙旗幟和植物花紋,其上有座惟妙惟肖的臥像,雙手合十,安眠亦在祈禱。
李朝聞想活躍下氣氛,笑道:“噗,你幫老李給他獻朵花吧!”
于磐識趣地笑,拿著院子里掉下來的一朵小雛菊,恭恭敬敬擺在蠟燭中間。
擺拍結束,于磐突然問道:“爸爸覺得,達·伽馬是個偉人嗎?”
李朝聞懵了:“不知道啊。”他怎么問他這么個嚴肅的問題,但老李每每喝了酒都會古今中外地高談闊論,并不見得達·伽馬有什么特別。
“我想,他只是平等地崇拜所有對世界地理有貢獻的歷史人物。”
“我想也是。雖然他開辟了葡萄牙到印度的航線,但他為了征服其他文明、維持國家霸權,濫殺了很多無辜。”于磐滿眼悲憫,化作尖利的刃,他的下頜咬緊,說:“倒是于冠良會崇拜這樣的人。”
話音落,于磐抱歉地笑笑,他車轱轆話又繞回不愉快的事情上,白瞎了小李的一片好心。
“混蛋!混蛋!”老李在客廳發出尖銳暴鳴,采菊看了家庭群才知道,小李不僅發了于磐笑嘻嘻獻花的照片,還發了兩個人昨天在觀景臺的自拍照。
沒發床照已經是照顧他了。
李滄瀾在爸媽家吃飯,聽見老李跳腳的怒吼,悄悄跟弟弟說“你可真勇!”
她順便點開余溫紀年的B站,想看看電影節的事怎么樣了,結果目睹了一波黑評論,像一群蟑螂一樣,迅速地在他吐槽airbnb的那條視頻底下涌現。
【@:大家不要再買他們帶的貨,往國外送錢了,是不是境外勢力都難說。
@:好摳啊…不能多買幾朵玫瑰嗎?
@:同性戀不配為人!滾出世界!
@:所以你只有在大床上才能發|春嗎?】
最后這兩個人設…怎么像是給被拉黑的號替補的?
李滄瀾一著急,給弟弟發了好幾條消息:
“是不是有人故意為之啊?有同賽道的競爭博主嗎?
他們的角度就是很奇怪。
就是,明明黑別的更能引起公憤,他們為什么非要,對你一個小男孩兒蕩|婦羞辱呢?”
姐姐還注意到,這些賬號的IP地址,大部分在廣東。
傳說中的黑水軍窩點所在地。
李朝聞看見截圖,嘲諷地笑了笑:“哼,這樣好久了,他們一點新花樣都沒有…”如果是找來的水軍,那水平也太差了。
“姐,你放心吧,我現在真的心里沒什么波瀾。”李朝聞甜滋滋地看眼于磐,繼續語音道:“連我哥都說我長大了。”
貝倫區吃完蛋撻、看完航海紀念碑,他們翻過一座山,去網傳拍照很出片的Flonteira宮。
這里比較偏僻,車停在天橋對面,得順著天橋走過去。
“靠北啊!”于磐捂住鼻子。
麻味。
歐洲呆了快兩年,李朝聞從沒有聞到過這么重的,簡直到了毒氣彈的濃度,鐵網旁邊盡是來歷不明的污漬,比慕尼黑主火車站都臟。
火車從天橋下轟隆隆地過去,除此之外闃寂無聲,搭配臟兮兮的鐵絲網,顯得有些驚悚。
李朝聞樂觀地說:“這是不是說明,Fronteria宮肯定人很少。”
售票處是院子門口的一個小平房,前院非常低調,說是山村小學校都得是廢棄的學校,完全看不出里面有個美輪美奐的古老宮殿。
更特別的是,室內不讓拍照錄像(花園可以),也只能跟講解團的固定時間。
所以英文團只有等到五點才有?現在是下午三點,近兩小時只有葡萄牙語團,散客真的不可以單獨進門?于磐再三確認,售票員小姐姐不厭其煩地回答,看來她已經習慣游客在這猶豫要不要進去了。
“怎么辦?等到五點?”
直接放棄是不可能的,他們為了來這,繞了這么遠,而且李朝聞超討厭浪費時間,在街頭漫步不算浪費,但在昏暗的售票處蹉跎下午的黃金時間,絕對算浪費。
“要不葡語就葡語?”
“好啊,反正有谷歌翻譯。”
兩個人加一起都認不出一個葡語詞,就這么莽撞地買了票。
講解員是個中年男人,褐色頭發,地中海發型,游客除了他倆之外只有一對老夫婦,從波爾圖來的。
“So you don''t speak Portuguese{所以你們完全不說葡語?}”地中海不解地問。
小李尷尬地點頭,說我們只是想進去看看。
地中海點頭,友善地表示歡迎,笑得嘴角跟眼角紋連城一片。
接著,他開始輸出葡語講解,一堆sh啊,a的音節。
于磐打開谷歌聽音翻譯,屏幕上一堆亂碼,翻譯成中文,更是狗屁不通,他給小李看了眼手機屏,兩人交換了一個絕望的眼神。
地中海還在陶醉地滔滔不絕,極富激情地指著建筑外立面,他友善的目光投過來,小李習慣性點頭,點完才自己想起根本聽不懂,好像上思政課,還非要跟老師互動的煎熬感。
禮貌微笑著聽天書真的太難頂了,要不是磨不開面子,李朝聞都想當即退團離開。
打開宮殿門的剎那,他改變了主意
第67章 里斯本(四)
從外面很難看出, 這里如此雍容,穹頂是嬌而不艷的嫩粉,瓷磚是一片動人的湛藍, 踏上地毯, 像陷在柔軟的舊夢里。
李朝聞去過太多歐洲宮殿, 盧浮宮也在內,但它們太過高聳空闊、金碧輝煌, 如星辰一般遙不可及,而這里更像踮踮腳, 就能夠到的云彩, 人站在里面,能說出那句“如果我住在這,該多好”……
小李這么說了, 于磐答曰:“那是也不是不行喔,你喜歡巴洛克風?”
