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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賭徒客(六)

    姚景曜這幾日很少在拍賣會上露面, 他心里記掛著上千金臺之時月使使用的機關,因此暗中把千金臺查探了一遍,自然也找到了許多了不得的所在, 對千金臺哪里緊要已了解了個七七八八。

    千金臺有三處是絕對去不得的, 一是明月峰巔的明月松, 明月松雖表面上無人看守,但每當他靠近之時, 都會有無數暗中盯著他的眼睛,不能靠近自然也無法查探, 但他懷疑這是千金臺所有機關的樞紐。

    第二個就是遠離千金臺本體的, 位于西南角的一座小院, 院內清泉小池, 花草成蔭, 一座竹屋掩映在樹木間,還有陣陣幽香傳來,他猜測那里應是蘇泠泠的居所。

    第三個就是地庫,千金臺地庫藏在山體之中,遠看就是平平無奇依山而建的一堵墻,但墻上設有暗門, 撥動機關暗門開啟, 之后便是一向下的通道。

    第二日拍賣會散后,姚景曜又暗中跟了侍女一段, 果然見她前往了地庫方向, 便確認那籠子里的野人關押在此處無疑。

    他回房間換了黑衣,又于夜半三更之時出發, 打開暗門,鉆入通道。

    通道內兩兩站立著守衛, 見有外人闖入,立刻持刀而上,但他們到底只是普通侍衛,哪里比得過隕日堡大弟子?姚景曜當下手起刀落,連殺七對十四人,又見最后那人扣動墻上機關,似是想要預警,手中刀立刻飛出,分毫不差地砍了那人手臂。

    地上滿是尸體和血跡,就這么一路從通道殺到地庫中心,果然在地庫中間見到了那個鐵籠,盧嘉琮被困在鐵籠中間,只覺得一陣血氣撲面,當下警覺,雙手緊握欄桿嘶吼起來。

    在這一片野獸般的吼聲中,姚景曜提著還在滴血的刀,緩緩出現在盧嘉琮面前。

    盧嘉琮本來還在怒吼,目光看見姚景曜手里提著的刀,停下了吼聲,又看了看姚景曜的臉,一時看得怔住了,渾身安靜放松下來,眼里竟然有了水光,像是要落淚。嘴唇抖了好幾下,卻說不出話。

    接著又急切地指了指姚景曜的刀,再指了指自己,又晃了晃鐵籠,喉嚨里發出可憐又含混地“啊啊”聲,他以為這是同門來救自己了,想讓姚景曜放自己出來。

    姚景曜知他認出了自己,此時走近,他也認出了關在籠子里的人。他和盧嘉琮差不多同年進入隕日堡,但是姚景曜進來就是天之驕子,被重點培養,他和盧嘉琮也只在剛進門時見過幾面。

    但就是那時,發生了一件小事,讓姚景曜一直記他記到現在。

    那是他們第一天進隕日堡,姚景耀家境貧寒,帶的吃的不夠,隕日堡又讓他們在外面等了好幾個時辰,他早已餓得說不出來話,就是這時,一個十二歲的少年給了他一塊饅頭。

    他不記得這個人的名字,只記得他右眼有一道疤。

    姚景曜閉了下眼睛,站在原地,道:“怎么會這么巧?”

    盧嘉琮看他站在原地不同,心里又急起來,劇烈地晃動著籠子,但依舊說不出話。

    在鐵籠晃動的窸窣聲響中,姚景曜揮刀而下,盧嘉琮以為他是要砍斷鐵籠,在籠子里躲也不躲,下一瞬卻感覺頸間一涼。

    刀竟然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盧嘉琮表情空白一瞬,他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已經流得滿是眼淚,他頂著滿臉的淚水抓著籠子開始呲牙。

    姚景曜閉眼道:“你給我那塊饅頭我記著。”又頓了一下,道:“但是我想活下去……對不住。”

    他并沒有立刻砍下去,似乎在等盧嘉琮的回答,但是他也知道盧嘉琮嗓子已經被噬魂毒壞了,什么話都說不了。

    盧嘉琮聽完這句,反而沒有了任何反應,只是怔怔地抓著籠子,就像是等著姚景曜一刀砍下。

    姚景曜一咬牙,手腕發力,正要一刀斬下盧嘉琮頭顱,便在此時,身后一聲凌冽破空聲,隨后是一陣劍鳴,一柄劍不知從何處飛出,劍尖正對上姚景曜刀柄,巨大的力道震得姚景曜手腕一抖,幾乎握不住刀。

    姚景曜心中一震,突如其來的變故也讓被關在籠子里的盧嘉琮抬起頭來。

    姚景曜暗自心驚,千金臺里還會有內力如此高超的人物么?瞬間拉上面罩,轉頭去看那柄飛劍,但還沒看清劍影,就聽見一個清冷的聲音淡淡道:“青云,歸。”

    只見青云瞬間拐了個彎,飛速從姚景曜臉前擦過,而姚景曜眼睛里已經不是震驚,而是驚恐了。

    他跟李長安打過一場,知道自己絕對不是他對手,但此時不殺盧嘉琮之后便沒有了機會,閻鴻昌也不知道要如何責罰他,想到此,他心一橫,又握緊了刀,撲到籠子邊對準盧嘉琮一刀砍去。

    “唉,不聽勸呢怎么?”有人半是玩笑半是惋惜道。

    幾乎與那話音同時到來是,一片桃花瓣。那花瓣看上去嬌柔一片,卻有著生鐵的力道,重重打在姚景曜刀面上,刀上瞬間有了一個小坑。

    姚景曜面色又是一凜,桃花仙也來了,他更沒有勝算了。

    李長安望見那桃花瓣,想到謝夭不能動用內力,心里一沉,道:“謝夭,你做什么!”

    謝夭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好好好,我不出手,你來。”

    便在兩人說話間,李長安的劍已經迎上了姚景曜的刀,那幾乎是完全的壓制,姚景曜邊戰邊退,謝夭趁著此時搶到鐵籠邊,先是檢查盧嘉琮狀況,見他還活著,心下微微松一口氣,又低頭去看籠子上的鎖。

    那鎖是密碼鎖,三層密鑰,謝夭一個個去試。

    耳邊刀劍相擊聲音不斷,李長安觀察著姚景曜所用刀法,道:“使刀,你是隕日堡的人?”

    姚景曜一身黑衣,臉上又帶著面罩,料想李長安認他不出,也并不答話,害怕李長安聽出他聲音,只激起全身的內力反擊,竟然有那么一兩招能堪堪打平。

    李長安見他使用最為精妙的兩招正是隕日堡招牌,心中更加確定此人是隕日堡人,眸光一暗,反手揮劍,便在此時,忽然聽見虛空中傳來幽幽一聲:“長安,等我回來取劍。”

    這是……謝白衣的聲音!

    李長安瞳孔瞬間睜大,揮下去的青云也遲疑了一瞬,姚景曜雖然不知發生了何事,但抓住了這個空擋,就地翻身一滾,滾到了籠邊,與此同時刀橫向一拉,逼得謝夭急往后撤。

    姚景曜眼神越發狠毒,正欲一刀捅死盧嘉琮,李長安一劍刺來。

    為了躲李長安那一劍,姚景耀刀往上偏了一寸,刺中盧嘉琮左胸上方,他自己也被李長安那一劍刺中手臂,陰暗逼仄的地室內,當即滿是鮮血。

    盧嘉琮血液顏色呈紫黑色,他身體里微妙維持的平衡被這一刀打破,怒吼一聲,暈了過去。

    姚景曜以為自己跑不出去,氣喘吁吁地坐在原地,卻沒想到李長安眼神又迷茫了一瞬,他心道,真是天助我也,當即施展輕功,連滾帶爬地跑出通道。

    謝夭本來想追,但一想到如今何時盧嘉琮這個人證比較重要,又折返過來,蹲下身去查看盧嘉琮狀況。

    那刀傷很深,配上盧嘉琮紫黑色的皮膚更加可怖。

    謝夭扯了身上衣服布條,兩手伸進籠子里去,想給盧嘉琮包扎止血,但籠子在兩人之間阻擋,實在不太方便,下意識道:“長安,過來幫我一下。”

    喊了一聲,卻沒人回應。

    謝夭心里咯噔一下,抬眼看去,只見李長安背對著他站著,一只手捂住臉,握著青云的另一只手在止不住地發抖。

    他心覺不妙,緩緩走近,道:“……長安?”

    見李長安毫無反應,他伸手去拉李長安,下一瞬,青云呼嘯而來,徑直刺向自己,謝夭心里一疼,急往后退,便在此時看清了李長安的眼睛,恐懼又茫然,不知所措地讓人心疼。

    他又低聲喊道:“長安?你醒一醒。”

    李長安卻好似聽不見他說話。

    李長安聞著鼻腔中的血腥味,只覺得這里有好多血。

    紫黑色的,紅色的,黑色的是死士的,紅色的是謝白衣的。

    五百死士,五百人那么多……

    野獸一般。

    李長安一會兒看見謝白衣孤身一人站在戰場上,被五百死士圍攻,一會兒又仿佛自己站在五百死士中間,身邊全是人不人鬼不鬼,不知道疼,只知道揮劍砍向自己的怪物。

    這時又有一人揮劍朝自己砍來,李長安下意識抬手回擊,殊不知在現實里,那人正是想拉住他的謝夭。

    謝夭心下一沉。

    李長安劍勢實在太猛,謝夭光靠躲是肯定躲不過,桃花枝被迫出了袖,對上李長安的劍,眨眼之間,兩人已經過了數十招。

    謝夭雖沒有明顯落于下風,但內力損耗極大,他很快意識到地庫空間太小,待在這里他只能繼續跟李長安硬拼內力,于是且戰且退,兩人相互追逐著出了地庫。

    月光之下,兩人衣袍翩飛,劍光閃爍,劍勢若驚鴻,若游龍,看得人眼花繚亂。

    外面空間夠大,謝夭輕功終于能夠施展得開,于是能躲便躲,邊躲邊道:“長安,能聽見我說話么?”

    李長安仍是不發一言,眼底是紅的,像是倒映著鮮血。

    眼見又是一劍劈來,這次實在躲不過去,謝夭只能抬起桃花枝迎上,兩人內力相撞,只聽見一陣讓人牙酸的喀拉聲,相持一陣,謝夭臉色肉眼可見地蒼白起來,五臟六腑絞作一團,內力續不上了,手臂便猛然一沉。

    青云的劍光反射到他眼睛上,謝夭心道不好,又暗自笑道,沒想到李長安打敗自己的這一日來得這樣快,又是一陣欣慰。

    就在青云即將落到自己肩頭之時,劍身忽然劇烈震顫,似乎在極力抗拒著什么,謝夭偏頭望著青云一笑,心道,小家伙,你知道我是誰么?

    但劍的意志怎能強過主人的意志?青云還是繼續下落。

    謝夭閉上眼睛,預想中的疼痛卻沒有傳來,他心里一驚,睜開眼,卻見李長安疑惑地盯著自己,又像是透過自己盯著虛空中的什么其他人。

    謝夭立刻道:“長安,你看見誰了?”

    李長安并不答話。

    謝夭拎著桃花枝挽了個劍花,揚聲道:“不管是誰,那是心魔,破了他。”

    這一句頗具少年豪氣,就像當年睥睨天下的謝白衣在帶著自己徒弟練劍,一句說罷,竟然毫不猶豫地對著李長安攻了過去,就像是在逼著李長安對自己出劍。

    江問鶴此時趕到地庫外,正看到謝夭強攻李長安這一幕,瞬間全身汗毛倒豎,心臟像是要跳出胸腔,他大吼道:“謝夭!你找死嗎!”

    要想破除心魔,需得李長安主動對心魔幻象出劍,謝夭此時便是在逼他出劍。但李長安若是破了心魔幻象,毫無疑問,現實里的謝夭也會被一擊必殺。

    江問鶴心道,你還有三個月呢。你活完這三個月行不行?

    這時卻見謝夭腳踩青竹借力,斜向上飛出,又在空中轉體,斜向下刺去,這一招“水中月”使得極其瀟灑恣意,江問鶴一時看得呆愣住了,他很少見謝夭這樣舞劍。

    只聽得謝夭朗聲笑道:“江大神醫,我早就死了!”

    在李長安的視角里,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一會兒變成服用了噬魂的死士,一會兒變成謝夭,一會兒又變回謝白衣,唯一不同的是,一直在對自己出劍。

    李長安分不清現實與虛幻,只能一邊后退一邊迎上撲面而來的劍招,最后猛然出劍,只聽得噗嗤一聲響,似是利刃沒入皮肉的聲音。

    青云沒入謝夭肩膀,他卻感覺不到疼似的,只偏頭看了一眼,笑道:“對,長安,就這樣,你做得很好。”

    江問鶴不忍再看,喝道:“謝夭,夠了!”

    這時,李長安內力流遍全身,最后凝聚在青云劍尖之上,手腕急轉,使了一個極其奇妙的變招,橫劈下去,剎那間天地寂靜無聲,李長安再無動作。

    江問鶴抬頭,剎那間愣在了原地,謝夭本欲再上,也看得心里狠狠一跳。

    只見無數花瓣從四面八方涌來,又洋洋灑灑飄落,落在三人之間。與謝夭的桃花瓣又有所不同,這些花瓣上,都帶著細小的冰茬。花瓣封存其間,晶瑩如琥珀。

    謝夭望著望著,忽然笑出來。

    這是飛花三十六劍最后一劍。

    ——天上人間。

    第072章 賭徒客(七)

    漫天冰花之下, 李長安眼中幻象去了一半,他后知后覺清醒過來,這是他使出來的天上人間, 正想問發生了什么, 發現謝夭正在笑, 又看見他肩膀上的劍傷,眸子抖了一下。

    這是……我傷的么?

    自責與愧疚瞬間如潮水一般涌來, 李長安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江問鶴見兩人不再打了,沖過去拉住謝夭, 就要給他包扎。

    謝夭連忙道:“等一下, 地庫里還有個人等著你救。”

    江問鶴頭也不回道:“救不了。管不了那么多。”

    見江問鶴臉色鐵青, 謝夭也不再堅持, 盧嘉琮傷的地方并不打緊, 沒那么容易死,千金臺地庫兩個時辰一換防,到時自會有人照料。他就那么被江問鶴拉回房間。

    李長安低著頭,一言不發地跟在后面,到房間外也沒進去,只面對門板低頭站著, 活像面壁思過。

    謝夭被推搡進房間的那一剎, 又艱難伸出一只手扒住門板,探出腦袋道:“李少俠, 你怎么不進來?”

    李長安眼睛亮了一下, 很快又暗下去,道:“我……”

    謝夭等了半天沒聽到我什么, 又想起他傷在肩膀,等會包扎免不了又要脫衣服, 到時候李長安看他的眼神讓他受不住,停頓一下,語氣古怪道:“你還是等我包扎完再進吧。”

    李長安站在門外,低低地“哦”了一聲。

    白堯在屋內,正挑燈看著醫書,見江問鶴忽然推搡著謝夭回來,謝夭身上又帶傷,嚇了一跳,立刻站起來道:“怎么了?”

    江問鶴重重把謝夭往椅子上一按,對白堯道:“你來,我不想管。”說罷,就徑直走到一邊,又氣得在屋子里轉了兩圈。

    謝夭笑道:“白堯,那就只好麻煩你了。”

    白堯看看謝夭,又看看江問鶴,道:“不麻煩。”

    謝夭把身上衣服除去一半,露出受了傷的肩膀,那劍傷看上去雖嚇人,但其實傷口并不太深,白堯處理這種傷處理得多了,面不改色,利落地上了金瘡藥,又拿來繃帶給謝夭包扎。

    出乎謝夭意料的是,不論是上藥還是包扎,竟然一點都不疼,他奇道:“白堯,你醫術跟誰學的?”

    白堯沉吟一下,道:“……跟堂主。”

    謝夭開玩笑道:“那你可沒學到你師父精髓,你師父上藥能把人痛死。”

    江問鶴“嘶”了一聲,停下腳步,道:“說什么呢?我哪里待你不好了?”

    白堯沉默一下,低低地道:“堂主他不是我師父。”

    這話聲音很輕,只有謝夭一個人能聽見,他先是一愣,疑惑地“啊”了一聲,又去看白堯神色,看他表情平靜非常,又隱隱又不得志之意。

    謝夭心道,看來江問鶴身上孽緣也不少,出走隱居這些年,可把神醫堂里有些人害慘啦。但見白堯并不想提,也不再多說。轉而問江問鶴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去你房間有事要跟你說,正巧看見你和李長安在暗中追蹤一個黑衣人,我就一直跟在你們后面。”江問鶴轉身正色道,“我要跟你說的事是,籠子里關的人,正是盧嘉玉失蹤多年的哥哥。”

    謝夭眸光一沉,盧嘉玉哥哥正是隕日堡人,如此說來,當年之事確是隕日堡手筆無疑,他想了片刻,又忽然笑起來。

    江問鶴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此生再無遺憾。”謝夭甩開玉白折扇,懶散地靠上桌子,仰起頭,用扇子遮住他微笑的臉。

    追逐半生之事終于有了個結果,自己徒弟又剛剛學會了自己成名的一劍,他此生算是對得起歸云山莊,也對得起自己了,還有什么能比這更圓滿的事么?再沒有了。

    江問鶴知他在想什么,但看他笑得模樣還是怎么看怎么不順眼,走過去把遮住臉的扇子一收,狠狠拍在桌子上,涼涼看他一眼,接著一言不發轉身就走了。

    謝夭失笑:“唉,你這人怎么……?”說到一半又沒想到合適的形容,又笑起來。

    白堯則望著江問鶴出去的背影,心道原來江問鶴原來生氣時是這樣的。

    江問鶴氣沖沖走到外面,正撞見還在閉門思過的李長安,他眉尖一挑,似是在問你怎么還在這。

    李長安立刻道:“江堂主,我……他……”

    他想解釋他為什么會在門外,又想問謝夭怎么樣了,兩句話同時堵在心口,一句也說不出來。

    江問鶴道:“你什么你,他什么他?”

    李長安一顆心忽然沉底,垂下眼睫,低頭要走,卻聽得江問鶴道:“走什么?他等著你進去。”

    說罷,江問鶴又回頭沖屋里喊:“白堯,你先出來。”

    “什么?”李長安不敢相信江問鶴在說什么。

    白堯應一聲,出了門。李長安這才反應過來,一顆心開始狂跳。

    進屋,看見謝夭衣服正穿了一半,肩膀上包扎的紗布裸露在外,還能隱約看見血跡,再往下,是略微有些蒼白的皮膚。李長安把目光撤開,暗自咬了下嘴唇。

    謝夭當著他面把衣服穿好,看李長安眸光沉重,走近了,調笑道:“李少俠,學會你師父最后一招了你還不高興?笑一個?”

    李長安偏過頭。

    謝夭心道這小子還是這樣,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捏他下巴,卻聽見李長安道:“疼么?”

    “啊?”謝夭一時間愣住了。

    李長安眼里閃過一絲惱怒,道:“我問你疼么?”

    謝夭這才反應過來,心尖一軟,笑了會兒,又抬眼道:“你問我疼不疼,我還沒問你,你那時候疼么?”

    李長安道:“什么?”

