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李朝聞大驚小怪的瞬間, 于磐想到了所有最壞的可能性,包括他把他的寶貝攝影機扔那了,但小李語調又降了下去, 低聲說:“我的內\褲。”
他知道他肯定不止帶了一條, 但就是想揶揄他, 于磐壞笑著斜眼看他:“那就穿我的啦,哼哼哼。”
他真笑的時候, 笑聲挺尖的,不像平時那副低沉嗓音能發出來的。
真欠揍。
李朝聞捶了他一下。
他們到達Rangarping瀑布, 天還沒亮, 黑中泛著一種神秘而妖冶的紫色,能依稀看見山體的輪廓,和瀑布正下方的點點幽光。
泉水拍擊巖石的聲音震耳欲聾, 那瀑布足有五十米高,燈光把水幕照成了皮影戲的幕布, 遠遠地,能影影綽綽看見山洞里的人影。
Rangarping最有趣的地方, 就是能鉆到水簾的背面去一睹為快。
進山洞的石頭小路非常崎嶇, 有的地方僅能容一人通過, 而且被瀑布和雪水浸得濕透了,甚至比冰面還滑。
“Watch out! {大家小心!}”于磐扯嗓子囑咐。
他一回頭,李朝聞已經自己跑出去好遠, 端著攝像機拍他, 于磐面對燈火,面頰被打上很自然的倫勃朗光。
他三步并做兩步追上去:“好好走路啦。”
“這個光線好, 你再走回去,不要走太遠只要半身。”李朝聞吩咐道。
于磐無奈地笑笑, 趁著沒有其他人入鏡,乖乖聽了導演號令,好像鏡頭里的精靈王子發現了山洞的秘密,視角隨著他的背影聚焦光線最亮處,放大。
越往前走,越感到瀑布氣勢磅礴,迸濺的水花嘣到屏幕上,李朝聞趕緊把機器收回包里。
他今天戴著框架眼鏡,鏡片上都蒙了水滴,不過有于磐牽著他手走,視野模糊一點也無所謂。
山洞比他想象得要巨大且開闊,敞口完全朝著瀑布的方向,世界的演變像一場電影,在瀑布之外上演,人站在其中,只感到無比渺小。
水不是薄薄一層,而是向四面八方潑灑的水柱,哪怕站在山洞最深處也會被沾濕衣服,更別說最靠近瀑布的那個石階。
有個男生從下面走上來,頭發已經濕得全貼在了頭皮上,水順著下巴淌下來,跟洗了澡一樣。
“去嗎?”于磐躍躍欲試地挑眉毛,他來這里不下十次,但第一次有興致走到瀑布正下方去看看。
“走呀!”
這種瘋狂且浪漫的事,小李怎么可能拒絕,他不管不顧地就要往下走。
“誒!”于磐拽住他:“你手機給我。”
他把兩個手機都放進里層毛衣的口袋。
激流勇進,他們是手牽手跑下去的。
起初小李還拿另一只手遮額頭,后來干脆放棄了,任由水在臉上肆意地流,他笑著,艱難地睜開眼睛。
于磐難得地春光滿面,他閉著眼,沖著水流喊道:“喔!”
他蹲下,抱住小李的雙腿把他舉起來,李朝聞驚呼道:“誒,你干嘛!”
話沒等說完,他差點嗆了水,于磐又趕緊把他放下來。
李朝聞噗地把水吐出來,他們放聲大笑,然后突然住聲,緊緊相擁而吻。
山泉水漫過難舍難分的唇,他們毫無保留地互相給予,互相掠奪,互相占有。
走出山洞,李朝聞露在外面的劉海全濕了,白色冷帽也被澆了個透,于磐也一樣,帽子趴在頭皮上,眼睫毛都掛著水。
于磐單手抹了一把臉,笑得陽光燦爛,讓李朝聞想起了當年留著長發的、朝氣蓬勃的他。
小李像個沒骨頭的小章魚,兩只帶吸盤的觸手啪嘰吸到哥哥袖子上:“哥哥,真的好想看你跳舞。”
于磐就知道這是有求于他,笑道:“你想要哪首?”
他今天身心舒暢,久未喚起的街舞節奏,也在血脈里躁動。
“肯定《All night long》呀。”李朝聞說。
“好啦,那我們往前走點誒。”
他們走到遠離瀑布和停車場的地方,近處的荒野空無一人,水聲和人聲都變得縹緲,只有遠處那盞強光燈照出彼此的身影。
“就在這里嘍?” 于磐抱著膀,踩踩腳下的草地。他的桃花眼帶著笑意,溫柔起來能溺死|人。
“嗯嗯!”小李兩眼放光,無比期待地望著他。
“放個音樂?” 于磐拉開拉鎖,利落地脫掉羽絨服扔給小李。
熟悉的曲調在廣闊的天地間奏響:“Baby do what you came to do. You know there are nothing to lose. {寶貝,盡情做你想做的,能失去的早丟光了。}”
于磐邁開雙腿,甩開臂膀跳起來,動作剛勁野性,一如從前。
李朝聞覺得希臘人說的沒錯,人的身體有著宇宙間最和諧的美,靜態的完美要看大衛雕像,而動態的完美就在他眼前。
于磐跳舞框架很大,頗有摘星攬月的氣勢,他跳著交叉步,手從小李身前掠過那一刻,下頜也跟著咬緊,眼睛像盯掌中獵物那樣盯著他,那股痞氣的狠勁,把李朝聞的魂都勾走了。
怎么可以這么,性|感?小李花癡地張著小嘴。
Ending pose{結束動作}之后于磐做了一個王子鞠躬,小李開心得笑彎了腰,天色已近破曉,屬于夜晚的黑紫色被漸漸漂白。
“誒?剛才怎么沒錄個視頻啊?”李朝聞光顧著高興來著。
于磐跳嗨了,一反常態很積極地說:“那再跳一段?”
他拿過小李的手機,換了首歌,小李一看,是《Talk dirty》,他們在極光街舞社排過的一首群舞,上了學校國慶晚會的。
久遠的記憶紛至沓來,千里冰封下,他仿佛聞到了科大舞房里,那股潮熱的汗味。
他做不出來lock動作里的滯空感。
其他人在中場休息,于磐讓李朝聞跟到舞房轉角處沒人的地方,給他加練。
“看我,做到這里停一下啦,一,噠,二。”于磐很流暢地跳了兩個節拍。
李朝聞跟不上動作,本來就已經很緊張了,又是于磐來教他,他臉紅得頭頂都快冒煙了,當然做不好。
“嗯……你多停一下嘛。”于磐又做了一遍。
轉角處有些黑,從李朝聞的角度看,他長發幾乎完全遮住了眼睛,漫長的一分鐘里,于磐一次也沒有和他對視,一次也沒有。
他懷疑于磐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因此李朝聞跳得越來越蔫,甚至還有一次連基本動作都變型了。
重復五遍,效果微乎其微。
于磐不解地皺了下眉頭,然后說:“沒事沒事,那改一下啦。”
第二天,陳野通知把后排同學的動作,改成沒有lock的剪刀步。
“你還記得嗎?我當時,都不敢看你喔。”四年后的于磐如是說。
當年的小李臉嫩得能掐出水,眼睛像小鹿一樣濕漉漉的,可愛得要命,而當年的于磐還不愿意承認自己會對男生怦然心動。
原來是這樣。李朝聞笑得花枝亂顫。
前奏結束,小李開始錄像。
于磐有力地舉起又放下雙臂,像擎起天空一樣青筋暴起,像神話里的精靈Titan{巨人},小李就是被這種力量感吸引的。
從母親生病以來,于磐就沒再跳過舞了,而大學時期,跳舞是他證明自己自由的信號,舞房的鏡子前,是他為數不多能夠自我欣賞的地方。
于磐跳得酣暢淋漓,亮黃色的燈光勾勒出他的剪影,他像身后的瀑布一樣,永遠鮮活地流動著。
日出了,太陽從雪山的山窩里升起來,第一縷陽光就耀眼奪目。
“哎呀,怎么拍成豎屏了!”
李朝聞按下結束鍵才發現不對,他喜歡電影熒幕的16:9比例,拍視頻也以橫屏為主。
可是日出就這么一次,再讓于磐重跳也來不及了。
“豎屏也很好啊,精靈王子Bárthur總不能會跳舞吧。”于磐邊穿衣服邊說,他以為小李要把這段也剪進微電影里。
“不是啦!我只是喜歡橫著!”
剛才不覺得,現在有了陽光的暖意,小李反倒打了個寒戰:“誒,你不冷嗎?”
他們不但要承受零下十幾度的低溫,還要抵抗身上水汽蒸發帶走的熱量,李朝聞臉上像有細碎刀片在劃一樣,被風吹得很疼。
“我還好。”于磐迷戀跳舞時渾身被汗水浸透的感覺,也習慣了冰島的天氣。
他敞著羽絨服,把干爽暖和的毛衣露出來,讓小李把頭埋在他胸膛上、臂彎里。
暖和是暖和,可這姿勢太奇怪了,李朝聞想笑。
“哈哈,好啦,逗你的,這里有烘干房誒。”于磐說。
一個白色的小屋,放著一大堆烘干機器,專門供冬天淋了瀑布水的人來取暖。
李朝聞一進屋就覺得緩過來了,甚至還有些熱。
Ashley也在這個小屋里,她看到他們,跑過來跟于磐說:“I left my spare phone in the hotel, also.{我 【也】把我的備用手機落在昨天的酒店了。}”
于磐說沒關系,如果要坐飛機走,可以讓酒店寄到雷市,再由旅行社那邊發國際快遞給本人,只是冰島的快遞很慢,可能需要半個月,得耐心等待。
一通解釋結束,他突然發現Ashley的話里有一個盲點:
“Wait a minute, what do you mean by ‘also’ {誒,等等,你為什么說“也”落東西了?}”
因為兩小時前,他和小李提到過有沒有落東西的問題,小李說內|褲,用漢語說的。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Ashley僵住了, 恐怕只有學過微表情分析的人,才能看出這其中包含著多少種復雜的情緒。
她英語解釋說,她父母都是韓國人, 而且一直在韓國生活, 但她舅媽是中國人, 她又對漢語感興趣,讀大學時還上過選修課。
“就是說, 你聽得懂中文?”小李問。
“一點。”Ashley說。
“Fine.”
天吶,不知道她能不能聽懂“內|褲”這個詞, 如果能, 那豈不是太難堪了?
李朝聞瘋狂地回想,這些天他倆到底說了多少體己話,從第一晚拿出羊叫罐開始, 就肆無忌憚地在所有人面前加密語音。
可他們忘了,在海外, 中文早就不是什么天書語言了。
此刻于磐抿著嘴,把牙咬得很緊, 人已經尷尬到快離線了。
而李朝聞還在強繃著聊天, 裝沒事人轉移話題:“你喜歡中國嗎?”
