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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三個人一齊望向他, 于磐舔舔嘴唇,看著李朝聞說:“I almost died and they saved me. {我差點死了,他們救了我。}”

    那是去年十二月的數九寒天, 他準備獨自一人去Snaefellsjokull徒步三天, 第二天, 遇見了暴風雪。

    陰風怒號,大雪漫天, 天上刮的、地上卷的,將眼前的世界彌合成了一片狂躁的灰白, 他每往前走一步, 都要克服巨大的風阻,好像把雪山扛在肩上那么艱難。

    冷。比平常的雪天還冷得多。

    裸露在外的皮膚,像被尖刀戳刺一樣疼, 于磐能清楚地感覺到,身體的熱能在被冷風吞噬, 生的力量在一點點被奪走。

    他憑著求生的本能,躲進山洞里。

    在那里, 于磐想起了過往的一切, 他想, 他或許會就此消失,沒有人知道他葬身何地,如果有人想起, 也只是客套地懷念他。

    漸漸感覺不到冷了。

    他的眼睛快閉上了。

    “Anybody there {有人嗎?}”影影綽綽的人影。

    Philip和Katrin當時是志愿救援隊的成員, 到處搜尋被困在冰川的人,把他們安全帶回營地, 見到于磐之前,他們只發現了兩具尸體, 而他,奇跡般地挺了過來。

    “So you wanna suicide {你是想自殺嗎?}”Philip問他。

    于磐回答:“No. I just don’t care about that. {不,我只是不在乎死。}”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小李,補充道:“I mean at that time. {我是說那個時候。}”

    李朝聞被驚得目瞪口呆,他無法想象于磐說的“生死隨緣”,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他心里屬于于磐的那一塊,像刀割一樣生疼。

    也是去年十二月,李朝聞生了病,暈乎乎地躺在家里,此前他從沒有那么低沉消極過,如同冥冥中,他們早已心靈相通。

    “They saved me and Iceland saved me. {他們救了我,冰島也救了我。}”于磐看著Katrin和Philip,其實是說給小李聽。

    Katrin看氣氛過于沉重,便提議去山腰的小冰谷走走看。

    谷兩側巨大的冰晶像兩堵隨時傾倒的墻,夾出中間的羊腸小道,剛好容一人通過,他們進去,如同走進冰山的皺紋里。

    冰,是人造海洋館夢寐以求的新鮮的藍色,各式各樣的溝壑應有盡有,像上帝玩膩的橡皮泥,擱在那遺忘了幾千年。

    越過冰谷,有座終年積雪的雪山,接壤處有個小山洞。

    李朝聞看到便覺得五味雜陳,他問他:“你就躲在這樣的洞里?”

    “嗯。”于磐和他視線交匯,像個犯錯誤的小孩子一樣,尷尬地笑笑。

    這時殘陽還未落盡,Philip提議合影,四個人自拍了幾張,小李自告奮勇先給他們夫婦倆拍照:他倆站在冰谷的出口處,頭頂剛好是落日的余暉。

    李朝聞照完,剛想放下手機,Philip說等一下,然后轉頭跟Katrin接|吻。

    哈哈,這幫歐洲人可真是不避諱,一生靦腆的亞洲人笑了,但這個剪影效果特別好,小李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

    Philip接過小李的手機,示意他倆也去。

    李朝聞聳聳肩,說:“Let’s go to the cave. {咱們去那個山洞吧。}”

    于磐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他釋然地點頭:“走吧。”

    他倆坐在洞口的雪地上,斜陽把他們的臉照得發紅,于磐一如既往地僵硬,這次小李沒好到哪去,他也坐得很直。

    “You don’t wanna kiss {你們不想親親嗎?}”Katrin起哄道。

    于磐看他的目光,像初升的月亮,溫柔中是蒼涼慘然的白,他好像一直還凍在雪山的山洞里,不愿意出來。

    哎,勉強碰一下嘴唇吧。

    吻畢,李朝聞輕聲對于磐說:“那么難的話,也不必逼自己做選擇。”

    他的心滴著血,他明知道讓于磐再走出冰島,是冒著讓他“傷疤感染”的風險,可他還是希望自己在這個天平上,比那些未知的風險,要更重一點。

    如果沒能必過,李朝聞也沒有怨言。

    月亮出來了。

    他們下山,天變成墨藍色,冰川逐漸褪去鮮艷的光澤。

    冰島的白天又落幕了,等太陽再升起時,李朝聞就該離開了。

    回家。

    于磐給小李買的一兜日用品,還有些躺在那個塑料袋里,慘白的,像座墓碑。

    他在喂貓,李朝聞坐在沙發上,想冰島最后的夜晚該如何消磨:“哥哥,咱倆去酒吧吧。”

    “哪種酒吧?”于磐有點意外。

    “能喝醉就行。”他說。

    李朝聞此前只去過兩次酒吧,一次是跟大學同學們去清吧聽歌,平平淡淡的,沒什么印象;另一次是黑人舍友帶他去迪廳,吵得要命,他找個理由就提前撤了。

    于磐帶他去的酒吧,介于兩者中間。

    閃耀的燈球旋轉著,銀光晃得人偶爾走神,有DJ在打碟,也有幾個人圍著舞臺,又扭又跳,但好在音樂聲不算太大,說話不用喊。

    于磐喝威士忌,但他不讓李朝聞喝。

    反正不烈也能醉,無所謂的,李朝聞選了Mojito。

    酒上來,他一口氣喝了半杯,汽泡把他撐得夠嗆,難受得打了個嗝。

    有點搞笑,他噗嗤笑了出來。

    “你還想看我跳舞嗎?”于磐突然說。好像就這一句話,已經打了很久的腹稿。

    “啊?”

    “這里可以自己點歌。”他的喉結在滾動,鼓起勇氣和李朝聞相視一笑,輕撫了一下他的手背,然后起身走到舞臺前。

    音樂突然停了。

    “I wanna dance. {我想跳支舞,}”于磐凝視著李朝聞,綻出一個苦澀的微笑,他頓了三秒,說:“For my lover. {獻給我的愛人。}”

    “Wow!”滿屋的掌聲和歡呼。

    “Don''t make plans. Come home with me we''ll stay up all night long. {別做計劃,就跟我回家,我們熬一整晚吧。}”熟悉的曲調響起,李朝聞會心一笑。

    今天于磐的舞前所未有的柔軟,像即將傾頹的大廈,他喚醒他,讓李朝聞想起過去,他是如何沉醉的,喜歡可以浮皮潦草,但愛像沼澤,讓人越陷越深。

    他說他是他的愛人。

    于磐的聲音那么溫柔,那句“my lover”的余音,一刻不停地在他耳邊回響,李朝聞肯定會記很多很多年。

    于磐跳完舞,回到他對面坐下,眼神比以往他所見的都要更憂郁,胡子昨晚沒刮,冷帽也不摘掉,有點像他第一天見到他的時候。

    小李又點了杯Martini,最后一晚,最好別喝吐,他想。

    “你記得你畢業那年,街舞社的散伙飯嗎?”李朝聞說。

    “怎么了?”

    “我那天一直在看你,我想著,看夠了算吧,這輩子不一定能再見了,”李朝聞說得有些哽咽,他猛吸了一下鼻子,又笑了:“你猜怎么著?我第二天去取快遞,就又在樓下看見你了。”

    他當初雀躍的少年心事,是那樣簡單,只需要看一眼,就有無限欣歡,可那時的愛怎么能和現在比呢?

    小李邊笑邊點頭,好像只有這樣,他才有繼續往下說的勇氣:“所以,要不,先這樣吧?”

    于磐聽得好像變了石頭,一動不動,但他的眉心一直在抖,山根那顆小痣也跟著顫動,他好想問問李朝聞,你說的什么?什么先這樣?但答案他再清楚不過了:

    我不想留下,你不想走,那么我們的愛,就先這樣吧,把它放在這,各走各的路。

    “沒準哪天,還能遇見。”李朝聞笑得很燦爛,好像他確定還能遇見似的,但他突然想到,下次遇見又是什么時候呢?這中間他一定會非常非常想他的!

    此刻人還在眼前,可明天他就失去他了。

    小李死死攥住于磐的手,讓他沒辦法掙開,他發出哭腔:“哥哥,我想你了。”

    說罷,李朝聞端起于磐那杯威士忌,一飲而盡,酒精辣得他頭暈目眩,霎時間天旋地轉,終于飄飄然忘卻了現實。

    他喝醉了,于磐沒有。

    他把他抱進車、抱回家、抱上|床,解了他的衣服。

    于磐,你在我身上隨便做些什么都好,最好狠一點,留些烙印給我。李朝聞迷迷糊糊地想。

    可于磐什么都沒有做,只是伏在他身上,哭了。

    李朝聞醉得沒空想于磐為什么哭,他只是覺得臉好熱,又紅又燙,實在難忍,于是他猛地坐起來,想找點涼的東西貼貼。

    他捧著于磐的臉,把他拉起來,歪著頭貼上去,對方也緊緊抱住他,弄得他又有些熱,有些煩。

    煙味。

    好熏得慌,于磐今天抽了太多煙。

    “嗯,你有煙味。”小李皺著眉,扇扇鼻子,把他推遠點。

    于磐怔住了:原來他不喜歡煙味,他從來沒有說過。

    他的淚水漫過嘴唇,嘗到咸咸的味道,五官痛得全皺起來,愛人沒什么知覺,軟軟地被他圈在懷里,于磐覺得五臟六腑里有什么東西要爆炸了,他想嘶吼,想毀滅,想一頭撞死。

    他只能吻他。

    他抱著他倒在床上。

    今天怎么不是世界末日呢?于磐邊扯自己的衣服,邊想。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鬧鐘響得很準時, 宿醉令人頭痛欲裂,骨頭仿佛散了架子,渾身都疼。

    “走吧?”于磐早穿好了衣服, 等著再次送他去機場。

    “嗯嗯。”

    李朝聞最后掃一眼, 檢查屋子里有沒有落下的東西, 他發現于磐家里實在太干凈了,干凈到有一點雜物就會格外顯眼——比如昨天那個白塑料袋。

    “我剛好, 需要換牙刷了。”李朝聞蹲在塑料袋旁邊,把牙刷拿出來, 發現里面還有兩塊毛巾。

    “你都拿走吧。”于磐說完, 就轉頭去開家門了。

    于是小李把毛巾也塞進雙肩包里。

    他腳邊的貓籠子里,小精靈發出詭異的叫聲,剛做完絕育, 它可能哪里不舒服。

    “你再帶它去醫院看看吧。”小李說。

    “嗯,我回來就去。”

    李朝聞仍蹲在原地, 搜腸刮肚地想還有什么可說的,其實他又心軟后悔了, 想讓于磐訂一張去慕尼黑的機票, 一月的可以, 二月的也行,雖然未來不確定,先盡興地走一步看一步, 也行。

    “怎樣?”于磐冷著臉。

    李朝聞忽然就不想說了, 顧左右而言他:“藍的貓抓球掉了,還沒粘上。”

    “嗯。”于磐去摁電梯了。

    小李也不知道自己在磨嘰什么, 他帶上門的時候,沒有跟兩只小貓說再見, 它們如果懂事,會覺得他只是出門去上班,晚上就會回家。

    而于磐今天冷淡極了,表現得像毫不在意他走似的。

    一張撲克臉。

    本來就難過,現在李朝聞更是覺得莫名其妙,一陣煩悶堵在胸口:“你怎么了?”

    “沒怎么。”于磐目不斜視地說。

    一路上小李抱著他的雙肩包慪氣,忍不住看了于磐好幾眼,于磐都沒回應,他不明白,昨天還你儂我儂、難分難舍的,怎么今天跟結了仇一樣?

    車開到機場的路卡,那幾個穿橙色馬甲的交警仍在堅守崗位,這回李朝聞知道,他們在查乘客的安全帶。

    “那個罰款五千,真的是罰司機,不是罰乘客嗎?”

    于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那也是我的錯,我欠你的。”李朝聞脫口而出。

    他話說得冷硬極了,但虧欠總歸是好事情,它無限期地牽動著人們之間的紅線,只要還沒還清,就永遠不能分離。

    于磐狠戾地瞪他一眼,本來心里就有怨氣,聽他這樣一說,更是火大了。

    急停車。

    他反唇相譏道:“那怎樣?你要留下來賠嗎?”

    李朝聞沒見過于磐這樣惡狠狠說話,他心里突然被針扎一下,然后那種痛,綿密地蔓延開來。

    于磐發瘋似的揪住李朝聞的領子,逼得他上半身傾過來,強硬地吻上去,把唇舌融進他的身體,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

    他想就這么占有他,直到余生的盡頭。

    李朝聞摟住他脖子,加倍激烈地親回去,吻得不知天地為何物。

    唇|瓣分開時,兩個人都喘著粗氣,額頭抵在一處,仿佛兩頭剛剛為獵物廝打過的猛獸。

    氣氛僵持不下,小李笑著開口道:“其實也沒那么糟,你看你還在養貓,還喜歡看星星,還總出去爬冰川。”

    “沒有我,你也不會怎么樣的。”李朝聞假裝很灑脫。

    于磐嘴角抽動了一下,他注視他的眼神很厚重,壓得小李喘不過氣來。

    李朝聞看到他沒戴帽子,想起那天在機場,他們交換了冷帽。

    他嘆了口氣,把黑色冷帽從自己頭上摘下來,拍了拍,然后鄭重地、深情地,戴回于磐頭上。

    戴好后還整理了一下,很滿意地笑了。

    于磐死死盯著他,仿佛銅墻鐵壁終于崩塌,流露出強烈的不舍和不甘。

    李朝聞再看一眼,肯定就不忍心走了。

    “哥哥,你別進去了吧。”

    “好。”

    李朝聞逃也似的下車,把箱子從后備箱拽出來,揮手說拜拜,他跑得太快,被臺階絆了個踉蹌,好在沒摔倒。

    他直接沖進機場大門。

    雷克雅未克機場的扶梯很長,小李站上去,好不容易把紊亂的呼吸調整好。

    于磐會不會追進來呢?他想。

    如果他追進來,那我們就不分開了,以后的事情也許能商量著來。

    對啊,就算現在滿心滿眼都是他,也不一定非要斬斷情絲才能回歸正軌,沒必要這么決絕,沒必要這么狠心吧。

    李朝聞想好了,他決定回頭。

    沒有。

    他沒有進來。

    于磐傻坐在車里,抽著煙,他似乎已經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如同心臟被人塞滿了蜜,又盡數抽干了。

    良久后,他才木然將車駛出停車場。

    車行駛在望不到盡頭的高速路上,他不經意瞥了眼副駕駛,空蕩蕩的,他不再習慣這種空寂,曾經毫無波瀾的生活,早就被李朝聞摧毀了。

    他打開雙閃,把車停在路邊,砰砰砰,捶了方向盤三下。

    于磐感到前所未有的崩潰,淚水潰堤而出,流得滿面淚光,他還叼著煙頭,煙尾全被眼淚浸濕了。

    李朝聞是四點到的慕尼黑。

    他在飛機上昏沉沉地睡著,醒來后有一瞬間忘了自己在哪里,下飛機,他像個僵尸似的拖著自己,走到機場的露天廣場。

    買了兩盒焦糖馬卡龍,從來沒買過這么多。

    他沒著急去坐公交,坐在店里吃起來,抓起一整個扔進嘴里。

    怎么不甜呢?不可思議。

    小李皺著眉頭嚼啊嚼,卻怎么也找不到那種久違的香味:

    上次吃馬卡龍的時候,他還沒和于磐重逢呢。

    好想嘗到甜味。第一個還沒咽完,他瘋狂地又塞了兩個,嘴巴被堵得鼓鼓的,噎得慌,李朝聞膩得想吐,結果是眼淚先涌出來。

    實在忍不住,他哭著狂點于磐的微信,最后發了句:“到了。”

    李朝聞努力抽了一口氣,想把眼淚吸回去,他問李滄瀾道:“姐,你睡沒?好想和你說話。”

    姐姐的視頻很快打了過來,好像不是在家,因為她戴著耳機,背景里是亮橙色的標語牌,應該在飯店。

    “你回慕尼黑啦?火山好不好看?”李滄瀾問。

    “挺好看的。”小寶強顏歡笑。

    李滄瀾發現他好像哭了,關切地湊近屏幕:“你怎么眼睛紅紅的呀?于磐呢?”

