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武林會(八)
武林大會被這么一攪弄, 坐在擂臺之后的那些家主掌門也沒了興致守擂,只想盡快離開洛陽,找一兩個親信商討桃花仙所說之事。臺下那些人更是聚在一起議論紛紛, 連此時擂臺上站的壓根是誰都不關注了。
最后是宋明赫站上擂臺, 與幾個初出茅廬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打過幾場, 便再無人上擂臺挑戰,一行人匆匆散去。
這四年一度的武林大會, 就此收了場。
武林大會四年一次,無論在哪一門派舉辦, 都是天大的機會, 辦得好了, 本派在江湖上的名氣便可蒸蒸日上, 更是能在武林大會期間, 收到不少學武的好苗子。
因此盡管辦一次武林大會要耗費不少人力物力財力,也都搶著要辦。
如今閻鴻昌費心費力多時的武林大會被攪局如此,心里更是恨極了桃花仙,在眾人散后,他竟一掌劈碎了那擂臺旁的戰鼓,剎時分崩離析, 木屑橫飛。
姚景耀早已出了滿頭冷汗, 哆哆嗦嗦道:“師父……消消氣,不必動怒。”
閻鴻昌斜睨一眼他, 心道自己怎會收下怎會有如此膽小的徒弟, 還是說,他是嚇人的閻王爺不可?冷哼一聲, 語氣反倒和緩了些,道:“你隨我過來。”
兩人走出校場, 去了閻鴻昌的臥房,姚景耀邁進門檻便嚇得站在原地,不敢再動。閻鴻昌則在他身后,吱呀一聲關上了門。
確定門外沒人,閻鴻昌才緩緩道:“七年前的事都處理干凈了吧。”
姚景耀立刻拱手道:“絕對干凈,不會有任何人懷疑,就算他現在找到了尸骨,也沒人能開口說話了。”
“不會留下活口吧?”閻鴻昌道。
姚景耀道:“噬魂服過,必死無疑,決計不會有活口,那五百人保證都已死了。”
聽完,閻鴻昌一直懸起來的心微微放下去一寸,仰頭長嘆道:“謝白衣啊……真沒想到你還能活著。五百噬魂死士都沒能把你弄死,如今你又翻出了舊案。”
原來這閻鴻昌自在歸云山莊見到謝夭起,便知曉了謝夭身份,反觀那姚景耀,聽閻鴻昌說起謝白衣也是毫不吃驚。之后隕日堡便半是強迫半是攛掇歸云山莊攻打桃花谷,為的就是殺掉謝夭。
姚景耀道:“師父不必擔憂,他如今那個身份,已經掀不出來什么浪花了。”又是一陣冷笑:“如果他是謝白衣,振臂一呼便可引得全江湖跟隨,但如今他是桃花仙,去哪兒只能討得人人喊打。”
說完,姚景耀沉默一瞬,心道,也不知道如此大的落差,謝白衣是怎么受得了的?他就沒有一刻,哪怕是一秒鐘,想要把這江湖攪個天翻地覆么?
閻鴻昌忽然道:“你不覺得稀奇么?他既然活著,又為什么不回歸云山莊?”
“可能他沒臉回去呢?”姚景耀道。
閻鴻昌搖了搖頭,不置可否,良久,道:“千金臺那邊又說找到了一個能使天下大亂的寶貝,此事夜長夢多,謝白衣不能再活了。他必定會去千金臺,一定要在千金臺,將他斬殺。”
姚景耀道:“是!”
“可是要進入千金臺必要名帖……”閻鴻昌轉過身,略一沉吟,道:“這樣,你速速帶著人,此刻前往千金臺,就埋伏在千金臺外。”
姚景耀道:“我這就去辦。”轉頭要走,又忽然折返回來,道:“師父,盧嘉玉要怎么處理?”
閻鴻昌一時沒想起這人是誰,道:“誰?”
“盧嘉玉,就是今日念信那個。”姚景耀道。
思及盧嘉玉,閻鴻昌又是一陣頭疼,他是個找他哥哥的麻煩貨,但他哥哥早已死了,尸骨如今在桃花谷里,和成百上千骨頭混在一起,挑都挑不出來。
最后,閻鴻昌一擺手,道:“先不必管他,他翻不出什么花來。如今謝白衣的事要緊,先把謝白衣處理了再說。畢竟殺桃花仙,我們師出有名,但殺一個小小的盧嘉玉,有失大門風范。”
姚景耀略一點頭,道:“我知道了,殺謝白衣之時,我會以誤殺之名處理了盧嘉玉。”
閻鴻昌眼里一陣欣賞之色,道:“好徒弟,為師沒有白疼了你。你記住,此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姚景耀道:“是!”
姚景耀走后,閻鴻昌仰頭看著屋頂,目光愴然,道:“謝白衣,你也別怪我一定要殺你,只是你名頭太盛,擋了我隕日堡的路……”
另一邊,李長安從校場走回客房,在門口站定,手都已經碰到了門扇,忽然聽見里面謝夭輕而均勻的呼吸聲,眸光變得極為深沉,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時在門口站定。
這身身后經過了一個隕日堡弟子,道:“長安少俠,回房啊。”
李長安回神,淡淡道:“嗯。”
他也確實沒做過在屋子里藏人的事,等身后那人走了,他才雙手推開門,屋外光暈進屋,一時間看得怔住了。
只見謝夭坐在地上,雙手被反剪到背后,一雙長腿放松,領口衣衫微微有些凌亂,見李長安回來,微微往前探身,黑發便從背后滑落到胸前,而此時謝夭還在半瞇著眼睛,無所謂地沖他笑:“李少俠,我等你等得好苦。”
任誰都不會想到,不可一世的謝大谷主會甘愿成為階下囚,李長安怔愣一下,繼而目光躲閃,憤然道:“別說這種話!”
謝夭見他偏過頭,便又笑起來:“那你想我說什么?”
李長安走進屋,反手關上門,屋內再次昏暗下來,他把身上七零八碎的東西摘了扔到床上,沉聲道:“最好別說話。”
見李長安背對他一件件把身上的掛件摘下來,又把青云放置床內枕側,動作舒展間更顯得肩寬腰細,謝夭仰頭看了會兒,心尖微微一動,忽然道:“你怎么說的?”
李長安回頭看他:“說你跑了。”
那一眼略有些不耐煩,謝夭卻笑起來,道:“合著你跟別人說我跑了,然后反手又把我鎖在你房間里?李少俠,說謊騙人可不好。”
“謊話你也沒少說。”李長安道。
一句話語氣很沉,聽起來似有些委屈,謝夭歉歉然地笑,低聲道:“那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這世間不得已之事太多了。”
李長安卻好似沒聽見他說什么,只道:“要不我把你交出去?”
謝夭立刻搖頭道:“那還是算了。你這里挺好的,我很喜歡。”
兩人就這么待在同一間屋子里,半夜,李長安和衣而臥躺在床上,卻睡不太著,總覺得能聽見謝夭輕淺的呼吸聲,于是睜著眼睛看著屋頂,不免思索起前路來。謝夭也沒睡著,靠著桌子坐著。
太久沒有共處一室,兩人之前明明睡過一張床,如今卻生分地好像不認識。思及半年之前,歸云山莊內,桃花谷中,真是恍如隔世。
過了會兒,只聽得謝夭用氣聲喊道:“李少俠,你睡著了么?”
李長安:“……”
李長安并不應聲,只是沉默地翻了個身,變成面對著墻壁,背對著謝夭。
就聽得謝夭又咕噥道:“果真睡著了啊。”安靜一陣之后,謝夭肚子叫了兩聲,他到現在沒吃東西,胃里已經空了,只得又叫李長安一聲,道:“李少俠,我餓了。”
這時聽得李長安道:“餓著。”
一句話說得毫無感情,謝夭失笑,道:“我渴了。”
李長安又道:“渴著。”
謝夭肚子又叫了一聲,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長腿蜷縮一下,道:“李少俠……”
李長安道:“聽不見。”
謝夭明知他這是在發脾氣,但對著李長安他也氣不起來,只在心里道李長安生氣時怎么還和少時一樣……若說有什么不一樣,就是直白了許多,終于忍不住笑出來。
李長安本就覺得謝夭的呼吸聲擾人,忍無可忍地翻身坐起,點了一盞燭火,起身翻翻找找,找出一塊餅子,又倒了一杯水,一手拿餅一手端水,半蹲在謝夭身前,道:“我真是欠你的。”
謝夭彎著眼睛笑起來,又扭了下腰,示意現在自己沒手,道:“李少俠,幫人幫到底?”
李長安不想給謝夭解開繩子,好不容易把人綁來,若是再讓這人跑了,謝夭不一定又要做出什么事來,只又湊近了一點,一言不發地把餅子遞到他嘴邊。
謝夭低頭,就著李長安的手輕輕咬了一口。
他低頭時黑發滑落,掃過李長安手背,李長安垂眸看著這一刻,不知為何,忽然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微微側過了頭。
就這么把餅子吃完,謝夭見李長安一直偏頭,不肯看自己,就連上手東西已經空了也沒發覺,也不聲張,就這么看了一會兒他側臉,然后才道:“李少俠,我想喝水。”
李長安沒這么照顧過人,謝夭也沒被人這么照顧過,他一時間心道,這是階下囚的待遇么?這分明是座上賓。
李長安只得換手,把杯子遞到過來,道:“喝。”
那杯子距離他還有一些遠,謝夭夠不到,只能往前傾,但一動手腕又被拉住,謝夭笑道:“李少俠,太遠了,你離我……”
話沒說完,門口響起了敲門聲,然后是兩聲克制的喊聲:“長安少俠,你沒事吧?”
兩個人眸光都是一變,謝夭那一句“你離我近一點”還沒說完,李長安就一條腿橫插在他兩腿之間,立刻傾身上前,捂住了他的嘴。
手指滑過嘴唇,微微有些癢,一瞬后觸感又落在嘴角。
他這輩子還沒有過這么言出法隨的時刻,心里狠狠一跳,垂眸,只見李長安側過臉,額前黑發微遮住眼睛,高挺的鼻梁近在咫尺,似乎睫毛一掃便能掃過,呼吸忽然就顫了一下。
李長安對門外道:“無事,你走吧。”
那人是隕日堡的守衛,見半夜了李長安這里依然亮著燈,屋里又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畢竟誰都知道這間屋子只有李長安一個人在住,便覺得不對,于是叫喊出聲。
聽李長安這樣說,他也不好再進去查個究竟,以李長安的功夫,一劍砍死他不是輕輕松松?只道:“那就好,打擾了。”
屋外腳步聲漸歇,等那人徹底走遠之后,李長安松開謝夭,聽到謝夭擦過他耳廓的呼吸聲,這才注意到他們距離有多近。
他松手之后并不抬頭,而是頓了半刻,似乎在想此種情況下該如何解局,忽然聽見謝夭在他耳邊輕笑一聲,李長安抿下嘴唇,往后退開,這才抬眸看向謝夭。
卻忽然看得微微一怔。
昏暗環境之下,謝夭坐在自己面前,此情此景如夢似幻,與很久之前他發燒當晚的情景說不清的相像,他記得當時謝白衣就是這么坐在他床邊,他傾身過去,吻住謝白衣。
幻覺折磨他太久,他無論想到什么記起什么第一反應都是懷疑,見他眼中迷茫之色更甚,竟然那晚眼神大差不差,謝夭忽然想起那雙盯著他流淚的眼睛,再看不下去,躲開李長安目光。
李長安只盯著他道:“謝夭,那晚,我有沒有說什么?做什么?”
這還是見面這么久以來,李長安第一次喊他謝夭,謝夭壓住心中酸楚,明知他說得是哪一晚,故意笑道:“你說哪一天?”
李長安沉默地看他一會兒,良久,道:“最后那一晚。”
聲音格外低沉,就這么鉆進謝夭耳朵,最后一晚幾個字,說得就好像他們做了什么似的,謝夭側過頭,道:“沒有。”
李長安仍然看著他,但因為謝夭偏過頭,頭發擋住他側臉,燈光又昏暗,所以實際上他看不清楚謝夭的表情。
謝夭似乎受不了李長安一直看向他的目光,抬頭笑道:“一直看我干什么?你那天……”說到一半,忽然卡了殼,半天接了一句:“很安靜。”
安靜地看著他流淚,也算安靜。
“你那天燒得很厲害,昏昏沉沉的,一直在睡覺。”謝夭又道。
李長安不再說話了,謝夭這樣說來,那晚的荒唐一吻確實是他自己的夢境了,心里有些說不上來的難過,但他又同時慶幸沒有讓謝夭聽見自己的夢話。
看他垂下眸子,謝夭又起了逗他的心思,略微往前探身,道:“李少俠,水還沒喝呢。”
李長安抬眸,面無表情地拿起水杯往他唇邊一遞,謝夭嘴唇微張噙住水杯,見李長安手腕一動不動,一時間忍不住笑道:“喂,不知道怎么送水么?不知道怎么辦我可以教你。”
李長安挑眉:“你現在手都沒有,怎么教?”
“不用手也可以,”說到一半,卻兀自頓了一下,上次李長安要喝水,他也沒好好送,喉結滾動一遭,聲音喑啞道:“算了……李少俠,麻煩你手抬一下。”
李長安順勢抬起手腕,慢慢傾斜,將水送進謝夭嘴里。謝夭仰頭,在閉眼的剎那心想,李長安其實很會照顧人,不知道以后會便宜誰。喝完了水,謝夭一雙狐貍眼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李長安卻把杯子一放,站起來就要去睡覺。
謝夭終于坐不住了,道:“李少俠,你打算什么時候放我走?你把我關在這里,我吃飯喝水都需要你照顧,你不嫌麻煩?”
李長安仰面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后,沒滋沒味地道:“那你打算什么時候離開洛陽?”
謝夭故意動了一下,扯得桌子劃拉地板,示意李長安自己現在還被綁著呢,笑道:“你不放我走我怎么離開洛陽?”
聽著那聲音,李長安眉頭一蹙,道:“我放你走你再惹事怎么辦?”
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倆的身份調了個個,別人都是徒弟惹禍師父平事,現在是師父惹禍徒弟平事,謝夭之前其實很想對李長安說出那句“日后你在惹出禍來,不把為師說出來就好”,但李長安一直沒給他這個機會。
他忍不住笑道:“所以李少俠,這是個死局。你如果答應我跟我一起去千金臺,死局就可解了。皆大歡喜,不好么?”
李長安眉頭皺得更深,霎時翻身坐起,道:“哪皆大歡喜了?”
“好好好,”謝夭這時很想舉雙手投降,但無奈手被綁著,只得笑道,“只有我歡喜。”
聽他這樣說,李長安心尖忽然被刺了一下,讓人歡喜總是好事,但偏偏這個人是謝夭,他曾說過“死生不同路”,追逐多年只為殺他的桃花仙。他現在也分不清謝夭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他走下床,又半蹲在謝夭面前,道:“歡喜?”
謝夭不知為何,心里忽然有點緊張起來,李長安的眼神像是要把他一顆心都剖出來了,而他最不擅長坦白這些,只道:“嗯。”
“謝夭,你到底想做什么?”李長安眸光深沉,聲音也啞。
謝夭道:“我想你陪我。”
話說出口,兩個人都是一靜。
就在這時,屋外喀嚓一聲驚雷,又過了兩秒,竟是稀里嘩啦下起了暴雨,接連不斷地雨聲便襯托得屋內更安靜了,有什么東西被打破,又被嘩啦啦的暴雨掩埋。
整間屋子只有一支蠟燭燃著,外面沒了月光,便只能通過燃燒蠟燭微笑的火焰照亮,兩人目光相接一瞬,謝夭又把眼神撤開,李長安忽然在心底道,謝夭,你怎么不看我呢?