“也不是, 我博愛,只要是美的東西, 我都喜歡。”
他直勾勾看于磐, 冒星星眼, “美的東西”本人被撩得捂眼睛。
地中海大叔拿著一串鑰匙,帶著他們進入舉辦舞會的大客廳,金黃的天花配淺藍的地毯, 仿佛藍天下一片麥浪, 只不過夢魂顛倒,他們站在天上。
舞廳空空蕩蕩, 唯有中央有一個巨大的地球儀,木質的, 很古董。
這不是老李的夢中情屋嗎?李朝聞憋著笑舉起手機拍照。
葡萄牙大爺可能是考古相關研究者,他和講解員地中海有來有回、聊得正歡,阿姨湊到小李旁邊,悄悄說:“They don''t take picture.{他們不拍照。}”
“Oh!”李朝聞乖巧地把手機縮到身后,道歉說不好意思,我真的忘了這里禁止拍照了!
阿姨友善地笑了,擺手說沒關系。
這一下,阿姨好像打開了話匣子,開始充當翻譯。
這個,十七,打仗。
她英語僅限于能說的程度,但碎片拼接出來,他倆也能明白:瓷磚來自十七世紀,描繪的是葡萄牙海戰的場景。
有錢人,不是皇帝。
雖然叫“Palace{宮殿}”,但它只是貴族的宅邸,并不是皇宮。
有了阿姨的拼字游戲,參觀變得有趣多了,他們經過盈滿陽光的書房、花團錦簇的起居室,走到二層室外的露臺游廊,這里有滿墻的貝殼、碎瓷片,拱券藍得清澈純粹,好像一掌把大海拍扁,又貼在墻上似的。
地中海大叔說了講解結束語,可以去自由參觀花園、開始拍照了,五個人道了別,李朝聞迫不及待地沖到花園里,端起攝影機往回拍露臺的全景。
葡萄牙大爺戴著副眼鏡,特別認真地把手機伸出二層的欄桿,在拍局部特寫。
他手一滑,手機掉了。
于磐剛好在斜下方不遠處,看見就飛快地沖了過去。
居然穩穩接住了。
攝像機剛好錄到全程,比安排好的電影分鏡都合適。
“哇塞你也太厲害了。”李朝聞不敢置信地反復回放,他男人這個身手,比小狗接飛盤都敏捷。
大爺雙手握著他的手,忙不迭道謝。
旁邊的阿姨看著于磐,突然沒頭沒尾地說:“You look like my son.{你長得像我兒子。}”
“Yep.”大爺表示贊同。
她剛剛道別前就想說的,但知道有點冒昧,等人去而復返才說出來。語言不通,她雙手在胸前努力比著手勢,最后笑著搖搖頭,拿出手機屏幕給他倆看。
照片里的青年人鼻梁高挺、眼窩深邃,笑得有一絲傻氣,大概是伊比利亞白人混了點阿拉伯血統。
“額…”反正小李覺得于磐長得并不像西方人,除了膚色,他是絲毫沒看出來哪像,但是鑒于跨人種會更容易臉盲,也能理解。
他擺出很夸張驚訝的表情,表演道:“哇哦,確實很像。”
于磐是懵了,他跟小李交換個眼神,只能尬笑著點頭。
阿姨滿面春光地一直微笑,用極真誠的目光看他,有些西方人會帶點假面,但他們一旦真誠起來,有種掏心掏肺的感覺。
她問他們,你們是來旅游的嗎?會去波爾圖嗎?
“會啊會啊!”小李給他們看FantasPorto的入圍郵件截圖:我們會去參加電影節,至少要呆一周!
大爺一愣,說:“I''m one of the judges.{我是評委之一。}”
于磐有點驚訝,老兩口英語都不太好,有表意錯誤的可能,他小心翼翼確認道:“You mean you are——{你是說——}”
“Sure!”大爺說,他是波爾圖大學的傳播學教授,還亮出了去年FantasPorto的評委證,上面明明白白寫著:TOMAS,JUDGE{托馬斯,評委}。
李朝聞當下就笑出聲了:在里斯本閑逛遇上評委,這是什么運氣!
他試圖給大爺看《精靈王子復活》,問他有沒有印象,但Tomas說他不負責選片,只負責入圍影片的評審。
他們聊電影聊得火熱,阿姨很高興地無聲微笑,她看看丈夫,怕自己說不好,就在手機上打字,葡萄牙語翻譯,目標語言直接選成了中文給于磐看:“如果愿意,我們加個Whatsapp好友,你們到波爾圖的時候,可以住在我家的房子里。我家房子很大,不會互相打擾。”
于磐看完,受寵若驚地和小李對視了一眼。
波爾圖的住宿確實還沒著落,自從出了那個烏龍,李朝聞決定不給說法就再也不用airbnb,今晚去辛特拉,也是用booking訂的度假酒店。
小李一向憑直覺行事,沒有猶豫太久,笑瞇瞇答道:真的嗎?那也太好了。
Sure Welcome{真的,非常歡迎你們!}
陌生人之間的距離迅速地拉進,李朝聞自告奮勇幫忙拍照,于磐掌鏡,他做姿勢指導,他倆討長輩喜歡是不分種族的,沒一會就把老兩口逗得很開心。
Tomas也禮尚往來,幫他倆拍了張合影:
兩個人面對面站在花池中間,背景里,黃綠色的灌木叢格外艷麗,藍橙相間的瓷磚墻、潔白的雕塑、云卷、做舊珍珠項鏈一樣的貝殼穹頂,夢幻得有如飄在云端。
不愧是評委,這個攝影技術,比他們之前遇見的任何人都強百倍!李朝聞立馬把它換成了余溫紀年頭像。
告別之前又聊了幾句,他問他們:“Where are you from Which part of China{你們來自哪?中國哪里?}”
李朝聞覺得他們不會知道安徽或者合肥,就說,他來自中國南方的一個內陸城市。
于磐說臺北跟高雄。
臺灣,西方人都知道是哪,每次別人問到他的家鄉,于磐會把這兩個地方都說出來,他長大的地方,和老家。
走出Fronteira宮,漫步在主城區的西北邊,李朝聞覺得自己見到了里斯本的另一面:
這里不像歐洲發達國家的首都,慷慨的陽光顯得有些惆悵,低矮的房子、暗淡的黃墻,跟繁華城區比起來,像氣色紅潤的人,跟貧血的人。
“這怎么…”小李跟Tomas聊得神經興奮,又不想直接說很貧民窟的樣子,便委婉道:“好適合拍文藝片。”
于磐長久地垂眸:“哎,其實還蠻像高雄的。”
老家在高雄,阿嬤在高雄,他父母的墳墓也在高雄。
李朝聞原本心情高漲,就差在街頭高聲唱歌了,于磐這一嘆氣,他心里被軟綿綿的針刺痛了一下,一時有些失語。
于磐問他,干嘛不敢講話?