    小李抿抿嘴,聳聳肩,自嘲道:“應該是分手了。”

    姐姐一聽,趕緊把倒放在桌上的手機抓起來:“怎么又分手了呀?怎么還是應該是啊?”

    應該是?聽著不清不楚的。

    她主要是怕弟弟吃虧,怕素未謀面的于磐是什么渣男:“我就感覺他不靠譜嘛,臺灣男生最會甜言蜜語了。”

    “我說的,不是他提的!”李朝聞趕緊澄清,身子都前傾了,然后又蔫蔫地坐回去:“他想讓我以后去冰島工作,我不想;我想讓他離開冰島跟著我走,他也不想。”

    那就無解了。

    姐姐一時也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只能翻出陳年舊事來找點共鳴:“哦,正常的,我大學那個初戀也是啊,人家要去北京闖,只能各過各的唄。”

    李滄瀾說到初戀時眼神飄忽了一下,往自己對面瞟——陳野正坐對面呢,他張著個大嘴,特別驚訝的樣子:

    于磐這個名字挺特別,又是臺灣人,估計就是他認識的于磐。

    “嗯嗯!我主要是太喜歡于磐了,要是沒那么喜歡他還好,好怕自己變成戀愛腦。”李朝聞自言自語著,也不管姐姐有沒有在聽。

    李滄瀾沒在聽,因為陳野一激動要來搶她的手機,但她還不想告訴家里,她在跟陳野密切接觸這件事。

    “你干嘛?”她用氣聲說,大眼睛瞪得溜溜圓,表情很嚴肅地嚇唬他。

    陳野搖著手,使勁比劃著:“沒有,我就,我看一眼,我不出鏡。”

    “你遠點!”李滄瀾還是不給他看。

    陳野百口莫辯,他沒有想登堂入室的意思,只想確認一下她們提到的人,是不是于磐,他急得團團轉,也用極粗的氣聲說:“于磐?我認識,我朋友。”

    陳野想:還說什么“分手”?難不成她閨蜜是于磐的現任對象?

    李滄瀾沒注意他說啥,因為那邊弟弟說說又哭得很傷心:“可是我好喜歡他,啊啊啊,我現在就想死他了。”李朝聞小嘴向下撇著,又塞個手邊的馬卡龍進嘴。

    “哎呀,寶兒,這分手也是沒辦法的事,你自己決定的呀。”李滄瀾蹙著眉,她在一心二用:一邊心疼弟弟用情這么深,一邊把陳野往旁邊推著,怕他從鏡頭的角落冒出頭來。

    陳野拼了命探頭,其實他就是好奇李滄瀾這閨蜜長啥樣,有沒有楊雨荷好看?這倒不重要,主要是如果可以的話,問問他的好兄弟于磐現在咋樣。

    李滄瀾真的煩了!這人太討厭了!膀子上肌肉那么大!讓她怎么推?她一把把陳野甩開,厲聲呵斥道:“你到底要干嘛?”

    沒想到她一生氣,動作太大,啪地把手機掉到桌上。

    李朝聞和陳野隔著屏幕面面相覷。

    幾秒的大腦宕機后,雙雙嚇得好像對方是貞子:“啊!!”

    李朝聞的眼淚都給嚇回去了。

    第33章 慕尼黑(一)

    “不兒, 她閨蜜是你?”陳野擠著眼睛,愣愣看著李朝聞。

    她快被他逼瘋了,一巴掌拍在人胳膊上:“什么閨蜜, 這是我弟!”看倆人這幅樣子, 李滄瀾想起他倆都是科大的:“嗷, 你倆認識?”

    李朝聞都不知道陳野聽沒聽見他剛才的話,他硬著頭皮打招呼:“啊, 野哥你怎么在這啊?額,你最近挺好的?”

    但隔著耳機, 陳野聽不見李朝聞說話。

    “啥?你弟?認識啊太認識了, 我們街舞社小社員兒嘛。不是,于磐跟誰分手了?”陳野這時候還沒明白,跟于磐談戀愛的就是李朝聞本人, 還以為是什么朋友的朋友。

    兩個人在自己耳邊聒噪,李滄瀾感覺好吵。

    算了, 分給陳野一只耳機吧。

    怎么這破耳機是有線的?倆人還得離那么近。

    右邊耳機分給他,陳野嘚瑟地湊近, 他的抓絨跟她的高領毛衣之間, 只隔著不到一厘米的距離, 然后明智地,見好就收了。

    “啊,那個, 野哥我剛才問你, 你怎么和我姐在一起呀?”李朝聞說的是物理上的“在一起”。

    “咳咳!”陳野清嗓子,臉有點紅:“你這孩子, 凈瞎說,害沒有呢。”

    這人怎么臉這么大?李滄瀾百思不得其解。

    她拿高跟鞋狠狠踢了陳野的籃球鞋一下:“他問的是咋認識的!”不知不覺中, 李滄瀾也學會了“咋”的發音。

    “別人介紹的。”

    李朝聞繃不住,笑出聲來:“哈哈,相親呀?”

    “完了還有工作嘛。”陳野嘴角上揚,歡快地叫道:“領導!”

    繞來繞去,陳野還是最關心于磐的問題:“那啥,你們說的于磐是我認識的于磐嗎?”

    李滄瀾立馬開啟防御機制,拿手肘捅了他一下:“問那么多干嘛啊你!”

    “沒事,跟他說嘛。”

    李朝聞倒是不介意,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陳野,本以為他多少會安慰幾句,誰曾想陳野的關注點完全跑偏了。

    “不是哥們……你是給啊,我倒,我倒能看出點端頭來,他……于磐也是給啊?”陳野抱著肩膀,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

    “我靠,我還和他去過澡堂子呢。”

    “你可省省吧,人又不喜歡你這種。”李滄瀾嫌棄地上下打量他:黑皮,一身腱子肉,倒三角身材,眼睛大得似銅鈴,再打扮打扮貼門上,直接能當門神了。

    不對啊,怎么混進去這么多優點?

    李滄瀾的心忽悠一下,她懟陳野:“誒呀,熱死了,你那邊去!”

    “沒嘮完呢!”

    陳野本想反抗,但她一橫眉立目,他就灰溜溜地摘了耳機,坐回對面去了。

    “姐,噗,他怎么跟個狗似的啊?”

    這句陳野沒聽見,李滄瀾抬眼看看一臉懵的“狗”,也捂住嘴狂笑不止。

    “干哈?”陳野撓頭。

    掛斷視頻,世界安靜了,空虛感爬上李朝聞的心頭,他再次感到茫然。

    李朝聞繼續給姐姐發:“對了,我發了個旅游vlog!在B站‘小寶兒宇宙’那個號,請點贊投幣,謝謝!”

    發完文件,他望向窗外,慕尼黑陰天,下著小雨,灰色的房子顯得更暗淡了,德國的建筑就是這樣,不像冰島,隨處可見跳脫的五彩繽紛。

    這時635路公交恰好來了。

    半小時一班,錯過就要枯等很久,李朝聞抄起沒吃完的那盒馬卡龍,拽著拉桿箱破門而出,冒著雨不管不顧地朝站臺奔跑。

    最終在車開走的前一秒,他踏進了門。

    “Hallo!”他抹了一把被淋濕的臉,笑著對司機說。

    司機老爺爺很友善:“Warten auf sie. {等你呢。}”

    熟悉的德語在提醒他,他回到慕尼黑了。

    黑白的電影總是很長,黑白的日子卻過得很快,李朝聞在實驗室連泡了兩天,幫著隊友中期答辯,順利拿到了10分滿分。

    就是累得有點晝夜顛倒了。

    第三天上午,他睜開眼睛,以為自己在冰島的某間旅館里。

    可是視野逐漸對焦,他看到死氣沉沉的棕窗簾、地毯上堆滿的衣服、在維也納買的莫扎特唱片,一一確認了,這里是慕尼黑,他宿舍。

    李朝聞瞬間泄了氣,死魚一樣倒回床上。

    天花板可真白啊,李朝聞睜大眼睛盯著它看。他昨晚睡前因為失戀,偷偷哭了一次,現在的目標,是腦子里什么都不想就算勝利。

    可這就像“不要想粉紅大象”的心理實驗。

    不要想于磐!

    于磐迷人的笑容浮現在他眼前。

    不要想于磐!

    于磐喉結的觸感還記憶猶新。

    不要想于磐!

    于磐的味道隱約飄忽地襲來。

    李朝聞把頭蒙進被子里,他抓狂了:好后悔把冷帽還給了于磐,不然現在還能吸兩口。

    得干點別的!

    他懶得下床,就跪在床尾,伸長胳膊把桌上的電腦夠了過來,點開費里尼的《大路》。

    片頭字幕還沒放完,他就又走神了:

    啊!這個死男人!竟然只回了個“OK”就沒有下文了!他根本都不在乎我,我還想他干嘛?

    李朝聞又急又氣地,光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最后干脆拉開門跑到陽臺上。

    宿舍是個小型的工字型樓,有兩個草坪小院,小李的陽臺正對著其中一片草坪,越過草坪,是一群紅頂白墻的鄉間別墅,錯落有致。

    今天是個艷陽天,德國的草坪冬天也是綠的,就算覆上一層雪,化了之后還是那傲人的驕綠色,草上的露珠,在太陽下熠熠閃光。

    李朝聞盯著腳下的草坪,有種想跳下去的沖動。

    他住二樓,草地是軟的,跳下去肯定死不了,最多一身土而已,多有趣。

    小李摸著白色的欄桿,認真思考著。

    “誒?哈嘍?你去參加群里那個狂歡嗎?”有人叫他。

    李朝聞的遐思被打斷了,他一抬頭,發現是斜上方四樓的陽臺上,他之前加過微信的中德混血同學,好像,叫William威廉。

    “什么狂歡啊?”

    “ROSY迪吧的圣誕狂歡啊,你不覺著今天特安靜嗎?”威廉說。

    今天24號,平安夜。的確,今天宿舍公共區基本沒人,大家都出去玩了。

    “你要去的話,可以坐我車去城里,晚上九點門口見。”威廉撂下這句話,就進屋了。

    教堂的鐘聲敲了九下,黑色轎車停在宿舍門口。

    威廉穿著一個紅色的皮夾克,襯得琥珀色的混血眼睛更精致明亮了:“Johnny來啦?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的確,要不是失戀需要排遣,他才不會來。

    威廉給他打開副駕駛的門,李朝聞出于禮貌,也沒推辭,說了句謝謝就坐進去了。

    “哈嘍哈嘍!”后座坐著兩個女孩,都化著煙熏妝,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顯得小李一身休閑裝過于敷衍。

    “哈嘍!”

    李朝聞不意外,因為William算是慕尼黑華人學生圈的交際花式人物,從楊國福麻辣燙店老板,到食品安全系的華人教授,他朋友圈里都有。

    小李雖然開朗,但跟人家不是同一種開朗,于是他一直對William敬而遠之。

    “小威,這就是那位中科大的學霸嗎?”黑長直女孩問。

    小李很怕陌生人這樣講話:“啊,沒有啊,不算學霸。”

    他系安全帶的一瞬間,心尖又刺痛了一下,他還以為再坐上車副駕駛會是很久之后呢,沒想到,這么快。

    “當然算啦,我高考學不懂,才到這邊來讀本科的啊。”女孩的語氣中,有種陰陽怪氣的疏離感,雖然是自貶,卻讓李朝聞有點不舒服。

    “你們別這么mean{刻薄}行不?”威廉沒看她們,悠游自在地打著方向盤。

    “你一京爺,你懂什么?”

    威廉輕笑,他偏頭跟李朝聞做注釋:“我兒北京長大的。”

    小李假笑著點點頭。

    怎么辦?一堆社會人,他從小就在最好的學校里當最乖的學生,沒接觸過這種人啊。活動還要凌晨才結束,他現在已經有點后悔上車了。

    到ROSY的場子里面,就更后悔了:這是一個純地下的酒吧,經過三層小的門廳套間,才進到蹦迪的主廳,廳里暗得誰踩了誰的腳都看不清,音樂聲又大得讓人想變聾,說是烏煙瘴氣一點也不為過。

    這跟冰島酒吧那種文藝chill的氣質,相差一萬八千里,說是圣誕狂歡,其實也并沒有什么圣誕的氛圍,只有角落里有棵被人撞歪了的圣誕樹,一群人找理由蹦迪罷了。

    幾乎所有的燈光都聚焦在舞臺上,主DJ是個黑人,扎綠臟辮穿紅衣服,他倒是挺圣誕的……

    兩個女孩脫了外套,穿著熱辣的抹胸衣服,加入舞池里熱舞的人群,威廉坐在圓形吧臺邊點酒,跟她們說著“我馬上來”。

    李朝聞往門口張望,內心規劃著逃跑路線,打算先趁他們不注意,從人群里鉆出去,上了回家的火車再給威廉發微信。

    說時遲那時快,威廉拽住他的手腕:“好不容易出來玩一下,別跑嘛。”他狡黠的眼睛看透了一切。

    “你說什么?”李朝聞裝聽不見。

    “能喝酒嗎?”威廉大聲說,他讓酒保起了兩瓶啤酒,藍綠色的,看著像摻了蛇毒液一樣,他懟到李朝聞面前一瓶:“喝點?”

    小李哪里敢在這喝酒?他趕緊撒個謊:“不不,不能喝酒,我喝酒過敏!起紅疹子!”他往胳膊上比劃一下,好像真的會過敏一樣。

    “那你去跟她們跳?”

    兩個同行的女孩子早不知道跳到哪去了,只能看見銀色背心的那個,在舞池最中央瘋狂甩頭發,她的頭發是金色,還特別長,甩起來像啤酒噴沫子。

    “我不會啊!”

    李朝聞對此毫無興趣,他看舞池里醉生夢死的男男女女,有些跳得不好看,扭得像條蛆,況且陌生人之間挨得那么近,想想他都生理不適。

    “你不喝酒,也不蹦迪?你來干什么?”威廉壞笑著說,他的琥珀色眼睛流露出玩味的姿態。

    此刻小李覺得他精致的五官都帶著一股無賴相,混血地痞一樣是地痞,他很無奈地喊:“不是你讓我來的嗎?”

    威廉笑得特放肆。

    倆人剛才一直是喊著說話的,這會兒威廉忽然湊到他耳邊,李朝聞感覺一股刺鼻的香水味隨之而來,他皺著鼻子要躲,卻聽到極炸裂的一句話:

    “你0.5吧?”

    第34章 慕尼黑(二)

    可真是進了賊窩了, 李朝聞倒吸一口涼氣,他的臉憋得通紅。

    “什么?”他想確認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把你嚇著了?”威廉把酒咽下去,玩世不恭地撩起劉海:“哎呀, 我明人不說暗話, 我是bottom(0)比較多, top(1)也行,一直就看你挺順眼的。”

    他想跟他一起玩。

    “你別說了!”李朝聞又羞又惱, 覺得自己被褻瀆了,他渾身肌肉都繃得死緊:“我不搞這些。”

    “行行行, 我就問問, 冒犯了。”威廉特意把高腳凳往后挪了一下,離小李遠一點,怕他嫌自己惡心。

    威廉喝了兩口酒, 再瞟一眼李朝聞,這人到現在還擰著勁, 問一句就跟砸了他貞節牌坊似的。

    威廉一甩劉海,手指點著小李, 自作聰明地下結論:“你有對象。”

    李朝聞的心猛地一顫, 大腦像通了電, 未來他會有無數次要面對這個問題,一想到他就悲從中來。

    “我有愛的人。”他篤定地說。

    那個人遇見了,這輩子, 就不可能再愛上別人了。

    “Ok, 我keep silence.{我閉嘴。} ”威廉玩世不恭地,做了個給嘴拉拉索的動作, 他繼續東張西望,尋覓今晚的獵物。

    一個黑發白人帥哥, 左耳戴單耳釘的!