他自然是不知道,謝夭是因為總想起他流著淚的眼睛才不敢看他,良久,謝夭抬眼,真摯笑著,接了下半句:“我想你陪我去一趟千金臺,李長安,我需要你。”
閃電亮了一瞬,屋內一切都照得慘白,也照亮了謝夭的眼睛,只見謝夭眸子溫潤,就那樣不加任何掩飾地看向他。
李長安心臟空跳一拍。
閃電落下,屋內又陷入黑暗,過了幾十秒,外面傳來轟隆隆的滾雷。謝夭晚間眼力不太好,但知道李長安仍半蹲在他面前,因為他能聽見李長安刻意壓制著的呼吸聲。
李長安沒有說話,謝夭又加碼道:“我保證,從千金臺回來之后,要殺要刮,隨便你怎么處置。”
我要殺你早便殺了,李長安忽然沒來由地想,他站起來,緩緩道:“謝夭,我真不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騙我。”
謝夭心情瞬間一沉,半晌,尷尬地干笑兩聲,道:“我不是經常騙人的,剛才的話,沒有一個字是假的。”
那你怎么不看我呢?李長安心道。
屋子里又沒人說話了,謝夭實在忍受不了這么長時間的沉默,他總覺得兩個人中間隔了什么,道:“太晚了,這事明天再說吧……”
李長安卻在此時忽然靠近,呼吸都打在他頸側,謝夭睜開眼睛,嚇得渾身一僵,正要開口說話,卻忽然感覺自己手腕上的綁帶被解開了,被綁了一下午加一晚上,手腕麻得都有些不會動了。
謝夭怔愣著,就連雙手依舊保持著被綁著的姿勢,道:“你……什么意思?”
李長安在黑暗中笑起來,笑聲聽起來莫名有些難過:“放你走,看不出來?”
“你知道我在問什么。”謝夭伸手,忽然很想抓住他近在咫尺的手腕。
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巧合,李長安此時退開一點,謝夭抓了個空,連著大腦也空了,只聽見李長安笑道:“謝夭,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不會相信你了。”
外面的雨似乎更加大了,下個不停,下得謝夭心里煩。
謝夭腦子也跟著雨聲嗡嗡作響,先是不可思議,反應過來之后是難過,最后演變成自嘲,他心道,他這大半輩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甚至還頗為自傲,說過的謊話太多,可能這就是報應。
他憑什么要求李長安再信他呢?身為謝白衣時說的話沒辦到,身為謝夭又騙了他那么久,還在最該和李長安并肩的時候,失手殺了懷竹月。那個時候的李長安,卻還想著怎么為了桃花谷把戰事逼停。
這么想來,不是報應,純屬活該。
片刻的無奈自嘲后,謝夭站起來,轉身便恢復了那個謝大谷主的神態,笑笑道:“好,我知道了,李長安。”看上去云淡風輕,實際上卻顧不得外面的大雨,只想趕緊離開這間屋子,于是徑直朝門口走去。
李長安只站在原地,不去攔他,也沒有回頭看他。
謝夭又在觸碰到門扇的那刻頓了下,忽然想到能不能從千金臺回來還兩說,這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見面了,于是回頭笑道:“李長安,祝你一切都好,平平安安。”
最好,不要再遇見我這種人啦。
打開門,冷風裹著豆大的雨滴呼嘯而來,風刮得太猛,讓人喘不過氣。他又轉身,看一眼李長安的背影,垂眸,細心地闔上門。
這時一只手突然伸過來,卡住門縫,謝夭心里一驚,急忙把門打開,心道這可是右手,練劍的右手都金貴,李長安不知道么?
抬眸,只見李長安站在門邊,遞過一把雨傘,道:“傘。”
謝夭頓一下才接過,笑道:“……多謝。”
在陣陣雨聲里,謝夭聽見李長安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謝夭,祝你也好。”
謝夭并未回答,只打開傘,一身紅衣撐著一支白傘,只身一人走進茫茫雨幕里,漸漸消失不見了。
第062章 城門外(一)
謝夭走好, 李長安再也沒睡著,心里一邊覺得煩躁一邊又覺得自己有什么好煩的,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覺得煩, 這不正是他想要的么?從此以后他和謝夭一點瓜葛都沒有, 和桃花谷一點瓜葛都沒有, 他依舊可以做他的歸云山莊二莊主。
躁到一定程度,他冷著臉, 冒著大雨出去,找了一家徹夜開著的酒肆。那小二看如此深更半夜, 來人又淋了個濕透, 嚇了一跳, 心道進來的別是個瘋子, 只湊近一看, 發現那人眸光無比清醒,就是看上去冷。
再配上渾身濕噠噠的雨水,冷得能把人的骨頭都凍僵。
不過這種天出來喝酒的,離瘋也差不離了。伙計心道,果然這江湖上的人非癡即瘋,這酒肆開在這洛陽, 天下英雄往來之地, 伙計見過太多癡情種、太多失意人。
伙計忙給他找來毛巾,又按著李長安所說, 上了一壺酒, 接著退至一旁,一邊守著守著店鋪, 一邊注意著李長安的動向。
只見李長安端起酒壺斟酒,斟酒的動作很緩, 但喝得很快,一仰頭一杯酒就喝了個精光,又沉默著給自己斟下一杯酒,但到后來動作逐漸放緩,伙計心道一人已經喝了整整一壇了,也該醉了,繞至李長安身前一看,發現那人眼睛還睜著。
屋外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屋內,李長安神色茫然地撐著下巴發呆。
恍惚中,他想,謝夭,你為什么來找我呢?
煩躁并沒有被酒勁壓下去,剩下的反而是一種說不上來的不痛快,就好像心里堵了一塊,但醉酒中的李長安想不明白那是因為什么。
半晌,他抱著青云劍,低聲喃喃道:“師父,我應該怎么辦啊……”
青云似乎受到了什么感召,忽而震顫了兩下,李長安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道:“可是太晚了。”
或許最開始就不應該認識,他們最好此生不要見過,這樣他就能夠窮其一生都花在追尋桃花仙的道路上,會比現在好過很多。再或者,他不該執意去桃花谷追查桃花仙的下落,那樣他就可以永遠把謝夭當成謝二公子。
他沒恨謝夭騙他,他恨他后來不騙他了。
他說完這句,青云再無動靜了,冷若寒霜,李長安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又迷蒙笑道:“師父,如果你覺得我說的不對,那你就再顯靈一次吧。”
青云又微弱地震了一下。
李長安不記得喝了多少,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間,醒來時他坐在客房地上,背靠著桌子,懷里緊緊抱著謝白衣的衣服,青云就擱在他手側,他閉上眼睛按了一下太陽穴,心道自己昨天究竟干了點什么?
這時,不急不緩的敲門聲響起,關子軒在門外叫道:“長安師兄?你醒了么?”
聽到關子軒的聲音,他這才從昨天的暴雨里回到現實,先是起來把謝白衣的衣服掛到衣柜里,又換了一身衣服,昨天的衣服都濕了,已經沒法穿了。一切收拾停當,這才打開了門。
李長安收拾了很久才開門,關子軒本來就有些奇怪,見到李長安的人更覺得奇怪了,只見李長安眼睛里滿是紅血絲,臉色也有些蒼白。
即便如此,李長安還是用平常那種淡淡的語氣問道:“怎么了?”
關子軒恍然回神,道:“哦,那個,宋莊主說要出發去千金臺了,特地讓我來問你去不去。”
李長安道:“不去。”
關子軒對這個回答毫不意外,因此也沒說什么,只是往房間里面看了一眼,李長安挪動一步擋住關子軒視線,道:“看什么呢?”
關子軒眨眨眼睛道:“謝二公子真的走了么?”
李長安一怔,反應過來后失笑,道:“難道我還能把一代桃花仙關我房間里么?”說著,往旁邊退開了一步,任由關子軒往屋子里面看去。
關子軒見屋內空空如也,再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影子,心中暗暗道長安師兄說得也有道理,謝公子那樣的武功,誰能抓住他?又有誰能把他關起來?道:“原來真的走了……”
李長安沉默一會兒,道:“嗯,走了。”
以后也不會再來了。
關子軒想起與褚裕見的那一面,知道如果褚裕去千金臺的話,謝二公子一定也在,他本來想說出口,但看到李長安的表情,又把話咽回去了,心道,謝公子也一定與長安師兄說過了,既然如此,他說也沒說什么,長安師兄是鐵了心不去了。
只道:“長安師兄,莊主說如果你不去千金臺的話,便要你帶隊,把剩下的弟子帶回歸云山莊。”
李長安點點頭,道:“好。”
這時,身邊走過幾匹高頭大馬,馬上帶著行李,人牽著馬慢慢地走,這些人都是來參加武林大會的,有些李長安看著眼熟,現在顯然是要離開隕日堡,至于目的地,更不必說,大部分人都是去千金臺的。
李長安轉過頭道:“你們什么時候走?”
關子軒道:“今天午后便出發。”
李長安又點點頭,忽然想到,謝夭今日也要離開洛陽了吧,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去逛洛陽城。
—
謝夭撐著傘從隕日堡出來,走得很慢,一直走到天蒙蒙亮,才回了折柳客棧。在大廳守夜的伙計見有人回來,迷迷糊糊地爬起來,見到謝夭猛然清醒了,明明有傘,但謝夭依舊被雨打濕了半邊身子,整個人說不出失魂落魄。
他記得這位公子,無論何時見到他,他總是帶著笑的,或是戲笑或是溫和,打扮得一絲不茍,就沒這么狼狽的時候,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道:“公子,要不我給你燒壺水,暖暖身子?”
謝夭道:“不用了,多謝。”見那伙計依舊擔心地看著自己,又轉頭沖他笑笑,“我回去換身衣服便好。”
見謝夭還能笑,伙計微微放下心。只見謝夭說完話便一人上了樓梯,回樓上客房,很輕地把門掩上,除了守夜的伙計,沒吵醒任何一個人。
回到房間,卻發現褚裕也沒睡,他一進屋,褚裕就立刻迎上來,看他渾身是水,連忙給他一塊毛巾,憤恨道:“我要殺了李長安。”
顯然褚裕知道謝夭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但很明顯,他沒攔住。
謝夭把手里傘揚了揚,笑道:“他給傘了。”
褚裕氣沒灑出來,堵在胸口,一時間哽住了,道:“那怎么回事?”
謝夭頓了下道:“雨太大了,沒什么用。”
“你又替他說好話,”褚裕又罵道:“李長安不知道外面下暴雨么?”
謝夭聽著有點想笑,但心里又很落寞,用毛巾擦了把臉,淡聲道:“不說這個。”停頓一下又道,“天一亮你就回桃花谷去,我去千金臺。”
聽見謝夭要趕他走,褚裕立刻道:“我不走,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千金臺。”
“你去那地方干什么?”見褚裕眼神視死如歸,謝夭沒忍住笑了,“那地方不適合小孩子去,到那里的人都去吃喝嫖賭,千金臺就是個賭坊和妓院,你不能去。”
褚裕知道謝夭多半又在胡說八道,只道:“你是要和李長安一起去,覺得我在旁邊麻煩?”
謝夭奇怪心想,就算我和李長安一起去,你在旁邊又怎么算上麻煩了,但轉念一想,他和李長安一起去這個前提就不成立,沉默一會兒道:“李長安他不會去千金臺。”
褚裕心道果然如此,心里又唾罵李長安一百遍,道:“那不就結了!不管怎樣,你身邊一定要有人跟你一起去。李長安不去,我去!”
“褚裕,你要造反啊?”謝夭道,“我是谷主,你到底聽不聽我的?”
褚裕冷臉偏過頭,咬了下嘴唇。
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就這么靜靜地站了半晌。良久,褚裕道:“谷主,公子。”
他聲音軟下來,哀求道:“你讓我去吧。我……”聲音莫名頓了一下,最后偏過頭,惡狠狠道:“我答應過了,我要到千金臺揍他一頓。”
褚裕性子一向很硬,沒低聲下氣求過人,聽得謝夭心軟了一分,又想起褚裕和關子軒,心道這一對朋友幸好沒有走他和李長安的路,忽然嘆了一口氣,道:“褚裕。”
褚裕欣喜道:“你同意了是不是?”
謝夭道:“如果千金臺有什么不對,不用管我,直接回谷。”
褚裕心道我要是臨陣跑了我就是王八蛋,但眼下不答應也不行,只能不情不愿點頭道:“好。”
李長安給他們安排的馬匹被他們牽回了客棧。如今武林大會已過,馬廄也空了大半,只剩下他們這兩匹馬。這兩匹馬都極其精壯,一看就是好馬,李長安在這種事情上倒是十分舍得。
謝夭挑了那匹棗紅,褚裕選了那匹灰白,兩人翻身上馬,往千金臺而去。
謝夭曾連跑三天三夜前往千金臺,對去往千金臺的道路再熟悉不過,如今在不換馬的情況下,大概要走上十二天。
兩人出了城便開始策馬狂奔,速度飛快,不過半個時辰已經奔出十里,十里長亭被他們遠遠甩在身后。即便如此,還是有少數人策馬奔在他們前面,看裝扮也是江湖人士。
褚裕在風中大吼道:“幸好我們出城早!”
這是兩人都知道的道理,若是等到下午,就會碰上從隕日堡出來的趕往千金臺的大部隊。然而下午大部分人出城門之時,謝夭褚裕已經走出不知多少里路了。
說完,身邊卻遲遲沒有回音,褚裕以為是風太大,加之謝夭耳朵也不好使,沒聽見,轉頭去看他。
卻見謝夭望著前路,忽然間扼住韁繩,道:“褚裕,我回去一趟。”
若是此時回去,再想出來就不容易了,需得喬裝打扮不可,因此褚裕急道:“你干嘛去!”
謝夭已然調轉馬頭,頭也不回喊道:“還東西。”
第063章 城門外(二)
李長安沒等到謝夭從城門口沖回來, 那天上午,他就收拾好了東西,帶著歸云山莊剩下的人離開了隕日堡。
閻鴻昌這個人看上去豪爽大方, 其實行事十分詭譎, 更何況他對謝夭敵意最重, 所以李長安并不喜歡他,當然, 他也不喜歡隕日堡。閻鴻昌對自己徒弟就森嚴如此,動輒打罵, 隕日堡內更是一片死寂。
他在第一次見到閻鴻昌扇姚景曜巴掌時, 面上面不改色, 依舊冷冷, 但心里卻吃了一驚, 心道原來師徒關系是如此的么?便又想起那個成日帶著他玩鬧的謝白衣。
更何況,如今參加武林大會的客人都已經散了,閻鴻昌也必定要去千金臺,他一個賓客住在沒有主人的院子里算什么?