“你真的再也不回去了嗎?”李朝聞目光如炬。
于磐雙手交叉在胸前,無奈地笑了,想到高雄,他最濃烈的情感只有近鄉情怯,但“我還沒做好準備”之類的話,他又說不出口。
徘徊半刻,他模棱兩可道:“如果你想去的話,我可以陪你,去玩。”
是“旅游”,不是“回家”,他沒有直視他的眼睛。
其實小李挺想的,去看看他長大的街道,他的破碎、痛苦和畸形的幸福,他與臺南未曾謀面,卻因為于磐這個人,而產生了血濃于水的奇妙連結。
他和他之間屬于曖昧情人的、小心翼翼的面具正在逐漸蛻殼,留下的應該是親人和愛人之間的體察,跟坦誠。
“那我,其實想去的。”李朝聞說。
黃昏如夢飄逝,里斯本的夜幕遲遲不肯閉眼睡去。
于磐望著夕陽道:“好啊,我們會去的。”
辛特拉。
后面要去參加電影節,不僅有機會看好多先鋒電影,還要參加活動,估計不會太輕松,所以辛特拉的三天,特種兵小情侶準備躺平,只去兩個最著名的城堡景區,其余時間在小鎮閑逛,在海灘邊游泳、沖浪。
他倆在酒店舒服的大床上,睡到快中午,李朝聞拉開遮光簾,一股來自海洋的味道,瞬間灌滿了鼻腔。
窗外艷陽高照,沙灘上隨意地擺著藍白相間的遮陽傘,人不多,有穿比基尼曬太陽的,也有戴著游泳圈嬉戲的。
陽光太足,小鯉魚被曬醒,伸出小白爪子,怨念地發出哼叫:“喵~”
它昨天企圖上床睡覺,被于磐薅到窗邊小沙發了,從前他倆在冰島相依為命的時候,可沒有這事,床都隨便上的!小精靈就乖多了,只要沒人抱它上床,它絕不亂竄。
李朝聞一手一只把它倆抱起來,噔噔跑回去找于磐:“哥哥!去游泳嗎!”
五分鐘后。
“哎呀,不要涂了嘛!”于磐只穿著泳褲,不情不愿地趴在躺椅上:“好黏喔。”
“別動!”李朝聞柔軟的手摁住他,另一只手游走在他背肌上,把防曬霜均勻地抹開:“我給你涂你還不樂意。”
陽光都好奇,掀開半透明的白紗簾,獨屬于海邊的熱烈橙光,灑在他古銅色的肌膚上,汗毛被照成金色,散發著濃厚的荷爾蒙氣息,李朝聞看得心旌搖蕩,不由自主地俯身輕吻他肩胛。
“干嘛啦?”于磐翻過身來,緩緩引著人坐在他腿上,兩個人的鼻息纏繞在一起,小李被按著坐得很實,于磐腿上的毛扎著他剛涂過防曬的嫩滑皮膚,莫名地癢。
海風吹拂,陽光轉了個身,于磐山根的小痣被染上橙色,曖昧時格外蠱惑人心,他露出那種熟悉的、“一切盡在掌握”的笑容。
“還想不想游泳?”
“先…”先干什么呢?李朝聞紅著臉囁嚅道:“都行。”
第68章 辛特拉(一)
聽見李朝聞驚叫然后又柔聲地哼唧, 小鯉魚好奇地竄上床來一探究竟,于磐正忘情地吮著,突然感覺到有毛乎乎的東西從小腿肚爬過, 他警惕地回身。
這么久了還沒點眼力見!壞他好事的貓咪!
于磐黑著臉把它揪進洗手間關禁閉, 回來看見李朝聞蓋著被子, 只留著腦袋在外面。他抿著小嘴撒嬌:“哥哥,要不我們還是先去游泳吧。”
“現在想游泳?晚啦。”他邪笑著把被掀開, 吃掉他的小羊羔。
這下,李朝聞不得不帶著脖子上新鮮的草莓印, 去游泳了。
正午的烈日暴曬沙灘, 腳趾陷進沙子里,被燙的沙粒包裹著、按摩著,就算閉上眼睛, 也能感受到熱風和隱約腥氣的包圍,時刻在提醒著:你在夏天, 你在海邊。
幾個小朋友光著腳你追我趕,一個小男孩竟然在用橙色的塑料錘子, 敲小女孩的頭。
“誒?”李朝聞正奇怪呢, 被敲的女孩嗤嗤笑著還手, 她看到海灘上來了兩個新的叔叔,邁著滾圓的小腿沖到他們身邊來。
照著膝蓋一人敲了一下。
因為太高了,夠不著頭。
“Jajaja”小姑娘笑著跑走了。
旁邊有位金發女士在躺椅上曬日光浴, 她留意到兩位游客的疑惑, 摘下墨鏡,向他們解釋說:今天是葡萄牙的圣約翰日, 孩子之間互相敲腦袋,是表示祝福。
“還有這種習俗喔。”
“好玩誒。”李朝聞童心泛濫, 想和他們一塊玩,但看周圍大人沒有拿錘子的,只有被動挨敲的,也就作罷。
兩人隨便找了頂遮陽傘,把毛巾鋪在布藝的米色躺椅上,于磐超自然地脫掉浴袍,走進水里。
他像條魚一樣,把頭扎進溫熱的海水,鉆出來,甩著頭發上的水,沖小李喊道:“來啊!”