    威廉眼睛都掉到帥哥身上了,他懟懟李朝聞:“誒,我感覺那哥們行,我去沖了啊。”

    既然話說開了,李朝聞就沒必要藏著掖著了,他直截了當地說:“我受不了這,我先走了。”

    他逆著人流,走出最嘈雜的主迪廳,可惜他們剛才進來的時候,把外套都寄存在門口了,那邊烏央烏央的人,還得擠過去拿外套,李朝聞被熏得幾乎窒息。

    他好像不是自己走出門的,是被推出來的,終于不用跟音響胸腔共振了!呼吸到冷冽空氣的瞬間,李朝聞覺得自己又活了!

    小李的樂觀就在于:他不會想今晚來酒吧很倒霉、很晦氣,而是覺得從自己不喜歡的環境中逃逸出來,真是件痛快的事。

    如果沒再次碰見威廉就更好了。

    那人摟著白人帥哥的脖子,跟小李說:“求你件事,你能不能等著她們倆,一塊回Feldmoching?”他們住的地方離主城區有距離,如果沒車,得坐火車才能回去,十二點,末班車。

    那不得等到十二點?!李朝聞真的生氣了,張口想拒絕。

    威廉給他拱手作揖:“請您吃飯!給您拜早年了!”

    小李翻白眼,他轉念一想,女孩子大半夜,經過乞丐過夜的火車站地下通道,是有點不安全。都是同胞,能幫就幫吧。

    可是讓他再回到那烏七八糟的酒吧去?還不如殺了他。

    踟躕間,李朝聞看見了街角巨大的黃色“M”。

    “那我去麥當勞等她們。”

    “太好了!請您吃火車站旁邊的新疆菜!點最貴的!吃兩頓!”

    “嗯你快走吧。”李朝聞擺擺手,希望他趕快滾蛋。

    “誒,你中文名叫?”

    “李朝聞。”

    “韓威。”

    半夜,在麥當勞,用手機改劇本。

    李朝聞覺得這件事,絕對能成為他以后獲獎感言的素材。

    他點了杯拿鐵,耳機里放著“暴風雪白噪音”。

    “冰島的原始村落,村民們信仰被鎮壓在冰山下的精靈王子,以及他的圖騰,不存在的生物——蜘蛛。村子還流傳著古老而不知名的禁忌,禁止篝火。

    某天,有人因好奇點了火,王子被篝火喚醒,成功復活。人們擁戴他,奉他為先知,并將火也奉上神壇。

    直到有一天,精靈王子告訴人們,蜘蛛是現實存在的。

    村民不能接受這一點,他們不再相信精靈王子,紛紛認為他是禍端,于是他們合力,將王子再次鎮壓在冰山下,并永久禁止篝火。”

    打完這些,他在最后噼里啪啦地敲上去:“循環!倒放!”

    呼,一直在腦海里的某些靈感終于連成了串,萬斛泉源,傾瀉而下,李朝聞感到非常舒暢。

    好想發給于磐啊!

    他不自覺地點開于磐的微信,看見那個冷漠的“OK”,便又想起他沒有追上來,不僅那天沒有追進機場,后來他也沒有挽留的意思。

    李朝聞真的很失望。

    不發了。

    一看表,才十點半,幸好他拿了充電寶,不然該怎么消磨時光。

    看看網盤里的剪輯素材吧。

    他看到峽谷邊,打火機的錯位鏡頭,第五秒,于磐的身影出現在鏡頭里,李朝聞按了暫停,他深呼吸一口,心里亂成了麻。

    好想他,一看見于磐的臉,那種銷魂蝕骨的思念就會張開血盆大口,把李朝聞整個吞噬掉。

    他也不管臟不臟,胳膊全拄在餐桌上,腦袋趴上去,想睡一覺。

    可右手邊的桌子上是個流浪漢大叔,他身邊有個從dm超市霸占的購物推車,里面裝了全部家產,破被子,破衣服;左手邊的桌子上是一群teenagers{青少年},紋身打耳洞,一看就是不太學好的那種。

    雖然說人家也不一定是壞人,但他還是不敢睡了,怕手機被人搶走。

    算了,干等著吧。

    她們倆是十一點半從酒吧出來的,都挺清醒,說是一人只喝了一瓶酒。

    白天人來人往的慕尼黑火車站空空蕩蕩,黑森森的舊桁架很高,顯得零星幾個人特別渺小。回家的火車是有包廂的,兩排乘客面對面坐,三個人剛好坐一個包廂。

    “學霸弟弟,謝謝你今天等我們。”黑長直那位說。

    “不用謝。”小李笑得很溫暖。

    燈光下,李朝聞才看出,她們應該比他年紀大些,可能是在德國讀博士。

    “你是碩士嗎?”金發那位問。

    “申的是碩士。”李朝聞不是申不上,是因為不想讀博,跟爸媽談判許久才取得的折中條件。

    “那你剛來一年?”

    “嗯。”

    黑長直姐姐的眼神飄出車窗外,現在火車經過的是田野,外面什么也沒有,她蹙了蹙眉毛,說:“國內現在是不是特別好啊?我都三年沒回國了,我從16年就來了。”

    李朝聞不知該怎么說,他怕勾起她的鄉愁,便笑道:“反正我們合肥地鐵還是只有五條線,19年就五條線。”

    大家笑了。

    “聽小威說你學機器人的?以后回國嗎?”金發姐姐又問。

    “嗯,應該回吧。”李朝聞也不知道,他既想回國,也想世界各地流浪。

    “你看你學歷這么高,有機會還是回國吧,”黑長直姐姐從包里掏出卸妝水,使勁擦她的眼影,她說:“我不是不想回國,主要是我那個野雞德本,國內不認,人家覺得你是花錢出來讀的。”

    李朝聞沒說話,他知道國內求職現狀很卷。

    黑長直妝卸到一半,有點狼狽,金頭發想活躍氣氛,就說:“你看看你,好像個大熊貓啊。”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真讓人想家,弄得她哼哼笑兩聲,接著就快哭了,她一甩手,捏起并不地道的川音:“我老家就是四川滴。”

    “那,姐,你是哪的?”小李問金頭發。

    “福建滴。”

    她夸張地模仿了黑長直的“散裝”四川口音,說完她倆互相推搡著笑起來。

    李朝聞實在憋不住,笑得見牙不見眼,抱著外套癱在座位上。

    金頭發也想家:“主要是福建真的好吃的好多啊,我現在就想吃我們高中食堂那個鹵肉飯。”

    “鹵肉飯啊?”放松的氛圍下,李朝聞不假思索地說:“我男朋友做的可好吃了。”

    他說完后,心臟仿佛突然墜崖,又被掛在樹梢,懸著。他到底算他男朋友嗎?他倆這樣,算分手了嗎?

    金頭發做恍然大悟狀:“啊!你有男朋友啊!我說呢,小威本來說要釣你,怎么今天去找那個白男——”

    黑長直捂住了她的嘴:“你別什么都跟人說呀!”

    她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給找補道:“小威你看他那樣,其實人挺好的,很仗義的。”

    “哈哈哈哈。”小李神不守舍,腦子里哪有威廉。

    這時火車還有五分鐘到Feldmoching,他們聽見了不知名教堂的,午夜鐘聲。

    “零點了?”金頭發問。

    “圣誕快樂朋友們!”黑長直鼓著掌,疲憊的雙眼,又多了點光芒。

    “圣誕快樂。”小李說。

    “誒!”金頭發突然發現了什么:“我包里帶了平安果!本來想在酒吧分的!忘了!”

    黑長直指著她笑:“那你現在拿出來給我們吃吧。”

    十多個平安果,包得流光溢彩的,金色銀色粉色應有盡有。

    “哈哈哈哈,一人四個!來吧!”

    三個人笑得很開心。

    李朝聞沒曾想過,來到德國的第一個平安夜,是在火車上和兩個陌生女孩一起過的。大概萍水相逢有一種浪漫的魔力,他覺得過很久很久,內心仍然能夠為之顫動。

    “我們加個微信吧!”他說。

    黑長直來自四川的那位,微信昵稱叫淼,金發的福建姐姐,叫Rebecca。

    以后會知道她們的中文名的,李朝聞想。

    夜空晴朗,可惜慕尼黑的鄉間不夠暗,沒有冰島那樣的繁星點點,李朝聞快到宿舍時,刻意放慢了腳步,院子里的草坪下了雪,白白軟軟的,他安靜地躺在雪地上。

    月亮差一點就是滿月,他不舍得和這個夜晚告別,它有種神奇的煙火氣,所有的際遇都歸于美好。

    這是屬于人間的碰撞,是在冰島這個世外天堂,見不到的。

    紅頂房子里的燈火閃著暖光,傳來那首經典的圣誕兒歌:“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哥哥,圣誕快樂!!我想你了,你在哪呢?”

    第35章 慕尼黑(三)

    僅僅是打完這行字, 李朝聞的心臟便要跳出胸膛,他還是沒有點發送,而是“拷貝”, 發給了“文件傳輸助手”。

    沒過幾分鐘, 于磐發了條朋友圈, 兩張照片:一張是冰島鄉間,村民就地取材, 給樹林里松樹掛上彩燈,裝扮成天然的大圣誕樹;另一張是他手拿著一個姜餅小人, 背景是燒得正旺的壁爐火。

    配文:Merry Christmas.

    此刻于磐正在酒店餐廳里, 跟新旅行團的游客們一起過圣誕,今天的主菜是烤豬肉,點心還有DIY的圣誕薄餅。

    不愛拍照的于磐又拍了一張, 前景是用來蘸薄餅的巧克力瀑布,這巧克力有點過甜, 不適合他的味蕾,但如果小李在, 他肯定愛吃。

    李朝聞從天而降, 然后無言離去, 像上帝突然眷顧他幾日,又無情地將天使召走,于磐的魂魄被抽走了一縷。

    他獨自躲到外面抽煙。

    空寂的雪地白得慘然, 他點上煙, 學著李朝聞的樣子,躺在雪地上。

    上次來這個酒店的時候, 他在陽臺上教李朝聞抽煙,其實那天他就想吻他。

    叮咚, 手機響了。

    “哥哥,圣誕快樂。”

    于磐看到“哥哥”這個詞的一瞬,心臟在狂抖,這之后的失落,是心灰意冷所不能形容的。

    不是李朝聞,是他的堂妹于書語。

    她說寒假想來冰島轉轉。

    圣誕假期,李朝聞不用去實驗室,但仍然風雨無阻地,坐火車去城里。他喜歡在巴伐利亞國立圖書館看電影,看累了就去旁邊的“英國花園”散步。

    29號,新年前開門的最后一天,圖書館里只有零星幾個讀者,李朝聞坐在了平時搶不到的單人沙發椅上。

    沙發椅面對的是報告廳的大門,平時沒有人經過,私密性很好。

    他今天剪冰島的第二個vlog。

    李朝聞以為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來著,可是一看到火山爆發的鏡頭,他就潸然淚下,他使勁地深呼吸,好容易把啜泣聲壓抑住,讓周圍的人不至于聽見。

    誰曾想今天報告廳里有講座,呼啦一下,門打開,講座散場了。

    李朝聞倉皇地把電腦扣上,可眼淚一時憋不回去,他出了個昏招——抱著雙肩包趴在桌子上,裝睡,等人走差不多再起來。

    終于耳邊沒聲了,小李滿面淚痕地抬頭。

    我去,怎么有人站在門口玩手機啊?而且還是那個嚇死人的威廉!!

    果真不是冤家不聚頭……

    “呦?哥們?”威廉把手機揣進大衣兜里,饒有興味地走過來,看到小李一雙紅眼,沒敢太近:“我剛聽完講座,請你吃飯吧!”

    呦,您還聽講座呢?李朝聞以為威廉是那種連必修課都全翹掉的人。

    “我剛吃完。”他毫不猶豫地撒謊,可是肚子不答應,不失時機地咕咕叫了一聲。

    李朝聞尷尬得臉紅。

    威廉沒戳穿他,但坐到了他對面,挖苦道:“是不是為了你那‘愛的人’哭呢?”

    也是,也不是,更多還是為火山,起碼李朝聞自己是這么想的。

    “我不是那種戀愛腦的人。”

    “那是為啥?”

    他把電腦轉過去,按播放鍵,給威廉看驚心動魄的火山爆發。

    威廉的表情毫無波瀾,甚至還有點戲謔:“就這?”

    完蛋,再俊美的皮相也擋不住淺薄庸俗,李朝聞在對牛彈琴。

    還沒看完,他就起身催小李:“走吧,就請你吃個飯,上次把你們扔下挺不好意思的,給我個機會賠禮道歉唄?”

    威廉說了句人話,李朝聞也不好再推脫:“行!那我就勉為其難地,再吃一頓。”

    “去那個新疆飯店吧,老板我認識。”威廉要給老板打電話。

    “不行,不去你認識的!”李朝聞嚴詞拒絕,萬一被老板當成他不三不四的姘頭可不好。

    “那臺灣人開的成不?”

    “那更不行了!”小李激動了。

    “我靠,你愛的是臺灣人?”威廉手指又舉起來了,點著小李,急于驗證他猜測的準確性。

    不怕地痞碎嘴,就怕地痞聰明伶俐,李朝聞只得承認了:“對,是。”

    最后他倆去了一家泰餐館,隨便點了幾個菜,威廉開始傳播他的及時行樂觀:“說句不好聽的,當男同,您還想著白頭偕老?別開玩笑了,睡到就是賺到。”

    “反正我不是你說的那樣的,他也不是。”李朝聞懶得跟他解釋,他不是不知道混圈的男同什么樣,對有些人來說,滾|床|單比喝涼水還平常。

    “所以你睡到了嗎?”威廉微棕色的眉毛上挑。

    要不是這個咖喱蝦又香又甜,李朝聞早就拍桌子走人了,但現在拌牛奶的黃咖喱把他哄得脾氣比平常好,小李答了:“好過,掰了。”

    威廉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又開始點他:“看你這nerd{書呆子}樣,你是不是太放不開了?人家不爽?我跟你說,菜就多練。”

    “你有毛病吧?”戴個眼鏡就nerd了?李朝聞抑制著想打人的沖動,畢竟冬陰功湯剛上來,不能給掀翻了。

    他剛咽下去一口米飯,正在夾大蝦,插空演講到:“錢鐘書說得好,好的愛人是妻子、情人、朋友,又不是當P友,成天想著那點事。”

    他引經據典起來,威廉都聽愣了:“嘿呦,偶爾跟你們文化人嘮嘮嗑,還挺有收獲。”

    李朝聞沒接茬,悶頭吃咖喱拌飯。

    情人、朋友,包括親人,他和于磐都能做到,但“妻子丈夫”這個概念,是他們之間的懸崖:相守一生的愿望有余,但卻缺一點承諾的決心。

    “真羨慕你,還有愛的人。”威廉假裝深沉,長嘆一聲:“我年輕時候也有。”

    小李氣血上涌,總想教育教育失足少年。

    他難得不是因為笑,而是因為鄙夷瞇起眼睛:“你才幾歲啊你?”