“Of course! ”話題回歸正常, Ashley很興奮地點頭。
“那你去中國玩過嗎 I mean, travel.{我說旅行。} ”
Ashley搖頭,她說接待外國人中國游的都是比較昂貴的旅行團, 而她更喜歡獨自背包旅行, 但聽說中國不用Visa信用卡支付,也不用谷歌地圖導航, 沒有Wechat{微信}就寸步難行。
“I see. That’s the case. {我明白了,確實是這個情況。}”小李:“But as long as you have a Chinese friend, it’s just a piece of cake. {但是你只要有個中國朋友,一切就都解決了。}”
Ashley禮貌地微笑著,認可他的話。
陷入沉默,李朝聞抿了一口熱咖啡,踢了踢于磐的椅子,讓他也說兩句。
于磐如夢初醒,被逼上線了,開始努力交談:“Oh, yeah. I totally agree with you. Because I’m from Chinese Taipei. {確實,我特別同意你的看法,我也是來自中國臺灣的。}”
于磐說,他剛來大陸的時候,有諸多不適應的地方,大陸的確很方便,但當有些快捷、效率成了理所應當,外來者就會更加無所適從。
比如他十九歲第一次去北京,當時他還沒注冊微信,只拿了一些人民幣現金,結果剛出機場去坐地鐵,就遇上了問題:大家都用移動支付買票,導致機場的售票機器里沒有零錢,吞進去整百元的紙幣,卻沒辦法給他找錢,他只好求助人工窗口。
幸虧于磐是中國人,如果是不會說中文的外國友人,那還要費更大的勁。
“But everything is improving! Believe in Chinese speed. {不過這些應該都在改善,請相信中國速度}”小李自信滿滿地笑道。
Ashley問:“So will you go back to China some day {所以你們以后會回中國嗎?}”
李朝聞不假思索,就答了他從德國畢業的時間:“Likely. One or two years later.{大概率會吧,一或兩年后。}”
他說完心里咯噔一下,像走著路突然被絆倒,膝蓋磕在地上,剛覺得疼——他現在不是孑然一身了,還沒問過于磐是怎么打算的呢。
在Ashley眼里,他倆是情侶沒錯了,可英語里“you”很微妙,它既能指“你”,又能指“你們”;中文里的“你們”也同樣復雜,它可以是“你們分別”,又可以是“你們一起”。
于磐沒有抬頭,而是帶著僵硬的笑意,盯著鞋尖。
那次從Snaefellsjokull冰川死里逃生后,他就決心要在冰島終老此生,他拿著申根簽證,卻從沒有想去歐洲其他國家玩玩,就算是一直心馳神往的希臘,也沒能讓他踏出冰島的土地。
于磐慣會逃避的,他不置可否。
李朝聞有點沒趣地笑笑,接下去跟Ashley說:“So if you wanna come, you can call me.{所以如果你想來,可以叫我。}”
烘干房的機器在轟鳴,雖然把身體暖過來了,但李朝聞的心好像在墜入冰窟的邊緣,被什么酸澀的東西,在往里拽。
上車出發,小李漫無目的地劃著手機,發現昨天姐姐給他發了一大堆消息,關切地詢問他“馬上要有的男朋友”是什么情況。
李朝聞:“我和于磐,在一起了。”
他深思熟慮,在“在一起”前面,加上了“應該算”三個字。人人都說海誓山盟并不可靠,何況他們之間連誓言都還不切實際。
李朝聞看看于磐,他的手松松地搭在方向盤上,今早來不及刮臉,下顎長出一點胡茬,這張臉是李朝聞多少年魂牽夢縈的,他連他皮膚上的瑕疵,都覺得是美的。
于磐偏過頭,眼睛微微睜大點,溫柔地問他,干嘛。
已知Ashley會中文,小李不好意思再直接說出來了,他打字發給于磐:
“哥哥,我好愛你。”
這是他當下不吐不快的感情,愛他甚至愛到,他一瞬間覺得,未來也沒那么重要。
小李越過駕駛座中間的扶手盒,摸了摸于磐的大|腿,然后自己偷笑到眼睛失蹤。
車上無聊,小李又點開姐姐主管的“安徽文旅局”公眾號,最近一條是關于宏村的推送,封面是飛檐翹腳的徽派建筑,他點進去,發現所有的英文翻譯都是敷衍的機翻。
李朝聞:“姐,你們文旅局里,沒有針對外國人的宣傳指標嗎?”
那晚姐姐難得不加班,回了父母家,眼看要下雨,她正在陽臺上收衣服。
“有的啊,不過都是些任務文,主要咱們安徽的旅游資源,放國際市場上,實在是沒有北京、江浙滬有競爭力。”李滄瀾支著晾衣桿,邊夠衣服邊說話,她只有162,沒繼承媽媽的高個子基因。
“干什么呢?”她爸問。
老李習慣性地擰著眉頭,沒表情時也很嚴肅,像在巡視晚自習似的。
“嗯?跟小寶聊天,看他發的照片。”
老李撇撇嘴,酸道:“哼這小子,從來不給我發。瀾瀾,給爸也看看。”
她爸進屋去找老花鏡了,一想到他倆平時聊天內容,李滄瀾都快嚇呆了,好在她眼疾手快地,把聊天記錄里所有關于“男朋友”的消息全刪干凈了。
“嗯,這張拍得不錯,”老李把她手機舉得好高,對著燈在看,欣賞了半天,又起身去轉客廳里的大地球儀。當年買的時候,媽媽嫌占地方,堅決反對,老李吹胡子瞪眼,愣是買了回來。
地球儀上的冰島和掌心差不多大,老李把手指放在上面,摸了又摸:“他還在冰島呢?”
“嗯是啊。”李滄瀾說。
“在這?”老李指著雷克雅未克。
“應該在這吧?”李滄瀾指指瓦特納冰川。
老李又摸摸白色的冰川: “哦,那小子在這啊。”
他家的地球儀是帶凹凸的,老李說,能摸到地球的脈動。
看著冰島壯美的風光,老李感慨萬千,抓過來自己的手機給李朝聞發語音:“你爸爸教了這么多年地理,就年輕時候出過一次國,去的蘇|聯,一晃兒三十多年過去嘍。”
“我們天天背北大西洋暖流,可誰想到過能去那么遠啊?你現在條件好了,連冰島都能去,你得珍惜機會,努力學習工作。”
“明天就回德國了吧?”
爸,你可真是會掃興……李滄瀾在旁邊陪著笑,但心里替弟弟窩囊。
老李渾然不覺,繼續檢閱小李發來的照片,翻到和于磐的自拍合影,還要用兩根粗笨的手指給放大了看。
姐姐倒吸一口涼氣。
老李主要是看李朝聞,順帶給了于磐一點眼神:“這么看,他這個什么同學還稍微順眼點。”
李滄瀾的梨渦僵在臉上,等她爸抬頭看她,才遲鈍地答:“嗯!挺帥的。”
老李用鼻孔出氣,“哼”了一聲。
媽媽做了四菜一湯,喊老李來幫著擺餐具,李滄瀾也跟過來,她媽順口問道:
“那個博士,還聊著嗎?”
“額,”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本來想說不合適,讓跟介紹人說一聲,可明明昨天還坐在一起吃飯,只好含糊其辭道:“工作上有點交集。”
李滄瀾把碎發別到耳后,微笑著給三口人盛湯,希望這個話題就這么過去。
“感覺怎么樣?我聽他姑姑說,之前是體育特長生,身體不錯,腦子又好,就是家遠了點,在大東北。”媽媽說。
哎呀媽,你可不知道他有多文盲呢,見天兒的瞎用成語!李滄瀾遏制住自己翻白眼的沖動,這話不能說,不然爸媽會對陳野印象不好。
“嗯,再了解了解吧。”她把長發扎起來,抓起媽媽擺好的薯條就吃了兩條。
“今天不拿番茄醬畫畫了?”媽媽問。
從很小的時候起,家里每次做薯條、芋頭條這種東西,都要擺得好好的交給李滄瀾,讓她拿番茄醬畫個小貓小狗之類的,長大了,這仍然是傳統項目。
剛才她一緊張,忘了。
“哈哈,餓了就吃了。”李滄瀾說。
不是啊,她為啥要怕爸媽對陳野印象不好?
“我和爸媽都在家,方便視頻嗎?”李滄瀾給弟弟發。
李朝聞現在正在Vik鎮的黑沙灘,他沒想到冰島這荒僻之地,手機信號居然這么好,視頻打過去,立馬被接了起來。
跟爸媽寒暄了幾句,李朝聞的眼神一直往于磐身上飄,于磐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可能是在幫他拍小鎮雕塑的視頻。
微信提示,于磐:“我也很愛你。”
原來這悶騷男背過身去,是剛看到“愛你”這條消息,在給小李打字。
小李一下就忍不住了,甜笑得眼角都出了褶,他捂住臉,但還是被發現了。
“小寶,你笑什么那么開心?”媽媽問。
“啊,沒事,我們在看黑沙灘呢。”李朝聞把鏡頭轉過去,想給家人們照一下沙灘,不小心也把于磐的身影拍了進去。
“那是你那同學?”老李平時眼神不好,這會兒倒是很靈光。
他倆面面相覷,于磐硬著頭皮,假笑著沖鏡頭揮手:
“伯父伯母好!”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你好啊!”老李的語氣像領導視察, 總帶著一種不太滿意的勉強感。
“你好你好!”媽媽親切地微笑:“朝聞他丟三落四的,太謝謝你照顧他了!”
外公是體制內的小領導,所以媽媽算是大小姐出身, 比他爸這個農村考出來的鳳凰男, 是會講話得多了。
“沒有啦, 伯母!”于磐說完這句便緊張得沒話說了,心虛地看著李朝聞, 求他趕快把手機拿回去。
“朝聞吶!你有沒有聽你老爸發的語音?”他爸把那邊的手機搶過去,扶著老花鏡, 臉被屏幕放得很大。
小李語音轉文字來的, 知道他爸說了什么,只是懶得回。
“啊,爸, 啊?”李朝聞把耳朵貼在揚聲器上:“什,什, 什么?”
“我說你要抓住這么好的機會!去德國留學,我當年想都不敢想啊!”老李越說越著急, 就差鉆進電話線里耳提面命了。
“信號——”李朝聞特意頓了一下:“不, 不太好啊!”
其實他爸的聲音洪亮又流暢, 于磐在旁邊都聽得見,但小李演得很賣力,把他都逗樂了, 他怕被收音收進去, 就離得再遠點笑。
“啊?我——”李朝聞憋住笑意,看了看于磐, 然后假裝信號太差被消音了,比口型道:“回去再打!”
掛斷。
“哈哈哈”于磐放肆地笑。
小李是笑不出來。
“我爸老頑固了。”他說:“我姐當年想學畫畫, 他讓學管理,后來我想學文科,他讓學理科。他當年從農村考出來是因為學習好,他就覺得千秋萬代都只有讀書高了。”
老李父權專制那一套搞得挺光明磊落,不PUA孩子,只是明著說,你必須按我說的做。
“你爸很可愛啦,哪有于冠良過分?”于磐第一次跟李朝聞提起大伯的名字,他心里常常咒罵這個名字,但說出來,竟覺得有些陌生。
“那時候我和阿媽難得單獨出門,買了一條斗魚回來,橙色的,很漂亮,”于磐手指比劃著斗魚尾巴的形狀:“他不讓我養,把水抽干了,我就一點點看著那條魚,從蹦得很厲害,到后來,不動了。”
他不把動物當動物,也不把人當人,一切都是達成目標的工具。
“那你,沒有反抗他?”李朝聞挽上于磐的手臂,輕聲問,他知道這個問題有點隔岸觀火。
“我從十歲就跟著他,當時還小,哪里知道反抗誒。”
李朝聞望著遠方出神,倒是于磐拍拍他的背:“去看看雕塑。”
Vik鎮有個雕塑地標,純黑色大理石雕成的人像,那是一個看不出性別和年齡的人,它站在海邊,身體微微前傾,像是要感受微涼的海風,也像是要從懸崖邊一躍而下。
這個雕塑的名字叫“遠航”。
他們繞到雕塑正下方,去看刻了字的黑石碑。
那上面寫了小鎮的名字VIK,其他的,李朝聞就看不懂了。
“對了,雷克雅未克結尾的vik,跟維克鎮的vik是同一個意思嗎?”他問。
“這是挪威語,是維京人移民過來的時候,帶來的名字,因為挪威也有個叫Vik的地方。就像約克郡和New York{紐約直譯為新約克}。”于磐頓了頓,又說起他家鄉臺灣的地名:“還有野柳,有人說是源自Punto Diablos,西班牙語的‘魔鬼海角’”
野柳是哪里來著?李朝聞記得于磐提過,卻怎么也想不起是哪了。
“我小時候,阿爸阿媽常帶我去玩。”
于磐又像當年那樣,撿起一塊石頭,往大海深處擲去,但今天他沒有愁眉苦臉,因為李朝聞讓他覺得,也許遙遠的童年并不是他生命中僅有的甜。
如果用食物形容人,他是無糖苦咖啡,那李朝聞就是全糖椰奶。
于磐用歡快的語調提議道:“我們扔石頭吧,比誰扔得遠。”
小李最喜歡這種無厘頭小游戲了:“好啊!扔!”他抄起一塊最小的石子便投進去。
才十幾米的樣子。
于磐無聲地笑,都沒有引臂,輕輕松松地撇了有他兩倍遠。
沒等小李不服,于磐就說:“我阿爸教我的!他扔得超遠誒!”他雙手交叉在胸前,好整以暇地迎戰:“你要用全身的力量扔!”
李朝聞拿出鐵柄的架勢,又是助跑又是轉圈的,結果還是趕不上于磐。
“我們一起扔吧!”于磐得意地笑,他站在李朝聞身后,側臉貼在他微蜷的發絲上,他扣住他的右背,揮動兩個人的臂膀。
這樣是扔不遠的。
但投石入海,他終于聽見了回響。
他們如期趕到雷克雅未克,開車把其他團友送到各自的酒店,又把Niko一家送到了機場大巴點。
“If you go Warsaw, tell me! {如果你,來華沙,告訴我!}”Niko把屬于他自己的電話號寫給小李,沖于磐做了個大鬼臉。
小孩就是這樣,喜歡誰跟誰做朋友、要跟誰調皮賽臉,都是第一眼就決定的。
“Okay. Sure. {好的,當然。}”小李摸摸兩個小孩的腦袋:“Take care. {保重}”
道別后于磐和小李回到車上,已經八點了。
于磐打開谷歌地圖規劃路線:“我們先把你的箱子送回家,去吃個飯,然后再帶上望遠鏡,去看星星,好嗎?”