李朝聞扭捏著不肯脫:“你,你游吧,我先拍一會素材。”
他拿著攝像機去拍空鏡了:互相敲頭的小孩子、波西米亞掛毯、五顏六色的沖浪板、希臘風的藍眼睛風鈴……
于磐看著他背影,笑著搖頭,他太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了,無非是皮膚太白,嫌頸邊的紅痕惹眼,不好意思露。
算了,索性自己先游一會,再抓他下海。
于磐是在海邊長大的,看見海水分外親切,但他早已不記得上次下海游泳是多久以前,他放任自己扎進水中,悶熱潮濕的記憶像海水一樣奔涌而來,他想起臺灣的海。
那時阿嬤還沒有阿爾茲海默,人雖老,腦子是清明的。
于冠良進了阿媽病房,把旁人都趕出來,于磐要沖進去,阿嬤拉他,他崩潰地說,我看見過。
手指比劃比劃,他們兩個,嗯。
于磐以為他在向奶奶指控,他不死心,盼著她告訴他,這是個陳年的誤會,或者她氣得發抖,拖著老邁的身軀,進去給她的大兒子一巴掌。
阿嬤張著嘴愣了半天,難得地露出一些被揭穿的難堪:“女人嘛…”
她已然蒼老的臉上,皺紋像無數條長蟲在蠕動,她說:“伊要是再嫁,你還能姓于嗎?”
那個陪他長大的人啊,她承認了!默許這一切,也有一部分是為了網住他。
“為什么啊?可是你又不姓于。”他顫抖著攫住阿嬤的雙手,你為什么做幫兇呢,你讓我怎么面對你,于磐聲淚俱下。
后來她癡呆,把這些全忘了,記得的只有她的乖孫小時候可愛、長大后懂事。
死無對證。
家是個巨大的羅網,而他是游也游不出去的小魚,后來他掙破了網,卻依然會在大海里迷路。
于磐強迫自己忘記這些,去想一些宏大的命題,比如說人類是從水生動物進化而來,比如說全世界的海都是同一片,可是故鄉始終縈繞著他。
暈眩從耳蝸襲來,他拼命掙扎,似乎不知道只要鼻子浮出水面,他就能呼吸到空氣。
像夢魘。
他奮力地躍出水面,站起來,發現李朝聞正蹲在岸邊,笑盈盈地看著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于磐差點忘了,他已經得救了。
“過來啊!”他朗聲喊道。
小李癟癟嘴,縮著脖子脫了浴袍,撒歡地撲過來。
摟住人光滑細膩的腰肢,于磐的心嘭地被撞回了現實,落了地。
“我們玩個游戲好不好。”他說。
一個人把頭埋水里,另一個人游或走二十秒,然后水里的那個閉著眼睛,手指他在哪個方向,猜對就算贏。
“那贏的人有獎勵嗎?”玩著水,小李的眼睛早笑成縫了。
于磐的大手在他腰窩處流連,他以為他會說“贏的人今晚在上面”之類的葷話,結果他神秘兮兮湊近:“獎勵分享一個秘密。”
“嗯?你還有秘密啊?”小李歪頭。
反正他是沒有,除了小學一年級尿過褲子之外,由內而外全都攤開給男友看了。
“哎呀先玩著啦。”
游戲開始,李朝聞就是純瞎猜,光憋氣二十秒都夠他暈的了,而于磐跟個指南針似的,次次都能精準地找到他。
小李不服地沖人揚水花:“你怎么總贏啊!你是不是玩賴偷偷出來看了!”
于磐哼笑,臭屁地顯擺道:“我可以在海里睜開眼睛啊,你不行喔?”
“啊?”李朝聞抗拒地搖頭皺眉:“怎么敢睜開的,我睜不開啊。”
“我教你。”
小李剛想說誰要學這個,就被人扶著肩膀按進水里。
哎,那就試試吧。
李朝聞配合地攀住他的大臂,結果于磐的指尖剛碰到眼皮,小李哇地撲騰著冒出水面,忍不住“噗”噴了人一頭的水。
于磐抹了一把臉,反而笑得更燦爛了:“你別怕嘛!”
他哄著他再次入水。
咚。
身處海中,觸覺被放大了幾倍,愛人的手從額頭撫到眼角,輕輕地掀開他的眼皮。
“嗯——”眼球接觸海水的那刻,恐懼是大腦的第一反應,小李又想掙脫,被于磐摁住了。
于磐雙眸里的光芒如海般深邃,他們長久地對視著,唇瓣自然而然地貼在一起。
海水味的吻。
他的嘴唇又軟又厚,像無邊無際的海洋。
一秒、兩秒,陽光穿過清澈的海水,李朝聞看見了波浪的形狀,白的、藍的、灰的,涌成透明的紋。
沙灘上旅人的歡叫隔了厚重的透明壁,很遠很遠,反而是水波傳來大洋深處的激蕩聲,近在咫尺。
除此之外,只有心跳,砰砰砰,聽得太清楚。
他們浮出水面,于磐仍舊捧著他的后腦勺,唇間愈發難舍難分,水滴從發梢淌到舌尖,咸咸的,帶著陽光的灼熱。
親吻到幾乎融化在水中,李朝聞貼在于磐肩頭,柔聲說:“你要告訴我什么秘密?”