他本來打算當天就走,但是臨出城門是出了岔子,同行的一個小弟子突然腹痛不止, 額頭上冷汗直冒, 再也騎不了一點馬,隕日堡肯定是回去不得了, 無法, 李長安只能帶人隨便找了一家客棧,先投宿下來。
那弟子小名叫阿誠, 原來是昨天吃壞了東西,又淋了雨, 風寒加上腹痛,只能日日躺在客棧里休息。
趁著阿誠修養這幾日,其余弟子倒是閑不住了,他們年紀都不大,之前日日待在歸云山莊內,沒有什么下山的機會,此番好不容易來到洛陽,誓要好好逛上一番。
于是李長安帶著他們去了許多地方,去看牡丹,雖然這個時節牡丹已經謝了,但一群人嘻嘻笑笑,還是好不痛快,又帶著他們去富寧樓吃洛陽名菜。
酒樓上高朋滿座,富寧樓地理位置極其優越,從二樓往下看,便是整個洛陽最為繁華的一條街,夜晚之時,街上燃起花燈,火樹銀花,行人游客游走其間,宛如行走畫中。
那晚他們就坐在靠窗的地方,小弟子道:“長安師兄,你怎得知道洛陽這么多好地方?”
李長安只喝了口水,道:“來過。”
其實從這里看下去,洛陽的繁華景象與謝白衣所說并無二致,但他第一次來時,卻覺得這里哪哪都不好,不好到了極點。
當然如今他也沒覺得好到哪里去,只是在看到下面繁華大街時,忽然想到,這個景象,謝夭應該會喜歡。
也不知他來了沒有。
如此在洛陽逗留了幾天,阿誠的病好了,不僅好了,好得還十分利索,能走能跳,騎馬更是不在話下。一行人就此打算離開洛陽,正騎馬走到鳳凰大街。
阿誠在馬上不好意思笑道:“對不住各位,讓你們等我這么久。”
又一弟子鬼精鬼靈地笑說:“這算什么?托你的福,要不是你病了,我們還逛不了這洛陽城呢。”
阿誠又笑道:“我一生病,腦子一糊涂,就會說胡話,這幾日你和我住在一起,多擔待了。”
那人道:“說胡話多正常。”話音又一頓,看向騎馬走在前面的李長安,道,“你忘了我們值守那一日了?長安師兄都如此,說明這是人之常情,不必掛懷。”
饒是他壓低了聲音,但此時恰好順風,李長安內力深厚,自然耳力目力就是極好,非謝夭那個耳聾眼瞎的半殘能比。聽見此話,還不及思索,就已經轉頭道:“什么值守那一日?”
那弟子立刻閉嘴,道:“胡說的,長安師兄不用放在心上。”
見那小弟子如此三緘其口的模樣,李長安就知道這中間必然有問題,已然調轉馬頭,策馬走到阿誠身側,道:“阿誠,你說。”
阿誠左右看看,心道說夢話這也實在算不上大事,最多就是有點丟面子,道:“就是從桃花谷回來前一天晚上,那日我和他在帳篷外值守,聽見長安師兄你,迷迷糊糊說了很多。”
李長安表情空白一瞬,心道他那天說話了么?
阿誠見李長安面色如此,以為李長安是覺得丟了臉面,立刻又道:“長安師兄,睡著說夢話算什么,我燒糊涂了還在床上尿過床呢!”
但此話說完,李長安只抿了一下嘴唇,道:“我那天說什么?”
阿誠道:“離太遠,聽不清,只能聽見有人聲。”
就見李長安又沉默了一會兒,許久后看著兩人,眸光格外沉地問了一句:“有幾個人聲?”
阿誠只覺這話問得奇怪,那天與桃花谷都打完了,其余門派又都已經撤離,他們又在帳篷外值守,還能有其他人進入帳篷不成?帳篷里,還能有幾個人聲?
于是篤定道:“一個。只有一個。”
李長安心沉下去一點,看來那日確實是他做夢說胡話,興許他說胡話之時謝夭還沒進入帳篷,興許謝夭來了,但是不想理他,或許壓根沒近他的身。但總歸可以證明那日都是他夢境了,他也沒把謝夭當成謝白衣。
就在他要調轉馬頭重新走到前面帶路之時,另一個弟子悄悄拉了拉阿誠的衣袖,小心翼翼道:“阿誠。”
阿誠道:“拉我做什么?”
那弟子又拉了阿誠一下,擔心地看了李長安一眼,似乎是想要阿誠別說了。
李長安又敏銳地轉回來,道:“有什么就說。”
就見那弟子看李長安一眼,低頭道:“是兩個人聲。”
阿誠也愕然道:“什么?”
那弟子看阿誠一眼,笑笑:“你忘了那日看見一閃即逝的人影了?”
說完,李長安再不說話了,那弟子立刻認錯道歉道:“長安師兄,我不是故意不說的,那人影過去得太快,幾乎是一眨眼就不見了。到了后半夜才聽見帳篷里有輕微的兩人說話聲,但我那時候太困了,沒反應過來。白天醒時回想才渾身后怕,幸好師兄你沒事,不然我……”
話說到一半,忽然聽見有人喊道:“長安少俠,有人給你留了東西!”
他們走鳳凰大街,正要經過隕日堡。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隕日堡的東門門口,一守衛站著,沖著李長安招手。
李長安聽見這一聲喊,方才大夢初醒一般,調轉馬蹄,馬蹄聲急響聲,不過兩秒,李長安已經縱馬奔到隕日堡門口,剩余人見狀也立刻跟上。
只見那守衛拿出了一把白色油紙傘,遞給李長安。
李長安認出這是他給謝夭那一把,心尖又是一跳,開口時聲音都干澀了:“誰給的?”
那守衛道:“一戴著斗笠的公子,看不清容貌,說要把這把傘交給你。”
李長安接過那把傘,并未打開,而是在手里摩挲了一會兒,又抬頭道:“他說什么了么?”
守衛搖頭道:“沒有。他留下這把傘便走了。”
李長安只點點頭,道:“好。”
其余弟子見李長安如此神情,心里已經打了八百個問號,畢竟李長安面冷心冷時出了名的,究竟是誰能讓他這么問?
正要開口,卻見李長安打開了那把雨傘,心里都是一驚。
竟是無數的粉紅花瓣。
花瓣在李長安打開傘那一刻飄落,如同天空下了一場花雨,花與白傘相互映襯,美得讓人說不出話來。李長安撐著傘,抬頭凝望這一片花雨,忽然就想起那日千金臺,謝白衣那一招“天上人間”。然而他知道這是桃花花瓣,于是又想起謝夭。
他那晚說了什么?又做了什么?跟夢里一樣,在喊師父嗎?在接吻么?那謝夭呢?謝夭又對他說了什么?
媽的,謝夭不是說他那晚昏昏沉沉一直在睡覺嗎?
謝夭又在騙他。
他生平沒有這么急切地想知道一個答案過,五臟六腑都燒起來,恨不得現在就把謝夭抓來,問他到底在瞞什么,他喀嚓一聲合上傘,握緊韁繩,轉眼已經縱馬奔出百米。
阿誠急忙叫道:“長安師兄!”
聽見阿誠叫喊,李長安才回過神,但他現在已經不想回山莊了,只道:“阿誠,帶他們回家!”
阿誠道:“那你呢?”
眼前卻只剩下一片喧囂塵土,李長安再沒回答。
第064章 城門外(三)
東海之濱有明月峰, 明月峰高聳入云,峰頂常年云霧繚繞,宛若仙境。這千金臺, 就修建在這明月峰之上, 九層高臺矗立, 當真是危樓百尺,可摘星辰。從上往下看, 便可看到云海與東海交相翻涌。
這千金臺周圍,一點人煙沒有, 更顯得千金臺遺世獨立, 若是光看環境, 會覺得這是仙人所居, 但誰又能想到, 這其實是全天下最大的賭坊,是個十足十的銷金窟,日日笙歌,鶯燕不停。
姚景曜此時已到了明月峰下,但并不去叩千金臺的門,而是帶著隕日堡眾人躲到暗處, 吃喝拉撒都在草垛里解決, 就這么在門外等著謝夭,等謝夭一到, 他便帶著人沖出來。
他帶的人都精挑細選過, 都是隕日堡精銳,誓要將謝夭一擊斃命。
如此等了幾日, 謝夭卻是遲遲未到,饒是隕日堡內對待弟子再嚴苛, 如此在草叢里蹲了幾日,也不免有怨言起來。但姚景曜仍是面色沉靜,道:“這是最后一日,明日千金臺便要開臺設宴,謝夭必定會到。”
正說著,忽見一駿馬飛至,塵土飛揚,姚景曜心里猛然一動,心道果然來了,立刻揮手招呼眾人,剎那間隱藏在草叢中將近百名精銳提振精神,都握緊了手中刀劍。
那人騎馬戴著斗笠,走得更近了些,姚景曜從叢中縱身飛出,一刀劈砍下去,其余眾人見狀,也連忙起身,就要將那人團團包圍,但聽見那人聲音,心里卻一震。
只見那人一掌拍向姚景曜刀面,幾乎將那把由精鋼打造的好刀拍裂,厲聲道:“好徒弟!你連你師父都認不出么?!”
此人摘下斗笠,竟是閻鴻昌!
姚景曜肩膀被震得發麻,即便如此還是托著胳膊收刀,勉力支撐道:“師父,我以為是那桃花仙。您怎么一個人來千金臺?又蒙著面?”
閻鴻昌道:“路上人多眼雜,不想被人知道行蹤。若是你在這邊得了手,而人人又都知道我還在前往千金臺路上,必定要說我提前派人千金臺有不軌之心。”
姚景曜低頭道:“師父教訓的是。”
閻鴻昌低哼一聲:“如何了?”
姚景曜道:“桃花仙,不,謝白衣還沒來。他不是武林大會結束前就跑了么?按理說,他應該比我們到得更早才是。”
這時身后又傳來了陣陣馬蹄聲,竟是黑壓壓的一片人。算來也是,閻鴻昌從洛陽趕來已經到了,其他從洛陽出發的人豈有不到的道理?閻鴻昌只看了一眼便一揮手道:“把人藏好,靜觀其變。”
姚景曜又帶著人躲回旁邊深林,藏在暗處觀察明月峰下的場景。
他們所處是一條斷頭路,兩邊是野草叢和數不盡的深林,深林之后便是懸崖峭壁,而在路的盡頭,又一高約五丈的巨大紅門,門上鑲有金黃門釘,其余之處用不易發覺的金線暗暗鑲著暗紋,畫著龍鳳之類的圖案。即使此時太陽落山,還是讓人覺得這門金光閃閃。
只是此時大門緊閉,不能進入。
不多時,門外已經聚集了數人,能被千金臺邀請的,都是江湖上的顯赫名流,互相也都認識,甚至不少就剛剛在武林大會見過,但此時見了,仍是不住地寒暄道賀。
關子軒跟在宋明赫旁邊,只覺得這寒暄沒意思,四處探頭去招謝二公子和他家那小書童的蹤跡。但掃了一圈,并未發現兩人身影,心中一沉,心道不會不來了吧?只聽到宋明赫道:“子軒,怎么了?”
宋明赫對待小輩都極其親切,語氣也甚為和緩,關子軒低頭道:“沒什么。”
一群人兩兩寒暄過后,竟已在門外站了兩刻鐘,但看那巨大紅門沒有絲毫要開的意思。他們本來還能等,但如今月亮高掛已然入夜,再不開門是要叫他們在外過夜么?
于是有人急躁道:“這門究竟什么時候開?千金臺是不是在擺譜?”
人群中一稚嫩聲音道:“這門不開便不開,諸位都身負絕世武功,何必等門開?不若直接打上峰去!”
說完,他身旁老者呵斥道:“不可胡說!”
然而已經被人聽了去,眾人聽這幼稚言語,不免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那小兒臉上羞紅一片,但實在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了,只有宋明赫淡聲道:“千金臺是用輕功也上不去的。”
明月峰極其險峻,幾乎沒有落腳之地,就算是輕功絕頂的高手也上去不得,需得千金臺的月使打開大門,出門迎接,帶人爬至半峰之處,再無路可走之時,發動千金臺機關,將一群人吊上千金臺。
也正因此,他們一群人等至現在。但再怎么說門外都是江湖名流,無論去哪都是被人出門遠迎的,哪有在風中等這許久的道理?
于是人群中有人罵道:“這千金臺是掙得錢太多,看不上咱們吧。”
另一人道:“這話說說也就得了,如今這門外,有天下第一派掌門閻堡主,有第一劍宗宋莊主,更有那半步成仙的嚴真人,如若他們還不夠格,這天下還有誰人夠格?”
聽旁人提及,三人都不應答,只是向默默向周圍作了個揖。
旁人見了,更覺得三人不僅武功高強,為人更是謙遜有度。全江湖最厲害的英豪都在此處了,千金臺還能再等什么人不成?
有急性子地道:“千金臺我還不稀得來,老子走了,再不等了!”
此話一呼百應,一時間到處都有人半是憤怒半是厭棄揮手道:“走了!”
便在群情激憤之際,兩匹馬從遠處飛奔而來,看清了馬上來人,揚言要走的人都不由自主停下腳步,心中巨震。
前面那人一身粉紅長衫,頭戴白色斗笠,隱隱透出里面白皙面容,騎在一棗紅馬上。全身上下并無武器,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武器就藏在他袖子里,那是一截開著桃花的木枝。
這天下還有誰人會是這般裝束,毫無疑問,此人就是桃花仙無疑!
旁人都在驚愕,關子軒卻松了一口氣,張望著看向騎在馬上的褚裕。
謝夭來得如此之晚,就是想進門時避過其他人,最起碼免了進門這一遭。但誰知道千金臺一直把人攔在門外,他不可避免地撞上大部隊。
眾人見桃花仙騎馬而來,一時間又是驚訝又是疑惑,心道這桃花仙怎敢此時來此?那日在武林大會上就已引得無數人上擂臺決斗,今日來此,不是找死么?
更何況,千金臺會容許如此血雨腥風的人物進入么?
一群人正思索著,只聽見轟隆隆一陣巨響,似乎整個大地都震動起來,眾人以為是桃花仙使的什么邪術,連忙四下探看,卻聽得那稚嫩童聲再叫道:“門!門開了!”
只見那巨大紅門緩緩開啟,每移動一個角度,便有不同的花紋折射月光,眾人一時間只覺得金光陣陣,再往里看,黑洞洞的門洞正中央站著一個女子,身著嫩綠淡黃的襦裙,頭戴金釵,臂挽花籃,宛若天仙,正是來引路的月使。
“因為他開的!”那小兒忽而指著謝夭道。
一群人心下大驚,心道,這千金臺晾他們許久,桃花仙一到就開門,究竟是何用意?難不成在千金臺眼里,桃花仙比他們地位還要高上一級不成?
若論武功,桃花仙或可稱江湖上等,但若為人,桃花仙怎可被千金臺如此恭敬地奉為座上賓?
這時只聽得謝夭笑道:“我來的倒巧。”
閻鴻昌冷哼一聲,已經拔了刀,喝道:“桃花仙!你已然攪了我武林大會,還要攪了這千金臺盛會不成?”
謝夭并未下馬,牽著韁繩,那匹棗紅馬兒悠閑地蕩了兩步。謝夭失笑:“千金臺正兒八經給我發了請帖,怎么能算打攪?”
又冷冷抬起眼睛道:“再者說,這門為誰而開,我看諸位心中有數。”
此話說得狂傲至極,閻鴻昌本就眼里容不下比他強的人,聽謝夭如此說,一時怒火更盛,揮刀砍去,喝道:“那還要看看你今日進不進得了這個門!”