    謝夭道:“桃花村你知道我身份的時候,你是故意把我推倒,為我擋那一箭的吧。”他一頓,又掃向李長安右肩,目光微微一沉,道:“傷得也是肩膀,你那時候疼么?”

    李長安停頓一會兒,偏過頭,悶聲道:“忘了。”

    “那我也忘了。”謝夭見他不否認,那就是承認,笑道,“不用自責,就當這是還你的。”

    李長安咬牙道:“誰要你還。”

    謝夭不以為意,沖他眨眨眼道:“那你就記著,你欠我一劍,以后要記得還回來。”

    李長安還沒明白他為什么要如此說,又聽見謝夭笑道:“這樣我以后就有理由去找你,你也不能隨隨便便趕我走了。”

    心里仿佛漏跳一拍,李長安瞳孔都抖了一下,抬起眼,只見謝夭舒展地坐在凳子上,仰頭望著屋頂,眼神很遠,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帶著不明顯的笑意。

    李長安看了會兒他突出的喉結,又把目光移開,雖未說話,但卻在心底道:“好。”

    —

    翌日一早,一群人便早早地來了大殿,月使和那鐵籠還沒到,一群人便索性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討論這最后一件寶貝會花落誰家。若論財力,江湖幾大門派中當屬隕日堡,其次是忠義堂,歸云山莊和神醫堂當拍在中間。

    至于兩儀觀,本來誰也沒把兩儀觀放在眼里,但是經過昨日附骨草一場,在場眾人無一不對兩儀觀刮目相看,至于兩儀觀財力到底幾何,誰也說不清。

    閻鴻昌這時進了大殿,身邊還跟著姚景曜,姚景曜神色一如往常,只是臉色有些蒼白,一道不易察覺的傷口從領口處爬出來。見這位天下第一大派的掌門人來了,一行人忙伸手作揖。

    閻鴻昌團團作揖,直起身來,道:“諸位,今日我隕日堡勢在必得,還望諸位體諒。”

    一群人沒明白他說得勢在必得什么意思,就算隕日堡是江湖門派中最有錢的,但這里有何止有江湖人,還有諸多數一數二的富商,甚至還有皇族,他們的財富同樣不可限量。

    雖不明白,但沒有人敢駁閻鴻昌的面子,只稱贊道:“閻堡主果然豪氣!”

    謝夭一行人此時進了大殿,正聽見閻鴻昌的話,不做理會,徑直上了二樓常坐的地方落座。其實謝夭對這一場拍賣也沒譜,他是決計不可能從這么多人手里把盧嘉琮搶去的,只能等拍賣。

    他又掃了一圈,心道,只要最后不被隕日堡拍走,一切都好說。

    這時,月使緩步走入大殿,身后跟著四個婢女,一個婢女扶著鐵籠一角,緩緩推著籠子走進殿內。昨日這最后一件東西已然亮過相,也沒有繼續遮掩黑布的必要,就這么大大方方地推了進來。

    謝夭望過去,見盧嘉琮身上的傷已然被包扎好了,雖然此時還在昏迷,但沒有生命危險,心里松了一口氣。

    眾人見月使來了,各自散去,到自己的位置落座。

    閻鴻昌也上了二樓,經過謝夭之時哼了一聲,謝夭心道真是有毛病,沒事哼我干什么?心里如此想著,面上還是微笑沖閻鴻昌點頭致意。

    很快,閻鴻昌坐下。在月使報出起拍價一千兩之后,做了個驚人的舉動。

    眾人這才知道閻鴻昌的勢在必得是什么意思,只見閻鴻昌拿過桌邊的火折子,吹了一口氣,火立刻便燒了起來,又拉過旁邊的燈盞,就要點燃上面的金絲蜜蠟。

    閻鴻昌竟然要點天燈!

    點天燈是拍賣時的規矩,無論下面叫出了多高的價格,都由點天燈一方支付,東西也歸點天燈的人所有。這樣一來,這野人,幾乎必定是隕日堡的。

    除非有人愿意再點天燈與之對沖。

    但隕日堡武力也雄厚,這個時候點天燈,不是擺明了跟隕日堡結怨么?誰敢再點?

    就在閻鴻昌手里火折即將點燃蠟燭之際,突然之間,一根紅綢飛來,打翻了燈盞。

    閻鴻昌頓時大怒,惡狠狠將手里火折一甩,道:“誰!”幾乎是瞬間,有四個婢女同時迎上來,又是遞茶又是遞點心,安撫閻鴻昌。

    與此同時,蘇泠泠緩緩走來,手上紅綢還未來得及收,冷冷道:“我。”

    閻鴻昌冷哼一聲,道:“蘇姑娘這是什么意思?不讓我隕日堡點天燈不成?”

    蘇泠泠搖頭道:“并非刻意不讓閻堡主點燈,只是點燈也無用。千金臺到底是賭坊,一味拍賣便沒意思了,我今日想換個玩法。”

    說罷,擊掌兩下,二十對婢女搬了二十張賭桌上來,大殿左右,各設了十桌。

    閻鴻昌道:“什么意思?”

    蘇泠泠并不看她,只掃向會場眾人,揚聲道:“諸位,可瞧見這賭桌了么?贏到最后者可分文不取帶走籠子里的人,輸者需向我千金臺繳納賭費,第一局輸者繳納三百兩,第二局六百兩,第三局一千二百兩,以此類推。”

    眾人先是驚疑,“這……這……”觀望了一陣,又在心里一算,這一場賭博下來,千金臺最起碼能賺幾萬兩白銀,比之拍賣要翻兩三倍,都暗暗道,千金臺果然是千金臺,果然最會斂財。

    謝夭則嘩啦一聲甩開折扇,望著站在大殿中間的蘇泠泠,勾起唇角淡淡一笑。

    “贏到最后,可比拍賣要劃算的多。”蘇泠泠目光淡淡掃向眾人,被這般美人注視,她說什么就只會聽之信之,只聽得蘇泠泠又道:“姑娘們,上酒!”

    四十位千金臺的美人抱著銀質酒壺魚貫而入,每桌各有兩人。賭桌,籌碼,美酒,美人,再加上分文不取贏得可讓天下大亂的寶貝,種種條件加和起來,無疑是一種巨大的誘惑。

    蘇泠泠站在大殿中央的淺池之上,池水倒映著她修長身影,她舉起雙手,道:“諸位,盡管來賭!”

    話音剛落,一群人便蜂擁而上,不過一會兒賭桌就快要被占滿。

    閻鴻昌本來還想說“已經定好的規矩,豈有隨便改變之理?”但先場亂哄哄的,無一人能聽見他說話,眼見二十張賭桌又快要坐滿,閻鴻昌咬牙道:“下去,賭!”

    謝夭轉頭看向李長安,含笑道:“李少俠,你會賭博么?”

    李長安搖搖頭,又道:“你會么?”

    卻見謝夭已經施展輕功從二樓飛身而下,朗聲笑道:“我可是連跑三天三夜只為來千金臺喝酒的人,你說我會不會?”

    恍惚間,李長安仿佛看見了當年那個不羈青年的影子,他也笑了,施展輕功跟在他身后下去,搶到了最后一張賭桌,站在他旁邊,低聲道:“那祝你賭運昌隆?”

    謝夭笑道:“有李少俠一句話,不昌隆也得昌隆。”

    蘇泠泠見一切都安排妥當,就要走出大殿,經過謝夭身邊時,略微停頓一下,也不看他,只道:“謝谷主,我知道你窮得要死,我就最后幫你這一次。”

    謝夭心道這前半句實在是大可不必,此話當然不敢說出口,只垂眸道:“多謝蘇姑娘。”

    蘇泠泠又道:“剩下的,全看你自己運氣。”

    謝夭淡淡一笑,道:“蘇姑娘大可放心,謝某平生第二會的事,就是賭博。”

    蘇泠泠奇道:“第二件?那第一件是什么?”

    謝夭道:“耍劍。”

    第073章 賭徒客(八)

    蘇泠泠心尖一跳, 又想起當年那個千金臺上一劍動萬花的白衣少年來,誰能拒絕一個下漫天花雨只為逗自己一笑的劍仙?即使她現在知道謝白衣并非為了自己,但也早已情根深種。

    蘇泠泠低著頭, 又在原地站了一陣, 卻在余光里看見李長安往謝夭身邊靠了一步, 抬眼,只見李長安跟謝夭站得極近, 見視線對上,便禮貌地沖自己點頭微笑。

    蘇泠泠哼了一聲, 袖子一甩, 徑直走了。李長安低頭露出一個微笑, 還不敢漏出笑聲, 只能壓住聲音。

    倒是謝夭不知蘇泠泠為何臨走又瞪了自己一眼, 疑惑道:“她怎么了?”

    李長安忍著笑道:“不知道。”頓了下又笑道,“可能蘇姑娘發現你不僅窮,還愛說大話,不喜歡你了。”

    謝夭笑道:“如果是這樣最好。”

    李長安止住了笑,眼睛很輕地眨了兩下。

    蘇泠泠剛走,就來了一個人到賭桌對面坐下, 謝夭也坐下, 李長安就站在他旁邊看。賭桌上放的是最簡單的賭具,就是擲骰子比大小, 骰盅中三粒骰子, 三粒點數加起來大者為勝。

    李長安在旁看了一會兒,發現謝夭說他平生第二會賭博這事并非造假, 謝夭擲出的骰子總和必在十三點之上,若是對方擲的點數高了, 謝夭這邊擲的點數也高,若是對方低了,謝夭便擲得低些。

    轉眼已經連贏了四人,在等待換人的間隙中,只見謝夭隨意地甩著骰盅,但李長安看出來,那分明是挽劍花的姿勢,心道這人還真是無論拿起什么都能當劍,又好奇他到底是怎么會的擲骰子,便問道:“你經常賭?”

    謝夭笑道:“怎么?我很像經常賭的人?”

    李長安不承認也不否認,只看著他不說話。

    謝夭垂眸,低笑一聲,緩緩道:“其實我少時流浪,在賭坊幫過工,那個時候我便學會了聽聲辨點數的本事。”

    這是他闖入歸云山莊之前的事了,謝夭其實沒見過自己父母,從小跟著奶奶過活,后來奶奶病逝,他在這世上便孤身一人了,他什么都做過,木匠、賣藝、賭坊,也正因此,他跟三教九流的人都能聊上兩句。

    直到十四歲闖過了歸云山莊的劍陣,他才算真正有了一個歸處。

    李長安道:“那江南謝家呢?”

    謝夭抬眼笑道:“唬你的。沒有什么江南謝家,有也跟我沒什么關系。”

    李長安眸光暗了一下,他一直以為謝夭一直是在一個很好的家庭里長大的,有人疼有人愛,長大才能這么愛笑愛鬧,跟自己全然不同。又忍不住想,謝夭在那樣的際遇里,竟然沒有長歪,沒有走上地痞流氓的道路,真是一個奇跡。

    這時只聽得謝夭又搖了兩下骰盅,笑道:“李少俠,你猜里面是大是小。”

    李長安瞥了一眼,隨口道:“大。”

    謝夭右手開蓋,左手擋在前面,自己先看了一眼,隨后一笑,徹底掀開蓋子,只見蓋子里是兩個五一個六,謝夭笑道:“李少俠,你果然天賦超群,運氣也好,要不要跟我學學賭術?”

    李長安卻從謝夭左手的空隙里看見蓋子里是兩個一一個二,之后謝夭左手內力一震,硬生生把骰子震成五和六,又好氣又好笑,心道謝夭怎么喜歡把內力浪費在這種無聊玩意兒上,道:“只要是你骰,我都能猜中,不用學。”

    謝夭笑著,心尖像是被撓了一下。

    便在這時,下一位對局的人來了,兩人立時收住了說笑。

    宋明赫緩步走到賭桌前坐下,沖謝夭行禮道:“謝谷主。”

    謝夭立刻還禮,道:“宋莊主,別來無恙。”

    這一句別來無恙實在包含了太多,但宋明赫自是聽不明白,謝夭也不想讓宋明赫聽明白。

    見對局的一個是自己師伯,一個是謝夭,李長安自覺走到賭桌中間,站在侍奉的婢女旁邊,意味著兩不相幫。

    關子軒則站在宋明赫身旁,低聲道:“長安師兄。”

    李長安淡淡地點了下頭。

    正巧褚裕這時在大殿中逛了一圈回來,剛走到謝夭身邊站定,就跟站在宋明赫身邊的關子軒對上了視線,只見關子軒眼睛沖自己彎了一下,褚裕心頭一跳,片刻后,又雙眼冷冷張牙舞爪地恐嚇他。

    關子軒只看著褚裕,眼里的笑意更深。

    宋明赫道:“謝谷主可要加碼?”

    在千金臺設的賭局里,輸者只需要交給千金臺白銀,而無需給贏家什么,這個賭注對于雙方實在沒什么影響,便會有人提出加碼,輸者給贏家銀兩,武器,最珍貴的東西之類。

    謝夭笑道:“不必了,直接開始吧。”

    說罷,率先搖起了骰盅。

    宋明赫聽謝夭如此說,也不再堅持,也搖起了骰盅,他內力精純,搖起骰盅內自是毫不費力,只聽得一陣叮叮當當,謝夭眉頭卻微微皺了一下。

    很明顯,宋明赫不會聽色子,所以他搖骰子時用了一層內勁,內力激蕩盅壁,掩蓋了骰子的聲音。謝夭聽來,他骰盅里的聲音雜亂無章。

    若是聽不出來宋明赫骰盅中骰子點數也就罷了,只要自己能骰出三個六就好,但很快,他發現自己骰盅里的聲音也變了,宋明赫的內勁竟然沿著桌子傳了過來。

    謝夭凝眸看宋明赫一眼,見宋明赫微笑看著自己,謝夭沉吟一陣,閉上了眼睛。

    他不想與自己師兄拼內力,只能靠手感。

    啪一聲,宋明赫率先落了骰盅,謝夭見狀,也落了盅。

    宋明赫率先掀開了骰盅,里面三顆骰子成一條線排列,分別是五、六、六。骰到這個數字,基本上勝負已定,宋明赫微笑道:“謝谷主,請開吧。”

    謝夭被擾亂之時骰盅中三個數正是二五一,他接下來每搖一下便猜測骰子的點數,但到底不如聽來的那么精確,他心里也沒底,面上卻依舊面不改色地開了盅。

    三顆骰子,被他骰成了一列,都是六。

    宋明赫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忽而抬起眼睛,一眨不眨看著謝夭的臉道:“謝谷主,我輸了。”

    一番話別有滋味。

    宋明赫此生比試無數,也只對一個人說過“我輸了”,那個人就是謝白衣。

    謝夭道:“承讓。”

    宋明赫又想起謝夭擲骰子時手腕的動作,道:“謝谷主賭術高明,無需我相讓。就是你擲骰子的動作有些眼熟,我似是在哪里見過。”

    謝夭心里重重一跳,忽然想到有次他偷跑下山,在路邊遇見了一桌賭客,他上手搖了兩把,最后還是宋明赫捉他回的山。

    謝夭笑道:“擲骰子嘛,每個人都一樣,哪有什么動作不動作。”

    實際上搖骰盅的每個方向和力道都有講究,每個賭客的習慣也各有不同。

    他會聽色子,本來動作可以隨心所欲一些,也不會讓宋明赫覺得眼熟,但宋明赫逼得他聽不了,他只能把看家本領拿了出來。

    宋明赫又看了他一會,點點頭,沉聲道:“那便是我記錯了。”說罷,起身離開了座位。

    謝夭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難受。

    如此又連勝六局,到現在場上只剩下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謝夭,另一個便是閻鴻昌。

    閻鴻昌本身就經常去賭坊,不存在不會賭的情況,又內力深厚,必要之時可暗中使用內力扭轉乾坤,再加之他是隕日堡掌門,遇上他的人總有些忌憚,他一路贏到最后,倒也不甚稀奇。

    眾人倒是沒想到桃花仙也是擅賭之人,見謝夭緩步走向大殿正中央的賭桌,心中又是驚詫又是激動,畢竟這是最后一局,馬上就能揭曉贏家,這局的白銀也翻到了幾萬兩,對賭的兩人又是水火不容,在千金臺外還你死我活戰了一場。

    瞬間無數人涌上,將最中間的賭桌圍了個水泄不通。

    蘇泠泠見謝夭贏到了最后,心道他果然說什么便是什么,不再站在二樓觀看,而是施展輕功,從天而降地落在賭桌旁邊。

    本來站在一側當作主持的月使微微低頭道:“樓主。”

    蘇泠泠道:“這局我來。”

    見天下第一美人親自主持這場賭局,眾人又是一陣激動,心道此番真是來值了,卻見賭桌上的二人面不改色,絲毫不為這熱烈的氛圍所動。

    謝夭更是心不在焉,一只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無聊地擺弄著骰盅里的骰子,三顆骰子在他修長的手指間轉了起來,李長安莫名盯著他手指看了一會兒。

    蘇泠泠掃了謝夭一眼,心道他要玩到什么時候?不得已道:“二位開始吧。”

    便在此時,謝夭忽然開口道:“且慢。我想玩個更有意思的。”他說話時面帶微笑,表情更是說不出的溫和,只是半瞇著的眼睛讓人無端有些膽寒。

    李長安眉頭微微一皺,看了謝夭一眼。

    蘇泠泠心里也一沉,道:“什么更有意思的?”

    閻鴻昌見那雙眼睛盯著自己,直覺道:“你想加碼?”

    謝夭點點頭,笑道:“光賭銀子有什么意思,閻堡主賭到現在也必定覺得無聊,不如我們加點其他的?”

    閻鴻昌下意識吞咽了一下口水,道:“賭什么?”

    謝夭半瞇著眼睛微笑道:“賭命如何?”

    此話一出,四座皆驚。

    若是賭桌上坐的是旁人,賭命這等說辭尚且當不得真。但偏偏坐的是本來就你死我活的這二位,若是真的賭輸了,那便真的要死,這么多人在此見證,也不會有任何耍賴的余地。

    謝夭賭到現在從沒有提出過加碼,第一次加碼便是賭命,也不知道是說他太有自信還是他太瘋了。

    李長安知道謝夭是個很講信用的人,既然說出口,就一定會辦到。

    他悄然拽住了謝夭的袖子,謝夭并沒有看他,卻把手藏在桌下,輕輕拍了拍他手掌,像是安撫,略微側了一下頭,低聲道:“李少俠,信我一次。”

    李長安閉了下眼睛。

    這么多人看著,閻鴻昌如果不敢接謝夭提出來的賭注,必定會淪為天下笑柄,他只能硬著頭皮上,看了看對面二人,道:“賭命可以,你們兩個人,賭誰的命?”

    謝夭開口道:“誰跟你賭賭誰的……”

    李長安卻已經截住了他的話,道:“賭我的。”說罷,冷冷掃閻鴻昌一眼,將賭桌上的籌碼重重放在自己身前。

    “好!”閻鴻昌大笑道,也把籌碼往自己身前一推。

    反倒是謝夭猶豫了片刻,低聲道:“你……”

    李長安道:“我信你了,你不信你自己?”