李朝聞此刻淚眼婆娑,扭著頭看車窗外:不到24小時,他也要離開冰島了。
他剛才悄悄點開了退機票的頁面,卻沒能狠下心,就算明天不走,又能留在這里幾天呢?
“還想吃羊肉嗎?還是龍蝦沙拉?”于磐發現小李沒有回音,便叫道:“寶貝?”
李朝聞擦擦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笑盈盈地說:“哥哥,我想吃你做的飯。”他眼珠一轉,又改口道:“我是想和你一起做飯。”
于磐看出他的低落,捏捏他的手:“好,那我們等下回家放完箱子,去超市喔。”
“嗯。”
于磐的家在雷克雅未克主街分支上的一座公寓,房間很大,也很空,只有歐洲千篇一律的白墻和灰色布藝沙發,打掃得窗明幾凈,但用老一輩的話說,就是一點人氣兒也沒有。
樹枝做的貓爬架擺在客廳角落,屋里唯一的色彩就是一紅一藍兩個貓抓球,被貓咪玩得很舊。
李朝聞聽到貓叫,心里軟軟的,脫了鞋就往屋里鉆。
“穿拖鞋啦。”于磐把人拉回來:“你穿我的吧。”
家里就兩雙拖鞋,也沒招待過客人,只有隔壁鄰居大叔Philip會偶爾來,在于磐出門的時候幫忙看一眼貓。
小白貓矯捷地從窩里跳出來,跑到主人身邊蹭蹭。
于磐還穿著戶外的褲子,把小貓抱起來警告道:“很臟誒,快停啦。”
“我領它出去過,它不太怕陌生人,你可以讓它先聞聞。”他慈愛地笑著,把小貓四肢擺成可愛的大字型,李朝聞的食指伸到它鼻尖。
琥珀色眼珠提溜轉,稍稍嗅了一下就躲開了。
小李有點失望,剛要把手拿走,它就像能讀懂他的心情似的,又湊上來挽留,這回貓咪一個勁兒地聞,李朝聞引到哪,它的小腦袋就湊到哪。
李朝聞眼睛笑成一條縫,一口白牙露出來,也像只小白貓。
“這么喜歡你喔?”于磐托著貓屁|屁的手臂往前推推,把貓咪整只交到小李手上。
“好重啊。”小李覺得懷里沉甸甸的,特別暖和,他抱得不熟練,只好整個小臂都托在貓咪后背,趕緊坐到沙發上,以免它掉下來:“它是什么品種啊?”
“安哥拉貓,領養的。”
它是一只純種貴族貓,不知道為什么被拋棄,于磐填了很多表格,把它從動物保護組織把它接回來的。
“摸這里可以嗎?”李朝聞指著它肚子最軟毛最多的地方。
于磐和小李并肩坐下:“嗯,大概率不行,它會翻過去啦。”
小李用一根手指試探性地摸了一下,貓咪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沒什么大動作,于是他得寸進尺,整個手心覆上去輕輕地撫弄。
這一下它就不樂意了,敏捷地翻身跳起來,踩上于磐的腿,再蹦兩下,逃到地板上。
小李噘嘴說:“怎么不讓摸肚子呀,小壞貓。”
于磐枕著手臂靠著沙發背,充滿邪氣地笑著:“那不是跟你一樣嘛?”
李朝聞臉刷的一下紅了,昨晚于磐一碰他,他就癢得受不住,邊笑邊推拒著不許人摸腹|部的薄肌。
于磐的眼神變得幽暗,突然餓虎撲食一樣,把人摁在沙發上親,雙唇緊緊貼住,手掌溫柔而熱烈地在他身上游|走,一碰到肚子,李朝聞就忍不住笑:
“哎!” “別!” “癢!”
他嘴里完整的句子都被人用吻碾碎。
最后,李朝聞使勁扳起于磐的腦袋阻止他:“真癢,求你了哥哥,別弄。”
于磐得逞了,也就不再“蹂|躪”他,趴在他耳邊吐著熱氣道:“小壞貓。”
李朝聞羞赧得不行,吹彈可破的白皮膚被蒸得粉紅。他語無倫次,指著貓說:“哎呀你,它都看見了!”
于磐不以為然地繼續壞笑:“它以后會經常看見。”
他說完便哽住了,咬著唇嘆了口氣,拽拽李朝聞的衣角問:“明天還走嗎?”
他像在告解室外撞見神父的人,眼里虔誠地祈求他,給他一次機會。
其實小李更想聽于磐說“明天不走了,退票”,然后霸氣地搶走他手機,把票退了。可轉念一想,他也并不是一個扭捏的人,就算于磐這樣說,他難道就能心安理得呆在冰島嗎?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小李把自己蜷起來, 枕在于磐肩上,牽起他的手撫摩,那手修長而骨節分明, 上面的青筋像顆迎風傲立的大樹。李朝聞從前會專門暫停視頻, 放大看他的手。
他只是想盡量舉重若輕點, 讓沉痛的離別話題顯得像尋常事。
“應該要走了,23號科大那邊就中期檢查, 我不能坑隊友。”李朝聞說。
于磐欲言又止,把他往懷里按了按, 頭靠在一塊, 他開始翻手機日歷:
“我接了圣誕假和新年假的兩個團,一直到1月5號才能結束。”
“帶完這兩個,我去慕尼黑找你, 好嗎?”于磐把厚嘴唇貼在他額頭,呢喃道。
這樣一說, 李朝聞心里那種沒著落的憂傷便少了一半,他勸自己, 別太敏感了, 分開幾天沒什么大不了的。
“嘻嘻嘻, ”他立刻笑逐言開,蹭蹭于磐的下頜,獎勵似的狠狠親他幾下。
“但, 就是我宿舍太擠了。”
“沒事啦。”
溫存時刻, 小白貓很識趣地跳上沙發,窩到于磐腿上, 頭趴在小李手邊。
畫面活像幸福美滿的一家三口。
他倆親昵得差不多,開始四只手一齊擼貓, 又是摸下巴又是呼嚕脖子的,小貓被弄得有點害羞了,三兩步竄回貓爬架上,過小柵欄的時候跳得尤其快,簡直是飛。
貓爬架的主干是一條枯樹枝,上面錯落地長著三個平臺、兩個圓筐,還掛著貓抓球,底部是用白麻繩纏好的輪胎,旁邊是小木屋狀的窩和小貓的飯盆。
“這個貓爬架看著好好玩,我都想去爬。”李朝聞是認真的,幻想著變成一只小貓,每天只要賣賣萌就可以了。
“我自己做的。”于磐說。
“哇塞!這你都能做!”
小李滿臉的崇拜,于磐覺得可愛極了,就呼嚕了一把他頭上的棕色小卷毛:“本來還想再養幾只,但是我經常不在家,只能讓鄰居每天來看看,它都有點抑郁啦。”
粘人的小貓,主人經常不在家就會缺乏安全感。
“你不是要給它起名字嗎?”
李朝聞想了想,然后捂著臉,笑得很大聲,他從手指縫里露出眼睛看于磐:“它這么能跳,不如叫小鯉魚吧。”
于磐忍俊不禁:“姓李喔?”
“怎么了?有意見?”李朝聞傲嬌地揚起下巴。
“沒意見,”于磐答應著,上手捏了捏小李光滑的臉蛋:“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啦。”
“那我要和小鯉魚玩一會!”小李從沙發背上,拿起一個像釣魚竿一樣的東西,末端是一個灰白的毛絨球:“這個是逗貓棒嗎?”
“是。”
李朝聞試探著把毛絨球晃到鯉魚面前,小鯉魚伸出短手去夠,他再一往外撤撤,它就躍龍門一樣往起跳。
“引貓出洞”成功!
“誒!”小李把毛絨球放在貓爬架的平臺上,小鯉魚奮力地往上蹦,但每次它快抓到的時候,可惡的兩腳獸就又把小球挪走了,如此反復,不亦樂乎。
于磐安坐在沙發上看他倆玩,幸福得嘴邊都出褶了,直到蘋果肌有點疼,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在笑。
于磐打開櫥柜看看,白糖、耗油都還有,只是好久沒認真做過兩人份了,他連飯量都有點掌握不好。
那就多做點吧,小寶吃的還挺多的,他想。
“不早啦,去超市吧。”于磐向那一人一貓喊道。
“可以帶鯉魚去嗎?”小李已經把它抱起來,準備一塊出發了。
“別去啦,超市那么多東西,它又愛動,碰倒了麻煩。”
李朝聞只得作罷,跟貓咪揮手道:“好吧,小鯉魚,一會見~”
走到樓門口,小李摸摸自己渾身上下的兜:“誒?我忘記拿手機了。”
于磐無奈地笑:“快回去拿,我去開車,在門口等你喔。”
李朝聞接過鑰匙,蹦蹦跳跳跑進樓。
一共就四層樓,但是電梯特別慢,房門也有些年久失修,他轉動鑰匙,前后左右晃了好幾下才把門拽開。
腳上的雪地靴也太笨重,小李本來想換雙舒服的鞋,但怕于磐等著急,于是抓起手機帶上門,匆匆忙忙跑出去了。
面包車還給公司了,于磐開的是自己的黑色吉普車,小李也不認識牌子,只覺得坐得這么高太酷了!
“哥哥,你剛來一年就買車了?”
“嗯。”于磐把車子掛上倒檔:“去爬山用得到。”
接近十點的雷克雅未克像另一座城市,白天清新寧靜的小商店關了門,蟄伏著的酒吧、迪廳紛紛蘇醒,漆黑的夜空下,熱鬧得像座吸血鬼城。
放眼望去,全是化濃妝、穿羊毛大衣的美女帥哥,三三兩兩站在Club門口排隊,按照西方人普遍老得快的刻板印象,他們也就剛剛成年。
李朝聞和于磐穿過人潮洶涌的主街,來到雷市最大的亞超。
黃牌匾、紅字,字體是妥妥的亞超標配,超市快關門了,顧客卻還絡繹不絕。
“冰島的東西怎么這么貴?”看到價簽,李朝聞眼睛都瞪大了,他之前還以為旅游區都是偏遠地區,運輸費高,現在看首都的物價比小鎮還要高一個檔次。
一包雞精要1500冰島克朗,那可是將近80人民幣。
“是嗎?比德國貴很多?”于磐早習慣了。
“何止比德國貴?好像比蘇黎世還貴。”小李去過以貴著稱的瑞士,感覺沒有這么夸張。
“這邊時薪比較高吧。”于磐不以為然,淡定地把2000克朗的八角扔進小筐,拍拍小李,問他:“吃鹵肉飯怎么樣?”
“嗯,好呀。”小李的聲音很輕,有點心不在焉。
于磐又找了桂皮和花椒,小李仍然在看手機,等于磐拿完了,他突然莫名其妙地低著頭,拽著人要往回走。
超市的過道本來就很窄,他倆并排攬著腰,都差點站不下,更別說調頭向后轉了。
“干嘛?雞蛋在那邊誒。”
小李一臉抹不開,五官都糾結成一團。
于磐狐疑著,越過他肩膀往那邊看了眼:還真是遇到熟人了。
是之前在鉆石沙灘要李朝聞微信的小粉和小灰。
其實那天,他已經微信告訴人家他是男同了,但沒說他旁邊站的,就是他的準男友。
“干嘛啦。”于磐哭笑不得,他把小李摟得更緊了:“你怕啥?”
不怕啥,就是覺得有點尷尬……雖然是陌生人,但是兩天之內從一個單身一個“不一定單身”,直接變成了一對,人家會不會覺得成了他兩口子play的一環啊?
對面兩個女孩也愣住了,畢竟于磐的手明晃晃地在人腰上,小李的紅羽絨服都被摟出一個凹陷。
倆男的勾肩搭背不一定,但牽手摟腰,大概率是情侶沒錯了。
不能跟帥哥在一起,那看兩個帥哥談戀愛也是一件美事,小粉開始笑意難掩,主動走上來打招呼:“哈嘍?你們還沒走呢?”
八目相對,小李硬著頭皮開口:“額,我明天走,他,他不用走他是導游。”
越描越黑。
她們不會覺得他倆是萍水相逢,就能看對眼處幾天的那種男同吧?
“哦~”小粉看了眼于磐,盡量壓抑自己的好奇心。
為了消除誤會,李朝聞清清嗓子,把話說得很具體:“那我們先走啦,他回家給我做飯吃。”
“拜拜!”于磐客套地跟人家揮手,李朝聞拉著他就要往柜臺走。
“還沒拿雞蛋喔。”于磐無語地微笑:“她們要去結賬啦,別擔心。”
小李伸頭看看,確認確實如此之后,才和于磐轉回食材區繼續逛,于磐備齊了鹵肉飯材料,小李也想露一手虎皮豆腐絕招,于是買了塊老豆腐。
直到他們去排隊結賬,小李還在鬼鬼祟祟地看兩個女孩走沒走。
奇怪,李朝聞看起來挺灑脫的,怎么這么放不開?