在他揮刀過來的一瞬間,謝夭已然轉頭對褚裕悄聲道:“后退。”說罷,在褚裕馬腹拍了一掌,饒是褚裕一百個不愿意,馬兒受驚,已經帶著他往旁邊跑去。
只見下一秒,桃花枝便出袖,橫向擋住閻鴻昌的刀。閻鴻昌身形凝滯在半空,手腕忽然發力,往旁邊一擰,謝夭以柔克剛卸了他的力道,順著他力氣翻身下馬。還不及站穩,閻鴻昌又是一刀劈來。
謝夭心知自己現在與他正兒八經對招,不過九招便可將他制于劍下,但九招之后,他自己怎樣可就說不定了,于是只能施展輕功,堪堪周旋,尋找時機。
轉眼兩人已過了十七八招,閻鴻昌竟然未得近身,謝夭步法精妙,又頭戴白色帷帽,面紗輕拂,配上他的身法,當真瀟灑若仙人。閻鴻昌氣不過,大喝一身,一刀上挑,竟是挑落了他的帷帽。
哐當一聲,帷帽落地,只見謝夭烏發飄揚,頭上簪著的桃花簪飄落了兩朵花瓣,那張漂亮地極具攻擊性的臉露出來,看得眾人心折。
謝夭愣一下,隨后彎起眼睛一笑,道:“閻堡主,也不必如此心急。”
閻鴻昌被氣得什么仁義道德禮義廉恥都記不得了,只罵道:“我急你姥姥!”
揮到再砍,謝夭再躲,這一刀只削掉了謝夭半縷頭發。
閻鴻昌雖一直處于主動之勢,但眼見也奈何不了謝夭半分,姚景曜坐不住了,握緊拳頭舉起來,正要帶人沖出,卻見閻鴻昌在轉身之時給了他一個眼刀。
那一眼目光極冷,便是在讓他退下。
姚景曜又帶人藏回暗處。
這時閻鴻昌一刀劈來,謝夭側身避過,不料在那一刀還在半空之中,閻鴻昌忽然伸出左掌,一掌就要劈向謝夭胸口,謝夭瞳孔瞪大一瞬,眼見已經躲避不得,只得用桃花枝格開那一刀,為自己創造出一個轉圜的空間,下一秒以精妙步法避開一步。
閻鴻昌被那一劍格擋,力氣受阻,被迫轉了向,那一掌便向著人群而去。閻鴻昌也似大吃了一驚,叫道:“不好!”但此時他好像已受不住勢,于是那一掌便向著人群中一年輕人而去。
那人不察,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躲開,胸口正中了這一掌,噗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當即暈了過去。
被閻鴻昌一掌劈到心口的,正是苦苦找哥哥數載的盧嘉玉。
閻鴻昌像是完全沒意料到這一掌,先是驚愕了一會兒,臉上又閃過悲憤之色,回頭怒喝道:“桃花仙!你分明要我這一掌轉向打向旁人!”
事故發生得太過突然,一群人甚至都沒回過神來,反應過來后只覺得后怕,又覺得這桃花仙不過如此,在武林大會上就只會躲,如今更是除了躲,還用上了此等陰毒的手段。
他們卻沒注意到,在閻鴻昌手掌劈向盧嘉玉的那一刻,謝夭眼里的笑意就已經冷了。
最后幾乎變成了毫無感情的肅殺。他知道他那一劍格擋的力氣與方向,再怎么都不可能讓閻鴻昌轉向如此。
只見閻鴻昌飛身又是一刀,但謝夭竟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只冷眼看他,見謝夭這樣的眼神,閻鴻昌心中有點發怵,但人已在半空,又哪有停下的道理,于是這一刀幾乎搏上了全身的功力,惡狠狠劈下去。
這時只見謝夭拿桃花枝輕飄飄挽了一個劍花,格擋后斜往下拉,壓著閻鴻昌的刀,把他人也逼了彎下腰去,一時間竟然動彈不得。
閻鴻昌心中大驚,想抽刀出來,但又抽不動,只得抬眸看向謝夭。
謝夭居高臨下地看他,冷笑道:“閻堡主好算計,不去唱戲真是可惜了。”
人們看笑瞇瞇的謝夭看多了,雖未發覺,卻早已在心里覺得桃花仙也不是那么可怕,直到此時,見謝夭居高臨下,冷眼看人,又一招制敵,這才回想起桃花仙的可怕起來。
閻鴻昌心中一抖,怒喝道:“你在血口噴人什么!”半是驚懼半是憤怒,竟然爆發出了力氣,將桃花枝彈開,接著立刻往后退了三步。
謝夭冷笑一聲,仍是站在原地,看閻鴻昌又想如何。
這時閻鴻昌只能聽見旁人的噓聲和震驚聲了,眉頭一皺,心道他作為第一大派掌門,怎可此時輸陣?心一橫,轉過身去背對眾人,扯下腰間一金黃布袋,干凈利落倒出一枚丹藥,塞進嘴里吃了。
他這一代掌門的功力,再加上失魂丹助陣,就算是全盛時期的謝白衣來了,也得好一番周旋,更何況現在謝夭已不是當年那個謝白衣了,早已沒了當年那種足以俾睨天下群豪的武功。
想到此,他大喝道:“桃花仙,我們再戰!”
謝夭見他服藥,心知此時硬拼對自己不利,但盧嘉玉還在地上躺著,心中便涌了一股殺意,并不下場,也不躲避,而是直面閻鴻昌,道:“悉聽尊便。”
服用失魂之后功力大增,神智也變得不甚清醒,閻鴻昌一邊使招一邊大笑道:“桃花仙,我今日便要你命喪黃泉!”
轉眼間兩人已過了數招,閻鴻昌卻越打越興奮,最后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變招,竟是一刀直接朝謝夭頭頂劈來,只見他刀上流轉的金光,便知閻鴻昌這一招用了十足十的內力。
謝夭只站在原地,淡淡勾起唇角一笑,轉了轉手中的劍。
這一刀無論砍在誰身上,必定暴斃當場,就算是菩薩降世也救不回來。然而眾人只見謝夭避也不避,甚至劍都不曾提起,就好像壓根沒打算擋下這一刀。
那情形實在兇險,看得人心潮澎湃,褚裕此時卻恨不得沖上前去替謝夭擋下這一刀,關子軒更是急得要喊出謝二公子。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謝夭身形一轉,呼吸卻忽然一滯,他在茫茫人群里,看見了那雙眼睛,就連此時如此的兇險處境都忘了,怔愣一下,忽然沖著某處笑出來。
眾人見謝夭此時還在笑,心中不由得一凜。
便在此時,忽然一陣巨大的爆炸聲,接著刺眼的白光,整座明月峰都被白光籠罩,白光來得突然,饒是這群江湖人目力再好,也睜不開眼睛。
然而這時眾人都心系閻鴻昌與桃花仙比試的那一幕,心道這兩人究竟如何了?到底誰勝誰負?桃花仙是否中了閻鴻昌那一刀?桃花仙又為什么笑?
眼睛看不見,便努力用耳朵去聽。但那一聲爆炸之后,再無聲響,整個明月峰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里。
在那一片白光中間,別人都閉著眼,只有那雙眼睛還睜著,一眨不眨地沉沉看向自己。
也不知他藏在這人群里,看了自己多久。
不是說不來么?
謝夭想笑,用口型對他道:“你來了啊。”
一個矯健的黑色人影飛速越過人群,幾乎是閃身一般來到了謝夭身邊,青云瞬間出鞘,格住閻鴻昌那一刀,這才沉聲道:“嗯,我來了。”
謝夭忽然覺得此生圓滿了。
等那一片白光散去,眾人才恢復了視力,這時耳邊又是一陣噼里啪啦的爆炸聲,只見頭頂陣陣煙花彩光,整座明月峰也都亮起來。整座峰都火樹銀花,一夜魚龍,光是明月峰就如此,更不用提峰頂之上的千金臺。
千金臺的燈光透過萬米高空,隱隱落下來,還能聽見絲竹管弦,舞女嬉笑之聲,抬頭望去,宛如仙境。
原來,剛才那一陣白光和爆炸,竟然是這千金臺點了燈!
千金臺果然豪氣,這東海之濱在煙花和燈火照映之下,亮如白晝。
再轉頭去看閻鴻昌和桃花仙如何,卻見桃花仙身邊站著另一個高瘦的身影,閻鴻昌半跪在不遠處,駐刀撐在地上,嘴邊流出一道鮮血。
而在閻鴻昌與那人中間,落下一地的寒霜。
第065章 城門外(四)
李長安從洛陽出發時就比謝夭晚了好幾天, 他路上沒有休息過,幾乎是一路狂奔過來的,跑死兩匹馬, 在驛站換馬的時候, 忽然想起謝夭說, 他曾經連跑三天三夜趕往千金臺,只為了喝酒。
他先是覺得這人腦子有問題, 又莫名會心一笑,心道, 原來真的有人能肆意如此, 而后又意識到, 他也是這樣的人了。
興許是小時候那些破事的緣故, 他從小做事考慮的就很多, 比如靠近別人別人會不會嫌她晦氣,比如養花的話會不會再把花養死,以至于到后來,無論做什么都是謀定而后動,把所有可能性想周全之后,才會著手去做。
但李長安也不知道怎么了, 當時滿腦子就只有一個想法, 去見他。他來不及考慮后果,把一群沒怎么出過山門的小弟子撇下, 心中久違地燃著一團火, 就這么趕去了千金臺。
他沒想到的是,他到得竟然比謝夭還要早, 他壓低了斗笠的帽檐,悄無聲息地混在人群中間, 靜靜地看著千金臺的紅色木門,看了一會兒,忽然沒滋沒味地想,謝夭是不是又在騙他,他不會不來了吧?
等了許久,他發覺自己這一趟跑得屬實昏頭,心里的火噗一下熄了。
直到謝夭騎馬出現的那一刻,李長安眼睛忽而亮起來。
謝夭并沒有看見他,他忽然覺得這樣也挺不錯,千金臺兇險萬分,每個人都想殺了桃花仙,他藏在暗處,或許可以成為謝夭手里最后一張底牌。接著便是閻鴻昌和謝夭對局,他無數次都想拔劍而上。
又看見謝夭冰冷的眼神,極其凌冽的劍招,心道,謝夭,原來你還有這樣的時刻嗎?我竟從沒見過。
之后他便落進了謝夭眼睛里。在刺眼的燈光和煙花爆炸聲中,只有他們兩個隔著躁動的人群對視,隨后周圍一切聲音都消失,他好像聽見了謝夭的聲音:“你來了啊。”
謝夭只不過說了一句話,他就越過人群沖了過去。
等他反應過來之時,他已經站在謝夭身側,閻鴻昌已在他劍下。
“李……李少俠!”白光散去,眾人大夢方醒,紛紛驚訝喊出李長安的名字,疑惑心道,李長安何時到的此處?又怎么會因為謝夭而對閻鴻昌出手?
宋明赫心中疑惑更甚,李長安說過的話就絕不會改,怎么這次會突然來了千金臺?心中雖是疑惑,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多問,只喊道:“長安,過來。”
雖說謝夭在武林大會上送的那一封信件,已將這么多年身上的臟水洗清,但無論如何,李長安都決計不該跟謝夭站在一起。
宋明赫此話說出口,一群人眼睛滴溜溜地在宋明赫和李長安兩個人中間轉,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很明顯,李長安更偏向桃花仙。
果不其然,李長安站在原地沒動,青云還握在手里,道:“師伯,對不住。這次不能聽你的。”眼睛依舊緊緊盯著閻鴻昌。
謝夭聽完兩人對話,心緒復雜得難以言喻,之前明明是一起吃飯的師兄弟,如今卻是勢不兩立,誰看了不說一句造化弄人?但又無可奈何,只能低頭笑笑。
正想著,閻鴻昌又提起刀沖將上來,他明明受了傷,可感覺不到似的,仍是拼出了全身的內力。
謝夭一看便知道,他這是吃了失魂痛感減弱,性情也變得好斗,正想提醒李長安他吃了藥,身旁又是一刀劈來。
姚景曜不知從何處沖了出來,提刀便砍,喝道:“李長安,你傷我師父,我與你勢不兩立!”
謝夭眸光一籌,冷哼一聲,心道你和我徒弟勢不兩立,我還和你勢不兩立呢,揮動桃花枝正要出手,忽然一只手在他腰上推了一把,竟是硬生生把他推到了一邊。
李長安這一掌用了點力氣,謝夭踉蹌了兩步才站定,轉身一看,李長安單手握劍,青云橫擋兩人的刀,劍上寒氣逼人,李長安眸光也冷得嚇人。
李長安冷聲問:“閻堡主,你當真以為我看不出那一掌么?”
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但他卻看得清清楚楚。他站的位置正好能看清楚全部細節,閻鴻昌那一刀如何被桃花枝抵擋,又是如何主動轉向,再加上他武學造詣極深,早就看出閻鴻昌其實能收住那一掌。
姚景曜道:“你血口噴人什么?”
閻鴻昌卻沉默一會兒,呵呵笑出來,聲音低沉,像毒蛇吐信:“你看出來又如何?多得是人看不出來。只要我說是什么,便是什么,誰讓對面是桃花仙。桃花仙就該死。”
“好……”李長安卻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姚景曜心頭一驚,抬頭看去,只覺得李長安眼神冷得像塊冰,看他們的目光像是看死人。
其余人聽不清他們究竟在說什么,正暗自焦急之際,只見李長安忽然發力,青云寒光流轉,無數寒霜自劍刃而起,竟然爬上了閻姚兩人的刀面。
這兩人的刀都是至上的好刀,就這么輕輕松松地被凍住了一半。
兩人心下大驚,不約而同地想起桃花谷那柄由無數武器鑄成的劍,急忙將刀抽出,但此時李長安青云上挑,巨大的沖擊力直接將兩人彈飛,持刀的胳膊也被劍氣所傷,隨著霜花的崩裂,濺出無數的帶血的冰花。
閻鴻昌勉強站住,呸呸吐出兩口血,心中卻滿是不可思議,李長安這小子,功力竟然遠在自己之上。
就在此時,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陰影。
“閻堡主,你說桃花仙該死,我不覺得,”李長安提劍緩步走來,“我倒是覺得,該死的,另有其人。”
閻鴻昌心中一抖,猛然抬頭,只見皎潔月光和燦爛煙花下,李長安英氣的臉面無表情,眸光冷若寒霜,好像很冷靜,但閻鴻昌又覺得他瘋了。
只有瘋子才想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殺了!
他急中生智,大喝道:“桃花仙!今日本是你我之對局,如今你躲在背后,算什么英雄好漢!”
之前幾人過招太過兇險,旁人都沒反應過來,此時被閻鴻昌這么一提醒,恍然大悟,一個個道:“是啊,這實在不合江湖規矩。”
閻鴻昌看自己計謀生效,更氣勢凌人了幾分。
李長安想不通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眸光一沉,揮劍就要指向閻鴻昌喉嚨,這時卻感覺有人摟住自己肩膀,整個身體都歪在自己身上。
李長安心猛然一跳,只聽得謝夭笑瞇瞇道:“怎么,我有李少俠助陣,你嫉妒我啊?”
“……”心尖像被輕輕掐了一下,李長安忍不住歪頭道:“你……”
謝夭卻仰起臉,彎著眼睛沖他眨眨眼。
他本來想說你胡說八道什么,但看見謝夭的眼睛,只偏過頭,再也說不下去了。
便在此時,一個天籟般的女聲響起,一直站在門內的月使提著燈籠走過來,溫聲道:“諸位貴客久等,有失遠迎,還請恕罪。就由我帶著諸位,登上千金臺。”說罷,對著眾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千金臺游走于黑白之間,從不參與江湖紛爭,今天就算是在門外死了人,千金臺這些人一樣能當作看不見,依舊放燈奏樂。
在場眾人對月使這般反應見怪不怪,人群中有人道:“走罷!鬧了這么久,終于能進門了!”