    謝夭怔了片刻,笑起來,又挑眉看他一眼:“李少俠,我接下來每一個動作你都要給我記好了。這可能是你此生見過,最精彩的賭局了。”

    如此,這場賭局的賭注除了萬兩白銀,噬魂之寶,又加上了一條人命。一條至關重要的人命,無論三者中死的是誰,都可以讓江湖勢力瞬間洗牌。

    這場賭局一局定勝負,誰生誰死,誰需要賠銀子,誰又能帶著那野人離開,全在兩方骰盅之間。

    只聽得骰盅叮叮當當,在謝夭和閻鴻昌兩人搖到六時,兩人同時睜開眼睛對視了一眼。

    謝夭失笑,心道閻鴻昌能夠走到這里,看來也不是全憑運氣。閻鴻昌明顯也會聽色。

    兩人這么聽下去,只能打出一個平手的結局。

    忽然間,謝夭覺得自己面前桌子一震,連帶著自己骰盅里的骰子也翻轉一番,他又搖了一下,將骰子調轉回原位,抬眸看向閻鴻昌。

    閻鴻昌一只手藏在桌子下,手心朝上按著桌子,源源不斷發力。

    對閻鴻昌實在沒有什么客氣的余地,謝夭微笑一下,對著桌子也是一掌,徑直將閻鴻昌的內力逼回去。

    李長安就站在謝夭身側,敏銳感知到身邊內力波動,又見桌子隱隱震顫起來,立刻明白這兩人在拼內力。

    李長安心里忽然涌起一陣害怕,伸手想抓住謝夭胳膊,低聲喝道:“謝夭。”

    兩大高手內力比拼之時最為兇險,稍有不慎就可能波及旁人,謝夭此時一手執骰盅,一手按著桌子,實在沒有手去攔李長安,偏頭厲聲道:“退下去!”

    他此時顧不上身份,下意識用了師父教訓徒弟的語氣,李長安還沒聽過謝夭用這么嚴厲的語氣跟自己說話,停下動作,心里忽然涌上來一股異樣的感覺。

    就像是……懷念。

    他也惹過謝白衣生氣,謝白衣也不是沒罵過他。氣急了,罵他的語氣跟謝夭剛剛如出一轍。

    閻鴻昌見狀,趁機發力,一股洶涌內力奔涌而來,桌子都有了絲絲裂痕。

    這次不是沖著骰子,而是直接沖著謝夭。

    謝夭抬眼,冷笑一聲,內力瞬間翻倍地還了回去。

    閻鴻昌瞬間心頭劇震,他能感覺,他的內力變強,謝夭也會變強,甚至會更強。

    他不禁心道,謝白衣不是受傷了么?真是個瘋子。

    蘇泠泠知道謝夭在想什么,此時謝夭面對的是隕日堡,恩恩怨怨還是想親手有個了結,她拉住李長安道:“讓他自己來。你既然信他,就信到底。”

    李長安不再說話,只緊緊盯著謝夭背影。

    兩人一邊擲骰子一邊比拼內力 ,這中間你來我往的博弈旁人看不太懂,只覺得心急。

    便在此時,喀喇一聲,桌子中間猛然出現了一條手指寬的裂痕。

    眾人這才看清楚此局有多兇險,早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這二人已經對陣幾百回合了。

    兩人再一次同時搖到三個六 ,同時落盅,與此同時兩人在桌下對了最后一掌,落盅的一剎那,桌子咔嚓裂成兩半。

    咔嚓一聲過后,大殿內再無聲響。

    沒有人敢去催促開骰盅,也沒人在呼喊叫嚷,幾乎所有目光都黏在那兩個骰盅上。

    閻鴻昌笑道:“請吧。”

    謝夭微笑道:“好吧,那便我先開。”說罷,先是將骰盅打開了一條縫,有眼尖的人已經看見了點數,忍不住驚呼。

    有了第一聲便有了第二聲,卻見謝夭依舊面不改色,大大方方地骰盅扔到一邊,露出里面的三顆骰子。

    三個一。

    一個沒有任何勝算的數字。

    原來在謝夭落盅之時,閻鴻昌猛劈了一章,這一掌極其精妙,硬生生震得謝夭骰盅里的骰子換了點數,又恰好控制在三個一。

    蘇泠泠心里一涼,閉了下眼睛,似乎是不忍心再看下去。

    耳邊逐漸升起嘈雜的低語:“三個一,這怎么贏?”

    “桃花仙輸了,隕日堡贏了,銀子和那野人到還是其次,歸云山莊少莊主真就把命給閻堡主不成?”

    卻見處于漩渦中央的李長安面不改色,就像是全然相信謝夭不會輸。

    閻鴻昌哈哈大笑道:“謝谷主,我還有什么開的必要么!你已然輸了。”眼神又在謝李兩人中間掃了一圈,道:“你們二人的性命,我必要取一個帶走。”

    謝夭手指在賭桌上放松地彈了兩下,靠著椅背,懶散看向閻鴻昌道:“閻堡主不用急,先開了再說不遲。”

    “哈哈哈哈哈,好!”閻鴻昌笑道,“我倒要看看我怎么輸……這!”

    只見閻鴻昌的骰盅里,沒有一粒骰子,有的只是一片死灰而已。

    第074章 賭徒客(九)

    只聽得咔嚓一聲, 閻鴻昌站起來,一掌震碎了桌子,又氣得發抖指著謝夭, 道:“你出千!”

    震碎桌子的瞬間木屑紛飛, 旁人紛紛去遮臉, 謝夭卻還坐在桌子前,面帶微笑看著他道:“出千也是我投出三個六, 如今問題出在你的骰盅里,我怎么出千?”

    謝夭甩開折扇, 搖了搖, 笑道:“或許是閻堡主搖太大力了, 把骰子搖碎了也未可知。”

    閻鴻昌橫眉豎眼道:“我賭了這么多年, 怎么可能搖碎!分明是你……是你……”

    謝夭沉默兩秒, 冷冷抬起眼睛,挑眉道:“我怎么?”

    謝夭表情變化極快,越發讓人捉摸不透。

    閻鴻昌明知是兩人對最后一掌之時,謝夭以霸道蠻狠的內力硬生生震碎了他的骰子,但他也一掌換了謝夭骰子的點數。在場這么多人也知道,兩人一邊要骰子一邊暗中比拼內力。

    閻鴻昌心道, 自己不提內力這一項還好, 若是明晃晃提了出來,只會讓人覺得自己技不如人。

    要么承認自己搖骰子輸了, 要么承認自己內力拼不過謝夭, 閻鴻昌當掌門當慣了,這番丟面子的事, 怎么都說不出口。

    蘇泠泠道:“在場這么多人見證,還有什么可說?謝谷主, 三點,閻堡主零點,謝夭勝。”說罷,親手將那鐵籠的鑰匙交給了謝夭。

    混亂之中有人道:“桃花仙連勝十場,分文不花取走千金臺至寶,這是千金臺建成以來第一人吧!”

    這么一總結,大殿內眾人更覺得桃花仙恐怖如斯,不僅武功極好,純拼內力可以拼贏一代掌門,賭術也高超,就連臉長得也很漂亮,就好像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是他不會的,他做不到的。

    “什么分文不花,他要花的銀子是我們給他付了!”有人怒喝道。

    此人一句話又讓參與賭局之人想起自己要向千金臺交的銀子,一陣憤懣,又想起桃花仙身份,心道如今桃花仙得了噬魂至寶,豈不是如虎添翼,江湖上再沒人能奈何得了他了?

    但這話只敢在心里想想,沒有人帶頭,此話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

    大殿內人聲鼎沸,有人歡喜有人遺憾,有沒能贏到最后而憤恨的,更有因為輸了一場而傾家蕩產痛哭的,悲歡喜樂,在這不大的一方殿宇中湊了個全套。

    謝夭回頭看向李長安,晃了晃手里的鑰匙,笑道:“多虧了你,賭運昌隆。”

    謝夭笑起來很好看,眼睛彎著,這一瞬周圍的聲光色影都成了陪襯,他們在喧鬧的人群中彼此對視。

    李長安道:“跟我有什么關系,我運氣一向不好。”

    謝夭道:“跟我在一起,你就運氣好。”

    李長安心撲通撲通跳起來,抬起眼睛看他。

    謝夭冷不丁墜進他眼睛里,錯愕一瞬,心里也空跳一拍,滿腦子都是那天晚上李長安望著他的眼神,扯起唇角沖他笑一下,又立刻移開眼神。

    李長安當沒看見他躲閃的目光,只是握著劍的手指關節咔咔響了兩下。

    這時,忽然有人大喊道:“諸位是否都忘了,這場賭局還賭了命呢!”

    眾人登時回神,哭的也不哭了,笑的也不笑了,都在想同一件事,難道隕日堡一代掌門,還就真因為一場賭局喪命不可?若是因為這樣丟了命,實在是太過于兒戲,但賭注已下,又豈有更改之理?

    如此想著,都轉頭去看三人,卻見一個身影從上空掠過,閻鴻昌竟然施展輕功,徑直朝那鐵籠而去,大吼道:“今日我若非帶此人走不可呢?”

    閻鴻昌竟然是想硬搶!

    宋明赫本來就一直觀察著局勢,見局勢突變,心中一凜,但臉上依舊面不改色,關子軒急道:“莊主,我們就看著嗎?”

    宋明赫則凝眸望著謝夭,沉聲道:“不急,先觀望觀望再說。”卻在心里道,若你真是那個人,你要忍到幾時才肯出手?

    大殿內眾人本就因為輸錢對謝夭有所不快,見閻鴻昌開了這個頭,也紛紛效仿,喝道:“既然能搶,那誰搶不是搶?”瞬間所有人一擁而上,都去爭搶鐵籠里的人。

    還有人朝謝夭撲來,想搶去他手里的鑰匙。

    謝夭見狀不對,急站起身往后退,卻在起身的一剎那感覺眼前一黑,接著頭便像煙花一樣炸著疼了起來,他消耗了太多內力,一直坐著不動感覺還不明顯,如今猛起身,只覺得四肢百骸都要疼碎了。

    勉強躲過那雙混亂中朝他伸來的手,又有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腕子,謝夭心猛提上來,深吸一口氣就要朝那只手的手腕穴位打去,卻忽聽得有人在他耳邊道:“別動,是我。”

    李長安只看見謝夭臉上有一絲錯愕,接著只覺得懷里那個,剛剛還死命硬撐著的人,渾身都軟了下來。謝夭腳步又踉蹌一下,李長安眸光一暗,抓著謝夭胳膊三兩步帶他出了人群。

    把謝夭交給站在一旁的蘇泠泠,李長安道:“蘇姑娘,麻煩幫我照顧一下。”

    謝夭笑了兩聲,斷斷續續道:“誰說我需要照顧?我可是剛剛贏了……”

    我可是剛剛贏了閻鴻昌!

    李長安眉頭蹙著掃他一眼,謝夭忽然就把下半句話咽下去了,轉頭道:“蘇姑娘,麻煩你了。”

    蘇泠泠扶著謝夭,涼涼道:“不麻煩。”心里卻悲傷地想,原來謝白衣傷重至此,怪不得這么多年始終不肯重回歸云山莊,也不肯跟李長安相認。

    李長安這才放心,轉過頭,只見閻鴻昌竟然硬生生用刀撬開了鐵籠,一雙大手伸進去,就要拎著還在昏迷之中的盧嘉琮逃走,拔劍出鞘,手腕一抖,便將青云飛了過去。

    閻鴻昌只覺得耳邊一陣涼風,下意識縮回手,下一瞬青云便穿籠而過,閻鴻昌心里一陣后怕,若是他收手慢了一點,只怕三根手指已經沒了。再回過頭,卻見一個矯健的身影一閃而過。

    不過短短幾秒鐘,李長安竟然已經越過人群,閃身到了近處,接住了青云劍。

    閻鴻昌立刻起身揮刀,與此同時,籠子周邊還有許多想趁兩人爭斗之時趁機帶走盧嘉琮的閑雜人等,這里又都是江湖人士,一時間只見刀光劍影,教人眼花繚亂。

    即便如此,蘇泠泠依舊冷眼看著,而不叫出侍衛。千金臺果然是千金臺,不過問江湖世事,打便要他們打,打完之后,銀兩要付,損壞的物品要賠,這便是千金臺的原則。

    謝夭笑道:“蘇姑娘,你可真沉得住氣。”

    蘇泠泠道:“這么多年也沉了。”

    謝夭明白蘇泠泠在說什么,一個姑娘家苦等一個死人這么多年,最好的青春年華都已浪費,一時語塞,打了個哈哈,笑道:“蘇姑娘,真是對不住。”

    蘇泠泠卻道:“跟你沒關系。”

    她說話時語氣沉靜,一點沒有小兒女之姿,千金臺樓主之位,也不是隨隨便便靠臉就能坐的,蘇泠泠能安安穩穩坐這么久,就證明她絕對不是等閑之輩。

    這時,只見刀光劍影中有一點寒芒微閃,接著便是謝夭極為熟悉的劍意,謝夭渾身一震,轉頭向亂局中間看去。

    只見李長安于亂戰中揮舞青云,劍意凌冽肅殺,一招一式中又不失瀟灑飄逸,用的正是謝白衣所創的飛花三十六劍,但與謝白衣風格又有所不同,李長安的劍更冷。

    光是看李長安用劍,便會讓人覺得,劍客就該是這樣的。

    謝夭一直看著他,看他每一招每一式,看青云劍身上流轉的寒光,看李長安的眼睛,他忽然輕聲道:“你看見了嗎?”

    蘇泠泠不解道:“什么?”

    謝夭道:“他用的是我的劍,他使的是我的劍招。”

    他是我徒弟,他的一切都是我教給他的,我比了解我自己還要了解他,我知道他用劍的每一個習慣,我知道他手上的繭子在哪里,有多厚,我知道他哪一招用不好,哪一招又最漂亮,我知道他下一個動作,每一個動作,又攻向哪里。

    我也知道我大抵是瘋了,才會想起這些就覺得很高興。

    蘇泠泠沉默一陣,笑道:“謝白衣,真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一面。”

    謝夭愣一下,笑笑道:“我也沒想到。”

    跟李長安爭斗的人也感覺到這劍招奇妙非常,與李長安短兵相接的閻鴻昌更是瞳孔一抖,他只覺得這劍招變化莫測,飄逸無比,更是柔中帶剛,不可硬碰。

    這時,已經有那眼尖的叫起來道:“那是飛花三十六劍!”

    謝白衣的飛花三十六劍從未藏著掖著過,江湖上見過的人不少,只有最后一招天上人間沒在實戰中用過,但也在千金臺耍了一次,就那一次,便惹得天下第一美人傾心多年,說書人將其編成話本。

    但謝白衣死了之后,飛花三十六劍就甚少現世,究其原因,是唯一會飛花三十六劍的人,謝白衣的徒弟李長安,不怎么愛用。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跟謝白衣置氣。

    那人叫嚷聲一出,一群人已然驚住,那可是謝白衣的劍!閻鴻昌更是心里一抖,他一心想殺了謝白衣,但是想起謝白衣就覺得害怕。

    宋明赫處在戰局之外,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狀況,只隱約聽見“飛花三十六劍”幾個字,心里一震,又是害怕又是焦急,心道,果然是你么?

    當即轉頭去看,但只見烏泱泱全是人,哪里看得清半點身影,又立刻轉身,施展輕功縱身飛向二樓,便在此時,忽然覺得臉上一涼。

    他伸手一摸,心里又是一涼。

    ……那是一片帶著冰碴的花瓣。

    抬頭望去,只見花瓣漫天飛舞,像有一股狂風在吹卷著它們,宋明赫心道,謝白衣,你果然沒死,回頭望去,又是一怔。

    使出這一招的,哪里是謝夭,分明是李長安!

    宋明赫心中頓時五味雜陳,有失落有慶幸,一時愣在當場,沉默地看著李長安,心里只覺得李長安跟謝白衣越來越像。

    眾人只見李長安劍指之處,飛花席卷而過,千金臺大殿的透明的穹頂透過外面的天光,映照在飛花之上,殿內池水也反射出成百上千花瓣的倒影。

    “這……這是……”有人顫抖著驚呼道,“這是謝白衣的天上人間!”

    此話一出,大殿內具是一靜。或許有人沒聽說過飛花三十六劍,也或許有人當年不在千金臺,沒有看見一劍飛花的盛景,但一定聽過謝白衣天上人間的傳說。

    這時他們才想起來,李長安不僅是歸云山莊少莊主,更是那個不可一世劍仙的,唯一的徒弟。

    也只有他能拿謝白衣用過的青云劍,也只有他配用這一招天上人間。

    李長安道:“對,這是他的劍。”

    謝夭心里一跳。

    說罷,手腕翻轉,青云在他手中挽了個劍花,與此同時,所有花瓣停住,大殿里能聽見撲簌簌的聲音,像是在落雪。

    眾人驚訝發現李長安的天上人間與謝白衣的有所不同,謝白衣當年舞劍是在高臺之上明月之下,引來的花瓣片片嬌媚嫣紅,紛紛揚揚落下之時,只會讓人想要欣賞,而不帶一點殺意。

    但李長安的不是。李長安引來的花瓣上帶著冰茬,像是輕而薄的利刃,就懸掛在眾人頭頂,隨時就會掉落。殺意纖毫畢現,驚得大殿內眾人都是一脖子冷汗。

    相隔多年,兩個人在千金臺都用出了這一招天上人間,一個是為了哄人,一個是為了殺人。

    李長安劍指閻鴻昌,閻鴻昌頭頂花瓣高懸,動也不敢動,硬逼著自己站直了,閉上眼睛,做出一副頂天立地的姿態,咬著牙迎著李長安的劍。

    李長安見他這副色厲內荏的樣子,輕笑一聲,轉頭沖謝夭挑了下眉。

    那一眼乖戾非常,看得謝夭一陣心動,明明人是李長安制住的,卻還要轉頭問自己殺還是留。謝夭笑著,沖他搖了搖頭。

    閻鴻昌現在還不能死,歸云山莊被懷疑通敵的冤屈還沒洗凈,當年的事還需在天下人前說個清楚,閻鴻昌如果死了,那便死無對證了。

    閻鴻昌看不懂兩人在打什么啞謎,只看見李長安微微點了點頭,手腕一轉,猝然收劍,與此同時,一陣劍光劃過,冰花撲簌簌飄落,砸在大殿之上。

    僅僅收劍這一勢,便讓人想起一劍光寒十九州這句詩來。

    閻鴻昌愣著,站在原地,這時李長安經過他身邊,說了句什么,他眼睛猛然睜大,渾身又是一震。

    李長安踩著滿地的冰渣,從他身側經過時,耳語道:“你的命先留著,時候到了,我自會來取。”

    第075章 平生意(一)

    閻鴻昌冷汗忽然就滴了下來, 待大殿內的人各自交了賭費散了,盧嘉琮也由千金臺送至了謝夭所住的客房,閻鴻昌才有所動作, 瘋了一樣沖進了嚴千象的房間。

    嚴千象此時正在燃香, 見閻鴻昌門也不推猛沖進來, 嚇了一跳,手中還揮舞著香火就去攔閻鴻昌, 道:“閻堡主,閻堡主, 發生何事了?”

    閻鴻昌卻好似根本聽不見他說話, 眼睛死盯前面, 大手一揮把比起自己瘦弱得多的嚴千象撥至一邊, 往前沖了幾步, 接著撲騰一聲沖著屋里跪下,又往前膝行幾步,道:“神仙,神仙救我。”

    可這是千金臺準備的客房,又不是嚴千象的兩儀觀,連道家的神像都沒有, 又哪來的神仙?

