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米蘭(二)
“你不信就不要來這里呀!”老阿姨激動地立起眼睛。
“對不起、對不起。”小李雙手合十, 忙不迭地說。
結果人不依不饒,跟警察逮罪犯似的抓住書語的胳膊,又吼道:“你唔好嚟呢度丫。”
“我妹妹不懂事, 你不要兇她。我讓她道歉, 好嗎?”于磐上前一步, 想掰開阿姨的手,卻被很用力地甩開, 他手腕痛得眼冒金星,愣是憑著意志力沒喊出來。
于磐忍著疼, 聲音低沉:
“書語, 快點道歉。”
“對不起我不該說。”書語適時地示弱了,只是她沒表情,任誰也看不出她心里服不服。
剛好排隊排到了。
看見門口保安, 阿姨一急,便只會說一口根本聽不懂的粵語:“佢對耶穌唔敬, 唔好畀佢進門,佢莉莉絲轉生, 唔好進門。”
小李知道, 大概是希望保安禁止她進教堂的意思。
但意大利人哪懂粵語?只以為她在擾亂治安。保安連包都忘了安檢, 就趕緊放他們仨進去,倒是用上了安全盾牌,把虔誠的老阿姨攔在門口。
小李問:“你們聽見嗎?她說莉莉絲轉生?”
莉莉絲是墮天使路西法的妻子, 基督教里十惡不赦的惡魔化身。
書語云淡風輕道:“現代基督教哪有轉生?她把佛祖的概念混進來了喔, 自己都不懂自己在信什么。”
穿過門廊,步移景異, 陽光淌進五彩的玻璃里,淙淙流入教堂, 立柱如同一叢一叢的森林,拱頂上開出嬌艷的花朵,支撐著、撼動著人們對至美的想象。
柱間掛著許多油畫,有教皇加冕,也有圣母憐子。
李朝聞端起攝像機拍了一圈空鏡,發現后堂在做彌撒,衣著華麗的主教宣讀福音書,這種儀式是在復現耶穌受難,在信徒們眼中,祭壇上的餅干和酒會變成上帝的血肉。
更多像那個阿姨一樣的人,他們不一定知道福音書都說了什么,但能想象耶穌的痛苦,也能從中汲取希望。
李朝聞想坐下聽聽彌撒,一轉身卻見兄妹倆像在吵架。
“書語,你在外面要小心喔,不要亂講話啦,這是人家的信仰。”
“你信嗎?”
“我不信上帝會現身,但我相信信仰能救人。”于磐用氣聲說。
“那我也有不信的權利。”書語單手插在牛仔褲兜里,她說:“你剛才讓我道歉的樣子,超像我阿爸。”
“你說我像誰?”于磐不敢置信地瞪著書語,唇色蒼白,眼角抽動了兩下。
“干嘛!”小李把兩個人拉開,捏捏于磐的胳膊。
“只是表情像啦。”書語滿不在乎地嘟囔。
于磐腕骨刺痛,他咬牙道:“你不準再這樣講話。”
祭壇一旁,輔祭搖鈴三次,表示圣體已在人們中間,滌蕩靈魂的圣歌回響在崇高的空間里,內側的信徒全體起立,外圈不明情況的游客們也跟著站起身。
這其中的一些人篤信,餅干和酒已經成了上帝的血肉。
李朝聞陶醉于圣歌,覺得音樂美妙絕倫,建筑巧奪天空。
書語說:“餓了,我們去吃飯吧。”
米蘭的意大利菜很一般,但中餐是一絕,各種好評讓人挑得眼花繚亂,他們最后決定進一家重慶火鍋店。
“兩個臺灣人陪我吃辣火鍋,我好大的面子,嘿嘿。”小李活躍氣氛。
他們桌上的菜都是攝像機先吃,拍完才進嘴:
煮得卷脆的毛肚、肉質細膩的肥牛,滴著香噴噴的紅油從鍋里撈出來,地道的中國味兒。在歐洲的漢堡披薩和香水味里泡久了,再吃到火鍋,真的會想哭。
天黑得差不多了,唐人街上家家戶戶都點上燈籠,便利店外都掛著紅彤彤的老式掛鞭,偶爾還有等不及守歲的孩子早早放起炮來,一派祥和的春節氣氛。
“新年快樂。”小李舉起酸梅湯:“新年快樂哥哥!新年快樂妹妹!”他笑瞇瞇地碰書語的杯子。
“新年快樂。”
于磐勾起嘴角微笑。
一直到吃完飯,他還是有點心不在焉,李朝聞以為是因為妹妹說他像于冠良的事,他存著芥蒂呢,根本沒曾想,是藏在桌子下的手腕,一直在隱隱作痛。
小李清嗓子道:“書語,我想吃個gelato,你要去嗎?”
其實他從地鐵口出來,就盯上轉角處那家gelato{意大利冰淇淋}了。
“不許吃啦,你胃疼怎么辦?”于磐攔著他。
書語沒應聲,但她也愛吃甜食,酷酷的皮包里揣了那么多棒棒糖,李朝聞看在眼里。
“我路癡,書語你帶我去。”小李眼神示意于磐閉嘴。
“那剛好我去買單喔,你們兩個去吧。”于磐順著臺階下。
月亮像個大燈籠,懸在米蘭頭頂,街的盡頭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聲。
好不容易和書語獨處,小李盡量走得慢些,他有太多話想問她——于磐人生漫長的前二十年,他都沒有機會參與,只能從妹妹口中略窺一二。
“你哥他,總是很不愿意提起家里。”李朝聞想裝作不經意間問出來:“他怎么那么討厭你阿爸啊?”
書語看透了他想打聽什么,但懶得戳穿。
“我也討厭啊,為了他兒子,他可以讓我們都去死。”她的感情總是很平淡,講起愛恨情仇就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可能夸張了啦,但差不多喔。”
李朝聞點了頭,其實他根本無法想象,也無從對這句話感同身受。
唐人街的冰淇淋店也是中國人開的,但味道挺正宗,小李點了開心果味和榛子味,濃厚的堅果醬在舌尖融化,但他沒有心思回味。
“除了弟弟,還有什么難以啟齒的事嗎?他說,不知道怎么跟我講。”
書語濃密的睫毛眨了眨,她的軀殼已經長成了,可大眼睛很天真,完全是孩子的樣子。她童言無忌道:
“哦,那應該是他阿媽跟我阿爸上|床吧。”
李朝聞至少有五秒沒有呼吸,震驚讓他覺得身體似乎在別處,譬如在天上綻開的禮花里,或是晝夜不停工作的冰淇淋機里,怪誕的想法把時間抽離,好讓他有時間,聽明白這句話。
妹妹舔了口檸檬甜筒,繼續道:“這算什么?所有人都要被他利用的。我根本沒放心上,好早就開始啦,阿嬤也知道,只有我哥是最后知道的。”
知道父親的真面目時,于淑妤還是孩子,她的某一部分停止了長大,永遠地失去了信任的能力,而于磐被塑造又摧毀,尚有已長成的骨架,在支撐他的善良慈悲。
“他超幸運。”書語說。
她的嘴唇和于磐很像,鼻子仔細看也是像的,李朝聞為他們感到心痛,他一直張著嘴,冰淇淋化到牛奶淌到手心,都沒有去擦。
“那你媽媽呢?”
“瘋了,說是遺傳,可能我到三十多,也會瘋。”書語甩了一下她的短發,說:“也可能是我阿爸騙人的,他逼瘋的。”
李朝聞聽傻了,他陽光普照的人生中,從未遇見過如此坎坷的身世。
世界仿佛被冰凍,除了甜筒。
啪。
李朝聞手里最上方的冰淇淋球,順著蛋筒往下掉。
他憑著本能拿嘴去接,棕色的冰淇淋塞了滿嘴,鼻頭上則沾上了綠的開心果醬。
“哈哈。”書語臉上浮現了她最大程度的笑容:“他說的沒錯,你真的可愛得要命。”
走回去的路上,李朝聞緊張得不斷往外呼氣:今天是除夕,他不想因為自己剛知道這些,而讓于磐回憶起亂七八糟不開心的事情。
書語不相信感情,但眼前的人似乎樂在其中,她問:“你們談戀愛天天互相演戲,不累喔?”
“那不叫演戲,”小李笑眼彎彎地解釋道:“不過,可能是要夸張一點,或者要多過腦子,你哥很沒有安全感的。”
書語不解:“按你們的定義,愛人不是至親嗎?至親都不能坦誠相待?”
這就是個哲學問題了,李朝聞暫時還沒水平回答,他只知道他和于磐,都在努力接近那個最完美的平衡點。
“但有時候也要說實話,這是他教我的。比如我說我不喜歡聞煙味,他就答應戒煙啦,這回來米蘭,他一根煙也沒帶。”
書語點頭,她不是同意,只是懶得反駁,三言兩語沒法改變她的感情虛偽論。
相反,李朝聞得意地想:愛情能改變人的壞習慣,戒煙真是個好例子,以后也把這事編進劇本里去。
可惜啊。
他們撞上于磐左手夾著根煙,嘴里正吞云吐霧,他看見李朝聞來了,倉皇地把煙扔在地上踩滅。
“于!磐!”
李朝聞哭笑不得,想好好對他興師問罪一通。
“寶貝兒,”于磐勉強地微笑了一下:“我手腕有點疼。”
唐人街十字路口。晚上九點。
李朝聞挨個摁開google map上的每一家附近醫院,雖然很多都是24小時開門,但以歐洲人的性格,正經醫生恐怕早就下班了。
“可能只能看個急診喔。”書語抱著膀:“哥,你還好吧?”
額頭上滲出了汗,于磐想瞞著也沒辦法,只好坦陳道:“越來越疼了。”
他一抬頭,剛好看見一個“中醫正骨”的毛筆字牌匾,下面是歪歪扭扭的、縮小的意大利文。
“要不去看看?”
“能行嗎?”
“試試吧。”于磐疼得實在不行了,他的手腕催著他走進去。
門廳里就是滿屋的香火味兒,大大小小十幾個耶穌像,詭異到李朝聞想直接向后轉,更別提了:
里頭穿著白大褂端坐著的,正是白天在大教堂門口遇見的老阿姨。
第42章 米蘭(三)
“額……打擾了。”小李拉著于磐就想跑。
“什么事?”老阿姨叫住他們。
這屋燈光昏暗, 正前方是巨大的人體穴位圖,家具都是九十年代的陳舊款式,唯有一臺座鐘瓦光锃亮、通體潔白, 上面是一個閃閃發光的十字架。
而阿姨是典型的廣東人長相, 身材短小、皮膚黑黃, 鼻子異乎常人地寬,像……老巫婆。
“您是大夫?”于磐問了句廢話, 墻上掛著一堆鑲好的照片,全是老阿姨跟別人的合影, 居中一個錦旗:“妙手回春。贈:胡大夫”。
“我是。”阿姨斜乜書語一眼, 對于磐和李朝聞說:“什么事?”
小李僵僵停在原地:“那個……他的手腕之前骨折,石膏已經拆了,今天突然又疼了。”
“關節有沒有碰到?”胡大夫問。
于磐有些進退兩難:他的手, 就是從被她甩了一下后,開始疼的。但他看旁邊兩個人都沒有走的意思, 便努力措辭:“今天在教堂,您——”
胡大夫演默劇似的, 突然醍醐灌頂, 想起來了!
她雙手合十, 嘴里禱告道:“阿們!是我的罪孽。”然后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捏住于磐的手腕,問他這樣、那樣有沒有感覺。
迅速診斷完畢, 胡大夫篤定地說:“唔緊要, 有點錯位,我幫你復位。”
“啊啊, 不用了不用了。”小李下意識地覺得她不靠譜,如此狂熱的信徒, 不知道走火入魔沒有,還是去正規的醫院比較放心。
“唔好驚!我學了一輩子正骨的,我來解決!”
她見他們還在糾結,乞憐似的輕聲道:“不然上帝不會寬恕我。”
李朝聞和于磐面面相覷,書語卻沒猶豫,直接坐在了舊沙發上。
“請坐下。”胡大夫指指給病人用的躺椅。
“您確定?”于磐磨磨蹭蹭地把右手交給她,不安地看向李朝聞。
“你用力,手不要跟著我走。”胡大夫雙手把于磐的手往上提,于磐感受到微微往兩邊掰的力,他很疼又有點害怕,想吼出聲,又怕李朝聞擔心,于是死命壓抑著自己。
李朝聞屏住呼吸。
咔,她往下摁。
“嗷!”
一聲嘎嘣脆的響動。
于磐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好像那不是他的手腕,而是別人的手腕。
“怎么樣?”李朝聞沖到他身邊。
“好了誒,哼哼,”于磐試探著笑了一下,再轉轉手腕,驚喜地說:“真的好了喔!”
李朝聞捧起于磐的手端詳了半刻,確認沒少一點肉,才抬頭對胡大夫說:“好神奇,我的天吶,謝謝您!謝謝您!”