“都是你已經知道的秘密。”
但是這次,是于磐親口說的。
倚在躺椅上,陽光熱情地擁抱著他們,讓于磐的往事,遙遠得像上個世紀,他心里已經爛熟地滾過千萬遍,可嘴卻對此陌生得很。
“但你還是很順著阿嬤。”李朝聞淡淡道。
“她不記得啦,但我很小很小的時候,阿嬤牽著我去媽祖廟,我在心里發誓,要孝順她到老。”
于磐有時候羨慕書語,但他的心太軟,永遠做不到斬斷情絲,他早已經習慣了愛恨交織的復雜情感,所以更知道熾熱的、純粹的、可以全盤托付的愛,有多珍貴。
李朝聞緩緩蹲在他身后,環住他脖子,臉頰緊緊貼在他頭頂。
他說:“哥哥,你真是全世界最好的小朋友。”
也不顧頭發還濕著,小李低頭親吻他的傷疤,這個動作他們早已做過無數次,溫存的時候、慶祝的時候、吵架和好的時候……可他每每,都還是會心動不已。
于磐牽過他的手來蹭了蹭,閉著眼睛往后靠著,突然,搭在他鎖骨的溫熱手臂被抽走,他感受到太陽的溫暖光暈,隨之而來的,是嘣,腦袋被什么柔軟而有彈性的東西,敲了一下。
圣約翰日的小塑料錘。
他笑著回眸,小李正把“兇器”還給小姑娘,他笑瞇瞇地蹲在地上,使勁低著頭,讓她也敲了一下。
小姑娘拍著小手,心滿意足走了,李朝聞仍舊蹲著,盯著于磐笑得合不攏嘴。
可愛得令人發狂。
或許所有不幸,都用來換眼前這個小東西了。
他還在笑,關節曬得有點粉,再吐出小舌頭,更勾人了,于磐下定決心,立馬公主抱著小東西回房。
就在此刻,他聽見頭頂一聲:“Would you like some grapes?{你們想要一些葡萄嗎?}”
于磐回頭,一個熱情微笑著的酒店服務員,超專業地端著圓托盤。
嚯,你可真是跟我家貓一樣沒眼力見。
“Wow! Thanks! ”李朝聞興高采烈地端走一盤紫葡萄。
在葡萄牙海邊躺著吃葡萄,還挺應景,雖然Portugal這個音譯跟葡萄一點關系都沒有。
小李在翻【里斯本:鋪在墻上的大海】vlog的評論區,他本來是擔心中插廣告會被罵,但沒有,他們開創了一個新的黑法,說他倆的日常小事都是擺拍,包括但不限于于磐搶救Tomas手機的事:
【@百花吹落:玩得開心,跟評委大叔多交流呀!
@:服了,痕跡越來越明顯了,怎么這么巧拍得角度都這么正。
@:很多男男博主都是合約情侶,撈幾年錢就散那種。
@:于前女友要是真的話,真有這個可能…】
曾經那些出口成臟的,李朝聞見一個拉黑一個,至于惡意揣測,總比罵人溫和多了,他只當人過于無聊的發泄,根本也沒看出這里,有能釀成大禍的端倪。
閑著沒事,李朝聞把今天的素材也剪了小小一段,當預告發,因為怕被看到小紅印,他自己沒出鏡,粉絲們全都在討論于磐的身材:
【@:黑皮真是好文明,肌肉好sexy啊啊[色]小李吃得真好!
@:我推舉石頭哥為灣灣必吃榜第一名。
@:小李,你男友外借嗎?真的很需要!】
她們,或許也有他們,好像在拿著顯微鏡、一寸一寸觀察于磐的身體,有饞手上青筋的,有饞超優越喉結的,連他的腿毛彎不彎都有人注意到了!
李朝聞看了又是暗爽又是吃醋的,占有欲作祟,他使勁摁著手機回復:不借[微笑]
于磐半仰著閑適地看書,平白無故,突然被他踹了一腳。
“干嘛?”
第69章 辛特拉(二)
小作精動作巨大地翻身, 故意側過頭不看他,結果沒翻好,露出來大白腿跟滾圓的藍泳褲。
完蛋。
李朝聞慌忙伸手到后面, 摸了好幾下才找到浴袍下擺, 趕緊拉過來擋住春光。
于磐忍俊不禁:“噗, 怎么啦?”他起身過來推推他。
李朝聞繃著小臉,伸手拽開于磐浴袍的腰帶, 帶著審視的目光往里面看:
這體毛還真是從泳褲上沿一直連到肚臍的,網友說, 這樣的男人功能比較厲害, 可是這種細節,連他都沒怎么注意過!好可惡!
小李氣得戴上墨鏡,趴著再也不理他了。
于磐的浴袍被人解開, 松垮垮地掛在腰間,就這么晾在那了。
他咳嗽了兩聲, 下最后通牒道:“你到底干嘛?”
“討厭你。”小李悶悶地說話,手往后扒拉。
于磐順勢把他胳膊拽起來, 毫不留情地撓他癢癢:“嗯?說不說喔?”
這個比什么酷刑都好使, 李朝聞立刻沒了骨氣:“啊哈哈!我說!我說!”他笑得彎成了大蝦, 手胡亂撲騰也擋不住被撓。
“他們,他們說你腿毛彎的,說你腹肌不對稱, 還說你——”
沒說完于磐就明白, 這是又吃飛醋了,他趁李朝聞還在笑, 把人打橫抱起來,大跨步走回房間。
被洗凈沙子、陷進雪白床墊里那一刻, 李朝聞想:好像幾小時前剛這樣過,在度假酒店不是為了躺平休息嗎?怎么好像,更累了…
再這樣一天他可受不住,翌日一早,李朝聞就主動提出,要去城堡玩。
辛特拉有數不清的城堡、離宮,可謂是浪漫主義的薈萃之地,他倆千挑萬選了雷加萊拉莊園,看起來最出片,不僅能收集vlog素材,還能順便拍個便攜音響的軟廣。
今天葡萄牙的太陽罷工了,漫天的烏云,跟莊園里復古到有點陰森的配色,可謂是天造地設的相配。
行走在蜿蜒小徑,樹影投下模糊的陰翳,旅人們寂靜得能聽見鳥啼。
“感覺在這里放音樂,好像氣氛不太合適。”
李朝聞把他抱了半天的便攜音響,塞進于磐背上的包里。
雷加萊拉宮建筑不大,但雕飾異常精美,幾根尖頂直插云天,有如茂密的杉樹叢;它珍珠白的理石,被歲月熬得蒼老發黑,像倫勃朗的油畫,滄桑而不沉重,從中能一窺曾經的繁盛。
和德法比起來,葡萄牙的建筑像家道中落的貴族,已沒實力擺排場,但還秉持著超凡的審美跟精致的細節。
小李剛對著花窗拍了幾個空鏡,冰涼的雨滴就噼里啪啦落了下來。
“小寶,快過來!”