    這時, 只聽得一個陰柔的聲音在角落里響起來,還噙著笑:“我怎么救你?”

    原來, 屋子里除了嚴千象, 還有另一個人。阿蓮緩步從陰影里走出,他名義上雖是兩儀觀的道士, 但卻不穿道袍,也不束發, 而是身著一身紫紗,頭發半梳了一個發髻,剩下的就披散著。配上那一張蒼白的過分的臉,更顯得鬼氣森森。

    嚴千象站在一旁,嗐了一聲,也不言語。明明他才是觀主,但他卻任由閻鴻昌去跪自己身邊的一個小道。

    閻鴻昌不敢抬頭去看阿蓮,顫聲道:“只要神仙再給我一點藥,他就會死,我就能活,他就會死,我就能活……”

    他語無倫次地重復著,忽然頭頂一涼,只覺得一只手蓋在了自己頭頂之上。

    閻鴻昌跪地低頭,阿蓮站在他面前,冷白的天光照在他蒼白又骨節分明的手指之上,這是一個極具神性的姿勢,但阿蓮眼睛里沒有絲毫悲憫,而是一種淡淡的譏笑。

    閻鴻昌等著阿蓮回答可以還是不可以,卻聽得阿蓮道:“神醫堂的江大堂主,是不是一直在救他?”

    嚴千象不知為何此事跟神醫堂也有牽扯,但仍低頭畢恭畢敬道:“是。”

    “好,好。”阿蓮笑起來,笑聲如同鬼魅,他加重了一點手上的力道,略微彎腰,對閻鴻昌道:“我救你。”

    閻鴻昌聽著耳邊的低語,渾身一震,顫抖著閉上眼睛。

    只見阿蓮隨手甩下一包丹藥,轉過身背對閻鴻昌道:“每人兩粒服下,藥效兩天,兩天之后,灰飛煙滅。”

    閻鴻昌跪著過去,捧起那一小包丹藥,叩謝道:“多謝上仙,多謝上仙!”說罷站起身來,轉身要走。

    嚴千象忽然叫住他,微笑道:“閻堡主,藥價照常。”

    原來隕日堡諸多禁藥,都由兩儀觀提供,隕日堡給錢,兩儀觀給藥。這也是為什么兩儀觀一個破道觀,卻能付得起千兩白銀。

    閻鴻昌哼一聲,甩了下袖子,道:“我隕日堡何時虧過你的?”

    嚴千象不再說話,仍自微笑,看閻鴻昌推門而去。

    姚景曜一直在外等候,他只能隱約聽見里面對話,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見閻鴻昌身上有土,道:“師父,里面發生何事了?”

    閻鴻昌噓了一聲,示意他噤聲,直到回到房間,姚景曜又關上了房門,閻鴻昌這才開口道:“明月峰下藏的人還在嗎?”

    姚景曜知閻鴻昌問的是自己帶過來的那些隕日堡精銳,低頭道:“在。沒有師父的命令,他們不敢走。”

    閻鴻昌點頭道:“在就好。”又一沉吟,把一直藏在袖中的丹藥遞給姚景曜,道:“你下去讓他們把這些吃了,隨后讓他們攻上明月峰。”

    姚景曜雙手接過,盯著那丹藥看了一會兒,心知這里面必定是絕世毒藥,吃了那些人便活不成,又想起關在籠子里的盧嘉琮,忽然撲騰一聲跪下,哽咽道:“師父,他們都是我隕日堡中堅,如果死了,隕日堡恐怕元氣大傷。”

    閻鴻昌大喝道:“死了就死了,這一輩弟子死了還有下一輩,還有下下一輩!只要隕日堡還在,還是天下第一大派,就會有人擠破了腦袋想進隕日堡,死人有什么要緊!”

    姚景曜想起這些人都是由自己挑選帶來的,中間有不少人與自己一起長大,道:“可是……可是……”

    “有什么可是!”閻鴻昌袖子一甩,轉過身,道:“還是你放不下那些所謂的同門之情?”

    姚景曜跪在地上低頭,咬了下牙,不再言語。

    “我告訴你,他們不死,你師父我就得死,整個隕日堡就得死。誰都能死,我不能死。”閻鴻昌道,又抓起姚景曜的領子,道:“你明白什么?這些交情算得了什么?等你走到江湖之巔,會有無數人想跟你攀交情,會有無數人對你好。今天謝白衣何等風光,你看見了嗎!”

    說罷,重重一甩,姚景曜被甩到地上。

    姚景曜眸光一暗,咬了下嘴唇,顧不上疼又立刻跪好道:“弟子不敢,弟子謹遵師父教誨。”

    閻鴻昌背過身,不再說話,見此,姚景曜站起身,拿著那小藥包,就要躬身退出去。

    聽著姚景曜的腳步聲,閻鴻昌道:“每人兩粒,一定要在籠子里那人蘇醒過來之前把人殺了,否則你我,隕日堡,都將不保。”

    姚景曜道:“是。”說罷,就要去推門。

    門合頁吱呀響了一聲,像是一聲嘆息,閻鴻昌又忽然開口道:“景曜,你不要吃。”

    姚景曜腳步頓了一下,沒有說話,推門出了房間,又立刻下山去了。

    —

    蘇泠泠本來想給盧嘉琮再收拾出一間房間,但盧嘉琮此時正處在風口浪尖上,想殺他搶他的人無數,謝夭和李長安并不放心,再加上盧嘉琮還在昏迷,需要有人照料,兩人就暫且把盧嘉琮安置在自己房間。

    李長安剛把盧嘉琮扛回來,扔到床上,站起身來,忽然又聽見了不該聽見的聲音,他身形微微一晃,心道,又來了。

    他幻覺出現得并不定時,但大多在用劍時或者用劍過后,晚上將要睡覺時出現得也頻繁些,如果出現了,那一晚他都會噩夢纏身,只有抱著謝白衣衣服時,心里才會稍稍安定一些。

    謝夭見他表情不對,心里咯噔一下,此時也顧不上自己頭疼了,忙站起身道:“李少俠?”

    李長安想起謝夭肩膀上的被自己砍出的劍傷還沒好透,微妙地躲了一下他伸過來的手,深吸一口氣道:“沒什么,我去給你煎藥。”說罷,躲人似的立刻出了房門。

    謝夭手指蜷縮一下,用已經快疼熟了的腦仁子想,這位小祖宗怎么了又是?

    過不多時,李長安端著湯藥回來,正要開口說話,一只細長的手就已經伸過去從他手里接過了藥碗,李長安心里還在嘀咕今天怎么接藥這么快,卻見謝夭看也不看,一口把藥悶了。

    李長安:“……”

    謝夭把藥喝完,擦完了嘴才道:“你剛想說什么?”

    李長安還在愣著,道:“苦。”

    這是江問鶴新換的藥方,比之前的藥藥效更烈,也更苦,謝夭喝得太快,喝時還不覺得,此時喝完了,濃重的苦味便泛上來,苦得他舌頭發麻。

    謝夭頓時皺著一張臉,扶著桌子道:“不早說,苦死我了。”

    李長安眼前各種各樣的景象花里胡哨地在閃,但始終有一個謝夭不動如山,他有點想笑,道:“你也沒給我機會說,誰知道你今天喝藥這么急。”

    謝夭見他忍笑,也笑了,道:“李少俠,你……不生氣了吧?”

    李長安一怔,心道,原來這是在哄人么?謝夭不提還好,一提他便想起謝夭賭桌上跟閻鴻昌拼內力的場景,一時氣急,眼見幻覺有翻江倒海失控之勢,李長安連忙閉上眼睛,努力不再去想,嗤笑道:“跟我有什么關系。”

    這樣平息了半晌,睜開眼,卻見謝夭擋在自己面前,正歪頭看著自己,一雙狐貍眼半彎,笑道:“真的?”

    心海再次翻騰,李長安撥開謝夭腦袋,偏過頭咬牙道:“真的。”眼前又是一陣幻象,李長安心里道,謝桃花,你非逼我失控不可么?

    謝夭見李長安還能開玩笑,徹底放下心,從賭局開始就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他身子一歪,歪倒在床上,臉埋在枕頭里,悶聲悶氣道:“累死了,終于能睡了。”

    李長安抬眸看他一眼,見他姿勢非常不雅,頭發也有些凌亂,跟那個平日里溫文爾雅的謝谷主大不相同,透出一股子可愛來。

    謝夭本來躺得四仰八叉,又忽然想起房間里只有兩張床,如今盧嘉琮占了一張,他又保持著那個姿勢往外面挪了挪,給李長安挪出了床里的一塊地方,伸手拍了拍,悶聲道:“李少俠,你的位置。”

    李長安腦海中幻覺不住叫囂,他實在不能確定自己能穩定多久,深吸一口氣道:“我……我先出去一趟。”

    李長安就要站起身,卻見謝夭忽然坐了起來,道:“你去哪?”

    李長安一時間答不出來,這么晚了他又能去哪?若這是在歸云山莊,他還能尋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但這是在千金臺,他又不熟。但是今天晚上情況特殊,也絕對不可以和謝夭睡在一起。

    謝夭起身走近,不由分說抓住李長安手腕,把他拽過來,道:“又不是大姑娘,也不是沒一起睡過。”

    李長安擰眉正想說什么,謝夭卻已經發力把他拽上了床,接著又身體一歪,半邊身子壓到他身上。

    李長安重重砸到床上,又被謝夭這么一壓,腦子已經懵了,怔了兩秒,反應過來后立刻伸手去推他,這時謝夭只能虛虛地按住他手腕,像是徹底沒力氣了。

    只聽得謝夭用氣聲斷斷續續道:“祖宗……別折騰了行么。我渾身都疼。”閉上眼睛,再沒動靜了。

    李長安心里咯噔一下,一陣陣絞痛,慢慢把手放下來,不敢再動了。

    這么捱到了半夜,李長安耳邊一直環繞著各種聲音,尖叫的,哭泣的,笑著的,還有謝白衣教他練劍時念劍訣的聲音,閉上眼,眼前又滿是畫面,而現實里,自己身邊還睡了一個人。

    他感覺自己被撕扯成了幾瓣,每一瓣都不是他。他閉上眼睛,清心決已經念了幾百遍,他不禁在心里罵道,破謝白衣,教得什么爛口訣,屁用沒有。

    這時,身邊人翻了個身,李長安立刻屏息凝神裝睡。

    謝夭其實也沒睡著,困累到極致反而是睡不好的,再加上渾身骨頭的隱痛,這個時候能睡著就是天之驕子的體質,他情愿拿自己練劍的天賦去換。

    謝夭聽不見自己身邊人的呼吸聲,也不知道他還在不在,手往旁邊摸索一下,忽然碰到李長安的溫熱的手,剎那間像是所有血液回流心臟,謝夭忍著頭疼笑道:“李長安?”

    李長安感知著謝夭手指冰涼的溫度,心里一緊,藥效起來了么?

    謝夭見李長安沒反應,猜測他是睡了,笑了笑,悠悠道:“李少俠,多謝你。”

    李長安裝不下去了,開口道:“謝我什么?”開口才發現,壓抑心魔太久,自己聲音都啞了。

    謝夭沒想到李長安沒睡著,心里訝異一下,又很快笑道:“謝你愿意來千金臺。如今我的事情已經辦完了。”

    李長安啞聲道:“你來千金臺,就是為了噬魂是么?”

    謝夭道:“是。只要盧嘉琮醒了,當面指認閻鴻昌,當年桃花谷的冤名便可洗清,通敵的頭銜也可以從……”

    他想說通敵的頭銜也可以從歸云山莊頭上拿掉,但又意識到此話由他來說并不合適,笑了笑,截住了話頭,立刻改口道:“李少俠,沒有你,我是辦不成的。”

    李長安只沉默地嗯了一聲。

    興許是氛圍使然,興許是謝夭此時腦子不太靈光,他道:“在洛陽時我說,從千金臺離開之后,隨便你怎么處置。如今事情已經完了,要殺要刮隨便你。”

    李長安本就在忍著幻覺,滿腦子殺意無處發泄,謝夭這話又實在說得有點沒良心。想起這一路,想起謝夭賭桌上的不顧性命,李長安低笑一聲,轉頭看向他,冷聲道:“你說什么?”

    謝夭正對上李長安視線,只覺得李長安眼睛很亮,又專注得嚇人,慌亂瞥過視線,道:“你想怎么都可以。”

    “好。好。”李長安冷笑著,用最后一點清醒的神智把靠在手側的青云劍震下床,以防自己氣急了失控拔劍砍人,又翻身起來,兩手壓住謝夭肩膀,道:“我現在就有件事想做。”

    劍客棄劍是大忌,謝夭心里警報大作,下意識想坐起來,但又被李長安壓住了,只能轉過頭去看青云劍的方向,道:“你做什么!”

    “別看其他的……”李長安啞聲道,伸手卡住謝夭下巴,迫使他轉頭看著自己,冷聲道:“謝夭,你眼神在躲什么,你又在瞞我什么?你看著我說話。”

    謝夭見自己躲不過去,只能看向李長安眼睛,干笑道:“說什么?”

    李長安道:“說什么都行,別躲。”

    謝夭想起那天晚上流淚的眼睛,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抹一下,看一看現在是不是還能擦出眼淚,但終究還是沒伸手,低頭沉默一陣,啞聲道:“……我不知道說什么。”

    李長安,我想說的太多了。

    “你先抬頭。”李長安壓著火氣道。

    又是一陣頭疼,腦子都要炸了。李長安總是讓他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謝夭閉了下眼睛,伸手扣住李長安后腦,強硬地把他壓下來,吻了上去。

    吻上去的一瞬間,李長安渾身都僵了,幻覺瞬間煙消云散。他嘗到謝夭嘴里清苦的藥味,第一個想法是藥竟然這么苦,接著才后知后覺,他在跟謝夭接吻,那種熟悉的觸感讓他頭皮發麻。

    他用一片漿糊的腦子思考。

    我那日晚上,吻的是你么?

    第076章 平生意(二)

    李長安猶在震驚之中, 扣住他后腦的那只手卻忽然發力,他身體往下一傾,謝夭單方面加深了這個吻。

    唇齒相互碾磨, 李長安瞳孔一抖, 神智回籠, 心道自己這是在做什么,立即伸出手推開謝夭, 直起上半身,手背抹了下嘴唇, 氣急敗壞道:“你……!”

    謝夭抬眼觀察著李長安上半身的腰線, 即使此時光線太暗看不太清, 他聽聲音也能想象出李長安氣急的表情, 笑道:“我。”

    李長安正想說什么, 忽然聽見隔壁床傳來的野獸一般的低嘶聲,兩人即使在想說什么也都剎住話頭,臉色都是一變,同時轉頭看向對面。

    李長安立刻翻身下床,手指微微一動,青云立刻從床底飛出, 眨眼間已到了他手里, 他手腕微轉,跟謝白衣的習慣一樣, 接到劍后先挽了一個劍花, 這才正經提著。

    走到近處,才發現盧嘉琮已然醒了, 坐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著房間某一個角落, 發出威脅的低吼。

    見李長安過來,盧嘉琮又立刻轉過臉,兩手利爪一樣揮舞,要去抓李長安。李長安劍未出鞘,手腕一轉,用劍鞘架住盧嘉琮雙手,也不管此時他能不能聽明白,冷聲道:“我們是來救你的,不是殺你的。”

    盧嘉琮一怔,恍惚間想起被關在地庫之時見過這兩人,確信這兩人將自己從姚景曜手上救出,手臂上的力道已經松了,又轉回頭看著某處,喉嚨里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

    “怎么了?”李長安轉過頭,瞳孔瞬間被照亮。

    謝夭道:“起火了。”

    只不過一瞬間,沖天的火光就從房間角落燒起來,幾乎是同時,外面也火光一片,騷亂頓起,不斷有人奔走呼號,大叫道:“走水了!走水了!”隨后又只能聽見一聲吃痛的悶哼,呼喊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眼見火勢越來越大,就要失控,李長安抓起盧嘉琮,喝道:“走!”

    盧嘉琮本不知道該如何辦,如今被他拽下了床,站起身就往門邊沖去,見盧嘉琮行動正常,李長安微微松了一口氣,轉頭握住謝夭腕子,道:“我背你。”

    火光在李長安眼睛里跳躍,謝夭自那晚之后頭一次不加遮掩地望向他眼睛,更覺得李長安的眼睛生的好看。

    此時藥效還沒過,他渾身冰涼,李長安的手卻很熱,他只覺得有一陣暖流從手腕流向心口,笑道:“我還沒廢呢。”

    話音剛落,就聽見咔嚓嚓一聲巨響,房間的頂梁竟被燒斷了,房梁正好就在兩人頭頂,眼見就要砸下來。謝夭意識到什么,立刻掰開李長安的握他手腕的手,就要把他推向一邊。

    這時只見劍光一閃,青云出鞘,接連不斷的三招,竟是在轉瞬之間把房間大梁砍成了三段。要知千金臺房間的梁都是由一整根巨木打造,要想頃刻之間砍斷談何容易?

    這世上最快最利的劍也不過如此了。

    謝夭訝異著去看掉落在地上的房梁,李長安卻看也不看,收劍入鞘,想起謝夭掰開他手,心里先是一沉,繼而一陣無名火起,顧不上那么多,也不顧謝夭說了什么,當即攬住謝夭的腰,施展輕功帶他出了門。

    剛到門外,兩人便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只見整座千金臺都處于火光之中,烈烈火焰里,還有無數追著人砍殺,貌似永遠不會力竭的黑影,普通賭客嫖客也好,還是江湖人士也好,都在奔走逃命。

    謝夭見此場景,塵封已久的記憶忽然開了閘,七年前桃花谷的一幕與此時逐漸重合,身上早已結痂的舊傷也隱隱作痛起來。

    如果沒有桃花谷那一戰,如果沒有那一天,他此時會在何處呢?李長安又是如何呢?他雖經常說他此生做的事從未后悔過,唯獨這個可能,他不敢細想。

    兩人又聽到兩聲急切的“啊啊”聲,轉頭看去,原來是盧嘉琮。

    盧嘉琮早早就沖到了門外,這時正躲在一側等著他們。

    兩人當即過去,謝夭這時感覺到小腿一燙,低頭一看,卻見衣服下擺不知何時著了火,他衣服要穿最好的絲綢料子,燒起來也極快,眼見火焰就要順著衣服爬上身來,盧嘉琮也指著謝夭大叫起來。

    謝夭忍著頭疼,自嘲心道,早知如此,就不那么臭美了,一邊揮打衣服一邊抬眼四下去尋找水源,突然,只覺得劍光一閃,接著布料掉落,竟是李長安直接拔劍割了他的衣服。

    衣服少了一截,又被火燒出許多個小洞,謝夭瞬間從翩翩公子到像個收破爛的,謝夭抬起手低頭四下看了看,忍笑道:“李少俠,你得賠我一件。”

    李長安皺眉道:“不賠。”他此時正在氣頭上,想起謝夭推開他的那一瞬,心道我不僅想砍了你的衣服,我還想一劍砍了你,偏過頭咬牙道:“我再管你我就是狗。”

    “真的?”謝夭轉頭去看他,卻看見李長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表情忽然一變。

    衣服……

    衣服!