有人溫言勸和道:“閻堡主,還是先上千金臺,桃花仙的事之后再說。再者說,桃花仙那一封信所說是真是假,還需要從長計議,不可現在就殺之泄憤。”
姚景曜扶起閻鴻昌,低聲道:“師父,怎么辦?”
閻鴻昌重重哼了一聲,又瞪謝夭一眼,道:“先進去!”
由于方才李長安不聽自己命令,執意要站在謝夭一邊,宋明赫更是看都沒看李長安,直接進了門,倒是身旁的關子軒左右為難,跟著宋明赫也不是,去找李長安也不是。
最后嘆一口氣,還是決定先進去,到了千金臺再去找長安師兄和謝二公子說話。
旁人都陸陸續續地進了門,謝夭和李長安仍舊站在原地,李長安正打算問謝夭怎么還不走,謝夭卻忽然拉起自己手腕。
謝夭帶著李長安往反方向走去,步子虛浮,聲音也弱,拉著他走到僻靜處,斷斷續續道:“李少俠,幫我……幫我擋一下。”
見謝夭虛弱如此,李長安心都揪起來,直覺有什么不對,道:“怎么了?”
雖不明白,但他還是老老實實站在謝夭側后方,擋住謝夭身影。
待李長安站好,其他人再也看不見自己,謝夭強撐著的意識猛然放松下來,就好像知道現在絕對安全,眼前一黑,身體軟了下,手撐著旁邊樹木,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血染紅了草地,李長安看得心尖一顫,手指死命抓著青云,骨節都泛白。
他看完了全程,他知道謝夭沒有受傷,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謝夭本來就有極重的內傷,他壓根就不能再動用武功了。
李長安不知所措看著他,伸手想扶,又不知道該扶哪里,顫聲道:“你……”
謝夭無所謂地用手背擦去嘴角鮮血,也不回頭看他,只背對他沉沉笑道:“李少俠,我說我需要你,怎么樣?沒騙你吧。”
李長安實在不明白為什么謝夭還能笑得出來,還能開他的玩笑,他也不想問為何需要他幫忙擋住了,因為桃花仙越狼狽就越危險。
謝夭也不想讓別人看見他這副樣子,就好像他現在不肯回頭看自己一樣。
謝夭扶著樹笑道:“別管我了,先去看看那邊那位仁兄吧。我現在還能茍活,那位能不能活就說不定了。”
李長安知道他這是想支開自己,沉沉看他一眼,還是轉身,卻見已經有一位年輕人蹲在盧嘉玉身邊,那人身著綠衣,看上去像是神醫堂弟子,微微放下了心,又轉回來,道:“你為什么不讓我殺他?”
“我殺他可以,你殺他不行。”謝夭呵呵笑道,“你還這么年輕,得罪了隕日堡,不想在江湖上混了?”
李長安向來不服管,辯駁道:“我……”
謝夭立刻接口道:“你什么你?你還上天了?你年紀大我年紀大?誰該聽誰的?”
李長安:“……”
李長安再沒話可說,謝夭見他被自己三言兩語制住,忍不住想笑,正要回頭再去調戲他幾句,卻見李長安眸光極沉地看向自己,心中一驚。
李長安沉默良久后,開口道:“那天晚上,我和你說了什么?”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有一個略微輕佻的聲音響起:“呦。”
李長安眼中閃過一絲懊惱,立刻把話收了回去,抬眼,只見來人儀表堂堂,溫和儒雅,腰間掛著一蓮花玉墜,正是那個大夫江蓮。
他忍不住疑惑,江蓮一介游醫,又沒有師承,怎么會此時出現千金臺?
還未開口詢問,只見江蓮又往前探身,看了一眼謝夭吐出來的血,嘖嘖兩聲,道:“謝大谷主,幾天不見,這么廢了?”
謝夭:“……”
李長安心中更覺不對,轉頭去看謝夭,卻見他扶著樹低低笑起來。
江問鶴又道:“誰本來打算一走了之啊,也太不把江某人當朋友了。”
謝夭又笑了,氣笑的。
見李長安目光再次轉向自己,江問鶴沖他作了個揖,道:“李少俠,重新介紹一下,在下神醫堂第八十三代堂主江問鶴,四大神醫之首,并非江湖游醫。”
聽他這么執著地報出自己的名號,謝夭有種熟人耍帥的感覺,伸手道:“李長安,扶我一把。”
李長安趕忙扶住他,謝夭攬住李長安脖子,蔫了吧唧地抬頭看江問鶴一眼,莫名笑了聲,對李長安低聲道:“別理他,腦子有病。”
江問鶴:“你說什么?”
謝夭擺擺手道:“夸你帥。”
江問鶴不明所以,李長安和謝夭兩個人相視一笑。
謝夭本以為他會一人在千金臺戰死的,但身邊的人又都不約而同地到了他身邊,忍不住心道:“我真是命好。”
進門這一場終于結束,還不知道進去之后又如何兇險,但謝夭已經不想再想了,最起碼李長安如今在自己身邊不是么?
想到此,他臉埋在李長安肩膀上,低低笑起來。
第066章 賭徒客(一)
明月峰的山路上, 月使提著燈籠,走在前面,身后跟著烏泱泱的人。謝夭和李長安進來的最晚, 慢慢地綴在最后, 褚裕跟在謝夭一側。江問鶴和那個神醫堂的弟子則扶著盧嘉玉走在稍前面的位置。
初進山門之時, 眼前漆黑一片,還只能看見月使手里那一點燈光。一群人也吵吵嚷嚷, 還在因為桃花仙與隕日堡之事爭論不休,有人說閻堡主為正義之師, 也有人為桃花仙鳴不平, 但隨著山路斜向上行, 拐過一個奇特的彎后, 眾人忽然就噤了聲。
只見眼前金光燦燦一片, 仿佛一切都由黃金打造,山路上每隔五步就有一金黃琉璃燈盞,燈頭做成鳳凰形狀,奢華氣派,里頭的蠟燭也是燒得最貴的羊蜜蠟,蠟燭周圍細細地撒了一圈金粉。
山間飛舞著流螢, 此處距離千金臺更近, 頭頂上的絲竹樂器聲與嬉笑聲聽得更加清楚,但又因為山間夜風不斷, 聲音時而飄渺, 更顯得宛如仙境。
被千金臺擋在門外之時,眾人只覺得這千金臺瞧不起人, 欺人太甚,如今進了明月峰, 心里只剩下驚嘆,如此景象,便是讓他們在外面再等上兩個時辰都值得。
如此財力,這天底下恐怕只有國庫能與之媲美了。
走到此處,燈籠便沒有了意義,月使噗嗤一聲吹熄了手里的燈籠,轉頭微笑道:“諸位,請跟我來。”
眾人忙又跟上,生怕掉了隊,就看不見如此紙醉金迷的景象,也看不見月使如此貌美的女子。
在擠擠攘攘的人群里,謝夭和李長安倒是依舊不緊不慢,見怪不怪一般。
他倆都不是頭一次來千金臺,褚裕卻是生平第一次,想叫出聲,但又覺得叫出來丟了面子,壓低聲音道:“一路都是如此么?都是黃金?”
謝夭無所謂地指了指頭頂,道:“上面還有琺瑯翡翠玉石,各種各樣的,你若是想要,上去之后咱們可以悄悄敲下來一塊。”說完,格外陰險地半瞇起眼一笑。
褚裕訝異道:“可以這樣么?”
謝夭笑道:“可以呀,跑的夠快不被打死就行了。”
這地方不是不適合小孩子,是不適合跟謝夭一起來,李長安道:“別教壞小孩。”
謝夭轉頭看一眼他,吊兒郎當說了一句:“我覺得我教挺好的。”又欲蓋彌彰拍了下褚裕腦袋,道:“是吧。”
褚裕:“……”
月使領著他們繼續往前,又轉過一個奇詭的彎道,到了一個格外大的平臺,他們此時已經走了有半個時辰,往上爬了很高,站在平臺往下望去,目光所及之處盡是波濤洶涌的東海。
此處風也很大,裹挾著涼和濕意,吹得人幾乎呼吸不過來。
月使站在最里面,從袖筒里拿出一小支圓筒,沖著天空發射,只聽得一聲尖銳鳴響,而后他們頭頂爆炸出一小團橙色火焰。
沒過幾秒,明月峰嘩啦啦震動起來,百丈上空之上,緩緩降下來一個陰影。
那陰影起初很小,而后越來越大,到了近處,眾人才發現那是一個能站上幾十人的吊臺,平臺是一整塊天然巨石打磨而成,扁平無比,卻能承重千斤。
閻鴻昌見那巨石下來,偏頭,看了姚景曜一眼。
姚景曜與他對上視線,立刻明白了閻鴻昌在想什么。
此處就是登上千金臺的關鍵,如若能夠把控此處機關,外面那些蹲守的弟子便可盡數進入。想到此,他轉頭觀察起周圍環境,誓要找出那關鍵機括。
但不等他想通這平臺如何運作,浩浩蕩蕩幾十人已經上了吊臺。接著又是機括嘩啦啦運轉之聲,他們就站在吊臺之上,緩緩向上。盡管時不時有突出的怪石,還有撲面而來的大風,吊臺依舊上升地極為平穩。
一群人心下明了,這機關必定是天機閣的手筆,不然怎會如此精巧?
就在其余人到處張望去看四周之時,李長安卻感覺謝夭又歪在了自己身上,偏頭去看,卻見謝夭已經閉上了眼睛。
周圍都是人,謝夭就這么靠著自己,實在不太雅觀,李長安也不習慣被人觸碰身體,眸光暗了一下,輕聲道:“謝夭?”
謝夭剛在門外吐了一口血,剛剛又走了這許多山路,早已支撐不住了,連站著都覺得費勁。
只見他眼皮都不抬,就嘴唇輕輕動了幾下:“讓我……讓我靠一會兒。”
謝夭閉著眼,睫毛柔順垂下,臉在昏暗的夜色下更加好看,李長安心里空跳一拍,又繃著表情轉回頭,不再動了。
上到中途,吊臺拐了個方向,謝夭本來站得就靠外,如此一來便更靠近邊緣,下方就是萬米高空。但他毫無察覺,只是斜斜靠著李長安后背,閉目養神。
李長安沉默一會兒,伸手攬住他肩膀,把他往自己這里帶了一點。
他們上升了整整一刻鐘,才終于上到頂峰。一群人下了吊臺,見月使轉身在崖邊按了什么機關,吊臺再次啟動,緩緩隱沒在山體里。
這下沒了吊臺運作,他們下不去,下面的人也上不來,千金臺徹底成了一座孤城。
姚景曜正暗暗盯著月使剛剛所按的機關,這時只聽得有人顧慮道:“這樣一來,若是千金臺想殺我們,豈不是易如反掌?”
月使沖他們盈盈一笑,道:“千金臺向來不結怨,何來殺人之說?同樣,千金臺也不會摻攪江湖事端,若是在千金臺出了什么爭斗,千金臺兩不相幫,死了什么人,也與千金臺毫無干系。”
說罷,眾人更覺得這千金臺心如堅冰,眼里除了錢財再無他物。
月使好似沒看見旁人眼神,依舊笑著沖眾人做了個請的手勢,道:“請隨我來。”
一路走來,只覺得人間喧鬧,連廊里,軒榭下,水池旁,處處都有人在飲酒,處處都有人在高歌,紅男綠女笑作一團,更有無數人圍著同一張桌子,臉紅脖子粗地吼著“大!”,豪氣地推出自己所有籌碼,有人一夜暴富,有人頃刻家貧。
一番景象把褚裕看得呆了,腦袋跟著眼睛一起轉。
謝夭這時候已然轉醒,瞥一眼褚裕,伸手捂了下他眼睛,道:“別亂學。”
褚裕卻不答話,好似還沒從那讓人震驚的景象中回過味來。
謝夭又轉頭道:“你也別學。”說完,才意識到李長安已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自己徒弟,暗自咋舌之際,聽得李長安淡淡道:“要不你把我眼睛也捂一下?”
他語氣很輕,一句話就這么輕飄飄地落進謝夭耳朵里。謝夭抬眼,撞進李長安眸子,愣了一下,又把視線移開,笑道:“李少俠肯定是不喜歡這種東西的。”
李長安看他躲閃的目光,眸光微微沉了一下。
月使領著他們穿過熙攘的人群,進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殿內點著熏香,百名女子分列兩旁奏樂,宴席也早已備好,桌上菜肴個個精美。
月使剛領著人進去,就有其余使者迎過來,領著客人各自入座。
殿內共有四十八跟兩人才能環抱的金絲楠木柱,撐起整座宮殿。宮殿正中央,有一人造淺池,水淺得沒不過腳面,卻清澈非常,倒映著屋頂藍綠色的琉璃琺瑯,煞是好看。
月使款款走去,站在那淺池中間,眾人更發覺了這淺池的妙用,月使像在站在水面上,又像是站在天空之中,腳下便是她本人的倒影。
月使道:“今日已晚,諸位先且用餐,房間都已安排妥當,餐后有人領著各位回房。”
說罷,沖眾人款款施了一禮,退了下去。
他們走到此處只見了月使和一眾婢女,未曾見過其他人,更別說千金臺的主人。
雖都知道千金臺知主“冷面狐貍”蘇泠泠為天下第一美人,難得一見,但是如今他們這么多人,蘇泠泠竟然迎都不迎,心里難免有氣。
但聽著外面樂聲與嬉笑聲,眼前又有美人作伴,美酒相陪,便也都將在千金臺外受的憋屈忘到九霄云外,酣暢飲酒起來。
謝夭和李長安坐在特別角落的位置,旁邊只有一盞幽暗燈盞,半邊身子都藏在黑暗里,旁人若是分到這么一桌又要罵千金臺是不是瞧不起人,但他們兩人卻覺得很好,這位置不顯眼,抬眼一掃,又能夠掌控全局。
右邊桌子坐著褚裕,左邊是江問鶴與那位神醫堂弟子,至于受了傷的盧嘉玉,剛到千金臺之時,就被人帶回房間休息了。
旁人都在喝酒,謝夭卻是一滴酒也沒沾,只抬眼看著殿上局勢,坐在最中間的是隕日堡的閻鴻昌,姚景曜和他同坐一桌,而宋明赫坐在稍微靠后的位置,旁邊坐著關子軒,其余門派也都是兩兩一桌,大都是掌門帶著最為親近的徒弟。
這就是千金臺的規矩,一份請帖可以進來兩人,因此這殿上大多兩兩成對。
細論起來,江問鶴帶了神醫堂一位弟子,他帶了褚裕,宋明赫帶了關子軒,就沒了李長安的位置,但李長安聲名在外,千金臺沒有必要攔,甚至還巴不得李長安來。
就在他將來人記了個七七八八之時,褚裕忽然戳了戳他胳膊,語氣惡劣道:“谷主,那老頭子在看你。”
謝夭心說什么老頭,一抬眼,卻看見坐在對面的宋明赫隔著中間的水池與三四桌人,朝他們這邊投來視線。
兩人對上目光,誰也不曾動,只是靜靜看著,只是兩人此時在想什么,便不好說了。
良久,謝夭沖宋明赫一笑,端起酒杯,遙遙沖他舉杯,接著一飲而盡。
見謝夭先喝了酒,宋明赫也端起酒盞,仰頭喝了,便移開視線。
謝夭喝完了酒,偏頭笑道:“你師伯好像討厭我。”
在謝夭那一封信件之前,宋明赫不喜歡桃花仙倒也正常,但如今都知道謝白衣的死與桃花仙全無干系,宋明赫還不喜歡桃花仙就很奇怪了,李長安也不知宋明赫究竟為何,垂下眸子淡淡道:“人總要被人討厭的,你身邊的人不討厭你就好了。”
他說這話時未曾多想,但謝夭卻想到了少時的李長安。一個人不是經歷了很多,是說不出這種話的。謝夭便道:“你討厭我嗎?”