大紙袋放進后備箱,于磐關了車門,第一句話就是:
“小寶,你這么在意別人看法?”
小李看于磐有點落寞,挽住他手臂,連珠炮似的辯駁道:“我不是覺得同性戀不光彩,我當天就跟她說了我喜歡男的,而且你這么帥我多有面子,可是我就是怕——”
“你怕人家覺得我們隨便。”于磐犀利地戳穿。
李朝聞的胳膊蔫了下去,眨眨眼,沖于磐點頭。
小李一委屈就愛皺鼻子,于磐彎起手指摸摸他漂亮的鼻梁:“哎,怎么什么都怕啊?”
于磐沉默了一會,又笑道:“其實別人的目光沒那么重要。”
剛剛那幾秒,于磐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他好像明白了,李朝聞的一切癥結,都在于心理上的恐高:他害怕陌生人審判他的取向,害怕去追求電影夢會讓家人對他失望,害怕自己沒能力接住自己,會永無止境地,掉下懸崖。
“寶貝,你別管別人怎么看,你開心就好。”于磐說。
李朝聞縮縮脖子,有點不好意思地撓頭:“哥哥,我盡量吧。”
其實他剛剛看見兩個女孩之前,在地圖上搜蛋糕店來著,可時間太晚了,每個都標著紅色的“已打烊”。
那哥哥的生日蛋糕怎么辦呢?
李朝聞苦思冥想,不斷地刷新著手機。
吳子楷的消息姍姍來遲:“666666,還真叫你拿下了。
我昨天打王者,忘回你了。
于磐生日咋過的?你不會自己做蛋糕了吧?”
“閉嘴,你有病啊、”
于磐還在旁邊呢,李朝聞被他說得臉熱:他腦子里的畫面,是給自己系個粉絲帶,當蛋糕送到于磐面前去……
“?做蛋糕怎么有病了?”問號已經表達不出小吳的疑惑了。
“哦,你說自己做!”李朝聞悔得想撞窗戶。羞憤之下,他干脆把手機關機了,實在不想看見吳子楷后面怎么調侃他。
“哥哥!我想吃Milka。”李朝聞說。其實他是想做巧克力蛋糕。
“走吧,Hagkaup應該還開門。”
倆人買了一堆巧克力,還有面粉和牛奶,回家時候,于磐拎著兩個紙袋,小李只負責拿他的巧克力。
電梯門開了,李朝聞興高采烈地跑出來。
“誒?門怎么開著?”
走廊空蕩蕩的,唯有于磐家的那扇門是開著的。
小李心里轟地一聲,腦子蒙得暈暈的,他剛才取完手機明明關了門的。
“靠北啊!”于磐扔下紙袋沖過去。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貓丟了。
雷市治安好, 沒有小偷,但家里翻遍了也沒看見小鯉魚,只能是跑出去了。
“小鯉魚!”李朝聞帶著哭腔, 在消防樓道里喊。
于磐很愛他的貓,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人急得臉都憋紫了,李朝聞真想扇死一小時前粗心大意的自己。
“喵!你在哪啊?”小李難受得腿軟, 顫顫巍巍連邁步都困難,扶著扶手, 跑到一樓也沒找到。
聽見四樓有點動靜, 他噔噔噔又跑上來:“找到了嗎?”
于磐單手撐著鄰居家門,疲憊地瞥了李朝聞一眼,搖頭。
那是他剛剛砸門的聲音, 雖然小鯉魚沒有去鄰居家串門的習慣,但還是要碰碰運氣。
于磐敲了半天門, 發現Philip根本不在家。
“樓道里沒有?”
“沒有。”
于磐艱難地站直,嘭地一聲把家門關嚴, 冷著臉摁電梯。
李朝聞只得跟上去, 鉆進電梯里:“出, 出去找找嗎?”
于磐一聲不吭,他的眼窩深陷著,平時溫柔如水的眼睛, 現在瞪得大而無神。
很嚇人。
李朝聞像被摁進海水深處, 無法呼吸,他甚至不敢去拉于磐的手:“哥哥, 對不起,我不知道那個門沒關上, 都是我不好。”
于磐扶了下額頭,眉宇間依舊愁云密布:“好好好,先找找吧。”
要說他一點也沒有責怪小李的意思是假的,可他看人可憐兮兮的,都快內疚哭了,實在于心不忍。
門外飄起了雪。
剛才李朝聞跑上跑下出了汗,羽絨服又脫在家里了,一出門就感覺到寒氣逼人,天氣這么冷,小鯉魚肯定凍得瑟瑟發抖。
李朝聞念叨著祈禱道:“不會有事的,它會回來的。”
于磐說:“我在外面找,你去附近所有開著的門里面看看,它可能會自己躲起來。”
但愿它會。
別人家的單元門、24小時開門的便利店,李朝聞在這個街區找了一圈,沒有人見過一只小白貓。
“小鯉魚?喵。喵喵。”
他喊著小鯉魚的名字,沒精打采地模仿著貓咪的叫聲,街上有任何一個影子閃過,他都要仔細辨別,是不是它。
昏黃的街燈下,李朝聞無數次蹲在地上,去看雨棚下、通風管口,會不會有它。
街面上已積起薄雪,大多數門緊緊閉著,手機里也沒有于磐的消息,李朝聞他心都碎了,拖著腳步不知往何處踟躕,最后越走越慢,一直沿著上坡走到主街上。
餐廳門口的大圣誕樹掛著吵鬧的燈球,酒吧櫥窗里的酒瓶子,紅的綠的閃個沒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喝醉者高歌,也有不羈者狂笑。
在這樣的夜晚,會有人關心一只走丟的小貓嗎?
小鯉魚不會在這的,但我還是要找,他想。
李朝聞往酒吧里進,混亂的燈光、刺耳的音樂、酒精的味道,他討厭這種氛圍,也不知道要問誰,便又擠了出來。
門口的保安問他,怎么這么快就離開。
“I lost my cat. I''m looking for it. {我的貓丟了,我在找它。}”他說。
“What does it look like {它長什么樣?}”保安問。
李朝聞心里雀躍了一下,他這樣問,是不是見過某只貓?
“White Angora cat, this size. {白的安哥拉貓,這么大。}” 小李激動地比劃著。
“Give me your number and address. I''ll tell you if I see it. {給我你的電話和地址吧,我要是看到就告訴你。}”
保安很熱心:“It may come out from this avenue {它會從這條街出來?}”
“Yeah. I guess so. {可能會。}”
小李瞬間失望了,但也不能辜負好心人,他問于磐要了詳細地址,給人寫了張字條。
死馬當活馬醫吧,小李去便利店買了便簽本,把地址和電話當傳單,發給了所有開著門的商家和住戶。
三十張便簽用完了,李朝聞精疲力竭,打開地圖才找到回家的方向。
手機被凍沒電了,這時候他才想起來冷。
穿著毛衣在街上走了一個小時,徹骨的寒涼后知后覺地,浸透了他的身體,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已經快凍僵了。
于磐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抽煙,他一整天沒想起來抽煙了,這會兒一口氣抽了五根,全摁滅在旁邊的雪地上。
視線交匯,兩個人都明白,沒找到。
幽暗的夜幕下,于磐的四肢縮在一處,一點也看不出平日的高大強壯。
李朝聞抹了一把鼻涕,坐在他旁邊。
于磐打量了他兩眼,脫下自己右手的羽絨服,把人包進懷里,小李的身子冷得他一哆嗦,他便把他雙手也牽過來,一起埋進衣服里暖和。
鼻子和嘴一齊噴出白煙,于磐仍然面無表情。
“你說,警|察會幫忙找嗎?”
“不會。”于磐瞇一下眼睛,狠狠吸一口煙。
“那,我把地址和電話留給了很多人,他們如果看見貓,會聯系我們送回來的。”李朝聞一直說著話,好像這種努力,能稍微彌補點他內心的悔愧:“然后,包括主街上的酒吧我都告訴了。”
“嗯。”于磐吐煙,發出輕輕的鼻音。
手一直牽著,但他低眉斂目,沒給過李朝聞一點眼神。
“哥哥,小鯉魚要是回不來,你會不會討厭死我了?” 這一晚上的委屈和無助,一直在攻擊他,李朝聞邊說,邊覺得酸意涌上鼻尖,吧嗒掉了眼淚。
他的淚滴在于磐手上,皮膚刺痛,心也擰巴著生疼。
“哎呀!”于磐不知所措,皺著眉頭摟緊了他,聲音焦急又無奈:“你這樣干嘛?我——”
對于磐來說,貓簡直不能再重要了,他在冰島的生活,有一半都是以小鯉魚為中心的,李朝聞這樣的無心之失,很難輕易原諒。
但他自己也沒做到位,他沒有跟小李說門很難關,也沒有做足保護讓貓咪出不來家門,是誰的錯又怎么分得清呢?
況且小李的喜怒哀樂,又牢牢地牽動著他的心情。
這種矛盾快把于磐扯碎了:“你別哭啦!”
他哭得很投入,啜泣得肩膀一顫一顫的,于磐聽那聲音就心如刀割,慌忙間湊過去使勁吻掉他的眼淚,嘴里咸咸的,又去親他的唇瓣。
親一下小李的哭聲就止住了,他擦擦眼睛,說:“那我們再去找找吧。”
“先隨便吃點東西,再下來找,一會往高速那邊走走。”于磐拍拍屁股站直,把李朝聞拉起來。
巧克力蛋糕、鹵肉飯通通沒做,于磐煮了點通心粉,拌著鹵肉醬吃,吃上飯李朝聞才知道自己有多餓,狼吞虎咽地干了兩碗,他平時不喜歡通心粉的。
被迫吃不愛吃的東西,會讓人覺得很苦澀,更別說在丟掉小貓的狼狽時刻。
李朝聞又有點傷心:“哥哥,小鯉魚會回來的對吧?”
“會的。”于磐很配合,他現在有點心煩意亂,但努力壓抑著自己的負面情緒。
小李本來好好吃著飯,突然椅子上又摸到一手濕乎乎的東西。
“哎呀!”
他跟購物袋坐在同一個椅子上,一著急就把雞蛋擠碎了幾個,蛋液把紙袋都浸透了。
生活上他總做傻事,自己糊弄糊弄、打個補丁也就過去了,可跟于磐回家的第一天就接連闖禍,李朝聞真想自己回爐重造算了。
于磐一看他褲子上也沾了蛋液,被氣笑了:“你快起來啦。”
他腦海中閃過鯉魚被他領回家的第一天,怎么也不愿意進門,掙扎著把他的手撓了道口子,它特別通人性,看于磐被撓出血了也沒多生氣,便躡手躡腳地進了屋。
此后每次“犯錯誤”,小貓都知道縮在一邊裝可憐,反正主人好脾氣,馬上就不生氣了。
“哥哥,我好蠢啊。”李朝聞拿著紙巾椅子上的污漬,整個人失落到了極點。
“你看到沙發上那些劃痕了嗎?”于磐說:“小鯉魚撓了沙發之后,就這樣看著我,跟你現在一樣。”
平時被貓塑也就算了,偏偏這時候還要扎他的心,李朝聞撇嘴,套上羽絨服就要出去繼續尋貓大業。
“你明天早上十點的飛機?”于磐看了下表,已經十二點多了。
他是想讓小李先睡,自己出去找找。
“沒事的!我不困,就算找到早上八點也要找!”小李表決心道。
他們出家門便感覺希望渺茫,高速路的方向沒有任何遮蔽,又有無數車輛飛馳而過,按照貓咪趨利避害的本性,也不太可能往那邊走。
午夜的天空是墨色的,萬家燈火也漸漸熄滅,雪停了,但天越來越冷。
“小鯉魚,你在哪呢?”李朝聞喊。
于磐則是用他多年逗貓習得的口技,咪咪、嘖嘖地到處晃。
“喵嗚。”
于磐大喜過望,開心地看過去——是另外一只大黑貓。
從垃圾桶里爬出來的,身上臟兮兮的,黃綠色的瞳孔,骨瘦如柴的身子。
不是鯉魚。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黑貓像沒看見他倆似的, 徑自從不可回收垃圾,跳到可回收垃圾桶下面。
“這又會是誰家的貓呢?”小李說。主人找不到它,應該和他們現在一樣難過吧。
于磐靠近了它一點, 黑貓立刻鉆進垃圾桶的縫隙里, 這時候他才看清它有多瘦, 它開始打滾,哀叫得堪稱凄厲。
“小母貓發|情了, 沒做絕育,應該是流浪貓。”于磐說。
李朝聞蹲在垃圾桶旁邊, 觀察著那只可憐的黑貓, 從兜里掏出一塊小餅干來想喂它。
“你不走它不敢吃的。”于磐拍拍他的肩:“放這吧。”
小李小心翼翼地把包裝撕開,餅干放在地上:“那,走啊?”