于磐慌忙撐起透明傘,但沒用,這是一陣急雨,追著往傘里潲,兩人的及膝短褲都濕了邊,雨水順著小腿往下淌。
來不及沖到宮殿正門的大拱廊,只好就近,鉆進側門的拱形屋檐下,那里已有幾人在避雨,齊刷刷席地而坐,歐洲人對此不太講究,只要是平地,有多少土都能坐得下。
小情侶入鄉隨俗,找了個靠里的角落坐。
唰唰,雨滴旋轉著潔白的裙擺,從屋檐上爭先恐后地彈跳下來,讓人逃離忙亂庸常,感到一絲清新的愜意。
一位卷發化著煙熏妝的女孩,輕輕哼唱道:
“Baby I know places we won''t be found. And they''ll be chasing their tails tryin'' to track us down{寶貝,我知道一個地方躲藏,我們不會掉進陷阱、不會被他們發現}”
霉霉的《I know place》。
大家都是年輕人,很快融入了節奏:一邊拍手,一邊隨著音樂擺動身體。
李朝聞跟著哼歌,于磐神采奕奕地注視著他,四目相對,于磐挑著眉,從兜里掏出便攜音箱。
“你怎么這么聰明!”小李真想捧著于磐臉一頓親。
“哇,有音箱!”對面戴眼鏡的中國男孩沖他們豎大姆指。
手機連藍牙,音樂放出來的瞬間,大家“Wow”聲一片。
雨是及時雨,很識趣,看他們興致高漲,絲毫沒有就停的意思,于是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開始輪流點歌唱,激情奔放的匈牙利民謠、極富情調的意大利小曲……
歌聲和雨聲,交織著流淌在山間,他們好像在葡萄牙的古老花園里,辦了一場即興演唱會。
于磐要唱周杰倫的歌,把攝像機交給小李。
他唱起歌來深情款款,雙眼微閉,硬朗的五官都看著柔和了些。
“手牽手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望著天,看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連成線”
他倆在家,只有李朝聞心情好時哼歌,但也沒那么愛唱,這還是第一次聽于磐正經唱歌呢!
如果李朝聞沒聽錯的話,這歌詞跟放的音樂,都是《星晴》。
可是哪里不對啊……
小李悄悄舉起手機,默默在搜索欄敲出一行字:“跳舞很好的人唱歌會跑調嗎”
網頁顯示AI智能回答:可能會。
后面還有一堆字呢,李朝聞想點進去看看,結果誰知道一不小心,摁成了小喇叭播放。
伴奏被切斷,音響里,播出字正腔圓的AI朗誦:“舞者唱歌可能會走調,這取決于他們的音樂素養和訓練情況。”
救命!李朝聞慌亂地狠勁摁退出,卻怎么也關不上,折騰了好幾秒,最后把手機關機才好使。
沉默。
“哈哈哈”對面那位中國小伙繃了半天,如今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
聽不懂漢語的同伴們面面相覷,于磐倒是坦然:“AI said I''m out of tune{AI說,我唱歌跑調。}”
大家笑開了,于磐揉了揉小李的頭,把他的思緒從鉆進石頭縫的愿望里,拯救出來:“好啦!”
等到云銷雨霽,天空漸漸晴朗起來,音樂會的朋友們互相道謝告別,小李仍然蔫蔫的不敢看于磐,于磐故意捏著嗓子學他:“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嘛。”
李朝聞一下就被逗樂:“噗,對不起嘛。”
于磐超大度地微笑,攬過小李的肩膀:“沒關系啦,你剪視頻,標題說我唱歌跑調,音箱的金主肯定追著我們加錢喔。”
還有什么比這更幸福的事嗎?這音箱軟廣都不用想腳本了!
“你真是個天才!”
他們走出屋檐,竟看見一道彩虹:它又遠又近,像天使頭上的圣光圈,包裹著雷加萊拉宮的尖頂。
好幸運!小李忙著去拍彩虹。
莊園鋪的石頭本就長滿青苔,剛剛下過雨,地上又濕又滑,還沒等于磐喊他小心,李朝聞就一著急,把腳扭了。
他疼得坐在地上:“怎么辦嗚嗚,還怎么走紅毯。”沒幾天就得去電影節了,雖然規模不大,但小李很想體驗一下紅毯。
“應該沒那么嚴重,你活動一下關節。”于磐蹲在腳邊,捏捏他腳踝:“關節沒問題的話,很快就好啦。”
其實李朝聞已經感覺好多了,但男友在旁邊,他忍不住撒嬌,一直抽著氣,楚楚可憐地看他。
于磐心疼了,起身牽他手:“那我們不去地下迷宮了吧,回去躺著,養一下。”
迷宮是雷加萊拉最有特色的景點,其中有座盤旋而下的地下塔,頗有復古哥特傳說的風格,好像下一秒一群烏鴉就要解除封印,從井底嘩啦啦飛出來似的。只不過它的入口在半山腰,需要爬一小段,顯然不適合剛崴腳的人。
“要去嘛!”小李表情委屈巴巴的,像落水的小貓,下唇翻出來賣萌。
他在瘋狂暗示于磐,期待一個“那我背你”的解決方案。
于磐無奈地笑笑,連話都沒說,認命地蹲下背他了。
據說迷宮只有一人寬,所以游客得在門口排隊。人群里,他們碰見了一起唱歌的那個中國男生。
他揮著手問:“怎么了?”
“腳崴了。”小李摟著于磐脖子,不好意思地說。
“你朋友對你真好,還背你!”男生呆頭呆腦的。
他倆碰上這種事,一般都得過且過,于磐按照慣例尬笑:“哈哈,沒辦法。”
人家也沒覺得什么,自然地轉過去玩手機了,過了好一會,小李突然深吸了一口氣:
“他是我男朋友,我們是情侶。”
“啊?啊!哦哦!”他不知道是尷尬還是害怕,總之,再也沒跟他倆說過話。
烈日炎炎之下負重爬山,倒沒那么累,反而是小李的一句話,弄得于磐心如撞鹿:他從前最怕這樣的,即使是被迫網上出柜以后,現實生活中李朝聞仍然是能避開就避開這個話題……
李朝聞安靜地給于磐擦額頭上的汗,輕輕俯身,啵,嘴唇印在他額角:“男朋友,你累嗎?”