“阿們。”胡大夫在圣像面前祈禱,書語坐在沙發上,不屑地偷偷撇嘴。
“大夫,謝謝你喔!下午的事不好意思。”于磐說。
“教堂門口我是信徒,醫館里我是醫生。” 胡大夫慈眉善目地微笑,跟白天的樣子截然不同,她給于磐敷上消腫的藥膏,問道:“你們從哪里來的?”
“我是安徽人。”
“我們從臺灣來。”
“虎門嚟嘅,林則徐硝煙的地方。”
李朝聞發現,在海外遇見華人,第一個話題基本都是老家,同胞們最會熱絡地盤點:你們那里產茶葉,你們那里天氣濕熱得很……
一般等不到聊下一個話題,就要說再見了,胡大夫給于磐手腕纏好了繃帶,笑著看他們。
“大夫,你收現金嗎?”小李已經在掏錢包了。
“當然不要錢,我是在贖罪。年輕人,上帝和你們同在。”她給了他們兩塊面餅,透明的包裝,印著米蘭大教堂的徽標。
走到書語面前,胡大夫打量了她一下,又掏出一塊面餅:“主說,他已經原諒你了。”
書語動作一滯,伸手接了過來:“我哥哥說,謝謝你治好他的手。”
胡大夫笑了,這是一種“認輸”的表情,她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推開中醫館厚重的門,街上高掛著紅燈籠和彩燈串,炮竹聲如鑼鼓陣陣,滿街的中國年味,顯得意大利語的小廣告跟涂鴉,反而更像外來客。
“誒,書語,你剛剛怎么就直接坐下了喔?”于磐問。他還以為書語看見那位阿姨,就會頭也不回地走掉。
“對啊,要是黑診所把你哥的手掰斷了怎么辦?”小李附和道。
“我看見她的意大利獨立行醫資格證了,掛墻上的。”書語說。
原來如此。
于磐和李朝聞相視一笑,掏出大夫給的面餅:這是“圣餐禮”的一部分,象征耶穌的肉,基督徒們相信,吃了圣餐會被寬恕和祝福。
小李點點書語手里的面餅:“那你吃這個嗎?”
“吃。”
書語撕開包裝,狠狠咬了一口:當甜點吃,不吃白不吃。
唐人街的街道不寬,人們就在街面上放鞭炮。“啪!”爆竹猝不及防地滾到他們腳邊,火星前赴后繼,熱烈地迸裂開來,讓人想起冰島的火山。
“哦吼!”于磐用雙手堵住耳孔,咧開嘴笑得虎牙閃光。
李朝聞特地走到碎屑邊緣,又被爆炸聲嚇得躲回幾步,他慌忙掏出攝像機開始拍,那一掛鞭炮卻在此刻燃到了盡頭。
“你們要玩嗎?”于磐問。
李朝聞點頭,書語搖頭。
于磐去買來兩盒摔炮、一個掛鞭,李朝聞樂顛顛地去玩,書語翻了個白眼,手心向上,接過他的攝像機,繼續錄像:
李朝聞笑得滿臉是褶,他拿起一個摔炮:“Wow!”往地上一扔,就躲得遠遠的。
于磐趁他不注意,點燃了掛鞭,火花“噼里啪啦”炸開,把李朝聞嚇了一跳,那罪魁禍首又蹭地把人拉進懷里來抱住,他看著鏡頭,得逞地微笑。
他們的歡笑聲橫沖直撞,震碎了爆竹的紅紙,飄飄然撒了滿地,除夕的唐人街,像一條紅色的河。
于磐緩緩走到鏡頭前,把剩下的那盒摔炮遞給書語:
“小孩兒扔摔炮,大人放鞭。”
小時候,阿爸還在的時候,他們回臺南老宅子,跟阿嬤一起過年,燒香磕頭祭了祖,幾個小輩就一起玩。
童年的摔炮是扔不完的,但阿嬤怕危險,不讓他們碰掛鞭,那時候的于磐很淘氣,會從祖宗牌位前面偷個香過來,把鞭炮點燃。淑妤只敢偷偷給他鼓掌。
阿嬤雖然生氣,但也不會懲罰他們,還會蒸一籠臺灣紅龜粿,給他們當守歲宵夜吃。
書語想起來,心里微微刺痛了一下:“哥,想吃紅龜粿。”
街的盡頭,有一叢煙花怒放,嘭、嘭,猶如百花開了又敗,但永遠有花盛開。
合肥。
大年初一,李滄瀾和爸媽拜完年回家,老李仰躺在沙發上刷小視頻,聲音放得很大,全是些導彈、軍備之類的新聞。
李滄瀾挽著媽媽胳膊進臥室,還把門給關上了。
老李知道女兒要跟媽說悄悄話,隔著老花鏡目送她倆,那嘴撅得老高。
“媽,那個陳野,我可能,想處處看。”李滄瀾拽著媽媽的手,叮囑說:“先別告訴我爸。”
“太好了,終于有我女兒看得上的了!”媽媽聽說后喜上眉梢,三角眼都快笑成丹鳳眼了:“不過啊,你弟的事不跟他說就罷了,你有了男朋友他肯定開心。”
李滄瀾堅持道:“不告訴他,之前大學那個,他就對人家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這個肯定更不行。”
“那時候你才二十二,現在——”都二十八了。
看女兒表情不對,媽媽趕緊改口:“瀾瀾,媽沒有嫌你嫁不出去的意思,你別多心。”
李滄瀾一頭扎進媽媽懷里,撒嬌地抱住媽媽。
媽媽欣慰地說:“你們要都有對象,我就放心了,這樣以后遇見事,也能有個人互相扶持著。”
咚咚咚,老李在敲臥室門:
“你倆怎么不出來?都正月了,給我兒子說個過年好!”
米蘭才早上八點,他兒子和兒子的親親男朋友,還摟在被窩里呢。
李朝聞被手機鈴聲吵醒,一看是他爸打視頻,嚇得差點沒滾到地上去:他在慕尼黑搬出來租房子的事,爸媽完全不知道,他不敢視頻,就是怕房間背景暴露。
這下可好,人跑到米蘭的酒店來了,怎么也解釋不通了。
“媽,爸!”李朝聞盡量把自己的臉灌滿屏幕,讓他們看不見身后的歐風綠墻紙。
媽媽拿著一個又金又紅的龍玩偶:“新年快樂,小寶,今年是你本命年,記得穿紅內衣呀。”
“嗯嗯,好的媽媽!”小李先答應著,但他覺得紅內衣好土,肯定是不會真穿的。
“新年快樂,兒子!”老李是真的火眼金睛,老花眼一瞇,就知道不對勁:“你在哪呢?”
“在米蘭呢。”李朝聞目光游移,想把這個話題一筆帶過:“額,找同學。”
“有同學一塊過年是吧?挺好的,跟人家問好啊。”媽媽說。
“你怎么有那么多同學啊?”老李狐疑地問。
于磐一聽老李質問,心里就發毛,他麻利地套上衣服,從床上翻下去。
李朝聞瞥他一眼,隨口扯謊道:“啊,這個是高中同學。”
“高中哪個同學啊?”
“說了你也不記得!”
老李確實記不得,他撇撇嘴,一連又問了好幾個問題: “吃餃子了嗎?”、“那邊冷不冷?”、“你的文章發了嗎?”
與此同時,躲在廁所里的于磐收到了一個好友申請。
第43章 米蘭(四)
視頻話音一落, 小李就光著腳,噔噔從屋里跑過來:“哥哥!唐人街的視頻漲了好多粉誒。”
他昨天晚上熬夜,把小年包餃子和米蘭唐人街的煙花, 剪在同一個vlog里了, 事實證明, 再美的風景和再多的科普,都沒有“留子過年”這個標簽有話題度。
兩個人依偎在床頭, 看視頻的評論,最多的是“上首頁了”和“新年快樂”, 另外還有一些純粹的舔顏發言:
【咻:喉結怎么那么大[垂涎]
山竹:想在帥哥鼻梁骨滑滑梯~】
李朝聞看得心中警鈴大作, 他黑著臉掰過于磐的腦袋,啵地親一口喉結,又把鼻梁從上到下啄個遍, 好像在給自己的領地蓋章。
于磐憋著笑挑挑眉:“干嘛?”
小李梗著脖子:“想親就親怎么了?我的。”說罷又一個吻落在于磐眉骨上。
“人家夸哪里你就親哪里喔?”于磐抬起眼皮,深邃的眼眸閃爍著幽光, 他把屏幕往下劃了劃,找到了一條:
【H大帝:不是說男人鼻子跟……成正比嗎?】
“滾吶!”李朝聞紅著臉, 狠狠搡了他一把:“別鬧!沒看完呢!”
【流蘇餅干:你們快停停吧, 攝影師恐怕是女朋友啊……感覺鏡頭里滿滿的愛意……】
于磐咯咯笑著, 手指湊過去想點贊。
“誒呀,不許隨便點!”李朝聞一躲,不小心, 碰到了“踩”, 他急得使勁捶床,于磐在旁邊只顧著樂:“沒事啦!別想那么多喔, 踩就踩了啦。”
【小櫻桃:up怎么稱呼?這么帥的小哥哥,不能接受一直叫冰島街舞哥……】
小李打字回復:叫石頭哥吧。
【花花:up為什么叫余溫紀年啊?】
他倆沒理會這條。
【百花吹落:還有沒有北歐的視頻!好喜歡看你拍的風景空鏡!特別有大片的感覺!】
又看見“老朋友”的評論, 李朝聞眼前一亮,登時笑得比蜜還甜,他突發奇想:“哥哥,要不我們明天不回家了,繼續去玩吧!”
“嗯?”于磐震驚:“去哪啊?我們完全沒有做攻略喔。”
“現做來得及嘛!主要是精靈王子那個劇本,還有幾個鏡頭,需要補拍一下。”小李的聲音變得比蚊子還細:“而且我不想寫論文。”
導游先生接受不了沒有計劃的旅行,他用力,試圖按住小李的雙手:“再考慮一下啦!”
失敗了。
“就這個了,米蘭到奧斯陸,明天飛。”他點進去就打算訂機票,小李向來是靠沉沒成本驅動自己的。
“那小鯉魚和小精靈怎么辦?”
“再麻煩麗姐照顧它們幾天,應該可以吧?挪威也玩不了很久。”
“那我們沒帶夠衣服怎么辦?”
“這里是米蘭!”
以時裝聞名世界的米蘭。
伊曼紐爾二世拱廊。陽光穿過圓拱形的玻璃頂,灑在精雕細琢的柱間浮雕上,像座用金錢和香水堆砌的城堡。
可這衣服都是什么呀?!
李朝聞被雷得外焦里嫩:只有一條腿的長褲、露出整個后背的羽絨服、硬加了丑高跟的洞洞鞋,而且價格以歐元為單位,全是天文數字。
“我都說了,真的穿不出門。”書語叼根棒棒糖,淡定地抱著膀。
“其實也不是不能買了啦。”于磐停留在一個櫥窗前面。
李朝聞好奇地過去一看:一件紅色的男式西服外套,面料薄如蟬翼,能透出假人模特的腹肌,而且加了兩個大拉鏈,從衣襟直接開口到胸部。
于磐打量打量小李,腦海中浮現他穿著這身衣服的樣子:“你穿紅色很好看誒。”
李朝聞一時詞窮,氣哼哼地撇嘴:“你怎么不穿?”
“領你們去個靠譜地方好嘍。”書語領頭,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看到了一棟建筑里,山洞一樣的金屬入口,這是一個新銳設計師品牌。
里面的裝修是賽博朋克風格,模特全長著骷髏頭,不像服裝店,倒像個鬼屋。
“誒,這些還像點樣。”李朝聞逛了一圈,撿了一套黑色套裝,上面恰到好處地掛著一些銀布條子,看著像廢土世界的太空服。
他套上身,從試衣間出來,卻見書語一個人站在門口。
“你哥呢?”
“說出去透透氣。”
李朝聞皺著眉往外瞅了瞅,他總懷疑他又出去抽煙了。
算了。小李照著穿衣鏡:“你說他會不會愿意穿這個?”
“嗯……”書語面露難色。
“他肯定愿意。”李朝聞自問自答。其實他看完價簽就想好買兩套了,這會兒只是在挑尺碼:在國內他要穿XXL的衣服,在歐洲男款M就夠用。
“黑的一套灰的一套,都買M吧,我倆也差不多高。”小李說。
“他比較高一點喔。”書語訕笑。
“沒有吧?”小李有點心虛:“不過,他可能壯一點,那那,灰的買L吧。”
書語用意大利語,跟售貨員說了幾句話,然后拿個紙袋把他倆的情侶裝包好,遞到李朝聞手里。小李一愣,他都把信用卡準備好了,怎么沒刷?