他嘴上說走, 實際卻沒邁步。
目光交匯,李朝聞看出了于磐眼里的糾結, 看到它無家可歸,他們都起了惻隱之心, 偏偏又是在小鯉魚走丟的時候遇見的, 縱使是唯物主義者, 也不得不承認有些緣分的確是上天注定的。
可它畢竟不是小鯉魚。
真正的感情是不能替代或被替代的。
“再找找吧。”于磐的聲音有點啞。
“肯定要找啊。”李朝聞撤開了一點,或許單單是想一下替代這件事,已經很對不起小鯉魚了。
繼續前行, 兩個人默契地沒有說話, 心里翻江倒海,五味雜陳。
李朝聞理解于磐, 他也是很擅長對物產生感情的人,十二歲那年家里換了臺車, 看著舊車被報廢拉走,他都要大哭一場,夜里想著它究竟有沒有被砸成廢銅爛鐵。
更別說貓了。
李朝聞很難受,對視時又沖于磐強顏歡笑,于磐安慰地摸摸他的頭,突然朝他身后看去。
沒成想那只小黑貓跟著他們走了兩個街口。
看見他倆停下,它匍匐在地,翹起貓臀,繼續嘶喊著。
“要不——”小李眨著眼睛,猶豫要不要說。
于磐接道:“把它也帶回家吧。”他微笑著,用了“也”字。
“養兩只也是養。”他說。
“嗯嗯!”李朝聞點頭,他的心里莫名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小黑貓一直跟著他們,伴隨著像嬰兒哭聲一樣的發情慘叫,他們找小鯉魚找到凌晨三點。
小李哭了一頓又熬了夜,此刻眼睛紅腫,無比憔悴。
“小寶,我們回去睡吧。”于磐說。
李朝聞剛想再爭取一下,于磐就點頭道:“我知道。現在小鯉魚應該已經找到暖和的地方了啦,街上什么動靜都沒有,它又跑不遠,要是在外面,肯定已經看到啦。”
小李低頭。其實他心里沒底,可于磐總表現得像是很相信鯉魚一定會回來,也不知道是為了寬慰他,還是真的跟小貓心有靈犀。
“我還發了尋貓啟示,沒準有好心人把鯉魚送回家呢。”李朝聞自我開解道。
兩人一貓,上了電梯,小黑貓小心謹慎的鉆進來,縮在角落,對他倆有種既依賴又防備的矛盾感。
于磐看它這樣就笑了,揚揚臉示意:“你還沒給它起名字喔。”
“你起吧,我們一人起一個,公平!”
它兩只眼睛炯炯有神的,直放綠光,于磐一下來了靈感:“那叫小精靈。”
“好誒,那她是精靈公主。”李朝聞說。
兩個人干巴巴地笑,為了安慰彼此而笑。
回到家,于磐給小精靈好好洗了個澡,把它塞進鯉魚的窩里暫住。
上床睡覺時快四點了,他以為李朝聞早睡著了,沒成想一鉆進被窩就被抱了個瓷實,小李的棕毛在他頸邊蹭,搞得他心癢。
小精靈在外面又痛苦地叫起來,那聲音穿透力極強,隔著一道墻都能聽個一清二楚。
“明天你走了,我就領它去做絕育。”于磐說,他想:然后再繼續找小鯉魚。
李朝聞頭埋在人懷里,聲音悶悶的:“我們沒有做蛋糕,也沒有看上星星。”
剛剛看見他窗口的天文望遠鏡才想起來,原本說好今天帶著小鯉魚去看星星的,原本也要親手做巧克力蛋糕的。
于磐心里空落落的,一時無話可答,只憋出一句:“下次再看嘛。”
困意襲來,李朝聞在他肩頭拱了拱,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
“下次是什么時候?”他的聲音越來越細,下一秒已經墜入夢鄉。
是啊,等他再來,要到什么時候呢。
于磐沒說話,他帶著難以名狀的惆悵注視他的臉龐,月光下,他光潔皮膚上的白色絨毛更加明顯,彎彎的睫毛因為還沒睡實而微微翕動,鼻尖流暢的線條像雪山隆起的緩坡。
李朝聞堅強又易碎,像造物主賜給他的白瓷天使,他得小心珍重著。
他蹙著眉,低頭輕吻他的額角。
“起床啦,小寶。”
七點半,于磐打開臺燈,捋著小李的頭發,想把人無痛喚醒。
他幾乎一夜沒睡著,因為不習慣跟人抱著睡覺,他回想來著,就算是童年里跟阿爸阿媽,也頂多是手臂貼在一起。
而李朝聞像個樹懶一樣,把他手腳都禁錮得動彈不得,于磐只好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自己斷斷續續地瞇著,他夢見李朝聞變成了小鯉魚,敏捷地竄進家門,跳到他腿上拱他。
然而還是人形的李朝聞抬了一下頭,又倒在于磐胸膛上,繼續耍賴:“不要起床!”
于磐剛想說那你就別走了,李朝聞便揉揉眼睛,自己翻身起來穿衣服,他雖然馬虎,但對要緊事還是有數的。
真的不能不走嗎?千言萬語在于磐心尖打轉。他想開口挽留他,可說好了會去德國看他的,這也太矛盾,他現在明明一刻都舍不得離開李朝聞。
“你送我嗎?”
廢話。
于磐不情不愿地套上衣服。
開車去機場,一路上李朝聞都在看著窗外:早上八點的天和他來的那天一樣黑,如果不是今天開的是吉普車,他簡直以為這夢一樣的七天要重新來過。
“我們才在一起七天嗎?”
“余溫紀年,八百年。”于磐微笑道。
的確像八百年那么久了,這些記憶輕易地覆蓋掉了,他曾經毫無指望地暗戀他的那些年,那年留著長發的于磐和現在他身邊的于磐是兩個人,那時的他愛那時的于磐,現在的他愛現在的于磐。
“哥哥,我好愛你。”李朝聞忘乎所以地越過扶手盒,倚到于磐身上。
“誒!”于磐警告他。
他們又路過了來時被罰款的交警崗,不能造次。
李朝聞飛快地坐直。
于磐被他可愛到,握住他的手,鄭重地說:“我也愛你。”
于磐提著李朝聞的箱子,一直送他,送到機場二樓的安檢口。
“德國不冷,應該用不上帽子。”李朝聞猶豫了一下,想把這些天一直戴著的白色冷帽還給于磐。
“你戴著吧。”于磐溫柔地笑。
小李也笑嘻嘻地,像撿到寶貝:“那我就拿著了,反正這上面,有你的味道。”他說完還有點不好意思地縮縮脖子。
誒?可是理論上來說,于磐頭頂那個黑色的,才是味道最重的。
他的手抬起來,蓋到于磐帽頂想揪,又恍然想起他的傷疤。
李朝聞乖巧地問:“可以掀嗎?”
于磐欣然點頭。
小李拿下來后,輕輕嗅嗅兩個,仔細比較之后,很沒出息地抱住黑的那個:“我要這個。”他把白色那個端端正正給于磐戴上。
“那我走啦?”小李接過于磐手里的行李箱。
于磐心里酸酸澀澀的,又不想表現出來,他揉揉小李腦袋:“一路平安喔。”
李朝聞左顧右盼,確認沒什么人,猛猛親了于磐臉蛋一下,然后逃也似的刷護照,鉆進閘門。
被他得逞了,于磐雙手插兜,無奈地笑。
“一月六號來找我,還有十八天,我會倒計時的!”小李閃進安檢口前,朗聲說道。
十八天,他從沒有覺得時間這么漫長過。
他安檢完后,還嫌囑咐得不夠,便又語音說道:“找我之前,你要每天都跟我說晚安,然后告訴我你今天去了哪里,見到什么有趣的人,堅持到見面,每一天。”
“還有,找到小鯉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遵命,寶貝。”于磐回答。
李朝聞的心情又變得雀躍,他走進冰島機場冰藍色的免稅店,看到第一天來時,被他當成甘草蛋糕的那種羊叫罐,就又買了一個,然后便慢悠悠晃到登機口。
結果屏幕上顯示,飛機晚點一個小時。
煩人。
本來就來得挺早,這下又得在機場枯坐著。
“晚點了[哭哭]”他給于磐發。
小李給攝像機跟電腦連上線,想整理一下視頻和照片。
他的電腦壁紙已換成了于磐跟黑色雕塑的合影,但是雪山比他的背影大得多,如果不是他說,沒人能看出那是誰的輪廓。
他看一眼那張照片,突然覺得場景已經變得不真實,像舊了的水粉顏料在逐漸褪色。
點開文件夾,第一張就是于磐在黑教堂前呆呆的游客照。
李朝聞看著屏幕笑了。
有三張重復的,他想刪兩張,可心里閃過一絲猶疑,他不知道未來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再輕易擁有這一切。
所以,他一張都沒舍得刪。
李朝聞正對著照片出神,機場里一陣騷動。
人群里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抱怨的情緒,在來去匆匆的候機廳里,是非常罕見的。
他懵懵地,看見手機上顯示了一個紅色的大感嘆號。
Volcano Eruption. {火山爆發。}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位于雷市南部雷克雅未克半島的火山, 在數周的地震后終于爆發,爆發地距離機場20公里,當天的所有航班, 全部取消。
“大家好, 現在是2023年12月19日, 冰島火山爆發了,所以, 我走不了了。”李朝聞嘻嘻笑的聲音灌滿了整個視頻,于磐在駕駛座上, 也咧嘴笑得虎牙外露。
剛才出機場時, 乘客們怨聲載道,唯有李朝聞飛撲到于磐身上,跟他撞了個滿懷。
兩個人都高興得忘乎所以, 要不是眾目睽睽,李朝聞絕對會雙腿纏上他的腰, 跟他吻到天昏地暗。
“你總大家好、大家好的,要不要剪個vlog發到網上去喔”于磐提議。
“也是哈, 沒準當旅行博主能曲線救國。”李朝聞說。
他指的是用旅行vlog推廣微電影, 或者找到慧眼識珠的制片人。
小李剛剛在機場還刷了會“歐洲新人電影節”這個話題, 里面電影專業的學子紛紛唱衰和勸退,說只有門外漢還對電影行業抱有幻想。
“應該比當導演簡單點。”
“你當導演也可以啊,反正我都支持。”于磐說。
“什么都是光說不練假把式, 電影不好剪, vlog還不簡單嗎?發!”小李雄心勃勃地說:“今天回家我就剪輯!”
快到家時,于磐的手機響了, 一個屬地冰島的陌生號碼。
對面剛說兩句話,于磐就把車停在路邊, 激動得特意換了只手拿手機,他話都快說不明白了:“Could emm could you send me a picture {你能給我發張照片嗎?}”
李朝聞豎起耳朵來聽著。
“Oh. Yes. It’s it. It’s it’s my cat. {哦是的,對是它,是它,是我的貓。}”雖然對面的人看不見,但于磐忙不迭地點頭,他緊緊握住小李的手,興奮地跟他四目相對。
李朝聞發的便簽起了效,鯉魚找到了。
安徽文旅廳。
陳野的導師呂教授帶著他,還有兩個碩士生,來跟機關公務員一塊開會,陳野和李滄瀾剛好坐在對面,隔著一盆假花,還有兩瓶礦泉水。
“項目的具體細節,請我的學生陳野來向大家匯報一下。”呂教授說。
陳野戴上無框眼鏡,站到演講臺前,他今天沒戴耳釘,胳膊上的紋身也全遮住了。
人模狗樣的,李滄瀾心想。
“我們會給社交媒體的爬蟲數據,做一個可視化的工作,來展示我們游客偏好的路線和景點,用文字平臺小紅書舉例,假如我們設定關鍵詞為安徽旅游,可以爬取到的信息如下……”
你別說,陳野正經說話時候,還挺專業的,把艱深的學術問題講得深入淺出。
李滄瀾從高中時期,就在女兒國似的文科班里呆著,她一直喜歡理工男類型的,可惜談過的兩任男友都是酸溜溜的文藝逼。
不對,工作呢,別溜號。
她提醒自己。
陳野說完,又輪到她領導侯處長,在前面口若懸河地說空話。
李滄瀾正發困時,手機亮了。
陳野:“咋還講?連篇累犢子的”
不是哥們,連篇累牘,沒有子……犢子是另外一個詞。
在會議室憋笑真的太難了。
李滄瀾不好當面說領導壞話,于是只回了:“……”
陳野遇見瞧不上的人根本不理,吊兒郎當地抖腿,干脆抱起手機給李滄瀾發消息:
“我還是不明白,咱這玩意最終目的是啥,做個旅游預約小程序嗎?
殺那雞用不著機器學習這牛刀。”
李滄瀾笑了。
陳野常年生活在象牙塔里,哪懂機關的彎彎繞繞,姓侯的如此大張旗鼓,無非是文旅廳實權不大,他想隨便弄點政績升官罷了。
誰關心他的機器學習啊?