    只見李長安眼睛忽然睜大,轉頭就要往火場里沖,沖到一半又轉過身,揪住盧嘉琮胸口,盯著他眼睛冷聲道:“不是我想救你,是他想救你。我救你不是白救的,看好他。他死了,我讓你陪葬!”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謝夭。

    盧嘉琮嗚咽兩聲,像是聽懂了,李長安這才甩開他,轉頭沖進已經塌了一半的房間,謝夭正要去追,盧嘉琮忽然擋在他面前,伸開雙臂攔著他,把他擋在自己身體和墻壁中間,接著又轉過身,身上肌肉暴起,警惕地盯著外面。

    謝夭眼見自己闖不出去,但這個時候火場又是能去的么?過去送死么?怒喝道:“李長安,給我滾回來!”

    也不知道李長安聽沒聽見,只見他腳步都沒有停頓,徑直沖進火場。房子已經被燒了個七七八八,好像撐不了多久就要倒塌,所有木制家具都在著火,屋里全是濃煙。

    李長安剛一進去就被火舌舔了一下,撲面而來的高溫讓他開始出汗。他腳步一頓,面對著兇險火場竟然退也不退,用胳膊掩住口鼻,又埋頭沖進去,一口氣沖到衣柜前,打開柜門,見謝白衣的衣服安安穩穩掛在那里,長出一口氣,剛開口就結結實實嗆了一口煙。

    他一邊咳嗽著一邊笑起來,把衣服取了,揣進懷里,又悶頭沖出去。

    前腳剛剛踏出門,就聽見一陣格外恐怖的斷裂聲,李長安眼睛瞬間睜大,心臟猛跳起來,幾乎是順著身體的本能,就地翻滾,滾過兩圈,房子就轟隆一聲塌了,一塊帶釘的木板猛然砸下來,距他頭頂也不過幾寸。他要再慢一點,就會永遠被埋于火場之下。

    李長安沒回頭,不知道自己剛剛究竟處于何等險境,此時心跳還沒平息,仍半跪在地上,心道,幸好救出來了,便在此時,一雙手顫抖著提著他衣襟將他提起,抬眼,正對上謝夭滿是怒意的眼睛。

    謝夭一只手高舉著,胸膛起伏,似乎是氣到了極點,一巴掌就想沖著李長安的臉打下去,正要揮下去之時,心里又一抖,再也打不下去了。

    原是李長安仰起頭,沖著謝夭笑起來。

    謝夭見李長安白凈的臉上全是灰,眼睛卻依然很亮,就那么慶幸地看著自己笑。

    “……”他又氣又心疼,閉了下眼,本想伸手替他把臉上的灰擦掉,又一甩手,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

    李長安剛從火場出來,大腦一片混沌,理解不了謝夭那個手勢是什么意思,這時半跪在地上,劇烈地咳了兩聲,咳出一地的黑灰,才從那種慶幸的狀態中回過神來。

    姚景曜躲在暗處,看完了這一幕。

    原來第三天拍賣完,姚景曜就立刻拿著丹藥下了明月峰,騙山下眾人那丹藥不過是堡內最平常的增強功力的丹藥,讓一行人吃了,又在夜半之時帶人攻進千金臺,這火便是他們的手筆。

    姚景曜想起在山下對自己同門的說辭,一陣苦笑,心道,普通丹藥?毫無隱患?又看了看跟在謝李二人身邊的盧嘉琮,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從口袋里摸出兩粒刻意留下的丹藥,放進嘴里咽了,拉上了面罩。

    三人算是從火場里逃了出來,但抬眼一看,偌大的千金臺竟沒有一個合適的去處,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痛苦的嚎叫。三人在路上自然也遇上了不少吃了噬魂丹的人,那幾乎已經不能算作是人了,而是嗜血的怪物。

    謝夭跟閻鴻昌比拼后本就內力消耗極大,這時候渾身骨頭隱痛,實在不好再出劍,只能施展輕功輾轉于幾個怪物中間。

    李長安青云出鞘,咔嚓一聲砍掉那怪物一條手臂,卻見那人動作都沒有絲毫遲緩,又不依不饒地纏上來,李長安當下轉身避過。

    謝夭此時沉聲道:“攻后腦風府穴。”

    李長安來不及思考為什么要攻這里,謝夭又是怎么知道的,轉身又是一劍。

    卻在出劍的剎那心想,當時謝白衣面對的是這種情況么?幾只尚且如此,幾十只幾百只呢?心里又是忽然一疼。

    三人邊戰邊退,好不容易甩開一直緊跟身后的怪物,停下來喘了一口氣,就聽得盧嘉琮急切的“啊啊”聲,盧嘉琮一邊含混不清地“啊”著,一邊焦急地指著一個方向。

    謝夭心念如電,道:“去地庫!”

    這些怪物雖然強悍,但顯然都沒了神智,自然找不到地庫的機關。

    決定之后,三人立刻就走,夜色之下道路不清,又有許多火焰怪物擋路,三人幾經繞路,正經過江問鶴房間之時,忽然聽到身后一聲極其激動的喊聲:“哥!”

    三人都是一驚,回頭看去,只見盧嘉玉扶著門邊,渾身上下只穿著一件里衣,臉上帶笑,見盧嘉琮轉過頭來,臉色立刻變得慘白,目光緊緊盯著他,顫聲喊道:“哥,你怎么了?”一邊說一邊走了過來。

    盧嘉琮一直盯著盧嘉玉看,直到聽到他喊第二聲哥,忽然反應過來,胡亂地用自己亂糟糟的胡子頭發擋住臉,見怎么擋也擋不住,盧嘉玉又向自己走來,盧嘉琮痛苦地仰天大喊一聲,發了瘋一樣轉身逃跑。

    盧嘉玉身上的傷還沒好,沒走幾步路就開始喘,這邊盧嘉琮又跑得不知去向,李長安瞬間一個頭兩個大,他轉頭沖盧嘉玉厲聲道:“別出來!回去!”

    謝夭沉聲道:“我看著他,你去追人。”

    李長安對謝夭同樣放心不下,惡狠狠道:“不行!”

    謝夭對著他后心啪地拍了一掌,也不知是不是泄剛才那沒扇下去的耳光之憤,逼得李長安往前進了一步,才道:“廢什么話!他是我拿命賭回來的,快去!”

    李長安閉了下眼睛,一咬牙,道:“等我回來。”又不放心地轉頭看謝夭一眼,才循著盧嘉琮背影而去。

    等李長安走了,謝夭這才扶著墻彎腰咳了兩聲,心道這小子真不好糊弄,把嘴唇上咳出的血抹了,帶著已經癱倒在地上的盧嘉玉東躲西藏,最后找到兩建筑中間的縫隙,將盧嘉玉塞進去,道:“在這待著,哪也別去。”

    不等盧嘉玉回答,謝夭立刻堵死入口,這才稍稍放下心。

    安頓好盧嘉玉之后,剛轉身出來,登時又覺得哪里不對。余光里,遠處一屋頂上站著四個人,其中三人身材無比高大,手里提刀,另一人身材嬌小,被那三人包圍,為了不讓那三人近身,不得已一直揮舞著手中綢緞。

    被圍困的,不是蘇泠泠還是誰?

    蘇泠泠雖然貴為千金樓主,但功夫卻不位列上乘,最多只能算中等,哪里能對付得了三個噬魂死士圍攻?如此下去,必是被分尸而死。

    謝夭甚至都沒有思考,立刻縱身上了屋頂,到了近處,更覺得觸目驚心,只見蘇泠泠頭發凌亂,素白的臉上全都是血,手上的紅綢纏成一團,卻無天下第一冷臉美人之相。

    屋頂上更是有不少紅綢碎片,在這碎片之中,藏了不少殘肢,眼前那三人也是肢體不全,即便如此,依舊毫無退縮之意,感覺不到疼似的,不要命地朝蘇泠泠撲去。

    光看此情此景,便知蘇泠泠勉強維持了多久,戰況又有多么慘烈。

    只見三人再度提氣運功,手成利爪狀朝蘇泠泠抓取,蘇泠泠立刻揮舞紅綢,手腕速轉,將三人總共五只手纏在一起,但她內力低微,本就打不過這些隕日堡精銳,更何況這些人還吃了能讓功力大增的噬魂。

    只聽得咔嚓一聲,紅綢裂開一個洞,五只手同時從紅布中伸出,蘇泠泠再沒有力氣抵擋,心里一涼,道,吾命休矣,便在此時,一枝桃花枝從天外飛來,蠻橫地架在五只手中間。

    蘇泠泠望著桃花枝上顫顫巍巍盛開的桃花,又驚又喜。但僅憑桃花枝只能阻他們一阻,又哪能徹底擋住三人?又是一陣撕裂聲,紅綢盡碎,五只手徹底伸了出來,蘇泠泠也被那瞬間的力道扯得踉蹌一下。

    “小心!”蘇泠泠在混亂中聽見這么一句。

    謝夭一個閃身擋在蘇泠泠身前,與此同時,那五只手同時發力,在謝夭胸口惡狠狠抓了一下,瞬間五道抓痕,如同野獸的爪痕。

    謝夭卻看也不看,接過桃花枝,向往常那樣在手里轉了一圈,壓著聲音,輕輕抽了一口氣,緩了兩秒才對蘇泠泠笑道:“往后退,別濺你身上血。”

    謝夭聲音把控地極好,蘇泠泠竟沒有聽出他的異樣,按照謝夭所說,乖乖往后退了一步。她剛一退開,就看見極為繁復華麗的劍影,心里不由得為之一震。

    只見謝夭在瞬息之間就連點三人腦后風府穴,三人身形凝滯了一瞬,謝夭抓住這一空擋,又是已出了五六招,劍劍凌冽無比,就好像這套劍招是為他所生,他天生就會用劍。

    蘇泠泠看過李長安用飛花三十六劍,立刻認了出來,謝夭用的也是這套劍法。應該說,謝白衣此時在用他自己的劍。

    為了隱藏身份,謝夭平常從不用飛花三十六劍,甚至在李長安教他歸云山莊劍法之前,他連歸云山莊的劍都不用。但此時情況緊急,他實在來不及換招,這是他最熟、最會,威力也最大的一套。

    轉眼之間,謝夭已經割了三人的喉嚨,但割喉也無濟于事,三人也只是略微停頓一下。

    多年前對戰的一幕幕在謝夭眼前閃過,他心道,果然如此,眸色陰沉一瞬,劍氣一震,將三人同時震下屋頂,這才停下。顧及身上的傷,卻不敢轉身。

    蘇泠泠叫道:“謝白衣。”

    謝夭忍著疼,笑道:“換個名字叫吧。”

    蘇泠泠走上前,這才看見謝夭胸前的血,陡然一驚,心道,這么重的傷,怎么可能一聲都不吭,這是有多能忍?立刻掏出手帕想給謝夭止血。

    謝夭卻往后躲了一下,笑道:“沒事。這才哪到哪。”

    蘇泠泠動作頓了一下,心里一涼,停下手,冷聲道:“我先帶你去療傷。”

    “等一下,等我說完,”謝夭連忙道,“根據我的經驗,這些東西已經不能算人了,他們不會感覺疼,也輕易殺不死,我與他們纏斗許久,才摸出他們唯一一點弱點在后腦風府穴。泠泠姑娘,麻煩你先把我的話傳出去。”

    蘇泠泠聽他說經驗二字,心里一陣沉痛,閉了下眼睛,顫聲道:“那你呢?”

    “我?”謝夭疑惑道,又一笑,“我又沒事。”

    蘇泠泠仍看著他,不說話。

    謝夭眼見輕易勸不走蘇泠泠,想了一想,溫和笑道:“蘇樓主,這是在你的地盤,幾千人能不能活命,全仰仗你了。”

    蘇樓主對于蘇泠泠來說是個極其少見的稱呼,別人要么喊她蘇姑娘,要么喊她樓主,卻極少有人在蘇后加上樓主二字。

    她到底是女人,江湖上對女人向來不包容,就算她有天大的成就,她有富可敵國的千金臺,她最出名的稱號依舊是天下第一美人,別人叫他最多的也是蘇姑娘,什么樓主之類的稱呼,都排在美人、姑娘兩個字之后。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么對她說。

    蘇泠泠沉沉看謝夭一眼,對上他那雙眼睛又迅速移開,轉身低聲道:“謝白衣,我想我要記你一輩子了。”說罷,縱身躍下屋頂。

    謝夭不知道自己又說了什么讓人誤會的話,但他也沒力氣去想了,見蘇泠泠終于走了,他才低下頭,伸手抹了下胸口的血跡,笑了下,隨后身體一軟,眼前一黑,再也站不住,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

    這房子建在懸崖邊上,謝夭正跌進萬米懸崖之中。

    李長安追著盧嘉琮的身影轉了幾圈,盧嘉琮雖然內力耐力均不及他,但瘋癲之下什么地方都敢闖,什么地方都敢進,就算是看見人也避也不避,橫沖直撞。

    李長安卻不能這樣,他要避開驚慌中亂跑的人群,還要甩掉那些狗皮膏藥一般的怪物,又一個拐角之后,盧嘉琮人影一閃,再沒了蹤跡。

    眼見人跟丟了,李長安索性也不再去追,立刻轉身去找謝夭,剛走了兩步,忽然感覺到一陣劇烈的心慌,手里的青云劍也顫抖起來。

    這是……這是怎么了?

    心臟猛然疼起來,他不得不停下腳步,攥緊自己胸口,大口呼吸幾口氣。

    他直覺謝夭出了什么事情,顧不得剜心一樣的疼,直起身就要去找謝夭。冥冥之中,他抬起眼睛,瞳孔猛然一縮。

    他正看見謝夭從樓頂跌下那一幕。

    謝夭身后就是高懸的明月,他像一只瀕死的,再也飛不起來的紅蝶。

    “謝夭……謝夭……”李長安先是一遍遍低聲重復著,接著大喊出聲,“謝夭!”

    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他幾個箭步猛沖過去,一個閃身就已經到了懸崖邊,又狠狠一蹬地面,身體向上一躍,他不知道自己用的是什么輕功,哪一招哪一式,他只知道伸出手,去抓謝夭的衣擺。

    他也知道,他抓到了。

    他像抓住失而復得的珍寶,一只手緊緊攬住謝夭的腰,另一只手護住他后腦,他想施展輕功再躍回來,但速度實在太快,他來不及變換姿勢,這種情況下也根本沒法運功,兩人就這么一起跌進懸崖。

    耳邊盡是呼嘯的風聲。

    李長安也閉上了眼睛。

    沒過多久,只聽得撲騰一聲,而后渾身一涼。

    原來這懸崖并沒有很高,而是因為明月峰終年云霧繚繞,看不清楚,才讓人覺得這懸崖下是萬丈深淵,下面也不是堅硬的陸地,而是一汪寒潭。

    兩人沉入水中,李長安還來不及欣喜,心里又一沉,他們掉進去的正是一方不大的泉眼,水流很急,沖著他們往其中一個方向走,但是泉眼偏偏只容許一人通過,周圍亂石突出,在這樣的高速的水流之下,人撞上去必定青紫一片。

    李長安在寒冷刺骨的水流中睜眼,垂眸看向謝夭,見他還在昏迷,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氣,抱他抱得更緊了。

    他用自己全部身體擋住他,手背墊在他腦后。

    接下來便是第一顆、第二顆亂石……擦著他的手背,頂著他后心,撞上他小腿,十幾米長的通道,接二連三的撞擊,李長安只護著謝夭,唇角勾著笑,一聲都沒吭。

    很快水流緩了下來,李長安終于忍不住漏出一聲悶哼,睜開眼,只見他們被沖進了一個地下溶洞,溶洞中間是一汪清泉,清泉中間平靜無波,只有他們被沖下來的地方水波蕩漾。

    四周都是黑色巖壁,回蕩著水聲。

    如此撞下來,李長安全身已沒幾塊好地方了,到處都是青紫和淤血,但李長安顧不得休息,咬牙站起身,扶著謝夭踉蹌著往岸邊走去,一邊走一邊道:“謝夭,醒醒,你死了我這一身傷找誰算賬。”

    便在此時,李長安腳步一頓。

    他感覺到身邊人腦袋歪了一下,靠上了自己肩膀,隨后又聽見謝夭的咳嗽聲。那個剎那他說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只閉上眼睛,長出了一口氣,心里只冒出了兩個字:

    幸好。

    謝夭眼睛看不清東西,分不清這里是哪,也聽不太清聲音,但憑著一點觸覺,他知道,扶著自己的是李長安。

    渾身疼得快要散架了,心臟更是跳一下便停一下。之前無論江問鶴怎么說他,他都沒有放在心上,此時更是覺得之前那些痛苦都是小打小鬧。他忍不住心道,原來快死的時候感覺是這樣的。

    他生平沒覺得自己離死亡這么近過,瀕死感涌上喉頭,那是一種極端的恐慌,逼得他想要抓住點什么,說點什么。

    于是他抓住李長安衣服,喘息著道:“……長安。”

    李長安道:“別說話!”

    謝夭不管他在說什么,斷斷續續道:“長安,你……你聽我說。一定、一定要讓盧家兩兄弟指認隕日堡,找到當年事情的真相,還山莊和桃花谷清白。……我猜,噬魂來源也不是隕日堡,背后還有其他人。”

    這算什么,遺言么?李長安惡聲道:“跟我有什么關系?”

    謝夭似乎沒想到李長安會這樣答,心里微微一沉,片刻后又笑道:“我……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托付了,長安,我只有你了。”

    李長安心尖顫了一下,道:“真相就在眼前了,你想要真相就自己去查,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幫你了。”

    謝夭喘息著模糊笑起來,心道,你這是在生我的氣呀,五指緊緊攥住他衣袖,道:“長安……我,對不住……”

    謝夭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人,很少有想說真心話的時候,見了李長安真心話更是說不出口,好不容易有這么一個時刻,但天不遂人愿,話說了一半,又昏死過去。

    獨留李長安一個人站在原地,他喃喃道:“……我不想再見我身邊人死了。”又低頭看謝夭,看他蒼白的臉,看他緊閉的眼睫,輕聲道:“謝桃花,你別死,我就幫你。”

    第077章 平生意(三)

    姚景曜帶人攻上明月峰之時, 褚裕和關子軒正在一僻靜地方相互比試,這地方遠離人群,賭坊酒肆的燈光又能照耀得到, 最為合適不過。

    兩人約定五局三勝, 兩人此時恰好打成了二比二, 這正是最為關鍵的一局,賽到最后, 褚裕一劍壓住關子軒的劍,惡劣一笑, 正要開口嘲諷, 關子軒手腕忽然一轉, 又反手逼退他, 逼得褚裕靠上身后墻壁, 再無處可退。

    關子軒用劍擋在褚裕胸前,沖他挑眉,正要開口。

    褚裕偏過臉道:“不許說話!也別笑!笑我我拿劍砍了你!”

    褚裕說這話時似乎沒有絲毫自己正被關子軒的劍壓著的自覺,關子軒雙眼含笑,倒也不惱,道:“好。”

    話音未落, 便聽得一陣極其凄厲的聲音, 而后又是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只見六個人同時過來, 將他們團團圍住, 身上都是一身黑衣,臉上都戴著面紗。

    千金臺內必定是沒有這種打扮的人的, 此等裝束,只有賊人一種可能, 與此同時,又見不遠處火光沖天,叫喊聲陣陣。

    兩人臉色同時一變,瞬間從面對面的姿勢變成背對的姿勢,關子軒到底行走過一些江湖,比褚裕經驗更為老道,沉聲道:“褚兄,不知道這些人底細,不要妄動。”

    褚裕卻哪里聽得進去這些,只聽得褚裕一笑,道:“關子軒,前面那一局不算,我們比這個怎么樣?”