“不用付錢啦,我在這家店打工,這件我設計的。”書語不無驕傲地笑笑,她剛剛特意沒有說哪些衣服是出自她手,就是怕影響小李的選擇。
“這么厲害!我就說這件最好看了!于大設計師前途無量!”李朝聞驚喜得快蹦起來了,呲著牙使勁樂,他目光里流露出的欣賞,撬動著她心里那塊化不掉的冰山:如果童年里,也能遇見這么溫暖的人,該多好。
有點感動呢。
不過書語正色道:“我沒有姓,叫藝名。”
她十八歲來到米蘭,把淑妤改成書語,就是為了擺脫于家的物化,變成獨立的自我。
書語拽了張店鋪的名片,背面有所有設計師的簽名,她指著自己的:Sheila,名字源自拉丁語,有一種翻譯是“大地的女兒”。
“Sheila設計師,期待你的新作品。”小李從善如流,改變了稱呼。
書語欣慰地點頭。
“但是,那也得要工本費呀。”李朝聞還是拿著信用卡。
“可是我去冰島,也沒給我哥交團費。”
李朝聞笑了,看來妹妹也懂禮尚往來,不完全是冷血機器人嘛。
“好吧,互相虧欠,人和人之間,就是這么維系感情的。”他把信用卡收回錢包里,攝像機拿出來:“那讓我這個百粉up主,幫你們店拍個營銷視頻吧。”
第二天他們飛走,但書語要回去上課,黃昏時,于磐和小李把她送到美院門口。
“哥拜拜,”書語揮手:“拜拜,小寶哥。”
說完利落的短發一甩,她走進長長的拱廊,轉彎前,她突然又回頭,說出心里打轉了許久的兩個字:“再見。”
落日映進她黑洞洞的瞳孔,平添了一絲生機。
“再見!”
李朝聞明明聽見了,卻笑嘻嘻問于磐:“她剛才,叫我什么?”
于磐握緊他的手,嘚瑟地重復道:“小寶哥~”
美院離斯福爾扎城堡很近,他們走著走著,就到了古堡的紅磚墻根下,這里曾經是戰火的中心,而今旅人行色匆匆,寧靜得仿佛歷史從未存在過。
米蘭沒下雪,二月里像秋天:地上鋪滿落葉,人踩上去,葉子發出柔軟的脆響。
李朝聞喜歡這種聲音,好像在撫摸地球的毛發,令人心安。
明天就要回到北歐的冬天了。
李朝聞突然停下來,捏捏于磐的手:“對了,那件事,書語告訴我了。”
于磐很快明白過來,目光習慣性地躲閃,他總覺得,這是他見不得人的一部分,如同地上蜷起的枯葉,再也無法舒展。
他張張嘴,想說些什么,卻無奈地沉默。
“哥哥,你辛苦了。”李朝聞捋開他眉心不自覺的褶皺,輕輕地把他擁抱住。
月亮趴在墻頭,偷看他們。
一直到回酒店,于磐才把他白天出去透氣買的東西,捧到李朝聞面前:
“小寶,本命年快樂。”
一個黑色的大紙袋。那人在竊笑,一看就沒憋好事,李朝聞警惕地往袋子里瞥一眼:
不僅有那件半透明的紅西裝,還有一條,紅內褲!
“于!磐!”
小李露出一個想殺人的微笑:“你告訴我,這上面不會繡了條龍吧?”
他猶記得十二歲那年,媽媽就給他買了條那樣的短褲,他夏天穿校服褲子都會透,差點沒被同學笑話死!
“啊,那倒沒有喔,”于磐滿不在乎地說:“主要是國外買不到那樣的啦。”
李朝聞滿腦子在想怎么把這內褲徹底銷毀,于磐卻把紅西服的包裝拆了,得寸進尺道:“穿上試試!”
“不要!”小李直接光腳站在了床上,時刻準備逃跑。
“來嘛,試試啦。”于磐笑得放肆,伸手要把他拽下來。
“于磐你別過來!”
“來了啦!”
李朝聞摁開手機,本來是想把于磐的“罪行”都記錄下來,但他看見了更重要的消息——姐姐發來的電影動畫demo。
“我靠,牛逼啊。”陳野坐在李滄瀾的電腦前,張著大嘴,看她畫好的動畫:
是李朝聞劇本里村民祭拜精靈王子和蜘蛛的場景。
壯麗的雪山鏡頭之前,蜘蛛只有惟妙惟肖的幾根線條,形象并不精致,但就像原始部落洞窟里的動物圖騰,筆觸粗糲得恰到好處。
她成功地把技術局限和人力不足,變成了刻意風格化的表達。
“領導,巧奪天工!”陳野心服口服地豎起大拇指,李滄瀾坐在旁邊捂嘴笑著,不過下一秒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陳野點了“下一張”的箭頭。
屏幕上,出現了她畫的哈利波特黃圖。
第44章 奧斯陸(一)
陳野瞳孔地震, 呆滯地問:“你這畫的你弟啊?”
“不是!”
李滄瀾抓狂:棕頭發戴眼鏡,還真挺像……但她怎么可能畫她弟衣衫不整的樣子啊?!
她的臉都漲紅了,情急之下, 抓下來書架上的哈利波特玩偶:“是他。”
她從大學開始當同人女, 只有弟弟和最親的閨蜜知道她混什么圈子, 因為陳野這種直男,根本沒法真心接受“嬤嬤”這個概念。
果然, 他像受了驚嚇,嘴角往下撇:“啊?”
“你能不能當沒看見?”李滄瀾無奈, 真想把分針掰回兩分鐘前。
可惜不能, 她硬著頭皮解釋了半天,陳野舔舔嘴唇,總結道:“所以, 你是,喜歡讓哈利波特, 當那個0?”
“對。”李滄瀾盡量理直氣壯。
“不兒——”
“我樂意。”她挺直了背,給自己撐腰。
“為啥喜歡這呢?” 陳野狠勁抓自己頭發, 希望長出個新腦子來, 好理解她的想法。
“沒有為啥!”
李滄瀾越想越煩躁, 為了保持一個端莊的乖乖女形象,她把畫同人圖當見不得光的小眾癖好,天天小心翼翼地藏著掖著:
電腦和手機全貼上防窺膜, 在家只要她爸一靠近就瞬間切屏, 上學時只敢窩在圖書館的角落畫畫。
現在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小家,能光明正大點, 今天也不知道惹到誰了,還得被這樣質問!
她委屈極了, 便叛逆地冷起臉,破罐子破摔:“咋的?我就是這樣,咋的?”
李滄瀾的大眼睛瞪得溜圓,她平時從不這樣怒形于色,這會兒是把多年的壓抑,全發泄在陳野身上,她勇敢地穿起盔甲,捍衛心中那方柔軟的凈土。
陳野聽她說“咋的”,一股東北腔初學者的蹩腳味,他想笑,可她那么嚴肅,又只好憋回去:“不兒,我不那意思,我理解理解,我尊重。”陳野差點沒把心掏出來給她看,他真的沒有歧視她的愛好的意思。
他拍拍李滄瀾的膝蓋,端起書桌上的保溫杯:“來來,走一個。”
這是陳野第一次來她家,本來是來喝酒的,李滄瀾不敢在外面喝醉,他就送酒上門,打算喝得差不多了再走。
李滄瀾從應激反應里抽離,拿起裝了啤酒的Hello Kitty杯,沒精打采地跟他碰杯。
她這屋全是可愛的小玩偶,連墻紙都是粉色的,這中間坐著陳野一個糙漢,畫風極其不搭。
一杯啤酒進肚,糙漢開口道:“領導,你是希望我裝聾作啞,還是,那個,跟你琴瑟和鳴?”
“什么琴瑟和鳴——”又用錯了,李滄瀾橫眉立目,猛踩他的腳。
陳野真不知道怎么剖白自己好了,急得身子往前傾:“不不,我意思是我那個,大腦溝壑比較平滑,你讓我接受接受,了解一下。”
他指著屏幕硬分析:“你看,你這眼睛畫得,人模人樣的,是吧?”
這還差不多,李滄瀾心中涌起莫名的感激之情,理解本該是她應得的,可它那么稀有,因此顯得珍貴。
第二天又難得不用上班,李滄瀾睡到下午才慢悠悠起床,她一看手機,發現“余溫紀年”的賬號上,多出來一條標題為“歐洲廉航無良罰款”的視頻。
視頻里是李朝聞的聲音,他對著手機賭咒發誓:“我要是再買廉航機票,我就是狗!”
鏡頭里沒出現他倆的臉,只能看見一個簡陋的賬單,和小李氣得發抖的手。
“就因為沒有提前網上值機,要被罰每人50歐!”
畫面切換,特寫了廉航慣用的行李框,登機時,會讓你把行李塞進那個框里,如果能塞進,就不必另交超規行李費。
“我的水杯從這個框里,出來了一點點,多付30歐運費,而且只罰我們倆,后面有好多人,比我的包還大!”
鏡頭錄著幾個背大號登山包的背影。
最后是大大的黑屏,上面寫著紅字:避雷歐洲某廉航。
沒剪輯、沒加工,一看就是小李登機前,氣得頭腦一熱發出來的。
這條熱度還比不上于磐跳舞的那條,但也算是小爆,評論區吵得不亦樂乎:
【歐洲廉航都這樣,你自己沒了解清楚規則,還怪別人?
怎么就都這樣了,你真出過國?個別航司霸王條款有理了?
罰up不罰白人,感覺種族歧視……
樓上別擔心了,有的是人自愿出國被歧視的。】
總有人字里行間都是莫名的戾氣,看得姐姐跟著堵得慌……這個時代,還真是有爭議才能有流量。
米蘭到奧斯陸要飛四個小時,李朝聞剛下飛機就看到這些評論,到市中心的火車上,他假裝閉目養神,其實腦海里的神經一直活躍著。
他咽不下這口氣,倒不是錢多少的問題,是他覺得不合理、不公平,可究竟怎樣能改變這種現狀呢?算了,在制度面前,個體的力量太渺小。
他腦海里兩個小人兒正打架,忽然聽到于磐用很溫柔的嗓音說:“哈嘍,是小寶嗎?”
嗯?李朝聞睜開眼睛,卻看見他在對著手機里的視頻說話:
那是他倆在一起的前一天,在瓦特納冰川騎摩托時錄的像,當時他坐在于磐的后座,滿心的竊喜,但因為還在曖昧期,多有收斂,懵懂青澀得像個青春期男孩。
“喔,你是兩個月前的小寶啊?”
于磐的尾音上揚,帶著笑意偷偷瞟了李朝聞一眼,把手機移到他面前:“你看看你現在怎么回事啦,一直不開心誒。”
他的眼眸里躍動著少年的狡黠,又瞬間變回熟男的魅惑,于磐湊近小李,壓低嗓音說:“不是追到哥哥了嗎?”
熱氣噴得人耳朵癢,煩惱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李朝聞怦然地心動,甜得笑出了聲:“噗。”他嬌嗔地推了于磐一把:“誰追你了?”
“你說什么啦?”于磐繼續表演,他把手機揚聲器貼到耳邊,等兩秒,邪笑著點頭道:“喔,你說要哥哥親親抱抱?好啊。”
于磐揉了揉小李的卷毛,厚嘴唇不由分說地吻住他的嘴,氣息交疊著纏綿起來。李朝聞軟綿綿地推拒兩下,知道拗不過,便閉上眼睛享受這個吻,齒間漏出一點“嗯哼”的聲音。
兩個人都親得動了情,分開時眼睛黏在對方身上,目光里仿佛有無數的魚鉤,把彼此死死地釣牢。
車廂里雖然人少,但畢竟大庭廣眾的,李朝聞心虛地前后看看,發現遠處站著的一個白人阿姨在看著他倆笑。
小李羞赧得想縮進羽絨服里。
于磐真壞!不打招呼就親他。
下火車,他們經過奧斯陸王宮外的花園。
廣場規整而肅穆,頗有封建王國的集權氣勢,冬天的傍晚,地上鋪著雪,處處體現著北歐特有的蕭索。
兩個背包都在于磐肩上,李朝聞雀躍地踩著地上的雪,鼻尖被凍得紅紅的。
“小寶,對了喔,你看這個。”于磐把手機遞到他面前。
原來是廉航吐槽視頻的評論區:搞辯論的網友太多,把石頭哥小粉絲們的友好發言,全擠到后排去了:
【月:這是攝影師的聲音嗎?
M12:聽起來也挺帥的……
LL:說得我都好奇了,攝影師真的不出鏡嗎?】
“攝影師,你怎么想喔?”于磐問。
小李嘆氣:“我不知道誒。”
李朝聞快走了幾步,突然回眸,強顏歡笑地跟于磐說:“我爸要是知道咱倆的事,一定會氣吐血的。”
于磐沒吭聲,默默跟著他。
“還有就是……”李朝聞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好像在反復做著一個噩夢,夢見他獨自暴露在陽光下,被很多很多人注視著,眾人的目光像無數箭矢,把他死死釘在大地上,任人評頭論足。
其中最大的恐懼,無非就是跟于磐的愛情,被公之于眾。
說話間,小李走到了十字路口,花園的小徑全都被雪覆蓋著,他無助地問于磐道:“往哪里走啊?”
于磐指了路,坦然道:“你可以說,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
李朝聞無可奈何地笑了,他抬頭望去,不知道挪威的樹怎么那么高,高到枯枝都足以遮天蔽日,讓他看不清月亮。
他接過于磐肩上的一個包,牽他的手:“哥哥,你覺得有必要騙人嗎?”