    “馬上二十一了。”

    我的天,二十歲在美國連酒吧都進不去,這邊都墮落成這樣了,李朝聞這下感受到那些苦口婆心的父母,一天天都在操心啥樣的孩子。

    “你比我還小兩歲,那你還說什么年輕時候?”李朝聞說。

    “您不會覺得我是小孩吧?您才是小孩好吧?”威廉笑道。在他眼里,李朝聞簡直天真理想得不可思議了。

    吃完飯,小李坐火車回宿舍,威廉要去朋友家。

    “對了,元旦放假大家都出門,我們想小年的時候一起包個餃子,一起來吧?現在有十多個人,麗姐她倆也去。”威廉看小李那種防備的眼神,便拍胸脯道:“我保證,我是里面最不正經的人,沒有更不正經的了。”

    李朝聞輕笑,點了頭:“行,拜拜威廉。”

    “叫韓威!我北京人!”韓威眨了眨他充滿異域風情的深邃眼睛。

    人終于走了,李朝聞長舒一口氣,他又打開文件傳輸助手的對話框,短短一周,那里面已經發了無數句“想你”,和很多很多日常分享。他又輸入:

    “我發現跟不屬于一個世界的人聊兩句,也挺有意思的。”

    李滄瀾本來也是這么想陳野的,直到陳野不小心看見了她畫的同人圖。

    那是他倆在飯店門口等位的時候,座位太擠,她點開約稿軟件,忘了避開他的視線。

    “你也稀罕哈利波特!”陳博士的眼睛里,閃出獨屬于小孩子的光芒。

    “啊,你也喜歡?”

    李滄瀾的心砰砰跳,因為她是哈利波特的嬤嬤……一般直男是不可能理解這種心理的。

    “你知道我家原先有多少根魔杖嗎?我一個沒看住,都讓我爸當燒火棍使了。”陳野家是開燒烤店的,他爸拿陳野小時候買的魔杖扒拉炭火用。

    李滄瀾捂嘴笑:“那你沒生氣?”

    “我生啥氣啊,我都懷疑我霍格沃茨通知書也叫他烤了,烤得六親不認的。”陳野抱著自己的二郎腿,腿不停地抖。

    李滄瀾看不過眼,一根手指頭戳在他膝蓋上:“Petrificus Totalus{哈利波特里的石化咒,可以讓他停下。}”

    陳野立刻清嗓子,正襟危坐:“對不起領導,小陳又坐沒坐相了。”

    李滄瀾忍俊不禁:“都下班了,別領導領導的,聽著就煩!要是真有霍格沃茨該多好。”

    說著不提上班的事,其實她也忍不住,拿出手機跟陳野吐槽:“你看看小劉這個視頻剪的,你說他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嗎?”

    陳野愣了一下,拿了根桌上的筷子,揮到空中:

    “Obliviate{哈利波特里的遺忘咒}”

    李滄瀾快笑瘋了。

    這時候,她收到了李朝聞發來的火山視頻。

    太震撼了,火山鮮活的生命力體現得淋漓盡致,剪輯節奏也跟平臺適配。

    李滄瀾:“小寶,你拍得太好了,要是我們同事也有這水平就好了……”

    “對了,你要是做視頻的話,雙管齊下比較好,B站長視頻和抖音短視頻都得做。”

    “哦,好的姐,我之前都沒下過抖音,我現在注冊一個。”

    李朝聞把號注冊好,卻發現自己拍的視頻,基本全是橫屏的,好像只有那天在Rangarping瀑布,于磐跳舞的視頻,不小心拍成了豎屏。

    剛好他還有于磐在酒吧跳舞的畫面,剪個卡點變裝,肯定很震撼,小李的手指蠢蠢欲動。

    但是,隨便發人家的視頻真的好嗎……要不要,問問?李朝聞遲疑了一下。

    算了,反正也很難有流量,先發一個試試水:

    加號,相冊,發送,好嘞大功告成!

    發完李朝聞就睡著了。

    窗簾拉得很嚴實,屋里沒有其他光亮,唯獨手機在書桌上閃了一整夜——他沒關閉抖音的通知彈窗。

    小李睡得很香,直到早上醒來,慢悠悠刷上牙,才看到微信:

    “網上于磐跳舞那視頻,你發的啊?”來自吳子楷。

    嗯?他明明關掉了“把我推薦給可能認識的人”啊,小吳是怎么知道的?

    點開抖音,李朝聞平生頭一次看見,社交平臺上的“贊”和“評論”,是一個接一個蹦出來的:

    【這種男的到底是誰在談啊?

    這哪?冰島?那么遠啊?[哭]

    號是本人嗎?關注了!!】

    【轉發:啊!尋這位冰島小哥哥!!在線等挺急的!!】

    更有甚者,李朝聞看了驚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了:

    【哥哥超我。

    看起來是毫無技術但體力好得要命的那種[淚目]】

    第36章 慕尼黑(四)

    還真……

    現在的網友怎么這么沒有邊界感吶!這是你的哥哥嗎就叫!?

    李朝聞看得面紅耳赤, 啪地把手機扔遠了,沒過幾秒,又忍不住撿回來看。

    【@虎喵:酷哥怎么會起‘小寶兒宇宙’這么可愛的名字?】

    小李本能地害怕掉馬, 趕緊把用戶名改成了momo, 可是播放量已經快二十萬, 只能是亡羊補牢了,他再反應過來看看B站, 已經有幾個網友追到旅游vlog下面評論:

    【@小櫻桃:隔壁看你跳舞來的!愛看!帥哥多發!

    @夏日塘:兩個人都好帥!!

    @流蘇餅干:如果他們都追我的話[戳手]】

    李朝聞看得臉要笑爛了,可他突然又心里特別不平衡:辛辛苦苦分鏡、剪輯、配樂的vlog沒人看, 隨手發個于磐跳舞居然就火了?!

    抖音評論區炸出來一條熱評:

    【跟過他的團, 人特別高冷,我姐妹想多聊兩句,被他懟了。】

    回復有:【他是導游?對。

    我去, 怎么更蘇了呢?

    這表情一看就是strong的那種{死裝}。】

    雖然現在大多數評論都是友好的,但總有一些不和諧的聲音在聒噪, 而且這么快就已經有人認出他了,如果持續發酵, 于磐的生活肯定會受到影響。

    難受。

    早上十點了, 李朝聞還沒拉開窗簾, 一絲陽光從簾縫透進來,他坐在地毯上,猛地把頭埋進衣服堆里。

    要是人真的能變成鴕鳥就好了。

    逃避不管用, 得解決問題, 小李思來想去,還是告訴了于磐:

    “哈嘍?在嗎?跟你說件事唄!我發了一個你的視頻在抖音上, 現在挺火的,可能會影響你, 我不知道要不要刪掉,不好意思沒經過你同意就發了!”

    李朝聞自己也沒想到,他打出來的字這么客氣,陌生到好像在故意刺他似的。

    于磐的回復也不熱情:

    “沒事啦,你發吧。”

    李朝聞抱著手機等啊等,也沒等來下一條消息,于是他給文件傳輸助手發了一句:“啊啊啊啊啊!討厭!”

    “Alex,這個是你嗎?”新團里的留學生,拿著抖音來問于磐:“你真的好火啊,我一搜冰島就搜到你了。”

    于磐接過手機一看:那天跳的舞全是瑕疵,Freeze根本沒到位,但任誰都能看出他肢體里濃烈的情感,激情澎湃,勢不可擋。

    因為前一夜,有人喚醒了他沉睡的靈魂。

    點開評論,博主本人“小寶兒宇宙”,置頂:

    【號不是本人,不要關注!也不要去打擾他,他不談戀愛!謝謝!】

    就算這樣,小李還是漲了一百多個粉。

    于磐的舌頭頂住下顎,一副想報仇雪恨的表情:也不知道怎么,就替他宣言“不談戀愛”了。

    人家以為他是生氣了,安慰道:“其實也沒事,Alex,這個視頻臉一點都不清晰,你換個衣服就看不出來了。”

    他一直穿著那套黑羽絨服和藍登山褲,再加上高高瘦瘦的模特身材,識別率高達99%。

    “哎呀,這個人也真是,怎么隨便發別人的視頻啊?”留學生拿回手機,手指翻飛地打字,貌似想評論譴責博主幾句。

    “是我讓的。”于磐說。

    “你想當網紅嗎?”

    于磐嘆氣,踢了一腳腳下的雪:“我無所謂,他可能想。”

    “他是?”人家問。

    于磐不回答,他抓起一塊石頭扔進冰河里,天地空寂,毫無回響。

    李朝聞把原來的vlog鎖了,在B站上傳了一個新的火山視頻,這一次,完全沒有出現兩個人的臉,只有笑聲他沒舍得剪掉,在一曲大氣磅礴的音樂里,顯得有些突兀。

    這條視頻完全沒有流量,只有兩百播放,其中還有不少是李朝聞自己貢獻的。

    慕尼黑時間的元旦零點,他看著這條視頻守的歲。

    “新年快樂。”

    他發給文件傳輸助手。

    李朝聞的假期過得很煎熬,除了跟姐姐探討下微電影、被威廉不著四六地瞎侃幾句之外,基本沒跟別人交流過。

    1月8日,他拖到中午,不得不去實驗室上班了。

    騎上自行車去車站,下坡的冷風在他耳邊呼嘯而過,這本該是他最愛的自由時刻,可李朝聞滿心想著:如果他不那么決絕,于磐現在是不是已經來慕尼黑看他了?而不是像現在,杳無音訊。

    火車站前的紅綠燈長得要命,無聊到能看完一個漫威電影的片尾字幕,李朝聞剛好趕上紅燈,拿出手機,抖音給他推薦了一條視頻。

    他點進去的時候,心臟都快停跳了:

    開篇是于磐在篝火前粲然一笑,后面還剪了點圣誕樹、許多人圍著篝火轉圈的鏡頭。

    那明顯不是自拍。

    號主頭像是個女生照片。

    李朝聞傻愣愣地,讓視頻循環播放了好幾遍,然后手抖著點開了博主的主頁。

    確實是個女生,賬號里有幾條分享生活的視頻,應該是意大利留學生,看著還挺漂亮。

    李朝聞的心跟燒焦了一樣難捱,雖然于磐說過了對女生沒興趣,但他還是感覺胸腔里埋了火山,馬上要爆炸了。

    更別提再退回去,發現文案竟然是“冰島的第十三夜”。

    第十三夜?這么曖昧的字眼?什么意思?啊?

    小李又點進日歷,往前數十三天,24號。

    24號剛好是他走后,于磐接下一個團的日子。

    捕風捉影,李朝聞已經自己腦補出了一臺大戲,奇怪的醋意如同強酸,不受控制地腐蝕著他,理智早已退居二線,他得使勁支撐著才不至于摔倒在路上。

    他顧不得什么體面,把鏈接轉發給了于磐,問:

    “這個是誰拍的呀?”

    綠燈了。

    李朝聞一抬眼就發現綠燈了,他趕緊騎上車準備沖過去,可心神不寧,手機按在車把上,一個不小心,啪嘰,摔在了地上。

    糟糕,他趕緊停車撿。

    手機屏角摔碎了,李朝聞眼前一黑,真倒霉啊。

    “滴滴!”刺耳的鳴笛聲。

    李朝聞擋住晃眼的陽光一看,原來他的自行車停在路中間,擋住了公交車的去路。

    司機特意下了車,用德語破口大罵,那些臟話俚語李朝聞聽不懂,只聽懂了一句“Ich werde dich totfahren.{我要撞死你。}”

    小李被嚇傻了,直到公交車開走,他還是懵的。

    他渾渾噩噩把自行車拖到路邊,委屈像摧枯拉朽的龍卷風,把他的心卷得糟爛透了,他連哭都沒心情,無力地把自行車鎖住,去趕火車。

    進城的2路車來了。

    李朝聞長舒一口氣,今天要再發生倒霉事,他可真撐不住了。

    “Nachster Station Flughafen München. {下一站慕尼黑機場。}”熟悉的女聲播報道。

    嚯,方向坐反了。

    李朝聞被自己蠢笑了。

    那今天還上什么學啊?破罐子破摔算了:李朝聞時常想像柏林那些流浪漢一樣,在火車上躺著、打滾、大聲唱歌。

    這些他做不到,不過他瘋了一樣放聲大笑,再也不管別人怎么看了。

    半個小時了,于磐還沒回話,冰島那邊是正午十二點左右,沒看手機是不可能的。

    李朝聞決定發瘋:

    “誰呀?你怎么不敢說話呀?”

    “告訴我唄。什么第十三夜啊?”

    “這么浪漫,怎么不發個同框視頻呢?”

    估計冰島都能聞到他的酸味了,以后會不會后悔再說,反正他現在是爽了。

    又過了半小時,他到了機場,于磐還是沒聲,沖動之下,他把人微信拉黑了。

    李朝聞決定既來之則安之,先去吃個馬卡龍再說。

    他又坐在了剛回來那天的位置,邊吃邊哼最歡快的歌,嘴一刻也不敢停歇,他生怕他一停下來,就又難過到痛哭流涕。

    于磐打來電話。

    李朝聞沒出息地嘴角上揚,他心想:那就不計較一小時沒回話的事了,給你一個狡辯的機會吧。

    于磐說:“給我發個地址啦。”

    李朝聞聽到于磐聲音的那一刻,心軟得一塌糊涂。

    “什么?”

    “剛到慕尼黑機場,這個廣場還挺大喔,哈哈。”他清脆的笑聲回響在聽筒里。

    “啊???”

    李朝聞看向窗外的廣場,確實挺大的,特別容易迷路。

    “李朝聞,我想好了,你在哪,我就在哪,行嗎?”他溫柔而堅定地說:“好寶貝,快發地址啦。”

    突如其來的幸福把李朝聞砸暈了,他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話,再往外一看,廣場上那個拖著個大箱子原地轉圈的身影,可不就是他的心上人嗎?

    “你別動,我看見你了。”

    “啊?你在機場喔?”

    于磐四處張望,直到背后被戳了兩下,才看到那張令他神魂顛倒的笑臉。

    看到李朝聞笑得春風滿面,于磐松了一口氣,他把人擁進懷里,仿佛飄搖在太空的宇航員,終于感受到了地心引力。

    難以置信,愛一個人,竟然能讓他覺得內心如此充盈。

    于磐捋了捋他的毛,深深吸了一口他頸間的氣味,接著嘴唇貼過來,就要親他。

    “停停停!”李朝聞拿食指封住他的嘴。

    還是得問清楚!他點開抖音截圖,噘著嘴,耀武揚威地懟到于磐臉上:“這誰拍的?”

    冤枉啊!可于磐看李朝聞如此在意他,洋洋得意地笑:“我堂妹喔,于冠良的女兒,她放假來玩的。”

    嗷。

    李朝聞笑瞇瞇地繼續質問:“那什么叫第十三夜?”

    于磐看了一眼堂妹發的文案:“冰島第十三,哎呀,是冰島的節日啦!你以為是什么啊?”他戳了一下小李的額頭,搜出谷歌網頁給他看:

    冰島傳說中有十三位圣誕老人,圣誕節后,每天都有一位會離開人們的家,因此圣誕節后的第十三個夜晚,許多冰島人拿出新年未放完的煙火,慶祝圣誕的結束,稱為“第十三夜”。

    “嗷。”李朝聞自覺理虧,可他偏想無理取鬧下去:“那怎么回事你不回我消息?我都把你拉——唔”

    于磐強硬地吻他,在人來人往的廣場中央。

    第37章 慕尼黑(五)

    他現在的胡茬太重了!扎得人痛痛的, 可小李義無反顧地迎上去,和他毫無保留地,互相灼燒著。

    正午的陽光分外燦爛, 機場巨大的金屬屋檐閃著銀色的光, 這是工業的奇跡, 帶著于磐本以為此生不會再見的,人間氣味。

    “你剛剛說我在哪你就在哪, 是什么意思?”李朝聞揪著于磐的衣襟,明知故問道。

    于磐喉結滾動, 他拉起小李的雙手, 專注地凝望他的眼睛:“小寶,只要你愿意,我陪你去任何地方。”

    “怎么就愿意離開冰島了?”李朝聞問他。

    說來話長, 于磐笑了,又皺眉頭。

    “Philip他們叫我一起, 去格陵蘭島穿越無人區,其實以前也去過這種地方的, 但是, ”他捏緊他的手, 搖頭笑道:“你知道嗎?我發現,我不想去了。”

    格陵蘭的冰川太過危險,無數征服者葬身于此。

    “我不想去了, 我不想冒那個風險, 因為,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于磐苦笑一聲, 又抱住李朝聞,似乎在確認他就在他身旁, 兩個人都完完整整地,嵌在一起。

    就是在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覺,冰島或許是他人生頓挫的休止符,是暫時的避風港,但李朝聞才是他繼續生活的意義,他是終點的燈塔,在無數個月色微茫的夜里,讓他飄搖的帆,有了方向。

    李朝聞的心在震動,于磐話說一半時,他已經了然。

    “那我們還是在談戀愛嗎?”小李揪著于磐衣襟問他。他用了“還”字,因為分開的十幾天里,他倆沒有一刻不戀著彼此。

    “當然啊,不是嗎?”于磐聽他這么問,不由得擔心了一下。

    “那這次談多久?”