李長安抬頭,面無表情道:“嗯,討厭。”
“那我也討厭你。”謝夭嘻嘻哈哈笑起來。
兩人剛說完話,就聽得江問鶴疑問道:“嚴老兒怎么就一個人坐在那?他沒帶其他人來?”
只見對面靠里的桌子上,嚴千象身著顏色都要掉光的破爛道袍,一個人自斟自飲,旁邊再無一人,好像周圍熱鬧與他全無干系,即便如此,依舊怡然自得。
謝夭擰眉望著嚴千象道:“我記得他在歸云山莊之時,身邊倒是跟了個弟子。宴席開了挺長時間,他身邊的弟子出門了吧。”轉頭道:“倒是你,你怎么舍得回神醫堂了?”
江問鶴嘆口氣道:“還不是因為噬魂現世的事,總得回去查一查。”
江問鶴只不過說了一句話,李長安已聽出了其中關竅,皺眉道:“噬魂是從神醫堂流出的?”
江問鶴立刻笑道:“李少俠,你就算恨我騙你,你也不能血口噴人啊,噬魂是神醫堂研制不假,但多年之前已經把藥和方子一齊毀了。”
江問鶴旁邊的弟子接話道:“如今堂內沒有一人知曉噬魂藥方,也沒有制好的噬魂丹。別說制,那日之后,堂內對噬魂兩字都閉口不提。”
那弟子名為白堯,是神醫堂一代年輕弟子中醫術最高的,江問鶴一直隱居在外,堂內大大小小就由白堯暫理,他也很想出門闖蕩一番,但堂中事務繁多,一直抽不開身,因此聲名不顯。
提及那日,白堯目光變得極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但很快,江問鶴就咳了一聲,不讓白堯繼續說下去。
他目光又在謝夭和李長安間一轉,對李長安道:“真不是我故意隱瞞身份,是我本來就在桃花谷隱居,寄人籬下,迫于謝大谷主淫威。”
李長安笑笑:“江神醫,還要多謝你。”
江問鶴奇道:“謝我什么?”
李長安指了指在旁喝酒吃菜的謝夭,道:“多謝你吊住他的命。”
說罷,旁邊傳來咳咳兩聲,轉頭只見謝夭喝嗆了酒,咳完,謝夭尷尬地擦了唇邊酒漬,道:“不說這個,說說你怎么又來千金臺了。”
江問鶴在腹誹道謝夭究竟是多大福分才撿了個這么好的徒弟,但不敢說出口,只道:“當然是因為千金臺的第三件的寶物里,我總覺得跟噬魂有關。”
能讓天下大亂的只有兩件事,一是噬魂丹重新現世,無論何人得了都能頃刻間武裝起一批不要命的死士,二就是,之前的天下第一謝白衣活了。
剛好,謝夭也在這千金臺上。
他哪有不來的道理?
正想著,忽然聞到一股格外輕淺的連花香氣,轉瞬即逝,下一秒又被大廳里燃燒著的檀香所掩蓋,江問鶴還是不由得心頭一震,再一抬眼,正看到一個深色的影子從廳上玉璧后穿行而過,速度極快,又迅速繞過幾張擋路的桌子,消失在了簾子后,如同鬼魅。
旁邊幾人見江問鶴神色忽然變了,不由得轉過頭,都奇怪地看著他,白堯問道:“堂主,怎么了?”
問完轉過頭,所見之處眾人都在飲酒作樂,哪有什么異樣?但江問鶴已然站起身,道:“我去去就回。”
說罷,也顧不得什么宴上禮儀,在大廳中就施展輕功,蜻蜓點水點過廳中淺池,又燕子鉆云從上空掠過。
旁人不知道發生了何事,見江問鶴著急如此,還以為廳上出了刺客,廳上眾人無端恐慌起來,吵吵嚷嚷,正要攔住江問鶴一問,但哪里捉得住他?只一眨眼,江問鶴就到了對面側門,一閃身便不見了。
廳上眾人又等了片刻,見一切如常,又都飲起酒來。
謝夭倒是眼皮都沒抬,淡淡道:“白堯,噬魂丹到底是誰煉出來的?”
白堯一怔,道:“堂主沒有和你們說過么?”
謝夭道:“他連為什么隱居桃花谷都沒說過。”
白堯雖沒有去過桃花谷,也跟謝夭是第一次見面,但心知謝夭不是壞人,不然堂主也不可能在桃花谷住了那么久,更何況,如今看來,兩人應是很好的朋友,因此沉吟片刻,道:“是堂主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弟,江湖上稱‘鬼醫’,姬蓮。”
謝夭很輕地“啊”了一聲,他聽過這個名字。
姬蓮成名很早,甚至比謝白衣成名還要早上幾年,那時謝白衣剛入歸云山莊,便聽聞神醫堂兩大神醫,一是“圣手”江問鶴,二就是這位“鬼醫”姬蓮。
兩人行醫風格完全不同,江問鶴溫和,最擅用針,姬蓮毒辣,最擅以毒入藥。
那時人們將江問鶴和姬蓮并列,并稱“神鬼雙圣”,對于江問鶴,江湖上大多是稱贊,對于這位“鬼醫”,則是毀譽參半。
白堯是下一輩弟子,按照輩分本應該喊姬蓮為師伯,但如今直呼其名,可見神醫堂早已將姬蓮除名。
謝夭忽然想到江問鶴說已將制藥之人斬殺,認真道:“姬蓮死了?”
“死了。”白堯愴然道:“堂主親手殺的。姬蓮死之后,堂主就再沒回過神醫堂,去了桃花谷隱居,后面的事,謝谷主便知道了。”
謝夭點點頭,恍惚想起了當年,不知何時江湖上不再提起“神鬼雙圣”的名字,鬼醫姬蓮銷聲匿跡,江問鶴也不再去神醫。
那時他已經成名,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
后來他在桃花谷一戰身受重傷,被隱居在谷內的江問鶴所救,便有了之后這一切。
“師兄弟相殘,何其可悲。”白堯嘆口氣道,“其實堂主他最過意不去的,就是此事。你們看見他腰上玉墜了么?”
李長安道:“那個蓮花?”
白堯點頭道:“那就是姬蓮所贈,堂主一直戴到現在。也因為此,堂主一直不回神醫堂,神醫堂只救人不殺人,這是門規。堂主的手是來救人的,唯一殺過的人,卻是他的師弟。”
白堯說完,再無人說話,四下一片安靜。
謝夭心道,所以江問鶴才一定要來千金臺,因為噬魂之事跟他師弟有關,不管是他當年沒處理干凈,還是如今有人裝神弄鬼,他都一定要來看看。
江問鶴方才又看見了什么呢?姬蓮不是已經死了么?
還是說,他們這種學醫的,死了還能活?
想到此,他嘲弄地低笑一聲,心道,要是世界上真有這種事情就好了。
白堯不好意思笑笑:“這些話本不該說的,但我看諸位是堂主朋友,才說了出來。如果堂主日后問起來,務必務必要保密。”
幾人正要回答,忽然聽見大廳內傳來一陣驚呼,抬眼,只見七條紅綢忽然屋頂飛至半空,猛然扎在地上,縱橫交錯,交叉點就在淺池中央。
隨著紅綢一起滾落的,還有漫天的雪白花瓣。與此同時,所有樂女也同時變了調子,樂聲忽然變得婉約非常,但仔細聆聽又覺得琴聲極冷,不含情意。
一群人正為此情此景驚愕,一女子從天而降,玉足輕點,點在紅綢交叉點處,腳并不落地,卻站得極穩,身姿綽約挺拔,宛若仙人站立云端。
她身著青衣,臉上蒙著白紗,抬眼,只見一雙眼睛冷若寒霜,正因如此,更像讓人知道這樣的絕世美人笑起來,是什么樣。
有人喝多了酒,已全然顧不上禮法,大呼道:“這是蘇泠泠!冷面狐貍蘇泠泠!”
蘇泠泠便是這千金臺的主人。江湖上想看她一眼的人不計其數,想看她笑的人更是可以為此豪擲千金,但從這千金臺創立開始,便沒幾個人做到,唯一做到的只有當年謝白衣而已。
她美就美在她冷。
眾人見了蘇泠泠,心下竊喜,想跟蘇泠泠說幾句話,或者是掀開她面紗。但美人美到如此,便沒人敢造次。于是只能壓住心中激動之情,暗暗期待蘇泠泠接下來會說什么,又會做什么。
但出乎眾人意料的是,蘇泠泠什么都沒說。
也是,蘇泠泠畢竟以“冷”為名,什么都不說也正常,露面已是迎接。
有人道:“泠泠姑娘能夠露面,實乃我輩幸運,我在此,敬泠泠姑娘一杯。”
蘇泠泠卻只是淡淡看那人一眼,眼神中沒有絲毫笑意,而后走下紅綢,身邊一個婢女立刻跟在她身側,手上端著托盤,托盤上放著一壺酒。
一群人尋思道,難不成蘇泠泠是要挨個敬酒?這實在是太給面子了。雖心覺不可能,但還是忍不住隱隱期待起來。
卻見蘇泠泠繞了幾乎一整個場子,徑直向角落里走去。
旁人立刻便知不對,哪有敬酒先從角落里開始敬的?再一看,立刻明白過來,蘇泠泠原來去的是謝夭那一桌!
看蘇泠泠越走越遠,卻離謝夭越來越近,一群人恨得牙根癢癢,但又無可奈何。
謝夭見蘇泠泠一步步走近,心中忍不住叫苦,心道姑奶奶你可別過來了,我還不想如此招人忌恨,但蘇泠泠已經走到近處,他只能擠出一個笑,站起來略一行禮,道:“蘇姑娘。”
他一站起來,李長安也站了起來,就站在他身前,擋住謝夭半個身子。
蘇泠泠先是上下掃視李長安一眼,目光終于不是冷冰冰一片,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又一揮手,旁邊婢女立刻呈上托盤。
蘇泠泠親手斟了一杯酒,對謝夭道:“謝谷主,這杯酒我敬你。”
謝夭望著那酒杯,并不伸手去接,而是微笑道:“蘇姑娘為何要敬我酒?”
蘇泠泠道:“你之前欠的。”
李長安此時回頭看一眼他,謝夭卻不敢跟他對視,自己也在納悶,心道我何時欠這樣一杯酒了?
蘇泠泠此時表現,明顯知道自己謝白衣身份,這句話里的“之前”恐怕也是他身為謝白衣來千金臺那次。
謝夭擔心這一杯酒不接,蘇泠泠把之前的事情說漏,只能硬著頭皮道:“蘇姑娘,我身體不太好,實在想不起這一杯酒是為何了,但既然是姑娘所敬,我自然……”
說未說完,只聽得李長安冷笑一聲,低聲道:“謝谷主,沒想到你在千金臺還有桃花債。”
謝夭正欲辯解,卻聽得李長安又道:“蘇姑娘,我是他朋友,這一杯酒,我替他喝。”
說罷,接過蘇泠泠手中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接著便把酒杯放到托盤上,沖著蘇泠泠做了個請的手勢。
蘇泠泠看了他半晌,拿過托盤上另一杯酒,側過身掀開面紗,一口喝完,道:“謝谷主,泠泠告辭。”
說罷,不及謝夭回答,蘇泠泠轉身便走。
見此,旁人對謝夭的忌恨更深了,蘇泠泠特意出現,就為了敬桃花仙酒?桃花仙到底何德何能?
見蘇泠泠徹底走出大門,兩人這才坐下。李長安坐下后并不看他,自顧自夾菜吃菜。
謝夭覺得氣氛有些尷尬,干笑道:“真沒有什么桃花債,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不說你來過千金臺么?”李長安道,“可能就是那時候欠下的。”
謝夭想起在千金臺的往事,囁嚅半天,不知道如何開口,道:“反正不是。”半晌,他又恍然大悟道,“我為什么要向你解釋這些?”
李長安唇角勾了一下,道:“我怎么知道,你自己非要說的。”
見李長安笑了,謝夭低下頭,從下面看他眼睛,笑道:“李少俠,你亂吃飛醋的習慣可不好。”
李長安面不改色,涼涼道:“你這亂撩撥人的習慣也不好。”
說完,兩個人莫名笑起來。
過了沒多久,宴席便散了。月使領著各人回房。
按理來說,房間都是按門派分配,就比如宋明赫和關子軒,江問鶴和白堯,但是不知為何,謝夭卻和李長安分到了同一間房,褚裕則在他們旁邊,單獨一間。
見此安排,謝夭越發篤定蘇泠泠知道他身份,不然什么人才能想著把當世第一大魔頭和天之驕子分一間房?
月使和謝李兩人,三個人影站在已然燃著燈的廂房前。
月使提著燈籠,沖謝李屈膝行禮,道:“公子好夢,月使告退。”
謝夭卻心不在焉,心道李長安這一路安靜地過分,這么分房間他就不覺得奇怪么?
月使轉身走了,謝夭仍在那琢磨,這時,只聽得許久沒說話的李長安開了口,聲音低沉喑啞地喊他:“謝夭,我覺得,不太對勁……”
謝夭回過神來,心道李長安終于開口問了,回頭道:“如何不對勁?”眸光卻微微一滯。
卻見李長安單手扶著門框,微微彎腰喘息,另一只手撕拉著自己領口,露出鎖骨,面色潮紅,雙目滿是水光。
李長安用一雙迷茫的眸子盯著他道:“我,我不太對勁。”
第067章 賭徒客(二)
謝夭看了一眼, 立刻明白過來,這必然是有人在宴席上做了手腳,李長安吃的東西他也吃了, 唯一不同, 只有蘇泠泠敬的那一杯酒而已。他一時間想不起來自己究竟如何招惹過這位美人, 但如今來不及細想,當即扣住李長安手腕, 帶著他往里走去。
剛一碰上,手心便被燙得瑟縮一下, 李長安身上體溫太高, 看他的眼神也火一般, 偏偏李長安沒經歷過這種事, 眼神里又透出一股無辜和茫然來。
李長安只覺得渾身燥熱難當, 謝夭本來體溫就低,這個時候李長安更是覺得他身上冰涼,忍不住想更多觸碰一點,反手握住謝夭腕子,道:“謝夭,我想……”
想什么他也說不清, 就是想跟眼前這個人靠近一點, 再近一點。
謝夭臉色沉得嚇人,給他下藥可以, 下到他徒弟身上不行, 只帶著他進屋,把他按到床上, 道:“你什么都不想。”
李長安本就迷迷糊糊,見謝夭如此, 更是迷茫,道:“我怎么了?”
謝夭起身,站到他身后,兩指并攏點至李長安左右肩膀穴位,內力傾瀉而出,他原先練的是至純至正的功夫,雖解不了藥性,但可勉強壓制一陣。
雖然他不好再用內力,但謝夭此時也顧不了那么多,道:“李長安,酒里被下藥了。”
李長安此時清醒了一點,明白過來下藥是什么意思,耳朵紅得要滴血,閉上眼睛,努力運功調息,聲音喑啞:“有解法嗎?”