“這樣不算撒謊啦,”于磐倒是通透,他把手指挨個嵌進李朝聞的指縫,說:“我們本來也是最好的朋友。”
回到民宿,于磐得給阿嬤拜個年。
“阿嬤,誒,我在挪威喔。”他用最飽滿的熱情,喊著說話。
“新年好!”阿嬤說。她的牙都快掉光了,不愿意戴假牙,說話吐字越來越不清楚。
紅燈籠照出阿嬤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她在臺南的老宅里,穿過宅子的后門,是一座種茶樹的山坡,家里的祖墳,就在那座山坡后面。
“新年好啦!”于磐說。
跟阿嬤寒暄幾句,她又磨叨起讓他成家的事,于磐感到一陣心煩,注意力飄忽地溜到別處去了。
偏巧李朝聞正在刷牙,全聽見了。
阿嬤說到讓他跟“媳婦”定親的時候,小李沖于磐翻白眼,小舌頭吐在外面,故意氣人。
他仗著屋里暖氣熱乎,只穿個T恤,光著雙腿經過于磐面前,T恤不夠長,絲質紅內褲的邊,若隱若現。
于磐起了報復心,把人拽到鏡頭里來:“阿嬤,你能看見喔?這是我的好朋友小李。”
怎么就突然來了?李朝聞緊張得渾身僵硬,乖巧地揮揮手:“嗯,奶奶,您好!”
天殺的于磐,面不改色地把手伸進紅絲綢里面,把布料拉開。
啪嘰,松緊帶超大聲地彈回去。
第45章 奧斯陸(二)
啊啊流氓!
李朝聞心跳得巨快, 又不好發作,只好強撐著對老人微笑。
阿嬤嗚哩哇啦,說了一大堆閩南語, 小李聽不懂, 側過頭疑問地看于磐, 卻不小心做出了往他懷里送的姿態,被于磐死死箍住。
“阿嬤說, 你看著好小,長得好看啦。”于磐道貌岸然地嘻嘻笑著, 右手再次伸進紅布料里。
“謝謝, 謝謝阿嬤~”小李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可是躲不掉,軟肉被人當棉花糖似的玩弄, 他說話都結巴了:“祝,祝您身體健康!”
李朝聞結束語說完了, 但于磐非把他摟在這不讓走,表面上跟奶奶聊些有的沒的:“喔, 阿嬤放寬心啦, 我們在大陸認識的。”
手上卻一刻不停地, 磋磨他“好朋友”的身體。
“啊~”李朝聞沒忍住,嘴里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喘音。
“怎麼啊?”
耳朵向來不好的阿嬤,居然聽見了。
李朝聞的臉霎時間變得緋紅, 他手掐在于磐手腕上, 奈何他的腕傷剛剛痊愈,又不敢貿然用力, 只能任他亂摸。
于磐居然還有臉說:“沒怎么啦,他有點難受, 我幫幫他就好了。”
的確難受。
癢意像蠱蟲爬上他的皮膚,銷魂蝕骨,急需解藥。
不知道這死男人還想磨嘰多久,李朝聞只能用魔法打敗魔法了,他抬抬眼皮,用水汪汪的眼睛望于磐,舌尖從紅唇中間探出一點來,又羞澀地縮回去。
太引人遐想了。
于磐顯然很受用,他的喉結難耐地一滾,終于說了:
“嗯,那阿嬤拜拜~”
掛斷的瞬間,于磐把李朝聞打橫抱起來:“幫幫你止癢。”
小李懶得譴責他,只是可憐巴巴地把下巴搭在他肩頭,哀求道:
“你能不能快點,我明天還想起來看日出!”
清晨,阿克爾碼頭。
為了看日出,他倆連早飯都沒吃上,于磐默默吸取教訓:不能被美色沖昏頭腦,每天都得做好萬全的準備,來應對小李各種計劃外的計劃。
“怎么一個人都沒有啊?”
碼頭冷冷清清,街邊建了許多現代建筑,包括一個美術館:巨大的透明遮陽棚,將木質的墻體和其間的運河連城一體,精巧的鋼柱頗有結構的美感。
他們走在美術館旁邊的堤岸上,頭頂的天空長著棉絮般的白云,遠處的天際線卻澄澈透亮,太陽即將從那里,登上舞臺。
小李拿出攝像機,準備拍點素材,卻被于磐搶走了。
他說:“平時都是你拍我,讓我也拍拍你。”
李朝聞羞澀地笑了:“等一下,讓我看看我劉海!”
他照著鏡子撥弄了一會頭發,又不停地調整眼鏡的位置,他:“哎,早知道我今天戴隱形了。”
“偶像包袱這么重喔。”于磐輕笑:“你已經夠好看啦。”
開機。
李朝聞對著鏡頭比了個剪刀手,就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了,他本以為自己面對鏡頭會很輕松的,他懊惱道:“哎呀重新來!”
“干嘛重新來,你就當這里沒有鏡頭啦!”于磐指揮道:“往那邊走走。”
李朝聞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初升的陽光染紅天邊,兩只海鷗劃破天際,飛向遠方。
小李學著海鷗張開雙臂,奔向橘紅色的朝霞。
“哈哈哈~”
聽見他的笑聲,于磐都不知道自己臉上的笑容有多幸福,他把鏡頭拉遠:
岸邊停著數不清的小帆船,它們的桅桿擁擠在海平面上,倒影像冬日林間一顆顆光禿禿的枯樹,幾只海鷗自由地嬉戲鳧水,偶爾劃過影子,把孤寂的直線暈開,變成蓬勃的曲線。
街邊幾個有情調的小店鋪,門口擺著木質桌椅,氛圍浪漫極了。
“誒!便利店!”
饑腸轆轆的小李終于遇到了救星!他沖進去買了兩個巧克力甜甜圈。
但于磐嫌糖霜太甜,只吃面包,把巧克力醬全刮下來給他了。
第一口面包進肚,李朝聞大嚼特嚼:“嗯!終于活了。”
于磐沒關攝像機,在偷錄小李吃東西的可愛樣子,他吃到好吃的,會不自覺超級滿足地瞇起眼睛笑。
“啊!”李朝聞突然尖叫——
有只海鷗精準地叨住了他手里的面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走了。
快到他只感受到手里的東西,受到一股強烈的向上的力量,然后不翼而飛,他心跳驟然加速,懵懵地環顧四周,一時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環顧四周,發現:
可惡的匪徒,正在水里分贓呢!
看來它們也餓了,五秒鐘之內,甜甜圈被一群海鷗哄搶一空。
“沒事吧?”于磐捏捏他的手,再捧起臉頰來看看,他怕鳥喙把李朝聞啄傷。
“沒受傷,就是突然嚇一跳。”
李朝聞眼巴巴看著甜甜圈殘骸,氣得跺腳,轉念又覺得好笑,笑得蹲在地上。
于磐也笑得很高聲:“靠北,好倒霉啊!”
“沒事,就當我們買甜甜圈,就是為了喂海鷗的。”李朝聞點著頭,自我勸慰道。
“是喔,小——”于磐本來想叫小寶,想起可能要發到網上去,匆忙改口:“我們,小李最樂觀了。”
“什么?你一直在錄啊?”李朝聞沖上來,糊住鏡頭。
重新買了個面包,為了防海鷗強盜,他倆老實地坐在便利店的高腳凳上吃完了。
“你那個,攝像機和手機的傳輸線給我下。”于磐說。
“嗯?這么著急干嘛?”
一直都是小李用電腦剪輯視頻,他自己都很少把視頻傳到手機上,除非是要發給家人朋友看。
“咳,”于磐清清嗓子,說:“我想看啦。”
那你就在攝像機上看唄?小李掏出傳輸線,還沒等說話,于磐忽然指著海上一個突出的駁岸:“誒,那是什么?”
是一個方形的池子,一面跟大海相連,另外三面都有人工駁岸,經過鐵橋,連向碼頭這邊。
池里、岸上,零星有幾個人。
“公共浴池吧!”李朝聞歡快地說。
繼承自羅馬浴場的傳統,歐洲把公共泳池,都叫做浴池,其中有一種,就是天然的無邊際泳池:避開浪大的地方,在海邊圈出一塊,海水在池內外盡情遨游。
“走啊,去看看!”
幾個白人大爺在浴池里冬泳,天氣太冷,他們的皮膚都被凍得透紅,像沒解凍好的豬肉皮,還有一個女青年和一家三口,那六七歲的小孩兒還帶著游泳圈呢。
小李和于磐有說有笑地走過來,其中一個大爺剛好上岸,一看他倆背著包,就知道是觀光客,用口音很怪的英語問道:
“Where are you from?{你們來自哪里?}”
大爺笑得很友善,長得很像《指環王》里的甘道夫。
他們說來自中國,甘道夫就說,他很高興,中國游客很喜歡挪威。
他邊和他們閑聊,邊拿浴巾擦著身上的水珠,體溫比空氣溫度高多了,散發出的熱氣肉眼可見。
“Don’t you feel cold {你不覺得很冷嗎?}”小李問。
甘道夫笑了,他說了一大堆英語和挪威語混雜的話,其實李朝聞都沒聽懂,但他禮貌性地點頭微笑,大腦自動把人家的回答,轉化成了“習慣就好”。
擦完身子,甘道夫一點都沒避諱地,大庭廣眾下,把泳褲脫掉了。
我的天呢。
這還有女士在場呢……
李朝聞都驚呆了,但看對方神色如常,也不好表現得少見多怪,只好撇過頭,用一種不敢置信的表情看于磐。
于磐扶額:“他們是這樣,浴池邊上,就是可以隨便脫衣服。”
冰島的藍湖溫泉也有好多這樣的人,西方有些城市,至今保持著男女共浴、裸著泡溫泉的傳統。
“Will you go to Tromso?{你們會去特羅姆瑟嗎?}”甘道夫穿好了衣服,問他們。
會,他們打算去那邊補拍《精靈王子復活》剩下的鏡頭。
甘道夫大爺立刻像打了雞血一樣,給他們推薦說,那里有個溫泉,蒸桑拿特別舒服,他每年都要在那住一個月,說得眉飛色舞,恨不能現在把人空投過去體驗一下。
“Okay. We’ll go.{好的我們會去的。}”
揮別甘道夫大爺,陽光已經不甘寂寞地,跳進海水里跟它共舞,浮光躍金,像一副莫奈的油畫。
一艘貨船從碼頭啟航,李朝聞端起攝像機,捕捉到了它駛向茫茫大海的鏡頭。
這個鏡頭,被“百花吹落”大夸特夸:
【穩定發揮~大場面鏡頭一如既往的漂亮哦!那個紅色航船太有故事感啦!(另外:沒想到up是這種活潑型男~)】
小李高興地回復:謝謝支持!感恩!
這個網友每次都準時來評論,而且說的話總是特別合心意,以至于小李從發完視頻那一秒,就開始期待她的發言了。
這期vlog除了阿克爾碼頭的海鷗之外,還有安靜的奧斯陸市政廳、蒙克美術館的名畫《吶喊》、標題是:“【奧斯陸】寂寞與我無關”。
視頻開頭,于磐特意“介紹”了一下李朝聞,說“萬眾矚目”的攝影師,其實是我的好朋友小李。所以粉絲的關注點,基本都在小李身上:
【@M12:風景美!我就說攝影師也很帥!
@:能不能讓石頭哥再跳段舞[可憐]想看[哭泣]求你們了。
@:不是……一般的兄弟,面包被海鷗叼走,難道不是狠狠嘲笑嗎?你怎么那么關心他受沒受傷啊?
@:樓上能不能別什么都嗑呀……看看北歐風土人情不好嗎?】
李朝聞緩緩在回復窗口打出了六個點,最后也沒發出去。
于磐還在洗澡,小李坐在床頭,百無聊賴地劃著手機,刷新他的B站頁面:幾條vlog里最火的,播放量也只有三萬左右,評論五六十個的樣子。
也不多嘛。
李朝聞一頭栽在床上,開始反思他跟那些大V究竟差在哪。
叮咚,B站收到一條私信:“up你好,請問還在挪威嗎?我在奧斯陸開三文魚餐館,不知道能不能談一下探店合作?”
小李捧著手機讀了好幾遍,下床沖進浴室里:
“哥哥,我們好像接到廣告了!”
第46章 奧斯陸(三)
第二天, 他倆坐進紅磚砌成的高級包間,連餐具都是藝術品級的釉彩盤子。
“這是正宗的大西洋鮭魚,帝王鮭。”餐廳的華人老板介紹道。
她三十多歲, 吊眼梢, 南方人, 面相有種中國人典型的溫良和善,畫風和北歐不符, 好像江南蓮花,被移植到冰天雪地里。
昨天就是她聯系的小李, 說是隨便點, 吃多少都給他們免單,而且不需要整條視頻探店,只在vlog里占一分鐘時長就好。
“老板, 那我能把你吃破產[呲牙]”小李發。
真的能。
眼前的三文魚晶瑩剔透,像是剛從“新鮮捕撈”的巨大廣告牌里端出來的。
“哇, 這么肥。”李朝聞興高采烈地跟于磐對視。
老板微笑道:“是啊,這才是貨真價實的三文魚, 國內那些用虹鱒以次充好, 在我們這里是不存在的。”
她又給他們上了幾道熱菜, 有鹽腌北極鱈魚、紅酒鵝肝等等。
“誒,老板,菜單再給我拍一下。”小李很專業, 他跟她仔細地核對了一遍菜品, 確認沒有拍錯。
老板細致地解說著食材的產地,李朝聞像第一排假裝聽課的“好學生”, 超認真地點著頭,其實滿心想著趕緊吃, 于磐看了繃不住,一直在偷偷笑他。
好容易快“下課”了,有個可愛的混血小女孩鉆進了包間,老板蹲下摸摸她:“Honey, I’m at work. Wait outside.{我在工作呢,親愛的,你到門口等著去。}”
“不好意思啊,我女兒。”她慈愛地笑著,充滿母性光輝,孩子出去了,她解釋道:“我丈夫是挪威人,以前在漁船工作,現在是主廚,這些都是他做的。”
“哦,好厲害喔!”