    說罷,徑直殺了過去。

    關子軒見狀一愣,他少年老成,但此時也被褚裕身上的少年氣感染,朗聲一笑,道:“好,就比這個!這次褚兄可不能耍賴了。”

    “誰耍賴誰王八。”褚裕笑道,一劍已然砍了過去。

    眨眼間只見刀光劍影無數,這些人內力高強,功夫也極為精湛,關子軒尚且有一戰之力,但褚裕剛練劍不久,遠遠戰不過這些吃了噬魂的隕日堡子弟。

    但他們也有弱點,就是不怎么聰明,也不懂得回緩,只知道一味殺將上去,人多之時可以組成迅猛無比的攻勢,但是人少之時便有許多破綻。

    褚裕又是個最會耍小聰明的人,此時又有關子軒相助,更加肆無忌憚,又是偷又是騙,或是說話擾亂對方方向,竟然也討到了不少好處。

    很快,地上血液濺了一地,那些怪物身上傷口都不止一道,道道深入皮肉,但是他們依舊不折不撓,就連動作也不曾停下半分。褚裕關子軒兩人也發現不對,這些人怎么殺不死呢?

    兩人一人是桃花谷人,跟著謝夭,一人又是歸云山莊之人,因此都聽說過也見識過噬魂,對視一眼,便知這些人必定是服了藥,才會神智全失,如此不顧性命。

    這場比試褚裕本來還想計數,但如此殺了許久,力氣將要耗盡,兩人所殺的人數都是零,關子軒道:“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了,褚裕,先走再說!”

    褚裕本就是靠著一腔恨意活到現在,此時更是殺紅了眼睛,滿腦子只有殺人二字,道:“不行!我還沒贏,憑什么走?”竟是逼出力氣又是一劍。

    關子軒眼見攔他不住,只能沖過去,從他身后一手抱住他的腰,握到時才感覺褚裕腰有多瘦,微一驚詫,又一手捂住他嘴巴,帶著他連連后撤。

    褚裕在關子軒懷里劇烈掙扎起來,“唔唔”地抗議兩聲,見抗議無效,張嘴便在關子軒手上咬了一口。

    關子軒任由他咬,笑道:“褚兄,我輸了還不行么?”

    褚裕眉頭一挑,心道又沒有比試完,這么說不是看不起我?又瞪他一眼,胳膊肘向后打去。

    關子軒光看他眼神便知他想說什么,低頭笑道:“全世界你最厲害。”

    兩人距離本就極近,說這話時幾乎是耳語了,褚裕耳尖騰地一紅,眼神偏向一邊,咕噥著說了一句什么,也不再掙扎,任由關子軒帶著自己逃跑。

    與此同時,江問鶴沖進千金臺藥房,拎起正在藥房熬藥的白堯的后領子就跑,白堯還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奇怪道:“……堂、堂主?怎么了?”

    江問鶴拎著他后頸施展輕功,速度依舊極快,道:“你半點武功不會,我怕你死了。”

    神醫堂向來只教醫術,不教武功,江問鶴武功也不高,精通的只有輕功而已。

    此時兩人已出了門,白堯見外面的火光和無數盤桓的黑影便知發生了何事,心里一暖,眸光忽又變得陰沉起來,心道你如果真看重我,又為什么不肯收我為徒,直勾勾盯著他背影道:“為什么?”

    江問鶴沒料到白堯還能繼續問,想了一想,道:“我帶你出來的,也要帶你回去。”

    “哦。”白堯淡淡應了一聲,心想,就只是如此么?但見江問鶴語氣中全無私情,眼神愈發冷起來,也不再多說,甚至不問江問鶴要帶自己去哪,只是勉力跟上江問鶴步伐。

    江問鶴和謝夭想到了一起,這個時候唯一安全的所在就只有千金臺的地庫了,那晚臨走之時他看著謝夭關了地庫的機關門,因此知道機關在哪。

    兩人也月色和火光中一路奔走,到了地方,江問鶴沒有絲毫猶豫就扣動了機關,右手順勢一甩,把白堯扔了進去。

    地庫里隔音極好,此時里面的守衛還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見兩個人影出現在甬道口,立刻警覺,手中兵刃立刻對準了兩人,江問鶴冷聲道:“千金臺被人圍攻,此時這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不要出去。”

    守衛本還不信,但隱隱約約聽見外面的呼號聲,相互對視一眼,放下了手中兵刃。

    便在此時,江問鶴只覺得有一個熟悉的人影從眼角滑過,心中瞬間警鈴大作,認出正是那日宴會上的人影,當即轉身,運功提氣就要追出去,不曾想白堯拉住了他衣擺。

    白堯眸光很沉:“堂主,你干什么去?”

    江問鶴回頭見白堯沉沉盯著自己的視線,心里一抖,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一個指刀割斷了衣服,話也來不及說,立刻轉身追著那人身影而去。

    白堯攥著那一小片衣服,不知為何忽然笑了,就是笑得很冷。

    他心道,姬蓮都死了,你到底在找什么?

    江問鶴一路跟著那人人影,那人輕功極佳,身法也快,對這千金臺好像也極為熟悉,江問鶴只能遠遠綴在那人身后。就這么跑了沒多久,后知后覺發現這一路竟然沒有遇見任何死士,心中已然覺得不對。

    又跟著他到了一處僻靜的院子,看見院內紅楓樹,到這里已經完全聽不見千金臺上那些呼號聲,這地方少有人來,安全無比,江問鶴心道,這人就好像不僅知道今天晚上必定會發生亂戰,更知道那些死士的路線。

    那這又是在做什么呢?故意引我來到此地?這是在保我?

    此時已完全看不見那人身影了,江問鶴停下腳步,朗聲道:“閣下為誰?為何不出來相見?”

    沒有任何人回答,只有紅楓樹被風吹動,沙沙作響。

    江問鶴閉上眼睛道:“阿蓮?”

    院內依舊安靜無比。

    一片陰影里,姬蓮聽見他這一聲喊,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緩步離開,嚴千象從旁邊走出,道:“上仙為何要救他?”

    姬蓮斜睨他一眼,鬼氣森森笑著疑惑道:“救?我何時要救他了?”

    嚴千象只覺得姬蓮喜怒無常,行事也鬼魅,垂下眸子不再說話。

    姬蓮道:“他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千金臺內騷亂哭聲不斷,地下溶洞里卻安靜得過分,只能聽見經久不絕的水聲,再通過四周的黑色巖壁回響過來,倒是格外能讓人心靜。洞內,謝夭昏倒在一旁,李長安坐在他身邊,安靜地點著火堆。

    火光照亮一小片地方,李長安望著火堆忽然覺得,這片安靜太來之不易了,自從他和謝夭認識起,就沒有過這么安靜的只有兩個人的時刻。

    對劍,嬉笑,怒罵,爭吵,打架,逃命,很難想象,這些事情都是跟身邊這個人一起干的。

    謝夭暈倒之后,李長安先是檢查了謝夭胸前的傷口,因為水太寒,血竟然自己止住了,也算是因禍得福,但他還是不放心,又撕下衣服包扎一下,這才放下他。

    又沒有半刻停歇,立刻去探查了整個溶洞,見沒有什么野獸,這才放心,撿回來了點不知從何處沖來的枯枝爛葉,在謝夭身邊升起了火堆。

    剛坐下來,他又覺得自己應該去探探離開的路,他似乎不能讓自己停下來,只要一停下來,他就會不可避免地去想一些東西,比如謝夭的那個吻。

    但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盡了,他坐回到火堆旁,忽然想起謝夭的衣服太濕了,應該烤一烤,但看見謝夭蒼白的臉,又不敢去動他,想起那個吻,更不敢去脫他衣服。

    為什么呢?

    為什么要吻我?

    我和謝夭現在又算什么?

    李長安之前覺得除了謝白衣之外,他不會再跟任何另外一個人有多深的牽絆了,但偏偏謝白衣死了,自己身邊又出現了一個人,長得很像他,性格很像他,就連靈魂都很像他,他有時候都會恍惚,會錯認,會透過謝夭看另一個人。

    因為謝白衣,他好像就是會被這樣的人吸引。

    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跟謝夭走得太近了,不該走這么近的。

    這樣對謝白衣太不尊重,對謝夭來說也太不公平了。

    正想到此,忽然聽見謝夭咳嗽了兩聲,似乎是醒了。李長安沒有轉頭看他,依舊坐著,抓起身旁的樹枝,扔進了火里。

    謝夭醒來的一瞬間只覺得全身都要散架了,睜開眼睛又看見一片黑色的穹頂,耳邊還有水流的聲音,聽說地獄都黑咕隆咚,死人又要經過奈何橋,笑道:“我這是死了么?”

    沒有人回答,想必是必死無疑了。可惜,有話還沒跟李長安說完。

    他艱難坐起來,忽然身上一件衣服滑下,定睛一看,發現是李長安的玄色外衫,心猛跳起來,又看見眼角火光,瞇眼看去,只見李長安一人坐在火堆旁,渾身上下只穿著一件里衣,手腕腳腕處都扎緊,露不出半點皮膚,臉上有一道細密的傷口,像是被什么尖石劃出來的。

    謝夭不敢相信自己還能再見他,猶豫道:“……長安?”

    李長安聽他喊自己長安,垂下眸子,自顧自往火堆里添火,悶聲道:“別喊我長安。”

    謝夭心想這肯定不是地獄,地獄不會有李長安,笑起來,只道他還在生自己氣,也沒放在心上,道:“我暈了多久?”

    洞內看不見太陽,自然也不知道時間,但李長安自從進來之后就一直在默默計數,道:“差不多一天一夜。”

    謝夭沒想到時間已經過去了這么久,不由得擔心起外面來,他的記憶只到在屋頂上救下蘇泠泠那一刻,之后就全然不知了,抬眼看了一下周圍,道:“我們怎么到這的?”

    李長安把謝夭如何從屋頂上摔下又如何摔進寒潭說了,自己飛奔過去救他和泉眼亂石那一節全然按下不表。

    謝夭安靜聽他說完,只覺得事情肯定沒有李長安所說那么輕松,見李長安臉上傷痕,眉頭微微皺了一下,走過去認真端詳道:“臉怎么傷了?”

    李長安偏過臉,隨手抹了一下,道:“不小心劃傷的。”

    謝夭道:“真的?”

    李長安點頭。

    說完,不知為何,兩人忽然一時無話,只有水聲陣陣。這里絕對安全,只有他們兩個,也不用擔心被追殺。

    一些來不及想的便涌上心頭。

    兩人都盯著火光,同時想起那個吻。

    謝夭暗暗給自己壯了幾百次膽,道:“長安,昨天晚上,其實我……”

    “謝谷主,”李長安垂眸盯著火焰,忽然開口打斷他的話,沉聲道,“別說。”

    謝夭愣了一下,剛打算吐露的真心就這么生生咽了回去,噎得他胸口一陣疼,他很輕地“啊”了一聲,干笑了下,道:“……對不起啊。”

    又干坐了陣,實在覺得尷尬,站起來不知所謂地踱了兩步,又忽然很想去洗把臉。

    剛走到水邊,便苦笑起來,笑自己現在拿個碗就能上街乞討。

    他衣服本就短了一截,又被燒出許多孔洞,在屋頂上又被幾人那么一抓,現在實在是衣不蔽體,捉襟見肘。

    謝夭一邊低頭倒騰著衣服,想著怎么能更合適一點,一邊慶幸這里只有李長安一個人在。

    但總要出去的,穿成這樣出去,實在太丟臉了。

    這時,忽然聽得李長安道:“穿這件吧。”

    謝夭回頭看去,喉頭忽然一緊,只見一件白衣疊地整整齊齊放在石頭上,那是他自己的衣服。

    謝夭哽了一下,心道李長安認出自己了么?試探道:“這不是你師父的衣服么?”

    李長安疑惑道:“你認識?”

    見李長安疑惑反問,謝夭松了一口氣,又心念如電,飛速找了個理由:“之前在歸云山莊見過。”又想起什么,道:“你沖回屋子,就是為了救這件衣服?”

    李長安淡淡嗯了一聲。

    謝夭又是生氣又是心疼,道:“你傻了嗎你去救衣服?”

    李長安心道果然上鉤了,依舊淡聲道:“因為它重要。”

    謝夭道:“哪重要了?就這么值得你去救?甚至還隨身帶著?”

    李長安忽然惡聲道:“因為我總做噩夢,我要抱著他衣服才能睡著,行了么!”

    這話有一半是氣話,還有一半是故意說給謝夭聽的。

    就連拿出謝白衣衣服都半是迫不得已,半是有意為之,為的就是讓謝夭逼問自己。

    李長安本以為謝夭會聽得生氣,就要翻出自己準備好的一大段說辭,自己徹徹底底當個惡人,不對,本來也就是惡人。

    不曾想謝夭聽得愣了一下,然后笑出了聲。

    謝夭忽然明白李長安為何不讓自己喊他長安,又讓自己別說了,一時間又好氣又好笑,心底酸軟一片,又想起自己時日無多,實在不該讓李長安難受掙扎至此。

    ……或許就不應該吻他。

    但那時偏偏滿腦子只剩那一個想法了。

    謝夭在他身邊坐下,道:“李少俠,這事我們揭過去吧,你就當我喝多了,都不提了,成么?”

    “……揭不了。”李長安沉默一陣,又抬頭直看向謝夭眼睛,道:“謝夭,我那天晚上,吻的是你吧。”

    第078章 平生意(四)

    謝夭見他問的很認真, 整個人一怔,即使知道可能已經掩不過去了,仍偏過頭干笑道:“不是都揭過去了么?那天晚上發生什么, 也沒什么重要的。”

    李長安沉聲道:“很重要。”卻不敢去看謝夭眼睛。

    謝夭長出一口氣, 心道, 是啊,很重要。不, 應該來說,謝夭覺得和李長安相處的每一秒都很重要, 他都覺得是上天的恩賜了。

    但那晚是最重要的一晚, 他被李長安沉甸甸的心意砸了個猝不及防, 他自以為的堅硬無比的自洽外殼也被砸了個稀碎。

    他那個時候才意識到, 他有多舍不得。

    謝夭沉默一陣, 轉過頭看向他道:“是。那天晚上,你親的是我。”

    ……果然。

    李長安忽然覺得很痛苦,垂下眼睛,使勁攥緊了手指,心想,所以一切的起源都是我, 我認錯了人, 所以你后來一直不看我眼睛,啞聲道:“你怎么不跟我說?”

    謝夭笑了:“你讓我怎么說?”又在心里道, 那天我自己干的事也不干凈, 更沒法說出口,我應該怎么說?說其實你沒有認錯人, 我就是謝白衣?那天晚上我也主動了?

    李長安痛苦地無地自容,他那個瞬間想把自己埋起來, 就像小時候那樣一生氣或者難過就把跑到床上把自己蒙進被子里,裝作呼呼大睡那樣,但這次不會有謝白衣把他腦袋從被子里撥出來了,他垂下腦袋艱難道:“謝谷主……我……”

    一只手捧著他臉側讓他抬頭,李長安不由得一怔。

    “哎,李少俠,”謝夭又很快收回手,垂眸沖他笑道,“我知道。”

    李長安:“……”

    他就那么仰臉怔愣著看了謝夭許久,對上他眼睛又大夢方醒,偏過頭,隨手抹了把臉,眸光忽然變得很沉,他心道,為什么又是這樣?

    為什么總是會做出只有謝白衣才會做的事情?動作很像,聲音很像,語氣也很像。

    謝夭聽他喊自己謝谷主,而不是直接喊名字,好像忽然回到了在洛陽那時候,心道這樣也好,謝夭這個身份他也用不了多久,總不應該臨了臨了又無端惹人念想。

    他轉身伸了個懶腰,半開玩笑地揭過了話題,道:“我之前沒發現你這么愛哭。”

    為什么這個時候謝夭還能開他玩笑?他就不生氣么?李長安這樣想著,抬頭去看他,忽然看見謝夭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

    謝夭伸出胳膊一伸懶腰,便能隱約看見他腰線,他又飛速收回目光,糾結了兩秒才道:“謝谷主,要不你還是把衣服換了吧。”

    謝夭一愣:“啊?”

    又很快反應過來,李長安這是讓自己穿白衣。

    他自認為自己現在跟之前長得不怎么像,但如果換上白衣,就算再不像也有七分相似了,他想了一下可能會發生的情況,坐下道:“還是算了吧。”

    又擔心李長安誤會,補充道:“畢竟是你師父的衣服,我還是不穿了。”

    李長安咬牙道:“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謝夭忍不住笑了。

    李長安聽著他的笑,喉結滾動一下,努力用平常嘲諷他的語氣說道:“你要是愿意穿著這一身出去也行,出去別說我認識你。”

    謝夭見他還能開玩笑,就是開得有點不順暢,放下了心,心道這一茬總算過去了,低頭看了看自己,自己這一身確實沒法出去了。

    他是個特別好面子的人,如今站在李長安面前都有點不好意思,心里也知道李長安是用了多大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的,不想再違背他心意,笑著嘆口氣,道:“好。那得罪了。”

    謝夭走過去拿走石頭上的衣物,就要換衣服時突然犯了難,這溶洞沒有任何遮蔽物,他一時間都不知道去哪換,李長安見他停下腳步,也意識到什么,轉過身背對他,垂下眼睛一言不發地鼓搗著火堆。

    謝夭無聲一笑,脫了自己身上衣服,動作間無意拉扯到了自己胸前的傷口,實在忍不住悶哼一聲。

    李長安聽見他輕微忍痛的聲音,閉上了眼睛。

    謝夭把那件白衣套上,隱約聞到了李長安身上的味道,想起李長安所說,他晚上總是做噩夢,需要抱著自己衣服睡,忍不住心道,在千金臺同住這幾日,他一直沒把衣服拿出來過,他是怎么過的?睜著眼睛捱到天亮么?

    心里一沉,更覺得李長安情意珍重,換好了衣服,一時間竟然不敢轉身,又低下頭仔仔細細理了一遍,這才道:“好了。”

    李長安停了幾秒,才抬起眼睛,本想隨便看一眼,卻不曾想一時間竟移不開視線。

    謝夭站在那里,便如謝白衣站在他眼前,心跳瞬間如擂鼓,對謝白衣的種種感情,憤怒、委屈、不甘全涌出來,流向四肢百骸。

    謝夭讀不懂他眼睛里是什么,只能躲開他視線,笑道:“你現在反悔可來不及了,我衣服徹底爛了。”

    說完之后,溶洞里再無人說話了,只剩一片水聲。

    李長安收回目光,站起來,淡聲道:“謝谷主,走罷。”之后便再沒看他。

    李長安在那坐不住的煎熬的一天一夜里,早已探過這溶洞,這溶洞本身有一個極大的洞腔,就是他們所在的位置,旁邊又延伸出無數的盲洞,走到最后便會發現石壁擋住去路。

    這么找了許久,終于找到了一條正確的通路,那路很矮也很窄,只允許一個人過,先是向下,之后再斜斜向上,李長安雖未走到最后,但能感知到通路盡頭傳來的風聲,便知此路必是對的。

    李長安不想看穿著白衣的謝夭,他擔心自己會認錯人,于是走在前面帶路,謝夭跟在他后面,肆無忌憚地看著他背影。

    兩人就這么一前一后在洞道里走了小半個時辰,外面的天光逐漸漏進來。

    李長安拔劍咔嚓兩下砍了攔在出口的野草,兩人施展輕功一前一后從洞道里飛出,太久沒見過光,剛一出來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瞇了一下,此時外面正是夜晚,月色很亮,千金臺建筑的火還沒有滅,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謝夭心頭悚然一驚,心道這都一天一夜了,局勢怎得還沒控制住?