陳野繼續發:“他到底明不明白我說的啥?B不B站賬號,跟我們有啥關系?”
李滄瀾很少開會看手機,但這次例外了,她回他:“散會跟你說”
剛打完字,李滄瀾就被點名了,嚇得她一激靈,手機差點沒摔桌上。
“滄瀾啊,這個全平臺運營的任務也還是由你主抓,畢竟你年輕,也有運營公眾號的經驗,你們科室的小劉協助配合,有困難嗎?”
李滄瀾抬頭,看了一眼侯處長丑了吧唧的ppt,上面寫著B站、小紅書,當然,還有正在運營的微信公眾號。
“啊啊,好的處長,收到。”
公務員是這樣的,腦子還沒跟上呢,話就說出去了。
陳野給她發:“好吧,這回跟我有關系了。”
“是跟我的任務,怎么就跟你有關系了?”她打字。
可這話太直白,像調情似的,不好。
李滄瀾又把這條消息刪了,手指在屏幕上空停滯了一下,把備注欄的“相親對象3”,改成了“陳野”。
撿到小鯉魚的是便利店的女店員。
人家關門前,它悄悄溜進來了,沒人發現,第二天店員一開燈,發現圣誕樹倒了,貨架也沒能幸免,包裝脆弱的餅干碎了一地。
后來把店里翻遍了,才查出躲在貨架底下的罪魁禍首。
于磐二話沒說,就賠了人家五萬冰島克朗。
“調皮了是不是?”小李揪著它后脖子,把鯉魚拎起來,小貓知道自己闖禍,縮著爪子小聲喵喵。
于磐在開車,找到鯉魚,他懸著的心落了地。
小李抱著貓逗,偷偷瞟了于磐一眼,對小鯉魚說:“哎呀,你走丟了,你看你爸爸都擔心死了。”
于磐沒跟小貓搞過這一套,他帶著笑意,朝小李不解地皺了皺眉頭:“我是爸爸,那你是啥?”
其實小李也沒想好,總不能說是媽媽吧?
李朝聞靈機一動:“我是哥哥哈哈哈。”他瞇起眼睛笑得說不清楚話。
車剛好停穩,于磐拔出鑰匙,把手肘架在椅背上,帶點痞氣地打量他,緩緩湊近,唇瓣繾綣地碰在一起,卻沒著急吻上去。
他們離得太近,彼此的呼吸沁入毛孔,讓李朝聞心跳過載。
于磐的眼神溫柔中充滿攻擊性,聲音也帶著濃重的愛|欲:“那小鯉魚的爸爸和哥哥,可以這樣嗎?”
說罷,于磐單手捏住李朝聞軟乎乎的臉蛋,猛地包裹住他的小嘴,啃噬獵物一樣將他占有。
李朝聞忽然被親得像貓一樣亂哼一聲,他伸手去捂小鯉魚的眼睛,卻被它掙脫了:“喵嗚!”
小鯉魚理直氣壯地站在他大腿上:
我小貓咪非要看看人類是怎么接吻的。
于磐此刻心里甜極了,他本以為今天會形單影只地回家,沒想到人和貓,他都帶回來了。
“小寶,你留下真好。”于磐深吸了一口氣,和李朝聞額頭相抵:“天黑以后,我們去看火山吧。”
看火山?!
李朝聞眼中的羞澀頃刻掃空,兩只眼睛像星星似的眨著:“真的可以嗎?”
“有我呢,當然可以。”
“嘀嘀——”惱人的汽車鳴笛聲。
從雷市南下的高速路,平時都是一馬平川,今天居然堵得水泄不通。
“不就是火山爆發嗎,怎么這么稀奇?冰島人也不讓讓我這個外地人。”李朝聞噘嘴。
于磐啞然失笑:“就這還是政府發了警告的喔,說有戶外經驗才能去。”
“嗯,”李朝聞都等蔫了:“好餓呀。”
他們剛剛跑去給小精靈做完絕育,又把兩只貓隔離開放在家里,簡單吃了兩口面包就出門了,現在小李手邊只有巧克力可吃。
他已經干啃一整塊MILKA了,現在只想吃點咸的頂頂飽。
于磐從后座拽出一個裝滿三明治的飯盒,扔給李朝聞。
“哇哥哥!我怎么沒想到!”
“等你想到要餓死了啦,我早就帶好了。”于磐探頭往前面看看:“不知道要爬多久哦,你先別吃太多啦。”
這時,有人敲開車窗,跟于磐說聽不懂的冰島語,李朝聞看那人穿的橙色馬甲,跟之前的交警一模一樣,便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安全帶。
于磐聽罷,說了好幾遍“Allt í lagi {冰島語OK}”,然后拿過白紙和筆。
“我……我系安全帶了呀!”小李委屈,他以為這又是罰單。
于磐笑道:“這是救援表格啦,車上要寫出發人數還有時間,這樣到時候如果有人沒回來,救援隊就會去找我們喔。”
“這么嚇人啊?還會回不來?”
小李還以為看火山對冰島人來說,就像逛公園那么輕松呢,畢竟他往路上一望,有騎著自行車的,還有領著四五歲孩子的。
“人很多嘛,總會有各種各樣的意外發生。”
即將落日的時分,下雪了。
高聳入云的雪山之間,夾著一條天路一般的羊腸小道,蜿蜒到遠處的濃霧之中,那道上很擁擠,一個個人影像樹一樣長在路上,移動得極緩慢。
“冰島一共有多少人口啊?”
“三四十萬。”于磐說,他正在后備箱里找登山杖,準備加入眼前這個看火山大軍。
“那是不是全國人民都在這了呀?”李朝聞被這個人流量嚇呆了。
于磐抬起頭,一看這人潮涌動的模樣,也有點興致缺缺,便說:“要不我們開車上去?”他看過了,地圖上還有一條離爆發點更近的車道。
這條車道上完全不堵車,因為是山石路,只有吉普車能上得來,車晃晃悠悠地在爬山,周遭的皚皚白雪,逐漸過渡成了黑色的沙土。
火山的熱量,把雪融化了。
李朝聞心潮澎湃,打開攝像機自拍:“我和,額,”他迅速想了一下怎么稱呼于磐比較好:“我和于叔叔,我們來看火山爆發了,現在天快黑了,好期待好期待。”
又叫叔叔?于磐皺眉。
他錄了一下周圍,黃昏紫得妖冶,好像天空被下了蠱。
剎車。
“好像過不去了。”
路邊立著個不起眼的黃色牌子,上書:“UMFERD BONNUD NEMA i NEYD” {冰島語:車輛禁止通行。}
牌子前面零星地停著十幾輛車,大家都在這下車,看來是真的不能通行。
“那我們只能走了喔。”于磐說。
“沒問題!”李朝聞開心地下車,他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好像已經聞到了火的氣息,看見了天邊山坳里,隱約的火紅光芒。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這條小路鮮有人走, 剛剛下了雪,地上的腳印還個個分明。
火山蘇醒,夕陽也依依不舍地, 不肯離去, 走了一會, 李朝聞覺得天幕比方才反而更亮些,粉紅色的云彩, 如盛開的玫瑰花田。
探照燈只帶了一個,于磐給他戴在頭上, 目前還是平地, 于磐夾著兩支登山杖,他們手牽手走著。
幾輛自行車迎面駛來,騎行者頭頂也掛著探照燈, 如同幾粒遙遠的星辰。
“Hi!”遠遠地,人家向他們打招呼。
“Is it nice {好看嗎?}”李朝聞揮著手問。
他們騎過來, 打頭的大哥晃動著他的金胡子,手舞足蹈道:“Oh of course. It’s amazing! {哦當然, 驚人的美麗!}”
大哥后座上的金發小姑娘拍著小胖手, 朝他們喊道:“Volcano! Huge volcano! {火山!超大的火山!}”
大家都笑了。
“Good luck!{祝你們好運!}”他們向前駛去。
雪地瓦藍瓦藍的, 天空還剩一點殘光,好像宇宙困得一直眨眼,但還沒完全睡去。
“怎么有點黑了?”
“還好啦。”于磐說:“我第一次自己冰川徒步, 早上六點出發的, 超黑喔,好像世界末日。”
眼前的景象平和溫暖, 讓于磐差點記不起,Snaefellsjokull冰川呼嘯的大風, 扇在他臉上的感覺,那天他接近了生死的臨界點,像開天辟地的盤古,又像毀滅人間的撒旦。
于磐沒有說那天他差點回不來。
“不過后來,一般都是跟Philip他們俱樂部一起去啦。”他的鄰居Philip是專業的登山向導,他妻子也是。
“那你喜歡自己去,還是跟大家一起去?”小李說。
于磐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笑:“自己。”
就知道。
“那我呢?”李朝聞揚揚下巴,驕矜地問。
于磐第一反應就是厲聲阻止:“你不要去啦,很危險的。”自己可以以身犯險,但他最愛的人不行,雖然小李身心都不虛弱,但于磐總想把他揣進懷里保護。
“肯定有不危險的可以去呀。”李朝聞撞了一下于磐的肩膀,撒嬌道:“我也想去爬真的冰川!”
“好好,那我問問Philip,不過你先把今天的爬過去再講嘍。”
于磐往前指,他們面前是一座黑色碎巖石組成的山坡,不算陡峭,兩側都是雪山的慢坡,顯得這里像克蘇魯大本營的一道山門。
“你別太小瞧我!我從小就體力好!”小李被激將一下,拽走登山杖攀得飛快,像有人跟他比賽攀巖似的。
“誒,你慢點走,我沒有探照燈誒!”于磐喊。
李朝聞把這事忘了,他聳聳肩,趕緊往下跑幾步來接于磐。
爬了半天,小李哀嚎道:“可是這怎么還是上坡啊?”
這山不知道怎么回事,每當你覺得就要到頂時,峰回路轉,它仍然是上坡,區別無非就是巖石漸漸變成了沙土,還有被冰雪覆蓋的面積變大,更滑了。
小李剛剛還端著攝像機錄,可這會兒的景象沒什么變化,他就收起來了。
“穿上冰爪吧。”
于磐從登山包里把冰爪拿出來,順便綁了個手電筒在登山杖上,手電筒的瓦數比探照燈大,眼前亮了許多。
紫色的天穹再美,小李也早習慣了,只注意腳下的路,一眼望不到頭。
“火山在哪呀?”他不無抱怨地拉長音。
“走三分之二啦。”于磐說。
他好像在騙人,這是李朝聞從生龍活虎,走到氣喘吁吁之后的結論。
“一會兒……還要下來……”李朝聞絕望地說,他討厭下坡,因為他總擔心穩不住,會滾到山崖下面。
“那你抬頭看嘍。”于磐笑著,往前仰頭。
一團亮橙色的煙,遮天蔽月,彌散在夜空。
煙的源頭,隱匿在面前的山峰后面,這道山谷里,零星幾道白色光點,是其他徒步者的前行的痕跡。
“哇!”
“哇。”
這也是于磐第一次見到火山的一角。
看得到終點,路走起來便快得多,他們在山谷里遇見好幾撥看完火山的人們,每一個臉上都洋溢著興奮的笑容。
越來越近了,天已然全黑,云間羞怯的月亮偶爾露出真容,黑透的山坡后面,火光愈發鮮艷,如血般殷紅。
“那是,人嗎?”小李指著山下滿地亂晃的白光點。
“是啊,如果我們在最初的停車場下車,現在應該就在這群人里。”于磐說。
“那我們爬了這么高?”小李不敢相信,如此懸殊的高度是他徒步走上來的。
“對喔。”
探照燈照到的地方,他能看得見白雪,往外暈染一個灰色的過渡,便變回漆黑的一片。
“這里好像火星。”李朝聞又拿出攝像機,記錄著每一次眼前的變化:“于叔叔打個招呼!”
于磐僵硬地假笑,夸張地朝鏡頭揮手。
小李為拍了于磐,這會兒是倒退著走的,于磐一再讓他“小心”,他剛把鏡頭轉回來,就發出:“哇塞!”的驚嘆:
鮮活的、爆裂的、瘋狂的、無數支煙花齊放一樣的火山。
那山體像個鏤空殼,掩不住其中跳躍的火焰,橙光從所有縫隙里噴薄,將天地都吞噬占領,灼燒的熔巖向山下蔓去,滾燙地,匯成火的江河湖海。
天吶。
他回頭看于磐,那雙他沉醉多年的眼睛里,滿是燃燒的火焰,是這顆星球最原始的脈動。
李朝聞忽然熱淚盈眶。
他愛世界,他想看火山、爬冰川,跳進未知的大海,他希望克服恐高,希望站在懸崖邊也不害怕。
他也愛這個人,有幸和他一起,領略這個世界。
李朝聞舉著攝像機,沖過去擁抱于磐。
“終于看見火山了。”他開口的時候,反而很平靜。
“嗯。”于磐伏在小李肩膀上,溫柔地扣住他的頭。
李朝聞望向他,于磐的側臉和雪山的側峰一樣,被火山的煙氣映成蓬勃的橙紅,而灰藍色的背光面,如素描般明暗分明。
小李心一動,摘掉手套,從他的喉結開始,一路向上,一直摸到山根和眉骨。
“干嘛?”于磐盯著他作亂的手指,聲音甜膩。
“在爬山,嘿嘿。”小李笑盈盈地說。
他們又走近了一點,那火星竟是粒粒分明的,火山口的巖漿像炮竹,爭先恐后地從地下翻涌出來,能聽到火花炸裂的聲響。
小李就地坐在雪地上,他總覺得坐著,離大地更近些,更適合欣賞風景。
“吃三明治嗎?”于磐問。
“吃!”