寥寥幾句話,小李就在腦海中勾勒出了她的畫像:第一代移民,跟一窮二白的海員結婚,邊成家生女,邊篳路藍縷地創業,好一個勵志的大女主!
“那你們吃吧,就不打擾兩位了。”大女主準備告辭。
李朝聞饞得不行,每樣菜先嘗了一口,他根本想象不到,不起眼的鱈魚還能柔嫩鮮美到這個地步,三文魚就更別提了,肥美無敵、入口即化。
不過還有正事,他一抹嘴:“你吃,我拍視頻。”
“嗯!確實超好吃!”于磐吃幾口,抬眼看鏡頭后面的小男友,那目光里的愛意,都像蜂蜜罐裝得太滿,兜不住要溢出來。
你生怕人家看不出咱倆啥關系?李朝聞暫停了拍攝:“哎呀你,別那個眼神看我!”
他笑著在桌下用腳踢他,結果因為桌子太寬,竟然沒踢到。
“我什么眼神啊?”于磐笑起來,濃情蜜意更嚴重了:“先別忙啦,你先吃飽喔。”
“余溫紀年第一個植入,肯定要給人家認真拍呀。”李朝聞驕傲地扭扭腰,笑得陽光燦爛,其實吃霸王餐、賺錢都是次要的,他高興的,是他的價值得到了認可。
于磐當然懂,他寵溺地笑:“小寶真棒!”
李朝聞終于滿意地關上機器,于磐直接把自己的餐具,推到了他旁邊,巴巴兒地湊過去:“桌子好大喔,我們坐一邊吧。”
悶騷男陷入熱戀,像得了皮膚饑渴癥似的,無時無刻不想貼貼。
小李暗喜著給他讓開點,又謹慎地回頭看看:包間不是全封閉的,朝走廊的一邊是木質格柵,他怕外面的服務員看見。
他倆的網絡“好朋友”人設,還得保持呢。
“沒關系啦。”于磐不以為然。
“你真不許再那樣看我!”李朝聞嗔道。
于磐不知所措,跟濕漉漉的大金毛一樣:“我怎樣看你啦?我不知道誒。”
李朝聞忍無可忍,點開于磐微信,找到陳野:“要不你跟他說個話,我給你錄像,你自己看一下區別,好吧?”
于磐只得灰溜溜坐回愛人對面。
視頻接通。
“哈嘍。”
“哈嘍哇,咋有空理我了?”
“怎樣?工作,忙?”于磐連眼皮都懶得抬。
“跟著領導加班呢,她們處長純一傻叉,搞個小程序,讓我們研究所大材小用,就做一犢子ppt,有啥卵用?不趕你們拍點視頻實在。”
陳野滿腹牢騷,說了一火車的話,于磐輕輕一應:
“喔。”
“不過好在領導體諒,有時候陪我喝點小酒,醉生夢死的我倆是——”
又在亂用成語了,于磐冷笑著翻白眼:“追上姐了?”
“呦,這咱不敢說,領導沒吩咐。”
“嘁。”
跟陳野說幾句話,于磐的嘴就像漏風的空調,嘁、切的沒斷過,李朝聞笑得肚子痛:高冷的于磐又回來了。
小李說出去上個廁所,于磐和陳野繼續聊。
“不兒,你……你倆誰是……那個?”陳野一聽人不在,還來勁了,問上私密話題了。
“滾。”
那能告訴你嗎?于磐的眼神像把槍,隔空頂在陳野腦門上。
直男的思維很精彩:嘶,于磐怎么不愿意說呢,不會他是下面那個吧?怎么想都不像啊……算了,還是給兄弟點面子吧。
“害,你想啥呢?我是問你倆誰先看上誰的?”
于磐蔫了下去,但依舊惜字如金:“喔,差不多時候吧。”
五分鐘后,李朝聞進來,黑著臉喊他:“哥哥。”
他眉頭緊鎖,臉上愁云密布,嚇得于磐趕緊放下手機:“怎么啦?”
“外面的三文魚,跟我們的不一樣。”
剛剛小李走出去,路過兩桌在大廳堂食的客人,他一眼就注意到,桌上的盤子遠沒有他倆包間里的精致。
按理說,給探店博主擺盤好一點,也正常,但是他定睛一看,那三文魚的油脂細膩度截然不同,根據他的老饕經驗,那完全就是虹鱒。
李朝聞猛吸了一口氣,停步假裝在看手機,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好像臥底警察跟線人接頭,總怕被發現了。
確認周圍沒有服務員,他朝其中一桌走去。
小李心提到嗓子眼,仍硬繃著微笑,問人家三文魚好不好吃。
兩個中國女孩不明就里,懵懵地答:一般。
他又翻開菜單,認真地指著挪威語、英語下面那行小小的漢字:“挪威頂級野生帝王鮭刺身5貫”:“請問你們點的是這個嗎?”
“是啊,還挺貴的。”
“確定是?”
“當然是。”
答案再明顯不過了,老板是利用他,然后掛羊頭賣狗肉、以次充好。
鐺啷,廚房里摔了盤子,聲音殘忍而清脆,碎片劃到少年人無辜的心上,滲出滴滴血痕。
“怎么了嗎?”
李朝聞沖女孩擺擺手,他心亂如麻,一轉身,剛好對上女老板的目光。
嚇死人了。
那瞬間是驚悚的,像做虧心事的人碰巧撞了鬼,她飄在門口的柜臺里,隨時要索命。
但該心虛的另有其人。
老板慚愧又諂媚地對他微笑,她在察言觀色,也在心存僥幸。
這一秒太漫長,李朝聞的視線模糊了一下,他眼里女人變成了惡鬼的慘白,丑陋得露骨,唯一真實的,竟是這高級的裝修里,最土氣的東西——柜臺上的金蟾蜍,滿身癩子,嘴里銜著無數銅錢。
李朝聞覺得自己,是飄回包間的。
怎么辦?
于磐握住他的手,冷靜地替他做了決定:“那我們付錢好了。”
結賬的時候女老板不在柜臺,于磐把卡塞給服務員刷,小李在旁邊渾身發抖,也不知道是氣得還是緊張得,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好像胸中義憤在沸騰,但是有人一直摁著壺蓋,讓他無處發泄。
出了門,李朝聞給她發微信:“老板,今天的事就當你沒找過我們吧,雖然粉絲也沒多少,但我得憑良心說話。”
秒回:
“不知道哪里沒服務好[抱拳],華人在海外創業不易,可否給個機會?[抱拳]”
小李心煩極了,無奈地嘆氣:這人明明知道怎么回事,還挺會裝傻!他差點被騙了,想罵人一頓,又受“做人留一線”的中式觀念影響,總覺得沒必要跟人撕破臉皮。
于磐見他還在糾結,就奪過他的手機,寫道:“我們付賬了,就這樣吧。”
然后立馬把老板的微信拉黑了。
奧斯陸的夜晚寧靜如水,海風沒有一點腥味,只有冷峻的波濤聲,翻卷著向岸邊涌來。
他們沿著岸邊散步許久,小李心里依舊特別不是滋味,他停下腳步,“嗯~”的一聲,像電子小寵物快沒電了,發出賣萌的報警音。
于磐趕緊過來做他的充電插頭,把人抱在懷里,溫柔地撫弄他的發絲:“小寶,這個世界上,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啊。”
“可是我總是遇見好人。”李朝聞雙手無力地垂著。
“那是因為你幸運啦,”于磐擺正他的臉,注視他的眼睛:“不能指望永遠幸運啊。”
“可是我都以為她是好人了,為什么不能真誠一點呢?”李朝聞說到最后,委屈得出了哭腔:“我相信別人有錯嗎?”
年輕、天真、一腔熱血,總覺得滿世界都是光明坦蕩。
“要不要發視頻說這件事?”他恨恨地念叨。
“你有證據嗎?”于磐牽著他的手,拽他往前走。
模糊的淚光中,一座飾有許多拱門的歐式建筑映入眼簾,噴泉池里波紋蕩漾,中有一組母親和孩子的青銅雕塑,那是諾貝爾和平中心。
小時候,李朝聞想的拯救世界,是用杠桿撬動地球,而現在他仍然想拯救世界,是用他自己渺小的力量,再讓人和人之間多一點公平和善意。
“我下次不要被騙了。”他對著噴泉許愿。
于磐輕吻他的額頭:“小寶不是最擅長不內耗了嗎?嗯?”
小李其實已經緩過來了,但他嘟著小嘴,給于磐撂下一句:“那你哄我吧!”
談戀愛最幸福的事情之一,就是彼此的情緒都變成了兩個人的責任。
于磐咯咯地笑,把背包交給他:“我也先去個廁所啦,回來就哄你。”
小李坐在廣場上玩手機等他。
玩著玩著都感覺冷了,也不知道于磐怎么這么慢。
有個影子遮住了他面前的燈光,李朝聞抬頭一看,是個大眼睛白人小男孩,手上牽著一個巨大的粉紅色氣球。
他在他面前站定,字正腔圓地背誦:
“A man told me to give the balloon to the QQQQQcutest man all around the world! Is that you {有個叔叔讓我把氣球,交給世界上最最最最可愛的人,請問,是你嗎?}”
第47章 挪威縮影(一)
李朝聞登時浸泡在幸福里, 笑得眼睛像兩彎月牙。
他接過氣球:“Thank you, boy. You are cute too. {謝謝你呀小朋友,你也很可愛。}”
小男孩完成了任務, 蹦蹦跳跳跑走了。
路燈下, 那個“叔叔”蹲下跟男孩擊掌:“Well done!{干得好!}”然后于磐把小孩的薪水——一小盒糖遞給他。
他們遠遠地對望, 李朝聞看見于磐笑得開懷,朝他飛奔過來。
沒等他問于磐還有沒有糖, 于磐就從背后掏出一盒更大的巧克力,學著男孩童稚的音調:“The QQQQcutest man{最可愛的人}, 送你噠。”
小李撲上去吻他, 撞得于磐牙齒有點痛。
戀人的吻里,廣場的花磚變作柔軟的粉紅氣球,升騰, 升騰,輕盈地飛到天上。
離開奧斯陸, 他們打算走挪威國家官方推薦的“Norway in Nutshell挪威縮影”線路,途經幾個小鎮, 換乘輪船、火車和汽車, 一路坐到卑爾根, 可以將挪威南部的風景一覽無余。
復古的高山小火車,行駛在白雪皚皚的山間鐵軌上,北歐的冬天白晝太短, 現在窗外風景還是一片霧藍色的朦朧。
木質的車廂內飾、紅絨桌布, 窗邊飄著個畫風不符的粉紅氣球——小李非要帶著,說是拍視頻當道具用。
于磐端著本《千億個太陽》在讀, 手邊是他的枸杞水保溫杯,乍一看, 簡直跟座位對面,戴著花鏡看書的歐洲老大爺沒什么區別。
他看得太專注,嘴里默念著紅巨星、坍縮云的,根本沒注意李朝聞的手機鏡頭,都快懟他臉上了。
“于叔叔。”小李叫他。
視頻里,于磐一臉懵地抬頭,攝影師運鏡到窗外:潺潺的冰河追著火車,從窗沿奔流而過,遠處的山脊鍍上金光,河邊坐落著寧靜的村莊。
豎屏,配音樂發抖音。
【@11:笑死我了,街舞老干部。
@22:??小李管于哥叫叔叔??
@44:他倆別真是給子吧……】
火車到達弗洛姆小鎮,這對給子坐在峽灣邊的餐廳,吃奶酪漢堡。
李朝聞刷新著評論,皺眉道:“叫叔叔怎么了?很曖昧嗎?”
于磐的手機“叮咚”一聲,他看了一眼屏幕,有點慌亂地拿起來,一著急,奶酪都掉在了盤子上。
他平時從不這么毛手毛腳的。
“誰呀?”小李玩味地托腮看他。
“哦,”于磐的喉結微妙地滾動,好像在現編,為證明心里沒鬼,他特意直視小李說:“之前的團員,問我還帶不帶藍冰洞的團了。”
方才李朝聞只是逗他,現在于磐這個反應,他心里真泛起一股酸意,故意拉長音問:“男的還是女的呀?”