他一點也沒收聲,根本沒在意誰聽不聽見。
“不累。”
于磐心中涌過一股暖流,他很有勁地顛了他一下,讓人坐得更舒服點。
雷加萊拉宮殿很美,但地下迷宮有點令人失望,官網上那張圖片基本就是全部,他們在溶洞里轉了沒一會,就開車打道回府了。
晚飯前,小李心情大好,因為在他的據理力爭下,Airbnb賠償了三倍房費,還承諾追責房東。
“我們吃頓大餐吧!愛彼迎請客。”
餐廳在酒店靠海的露臺上,他倆找了個最好的位置,一邊是盛開的藍花楹,另一邊是樓下的無邊際泳池跟蔚藍的大海。
接近七點,天穹由湛藍暈染成橙紅,日落還沒開始,但太陽不再暴烈,懶洋洋地躺在天際線邊,把影子拉得很長。
烤魚跟海鮮飯吃到一半,小李瞥了眼手機,他收到采菊的消息:“小寶,你的腳還好吧?記得少走路呀!”
是北京時間十二點左右發的,那時候他才剛崴腳呢。
“嗯?媽媽怎么知道的?”李朝聞狐疑地看著于磐:“你說的?”
第70章 辛特拉(三)
于磐看露餡了, 就趕緊承認:“嗯是啊。”
“噢,怎么不告訴我啊?”小李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是在慕尼黑見面之后才開始聯系的。
“你是不是還有什么秘密不告訴我?”
“沒有啦。”他想轉移話題, 抱著小精靈(它剛剛自己跟出來的)摸它頭, 一開始它還乖乖環住人小臂, 后來就躍躍欲試地想跳下去自己玩。
“看來它真的不會應激喔。”
一般都是小鯉魚更活潑一點,但它不太喜歡出門, 尤其是海邊這種地方,更是不敢帶它, 怕它一激動又撓人;小精靈平時不聲不響, 拒絕跟生人玩,但它不那么怕陌生環境,總能自得其樂。
“悶騷。”李朝聞下了精準的判詞, 又偷笑著看于磐:“性格隨你。”
“我哪里悶騷啦?你說說。”
于磐傾身向前,直勾勾的眼神弄得小李大腦空白, 一時竟想不出一件事做例子。
有了!李朝聞梗著脖子,質問于磐道:“你在冰島, 什么時候知道我暗戀你的?”
“噗。你真的想知道喔?”
“嗯。”
“不準生氣。”
于磐說, 第一晚回雷市市區的路上, 他就“不小心”瞥到吳子楷讓李朝聞掰彎他了。
他狡黠地笑,虎牙洋洋得意地閃著光。
“那么早?!”李朝聞的小嘴驚訝成了O形。
這戀愛都從冬天談到夏天了,他剛知道, 原來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 早就被某人看穿了!
現在回憶起那酸酸的、微苦的曖昧期,像杯好茶, 盡是回甘。
李朝聞嘴撅起來,眼睛還是笑得彎彎的:“那你…那你還讓我猜干嘛呢?”怎么不直接吻上來?
于磐無奈:“可是已經很快了啊。”重逢的第六晚, 就開始干柴烈火地上本壘,要是再快也太隨便了。
小李本來還有好多想問的,可烤魚和墨魚汁飯端上來了,他決定先尊重食物。
跟北歐比起來,南歐的食物更重口味,比如墨魚汁,滑膩的口感加海鮮的咸香,唯一美中不足處就是會把牙吃黑,李朝聞吃了一嘴黑乎乎的,臉頰邊也是,沒關系,反正于磐會給他擦掉。
酒足飯飽,餐廳里突然響起了民族音樂,穿著奇裝異服的演奏者們,游行一樣從室內魚貫而出。
打頭的白胡子大叔拉著手風琴,頭頂戴著一大片棕櫚葉,滑稽得很,其后的幾位身著紅綠相間的服飾,手拿奇形怪狀的樂器。
“這干嘛呢?”
直到被塑料錘敲了一下頭,李朝聞才想起,原來是還在慶祝圣約翰節!
“那里是不是要架篝火誒?”于磐指著海灘上多出來的,一堆木柴。
他倆飛速交換了一個“我們也去”眼神,把小精靈送回房間,再出來時,民樂隊和住客們,已經走過了層疊的露臺,聚集在海灘上,天色朦朧欲晚,好像是落日把篝火點燃。
火焰在海風中熊熊燃燒,亦真亦幻,人們圍著它載歌載舞,歡笑聲此起彼伏。
散場時已是繁星滿天,他們一同看過無數星空,但依偎在沙灘上、吹著潮熱的風,還是第一次。
“小寶,你知道嗎?宇宙里的恒星,比地球上所有沙粒加起來還要多。”
一談到爛漫話題,李朝聞就有數不清的奇思妙想:“會不會每一個沙粒里,都還有另一個宇宙?”
于磐笑道:“有點像德謨克利特的觀點。”
“假如這些是平行時空呢?”
每個時空的地球都沒有毀滅嗎?人類還存在嗎?李朝聞直接跳過了這些,目光灼灼地凝視于磐:“我們還會在一起嗎?”
“也可能早就在一起啦;但如果想得再遠一點,宇宙大爆炸也是隨機事件喔,那可能這些時空里,就只有你和我是存在,而且相愛的。”于磐的眼睛如星海一樣深邃,四目相對,海邊的篝火仿佛再次被點燃。
李朝聞的樂觀變得不好用了,他低著頭回想道:
“如果那天下雨,我不在英國花園的山頂,我覺得我的生活還能忍下去,或者我看到一個芬蘭旅行的廣告,沒有決定去冰島,再或者,哪怕是我晚一天報名旅行團,我就不會在你帶的團里。”
命運的齒輪太精巧,稍一錯位,我就遇不到你。
“想想這些,我就好怕。”李朝聞環住于磐的腰,他怕他像掌心沙那樣消逝掉。
他無法想象自己愛上別的人、親吻另一種形狀的嘴唇、過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居高臨下地,對那些時空里不幸的自己表示憐憫。
令人心安的沉默后,于磐突然笑著問他:“誒,你當時報冰島的團是幾人的?”
怎么突然問這個,小李歪頭:“十二人啊。”
網站上寫的是中型團,大約十二人。
“那你猜,為什么最后是十三個人喔?”于磐貼著他的耳骨講話,壞笑聲高得有些放肆:“哈哈,誰是多出來的一個人呢?”