明明是一樣的三明治,可這個比在山下吃的美味多了,小李想。
對著火山吃宵夜,讓小李想起他高考后看過的小說:“你看過《挪威的森林》嗎?”
“是那個跟挪威沒關系的日本小說嗎?”于磐說:“好像沒有。”
“別的我都忘了,只有一個情節印象深刻,兩個主角在天臺上,邊看著別的街區著大火起黑煙,邊喝酒,和唱歌。”李朝聞說。
“嗯。”于磐點頭,等他的下文。
“你怎么看這件事?”李朝聞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飄然如雪。
“著火的街區住人嗎?”
“對。”
“聽起來挺浪漫的,”于磐抬頭,和他對視:“但我會去幫忙救火。”
這是他預想的答案,李朝聞心里一暖:這個世界對哥哥一般,可是他一點也不涼薄,于磐仍然是那個會對所有人好的于磐。
他假裝質疑道:“你又不是消防員,幫不上忙怎么辦?”
于磐思考了一下,微笑道:“總有我能做的。”他起身把三明治的紙皮扔進垃圾袋,又撿了幾個其他游客留下的礦泉水瓶。
李朝聞朝山下看去,流動的紅火旁邊,有一條宛如星河的光海,那每一個白光點,都是一個愛自然的人,他們不遠千里,來奔赴火山的約會。
巖漿和光河,是自然和人類在各自flourish{繁盛}。
世界萬物,都與我有關。
他俯身,和于磐一起撿瓶子。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李朝聞覺得火山越來越紅,燒得越來越旺,他似乎感覺到了火焰的熱氣,撲到他臉頰上。
“好值得。”
“什么?”
“一切都值得,活著好值得。”李朝聞大笑著說,單看火山映出的黑色剪影,于磐就能知道,他笑得有多開心。
下山也沒有小李想的那么難,只是他一步三回頭地,回望生生不息的火山。
于磐一開始還下兩步便向他伸伸手,但他很少搭上去,他已經不那么怕高了。
這時已經七點過,可還是能看到和他們反方向,再上山的人們。
每次和人打照面,李朝聞都會學剛來時遇見的金胡子大哥,給對方比個大拇指:“Come on! It’s amazing! {加油,上面美得驚人!}”
“Oh, thanks. But it’s so tiring. {哦!謝謝,可是太累了。}”竟然還有三位看起來退休年齡的阿姨,結伴一起來徒步。
揮別她們,小李一抬頭:“誒?怎么這么快就到了?”
他很奇怪,明明登山時,是困難重重,山川相繼的路。
“因為你知道怎么走啦,也看到了想看的火山。”于磐說。
走到車旁邊,黑暗里突然冒出一個端著相機的人,把他倆嚇了一跳。
“Hey! Your car is so cool! {嗨,你們的車好酷!}”那人說:“I took a picture of it. Do you mind?{我拍了張照片,你介意嗎?}”
“Oh, don’t worry! {哦,沒事。}”于磐淡定地拉開車門。
小李不認得汽車型號,只知道這輛吉普很拉風就是了,居然還有人特意拍照。
這車很貴嗎?
于磐花錢眼睛都不眨,包括一周前交罰款和今天賠錢給便利店,雖然也不是什么巨款,但如果是小李,他肯定要心疼一下的。
小李的神情忽然有些嚴肅:“哥哥,我問你個問題。”
“問啊。”
李朝聞繃不住,噗地笑了一聲,他有點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很有錢啊?”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于磐愣了一下, 然后笑了,他想,也就只有李朝聞能問出這么直白的問題。
“養兩只貓, 再加個你, 很輕松啦。”于磐撇嘴, 逗他道:“你別吃太多就行。”
“誰吃的多了?”李朝聞不服。
“不過也不是我的錢啦。”于磐說罷,雙手握上方向盤便想開車走, 可他心里忽然一顫:以他們現在的關系,再用這些模棱兩可的話搪塞李朝聞, 不合適了。
于磐側過臉, 發現愛人的目光柔軟無邪,其實他問時,也根本不在意他的答案。
他坦然道:“是我阿爸留下的股份分紅。我把于冠良告上法庭, 才拿回來。”
于磐給車熄了火,只開著空調暖風, 一點一點給李朝聞講:當年阿爸協助阿貝一起開公司,做工程器械租賃, 事業如火如荼的第三年, 阿爸談完訂單, 從高雄開車回臺北,路上心臟病發,猝死身亡。
“然后我跟阿媽, 就開始跟他一起生活嘛, 我十歲,阿媽剛剛三十。那棟大房子里, 還有阿嬤,堂妹, 還有妹妹的阿媽。”他話說得顛三倒四,說著說著突然苦笑起來,搖著頭,不知道要繼續說些什么。
要說那樁深埋心底的丑聞?他實在說不出口。
只說自己吧。
“于冠良說他把我當兒子,有一段時間我也把他當父親了,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和阿爸不是同一種父親。”于磐摘下帽子,使勁撓著自己的額角,其實那道傷疤到現在還有些癢,總是在暗處撓他的心。
他吞掉了中間的那些年,直接跳到了他成年以后:“直到他有了親生兒子,阿媽也得了胃癌,于冠良就哄著她簽字,要把阿爸留下的股份,也轉讓給他。”
“啊?”李朝聞一直握著他的手傾聽,聽到這實在沒忍住,驚得蹙著眉干嘎巴嘴。
“欺負她不懂。”阿媽沒讀過書,但溫柔又勤勞,最大的罪惡就是過分漂亮。
于磐繼續道:“不過我沒告訴她她被騙了啦,她走后,我才跟于冠良破釜沉舟。”于磐指指頭頂:“起訴他,把股份要回來,然后就有了這個。”
車里的小燈不太亮,李朝聞的手指撫上他的疤,認真地看著它:“這么說的話,這道傷疤是你重生的標志。”
于磐勉強扯出一個大大的微笑,他望向李朝聞,仿佛迷路的孩童。
小李拽拽于磐手臂,讓人低頭,輕輕在傷疤上落下一個吻,他說:“我們回家吧,小朋友,你還沒過完生日。”
雖然時間過了,但是蛋糕還沒做,就不算過完。
“那你自己做蛋糕喔,我來做飯啦。”于磐系上灰白格子的圍裙,去弄鹵肉飯了:“不會把廚房炸了吧?”
“不能!這不是有手就會嗎!”小李信心滿滿地翻著手機上的巧克力蛋糕教程。
奶油、可可粉、牛奶、雞蛋加進去,攪攪攪,李朝聞邊攪邊東張西望。
廚房的操作臺面對著一扇落地窗,窗外是街區的兒童小公園,公園四角的地形都有起坡滑梯,好幾個孩子穿著五顏六色的羽絨服,在各式各樣的繩網中間追逐打鬧。
“他們看起來好開心啊。”小李抻著頭往外看,他對那滑梯都有點垂涎了。
“你也想玩?”于磐不由得嘴角上揚。
“半夜的時候,就不會有小孩了吧?”李朝聞像蚊子見血一樣,興奮得雙眼閃光。
于磐憋著笑撇嘴。
“行,明天陪你去啦!”他順便往小李手底下一看:“誒,你怎么加了這么多糖啊?”
“啊?很多嗎?他說120克啊。”小李一低頭,原來他剛才加糖的時候心不在焉,把200克白糖全加進去了。
“嗯……可能就是更甜一點,”李朝聞找理由失敗,聲音越來越細:“那我舀出來一些。”
按教程煮完巧克力漿,那股香甜的氣味飄了滿屋,李朝聞期待地打開鍋蓋:“怎么這么稀啊?”比教程里稀很多。
于磐隨便看了一眼,診斷道:“牛奶也加多啦。沒關系,放進烤箱里烤一下。”
李朝聞噘著嘴把“液體蛋糕”挪進烤箱。
“不是有手就行嗎?”于磐揶揄他,說完自己高聲笑。
擺上餐桌,于磐做的菜色香味俱全,讓人看一眼就饞涎欲滴,而小李做的巧克力蛋糕沒精打采的,造型就別提了。
李朝聞吃了鹵肉飯一口,就淪陷了:
豬肉肥而不膩,燉得軟爛又絲絲入味,甜咸交織的醬汁裹著白米飯,怎一個香字了得?
廚師本人坐在他對面,充滿笑意的溫柔目光沐浴在他身上,李朝聞簡直想哭:怎么會有這么完美的男人啊?
“哥哥你做飯也太好吃了!”
“其實蛋糕也不錯。”于磐說,他在努力清理蛋糕溢出來的部分,讓它看上去更像圓形。
小李睜大眼睛,用小勺小心翼翼挖了一口。
果然,可可味很濃郁,絲滑的口感介于慕斯和巴斯克之間,雖然是有點過甜,但李朝聞就喜歡甜。
“嘿嘿。”吃到好吃的,李朝聞就是會樂開花。
把蛋糕修成囫圇個兒,點上蠟燭,小李打開攝像機固定住,自己站到于磐身后:“昨天是于叔叔的生日,但是嗯,出了點意外,所以今天補過一下。”
“咪咪。”于磐抓著小鯉魚的小手,一起朝鏡頭打招呼。
小精靈剛做完絕育,還戴著伊麗莎白圈和手術衣,小李把它連貓帶籠子拎過來,確認它倆不會互相撓到,才把小精靈也抱出來。
3,2,1,第一張全家福。
幸福像巧克力漿里冒的泡泡,一個接著一個地,追著他們來。
吃完飯,小李坐在沙發上剪視頻,于磐坐過來搭著他的肩:“你累不累啊?Philip和Katrin說,明天可以去Falljokull冰川徒步喔。”
“太好了!那我就可以把火山和明天的素材剪在一起,這樣就可以有兩個vlog了!”李朝聞正愁這個素材量呢,他不想把給微電影準備的鏡頭浪費在vlog里。
“我看看都有啥?”于磐問。
有那晚的極光,有間歇泉噴水,有藍冰洞洞底的冰凍瀑布,還有他剛剛吹生日蠟燭。
“噗,”于磐笑出聲來。
小李很擅長配字幕,美景加上一些梗,浪漫和輕松搞笑完美融合,再有點實用旅游tips,反正于磐是想不出還能有什么更精彩的旅游vlog了。
“小寶好棒啊。”于哥也學會夸夸了。
發完視頻,李朝聞順便發了條朋友圈,只選了冰島風景照,而蛋糕和兩只貓咪的照片,則作為被夾帶的私貨,悄悄放進拼圖的其中一張里。
原來偷偷秀恩愛是這種感覺。
李朝聞埋在于磐懷里,進入了夢鄉。
凌晨四點,他忽然驚醒,看見微信的提醒,點進朋友圈看了看,一溜羨慕他去冰島的評論中,有兩條格外顯眼:
“沒有回去嗎?”來自老爸。
“數據啊大哥【哭哭】真的只能靠你……”來自隊友。
完蛋,自從他通知完隊友飛機取消后,就再也沒理過人家了,國內已經20號了,他們估計很急。
要不還是趕緊買張后天的票?小李心虛地回頭,瞥了一眼熟睡中的于磐:他倆枕在同一個枕頭上,于磐從背后抱著他,他稍微動一下,人就會醒。
于磐的睫毛在微微顫動,可能是手機太亮,他感覺到了。
于是李朝聞調整了一下姿勢,輕輕抬起于磐的胳膊,把自己往下面縮縮,手機埋在被子里。
21號早上十點,同一班航班還有位置,甚至還比19號便宜……
總要走的,李朝聞狠狠心,點了支付。
“Approved {支付成功}”顯示出來的那一刻,他突然又有點后悔了,下意識看了看“退票規則”,起飛48小時內退款,扣款80%。
算了。
就在此時,李朝聞感覺到頭頂的小卷毛被人揉了一下,那人的厚嘴唇貼在他額頭上,喃喃道:“睡覺了啦!”