謝夭聽他喑啞聲音,又見他泛紅的脖頸,再往下便是剛才被撕扯過的領口,無端想起了什么,閉上眼睛,聲音也啞了:“這是千金臺。”
聽他一說,李長安立刻明白過來。千金臺又是賭坊又是妓院,本就是夜夜笙歌的所在,千金臺的春藥自然也是江湖上頭一等,是千金臺又一絕密,就連神醫堂都配不出解藥。
謝夭又點了他背后諸穴,道:“你師父沒教你行走江湖要小心被下毒么?”
他有些生氣,一是氣李長安,二是氣他自己。李長安喘息著,微微向后偏頭,道:“教過,但是太久了。再說了,他沒事教我提防春藥干什么?”
他要是在李長安少時就跟他講這世上春藥之所在,屬實為老不尊。
李長安一句話把謝夭說得啞口無言,就聽得李長安笑了兩聲,道:“更何況,這藥本來是給謝谷主下的。”
“……我在此真的沒有風流債。”謝夭不知為什么他現在又說起這些,“李少俠,你怎么這個時候還在吃飛醋?”
李長安喘息著笑道:“喝酒時沒覺得你有,現在被下藥了,覺得你有了。”
李長安出了很多的汗,眼角桃紅,兩眼含笑,但那是一種極力壓制著的冷笑,失去節奏的呼吸,渾身燥熱的身體,配上如此壓抑自己欲望的神情,無端讓人想撕去他最后一點理智。
謝夭呼吸也重了起來,眸光沉淪,道:“李長安,你不要逼我。”
李長安又笑道:“逼你又如何?”
謝夭心里涌起一股沖動,他想掐著李長安脖子讓他回頭,叼著他兩片唇瓣仔細碾磨,再往下親吻他喉結,用手拭去李長安脖子上的汗珠。李長安的鎖骨窩里都盛了水,亮晶晶的一小洼。
他心道,被下藥的究竟是李長安,還是他自己?他也分不清了。
但此時若這樣做了,實在是趁人之危,有悖師德,他閉上眼,啞著嗓子道:“閉嘴,靜心。”
這話是說給李長安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兩人同時安靜下來。
謝夭又對著李長安后頸穴位一點,但他一邊克服著腦內不該有的雜念,一邊給李長安輸送內力,下手比之前要虛浮十倍,原本被壓制著的藥性反倒又激發起來。
李長安閉眼忍耐,運氣調息,但渾身燥熱折磨著他心神,他又恍惚間看見了許許多多之幻象,聽見了許許多多之聲音,關于謝白衣的,關于謝夭的,幻覺與春藥兩方夾擊之下,他身體都開始顫抖起來,良久,他忽然睜開眼睛,眼神如同野獸,低喝道:“我靜不了。”
“……什么?”謝夭見李長安許久沒說話,本以為藥性已經被壓住了,此時心里一驚,但來不及反應,已經被李長安反手捉住了腕子,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竟是李長安按著他手腕把他壓到地上。
謝夭吃痛地“唔”了一聲。
如此還不罷休,李長安的手又順著他手臂上滑,強勢撥弄開他手心,最后大拇指掐在他手心處,就像是牢牢把他釘在了地上。
李長安跨坐在他腿上,壓著他大腿,居高臨下地垂眸看他,眼神已經不清醒了。
謝夭大腿麻了一片,無端喘息一下,聲音低啞道:“你做什么!”
李長安用看獵物的眼神看著身下的謝夭,道:“謝谷主,我那天晚上,究竟跟你說了什么?”
本來見到他就想問的話,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始終沒有問出口的話,終于在此時忍耐不住,爆發一般。
“你什么都沒說。”謝夭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微一怔愣,又偏過頭,笑道,“你不問過了么?”
李長安看他的笑,無名火起,用一只手微微卡住他脖頸,大拇指摩挲著,啞聲道:“謝夭,你在騙我。”
“那天……”謝夭料想李長安定是知道了什么,但他此時不知道李長安了解多少,側頭躲過李長安的拇指,聲音喑啞:“那天你一直在喊我師父。”
話音剛落,兩人俱是一靜。但屋里是靜了,外面卻不靜,千金臺人日日尋歡到天亮,只聽得外面紅男綠女尖叫承歡。
兩人就在這聲音里,一上一下地相對。
“……還有呢?”李長安動作停了片刻。
“你把我認成了謝白衣。”謝夭偏過頭,干笑兩聲道。
李長安心道自己那晚果然還是認錯了人,他把謝夭認成謝白衣實在正常不過,畢竟謝夭有時真的很像他,但他總覺得那晚應該不止于此,還有一些更深的,他沒有挖出來的……
他趁著一股熱勁,俯下身,盯著謝夭眼睛道:“那天晚上,你又說什么?做了什么?”
謝夭見他靠近的臉龐,承受不住,想要偏過頭,但脖頸被李長安牢牢卡住,又對上那一雙不太清醒的桃花眼,心里想的是,那天晚上你看著我哭,我吻你了。
嘴上卻道:“我說我不是謝白衣,你不認,一直鬧。沒辦法,我只能說我是謝白衣,又是讓你喝水又是哄睡。”
“只是如此么?”李長安蹙眉,眼神間滿是疑惑。
“只是如此。”謝夭目光躲閃著說著,過了一陣,又望向李長安眼睛,猶豫再三,認真問道:“長安,你對謝白衣,究竟是……究竟是……”話說不出口,心臟砰砰直跳。
你對謝白衣,究竟是什么感情?當真只是師徒情分么?
“……我不知道!”卻見李長安不等他說完,偏過頭,耳朵尖紅得要滴血,惡狠狠道。
他應該是很討厭謝白衣,想起他就覺得心口堵了一塊,怎么都不痛快。這種感情應該叫什么呢?叫恨太過,又不只有師徒之情,李長安也不知道。
他清醒時尚且不知道如何是好,此時腦子里更是一團漿糊。
謝夭卻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李長安轉頭,正要問他你笑什么,卻見謝夭朝他張開手臂,笑道:“長安,我身上很冷,你想抱我么?”
謝夭心道,不知道便是知道,若非如此,為什么不直說只是師徒呢?
李長安本來就不甚清醒,能夠和謝夭一來一回地對話就已在極力忍耐,此時壓到謝夭身上,只覺得如碳烤的身體舒服了一點,正要按謝夭所言附身下去,又忽然咬緊牙關道:“不行。”
不等謝夭反應,當即起身,搖搖晃晃站起來,聲音喑啞:“我出去……你待著。”說罷,就要提起青云出門。
便在此時,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屋內兩人氣息都是一凜,又相互對視一眼,都覺得在此時拜訪,必定來者不善。
李長安不便出聲,謝夭冷聲道:“誰?”
門外人并不說話,仍是自顧自地敲門,敲了一陣,見里面人還不開門,涼涼道:“我推門進來了。”
竟是一女子的聲音。
那女子推門而入的瞬間,李長安瞬間出劍,即便他此時身中春藥,眼前又是幻覺一片,手依舊極快極穩,快到青云已穩穩架在那女子頸間,眼睛才看清楚來人。
來人正是蘇泠泠。
李長安本就被謝夭弄得心緒不平,見了蘇泠泠這個本來想給謝夭下藥的人,更是火大,道:“為何在酒中下藥?”
蘇泠泠并不回答,只是看了李長安一眼,冷冷評價道:“還能站著拔劍,還不錯。”
眼見這兩人要打起來,謝夭連忙道:“蘇姑娘深更半夜來此,所為何事?”
蘇泠泠卻看了李長安一眼,在李長安眼神迷茫腳步微晃的瞬間,以迅雷之勢出手,卸下了李長安的劍,又揮手在李長安頸后一劈,那一掌看似柔弱無骨,卻暗藏著陰柔的勁道,再加上李長安撐了這許久,精力本就消耗極大,當即暈了過去。
謝夭見狀,立刻沖過去接住,眼神冷得嚇人,道:“你干什么?”
蘇泠泠卻蹲下身,掰開李長安的下巴,把一枚丸藥塞了進去,干完這一切,這才起身,道:“如果喝酒的是你,我是來帶你走的;但如今喝酒的是你徒弟,那我就是來送藥的。”
說罷,蘇泠泠沖謝夭一笑,冷面狐貍一笑,便如春雪化開,眼中滿是懷念,道:“謝白衣,多年不見。”
謝夭見蘇泠泠一顆丹藥下去,李長安渾身虛汗退了不少,便也放下心,但不知為何,又忽然有些遺憾,只是此時來不及細想,站起身道:“蘇姑娘,我們只有一面之緣,哪來的好久不見之說。”
“你當年在千金臺那一招天上人間,我至今還記著,確實是世間僅有的一劍。那一年的賭局,是你贏了。我后來邀你喝酒,你卻一口都沒有喝,所以我說你欠我。”蘇泠泠回憶著,又冷冷道,“若你本來就不是為了那場關于我的賭局,又為何要來?”
謝夭終于回憶起當年荒唐往事,那一劍之后,蘇泠泠確實邀他喝酒,但他急著帶李長安回家,便推了酒局。當時人們都說,把如此一位美人晾在千金臺,屬實罪過。
他當時風流又愛撩撥人,美人更是怠慢不得,謝夭也覺得罪過,罪過在他沒早點跟蘇泠泠說清。
謝夭笑道:“蘇姑娘,那年千金臺開設賭局時,我留守在歸云山莊。后來緊趕慢趕到了千金臺,也是為了旁人。”
蘇泠泠不信這天底下還有比她更美的女子,也不信這世上還有男人見了她能不動心,當即喝道:“誰?”
謝夭往地上看了一眼。
蘇泠泠明白過來,道:“你對你徒弟倒是很好。”
謝夭笑道:“他對我也很好。”
蘇泠泠沉默一會兒,不可思議道:“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謝夭并不說話,只微笑著看向蘇泠泠。此時不說話便是對這位美人的最大尊重了。
蘇泠泠心知這幾年是白等,謝白衣壓根不記得有她這么一號人,又想起自己日夜打探謝白衣死活消息的那些時日,只覺得可笑,道:“謝白衣,我是喜歡你。但如今也沒什么好說,我走了。”
謝夭道:“蘇姑娘,等一下。”
蘇泠泠又站住腳步,靜靜聽著謝夭說話。
謝夭又看了一眼李長安,壓低聲音道:“我身份之事,務必幫我保密。尤其……尤其不要告訴長安。”
蘇泠泠只覺得奇怪,既然如此要好,又為什么不相認?轉頭道:“為什么?你不想他認你么?”
謝夭沖蘇泠泠笑笑,悵然道:“他最好不要認我了,畢竟我陪不了他多少時日。”
蘇泠泠陡然一驚,只一瞬,表情又冷淡下來,但冷淡之外又多了一分落寞。她既然查出了謝夭身份,就知道當年他是如何活下來,又是如何勉強活到現在。
她知道謝夭苦心,不再多說,只道:“千金臺有你追尋半生的東西。”
謝夭眸光一動,道:“多謝。”
蘇泠泠不再看他,轉身走出門,輕聲道:“謝白衣,雖你我沒什么關系了,但我還是提醒一句,小心隕日堡。”
第068章 賭徒客(三)
江問鶴從大堂出來, 一路追著那虛無縹緲的影子越過花園連廊,施展輕功翻越屋頂的瞬間,他無端生出一股懷疑來, 心道, 興許真的是他看錯了, 壓根沒有影子,也沒有什么蓮花香。
越過房頂落地, 到了格外僻靜的花園一角,兩面都被建筑圍著, 只有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通進來, 有一小池靠在圍墻邊, 池邊壘著石頭, 再旁邊便是一株長得微微歪斜的紅楓樹。頭頂明月高懸, 照耀紅楓樹頂。
園內一片寂靜,再沒有聲響也沒有人影,只有江問鶴自己。
江問鶴腳步慢了下來,緩緩走了幾步,仰頭看著月亮,面容沉靜, 目光極遠, 不知想起了什么,良久, 低聲嘲弄笑道:“果然還是……”話音剛落, 忽然聽見清脆一聲響。
竟是他系在腰間的蓮花玉佩掉了。
與此同時,只聽得一陣沙沙作響, 紅楓樹無風自動,一鷓鴣鳴叫著從頭頂飛過, 像是預兆著什么。
江問鶴神色一凜,連忙蹲下身去撿,查看蓮花玉佩有沒有摔碎。
白堯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園外,靜靜望著江問鶴的背影。原來是江問鶴許久未歸,他擔心出了什么事情,再加上盧嘉玉的傷勢實在棘手,他拿不準主意,連忙出門尋找。
白堯是江問鶴一手培養,按理說得喊江問鶴一聲師父,但是江問鶴自那件事之后就遠離了神醫堂,更是沒有收徒。因此白堯一直喊江問鶴堂主,但其實心里,早已將江問鶴當成師父了。
白堯心知江問鶴一人追出來就是因為“鬼醫”姬蓮,又見他一人站在小院中間,身形落寞,一時間覺得過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躊躇一陣,還有走了過去,道:“……堂主。”
江問鶴警戒地回頭,見是白堯,又放松一笑,將蓮花玉佩握于掌間,笑道:“你怎么來了?”
白堯忽而低下頭,握緊拳頭道:“堂主,之前你隱居在桃花谷,我見不到你,因此許多話說不了,但如今見了你,我就一定要說。”
江問鶴也是許久沒見過白堯了,不知這是鬧得哪一出,因此也并不說話,只靜靜聽著他說。
白堯又道:“接下來說的話可能讓你不高興,但我還是要說,神醫堂不可一日無主,還是要您回來主持大局。而且如今堂內輩分混亂,每名弟子師承也不詳,東學一點西學一點,實在是……”
江問鶴奇怪道:“我不還有幾個師兄收徒了么?怎么就師承不詳?”
江問鶴本以為一句話可以把白堯打發回去,不曾想白堯登時抬頭道:“那您呢?”
忽然就靜了一下。
“……我沒想過收徒弟。”江問鶴微一怔愣,擺擺手道,心道這輩子就正兒八經教過一個人,還教出來了個鬼醫,怎么好再收徒?又轉頭道,“你來這里干什么?”
白堯早預料到江問鶴不會收徒,但聽他如此直白說出來,還是有些落寞,愣了一陣,見江問鶴偏頭看自己,才驚覺道:“哦,那個,我來是因為……因為盧嘉玉傷勢太重,我醫術淺薄,實在難以回天。”
江問鶴立刻道:“不早說!”說罷,快步往回趕。
—
李長安第二日醒來之時,只覺太陽穴一陣一陣地疼,他一只手按著后腦,另一只手擋了下眼睛,勉強睜開眼睛,卻見外面已經日上三竿。
他心下一驚,他什么時候起這么晚過?登時坐起,環視四周,謝夭不知去向,屋里只有他自己。
昨晚發生之事他能記個七七八八,坐在床上細想起來,只覺得心煩意亂,又口干舌燥起來,抓起桌上水杯喝了,發現杯下壓著一張字條,僅有一句話——“盧嘉玉傷勢加重,我去看看,桌上有早點。”
謝夭實在到了心細如發的地步,李長安一個人游走江湖慣了,忽然有這么一個人跟他報備行程,給他留早飯,他反倒有點不習慣了。
李長安將謝夭留的早飯吃了,又一個人坐在桌邊思索一陣,覺得還是要見謝夭一面,當即起身往盧嘉玉所住客房走去。
轉眼到了門前,只聞見一股很濃重的藥味,很苦,跟謝夭身上冰蠶的凌冽的味道又有所不同,李長安覺得謝夭身上的藥味要好聞許多。
推開門,只見謝夭坐在桌邊,沉吟思索,輕輕用他那把白玉扇子敲著桌面,江問鶴則站在謝夭面前,轉頭看著床上的盧嘉玉。白堯則在給盧嘉玉喂藥。
屋內一片繁忙,李長安害怕打擾了他們,輕手輕腳進去,但還是聽得謝夭笑道:“來了?”