    原來小李是還想聽他山盟海誓,于磐會心一笑:“如果有期限,我希望是五百萬年。”他牽起他的手親了一下,臉頰貼上去,滿是繾綣。

    “嘻嘻,走吧,回家!”

    李朝聞樂顛樂顛地挽著于磐,兩個人十指相扣,走在慕尼黑的艷陽之下。

    “誒?往哪邊走呢?”小李太高興,沒辨別方向,他發現于磐把他領回了機場大樓門口。

    “去接貓咪啦,我把它們倆也帶來了,走的‘寵物托運’。”于磐指指那個路牌。

    “真的啊?”李朝聞有點意外:看來于磐是真心想和他一起浪跡天涯。

    他把房子留給堂妹再住幾天,車放了在集運點,只要李朝聞點頭,一個電話就可以運到德國來。

    之后可以慢慢找房子租,可是兩人兩貓,在不到十平米的小宿舍里該怎么暫住啊?李朝聞一進屋就犯了難,他的床是twin size(0.9米寬),肯定睡不下兩個大男人。

    “哥哥,你……你睡地上?”

    于磐也同樣發愁:小李的地毯上,衣服都堆成山了,他看著就頭疼。

    李朝聞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趕緊去把衣服抱起來扔進柜子里,嬉皮笑臉道:“嗯,平時其實也沒這么亂,今天沒收拾,嘿嘿。”

    于磐跟在他身后,把掉到地上的秋褲撿起來,撓撓頭道:“這附近沒有酒店嗎?”

    李朝聞上網一看,還真就沒有,學校這周要開學術會議,基本都住滿了。

    “哦,沒關系啦!”于磐坐在他床上,大手使勁摁著床墊,他在確認床到底結不結實,結論是:還行。

    他壞笑著把李朝聞拽到床邊:“那就只好將就一下嘍。”于磐雙腿圈住他,就要帶著他往床上倒。

    小李推著他肩膀,死活不讓:“哥哥,不行!這個床特別脆弱,它嘎吱嘎吱響!”

    于磐這悶騷男人,犟起來要命,他哄著愛人接|吻,把人親得意亂情迷,再趁他不注意把他整個擄上|床。

    他輕咬他的耳垂:“你看,這也沒怎樣。”

    李朝聞渾身都被親軟了,也只好從了,他眼神朦朧地囑咐道:“嗯你,輕點,隔音不好。”

    一小時后。

    嘭!咣唧!

    于磐下意識護住懷里的人。

    床板整個塌了,幸虧床墊夠厚,不然李朝聞的腰就摔斷了。

    李朝聞微微喘著氣,他反應了幾秒,生無可戀地喊:“啊!我就說這個床不行!”

    “小寶你沒事吧?沒摔疼吧?”于磐撐起身子把人翻過來,去看小李的后背。

    “嘶,”李朝聞一翻身就腰酸腿軟:“本來就疼了!不是摔的!” 綿綿拳啪地捶在于磐胸肌上。

    于磐抱歉地給他揉揉:“那我們去地毯上喔?”他其實有點嫌棄地毯臟的,但現在也沒辦法。

    “現在床上和地上有什么區別?”

    “哎,沒事啦,我明天去找房子。”于磐揉了揉小李的自來卷。

    “你以為是冰島呢?這邊房子特別難找!” 李朝聞絕望地盯著天花板。

    租房這事在慕尼黑,簡直是災難,有不少留學生甚至找了一年都沒有合適的房子,只能靠各種臨時短租,在各大宿舍之間搬來搬去。

    于磐連拖帶抱地,把人挪到地毯上唯一的那塊平坦處,俯身啄吻他:“乖,肯定能找到啦!”

    然后繼續該干什么干什么。

    “啊!牲口。”小李罵道。

    鈔能力這東西真的管用,第二天白天小李在實驗室的功夫,于磐就在Moosach區找到了一間閣樓公寓,除了房東要收東西,三天后才能搬進去之外,沒有其他毛病。

    李朝聞一進門,就被簡歐復古的裝修美得走不動道。

    閣樓是尖頂的,墻面抹斜,舉架很高,進門右手邊是一個小空間,對窗擺著實木的書桌和布藝臺燈。

    “小李導演可以在這里剪輯。”于磐說。

    再往前走是餐桌和開放式廚房,桌布和櫥柜都是灰藍色,餐桌旁邊剛好是一扇大窗,而且其上裸露的梁架,頗有建筑結構的美感。

    “這樣的話做完飯,轉過身就可以端上來啦!”于磐抱著膀往后退著走:“看這邊!”

    “哇塞!這也太好了吧!”小李星星眼。

    最大的空間是起居室和臥室的結合體,鐵藝大床和復古紅沙發對面擺著,一張土耳其花地毯裝飾在茶幾下面,三角形的墻上,掛著一副頗有塞尚遺風的靜物畫。

    這里并沒有植物,但一切都生機勃勃的,仿佛時刻有綠意生長。

    可于磐不是喜歡極簡嗎?

    “哥哥,你喜歡嗎?這和你在冰島的家完全不一樣誒。”李朝聞說。

    “一個人只能叫公寓,兩個人才是家啊。”于磐牽住小李的手,深情地望著他。

    李朝聞笑得甜極了,他明明很吃這套,卻說:“怪不得我姐說你花言巧語。”

    “嗯?”于磐不解:“說真心話也算花言巧語喔?”

    “誒?”李朝聞像發現了新大陸,指著床正上方傾斜著的大窗戶:“這個窗戶好棒!晚上躺在床上就可以看星星!!你的天文望遠鏡,直接架在這!”他在床尾興高采烈地蹦跳。

    “喔你好聰明誒!我想的是,放個投影屏在窗戶上面,然后放下來,坐在沙發上看電影。”于磐也喜上眉梢比劃著。

    看著同一扇窗戶,原來他們想的都是彼此啊。

    李朝聞心里被一陣和煦的春風吹過,萬物盎然復蘇。

    “你還沒發現最棒的是什么!”于磐站在轉角處,那里有個巨大的棕色陶瓷缸。他好像給李朝聞出了個謎語,等人答案的功夫,自己笑得虎牙都快掉了。

    “什么呀?”

    “這個超有用喔。”他夸張地把自己外套一脫,啪地甩進缸里:在諷刺李朝聞往地毯上堆衣服。

    “于磐你討厭死了!!”李朝聞抬起腿便踹他。

    兩個人坐在沙發上,開心地計劃起他們的小家怎么改造:原本壁爐的地方就做貓窩,洗手間的大浴缸得加裝個花灑……

    笑著笑著,李朝聞突然就停了,他縮縮脖子,問于磐:“這房子貴嗎?”

    “不貴啊。”

    “怎么可能不貴?快告訴我。”

    “六千。”

    “六千歐?!”小李立馬從沙發上站起來了。

    “你坐下啦!我在雷市的房子也差不多啊。”

    李朝聞心里在盤算自己下學期開始實習,一個月能有五千歐,對學生來說這已經是很好的薪資了,但他還沒習慣男朋友有錢這個事實……

    “你不用管了啦!”

    “那不行!我不是未成年,我得承擔起家庭的重擔。”小李半開玩笑地挺直腰板,不過于磐知道,其實他是認真的。

    “好,聽你的。”

    第二天白天小李照常去實驗室學習,晚上他倆準備在二樓的公共廚房一起做飯吃,把小李宿舍剩下的食材都消耗掉。

    “這個魚是沒有刮過鱗的喔?”于磐難以置信地看著小李。

    “啊,對啊。”李朝聞說。

    要不是沒有刮鱗,他也不至于把它放冰箱一星期,也懶得煎了吃。

    “那我去餐廳的桌子刮一下好啦。”于磐走了,留李朝聞在廚房淘米洗菜。

    他剛把大米拿出來,就看見威廉滿臉興奮地鉆進廚房,淺色的瞳孔都放光,威廉湊到小李旁邊嘮嗑:“哥們兒!我跟你說,我今兒在學校,見到一極品,特帥!”

    平時李朝聞可能懶得理他,但今天他心情好,就順著茬接下去:“哇塞!有多帥啊?”

    “我靠跟模特似的,”威廉往操作臺上一靠,不客氣地拿了一個小李洗好的西紅柿,開始啃:“比你高一點吧,咱說那氣質,就是一獨特,我也形容不來,1得你想跪下直接——的那種。” 他撩著劉海,舌頭繞著自己的嘴唇,舔了一圈。

    這混血兒總強調自己是北京人,可他的開放程度,完全是歐美青少年的水平。

    李朝聞被他的下流話笑得眼睛都沒了,但他在淘米,沒想出來怎么回。

    威廉兀自滔滔不絕:“這么說吧,我感覺要是跟他談,我能談仨月。”在他的維度里,三個月真的算金婚了。

    “啊,那你去搭訕了嗎?”小李邊摁電飯煲,邊漫不經心地跟他嘮嗑。

    “別提了,”威廉把劉海擼起來,跺腳道:“我跟他說他很帥,要電話,他說fuck off{滾蛋},我真想裝他媽不懂英語,說:‘什么?你要fuck我?’”

    “寶貝,魚洗好啦!”于磐拎著一條魚走進來。

    剛還眉飛色舞、滿嘴騷話的威廉,像個羅馬石雕一樣僵在原地:

    他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穿著可愛圍裙、笑得有點憨的男人,就是那位讓他垂涎欲滴的冷面帥哥。

    而且,他叫他寶貝!!!

    “這就是你愛的人?”

    第38章 慕尼黑(六)

    “噗嗤”李朝聞忍俊不禁, 大腦這會兒才接上線,他能想象到于磐黑著臉讓人滾蛋的樣子。

    “對,這是我男朋友, 于磐, 堅如磐石的磐。”小李邊說邊前仰后合。

    于磐瞪了威廉一眼, 把收拾好的魚往案板上一扔,提起菜刀開始砍。

    嘭!可憐的魚身首異處。

    威廉尷尬得簡直想死, 白皙的臉蛋都變得灰撲撲的:“打擾了。”

    小混血落荒而逃,于磐一臉嫌棄地問:“這什么人吶?你朋友嗎?”

    “哎呀, 一個小屁孩兒, 不懂事。”李朝聞笑得眼睛都沒了,他靈光一閃,便開始存心讓于磐吃醋:“還追過我呢。”

    “什么?”于磐暫停切魚, 想到那人剛才在校園里的輕浮樣子,他都擔心李朝聞被下藥。

    李朝聞往鍋里倒油, 火開得有點大,滋啦一聲, 差點濺一身。

    他舔著嘴唇, 故意賣關子:“也不算追吧, 就是問我是1還是0。”

    于磐瞇起眼睛,輕笑一聲:“你怎么說的?”

    “我……實話實說唄!”

    “然后呢?”

    “他說一直看我順眼,想一起玩。”小李還嫌于磐太淡定, 非要激怒他:“我差點就答應了。”

    于磐聽了, 眼神瞬間變了,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扔, 兇巴巴地盯著李朝聞。

    一看這人不經逗,李朝聞立刻軟了下來:“哎呀, 你急什么呀?開玩笑的!他就是一小孩兒,雖然亂搞吧,但人應該不壞。”

    他邊說邊把裹了雞蛋的豆腐下進鍋里,油花爆炸的聲音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安的滋滋聲。

    于磐臉色緩和了一點,但脖子上的青筋明顯在用力,喉結上下滾動著:“怎么不壞了?知道你有男朋友還追你。”他不情不愿地再拿起刀,啪地把魚骨頭砍斷。

    一直到他倆搬家那天,于磐還對威廉耿耿于懷,小李感覺自己在哄一條大狼狗,他明明不生氣了吧,還非得埋在你懷里嗷嗷叫幾聲,顯他的威風。

    “石頭哥,這個鐵架子放哪?”小混血拿著他的天文望遠鏡。

    首先,別叫我石頭哥,其次這不是鐵架子,于磐有點忍無可忍,但看在人家幫忙搬家的份上,還不能發火:“架在床尾吧,謝謝。”

    “好嘞!”

    李朝聞端來兩杯冰檸檬水,這屋的暖氣有點太足了,烘得冬天得喝冰飲料,于磐都把頭上的冷帽換成鴨舌帽了。

    “哥哥辛苦啦!”小李嘴超甜。

    于磐在安貓爬架的底座,沒有空著的手去接杯子,就把頭伸過去讓人喂,小李超默契地把吸管放到他嘴邊。

    一般情況下當著外人,于磐是不會這樣的,但是當著威廉就不一樣了,不僅得秀恩愛,還得變本加厲地秀。于磐吸著男友喂的水,耀武揚威地瞥了威廉一眼。

    李朝聞都繃不住了,趕緊把另一杯遞給威廉:“小威也辛苦。”

    威廉被他倆甜得有點齁,無語到鼻孔都張大了,精明的大眼睛一轉,調侃小李道:“您可注意點,床別再塌了。”

    李朝聞唰的一下臉就紅了,也不知道怎么,床塌了的事情這么快就人盡皆知,他明明只是不得已,告訴了那位德國宿管而已,但他忘了,宿管是個酒蒙子,經常和威廉一起喝酒。

    于磐聞言擋在小李身前,警告威廉說:“你小子也注意點啦。”

    他嚴肅的神情配上臺灣腔的嗲氣,有點違和,但還是把威廉整慫了,雖然他沒機會經歷,可他猜測,所謂的“被父母混合雙打”,就是這樣的氛圍。

    “爺饒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東西搬差不多了,于磐站在椅子上安投影幕布,李朝聞在下面給他把著,順便幫他遞工具,威廉坐在餐桌邊歇著喝飲料。

    “小寶,去把這個抹布洗一下。”

    小李得到指令,乖乖去洗手間洗抹布。

    這還沒一會,威廉又皮癢了,點著手指頭說人倆:“嘖嘖,‘小寶’?你們兩口子怎么這么膩乎?沒完了真是。”

    于磐嫌棄威廉,但他特別愛聽兩口子這個詞,滿面笑容地回頭嗆人:“對啊,沒完。”

    乓!他一高興,沒站穩,從椅子上摔下來了。

    “干啊!”

    “誒呦喂,石頭石頭哥!你你沒事吧?”威廉站起來在他旁邊打轉,他伸了伸手,但愣是完全不敢去扶他。

    “怎么了怎么了!”小李從衛生間沖出來的時候,看見了疼得齜牙咧嘴的于磐。

    右手手腕軟組織挫傷,骨頭有點錯位,需要復位手術,然后打石膏。

    幸虧有威廉,否則德國醫生的這些專有名詞,李朝聞根本聽不懂。

    “沒事小寶,”于磐疼得額頭上冒了一層細汗,他安慰小李:“應該是我手腕有舊傷,之前跳舞的時候弄的。”

    小李眉頭緊蹙,牢牢握著他的左手,抽出張紙巾幫他擦汗,擦到帽檐處,他問他:“哥哥,帽子摘了行不行?”