他們導游,是可以看見游客姓名和年齡的。
“于磐你!”
李朝聞愣了半晌,腦筋才轉過來:原來掉進甜蜜陷阱的小獵物,是自己!
他眼睛瞪圓了,卻掩不住笑意,舉起拳頭在人胸口狂捶:“你這樣真的會讓我覺得!誒呀,哪天被你賣了都不知道!”
快被打出內傷了,于磐狠狠把小李摟緊:“沒有啦,我也沒有說一定要…”
他當時只是看到熟人名字,有點好奇,就讓同事把他劃到自己的團里了,他沒想過跟他怎么樣,更沒有想過,會愛他愛到無法自拔。
“總之,我在你看不見的地方也有努力喔,加上一點點幸運,就足夠我們相遇啦。”
“我心眼可沒你那么多!”李朝聞嗔道,他軟綿綿把于磐往外推:“哼,這還有人說咱倆合約情侶呢!不行,明天我要開直播,讓他們看看,你為了釣我,有多腹黑!”
“開直播秀恩愛喔?”
“對啊怎么了?”
一不做二不休,因為怕在國內平臺被封號,李朝聞在Youtube開的直播,標題是“【真心話】關于冰島曖昧期的一切。”
他做了個類似綜藝節目的策劃,兩個人分別寫出五個問題問對方,開播前絕不對臺詞,玩的就是心跳,看誰還說他們是演戲!
在酒店的白色露臺架起三腳架,畫面一角有大海溫柔地翻卷浪花,小情侶一人抱著一只貓,半側面對著鏡頭。
【@:葡萄牙海邊也好美哦!可是我春天已經去挪威了,看你倆的視頻有點燒錢…
@:所以今天是不是能知道xql是怎么在一起的!】
“你先開始吧。”于磐表面從容,內心已經兵荒馬亂。
小李早準備好了問題板,念的語速巨快:“第一天見面,你讓我買那件66°North的紅衣服,是不是故意跟你情侶裝?”
這下怎么做什么都成故意的了?于磐無奈撇嘴:“不是啦,我只是真覺得那款好看。”
于磐為了掩飾緊張,單手擼著小鯉魚往后靠,胳膊搭在男友椅背上:“別人問我是不是你叔叔的時候,你感覺怎樣?”
“噗嗤,”李朝聞笑得見牙不見眼,他沖著鏡頭解釋道:“他當時留了胡子,就是很顯老,我感覺…我可開心了好了吧?”他用問題板捂嘴笑著。
【@:想看石頭哥留胡子的照片![口水]他很適合~
@:氛圍都到這了能不能親一個,別把我們當外人。
@:Are they gay couple sweet!{是情侶嗎?好甜!}
@:Youtube氛圍真好啊,沒有黑子,還有路過的外國友人。
@:我怎么看不太明白他倆是怎么坐著的呢?】
原本是兩個人只是并排坐在兩個藤椅上,小李先起了壞心眼,開始用腳踝蹭于磐的小腿,遮陽傘遮不到的地方,赤|裸的肌膚被陽光曬得溫熱,粗糙的沙粒在腿間摩擦時,讓人心里癢癢的。
“你從哪個瞬間開始喜歡我的?”
“從大學開始,有一點點喔,但我不知道有。”于磐轉了半天手上的戒指。
【@:大學就認識?
@:小李是石頭的學弟,之前說過的。
@:石頭干嘛呢?需要思考這么久?】
當然不止是在思考,在鏡頭看不到的地方,他用膝蓋把李朝聞的腘窩頂起來了,手強硬地把他一條腿扳過來,強迫小李搭在他腿上。
回擊完畢,于磐抬眼道:“在冰島的話,紅教堂吧。”
參加兩個女孩的婚禮那次,在氣氛的制高點,李朝聞突然擁抱他,他瘋狂地心動。
“嗯,知道了。”
于磐還在得寸進尺地蹭他的腿,小李脫了人字拖,把腳踩在于磐腳背上,他終于老實了一會。
“你這些年以來,有沒有過,不那么喜歡我的時候?”于磐問。
廢話,當然是你跟楊姐扎我心的時候,但在直播,不能說,李朝聞用腳跟使勁碾了他腳趾一下:“沒有。”
【@:笑死,感覺小李這個“沒有”,微笑是想殺人的微笑。
@:同感,有故事。
@:能不能多發一點冰島的舊素材!中插廣告也可以,想看誒!】
……
一場直播結束,于磐的手在桌下能擋住的地方,都摸了個遍,他最后的姿勢已經變成單手勒著貓,整個上身快退到小男友身后去了。
“于磐!”李朝聞收起三腳架,想立馬跟他算賬。
可于磐把手機給他,表情很嚴肅:“小寶你看一下。”
【楊雨荷:“哈嘍,方便打個電話嗎?有點事情想說。”
過了一會,楊姐又拍了拍他:“急事,你忙完給我打個電話。”】
“我現在打啦,打開免提你聽著,行嗎?”
“我才不要!我帶貓進去玩了。”
非要聽他跟楊姐對話,好像很在意這段過去似的,雖然他曾經的確很在意吧,但今非昔比,他不想顯得小肚雞腸。
“哎呀,那你就再坐一會嘛!”于磐果斷地拽住小李胳膊,不讓他回屋里。
李朝聞嘟著嘴,不情不愿地坐回藤椅上。
“哈嘍,怎么了?”于磐連“啦”都不敢用。
三秒沉默后,楊雨荷長嘆:“哎,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啊?”
“按理說分手了,你現在跟誰在一起,是男是女,都跟我沒關系。”她話里藏著刀,冷笑道:“不過我現在算是明白,你當年為什么不像個男的了。”
于磐聽得無地自容:“對不起,我也不是故意騙你喔,我當時還沒——”
“好好好,說正事,你的事有點影響到我生活了,我有個同事都來問我,這是不是我。”
她給他轉發了一個豆瓣帖子,標題是:“扒了余溫紀年1的感情史”
主樓:[一張雙人舞合影圖片]于的前任姐曾經的朋友圈背景,她同學說,他們當時經常一起跳舞,屬于人盡皆知的校園情侶,但于剛才直播親口說大學就喜歡李,難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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