于磐無奈地笑了:他橫豎也不是人,無論是男生女生,都擋不住男友吃醋。
“女的。”
李朝聞繃起小臉,如絲媚眼瞇起來審視著于磐,像拿了把溫柔刀在他脖子邊蹭:你不如實招來,信不信把你刀了?
于磐享受起這種“審問”來,他故意拖延了兩秒,蠱惑人道:“嘖,老阿姨啦。”
小李噘嘴,勉強地收起眼刀。
可過了半分鐘,于磐竟然還在打字?!他火氣上來了,伸出手,不容置喙地命令:“給我看看。”
于磐舔舔嘴唇,乖乖把手機上交。
還真是他說的這回事。
而且其他頁面也都干干凈凈的。
“你別想蒙我。”李朝聞沒抓到狐貍尾巴,卻得意得笑容難掩。
“小寶,我哪里會蒙你啊?”
聰明一世的小李沒注意到,雖然這信息是于磐剛回的,但人家早發了,剛才那聲“叮咚”,另有其人。
于磐已經成功把話題岔回去了:“叫叔叔的確有點曖昧啦,叫你爸看見怎么辦?要不把視頻靜音好了。”
“好吧。”
李朝聞想著,一會上了峽灣游船,再編輯一下音頻。
那是一艘嶄新的游船,開得很快,劃過微瀾的湖水,如同切開瑩潤的藍寶石。
挪威的正午時分,萬里無云,金燦燦的陽光、高峻的雪山、白得發亮的甲板,一切都像被湖水蕩滌過、凈化過,渾然到再添一筆,都是贅余。
“wow!”小李在船頭迎著風吹,紅羽絨服的帽子,呼地被掀掉,劉海糊在腦門上,造型全被破壞了,粉紅氣球也在天上哀嚎:這么大風還帶我出來!
“哈哈!”于磐笑得很放肆,可風大到把他表情都吹變型,攝像機都差點端不住。
他倆自拍了一下,李朝聞沒打招呼,就跑上繞船艙盤旋向上的觀景臺。
“等一下喔!”于磐喊他。
小李雀躍地在緩坡上蹦起來,如同一頭紅色的小鹿,在林間自由自在地嬉戲。
本來歲月靜好,直到于磐聽見一聲尖叫:
“哎呀!”
小李面如死灰。
他跳得太忘我,手機從兜里飛出來,絲滑地掉進了湖水。
連水花都沒怎么濺起來。
“嗚嗚嗚!”李朝聞想哭,又被冷風給吹憋回去了。
其實于磐是想笑的,但看小李難過,便拍他后背安慰著:“沒事啦,我們到卑爾根給你換個手機。”
“我這個手機是大三買的,我和它一起去過好多地方。”小李楚楚可憐,像只下唇過厚的親嘴魚。
“而且,那里面還存著,咱倆的第一張合影嗚嗚。”
他的手機太苦了!跟著他總是被磕磕碰碰,如今連個全尸都沒有,就葬身異鄉冰冷的湖底,怎一個慘字了得!
但他一點沒想,這手機號是德國公司的,在挪威補不了卡怎么辦,也完全沒考慮再買個手機重裝軟件多費勁……
“沒事啦!它可能想要自由,你就當把它放生了。”于磐順著他的邏輯捋:“而且視頻不是都會存到云盤里嗎?”
“難過嗚嗚——”李朝聞嘟著嘴。
“沒關系啦。”
“那給它錄個告別儀式吧。”小李悲悲戚戚地,朝峽灣中間的湖水緩緩揮手,嶙峋的雪山肅立左右,莊嚴地參加他手機的葬禮。
孤寂的背影,配上蒼涼的音樂,氣氛肅穆極了——如果忽略他還拿著個粉紅氣球的話。
【@11:這么美的地方搞抽象……真想報警[吐舌]
@88:打死我也不信倆直男買個粉紅氣球玩[再見]】
這次vlog發的很快,因為小李沒手機玩,坐在船上除了看風景,就只能拿電腦剪視頻。
他嘗試了一下,把原來取的文藝標題“【挪威縮影】天地一沙鷗”改成了“終于對挪威祛魅了……”這種吸睛標題,結果數據好得太多了,而且漲粉數量也非常可觀。
【@55:跟著博主好像走了一遍北歐,我要攢錢自己去!
@99:雖然up都說是好朋友了,但我還是想嗑。】
真是沒完了……李朝聞有點發愁,但更多的是暗爽。
同框就一個,船上自拍的鏡頭,不知道誰發了一條彈幕:“覺得甜死了的刷1”,滿屏都是1,這是他倆視頻彈幕最多的一次。
另外還有鐵粉給他提了點建議:
【@77:你倆能不能學學其他旅行博主啊!!一人血書增加雙人后采環節!】
【@百花吹落:up的這種活人感簡直太難得了!希望小李和于哥一直鮮活下去!】
小李打出:“會的。”
他把“百花吹落”的評論翻來覆去地看,實在沒忍住,發了私信:“哈嘍親,一直特別期待你的評論,謝謝你的支持和鼓勵!我們會努力產出更多好的內容的。”
發完又后悔了,他戳戳于磐的肩膀:“哥哥,你說我發私信,會不會太冒昧了?”
“啊?”于磐剛才在看書,他湊過來看看屏幕:“喔,還好啦,這個網友不是經常評論嗎?”
“那就好。”
扣上電腦,他們在船上餐臺點了兩根熱狗,坐在艙內的全景窗前。
游船駛過湖邊小鎮,亮黃的、湖藍的尖頂小屋,重重疊疊長在山根上,群山和湖水,簇擁著人類的居所。
斜陽顫悠悠地,將雪山切成冷暖分明的兩半。也不知是不是村莊的緣故,李朝聞覺得挪威的雪山,比冰島的更有生機,它更像人間天堂,而不是觸不可及的天外來物。
可再美的風景看久了也無聊,小李想起來,他電腦里還有之前下載的電影《上帝之國》。
“陪我看會電影吧,哥哥。”
“什么電影啊?”
“我也不知道,據說是HE版《斷背山》,看劇照,影像風格還不錯。”
兩人一人一只無線耳機。
一開始,畫面里驕陽似火、綠草如茵,寧靜的牧場生活,跟兩位男主之間似有若無的一點情絲。
在窗外雪景下看牧場,冰火兩重天,別有一番風致。
挺浪漫的,除了限制級鏡頭。
荒草垛子里,倆主角姿勢極其露骨,動作非常粗暴,屬于滿屏都是肉色的程度。
李朝聞的耳朵騰地發紅發熱,倚在男友身上的胳膊都僵了,明明已經在一起了,但一起看這種尺度的電影,他還是覺得好害羞!
以前在家,都要藏被窩里偷著看的!這在公共場合看,也太緊張了!
李朝聞環顧四周,好在船上不是忙著拍照的游客,就是埋頭看報紙的老奶奶,沒人會關注他的屏幕。
耳機里傳來難耐的粗喘,動情的吟哦,以及想忽略都沒法忽略的對話……
于磐偏頭,眼神像羽毛,飄得他心癢。
李朝聞湊到他耳邊,羞答答地澄清道:“嗯……我不知道,還還有這種鏡頭啊!”
顯然,晚了,于磐以為他是故意放給他看的。
他捋了下李朝聞鬢角的碎發,別有深意地低聲說:
“想在外面啊?我今晚訂的就是有院子的民宿。”
第48章 挪威縮影(二)
那院子里的秋千響了一晚上。
“阿嚏!”李朝聞感冒了。
“對不起啊小寶。”于磐愧疚地給他倒熱水喝, 可昨晚明明裹睡袋了,他把他抱得緊緊的,賣力的也不是他, 怎么就凍到了呢?
“變態!以后不許這樣欺負我了!”
于磐表面上真誠地點頭, 其實心想:以后欺負的時候, 得再注意點。
他試了試小李的腦門,沒發燒, 就是人蔫蔫的。
“那要不,我們改一下火車票喔?明天再去卑爾根吧。”
“可是我沒有手機, 微信都上不去, 怕家里人擔心。”
于磐莫名其妙地停頓了一下,說:“喔。”
幸運的是,沒等到挪威第二大城市卑爾根, “挪威縮影”線路途徑的沃斯小鎮,就有一個Elkjop數碼城。
新手機買了, 手機卡暫時沒有,舊手機的照片也都沒傳進云盤, 小李還在為了他倆的第一張合影捶胸頓足:“嗚嗚, 早知道讓Marika用你的手機拍好了!”
雖然那張冰島海邊的照片構圖很災難, 但那時的曖昧令人懷念。
“沒事啦,以后會有很多合影呀,”于磐說:“你要不要給爸媽報個平安?”
“嗯”李朝聞打了語音:“媽, 我那個, 不小心把手機丟了,然后, 阿嚏!”
于磐趕緊給他張抽紙,小李揉揉鼻子:“我在寫論文, 沒時間去買新的,今天剛換了一個。”他編著漏洞百出的瞎話,心虛地看于磐。
“嗯,昨晚忘開宿舍暖氣了,是有點感冒了。”李朝聞不好意思地咬嘴唇:“好的媽媽,我會吃藥的。”
語音掛斷,于磐問他:“干嘛不告訴媽媽我們來挪威了?”
“哎,我也不知道,我說順嘴了。”他心里像有團紙展不平,皺皺的,難受。
他們順著沃斯小鎮的山谷棧道,走到湖邊,碧空澄澈,月牙狀的湖水平滑如鏡,雪山前有一排筆挺的松樹,倒影撲通撲通,掉進了湖水里。
湖邊闃寂無人,要等的公交車也還沒來,適合聊天。
“媽媽是個怎樣的人啊?”于磐問,他一直覺得小李的四口之家,幸福得理所當然,仔細一想,他竟不知道一個完整的正常家庭里,父母應該扮演什么角色。
“你能不能,給我講講。”
“從哪講起啊?”李朝聞望天。
“有了!”記憶的湖里,他打撈起一個碎片:“我初中的時候,不是跑步很快嗎?可能~還有點小帥吧,就有個女同學喜歡我,天天給我寫情書。”
“嗯?”于磐的占有欲從眼神里溢出來了,他挑挑眉毛,裝作陰鷙地看著李朝聞。
小李被逗笑了,而后義正辭嚴道:“我先說好!我一點都不喜歡她啊!”他語氣漸漸軟下來:“我只是覺得人家認真寫的,給扔了不太好,就留著了,然后我們班主任就說我早戀,叫家長。”
“我爸就在隔壁高中部呀,他來了把我一頓罵。”李朝聞笑得聳肩,他到現在還會用這件事來堵老李的嘴:你向來不了解情況,上來就罵人。
“真的很搞笑!他就是很急躁……后來我媽來了,我們回家去。阿嚏!”
湖畔微風料峭,于磐攬住李朝聞肩膀,把他擋在里側,他繼續道:“我媽把我爸隔離在臥室門外,跟我說,青春期有情感萌動是正常的,你們老師的方法不對,所以——你喜不喜歡那個女同學。”
李朝聞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終于喘口氣:“我說沒有,媽,我真不喜歡。然后她說,那你如果有喜歡的,可以隨時告訴媽媽。”
小李的目光如水般柔軟,于磐在其中遨游,他想找到他的源泉。
“那你來挪威,不告訴她,她不會傷心嘛?”于磐說。
李朝聞欲言又止,低頭沉思了一會,說:“今天就先不說了吧,這謊都撒了,明天我告訴她!”
走在湖邊的木棧橋上,碧波蕩漾的湖水捧著他們的影子,送他們去親吻雪山。
李朝聞把攝像機的繩纏在手上,伸到柵欄外,拍兩個人的倒影:“哥哥,這種大場景,我們要是有個無人機就好了。”
于磐偷笑:連手機你都會掉進湖里,要是有個無人機,早不知道撞山多少回了。
“誒!秋千!”小李激動地指著橋對面,湖心有個孤單的小島,上面矗著一個有人字形木架的大秋千,仿佛原始人類,在茫茫雪原里唯一的篝火。
他飛快地把攝像機塞進于磐手里,張開雙臂奔向秋千,手里仍牽著那個粉紅氣球(它已經有點癟了)。
“誒呀,這個板好重,蕩不高。”小李向于磐求助。
于磐顛顛跑過去,在他身后幫忙推。
李朝聞被高高悠起來,肆意地大喊:“哇!哈哈好爽,你再使勁點!”
不怕高嗎?于磐沒問,他跟著開懷大笑,用力把他送到更接近藍天的地方。
鏡頭里看不到秋千架,仿佛李朝聞手里的繩子,懸于堆滿白雪的山崖,他忽遠忽近,滾燙的紅和純粹的藍交替放大,于磐只偶爾露出推他的左手,手上筋脈顫動,在日光下閃爍著淡青色的光澤。
此外,還有心形氫氣球,它被風吹得無助極了,東飄西搖,好像馬上要撐不住。
“氣球給我吧!”于磐說。
“給你。”李朝聞靠近他時,匆忙給他繩子。
“誒!”于磐手忙腳亂,一下沒抓住。
氣球如愿以償地出逃了。它悠游自在地飄啊飄,變成了放大照片,才能看見的幾個像素點。
李朝聞從秋千上下來,和于磐十指相扣,目送他們的小氣球回歸天空:“拜拜,謝謝你前天哄我開心,你以后也要開心呀。”
其實氣球臨走前,還做了一件好事——把他們的目光引向天穹的一角。
“那是什么?”