    于磐點頭。

    他臉色蒼白,厚嘴唇都沒了血色。

    “今天還沒給它倆喂貓糧喔。”他抬起左手捋了一下李朝聞的鼻梁:“你是不是也餓了?小饞貓。”

    “我又不用喂,”李朝聞嗔道:“而且我也可以喂貓啊!”

    護士出來叫人,威廉翻譯說:“去吧石頭哥,帶著病歷本!”

    德國的醫院一塵不染的,而且不用排隊,因為幾乎沒有人,唯一看起來落后點的地方,就是還在用病歷本。

    來慕尼黑這么久,李朝聞還是第一次到醫院來。德國學生要交強制保險,他每個月都給Barmer保險公司交一百多歐,只用來報銷健身房包月的費用。

    媽呀,虧了,他心里盤算著,要是能給家屬用保險就好了。

    “你倆感情真好啊。”威廉枕著雙臂望天,喟嘆道:“我要是能有這么個男朋友,我也不想到處集郵。”

    這話說得李朝聞無言以對,只能不咸不淡地接一句:“你會有的。”

    “我之前,哎!”威廉又嘆了口氣,他轉過身來,李朝聞第一次看見,他琥珀色的瞳仁里,流露出傷感的神色。

    肯定是段刻骨銘心的故事,一般青春的結尾不是疼痛成長,就是放任自流的墮落,也許威廉是后者。

    文青想太多了。

    其實威廉在看小李身后的時鐘:快三點了。

    “嘿呀!對了,我今天得去見我爸!忘了忘了,改天再說。”他竄起來跑到了轉角,又從電梯里探出頭來:“小年包餃子別忘了來啊,祝你老公早日康復。”

    什么我老公……李朝聞回味了一下這個詞,止不住地嘴角上揚。

    他在手術室外面無聊,點開抖音看了一眼,后來堂妹發的那條“冰島第十三夜”,因為露了臉,熱度比他發的于磐跳舞視頻還高,評論區全是花式流口水,他看得眉頭一皺一皺的。

    原來于磐帥得這么客觀嗎?小李還以為多少有點自己的濾鏡在。

    再看一眼B站,他發的那條火山視頻也有一千個播放量了,最激動人心的是一個陌生網友的評論:

    “視頻好有電影感啊,博主是不是電影專業的?好厲害!”

    李朝聞興奮得從差點沒從椅子上跳起來,他來回踱步,捧著這句話讀了好幾遍,突然心里又畫了個問號,要知道,他在網上從來沒提過想拍電影的事啊。

    這個賬號IP在安徽,名字叫“百花吹落”,頭像是個二次元小女孩。

    “姐,這是你小號嗎?”李朝聞甩過去一個截圖。

    李滄瀾說:“不是呀,怎么會是小號,是你確實很厲害嘛!”

    “對了,那個精靈王子的劇本,我在想能不能用動畫和真人結合的方式,我可以幫你畫!把拍不出來的人物,還有火星和蜘蛛,都畫出來!”

    李朝聞看完后陷入了沉思:這是個好主意沒錯,但他覺得姐姐低估了動漫分鏡的難度和工作量,那根本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

    “姐——”小李有點怕打擊姐姐的熱情:“你那么忙有時間嗎?”

    李滄瀾:“我先試試好了!”

    李朝聞:“那我今晚搞個粗剪發你!謝謝姐!”

    “我現在進步可大了,你看~

    額、忽略內容只看畫技哈!”

    姐姐發來一張她畫的畫:衣不蔽體、咬著領帶的哈利。

    真是讓人臉紅心跳……雖然走廊里幾乎沒人,可他畢竟是在公共場合呀。

    “看什么呢?”

    于磐把他嚇了一跳。

    “你怎么走路永遠沒有聲啊!”李朝聞抓狂。

    “不是故意的啦!”石膏已經打好,于磐脖子上掛著繃帶,平時容光煥發的男人看起來有點虛弱。

    “還疼嗎?”李朝聞勾勾他左手,柔聲問。

    “有點啦。”于磐壞笑著揚起下巴,看著他手機上的黃|圖,說:“你喜歡這樣啊?”

    “你滾吶!”李朝聞抬手想揍他,但是不能打傷員!可惡。

    “Alex?”醫生叫他。

    方臉東歐人的英語太難懂了,李朝聞還是請他說德語,醫生說三天后和十天后,分別需要檢查一次石膏是否有松動,如果平時感覺到手腕有壓迫感,要及時來復查。

    醫生還說,患者最好不要自己洗澡,得讓別人幫他。

    患者本人一臉蒙,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能無助地看向他的小男友。

    “Ein Bad nehmen{洗澡?}”李朝聞意味深長地看了于磐一眼,不自覺地咬嘴唇。

    第39章 慕尼黑(七)

    “不用了吧?”于磐滿臉黑線地站在洗手間里, 不肯脫衣服。

    “醫生說的呀!石膏最好少沾水。”李朝聞試試水溫,然后打開龍頭,再往浴缸里放點熱水:“快進去!”

    于磐欲哭無淚:他看上這個浴缸, 的確有點小心思, 可實在沒想到第一次用, 居然是這樣的場景!

    小李出去看一下煮的飯,他自己磨磨蹭蹭地脫干凈, 腳剛踏進水:“額啊!好燙喔。”

    “燙嗎?”李朝聞噔噔噔跑回來。

    于磐用左手去夠龍頭:“沒關系我自己放涼水啦。”

    小李搶先把它擰到常溫那邊:“對不起哥哥,我剛才熱水擰得太靠左了。”

    于磐有點害羞, 還有點恨自己吊著這條胳膊, 他抬手摸了摸李朝聞的臉頰:“小寶對不起喔,還要讓你照顧我。”

    “本來就該互相照顧啊!”李朝聞歪歪頭,笑得眼睛瞇成縫:“只是我有點笨, 你多包容!”

    于磐心頭一甜,拿左手把人攏過來親, 身體越貼越緊,浴室里水汽氤氳, 散發著曖昧的氣息。

    門沒關, 小鯉魚跑進來了, 在浴缸邊亂竄,最后蹭到于磐腳踝上。

    “你出去了啦!”于磐吼道。

    “誒呀我忘加貓糧了。”李朝聞突然想起來,于磐剛才還叮囑過他來的。

    終于找到理由, 他從人懷里鉆出去, 抱起小鯉魚就跑了。

    于磐笑著看他的背影,也沒追出去, 徑自坐進浴缸,又說:“你看下小鯉魚有沒有欺負小精靈, 感覺它最近有點不開心。”

    “嗯!”李朝聞應著。

    小精靈是比較內斂的性格,不太親近人,可能跟之前是流浪貓有關,它每次和小鯉魚打架都會輸。那只壞白貓,一點都不知道讓著妹妹。

    于磐打著石膏的右手垂在浴缸外,腦子里回憶著小李還容易疏漏的事情:“你往鍋里放油之前一定要把水吸干喔。”

    “嗯!知道啦!”

    于磐還是不放心,豎著耳朵聽他出什么動靜。

    果然,李朝聞鍋里燉著菜,就開始給姐姐打視頻了:“姐!我明天就能把微電影的粗剪剪好了,你開始畫分鏡了嗎?”

    “我畫完一個了,蜘蛛和篝火都畫出來了,就是出差忘記給你發了。”

    李朝聞眉開眼笑,一看她今天打扮得有點不一樣,就問:“誒?你這是去哪出差啊?”

    “環球影城!一會就看煙花秀了。”李滄瀾cos了赫敏,頭發燙了小卷,還梳了空氣劉海,穿著一身霍格沃茨校服,旁邊的陳野戴了一頭巨滑稽的橙色假發,扮成羅恩。

    羅恩和赫敏可是官配情侶呢。

    “環球影城出差?”李朝聞撇嘴:“野哥,你這么快就直接跟我姐組cp了?”

    陳野費勁地擠進鏡頭:“不兒,我說我要當哈利,你姐她是寧死不屈啊,就是不讓!”

    “嗷!”李朝聞會心點頭:看來姐姐還沒告訴陳野,她哈利嬤嬤的屬性。

    “停!Quietus!{閉嘴咒語}”李滄瀾狼狽地把手機搶回來:“我沒告訴爸媽出完差來玩了嗷,你別說漏嘴!”

    “你放心!”

    “小寶,你快看看鍋,不要讓湯溢出來喔。”于磐在浴室里喊。

    嘶嘶,湯真的冒出來了,澆在灶臺上,幸虧他提醒得及時。

    “哎呀!不說了我做飯去。”李朝聞摁斷了視頻。

    煙花秀即將開始,環球影城人山人海。

    剛下了雪,魔法世界的尖頂房子上蓋著一層雪被,叫賣黃油啤酒的人也穿著魔法袍,滿街都是霍格沃茨遺落人間的小學員們。

    如果不是這么嘈雜,就更有氛圍感了。

    陳野對李滄瀾說:“你一會抓著我包,別被擠出個好歹來!”他倆總單獨一起出門,可還沒牽過手,人多的時候,李滄瀾會拽住陳野的雙肩包。

    他這一低頭,橙假發從頭上掉下去了,但是人流摩肩接踵,不好撿。

    “誒,別撿了吧!”李滄瀾拍拍他。

    陳野還是去撿了,大高個彎下腰,紅圍巾差點拖地,顯得像個突然變成大人的小孩。他再起來的時候東張西望,一時沒看見姐姐。

    李滄瀾莫名心軟軟的,她笑出甜甜的酒窩,朝他伸出手。

    陳野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把被踩了一腳、臟兮兮的假發放進姐姐手里。

    空氣尬得凝固時,璀璨的煙花在夜空綻放。

    一生矜持的中國女人好不容易主動一次!落得如此下場!搞得李滄瀾在浪漫的煙花下,憤憤不平地跟弟弟吐槽:

    “他傻!!”

    “噗,哥哥,陳野不會是母單吧?”

    他倆已經在吃飯了,于磐左手使不了筷子,得李朝聞喂。

    “好像是喔,”于磐說:“他大學追過一個學姐,沒追上。”

    看著一條條蹦出來的,不帶臟字的罵人話,李朝聞笑了:“我怎么覺得他追我姐也夠嗆。”

    “他主要是太笨啦,他把喜歡人家都寫臉上,怎么會撩得到喔?”于磐左手端碗,喝著小李做的玉米排骨湯,得意間把自己的小九九和盤托出:“要想追到人,就得忽冷忽熱,讓對方猜啦。”

    李朝聞笑里藏刀地,把要喂他的虎皮豆腐放回盤子里:“嘻嘻,你就是這么對我的是吧?不給你喂飯了!”

    “沒有喔!”于磐把嘴湊近小李一點,尖尖的虎牙笑得閃光:“那只是教別人,像網上那些情感導師一樣啦。”

    他提到這了,李朝聞就想到:“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在抖音上還挺火?”

    于磐如愿以償地吃上了男友喂過來的飯:“有人給我看過,還問我要不要當博主。”

    “那你怎么說?”

    “我說我無所謂啦,但如果,”于磐亮晶晶的眼睛凝視著李朝聞:“如果你想拍的話,我就當。”

    “你不怕被人關注、被人討論嗎?”小李表情微妙地抿嘴笑著,他想起那些對于磐露骨的幻想,就有點橫吃飛醋的感覺。

    “我不在乎別人啦,你開心就好,小寶,你為什么想發vlog呢?”

    于磐看他的目光里,只有愛,沒有審視,所以李朝聞不必緊張,不用假裝深刻,也不用對答如流。

    李朝聞想了想:

    最初他拍了幾條,只是想記錄一下和于磐的曖昧日常,就當自己記憶的外置硬盤保存,不跟別人分享;可是火山爆發的場面,改變了他的想法。

    “我覺得這么美的事情,如果只有我的雙眼看到的話,太可惜了;還有一些很神奇的瞬間,比如說你在瀑布前跳舞,再比如,我在火車上過的平安夜。”

    人生中總有這樣一些時刻,你沒有機會留住它們,但每次想起,都會很珍重地拂拭一次,告訴以后的自己,千萬不要忘記。

    于磐停止了咀嚼,他望向李朝聞眼底:“所以你想把這些美好分享給,能同頻共振的人。”

    “但是,為了找到這些能共振的人,可能要讓更多、更多的人看見。”

    所以小李得用一種通俗的,甚至是吸睛的方式,比如讓自家帥哥當解說員。

    “你說得對。”于磐笑了:“那我們好好拍vlog吧!”

    “好!就從慕尼黑開始!謝謝你,哥哥!”

    于磐挺起胸,把吊著的胳膊往前揮了揮:“但是sorry,我暫時不能跳舞喔。”

    吃飽喝足,李朝聞和于磐準備去英國花園。

    為了保持vlog穿搭的連續性,他倆穿上了紅黑66°羽絨服,甚至小李還背上了去冰島帶的那個雙肩包。

    “你都不收拾東西的嗎?怎么會這些還在包里喔?”于磐往里放保溫杯時,掏到了小李的手套,甚至是冰島羊叫罐。

    “我就不我就不!需要再拿出來用嘛!”小李說。

    周五的傍晚,英國花園也比平日熱鬧許多,大草地上長滿了小孩、小狗和皮球,如果是夏天,還會冒出來五顏六色的野餐墊。

    “Hello!這里是慕尼黑市中心最大的一塊綠地,比紐約中央公園還大喔!地圖上可以看到它,狹長形的,從十八世紀開始興建,之所以叫英國花園呢——”

    “咔!”小李在攝像機后面笑得蹲在地上:“哈哈,哥哥,你不是專業導游嗎?怎么一直在背詞啊。”

    于磐無奈扶額,他像個小機器人似的,又說了三四遍,才稍微多了點松弛感。

    “是因為英式的庭院風格當時在整個歐洲,都非常流行。”于磐保持著營業微笑,等待李朝聞的首肯。

    他們拍了幾個鏡頭,便到了暮色四合的時分,夕陽下慕尼黑的天空是暗沉沉的天青色,草地上的人漸漸少了。

    “他們怎么都回家啦?”于磐問。

    “因為這里不開路燈。”

    他們手牽著手漫步,天很快就黑了。

    “這走到哪了?”

    路辨識度太低,常來的人也容易迷路。

    李朝聞定睛一看,這是公園一個很偏僻的出入口,右側有座高架橋,其下是工地,左側有條溪水。谷歌地圖顯示,需要沿著溪水走一公里多,才能找到地鐵口。

    “好黑喔。”

    這里連路旁人家的燈火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汽車風馳電掣帶出的呼呼風聲,顯得小路更加孤寂,人走進這里,像是誤入了無人問津的廢棄下水道。

    “怎樣?回去嗎?”于磐的意思是原路返回英國花園。

    “就這么走唄!”要是平常一個人,李朝聞可能不敢走,但是于磐在身邊,他就覺得黑夜里好像多了一個發光體,安全感十足。

    小李舉起鏡頭,于磐就配合地解說道:“要回家啦,但找不到路。”

    摸著黑,路又滑,李朝聞踉蹌了一下,于磐搶走了他的攝影機:“你別倒著走啦,小心摔到喔。”

    于是李朝聞乖乖挽著他的左臂,兩個人提著手電筒,走在半人高的荒草中間。

    離著花園越遠,李朝聞越覺得這條路陰森森的,連高架橋墩上的涂鴉都舊得褪色,路邊突然有個老鼠竄過,那影子嚇人一跳,小李抱緊了于磐的胳膊。

    忽然,溪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伴著奇怪的說話聲,車燈閃過時,好像還照出了人影。

    “這有人嗎?”小李念叨。

    “噓!”于磐警惕地拽著他蹲下,摁滅手電筒,他扒開荒草的尖兒,往那邊看: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拿著把刀,在掏女人的兜。

    搶劫。

    李朝聞的心砰砰地跳,微微轉頭,對上的是男友同樣驚惶的目光。

    他視線下移,只看見一堆白紗布:于磐的慣用手打著石膏,他們手無寸鐵,而且那人還拿著把刀。

    難道坐視不管嗎?李朝聞感覺到腿發軟、發沉,但也有股像火箭一樣的力量,在悄無聲息地推動著他,讓他的血沸騰起來。

    他雙手顫巍著,點了短信的當前位置,發送給慕尼黑報警號碼:Rob come {搶劫速來}。

    月黑風高,汽車的呼嘯聲無情地割破寂靜,留下的是更加恐怖的噪音。

    劫匪以為周圍沒人,說話沒收聲,李朝聞聽不真切,只能感覺到,他在重復“Bargeld{現金}”這個詞。

    “Wo ist dien bargeld{你現金在哪?}”他德語說得不利索,聲音也在顫抖。

    好像只是一個小毛賊。

    這種人都不禁嚇。

    李朝聞忽然想到這個包里,裝的冰島羊叫罐——那東西聲音極大,而且特別唬人。

    他橫下心,開始翻包。

    那人說的什么?你又在找什么啊?于磐不解,他急得像千萬只螞蟻在身上爬,只恨自己吊在脖子上的右手,不能立馬敲開石膏恢復原狀。

    這時候劫匪扒掉了女孩的貂皮,女孩驚聲尖叫,摔倒在泥濘的草叢里,歹徒開始對他開始對她上下其手。

    看到這種場景,于磐的心就要炸了,他想把那人千刀萬剮。

    歹徒體格并不強壯,加上做賊會心虛,他應該可以單手鉗制對方的持刀手……于磐要立馬采取行動,卻被小李死死按了下去。

    李朝聞從包里拿出紅綠兩個羊叫罐,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彎著腰,擦著草叢的邊,跑。

    “咩、咩、咩” 他瘋狂地來回顛倒著罐子。

    密集的、詭異的羊叫聲,讓歹徒暫停了動作,慌張地往他們這邊看。

    大風刮過,簌簌地像要吹折荒草,千鈞一發,于磐等不及了,他猛地站起身來,洪亮地喊了一聲:“Who’s there!?”