    便在此時,忽然聽見兩聲極其恐慌的叫喊:“救命!救命啊!”抬眼只見遠處一老一少兩個人影狂奔著逃跑,他們雖然身上佩劍,顯然也是江湖人士,但身上卻全都是血,此時身后還有四個噬魂死士窮追不舍。

    謝夭和李長安對視一眼,當即施展輕功沖過去救人。

    那兩人此時無頭蒼蠅一樣亂奔,只想快點甩掉身后的那些怪物,打頭的年輕人不知看見了什么,忽然停下步子,恐慌道:“要死了!這次真的要死了!”

    只見前面又沖出了三個死士,年輕人轉過身就要往反方向跑。

    突然寒光一閃,一老一少都是一靜。只見一黑一白兩個人影從天而降,仿佛神仙下凡,接著便是繁復地快得幾乎看不清楚的劍光。

    與此同時,遠處又有一人奔來,三人呈三角狀一人護住一邊,將老人和少年護在中間。

    只見三人使用的劍招各不相同,但底下劍意卻又相似,都是瀟灑自在的劍,就像是師出一門。

    后來的那人正是在外搜羅救人的宋明赫,聽到呼聲便立刻趕了過來,不成想這里已有了兩個人,其中一人甚至還穿著白衣。

    謝夭桃花枝出袖,幾劍下去便已刺穿了那死士胸口,出乎謝夭意料的是,那死士竟然微微一頓,就就像是能感知到疼似的。

    想來也是藥效快要過了,既然能感覺到疼,那就能殺死,想到此,謝夭精神一振,一招“風花雪月”下意識就使了出來。

    那一招舒展非常,用的精妙又漂亮。

    他用自己的劍的時候,總是能用的很好看。

    但用到一半,謝夭悚然想起宋明赫和李長安在場,他又用的是飛花三十六劍的劍招,當即變招,硬生生把一招精妙的無比的“風花雪月”拗成歸云山莊剛入門的普通招式。

    但還是慢了一步,宋明赫本來看見有人穿白,心里就起了疑心,又看見那奇怪的變招,疑心更甚,但此時兩人都在打斗,實在看不清臉,宋明赫只能又將疑惑壓下。

    李長安此時背對著謝夭,面對著三個死士。他一劍刺去,順勢上挑,之后轉回身,正看見謝夭變招那一幕,但此時也已經錯過了謝夭那一劍的前半勢,只能看見歸云山莊入門的普通劍招了。

    但李長安到底是用劍的天才,光看謝夭手勢就看出了不對,如果是這一招,力道、手腕的角度,乃至拿劍的姿勢,都不該是這樣的,每一招都有內力傾瀉而出,姿勢不對可能會沖撞自身。

    李長安說不出那是什么感覺,就好像是,謝夭中途變了一招,前面那一招他也很熟。

    心里忽然一陣沒來由的煩躁,他看不出來那是什么。

    三人又跟那七只死士戰了一陣,只聽得噗嗤噗嗤一陣亂響,血液亂飛,數招過后,七死士倒地,萬籟俱寂。

    只剩月亮悠悠掛在枝頭。

    被護在中間的兩人身上被濺了不少血,此時還沒回過神來,極端的恐慌讓他們認不出人,也叫喊不出聲音,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這是……活下來了么?

    過了一會兒,那年輕人先緩過神來,看清眼前那穿著白衣的背影,一時間心潮澎湃,心跳比逃命時還要快,顫抖著指著他道:“你……你是……”

    謝白衣名聲太盛,最出名那幾年,江湖上沒有人敢跟他一樣穿白,久而久之,白衣似乎就成了他的專屬。即使他已死了這許多年,白衣還是少有人穿,就好像除了謝白衣自己,沒人能再擔得住似的。

    宋明赫心知那人要喊出謝白衣的名字,心道謝師弟果然是謝師弟,總會讓人記得,一股無名火突然從心底燒起來。他閉上眼睛,咬著牙調息。

    謝夭聽見那人顫抖著叫他,深吸一口氣,身形微微一頓,這才轉過頭來,歪頭笑道:“嗯?”

    那年輕人看見了謝夭的臉,一愣,語氣瞬間失落下去:“原來是謝谷主。我還以為……我還以為是……”

    謝夭心道失望得也不必如此明顯,還是笑道:“以為是誰?”

    那年輕人垂下腦袋,搖搖頭道:“還是不說了。”又頓了下,道:“就是不知道謝谷主怎么會穿一身白?”

    謝夭朝李長安那看了一眼,笑道:“我衣服被燒了,李少俠借我的。”

    李長安只看著前面,并不看他。

    “哦,原來如此。”那年輕人心道,李長安是謝白衣的徒弟,有謝白衣的衣服也不足為奇,這樣倒也說得通了,低頭行禮道謝:“多謝謝谷主相救。”

    其實這話客氣地有些奇怪了,桃花谷谷主謝夭一向不受江湖正派待見,也不會因為救了次人就能換來別人尊重。

    謝夭不知道的是,蘇泠泠確實如他所說把死士弱點告知了眾人,又特意說了這是桃花仙所說。眾人一試,果然有用,對謝夭的看法也和緩不少。

    那年輕人轉頭又接著道:“多謝李少俠,還有宋莊主。”

    宋明赫見自己是那個“還有”,心里又不痛快起來,在這幾人中間,他竟然是最后被看見的。但面上仍謙恭道:“無妨,我出來就是救人的。”

    又轉頭掃過眾人,道:“現在千金臺絕大部分人都藏在地庫,那里很安全,我帶你們去。”說罷,徑直在前領路。

    謝夭和李長安并肩走在最后面,謝夭偶爾會轉過視線偷偷看李長安,但李長安只沉靜地看著前面。

    謝夭低下頭,忽然很想笑,笑自己或許不該換衣服,如今李長安直接不敢看他了。

    兩人這么無話走了一陣,李長安忽然開口道:“謝谷主,你那一劍用的是什么?”

    謝夭明知他問的是哪一劍,裝糊涂道:“什么這一劍那一劍,我會的劍招多了。”

    李長安沉默一陣,道:“你說過的,我只要我問你,你就不會騙我。”

    謝夭想起這確實是自己說的話,沉吟道:“歸云山莊的劍。”這也不算騙人,他的飛花三十六劍也是山莊的劍。

    李長安淡淡應了一聲。

    ……歸云山莊的劍么?

    李長安隔了許久,終于又看了謝夭一眼,看他穿著一身白,心里忽然涌出一個怎么壓也壓不住的想法。

    如果那天,謝夭穿的就是白衣呢?如果那天,他其實根本沒有認錯人呢?

    第079章 平生意(五)

    地庫內站滿了人, 除了尋常賭客,還站著許多江湖人士。

    這些人都會舞刀弄槍,但面對成百的儼然已經成魔的死士, 武功還是有些不夠看, 此時身上或多或少都負了傷, 閉上眼睛,又想到與那些怪物纏斗的瞬間, 絕望瞬間涌上心頭。

    不禁想到,只是面對一個兩個就如此, 那整整面對五百人呢?七年前桃花谷那一戰, 究竟有多么慘烈?

    又死了多少人?

    在場不少老人都憶起當年那一戰來, 事實上, 七年前幾乎參戰的每個門派都傷亡慘重, 桃花谷卻沒有攻打下來,群情激憤下全江湖必須要找一個可以被攻擊的靶子,于是歸云山莊被按上了通敵的頭銜,成了這個靶子。

    不然原先盛極一時的第一劍宗歸云山莊不會淡出江湖視野,宋明赫也不會閉關不出。

    僅憑歸云山莊的衰落,便可知當年那一戰對江湖影響有多大了。

    氣氛沉寂地過分。

    白堯穿梭在他們中間包扎傷口, 不知為何, 下手重了許多,但凡被他包扎過的人無一不疼得呲牙咧嘴。

    白堯兩手猛然系緊扎帶, 那人抱著受傷的腿疼得嘶了一聲, 抬眼正想罵句什么,卻見白堯面無表情地站起身就向下一個傷者走去, 眼神冷得嚇人,也罵不出來了, 只道:“千金臺‘天下大亂’的讖語果真沒錯,確實大亂了。”

    蘇泠泠滿身是血地站在一邊,冷聲道:“今日之事,我千金臺確實有責任,待事情了了,必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蘇姑娘也不必如此自責,發生這種事也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嘛。”有人寬慰道,眼睛卻一直在蘇泠泠身上轉,“畢竟蘇姑娘是女人,江湖上這種打打殺殺的事不擅長。”

    蘇泠泠冷笑著呵了一聲,轉過了臉,又想起謝白衣那一句“蘇樓主”來,心道自屋頂一別后就再沒見過他,如今已過了一天,也不知他如何了。

    又有人道:“宋莊主出去救人,為何還沒回來?不會是出了什么變故?”

    “宋莊主武功高強,必定不會出事,我們還是安心在這里等罷!”說完,贏得在場眾人一陣陣附和,都道在這里等才是正事,才不是給宋明赫添亂,至于內心究竟怎么想的,那便不得而知了。

    “他奶奶的,要等你們去等!”一魁梧漢子大喝道,“老子好歹也是練武十年,跟你們這群偽君子一樣待在這里,又算得什么英雄好漢!”說著,就大踏步沖出人群,就要打開地庫機關。

    一群人聽他如此罵,像被戳中了什么心事,臉色都是一變,嘴上和和氣氣道:“莫慌莫慌,宋莊主會回來的。”

    便在此時,地庫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了,宋明赫率先走進來,后面跟著一老一少相互攙扶著的兩個人,眾人松了一口氣,沖那漢子道:“這不是回來了么?”又轉回臉,沖宋明赫行禮,道:“宋莊主。”

    宋明赫微微點頭,然而眾人卻顧不得宋明赫的回應了,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在那一老一少兩人之后,還跟著一個人。

    正是身著一身玄衣,手拿青云的李長安。

    李長安消失了這許久,此時又突然跟著宋明赫出現,一群人實在補不齊這其中缺失的關節,但李長安出現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他們的戰力再加一人,給宋明赫行完禮,忙去巴結李長安。

    蘇泠泠則想去問李長安謝夭的動向。

    但見李長安對“長安少俠好”此類的話充耳不聞,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反而停下腳步,轉身疑惑道:“怎么不進來?”

    一群人俱是一楞,心道,難不成后面還有人?

    正要探頭去看外面那人究竟是誰,只聽得那人清朗的聲音:“來了。”

    謝夭確實不太想進去,還是在穿著這么一身的情況,走到地庫時他就微微落后了李長安半步,此時更是在門外獨自繞了好幾個圈,也不是害怕,就是不想進。

    若說害怕讓誰去看穿白衣,也只害怕李長安一個人。

    但此時李長安已經喊他了,他再不進去說不過去,只能硬著頭皮走進去。他剛邁進去一步,就聽得原先還吵吵嚷嚷的地庫瞬間寂靜無比,像是死了。

    安靜許久之后,不知是誰顫抖著說了一句:“謝……謝……”最后那兩個字卻怎么也說不出來,這個時候喊出謝白衣名字,不跟當眾喊有鬼差不多么?

    但天底下,除了他又有誰會穿這么一身呢?

    謝夭閉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氣,繼而抬起頭,以一種吊兒郎當的口吻笑道:“諸君都在呢?”

    就這么硬生生截住那句將出口未出口的“謝白衣”。

    見來人其實是桃花仙,屋內氣氛凝滯了一瞬,但因為太過相像,還是忍不住看他。

    謝夭又笑道:“我衣服被扯爛了,身上這件是李少俠借給我的,實在有辱謝劍仙的威名,還望諸位多擔待。”

    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有禮有節,又解釋清了來龍去脈,旁人也不好再說什么,地庫里依舊安靜非常,只是那股不知名的情緒倏忽一下散了,也都轉頭不再盯著謝夭看。

    謝夭松了一口氣,心道總算過去了,跟在李長安身后繼續往里走。

    蘇泠泠看他經過自己面前,忽然就想起當年那個白衣少年郎的樣子,也說不清楚是在看他,還是在透過他看當年那個在千金臺舞劍的謝白衣,就這么看得愣了,忽見謝夭轉過了頭,一根手指豎在唇邊,瞇眼笑著沖自己噓了一聲。

    “……”

    蘇泠泠心里一酸,偏過了頭。謝夭則三兩步跟上李長安,跟他并肩而行。

    還沒走幾步,就聽得有人幽幽嘆道:“若是謝劍仙在此就好了。”

    謝夭心里一緊,心道沒完了是吧,但礙于他此時身份,也不好說話,只能沉默地站在李長安身邊,聽著身邊這些見都沒見過的老頭真情實感地緬懷。

    “如果謝白衣在這,想必這一場就不會如此狼狽吧,總不至于落得如今被困在這小屋子里,出都出不去的境地。”

    “謝白衣劍仙,英年早逝,實在可惜!”

    又有一小兒道:“謝劍仙是天下第一,如果他在這,他肯定能救下我們所有人!”

    蘇泠泠聽得心口一陣堵得慌,轉過身不再去聽。

    宋明赫聽著他們說謝白衣,無意識握緊了手中的劍,心里又燃起一股妒忌來。

    為什么呢?為什么明明師出同門,從少時起,他就是被后看見的那一個?

    甚至現在謝白衣都死了不知多少年了,他現在才是歸云山莊掌門人,但提起山莊還是謝白衣謝白衣謝白衣。

    心里如此,他面上卻微笑道:“天妒英才,謝師弟想必已經飛升成仙了。”

    李長安聽著他們在這念叨“謝白衣若是在這就好了”,忽而低低冷笑一聲,謝夭聽見,偏頭問道:“怎么了?”

    只見李長安眉目很冷,雙臂環抱青云,低聲斥道:“他憑什么總要沾上這種事?”

    這世上對強者有格外嚴苛的要求,要他在亂世之中一劍破開迷障,拯救天下蒼生于水火之中,又要他在天下安穩之時退居山野,不然便有沽名釣譽之嫌。

    但境界是人家一步步修上來的,沒靠過任何人,沒收過別人一兩銀子也沒吃過旁人一口米飯,怎么就非得來救人?若是謝白衣活著但沒來,不知又要被罵成如何?

    這些人此時一口一個謝白衣,歸云山莊被辱罵通敵,謝白衣因為沒控住局勢而被唾棄之時,又身在何處?可曾替歸云山莊、替謝白衣,說過一句好話?

    李長安道:“他應該想選什么就選什么,想走什么路就走什么路。”又停頓一下,偏過頭低聲道:“我寧愿他這輩子都不要遇見這些事,這輩子都不要入江湖了。”

    謝夭是個很擅長給自己攬責任的人,看見個擔子就會往自己肩上挑,但此時忽然有這么一個人別別扭扭地跟他說,他想怎么樣都可以,出世可以入世也可以。

    謝夭微笑道:“李少俠,你這話不對。”

    李長安道:“怎么不對?”

    謝夭轉頭笑道:“他不入江湖,就遇不到你了呀。”

    李長安怔一下,想說“那我寧愿他遇不上我”,心里又道,可是我想遇上他,兩方拉扯,一時間竟然什么也不說出來。

    謝夭忍著笑,轉開了視線,笑容又忽然僵在臉上。

    只見宋明赫正緊緊盯著自己,懷疑憤恨不甘懷念……眼神復雜地說不清楚,謝夭表情略微一滯,雖然不知宋明赫為何這樣盯著自己看,但還是溫和而又抱歉地沖宋明赫一笑。

    兩人同時移開了視線。

    謝夭轉頭去細數地庫里的人,蘇泠泠、宋明赫、白堯都在此,江問鶴、褚裕、關子軒不知去向,兩儀觀的嚴千象和隕日堡閻鴻昌都不在此處。至于盧家兩兄弟,盧嘉玉應該還好好地藏在那縫隙間,盧嘉琮的行蹤卻全然無從談起。

    眼見失蹤這么多人,謝夭心里一緊,只得先撥開人群走到白堯身邊,道:“你師父……哦,不,你家堂主呢?”

    白堯淡淡道:“出去追人了。”聲音很淡,手上卻下了死力道,勒得那傷員又是大叫一聲。

    謝夭心道白堯何時兇殘至此了,在心里嘖嘖兩聲,道:“追什么人去了?”

    白堯又道:“不知道。”

    謝夭垂下眼睛思量如何是好,聽得門邊那雄壯漢子道:“我們真的要一直被困在此處么?這地庫里到現在也不過百人,外面那些人又該怎么辦?”

    有人弱弱道:“但是那些鬼東西殺也殺不死,又能如何?”

    謝夭抬起眼睛道:“不,藥效快要過了,他們現在能被殺死了。”

    說完,地庫里的人眼睛都是一亮,能殺死,就說明最起碼有了解法,那漢子道:“這不正好?救人要緊,此時沖殺出去,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謝夭搖了搖頭,轉頭問蘇泠泠:“蘇樓主,千金臺如今有多少人?”

    蘇泠泠沉吟一陣,道:“三千人差不多。”

    在場眾人都明白了謝夭這句問話的意思。

    三千人,還有這么多人不知所蹤,一個一個找要找到什么時候去?每往后拖一分鐘,這些人便會多一分危險。總而言之,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者去找人,是萬萬行不通的。

    謝夭想起了什么,微笑道:“我倒是有一個解法,能引來全部的死士。”

    話音剛落,李長安就按住了他的手腕,不安地看著他,謝夭微笑著拍了拍李長安手背,對蘇泠泠道:“我需要一個四通八達,能讓死士從不同地方趕來,又格外開闊的地方。”

    蘇泠泠安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開口,道:“這樣的地方,千金臺倒是有一處,只有明月松旁的歌月樓了。”

    謝夭忽然明白了蘇泠泠的那種注視意味著什么。

    歌月樓,正是當年謝白衣一劍飛花的地方。

    蘇泠泠自己很想看他重新穿上白衣拿起青云,但也看出謝夭不想重回謝白衣的身份,不穿白衣,不用青云,也不用自創的劍招,連當年成名的地方,也不是很想去。

    她能理解謝夭的心境,也忽然不想他回到那個背負著許多的天下第一的身份來,因此說話猶豫了幾分。

    李長安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很輕地抽了一口氣,垂下了眼睫。

    地庫內忽然一陣沉默,謝夭想了想,心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事情在某些地方開始,就要在某些地方結束,笑道:“好,歌月樓便歌月樓。”

    又轉過頭道:“到時我會引來所有死士,還仰仗各位護法。”

    見謝夭有方法,藏在地庫里的人也都提振起來精神,那漢子道:“護法有什么要緊?我們這么多人,難道還戰不過么?但是有一點主要,不知道謝谷主要如何做?”