于磐嘴上溫柔,動作卻好霸道,一下就把手機搶走,扔到床頭柜上,手臂不由分說地箍在他腰間——要抱著睡,這是李朝聞昨晚要求的。
他好不舍得哥哥,李朝聞靠在人身上,輕輕摸著于磐的手,在隱隱的糾結中,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清晨于磐好像出去了,但小李昨天睡得不好,他回來時才朦朧地有點意識。
于磐拉開窗簾,讓小李的手臂環上自己脖子,把他拽起來:“起來嘍,下午要和Philip他們去冰川喔。”
小李困困的,腦子還糊涂著,他撒著嬌掛在于磐身上。
“我給你買了個枕頭。”總枕一個枕頭肯定睡不好,于磐把新枕頭放在床頭:“你試試?”
李朝聞便如愿以償地,再躺回去:“嗯,好舒服。”他發出滿意的哼聲。!不對啊,怎么給他買枕頭了?小李頃刻間清醒了。
他揉揉眼睛,發現于磐拿回來個巨大的白塑料袋,里面好像還有拖鞋、牙杯、毛巾,所有這些他單人份的日用品。
于磐想讓他一直留在這。
李朝聞的心被那個塑料袋罩起來,然后緩緩地扎緊,直到被勒住命脈,那種難忍的疼痛一點點涌上來。
于磐毫不知情,他興致勃勃地把東西都掏出來,一樣一樣物歸原位,邊放邊開心地哼著歌。
他可能覺得,這是他們今后在這座房子里廝守的,很平常的一天。
“我看你還需要個桌子喔,昨天窩在沙發上看電腦太難受啦,今天我們——”于磐想說如果今天回來得早,他還想再給李朝聞買個專用書桌。
“哥哥,”李朝聞拽住他的衣角:“我重新訂了21號的機票。”
第30章 第三十章
于磐像沒聽懂他的話似的, 愣愣地瞅著他,突然間整個人蔫了下去,嘴角抽動著, 沉默地走出了臥室。
李朝聞穿了衣服出來, 他正在陽臺上抽煙。
“就不能不走?”他沒回頭。
“23號他們就中期了, 我得做我的任務,21號晚上到慕尼黑, 22號做一整天,剛剛好。”李朝聞盡可能地多說話, 好填滿內心空虛而惆悵的角落。
不知道是在向他解釋, 還是在勸服自己。
眼前盡是濃濁的煙霧和呼出的白汽,于磐黑著臉撣撣煙灰,沒有答話。
屋里暖和, 他剛剛把毛衣都脫了,現在只穿著秋衣站在陽臺上。
“不冷嗎?快回去。”李朝聞輕挽著他手臂, 想把他拽回客廳。
于磐皺了下眉,掙脫了。
他心里的無名火越燃越兇, 剛剛去超市他也是抱著僥幸的心理, 以為只要他不去想, 李朝聞就會永遠留下了。
李朝聞不敢再去碰他,無辜的眼睛眨了眨,委屈得想轉頭走掉。
不該對他甩臉子的, 于磐有點內疚, 他拉住他的手,摁滅煙頭, 討好地問:“那你圣誕節再回來行嗎?”于磐都忘了自己帶不帶團的問題,只想每時每刻都和愛人在一起。
“你不是一月去德國看我嗎?”李朝聞也不忍心, 低眉斂目輕聲地問:“要反悔?”
于磐眉頭緊鎖:“我現在可以去喔。”他說到一半哽住了,咬著牙擠出后半句:
“那以后呢?我說,你畢業以后。”
李朝聞落寞地低下頭,其實有句話他憋在心里很久了,他知道這會像一把沒有刀柄的刀,把兩個人都傷得血肉模糊,但他還是要說:
“于磐,我要的生活或許不一定在慕尼黑,但它一定不在冰島。”
他不甘寂寞,他想建功立業,再不濟也要人生盡興:要么走上電影節的紅毯,迎接鮮花和掌聲;要么按父親給他的軌跡前行,或許也有高峰可攀登。
可以迷茫,但不能停下。
“所以,你,能跟我走嗎?”小李語氣很輕盈,他根本沒指望答案,這句話飄啊飄,消散在風里。
于磐凝望著他,像變了啞巴似的空空張嘴,凍紅的手顫著,又點了根煙。
李朝聞粲然一笑,拍拍于磐的背,然后獨自進屋了。
不知道于磐又抽了幾根煙,凍到渾身發抖才回來,他坐在離李朝聞最遠的沙發角落:“不能商量嗎?”
他從噩夢里走出來,好不容易鉆進冰島這個舒適圈里,如同一只烏龜,伸出頭,能跟人說兩句話,縮回去,就再沒有人來敲他的殼了。
于磐最想要這種生活。
小李沒有說,他剛剛其實考慮來著,要不跟于磐在這海島長相廝守吧,反正衣食無憂,管他什么夢不夢想成不成功,選擇愛情就行。
李朝聞定定神,光是產生這種想法,就夠可怕了。
“于磐,我有時候也很怕,”李朝聞笑著,說出很殘忍的話:“我覺得我有點太過于愛你了,我應該少愛你一點。”
于磐聽了,眼里的光忽明忽滅,最后疲憊地閉上眼睛。
“沒事,哥哥,你跟著你的心走。”他蒼白無力地,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頭:“我去給小精靈喂吃的了。”
幾乎凝固的空氣中,他倆就這么呆到Philip夫婦來敲門:“Alex, are you guys ready?{Alex, 你們準備好了嗎?}”
“Oh, almost yes. {哦,幾乎好了。}”于磐開門:
“This is my——”他頓了一下:“boyfriend, Johnny. {我,我男朋友,Johnny。}”他說完都不敢看李朝聞。
冰島對性少數群體非常友好,不僅允許結婚,還有很多游|行活動,因此所有人都不會覺得,男生有男朋友,是一件需要特別注意的事。
“Oh! Nice to meet you. {很高興認識你!}”Katrin跟小李熱情地握手,她穿著件亮粉色的登山裝,跟四五十歲的視覺年齡不太匹配,不過很符合她活力滿滿的神態。
Philip也是老來俏,一件黃綠相間的沖鋒衣,還戴著白護目鏡。
從雷市開車去Falljokull,需要三個小時,Philip很幽默健談,他跟李朝聞講,于磐第一次跟俱樂部朋友們出行,背了一包的水,負重走得呼哧帶喘,結果忘了拿出來給大家喝,下山后全凍成冰了。
他講完和Katrin哈哈大笑,李朝聞呲著牙彎著眼睛,干巴巴地跟著假笑。
不是不好笑,而是有東西墜著,他心里難受。
李朝聞漫無目的地解鎖又關掉手機,他想起夜里做了個很離譜的夢,夢見昨晚發上B站的那條冰島vlog爆火了,醒來后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一夜間多了兩百多個評論,還漲了五十個粉絲。
他之前B站賬號里發過兩條視頻,一條是合肥某家甜品店的探店,另一條是某部在映電影的實時吐槽,后者播放量有四萬多,還上過首頁。
沒準真的被推流了呢?
結果現實里,小李點進B站,視頻只有寥寥兩條評論:
第一條:“冰島難吃死了!比英國還難吃!”
哪里難吃了?李朝聞想要跟人辯白幾句,但想到當博主還是和氣第一,他回:“冰島羊肉還可以!”
第二條則很簡練,只有三個字:
“情侶嗎?”
是啊。
雖然是朝不保夕的那種情侶。
可是他這個號,稍微親密些的親朋好友都知道,就算爸媽平時不會看B站,也保不齊哪天就看見了。
小李的手在屏幕上空懸了一會,決定刪除評論。
吉普車晃晃悠悠,他可能是又睡著了,三個小時過得很快,他們來到了Falljokull冰川腳下。
今天是個大晴天,兩點多的天空藍得像要滴顏料,停車點的旁邊是一片冰湖,宛如埋在雪中的鏡子,映出刀削斧鑿的黑色巨石。
Philip的后備箱有更多專業的攀登裝備,冰鎬、雪鏡、安全繩,于磐拿出來一套安全帶給小李套上,勒嚴實后,把一個拳頭伸進去來檢查松緊度。
他們離得很近,但于磐始終沒有看他,李朝聞心里的酸澀冒出來,他想,這如果是曖昧的時期,摟一下腰,他恐怕要竊喜半小時。
那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了,在冰島,時間被拉長了。
“Do you know the name of this {你知道這東西的名字嗎?}”Philip拎拎安全帶上的扣。
“Not really.”李朝聞搖頭。
“Ox tail. {牛尾。}”Philip解釋說,這個東西可以把隊伍里的每個成員都扣在一起,這樣如果一個人不慎滑倒,其他人可以把人拽上來。
一行人戴好頭盔,沿著徒步路線往真正的冰川走去。
經過一條沒有冰凍的小河,兩岸都是連綿不絕的冰川雪地,唯有這條河在汩汩流淌,他們得從獨木橋走過去,橋離河下的地面有一人高的距離。
Philip打頭,Katrin歡快地四五步邁到對岸:“Watch your step. {注意腳下。}”
“我背你啊?”于磐問李朝聞。
小李沒用他,咬咬牙就自己走過去了。
本來于磐今天就悶,這下更消沉了,小李跟兩夫妻在前面聊著,從德語的搞笑構詞法,聊到冰島的旅游保險,于磐就背著個大登山包在后面默默跟著。
“Hey, Johnny. How did you date Alex Cuz he always don’t want to talk much. {他總這么不愛說話,你怎么跟他約會的?}”Philip看得出于磐今天狀態不好,有意大聲調侃他。
李朝聞不無抱怨地說,認識五年來,他一直這樣。
“Five years?”Katrin對這個五年感到很驚訝,因為于磐之前沒有提起過他有男朋友。
“Yeah. We know each other. But we went steady 2 days ago. {一直認識,但我們兩天前才戀愛。}”于磐解釋說。
李朝聞想,go steady這個詞并不適合他們。{引申為確定戀愛關系,直譯為穩定下來}其實他一直向往轟轟烈烈的、瘋狂但短命的愛情,但事到臨頭,他才知道,跟那些無聊的詩意比起來,他更想和于磐柴米油鹽。
獨木橋后,他們攀上了一座黑沙山,今天沒下雪,但那坡是純野地,非常陡,于磐走在李朝聞后面,手虛護著他,一步一步地托著他走。
見到冰川了。
冰川很高,跟昨天的山一樣,望不到巔峰。
可能是天格外藍的緣故,冰川也呈現一種鮮亮的淺藍色,其上的凹凸像海浪的波紋,讓人覺得它隨時會涌動起來,冰面上有些蜂窩似的小坑,里面埋著一層雪,褶皺優雅而富有韻律。
他們穿上冰爪,把安全繩的牛尾扣上,四個人連在一起。
在冰川上走很容易不穩,李朝聞不知道該用多大的力量踩冰才好,如果力度太小,冰爪沒法楔進冰面,抓不牢地;如果力度太大,他怕冰爪把冰整個踩碎,會滑下去。
于磐看出來了:“你踏一下啦,覺得這里實的,再踩下去喔。”
“嗯。”李朝聞輕聲應著。
他不經意間回頭看于磐,身后的人來不及掩飾,于是那赤誠的目光就那樣擊穿了他,雖然只是一瞬間。
他們腳下的冰川,和一塊巨大的黑巖毫無保留地相撞,彼此交織著生長,越過山坡,天邊是一片棕色的荒原,它和天上的云彩連在一起,好像大地在此消弭。
“Johnny, you like it?{Johnny, 你喜歡嗎?}”Philip問。
“Yes! Yes of course!”李朝聞錄著視頻,使勁吸了下鼻子——爬冰川除了冷沒有別的毛病,他想。
“You can be our regular member. {那你可以做我們的固定成員了。}”Katrin說。
“Sure.”李朝聞沒有說他明天就要走,再來冰島是遙遙無期的事情。
走到四點左右,他們在一個相對平坦的地方站定,這正是冰島的夕陽時分,太陽藏在一絲薄云后面,璀璨的鵝黃色光芒漸漸衰老,變作滄桑的橙黃,那朵云比羽毛還輕,脆弱得隨時要被融化掉。
“Sunny today! But I prefer storm. {今天晴天!但我更喜歡暴風雪}”Philip開玩笑,他問于磐:“Alex, do you like storm?{Alex你喜歡暴風雪嗎?}”
他沒等于磐回答,轉過來對李朝聞說,他們在Snaefellsjokull冰川遇見于磐的那一天,暴風雪很大,是他玩戶外以來見過最大的雪之一,于磐就縮在一個小山洞里,抱著一個不怎么保暖的睡袋。
啊?什么意思?
Philip說了一半,看見李朝聞懵懵的,便問:“You know that, right {你知道的,對吧?}”
“I don’t know. {我不知道啊。}”小李說。
于磐在旁邊不自然地清清嗓子,攤手道:“I haven’t tell him. {我還沒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