    靠北啊,實在不行就用手上的石膏,把他腦殼敲碎!于磐踏爛草地,大步流星地朝溪邊走去。

    李朝聞看于磐受著傷還莽上去了,壓根來不及想別的,就挺直身子跟著他一起沖。

    兩個壯漢?領著一群羊?!歹徒嚇破了膽,嘴里罵了句什么,然后拎著貂皮大衣,淌過小溪,逃之夭夭。

    “滴——”高架橋上的汽車在鳴笛,路燈照不到橋下的角落,恍然間像兩個世界。

    于磐站到溪邊,偵查了一圈,確認歹徒已經跑得人影都沒了。

    女孩茫然地坐在原地,淚痕滿面,頭發凌亂不堪。

    小李把她扶起來,才發現自己的雙腿也在打顫:“Are you ok Let’s go let’s go. {你沒受傷吧?我們快點走!}”

    三個人逃命似的,飛跑出這片昏暗的野地。

    跑到熟悉的主街Ludwig街,看見亮著燈的慕尼黑圖書館,小李突然有種劫后余生的不真實感,他雙手撐著腿,感覺再也走不動了。

    他開始后怕起來:如果歹徒有同伙怎么辦?他萬一發瘋捅死|人怎么辦?

    四目相對,于磐的眼睛熱烈赤誠,李朝聞忽然想起火山爆發那天,他說的那句“總有我能做的”。

    “Dankeschon! Jesus segne euch. {謝謝你們,耶穌保佑你們。}”女孩在額前與胸口不停地畫著十字,她的耳環和項鏈都是十字架。

    “Hast du etwas verloren, auBer Kleidung{除了衣服有丟東西嗎?}”小李問。

    女孩搖頭,但她說貂皮很貴,還是想去警察局報個案,請他倆一起去做個證。

    她應該是要去參加晚宴,穿了一身漂亮的銀色禮服裙,沒了貂皮外套,凍得哆哆嗦嗦。自家傷員不方便脫,小李就很紳士地把紅羽絨服脫下來,借給人穿一會。

    于磐抿嘴微笑著,他想拉開拉鏈,把愛人也攏進自己的衣服里取暖。

    這時候他才發現,他左手一直捏著李朝聞的攝像機。

    而且沒關機。

    “好像錄下來了?”于磐把攝像機交給小李,他左手肌肉都酸得快麻了。

    “哈哈哈,天吶!”

    九分鐘的視頻,雖然一直在晃,但錄下了劫匪的穿著和輪廓,可惜離得太遠,沒能捕捉到清晰的正臉。

    這已經足夠當證據了,負責接待的警察,為他們豎起大拇指。

    其實大家都清楚,除非劫匪再作案,不然貂皮找回來的概率幾乎沒有,警察局門口,女孩說,原本慕尼黑治安很好,奈何最近涌入德國的難民,實在太多了。

    德國打開國門接收難民,甚至給每月補貼,卻有更多的法外之徒趁虛而入。

    危險是自由的代價,而且明碼標價。

    女孩雙手合十,重復了幾遍“耶穌保佑你們”,就要說再見。

    小李用德語跟她說了句什么,她才想起把紅羽絨服還他,耐人尋味地笑著跟他們揮手。

    等她走遠,于磐湊到李朝聞耳畔:“你跟人家說什么了喔?”

    “我說,對不起,不能把我的衣服借你穿回家,因為這是我男朋友給我挑的。”李朝聞呲牙笑著,好像已經忘掉了方才驚險的時刻。

    于磐心軟成一灘水,他用左手攬住小李的腰,頭搭在他肩膀,被風吹冷的臉頰靠上他溫暖的頸側。

    其實于磐現在還心有余悸,他比自己想象的要緊張得多,在他身上,“怕死”這件事曾經違背本能地消失過,可如今卻被懷里的人添血加肉,召喚了回來。

    “你不怕嗎?”李朝聞抱緊于磐,眷戀地輕吻他的耳骨:“吊著胳膊還敢沖上去,萬一出事怎么辦?”

    于磐沉默著微笑,揉著他柔軟的小卷毛,反問道:“但是你不是更厲害?如果羊叫嚇不到他,你怎么辦?”

    “沒有想,反正還有你呢。”李朝聞發現于磐在身邊,才是他勇氣最大的源泉。

    兩個人牽著手,踏入燈光溫暖的街道,慕尼黑的夜晚如水般寧靜,騎馬的將軍雕塑、挎著菜籃子的老婆婆、背著戶外包行色匆匆的大學生,一如往常。

    他們好像忘了要回家,漫無目的地轉了兩個小巷,迎面碰上慕尼黑的圣母教堂,那是座精致的哥特式建筑,兩個鐘樓高聳入云,斑駁的紅磚上,滿是時間的吻痕。

    “我經常到這里來聽圣歌。”李朝聞說。

    他打開布滿浮雕的側門,撩開厚重的門簾。

    “你確定要和我這樣進去?”于磐停在門口。

    他們正十指緊扣,而基督教是堅決反對同性相愛的。

    于磐自己無所謂,但小李總是憂心他人目光的那個,他把他放在心上,不愿讓他有一丁點別扭。

    李朝聞頓了一下,回眸笑道:

    “她說耶穌保佑我們。”

    他掀開門簾,光明正大地。來自教堂的神圣燈光,照在那雙緊握的手上。

    “Hallelujah, Hallelujah”身穿白袍的唱詩班孩童高歌著,空靈的嗓音盈滿整個教堂,于磐抬眼望去,挺拔的立柱撐起高聳的空間,長滿拱肋的屋頂正中央,吊著一個耶穌像。

    木質的,極低調。

    上帝不凝視任何人。

    李朝聞拉著他坐在倒數第二排木長椅上,雖然抓久了汗津津的,但兩個人心有靈犀地沒有放開手。

    “Dein Glaube war stark, aber du brauchst Beweise. {你的信仰堅定,但你需要證明。}”

    歌聲中,于磐注視著李朝聞,他的側顏純潔無瑕,讓人在不合時宜的地點心動不已,耶穌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請告訴我,我愛上的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天使?

    于磐前所未有地渴望他,他拉著他跑出教堂的正門,在李朝聞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捧起他的臉頰,狂熱地吻上去。

    主啊,你看見了嗎?我愛他。

    到家已經九點了,小李洗完澡敷上面膜,想了想,拿了另一片面膜出去:于磐臉上風吹日曬的痕跡,說明他急需開始抗衰老。

    于磐正坐在超大的懶人沙發上,鼓搗他的望遠鏡,他指指大天窗:“今天天氣特別好,超適合觀星喔!”

    李朝聞拎著面膜:“暫停!給你也護一下膚!”

    于磐下意識地躲遠遠的,之前他敷過兩次面膜,總覺得黏在皮膚上很難受,怪怪的。他轉移話題:“你坐下,給你看土星啦!”

    “別廢話,快閉眼!”

    于磐喉結滾動,閉上眼,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

    把四角都給他捋平,李朝聞看著于磐變白的臉,莫名開始咯咯笑。

    “那你要看土星嗎?”于磐像給他獻寶一樣,拍拍沙發。

    懶人沙發特別大,于磐往后撤撤,李朝聞就搭著他腿邊,坐在他雙腿中間。

    于磐已經調好了焦距,他側著身往前探著,觀察小李的反應。

    這也不過是漆黑的夜空里,有顆放得大些的光斑,連顏色都看不清,但李朝聞不想澆滅男友的興致,只好調動虛假的熱情,說:“哇!看到了誒!”

    于磐輕笑:他其實是想欲揚先抑,沒成想小李過于配合,以至于達不到節目效果。

    “來,換個倍數大一點的,幫我換一下。”于磐用左手把150倍的目鏡遞給李朝聞,然后整個人圈住他,腦袋伸過去調焦。

    于磐的胸膛緊緊貼著他的后背,兩個人的心跳近乎同頻。

    小李再看時,景象與方才迥然不同:那顆光斑變成了扁平的土黃色星體,帶著一個巨大的發光圓環,它像一張唱片,在播放著宇宙的贊歌——這是土星環。

    “哇塞!”這回他是真心的,小李興奮地回頭看看于磐,不停地晃他的左臂。

    “一顆彗星毀滅,加上潮汐力的影響,就有了土星環。一億年之后,它可能就消失了。”

    李朝聞輕快地說:“快消失啦,那我要抓緊看了!”好像他們會活到一億年以后似的。

    他樂得眼睛失蹤,然后戀戀不舍地繼續看,于磐用手指戳戳他,溫柔地說道:“小寶,你下次不要敷衍我啦,你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能看得出喔。”

    李朝聞回憶了一下,他剛才確實敷衍來著,于是他認真說,好。

    于磐滿意地點頭,他往下瞟了一眼,小李現在以極曖昧的姿勢,半坐在他腿上,軟|肉都被擠變形了。

    他帶點邪氣地挑眉道:“你現在坐著舒服嗎?”

    “硌得慌。”

    這回很誠實。

    于磐挪了挪腿,硌的情況卻毫無好轉,這時李朝聞才發現,此人剛才悄悄地,把吊著胳膊的帶子取下來了。

    “不是要睡覺的時候再取嗎?”小李問。

    “我現在就躺下啊,”于磐枕著雙臂,仰在沙發上,耍賴道:“殘疾人,理解一下。”他伸懶腰,不經意間把腹肌露出來。

    李朝聞被勾得乖乖就范。

    他重新坐上去的時候就兩個念頭:有文化的流氓真可怕,和又浪費我兩片面膜。

    于磐就這么當了三周的“殘疾人”,開不了車,做不了飯,只能每天學學德語、和貓玩一會,等著李朝聞從實驗室回來吃飯、周末帶他出去拍vlog。

    小李把“小寶兒宇宙”改名成了“余溫紀年”,慕尼黑的視頻又發了兩條,反響平平,來看的基本都是于磐的顏粉:

    【@z咻:跳舞絕了,口播一般,你來我家我給你指導一下。[勾手]

    @山竹:他一笑感覺可以把我迷死。

    @百花吹落:拍得真不錯!攝影師一定是專業的!

    @花花:小哥哥怎么受傷了?[心疼]】

    李朝聞用于磐的口吻回道:不小心摔倒,快拆石膏了啦。

    該拆石膏的那個周六剛好是小年,于磐清早睜眼,發現昨晚的一地狼藉,居然被收拾好了。他的懶蛋小男友起了床、煮上了粥,正在書桌上勤奮地剪視頻。

    于磐往窗外一看,太陽還在東邊。

    “再不關火要煮干鍋了喔。”于磐習慣性地,覺得小李可能會搞砸。

    “我都定好時了。”小李仍然埋頭在電腦里。

    “天臺上的衣服收了嗎?”于磐覺得他肯定沒收,已經開始穿鞋,準備出去收。

    “都已經放進柜子了。”李朝聞摘了眼鏡,過來煎雞蛋。

    不僅放進衣柜,還疊得井井有條。

    于磐的心理微妙起來,他開始覺得有點不是滋味:怎么分明該被自己寵著的小寶,不知不覺間也變得會料理家務了?不是應該沒他不行嗎?

    “擦干水,多放點油哦。”

    于磐邊刷牙邊監工,直到兩個溏心蛋完美出鍋,居然沒挑到一點錯誤,他只好舉起身殘志堅的右手大拇指:“嗯,好棒誒!”

    “嘻嘻。”

    紅日初升,橙色的朝霞在窗邊問好,兩個人坐在餐桌旁吃早飯。

    剛吃了兩口,于磐聽到奇怪的滋滋聲:“那個電磁爐還開著?”

    的確有口鍋架在那。

    “哎呀!”李朝聞把筷子扔在桌上,沖過去關火:“忘了,我給它倆煮了兩條小魚!”他怕小鯉魚和小精靈吃貓糧不夠,偶爾給他們加餐吃。

    小李把煮得快爛了的小魚夾出來,放進貓的小飯盆里。

    “百密一疏。”他找補道。

    于磐如釋重負地笑,看來李朝聞還是需要他的。他總感覺受傷這幾周,讓小李過于操勞,人臉頰上本來也沒多點肉,都給瘦沒了。

    于磐用左手握住小李的手:“小寶,等石膏拆了,還是我來做飯收拾家吧。”

    李朝聞很自然地端起溏心蛋的盤子,送到于磐嘴邊,于磐卻有點想躲,因為他左手已經能拿筷子了。

    “張嘴,拆了石膏你想讓我喂我都不喂了!”小李說:“以后你做飯,我洗碗。”

    于磐乖乖咬了一口溏心蛋:“好久沒做飯了喔。”

    “今天小年,下午去Feldmoching宿舍包餃子,你可以露一手了。”李朝聞驕傲地仰起下巴:“我好早就跟他們說了,你做的鹵肉飯超好吃!”

    “額……人很多嗎?”于磐露出社恐本色。

    “不多。”

    這就叫人不多?十平米的廚房轉都轉不開身,至少是十五個人齊聚一堂。

    方桌上攤著案板、搟面杖、新從中國超市買來的醬油醋,甚至墻上還有個紅福字,要不是旁邊密密麻麻的德語守則,于磐簡直以為這里是中國。

    人們不是在忙活就是在閑聊,場面真跟家里過年似的。

    李朝聞放下他倆帶來的食材,朝所有人大喊了一聲:“哈嘍!”

    “嘿!這是小李,這是石頭哥。”威廉又把屋里的其他人,都簡單介紹了一下,于磐眼花繚亂,一個名字也沒記住。

    李朝聞洗了把手,擼起袖子去餐桌邊找活干,于磐緊緊跟在他身后,生怕轉過身就找不見人了。

    “這么多人你都認識?”

    “啊?沒啊,我就認識威廉,”小李伸頭指指:“還有那兩個,一起過平安夜的姐姐。”

    那你怎么能這么自在啊?

    這么多陌生人一起包餃子,于磐頭皮都發麻。

    李朝聞本以為于磐這些年早習慣了,看他一副僵硬的模樣,還覺得有點好笑:“哥哥,沒事,你就當你在當導游,他們都是團友不就完了,快去做鹵肉飯吧!”