天上掛著一片“云”,它像涮筆的顏料桶,從內到外,一圈圈彩虹的顏色,陽光格外眷顧它,仿佛有一塊光怪陸離的塑料布,把整個世界包裹住,而那片云,就是塑料布上唯一的褶皺。
“Do you know what’s the name of it{你知道這種云叫什么嗎?}”李朝聞拿著照片,在公交車上逢人就問。
戴花鏡的奶奶聽不懂英語,穿戶外套裝的本地女孩,則聳聳肩,說她小時候見過,但不知道學名。
于磐在谷歌搜了又搜,只有“rainbow cloud{彩虹云}”和“七彩祥云”這兩個結果,小李覺得,好像都有點配不上那朵云。
興之所至,也不管vlog時長了,李朝聞把那個長視頻剪了兩下,直接發了:“【挪威縮影】我們不知道云的名字。”
沒等粉絲們來,Up主余溫紀年自己先發了一條評論:
【長鏡頭都是石頭哥拍的[吐舌],他不會關機……】
公交抵達沃斯旺根,站臺坐落在雪山和冰河的夾縫里,是個設計考究的交通綜合體,火車在二樓,另有個纜車入口,被V形柱架在三層。
雪山陡立,纜車的牌匾上寫著:“SKI”{滑雪}
“哥哥!我們滑雪吧!”
“可是一會還要趕火車喔,明天在卑爾根citywalk。”導游先生兢兢業業地,把攻略和計劃都列好了。
“晚上不是也有車嗎?”小李把手縮進袖子,乖巧地跟于磐商量:“嗯……好想滑雪呀!”
“你會嗎?”于磐悠悠問。他自己是會的,他在冰島經常去滑野雪,拿著登山杖和雪板爬上去,再痛痛快快滑下來。
興致勃勃的小李啞火了:“不會。”
于磐放大地圖給他看:“這個雪場的雪道都是彎道喔,比較難啦。而且你都感冒了誒。”
“那,那我們坐纜車上去看看吧?”小李妥協。
纜車飛在沃斯旺根上空。
原來整個小鎮都被山河環抱在一隅,一束一束的小別墅拾級而上,水泥車道蜿蜒地,將房子和山縫起來。
纜車很大,有四排座位,除他倆之外都是滑雪者,五顏六色的滑雪板,也像個森林。
李朝聞把鏡頭貼在锃亮的玻璃上拍攝,身體前傾到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打出一層霜。
“你坐纜車不怕高?”于磐拍拍他。
“我已經不怕了!在哪里都不怕!”小李嘴硬。
那是因為還不夠高。
等纜車再爬一會,漸漸離著腳下的雪地遠了,再望冰河跟城市,更是渺小到快看不見,李朝聞的手心開始冒汗,可剛剛說了不怕,有點騎虎難下了。
于磐了然地笑,他勾勾手,和小李換了地方,自己靠著窗。
“你……你先別摟我。”李朝聞把于磐的手推開,錄了一個他的單人鏡頭:
俊朗的輪廓被陽光勾勒出金邊,他身后是漫山遍野的松樹,密叢叢地長在山間,白雪慵懶地趴在枝頭,完全是安徒生童話里的世界。
小李收起攝像機,注意到他旁邊坐著一對母子,那孩子看著特別小,還是坐在嬰兒車里都不會令人奇怪的年紀。
他也拿著一雙滑雪板。
李朝聞和小孩滴溜溜的大眼睛對視,問他“How old are you{你幾歲了?}”。
孩子暫停啃手,伸出四根肉乎乎的手指。
才四歲?小李驚訝極了,他轉向一直在笑著看他們的孩子媽:“Don’t you worry about his safety{你不擔心他的安全嗎?}”
短頭發的挪威女士不以為然,說從三歲就帶他來滑雪了,一直也沒出什么問題。李朝聞回憶了一下,好像多數西方人,真不會怕孩子磕著碰著,他們覺得那是對人勇氣的歷練。
李朝聞怨念地戳戳于磐——人家三歲就滑雪了,我都二十三了!
戴上稱心如意的雪鏡和頭盔,小李手舞足蹈地,跟那位四歲的老滑雪運動員,說“Thank you!”
“不可以不聽話喔。”他的家長在身后警告:“不許離開我的視線。”
李朝聞抱著他精心挑選的滑雪板(紅白相間的),小嘴抿成一個小括弧。
“如果摔了,就要乖乖停下。”
哎呀你好磨嘰啊!算了先答應了再說,小李更使勁地點頭。
初級雪道坡度很緩,末端也沒有山崖,視野里只有衛兵一樣的松樹,和遠處連綿的雪山。
于磐開始給小李當教練:“這里不高吧?你穿上雪板,先平地走一下喔。”
“如果要摔倒,記得往坡上倒,順著坡倒。”他主動往地上躺了一下示范:“這樣。”
于磐教了他八字上坡還有犁式剎車,李朝聞迫不及待地想實戰一下,他試探著,往坡下滑了一點點,就發現了現實的骨感。
“哎哎,哎,哎呦!”
這摔倒動作學得還真不錯……
一點也不疼,李朝聞嘻嘻笑著抬起頭,卻發現男友沒立馬沖過來,竟然在看手機?!
確實,他在打字:“來滑雪了,小寶非要滑雪,不過我會保護好他的。”
第49章 挪威縮影(三)
“你又看什么呢!”小李喊他。
“來啦來啦!”于磐飛速把手機收起來, 過去給他拍拍身上的雪:“可以喔,安全意識很好!”
李朝聞到底是有運動天賦的選手,只摔了兩個屁墩, 就可以在中級雪道上暢通無阻了, 甚至還跟于磐玩起了運鏡:
鏡頭先跟著紅色的身影滑到緩坡處, 畫面離李朝聞越來越近,他元氣滿滿地笑著, 雪鏡上反射出于磐的臉。
一個剎車,畫面轉向雪山:層林皆是銀裝素裹, 唯有山頂上的落日分外渺遠, 蒼涼中平添一絲溫柔的橙光。
小情侶默契地交接攝像機手柄,鏡頭再轉,面前已經換成于磐的黑色背影, 動作干脆利落,往山腳下飛速沖刺。
李朝聞玩得超盡興, 從雪場出來才感覺到餓。
火車快來了,他倆就近找了家海鮮餐廳, 吃香煎挪威青花魚。
黃油的香氣充盈著整個口腔, 魚肉本身有點微微的咸味, 再配上法式醬汁跟新鮮的大蝦,直接治愈了一天的疲憊。
還沒吃幾口,李朝聞的新手機就響了, 視頻。
他爸的黑臉灌滿了屏幕, 一看人怒氣沖沖的,小李就脊背發涼, 心驀地沉下去:他不會發現了什么吧?
“你什么時候多了個叔叔?”老李的鼻孔像田里的牛,呼呼冒氣, 恨恨地說:“沒大沒小。”
原來是掉手機的事一出,他忘了刪那條叫“于叔叔”的抖音了。但他爸的重點,并不在他總跟于磐呆在一塊,而在他管于磐叫了叔叔……
坐在對面的“于叔叔”,嚇得真快變成石頭了,一塊魚還在嘴里,連嚼都不敢嚼。
“啊,爸,開玩笑的,我們年輕人都這樣,那還有讓兄弟互相叫爹、叫爺爺的呢。”李朝聞陪著笑,盡量顯得自然點。
“你爹還在這呢!反了你們了我看是!”
李朝聞往后躲,好像怕他爸的唾沫星子噴他臉上似的。
老李拉拉著臉,又抬眼瞪著姐姐,最后跟李朝聞說:“行了,我現在沒空,改天再收拾你。”
掛斷。
腥風血雨過后,李滄瀾給弟弟通風報信:
“你別擔心,沒你啥事,主要是我。
放假這幾天我住家里嘛,陳野來給我送東西,被咱爸看見了……”
難道他爸真這么不通情達理?看見閨女有對象了,還能生氣?
事情是這樣:陳野趕著春節假期的尾巴,回了一趟老家沈陽,下午剛到合肥,帶了一堆特產,包括但不限于他家燒烤店的烤雞架。
“那啥,我爸說讓我多拿點,也孝敬孝敬你爸媽。”
陳野父母看到她照片都樂開花了,之前還話里話外嫌李滄瀾大兩歲,現在再也不提了。
“嗯,謝謝叔叔。”李滄瀾矜持地繃著微笑,漂亮的眼睛忽閃忽閃:“你沒啥別的要說的?”
他倆處了快倆月了,陳野慫得要命,酒隨便喝、天隨便聊,但除了拉個小手之外,也不敢有啥進展。
“啊?”陳野撓頭:“那領導還有啥說的嗎?”
傻得挺可愛的。但總不能她表白吧?
看她欲說還休的樣子,陳野再遲鈍也明白了。
他心都快跳出來了,伸出手去,攬住李滄瀾肩膀,實誠誠抱了一下。
從未有過的甜意漫上心頭,喝酒都沒有這么醉過。她深深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瞼,輕啟的朱唇就等在那。
可看著那堆烤雞架,陳野實在覺得儀式感不夠:“領導,那我咋也得買束花呀。”
傻瓜,不用了,氣氛到了你還不上等個屁呢……
李滄瀾真是恨鐵不成鋼。
僵持間,她一回頭,發現老李在小區院里散步呢——不知道發現他倆多久了,站在那惡狠狠盯著,臉都紅成豬肝了。
女兒談戀愛竟然沒跟他報備。
“啊,爸,你咋來了?”
陳野腦子也是短路了,緊張兮兮地叫道:“爸。”
……
“誰是你爸?”
他今日的戰績就是不僅沒親到未來媳婦,還被老丈人踹了一腳。
李朝聞幸災樂禍地告訴于磐,倆人笑得互相拍大腿,連青花魚都變得更香了。
他倆快八點才離開沃斯,到卑爾根的火車還挺擁擠,窗外漆黑一片,沒有風景可看,于磐和他十指交握,靠著椅背睡著了。
小李還是不放心,他問姐姐:“他應該不會把我跟于磐往同性戀這邊想吧?”
李朝聞在認真地考慮,如果先以朋友的身份讓爸爸認識于磐,再慢慢滲透他倆的關系,會不會比天降一個“兒子的男朋友”,更好接受些。
“單看視頻不會的,他現在還不會看評論區。”
他爸在電子產品方面屬于典型的老年思維,什么操作都不會,連微信付款都讓姐弟倆輪流教了好幾遍。
“別教他,謝謝姐![磕頭]”
李滄瀾:“你倆也還是注意著點,國家不提倡這個,不管你以后想干什么,明面上都不能承認自己是同。
你想當導演的話,尤其是。
知道了嗎?”
姐姐到底是個公務員,連打字都有一種來自神秘力量的壓迫感。
“知道。”對于這殘酷的現實,李朝聞向來是再清楚不過的。
于磐還是沒醒,他獨自翻開新vlog的評論區:
【@W:看得我也想去了。
@瓦答西:怎么會有這么浪漫的旅行!up一定是非常有趣的靈魂,對萬物充滿感受力。
@Eva:又嗑到了,家人們,他給他推秋千!還有石頭哥的手好好看!
@澤澤:真不信是直男……有本事拍拍酒店房間,讓大家伙看看你倆是不是睡一張床。】
這條評論的贊快趕上視頻本身了!
小李看著都面紅耳赤,心跳得像當眾接吻被人抓到,他的左手被于磐握著,只能用一只手打字回消息,明明急頭白臉,卻還得用松弛隨意的語氣:
“真的只是好朋友啦!”
回完之后讀了幾遍,好像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他把視頻轉發給吳子楷:“嘶,你評評理,到底哪里像gay了?怎么都在嗑?”
小吳:“你倆本來就是好不好?
我們直男聽說這種事,肯定是跟兄弟玩梗的,還生怕別人不嗑。”
“可是不行啊,這樣下去我爸知道了會氣死……”李朝聞一連發了好幾個[哭哭]。
小吳:“害,反正我的號不用,要不我去當一把知情人士,就說于磐是直的,還有前女友唄 bushi”
嘶。
李朝聞看見這句話就不爽,想發條語音痛罵吳子楷,轉念一想,好像錯不在小吳,自己男人之前確實有過……
而且他的辦法,還真不錯。
李朝聞偏頭,凝望于磐俊朗的側臉。對方還緊閉著眼睛,但好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眉心微微一蹙,頭一沉一沉,最后靠在他肩膀上。
李朝聞的心怦然一動,隨后是藤蔓般的癢意纏上來。他繃著笑容,戳了戳于磐,想給他個機會,問問他同不同意讓小吳這么說。
不對,其實他已經草率地決定了,只是假裝征求意見,要是他不醒就更好了。
結果于磐真的紋絲不動,連均勻的呼吸都沒亂半分。
于是小李心一橫,跟小吳說:“我覺得可以,你去說吧。”
“別嗑了,他倆都是我同學,石頭哥之前有女朋友。”
IP屬地:安徽用戶名:最強王者WK
于磐看見這條被頂到前排的評論時,他倆在卑爾根的麗莉湖邊等Uber{出租車},他緊縮眉頭,用看垃圾的眼神盯著手機:“靠北啊,搞什么?”