    李長安轉頭認真看向謝夭。

    謝夭神秘笑笑道:“兩次噬魂之禍都是發生在桃花谷,對付這種東西我還是有點辦法的,到時候各位看就是了。”

    見桃花仙不愿意說,有個別人雖有怨言,覺得謝夭有意藏私,不肯教他們對付那東西的辦法,但眼前也沒有什么其他法子,只得道:“那就勞煩謝谷主。”

    就此說定,地庫內沒受傷的,尚有一戰之力的,都跟在蘇泠泠身后出了地庫,前往歌月樓。

    歌月樓是整個明月峰最高點,是一棟用青磚琉璃瓦鋪就的房屋,孤零零的一座,一株巨大的松樹長在房子旁邊,樓前一大片由青磚和玉石混雜鋪就的廣場,月色下閃閃發亮。

    這地方確實四通八達,千金臺每一個地方都有通向此處的道路,也足夠空曠。

    此時臺上清風陣陣,明月高懸。這地方少有人來,也正因此,那些追著人跑的死士也沒有來此處游蕩,他們到來之前,這里靜悄悄的,只有青松微晃的聲音。

    所有人都站在廣場之上,蘇泠泠望著站在明月松前的謝夭,眼里露出懷念的目光,李長安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只拎著劍,站在謝夭旁邊,一直沒說話。

    謝夭掃了一圈,對這個地方甚為滿意,至于當年在這里舞劍的情形,他已全然記不起來了。

    謝夭最后挑中了歌月樓樓頂的位置,屋頂風大,味道也能傳得更遠,他施展輕功,正要縱身上去,李長安忽然叫住他,道:“謝谷主,不如我來。”

    李長安雖然不知道謝夭到底要干什么,但莫名地有點不放心。像謝夭這種能夠跟閻鴻昌硬拼內力又對自己說“退下去”的人,能干出什么讓人放心的事?

    謝夭轉頭笑道:“你來什么?你又不會。”

    李長安道:“你教我我就會了。”

    如今謝夭最聽不得的,便是李長安沖他說“你教我”這三個字,謝夭頓了一下,轉過頭一笑,道:“這是桃花谷不傳之秘,李少俠還是省省吧。”

    又看他一眼,笑道:“要不你背叛師門,跟了我啊?”

    李長安被他說得不知道說什么,謝夭朗聲笑道:“開玩笑,李少俠別放在心上,我知道誰對你重要。”已然飛身站到了屋頂之上。

    謝夭轉過身,孤身一人站在翹起的飛檐上,一手負在身后,垂眸看臺上眾人,身姿挺拔,站得遺世獨立。月亮高懸在他身后,白色衣角翩飛,月光下,更讓人覺得他就是那人。

    李長安移開視線,不再看他。

    謝夭見眾人都已準備好了,一笑,桃花枝出袖,右手手腕隨性一轉,沒有任何猶豫,撲哧一聲,劃破了自己左手手掌,瞬間鮮血淋漓,接著緊緊握住桃花枝,從右到左迅速一劃,整個枝條上都是自己鮮血。

    隨后肩膀一轉,將劍猛然插到房頂之上。

    只聽得轟隆隆一陣聲響,隨后是無數雜亂的腳步聲,像是有千軍萬馬都朝此處奔來。

    謝夭微微一笑,心道:“果然有用。”

    既然那些吃了噬魂的人儼然已經沒了神智,又是怎么乖乖聽話去殺要殺的人呢?那些吃了藥的人狀若野獸一般,謝夭便猜測認人的源頭是血液。

    不是他刻意藏私,也不是他不想教給李長安,純純是只有他自己的血才有用。跟七年前一樣,自己就是他們的目標。也正因此,只有他的血才能吸引來東西。

    歌月樓地勢最高,血腥味順著風傳出去很遠。只不過眨眼之間,便有數只怪物朝歌月樓涌來,這些東西對樓下的人完全不關注,就好像看不見似的,直直沖著屋頂上的謝夭而去。

    見此,李長安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謝夭轉眼間已被那些東西包圍,但此時桃花枝尚且還插在瓦片中間,不能拔出,他沒了劍,只能暫且用輕功周旋,但這么多東西,又豈是光靠輕功能避過去的?

    李長安能看見桃花枝的剪影,心道興許是東西還沒引完,但謝夭沒有劍怎么行?沒有任何思考,也顧不上自己這時沒有劍應該怎么辦,當即拔出青云,沖謝夭甩了過去,道:“謝谷主,接著!”

    蘇泠泠和宋明赫都是一怔,那可是青云劍!兩人都直勾勾地看著青云朝謝夭飛去。

    蘇泠泠心道,世事都已經逼你到這種地步,你是接還是不接?

    宋明赫更是緊盯著謝夭,心里莫名緊張,眼睛一眨都不眨。

    飛檐上,一陣格外熟悉的劍風拂來,謝夭眼見是青云,心里微微一緊,但此時也顧不得如何了,閉了下眼睛,心道盡人事聽天命。

    青云在空中凌冽地轉了三圈,又被一只手穩穩接住,謝夭順勢一轉手腕,卸了青云被甩過來的力道,一手負于身后,順勢橫劃,轉眼間割了三人的喉嚨,又斜拉向下,提青云立于飛檐。

    與此同時,青云握在他手的那刻,爆發出了誰也沒聽到過的極其清越的劍鳴。

    謝夭垂眸看青云一眼,含笑道:“小家伙,看來還認識我。”

    那一聲劍鳴之后,整個歌月臺仿佛都安靜了。

    所有人都仰頭看著站在明月前提著青云的謝夭。

    李長安睜大眼睛看他,瞪得眼眶都有點發酸,看月光下的他的剪影。

    謝白衣,到底是不是你?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時自己跟著宋明赫來到千金臺,在千金臺受了點委屈,一個人悶悶不樂地站在歌月樓里,看著臺上眾人為了博美人一笑而比試斗法。

    謝白衣也是像這樣,在歌月樓樓頂放了一招,接著一轉手腕悠悠收了青云,縱身下來,在滿天花雨里一點點掰開他緊握的手指,抓著他手腕,笑道:“不在這破地方待了。”

    “我們回家。”

    第080章 平生意(六)

    青云的劍鳴席卷過千金臺, 聲音消散過后,到極遠的地方便剩下人耳察覺不到的微小振動,那是一種凜冽又瀟灑的劍意。

    所有因為找不到謝夭而在外游蕩的死士, 身形都是一頓, 繼而朝歌月樓飛奔而去。

    等雜亂的腳步聲漸歇后, 平靜無波的池塘里同時冒出兩顆腦袋,褚裕深吸一大口氣, 道:“走了么?”

    這時一個黑影又從旁邊竄來,關子軒眉頭一皺, 立刻往前一點把褚裕擋在自己身后, 見那東西直直朝一個方向而去, 這才松了口氣, 笑道:“走了。”

    褚裕泡在水里, 看著關子軒濕漉漉的后背,忽然看愣了。和謝夭把他擋在身后的感覺還不太一樣,他知道謝夭足夠強大,強大到能夠保全一切,但關子軒不是,關子軒也不過是個少年人, 是個還沒出師的弟子而已。

    眼睛很輕地眨了一下, 褚裕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關子軒,你大我幾歲?”

    關子軒回頭笑道:“兩歲, 褚兄。”

    褚裕偏過頭“哦”了一聲, 又凝眸看向那些怪物去的方向,忽然想起什么, 猛地從池塘里跳出來,道:“不好!我知道他們要去找誰了!”

    關子軒匆匆跟上他, 道:“誰?”

    褚裕道:“我家谷主!他們就是沖他來的!”

    另一邊,江問鶴在那小園里靜坐養神了半晌,面前那株紅楓樹忽然無風自動起來,樹葉沙沙作響,江問鶴聽著那聲音,猛然睜眼,心道到底是誰的劍氣能傳這么遠?

    莫名地,抬頭往那歌月樓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見那人人影憧憧,立刻明白了什么,當即往歌月樓趕去。

    歌月樓上,青云在謝夭手里爆發出了與李長安完全不同的劍意,若說李長安的劍意為寒霜,謝夭的劍意則為清風,凌冽清爽,殺人于無形之中。

    但見該來的都來的差不多了,樓下也早已亂起來,最后一劍使完,青云墨綠的穗子在空中飄蕩,謝夭又不舍地垂眸一一看過劍身。

    這柄劍每一處地方他都很熟。

    風從高空呼嘯而過,數十年前塵舊事,數十載江湖風流。

    謝白衣和青云的故事,當從那個十五歲的少年人從劍心冢犄角旮旯的巖壁上拔出那柄無人在意的廢劍開始,老莊主勸他換一把,謝白衣朗聲笑:“我看上它了,它就是好劍。”

    之后刻后山摩崖石刻,武林會戰無塵子,創無上劍法,一人一劍相伴數載,踽踽獨行,一步步走向劍道之巔。

    之前謝白衣跟青云說:“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你既然認了我,也要認他。”七年一晃而過,青云再一次握于他手。

    謝白衣卻笑道:“從此之后,不必認我。”

    青云震顫一下,又是一陣悲憤的劍鳴,在場那么多人,那么多江湖大俠,沒有任何人見過一柄劍可以爆發出這樣的威力,也不曾聽過劍的悲鳴。

    “日后李長安便是你唯一的主人,聽見了么?”謝白衣笑笑,又一頓,慢慢道:“青云,多謝你。”

    其實謝白衣是想在李長安出師之后,正式地把青云傳給他的,但是如今沒有那個機會,也只能如此了。

    那一句溫聲道謝之后,青云的穗子垂落下來,微微震顫一下,隱隱有從他手上彈開之意,像是應答。

    謝夭微微一笑,拔出屋頂上的桃花枝,受傷的左手負于背后,右手拎著兩柄劍,縱身施展輕功下來,穿過亂局,正站在李長安身邊,遞出青云,道:“多謝你的劍。”

    李長安仍怔愣著看他,見謝夭疑惑看向自己,這才反應過來,伸手接過了劍,只碰上瞬間便覺得不對,劍柄溫熱,揮舞起來,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

    世人都道頂尖的劍客當有一把只屬于自己的,旁人都用不了的劍,李長安劍術如此高超,青云自然也是完完全全屬于他的,只有他能用的劍。

    殊不知這倆更像搭伙過日子的關系,李長安從心底里覺得這是謝白衣的劍,他代為保管;青云對李長安則更像長輩對晚輩,是容許他使用,而不是認主。

    因著謝白衣的關系,這一人一劍就這么跌跌撞撞的,竟然也走到了當年謝白衣的境界。

    但此時此刻卻完全不一樣了,李長安感覺到的不是允許,而是一種完全的臣服。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覺得一股清涼的內勁從青云劍上而來,一路通過手腕手臂,鉆進自己胸口,與此同時,他仿佛看見了山外大陣的世代劍靈,劍心冢千年烈火,青竹林的萬古長青。

    明明身處千金臺,他卻覺得自己靈魂游蕩于歸云山莊之上,無數前輩朝他走來,耳邊盡是諄諄教誨。

    修身立命斬妖除魔八個大字,沉甸甸打在他心口。

    這便是歸云山莊百年風骨。

    這便是傳承。

    謝白衣立身之本,此生所寄,全在這柄劍上,也全在這八個字上了。

    太多的情感涌了進來,李長安心口一悶,幾乎承受不住,抓著衣服半跪下來,用劍駐在地上。他大口呼吸著,心里后知后覺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慌,那種感覺就好像是謝白衣要徹底從這個世間消失了。

    他靠著青云那一點容許的感覺騙自己,劍還是謝白衣的劍。

    青云都已易主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是徹底屬于謝白衣的么?

    他不想要青云了,他只想要青云依舊認謝白衣。

    謝夭站在他身側,長睫微垂,看他半跪在地上,忽然很想伸手輕撫他頭頂,輕聲喊他名字。李長安仍低著頭,卻忽然朝他伸出手,抓住他衣擺。

    那種巨大的恐慌感逼得他必須抓住點什么,他抬頭道:“你……究竟是不是……”

    便在這時,眼角一個黑影劃過,一只怪物直沖謝夭而去,李長安一咬牙,先是推開謝夭,接著徑直站起來,以比他原先快十倍的速度,一劍砍下了那東西的頭顱。

    這一劍威力巨大,就連李長安都錯愕了一下。

    眾人都感覺到了那一股可怕的劍氣,驚訝著回頭,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么,能在瞬息之間,又讓李長安的修為精進一個境界。

    卻只看到和他們一樣錯愕的李長安,和站在暗處里,雙眼含笑的謝夭。

    但很快,又是無數怪物撲將上來,他們無暇他顧,只能又揮舞起手中兵刃。

    這時,戰局中又突發異像,盧嘉玉不知何時跑了進去,雙手空空地就沖進了亂戰之中,踉蹌地躲過那些撲面而來的刀刃,一邊尋找一邊大喊道:“哥!你在哪!你在這里嗎!”

    盧家兩兄弟可謂是這次事件的關鍵,謝夭心里一沉,就要沖過去先把盧嘉玉帶出來,但李長安扯了他一把,竟是硬生生把他帶到了陣外,接著沒有任何停留,就沖盧嘉玉飛奔而去。

    一個全身上下破破爛爛,胡子頭發亂糟糟的,宛如野人的人伸出滿是污泥的兩爪,直朝盧嘉玉面門抓去。

    情形極為兇險,李長安見狀,一邊施展輕功一邊提起了劍,待閃身到近處,就要揮劍,從背后一劍刺穿那人胸口時,看清那人是誰,瞳孔忽然一抖,手上的的劍也連忙卸了力道,劍上內力全然反噬自身,他卻吭也不吭。

    那人正是盧嘉琮,不知道這幾天經歷了什么,儼然徹底瘋了。

    李長安見人殺不得,只能側身轉圜,繞至一旁,先帶走盧嘉玉,但本來盧嘉琮雙手就已伸到盧嘉玉面門,這么一變招已然來不及了,只得喝道:“盧嘉玉,你在干什么!快走!”

    眼見盧嘉琮雙手一手朝自己心口,一手朝自己咽喉,盧嘉玉竟然一動不動,只死死盯著看著眼前人,大喊道:“哥!是我!”

    這一聲凄厲非常,帶著哭腔,惹得所有爭斗的人都回頭去看,見狀大是驚駭,一個病怏怏的少年人怎得會喊一個怪物為哥哥?半晌又反應過來,若是他認識這怪物,便必然知道這些東西的來源。

    這兩人興許就是找出幕后之人的關鍵!

    卻在盧嘉琮在那一聲“哥”之后,雙手一頓,眸光忽閃,臉上的表情像是疑惑,就那么怔怔站在原地。

    盧嘉玉撥開他糊在臉上的頭發,去看他眼睛,顫聲道:“你怎么搞成這個樣子?”

    盧嘉琮眨了下眼,立刻偏頭,雙手把頭發扒拉下來,喉嚨里發出咔咔的聲響,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盧嘉玉這個親弟弟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能聽懂他,也沒有人能理解他了。

    李長安見情勢緩和,收劍入鞘,就要一手拎一個把兩人帶走,剛走到近處,盧嘉琮臉色一變,一掌打在李長安腹部,另一掌猛推向盧嘉玉肩膀。

    兩人同時被他推遠,李長安意識到了什么,雙眼猛地睜大,顧不得腹部疼痛,努力朝盧嘉琮伸手,著急道:“別!等一下!”

    盧嘉玉則被盧嘉琮那一掌推出好遠,重重摔在地上,剛爬起來,黑紫色的鮮血忽地就噴到了臉上,他身形忽地一頓,那個瞬間好像天地都安靜了。

    緩慢抬起眼睛,只見五只手同時穿過盧嘉琮胸膛。

    “哥!!!”

    似乎整個世界只剩這絕望的一聲喊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劍,就連那些怪物也停下了動作,轉頭看著這一幕。

    盧嘉玉跪在地上,連滾帶爬朝盧嘉琮沖過去,這時關子軒和褚裕趕到,兩人對視一眼,立刻明白發生了什么,當即沖到盧嘉玉身邊,一人抓著一條胳膊把他架起來攔住。

    盧嘉琮站在原地,沖他弟弟咧嘴一笑,而后大喝一聲,徑直把自己從那五只手中拔出來,只聽得撲哧一聲響,瞬間血肉齊飛,他卻感覺不到似的,轉身伸開雙臂,把身后那些怪物攏做一團。

    他站在那些怪物和盧嘉玉中間,站成了一道血肉的屏障。

    他沒有武器,他便開始瘋狂撕咬,抓撓,像一個真正的野獸那樣,拼了命地不顧一切。他把一個個人撕成粉碎,喝人血吃人肉,扒開他們的肚子又扯出他們腸子。

    他身上也受了無數的傷,被刀砍被劍刺,被沿著傷口掰斷肋骨,他又在剎那間咬下那人的耳朵。

    場面殘暴兇殘異常,地上全都是血。

    所有人都看得震驚了,沒有一人敢上前。

    李長安手還伸在半空,只覺得盧嘉琮的衣服從手中滑過,然后他便看見了這一幕,他何曾見過這等血腥的場景,臉色蒼白,喉結上下滾動一下,額頭上滿是冷汗。

    原來這些東西真的發起殺性來,是這樣的。

    是可以活活把一個人撕碎的。

    李長安又覺得,是自己晚了一點,如果他快一點點,就能抓住盧嘉琮。他眼前又有人死了,就像之前無數次的那樣,他本來可以救下來的,但是他總是差一點。

    這時,一抹白衣忽然擋在了他面前,就好像少時無數次的那樣。

    他怔愣著,眼睛很輕地眨了一下,剎那間只覺得眼眶很酸,幾乎要落下淚來,又忽然很想抓住那飄揚的白色衣擺,喊他師父。

    這時卻聽到謝夭的聲音:“李少俠,不想看,就不要看了。”

    聽及“李少俠”三個字,李長安又收回了手。

    盧嘉玉顯然也被嚇到了,張著嘴,怔怔地跪在原地,就那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看著盧嘉琮滿嘴是血,又看著一只只手穿過他身體。很久,他眼睛很輕地眨了一下。

    江問鶴站到了盧嘉玉面前,擋住他視線。

    江問鶴到底是大夫,血肉模糊的場面看過不少,但看著眼前這一幕,還是心驚肉跳,他精通藥理,心道,這是……同類相殘啊。

    盧嘉琮體內本已達到了微妙的平衡,讓他不至于瘋的徹底,也不至于死掉。但在千金臺上見了太多吃了噬魂的死士,誘發了他體內的毒性,因此發了瘋,開始和他們一樣攻擊其他人。

    但這種神智不清在見到盧嘉玉后竟然止住了,之后又轉過身攻擊自己的同類,這簡直是個奇跡。

    姬蓮不信鬼神,不信神佛,他只信自己手里的毒,也自信憑著五行經脈,金石藥理,便能了解掌控人的一切。早在他試圖研制控制人精神的藥時,江問鶴就告誡過他,不要做這種妄圖控制人心的事。

    那時姬蓮問他反例,江問鶴舉不出來。

    若是如今,江問鶴卻可以告訴他:“情感和人心是控制不住的,一個人就算吃了斷腸腐骨草,冷面絕情花,該恨的人還是要恨,該愛的人還是要愛。”

    這些東西是控不住的,也正因此,人才是人,江湖才是江湖。

    不知過了多久,歌月樓上打斗聲漸歇。

    至此,隕日堡三百精銳,盡數全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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