    “這就是你男朋友?”金頭發姐姐Rebecca過來寒暄,對于磐說:“叫麗姐吧。”

    她仔細打量一下于磐,感覺自己好像說錯話了:“誒不好意思,你也是零零后嗎?”

    “我97的。”于磐撓頭。

    “哦,那我96的,還是可以叫姐的。”

    “麗姐你好!”

    她說完就去煮火鍋了,于磐石化在原地,僵硬地對空氣微笑。

    李朝聞打了一圈招呼,立馬回來救他了:“走吧,咱們去做鹵肉飯。”他推著于磐往灶臺走。

    “誒,小李你會搟皮不?”黑長直的淼姐在后面喊小李。

    李朝聞回頭說:“會呀,但是我得幫我男朋友切肉,他手腕剛好。”

    其實他是怕他不在身邊,于磐會渾身不舒服。

    李朝聞的柔情蜜意化作他的外殼,于磐這才漸漸放松下來。

    “這個鹵肉飯呀!”十來號人擠在桌邊,巴望著麗姐的測評結果,她細嚼慢咽,吃得都感動了:“真的,比我高中食堂的,還好吃一萬倍。”

    于是大家端著各種各樣的小碗,排隊品嘗于大廚的手藝。

    “哥們你開個店吧,我天天去吃。”

    “這是祖傳秘方吧?”

    于磐被夸得臉紅,笑得臉上褶都半永久了:“也沒有,沒有啦,就是我阿媽教的喔。”

    威廉酸道:“石頭哥又帥又勤快,也不知道誰這么有福氣。”

    李朝聞手搭在于磐肩上,沖威廉做鬼臉。

    “小年快樂!”

    來自天南海北的同胞,在異鄉的公用小廚房里,一齊舉杯:有人用玻璃杯,有人用陶瓷杯,有人喝啤酒,有人喝可樂,杯子丁零當啷碰在一起,發出悅耳的脆響。

    “我提個議,大家每個人許個愿望吧!”淼姐說:“我先來!我要回四川老家呆一個月!天天吃火鍋,打麻將!”她抄起筷子,吞了一口裹滿花椒的羊肉卷。

    “我跟淼淼相反啊,我要爭取留在這,祝我拿到沃達豐{德國通信公司}的offer!”麗姐說。

    大家的愿望都很觸手可及,輪到李朝聞,他一歪頭說:“我想完成一個十分鐘或以上的、自己滿意的,微電影!”

    說出電影兩個字時,李朝聞還是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望向于磐,對上了他欣慰的目光。

    眼前素昧平生的人們紛紛點頭,甚至豎起大拇指,李朝聞想:原來說出“我想拍電影”這件事,也沒那么難。

    “你們都說這么正經?我想想啊,”威廉咚咚干了一杯酒,點著手指,油腔滑調地笑道:“我跟澳洲男生交個朋友,好像就差澳洲的了。”

    “什么交朋友,你就集郵吧!”麗姐嫌棄地看他。

    哄堂大笑。

    “石頭哥,你呢?”

    于磐頷首點頭,真誠地說:“我希望大家的愿望都實現。”

    歡聲笑語、其樂融融,自從大學畢業以來,于磐再也沒有經歷過類似的場景,在冰島就更不用提了。現在他才知道,沒有文化隔膜的“團聚”,是一種多么圓滿的概念。

    他在桌下,握緊李朝聞的手。

    回到家,于磐打開德語助手開始學,李朝聞今天也錄了不少視頻,決定拼一拼剩下的素材,再剪個慕尼黑日常vlog。

    前些天看那條九分鐘的見義勇為視頻,他還會后怕,現在點進去就出不來了,一直在拉進度條,反復聽于磐那句“誰在那?”

    小李覺得那一刻的于磐,一定帥極了。

    他隨口說:“你說能不能把那段打擊劫匪紀實,也剪進vlog里?哈哈——”

    “當然不行!”于磐很激動地打斷他的笑聲,橫眉立目盯著他。

    他有點應激反應,首先想到的女孩被猥|褻的畫面。

    小李不明白他怎么反應這么大,推了他一把:“你干嘛那么兇啊!”

    于磐緩了一下,揉揉眉心,盡量平復語氣:“我是覺得,不能剪他對那姑娘動手動腳的鏡頭,別的嘛,或許可以。”

    “哦,這點分寸我肯定有的呀。”小李把電腦放一邊,挽上于磐手臂:“就是可能會被罵演戲引流。”

    于磐沉默。

    李朝聞不知道自己說的哪里不對,但于磐用一種很陌生的眼神看他,仿佛他被困在藩籬之中,卻垂著雙手,告訴李朝聞,千萬別救他。

    掛鐘上的秒針拖著沉重的后腿,走了三步。

    “我想抽根煙。”

    到了慕尼黑以來,于磐就沒抽過煙。

    李朝聞感到茫然和委屈,可于磐跟他說過,要說心里話、別敷衍將就。

    “我不愛聞煙味。”

    “我出去抽。”

    于磐倔勁兒上來了,左手單手拽過褲子來,自己費勁地往腿上套。

    天吶,到底怎么了?撒嬌好不好使?李朝聞從背后抱住他,嘗試道:“不行,不許。”

    于磐無力地嘆了口氣,輕輕拍拍小李纏在他身上的手,示意他拿開,然后拽上件毛衣,就要往門外走。

    李朝聞忍無可忍,拿起一個靠枕扔他身上:“你吃錯什么藥了?”

    第40章 米蘭(一)

    于磐看著他, 沒頭沒尾地說:“小寶,其實我也挺羨慕你的,特別羨慕。”

    他還是出去抽煙了。

    李朝聞想破了腦袋, 都沒想明白到底哪里惹到于磐了、他在打什么啞謎, 于是他氣哼哼地把燈全關了, 抱住于磐的枕頭準備睡覺。

    但等人回來的時候,他還在不自覺地皺著眉苦思冥想。

    于磐又把衣服脫了, 爬上去摟他:“對不起寶貝,是我不好。”

    李朝聞騰地翻身和他面對面:“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不想告訴你, 但是——”于磐頓住了, 天窗的縫隙流下點光來,李朝聞能看得清,他臉上的肌肉在微微地抽搐:“我要怎么說呢?”

    悠悠月光灑在床單上, 正如十年前的那一天。

    那是于磐國中畢業式的晚上,阿貝第一次允許他和同學聚餐, 十五六歲的少年們高歌整晚,盡興而歸, 他怕驚醒家人們, 就躡手躡腳地經過客廳, 走上樓梯。

    他聽見了阿貝房里壓抑的喘息聲。

    青春期男生覺得這事好刺激、好興奮,于是他冒著被阿貝嚴厲懲罰的風險,偷偷透過那條門縫, 往里看。

    月光下發皺的床單。

    一雙無助地飄搖在空中的腿。

    躺著的好像是他的阿媽。

    于磐的第一反應, 竟然是偷看可別被阿貝發現,于是他悄悄地上樓, 悄悄地進屋。

    鎖門前,他碰上了妹妹書語, 她那時候還叫淑妤。

    他的心亂跳著,用氣聲對妹妹說:“還沒睡著喔?快睡覺啦!”

    淑妤穿著白睡衣,像黑夜里的幽靈,她輕輕點頭。

    于磐再悄悄地關上門。

    他躺在床上,腦海里的拼圖才逐漸清晰起來:

    那也許、大概是阿媽。

    那確實是阿媽。

    于磐想起他們“一家人”去廟里拜佛時點的香,頂端早已燃成灰燼,還要挺在那,等下面也燒完才倒下。

    他就像那炷香。

    腦海里的支柱轟然倒塌,所有的信仰被摧枯拉朽,毀滅得蕩然無存。

    于磐的心要把胸口炸裂了,一股濃烈得令人惡心的感情涌上來,他立刻紅了眼睛,哇啦一下,吐了出來。

    他膽汁都快嘔光了。

    然后吸吸鼻子,自己把地板擦了。

    于磐太善于消化情緒,以至于那些扭曲的、痛苦的回憶,至今還在他身體里揮之不去。

    他默不作聲地抱住李朝聞,喘息的聲音像瀕死的魚在吐泡泡,而李朝聞像水一樣,柔軟地接納他、撫慰他:

    “沒關系,只要你不難過,想什么時候說,就什么時候說。”

    于磐長舒了一口氣,埋在他頸側一直點頭。

    清早醒來,于磐告訴他,書語邀請他們去米蘭過年。

    “她說米蘭的唐人街超熱鬧,還有些大陸的奶茶店。”

    正好換個地方拍vlog,而且小李念叨想喝奶茶很久了。

    “書語是誰啊?”

    于磐這才想起來,他沒提起過書語的名字。

    “我堂妹啦。”

    “哦,過年我有時間。”

    那周學校放寒假,李朝聞的實驗基本完成,放假期間整理一下數據,就可以開始投稿了。

    “去嘛,倒是可以。”小李猶豫著點頭,他是天生自來熟,但“如何跟男朋友的妹妹相處”這道題,還是有點超綱了。

    “那,她該叫我什么呀。”李朝聞拉著長音,向于磐拋了個媚眼。

    “她比你小,也叫哥嘍。”于磐湊近他,笑道:“怎么,你想被叫嫂子?”

    “滾。”

    “你好。”

    事實證明,省略稱呼也可以。

    米蘭機場地鐵口,書語面無表情地向李朝聞問好。

    妹妹長得瘦瘦的,皮膚被曬成了典型的亞裔蕎麥色,她打著個唇釘,黑眼珠滴溜圓,有種厭世的美感。

    “書語,我感覺米蘭冬天也不冷啊?”李朝聞直接把他的羽絨服脫了,扔于磐懷里。

    “是喔。”

    “你哥說你學服裝設計的,你們忙不忙,時裝周是不是很有意思?”小李鍥而不舍地,想把妹妹的話匣子打開。

    “還行,一般吧。”

    于磐來之前已經給小李打了預防針,說妹妹比他還要沉默寡言得多,她不是不喜歡你,也不是覺得尷尬,只是真懶得說話而已。

    他看李朝聞屢屢碰釘子,和他對視一眼,無聲地笑了:“書語,我們坐地鐵嗎?”

    “對。”

    于磐攤手:他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堂兄,也調動不起妹妹的語言系統。

    米蘭的地鐵站比慕尼黑狂野得多,黑黢黢的墻上全是涂鴉,角落里有層層疊疊的陳年污漬,隱約散發著一股“流浪漢在此過夜”的味道。

    坐到了市中心,每一站都有洶涌的人潮上下車,乘客們被擠來擠去。

    于磐的左臂圈著小李,緊握著一根扶手桿,李朝聞也用右手,擋在于磐手腕外面,防止他骨折的部位被撞到。

    “一直貼著,不會很熱嗎?”書語的語氣,好像在探究一個學術問題。

    “還好啦。”于磐被妹妹調侃,有點不好意思,其實他從小就不喜歡肢體接觸,連阿嬤幫他擦個藥都不愿意,唯獨小李是例外。

    “主要是地鐵里,總感覺怪怪的。”李朝聞說。

    米蘭的地鐵給人一種危機四伏的感覺,乘客看起來精神不正常的比例,比慕尼黑高。

    果然,他們右前方,一個白頭發、衣衫襤褸的醉漢突然倒地,他身上的破布,都蹭到了書語的皮衣。

    小李揪住她的袖子,一把把她拽過來。

    那人在地上不住地抽搐著,口吐白沫。

    李朝聞不自覺地縮脖子,身體也往于磐那邊側,頭搭在他耳朵邊,兩個人挨得更近了。

    周圍人都退避三舍,只有乘警從遠處擠過來,見怪不怪地掐他的人中,沒過幾秒人就救回來了,乘警機械動作一樣,又往他嘴里灌水。

    書語松口氣,下結論道:“嗑嗨了。”她從皮包里掏出一顆棒棒糖,塞進嘴里壓驚。

    “還有嗎?”于磐又管妹妹要了一根,想給小李吃。

    可這種時候,李朝聞是沒心情吃棒棒糖的:“書語,你怎么一點都不害怕?”

    “我沒表現出來啦。”書語波瀾不驚,黑眼睛直直盯著李朝聞,指指于磐:“如果他不在,你還會縮起來嗎?”

    嗯,她還真說對了。

    如果不在于磐身邊,小李挺高個頭一男的,肯定挺胸抬頭,忍忍就過去了,但是有于磐,他不怕也會裝作很怕,跟人抱作一團。

    她繼續道:“沒人會保護我,所以我不怕。”

    “可是你,你是妹妹呀。”李朝聞感到費解,他姐在家還是被寵壞的小公主呢,書語從前可是富二代獨生女,難道于冠良連自己的女兒都不愛嗎?他滿臉疑問地看向于磐。

    剛巧地鐵到站,乘警弄了個擔架把那人抬下去,于磐護在妹妹前面,輕聲說:

    “書語,我們會的。”

    “們”字像個鼓槌,敲得李朝聞心里鐘聲蕩漾。

    書語扯平嘴角,算作一個微笑。

    米蘭大教堂。

    一出地鐵口,就能看出它比慕尼黑的教堂精致繁雜得多,瑣碎的神像浮雕布滿整個立面,無數個小尖塔碧叢叢、高插天,白森森的大理石,被歲月啃噬成米棕色。

    絕世精美的藝術品面前,偏偏是下里巴人的集市,嶄新的紅頂商棚,跟古老的教堂不太和諧。

    “Panini con wurstel!”左手邊小商販在叫賣熱狗。

    “嘭、嘭”右手邊的攤子在做西西里奶油卷。

    “哇塞!好熱鬧!”

    “來拍幾段視頻吧!難得這么有煙火氣。”于磐笑道。

    炎炎烈日下,兩個人忙活著找角度、想內容,看著就累。

    書語拿手遮著陽光,疑惑地問:“你們是想當網紅賺錢嗎?我哥不是有錢嗎?”

    “不,也不全是,”李朝聞有點語塞:“就是想記住美好的瞬間,還有分享生活啦,讓國內不方便出來的人,也知道歐洲什么樣啊。”

    書語愣住了,好像李朝聞的話是天書,她腦子里小小的處理器,運轉不過來了,難道分享生活,不是為了賺錢嗎?

    “那你不也有抖音嗎,你也發了冰島的視頻呀?”小李想教她將心比心。

    書語看看于磐,眨眨大眼睛,直說道:“他讓我發的,為了讓你看見。”

    “書語!”于磐截擋她。

    哦~

    李朝聞作恍然大悟狀,笑容漸漸浮現在臉上,原來那個“冰島第十三夜”,是于磐精心策劃的產物。

    小李噘著嘴錘了于磐一下,于磐嘶嘶哈哈裝作很疼的樣子,非說他打到手腕了,李朝聞立馬抓起他的手腕給他揉。

    可明明都是演的啊,裝來裝去的。

    書語皺眉:她一點都不相信愛情,所以她看他倆,就像剛落地的外星人,拿著掃描儀觀測人類行為。

    “快進教堂,別演了。”

    米蘭大教堂預約系統也很復雜,在意大利水土不服的導游先生,鼓搗了半天才解決。

    進門也是大排長龍,走得很慢,于磐去隊伍前面看了一眼,原來保安在挨個檢查游客的衣著,穿拖鞋的或性|感衣服的都不讓進。

    “查衣服,不知道查不查同性戀。”于磐笑道。

    小李勾勾于磐手指:“咱倆天天在他老人家面前礙眼,上帝也沒生氣,肯定是允許了。”

    書語接道:“反正上帝是假的,騙人的。”

    李朝聞想去捂妹妹的嘴:這可是在教堂門口啊,一堆精雕細琢的石頭圣像盯著你呢!中國人的習慣,是你可以心不誠,但總要畏懼,再說了,冒犯那些信教的人怎么辦?

    “上帝本來就是騙人的啊。”她又重復了一次。

    小李擔心的事發生了——排在他們前面的華裔老阿姨,帶著怨毒的目光瞪著書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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