他把背包扔腳邊,點進那人主頁,發現關注的全是王者游戲主播,簡直是實名上網。
“吳子楷怎么回事喔?”于磐點開微信,憤憤不平地準備找小吳興師問罪。
“誒,”李朝聞拽住他,頓了頓,低聲說:“我讓他說的。”
于磐氣焰一下被澆滅了,悶悶地下令道:“干嘛?讓他刪了。”
“刪了也沒用大家都看見了。”李朝聞狠心地撅著嘴,咬唇道:“關鍵這樣,能攔住網友嗑cp。”
于磐別別扭扭地抱怨:“你就這么怕別人知道我們在一起?”
“我是怕老李一時接受不了嘛!他心臟又不好!”
“那你也不問我同意?”
“哎呀,我剛才有點著急,沒跟你商量就讓他說了。”小李晃著于磐袖子,暴躁地撒著嬌,想讓這個話題趕快過去。
于磐知道這么做有道理,但心里終究不是滋味,他眼角抽了一下,把煙和火機拿出來了。
李朝聞伸手去搶:“你不許抽煙,說好了戒煙的。”
其實于磐只是想靜一靜,好捋清自己的情緒,誰曾想他就滯了一下,沒立刻把煙收回去,小李心里的委屈就翻涌上來了。
“那你本來就有過女朋友嘛!你還有理了?”
記憶像吃壞了肚子,胃里返酸水一樣,擊潰了李朝聞,按道理他沒必要計較戀人的過去,但他賭于磐比起道理,更在意他。
“你根本不知道我那兩年,每次看見……我有多難受!你還說一直對我有好感,我從來沒看出來過!誰知道你是不是騙我?”
白皙的小臉紅彤彤的,不知道是凍得還是氣得。
于磐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他在李朝聞的世界里明目張膽地遲到,讓他空等了那么久,甚至他們倆差點就錯過了。
該道歉的人的確是他啊。
李朝聞一急,于磐原本的不爽也顧不上發泄了,他拎起包又去牽他的手,竭力安撫道:“小寶,不生氣啦,是我不好。”
小李氣哼哼地甩開他:“哼。早知道不喜歡你了!”
出租車來了,吵架被迫暫停。
第50章 卑爾根(一)
卑爾根的夜晚寧靜而和美, 天空墨黑中帶著幽藍,路燈像一層紗蒙在油畫上,湖中的燈影被風吹得搖曳, 猶如滿江漁火。
兩個人都坐在車后排, 黑暗中, 于磐眼神望著窗外,卻不忘伸手去捉小李的手, 非要牽住不可。
李朝聞拿一根手指戳他,他也還是不老實, 一直博弈到牢牢抓緊為止。
“你別以為這樣我就不生氣了!”
李朝聞表面上皺著鼻子, 裝出一副兇兇的樣子,其實心里挺蠻得意的:他可以跟于磐肆無忌憚地耍小脾氣,而不必偽裝成完美伴侶。
回到民宿, 小李仍然在繃著,也不叫哥哥了。
“于磐!”他把他叫到電腦旁邊來:“我去洗澡, 你來幫我盯著點這個聊天記錄恢復。”
他舊手機的“文件傳輸助手”里存著些一兩年前的模型和參考文獻,現在全掉湖里了……雖然大部分有備份, 但他怕不方便找, 所以找了個微信恢復程序, 打算死馬當活馬醫。
這洗手間設計得有點毛病:全透明的玻璃拉門就算了,擋玻璃的簾子居然在門外面!也就是說外面的人輕輕一撩,就能看見里面的風光。
李朝聞特意警告于磐:“你, 不準偷看!”
打開舒服的溫水, 小李慢悠悠地洗著澡,他抹著沐浴露, 撫著自己瓷白光滑的肌膚,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望向門口, 好像在隱隱地期待,期待玻璃上突然出現一個人影。
他都想好了,他要立馬蹲下然后大聲譴責:討厭!流氓!
結果直到他擦干、穿好衣服,人都沒來。
說不讓看就不偷看?竟然這么老實?不會在憋什么壞水吧。
果然,他拉開門,于磐把轉椅一扭,假裝苦惱地對他說:“怎么辦寶貝,有人跟我表白誒!”
嘖,他不會以為這樣我就會緊張吧?李朝聞大喇喇坐他旁邊,毫不在意地說:“誒呦,快告訴我,怎么表的白?”
于磐看著電腦屏幕,聲情并茂地朗讀:“于磐,我想你了,你在哪呢?”
小李冷笑:整得跟真的似的。
“哥哥,好想親你的厚嘴唇,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親…哈哈哈”于磐高聲地笑。
李朝聞要抓狂了,他剛聽出來:這不是他倆分開那幾天,他給“文件傳輸助手”發的原話嗎?!
怎么好巧不巧叫他看見了!
于磐清清嗓子,道貌岸然地繼續念:“哥哥,想鉆進你懷里摸腹肌,讓你把我——”
李朝聞被臊得頭皮發麻、無地自容,他本能地想逃回洗手間里,卻在拉上門前一秒,被人揪過來,按在墻上親。
這絕對算強吻!
雙手被扣在頭頂,李朝聞迷迷糊糊地想:又逃不掉了。
“好親嗎?嗯?”于磐摟著拎著,把小李擄到電腦前,貼著他耳骨說話:“后面還寫了什么?要我把你怎么樣?自己念。”
兩小時后,那點小矛盾早被撞飛了。
于磐手肘撐著床,撥弄著李朝聞的小卷毛:“小寶,是我不好,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早點來到你身邊。”
“沒事,現在也挺好的。”小李往前拱拱,頭埋在他頸側,承認錯誤道:“我也有不對,嗯…下次我一定跟你商量!”
“還想有下次?”于磐低沉的嗓音帶著威壓。
“誒呀,我不是這個意思!”
怎么總是故意曲解他!李朝聞甜笑著翻過身去,喃喃道:“之前怎么沒發現你是這樣呢?”
他內斂可靠的男神,居然是個悶騷腹黑的壞蛋。
“早知道這樣就不喜歡了?”
李朝聞猛地轉回來,誠實地撲進人懷里:“喜歡~”
更喜歡了。
上午十點,朝陽姍姍來遲,于磐和小李出發,走去老城布呂根。
港口林立的桅桿、整齊劃一的彩色房子,擠在一起湊熱鬧似的。卑爾根是座島和湖織起來的城市,影影綽綽,能看到港口對岸也是一片山和城。
他們順著港口散步,路邊有許多賣冰箱貼、明信片的,可惜挪威人太實用主義,產品的外形沒什么設計感。
李朝聞連攝像機都懶得打開,他第n次扔下丑丑的書簽,嘆氣道:“來挪威還沒買到紀念品呢。”
他買紀念品不看形式,只看緣分,有故事寄托在物品上的,才稱得上紀念品,比如冰島的羊叫罐。
他們一拐彎,就到了老城的舊貨市場。
這里喧嚷熱鬧,中央有個流浪藝人在打皮鼓,叮里咚嚨的,聚集了一片人圍著他看,毫無章法的小攤販們,有的把貨物放在舊桌子上,有的干脆拿個桌布一兜,直接往上扔。
橙色的舊手套、粉色的玻璃杯、金光閃閃的掛鐘,沒有邏輯地擺在一起,像李朝聞的衣服堆那樣,有種隨性的美感。
于磐看了都皺眉:“你就喜歡這種?”
“真聰明!”小李已經高興地蹲下觀察了,他確實愛在這種地方淘東西。
“買個臺燈吧!”李朝聞端起一個綠布蕾絲的精致臺燈:“家里的書桌上缺一個臺燈!”
“不好拿喔。”從挪威托運回去,恐怕會摔碎。
“那買個燭臺吧!”他又拎起一個長得像爬藤植物的金屬燭臺。
于磐哭笑不得:“你用蠟燭嗎?”
小李嘟著嘴站起來,準備換一家看看。
于磐不想打擊小寶的積極性,便拍拍他哄道:“換一個嘛,找個好帶的啦!”
他們走到接近流浪藝人的攤邊,皮鼓的聲音有點吵,但成功地點燃了李朝聞的音樂之魂,他不自覺地隨著節奏點頭,于磐給他錄了下來,正在回看視頻時,李朝聞拽拽他:
“哥哥,你看這個。”
一對戒指。
裝在紅絨布里的一對銀色戒指,兩個差不多寬窄,一個是一堆荊棘纏繞而成,頂端綴一朵帶刺的玫瑰,另一個既像盾牌,又像中世紀騎士蓋臉的頭盔。那荊棘的刺,可以嚴絲合縫地鑲嵌在盾牌的縫隙里。
材質銀色中摻雜斑駁的黑,有種不可多得的古拙之美。
于磐看見戒指的一瞬間,周圍驟然安靜,像漂泊了許久的人聽慣了大海的聲音,忽然上了岸。
李朝聞的笑容令人暈眩,于磐一時間忘了自己在哪里。
愣神的功夫,小李已經問完老板可否試戴,然后把其中一個套在了他無名指上。
“怎么樣?”
于磐的回應前言不搭后語,但李朝聞聽懂了,他說的是:“你知道嗎?從前臺灣的身份證上,會寫配偶的名字。”
小李粲然一笑:“剛剛好。”他把剩下那個戴上,戒圈的大小特別合適。
于磐自顧自說:“但是他們有人嫌泄露隱私,給刪掉了。”
“No problem.{沒關系。}”小李是在回答老板,她剛剛說,戒指是vintage,不是全新。
“真好看。”于磐說。
付完錢,手背貼在一塊,于磐才發現自己手上的是玫瑰花那個。
李朝聞支吾著解釋道:“我那個,我是覺得我的手比較肉……盾牌這個粗一些嘛。”
“我都行啦。”于磐笑道。
天上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雪掛在樹梢上,托著樹后的紅磚綠頂教堂,像一團又一團的云彩。
天氣冷,小李又饞甜品了,他們就進了一家當地口碑不錯的咖啡館。
熱的卡布奇諾和意式濃縮,每次都是這樣點,于磐點單都沒抬眼睛。
“Alex, it''s you!{Alex,是你!}”吧臺旁邊,一個很興奮的女聲。
李朝聞興沖沖跑過來:“Ashley! How’s everything going{Ashley!最近怎么樣!}”
Ashley(冰島同團的中韓混血女孩)在挪威做義工,假期來看卑爾根大學的朋友。
寒暄罷,她好奇道:“So you guys……{所以你們?}”
小李低頭看了眼鞋尖,然后笑瞇瞇地說:“We are in a relationship.{我們是情侶關系。}”
in a relationship在中國人聽起來,實在太僵硬,你說“我們在一段關系里”,潛臺詞好像是今天在,明天就不一定在了似的。
于磐微笑著牽起小李,把剛買的對戒展示給她:“我們在一起了。”
還是中文蘊藉無窮,在一起三個字可以綿延到永遠,戒指都買了,是要綁定一輩子的關系。
“So sweet!好甜!”她捂嘴笑了一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開始翻包:“Oh, I forgot! A photo from my Polaroid! {哦我忘了,我拍立得拍的照片!}”
她掏出相冊翻了又翻,指給他們看:相紙上,是仰拍冰島斯奈山半島海邊崖壁的畫面,黑巖石慢坡的頂端,有兩個人的背影。
一紅一黑,當時他倆正在拍第一張合影。而那張正面照片的原圖,已經跟著李朝聞的舊手機,沉到了峽灣的水底。
世間的巧合簡直是奇跡,李朝聞拿起那張照片時幾乎熱淚盈眶。
于磐感慨萬千地說:他的手機進湖里了,我們以為,再也找不到這個時刻了。
“I didn’t notice it, you know {我當時也沒注意你知道嗎?}”Ashley說她是后來整理相冊,才發現這張照片里的背影是他倆。
他們很親切地談了許久,Ashley不但把那張照片送給了他們,還另外拍了一張他倆戴戒指的手拿著照片的,把兩個美好瞬間,框在了同一個畫面里。
李朝聞把三個人的合影發在了抖音里。
【@:歡迎你們回到臺灣來結婚。
@:無語了…人都說了是直男,好朋友而已。】
自從最強王者WK爆料過石頭哥有前女友之后,嗑cp的網友確實少了很多,偶爾有冒頭,也會被理智粉打地鼠一樣,敲到滅火,李朝聞心里偷偷覺得對不起她們,明明解讀得都是對的,卻要被罵、被冷言相對。
【@:許愿石頭哥小李什么時候能開個直播[可憐]】
小李一看后臺的九萬多粉絲,不假思索地回復:“十萬粉直播一起跳舞哦!”
【@:跳什么舞?[期待]】
“就跳這層贊最多的舞種~”
李朝聞想,抖音嘛,最差也不過就是社會搖之類的,土一點沒關系,沒想到結果是:
【@:雙人華爾茲[猥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