抬眼,卻見謝夭并沒有回頭,李長安心中閃過一絲詫異,心道聽腳步聲便能聽出是我么?腳步略微一頓,道:“嗯,來了。”
又快步走過去,道:“他傷怎么樣?”
江問鶴嘆氣道:“不太好啊不太好。閻鴻昌那一掌是下了死手的,如果真的按你說的,他那一掌使出全力不是為了殺你,而是為了殺盧嘉玉,那又為什么呢?一個年輕人,哪招惹他了?”
屋內一陣沉默。
盧嘉玉是在武林大會上跟閻鴻昌比過一場,讓閻鴻昌略微失了一點面子,但那也不足以讓閻鴻昌痛下殺手,必定是因為什么別的事情。
究竟為何,也只有盧嘉玉自己知道,但如今盧嘉玉醒不過來,根本無從談起。若是盧嘉玉死了,想知道真相更是難上加難。
就在幾人垂頭喪氣之際,忽然聽見兩聲咳嗽,然后是微弱但又嘲諷的聲音:“可能是因為做了什么虧心事,而我剛好戳了他的痛處罷。”
屋內幾人一驚,只見盧嘉玉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不甘心地瞪著屋頂。
幾人心下大喜,白堯連忙將盧嘉玉半扶起來,謝夭也站到床邊。
江問鶴道:“盧少俠,你跟閻堡主間,到底有何故事?”
盧嘉玉抬起眼睛,正要細說,卻看見了站在床邊的謝夭,表情閃過一絲遲疑,沒再說話。
他記憶停留在閻鴻昌跟桃花仙決斗那一刻,桃花仙不是向來不被江湖正道所容么?怎么此時會出現在這里?
江問鶴想為謝夭解釋幾句,道:“不必擔心,他是……”
話說了一半,卻聽到謝夭淡淡一笑:“我身份特殊,盧少俠信不過我也正常,我走了,盧少俠可放心大膽地說。”說罷,就要轉身往外走去。
李長安心尖被刺了一下,沒由來地冒出了一個有悖師門的想法,他想,正邪就這么重要么?為什么一個個都覺得他很壞?他抿了下嘴唇,忽而伸手,拉住了謝夭衣角。
他惡劣地想,憑什么走?
謝夭腳步頓了一下,轉頭看他,輕輕“嗯?”了一聲。
李長安松開手,三兩步走到他身邊,平視前方道:“我跟你一起走。”
謝夭看他側臉,心底酸軟一片,也沒說什么,兩人并肩往外走去。
“桃花仙……不,謝谷主。”見兩人要走,盧嘉玉一激動,徹底坐起身來,連忙道:“我只是有點奇怪你為什么會和江堂主相識,我沒有其他意思。”
兩人同時停下腳步。
盧嘉玉又道:“你既然能跟江神醫,長安少俠一起,就必然不是壞人。”
謝夭笑起來,低聲對李長安道:“看吧,我就說我需要你。你是護身符。”
說完,徑直走回來坐下,倒是李長安被他一句話說得撩撥得不知如何應對,愣在原地,握緊拳頭低聲道:“胡說八道些什么。”
江問鶴道:“盧少俠,這次可說了吧。”
盧嘉玉點點頭,將他哥哥如何加入隕日堡,又如何失蹤,他這些年如何尋找一一說了,說到最后,激動道:“我這些年查了,隕日堡內失蹤的不知我哥哥一個!沒有尸骨沒有音信!如今他又要殺我,不正是證明了他心虛么!”
說完,又咳嗽起來。
謝夭想起桃花谷內那五百具無名尸首,覺得這其中必定有什么關聯,如果那五百人真是隕日堡人,那盧嘉玉的哥哥恐怕兇多吉少。
謝夭緩緩道:“盧少俠,你哥哥他可能,確已經死了。”
“不可能!”盧嘉玉激動大喊起來,“兄弟連心,我知道他還活著,他一定還活在這世上,他不會死的!”
白堯見此,連忙道:“盧少俠,不可激動。”說著,迅速點了三個安神鎮定之穴,盧嘉玉本來就傷得重,又說了許多話耗費氣血,頓時兩眼一翻,又暈了過去。
白堯將盧嘉玉放平,江問鶴則幽幽嘆口氣。
謝夭道:“他一定要活著。”
如果當年之事罪魁禍首真的閻鴻昌,那么盧嘉玉便是關鍵證人。
江問鶴瞥他一眼,道:“你行你來治啊?”
謝夭笑道:“你連我都能救活,他也一定能救活。”
江問鶴哼了一聲,沉默一會兒,道:“我盡力。”
屋內一陣安靜,謝夭想起李長安昨天中了春藥,蘇泠泠又給他吃了不知道什么東西,雖然他很感謝蘇姑娘對他的一片情意,但被喂藥的是李長安,他到底放心不過,于是拉過李長安的手,道:“江大神醫,麻煩你幫他把把脈。”
李長安道:“給我把脈干什么?”
江問鶴也挑眉:“他能一個打十個,我看他健康得很。”
昨日中了春藥之事實在不便提起,謝夭眼神躲閃一番,投降道:“算我求你,幫我個忙。”
李長安也被他拽著坐下,無奈,兩人就這么在謝夭淫威之下,把起了脈。
謝夭就看著江問鶴手指搭上李長安手腕,看了一陣,又去觀察江問鶴表情,見江問鶴還是一臉不耐煩,便知蘇泠泠并沒有下藥害人,李長安身體也沒什么問題,微微放下了心。
江問鶴手依舊搭在李長安脈搏上,另一只手叉著腰道:“沒什么事。就是火氣有點重了,不過年輕嘛,也正常。”
兩人心知火氣重不是因為其他,是因為春藥余勁未消,低著頭,也不敢多說話,江問鶴說什么是什么,說一句便“嗯”一聲,點頭如搗蒜,明明是把脈,但活像聽訓。
白堯沒忍住笑出了聲,卻見江問鶴表情忽然一變。
謝夭也發現江問鶴表情忽然變得疑惑,心里猛然一跳,顫聲問道:“怎么了?”
江問鶴卻并不答話,而是垂眸沉靜看向李長安,李長安一只胳膊還伸著,被江問鶴按著脈搏,卻硬是不去看任何人,不去看江問鶴,更不看謝夭,咬著牙偏頭去看地面,模樣十分倔強。
江問鶴見李長安執拗如此,滿眼心疼,緩緩道:“長安,你是否有幻視幻聽啊?”
第069章 賭徒客(四)
“什么?”李長安還未答話, 謝夭卻已心里一緊,他知道這兩個詞意味著什么,習武之人若是有了心魔便會陷入幻象。又想到在洛陽之時長安極力趕自己出門, 那時他就已經在壓制幻覺了么?
李長安抬起頭, 沉靜道:“……有。”
江問鶴把手收回來, 道:“你看見了什么?又聽見了什么?”
李長安又沉默了一會兒,望向江問鶴, 眼神真摯又誠懇,緩緩搖了搖頭。
這番眼神便是在求他, 不要說。江問鶴對上李長安眼睛, 忽然覺得心口堵得說不出話, 醫者仁心, 他忍不住心道, 李長安才十九歲而已。再看向謝夭,只見謝夭偏過頭,也是一言不發。
良久,他下了論斷:“虛火上浮,總之我先開方,好不好還要看你自己。”
李長安感激江問鶴沒有問出那人究竟是誰, 否則當著謝夭的面, 他是萬萬說不出來的。低頭道:“多謝江堂主。”又頓了一下,啞聲道:“我先出去了。”
說罷, 也不敢去看謝夭神情, 抓起放在桌上的青云便走,謝夭連忙起身, 想要和他一起出去,江問鶴卻忽然抓住謝夭胳膊, 沖他搖了搖頭,道:“先等會兒,我有話跟你說。”
謝夭回頭見江問鶴嚴肅的神色,隨即站定,良久,苦笑一下。
江問鶴回頭道:“白堯,你先出去。”
白堯沖江問鶴作揖,道:“好,弟子告退。”
江問鶴沉默著看向謝夭,目光中略微有些恨鐵不成鋼,等白堯出門又細心地把門帶上,才開口道:“貪嗔癡、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失榮樂,佛家七苦至深便成執念,執念不得解便成心魔,心魔深種便為幻象。”
江問鶴認真看向謝夭,道:“你知他執念是誰,心魔又是誰?”
謝夭不去回答,反而問道:“……有解法嗎?”
江問鶴厲聲問道:“我問你知不知道。”
謝夭沉默一會兒,才道:“我知道。”
江問鶴這才點頭,道:“心魔幻象一事,實在超越了神醫堂范疇,我治不了,開藥方也純屬慰藉。”停了一下,又道,“天殺的,怎么就讓我碰上了你們兩個,一個比一個難治。”
謝夭笑了聲,心道,誰讓我們是師徒呢?
江問鶴在屋里繞了兩圈,道:“我雖然不是佛門中人,但也在寺里住過一段,兩個解法,要么讓他獲得所執,也就是謝白衣死而復生,要么讓他殺了幻象,但在幻象里,他的心魔是你。”他腳步一頓,反問道,“他怎么可能殺你呢?”
謝白衣死而復生大不可能,第二種方法好像也行不通。難道只能訴諸于時間,靠著李長安自己放下么?那又要多少年?如果放不下呢?
江問鶴埋頭兀自思索,想為李長安找出第三種解法,卻聽謝夭笑道:“哎,你別是看上我徒弟了。”
江問鶴白他一眼,道:“我哪敢啊?我要是真看上了你不得一劍砍了我?”他一頓,低聲道:“我只是看不得人受苦,更不希望看到長安日后如我一般……”
江問鶴說話聲音很小,謝夭沒聽清楚,疑惑道:“什么?”
江問鶴搖頭道:“沒什么。”
“那江大神醫,麻煩你幫我也把個脈吧,”謝夭主動伸出胳膊,露出手腕,笑道,“我想知道我還剩多少時候。”
見謝夭如此主動要求把脈,江問鶴真是覺得太陽從東邊出來了,狐疑看他一眼,還是搭上了他脈搏,眉頭擰得更深,道:“你最近吃藥沒?動劍了沒?”
“我最近吃藥很按時,”謝夭一聽他逼問就頭大,馬馬虎虎說了,把動劍一說按下不表,道:“你就說還剩多長時間。”
謝夭脈搏虛浮,柔弱無力,似乎下一秒就能斷掉,仔細感覺,還有諸多堵塞滯漲,這分明就是將死之人的脈象,也虧得他如今還能活蹦亂跳。江問鶴看他一眼,又垂下眸子,似是不忍再看,道:“三個月。”
這是個很嚇人的數字,平常人聽了三月,或許當場就能嚇死,但謝夭卻暢快一笑,道:“夠了。”說罷,一甩袖子,轉身道:“走了,我去看看長安。”
江問鶴本能感覺有什么不對,厲聲道:“謝夭,別做傻事!”
謝夭擺擺手,恣意笑道:“江大神醫,人終有一死啊。”
江問鶴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但也心知自己勸不住他,如果能暢快活完剩下三月,再選擇一個自己喜歡的死法,他有什么理由去勸?
也不再多說,只叫住謝夭,低頭飛速在紙上寫了幾行字,道:“等一下,方子。”
謝夭回頭拿了方子,沖他眨眨眼道:“別說漏了。”
江問鶴一個頭兩個大,道:“反正我說什么你也不聽,我不想看你了,快走吧你。”
謝夭嘻嘻哈哈笑著拿著方子走了,出了門,就看見李長安白堯兩人并肩站在連廊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大部分是白堯在問,李長安在答。
白堯望著天上悠悠的白云,忽然道:“有師父什么感覺?”
他知道李長安師父是謝白衣,但說話時卻未想到謝白衣已經身死,他也壓根沒想聽到謝白衣回答,似乎只是隨口那么一問。
李長安淡淡道:“我沒師父了。”
白堯這才想起謝白衣身死這一茬,暗自抱歉,但偏頭去看李長安神色,發現他神情依然淡淡,似乎并不需要他道歉,于是半開玩笑道:“這么巧,我也沒師父。”
李長安偏頭看他,道:“你不是跟著江堂主么?”
白堯笑著搖搖頭:“江堂主又不收徒。他只在乎他師弟而已。”
兩人沉默一陣,白堯沒話找話道:“歸云山莊當真很美么?”
李長安悶聲道:“嗯。”
這時聽得后面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謝夭突然背后勾住李長安肩膀,勾得李長安都被迫歪了點身子,而謝夭彎腰對白堯夸張道:“特別美,稱之為仙境不為過。”
說完,沖李長安晃了晃手里的方子,張揚笑道:“江神醫親筆,藥到病除。”
謝夭還在自己身上掛著,又這樣笑,李長安覺得天都明媚了不少,但看見方子,心知方子只是安慰,眼神還是黯了一瞬,道:“你不問我看見了什么么?”
“不問。”謝夭道,“李少俠想說時,自然會說的。”
李長安囁嚅幾下,似乎是還想說什么,便在此時,只聽得一陣敲鑼打鼓之聲,又有一列方陣從門前走過,外面是一圈持刀的黑衣大漢,包圍著數個穿紅衣的女子,最中間那個懷里抱著一個極其徑直的小盒子,快步往他們昨日設宴的宮殿走去。
幾人心下正疑惑之際,就見褚裕趕來,道:“我就知道你們在這,千金臺拍賣開始了。”
他們過來就是為了千金臺的三件寶貝,聞言立刻前往大殿。他們去時殿內已經坐滿了人,毫無疑問,這些人也是為了寶貝而來。幾人上了二樓露臺,找了個位置坐下。
方才路上所見的那精致匣子就放在大殿中央的臺子上,盒子打開,露出里面的冰息丸。
殿內熠熠燭光下,冰息丸通體雪白,宛如冰魄,反射著七彩熒光,只看一眼便知這是無上至寶。月使站在臺子旁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觀察著四周叫價。
有人問道:“今日拍幾件?”
“一件。”月使微笑回答道,“一日一件。”
“什么破安排,要見到第三件寶貝,不是還得再等兩日?!”有人不滿喝道。
月使并不回答,只道:“冰息丸,可重塑女子皮肉骨相,起價三百兩,價高者得。”
冰息丸一不能增進修為,而不是什么奇妙秘籍,對于江湖人士實在沒什么用。因此出價的大都是些浪蕩的富家公子,妄想通過冰息丸造出這世上全然滿足自己心意的女子,再不就是開著青樓的商人。
因此雖然叫價熱烈,樓上幾人卻覺得興致缺缺。
聽著樓下已經叫到了五百兩白銀,褚裕實在不理解這玩意兒有什么好搶,道:“沒意思。”停了一陣又道,“谷主,有人想找我打架。”
謝夭一聽此話來了興致,偏頭看他,只見褚裕貓在二樓欄桿處,豹子一樣的眼神死死盯著對面的人,抬頭一看,對面坐著的正是宋明赫和關子軒。
謝夭:“……”
見謝夭眼神投來,關子軒沖謝夭溫和對視一眼,又轉頭半瞇著眼笑著看褚裕。這哪是要打架的眼神?
謝夭笑道:“想找人打架的是你吧。”
“不管了,我走了。”褚裕站起身,又道,“谷主,這次我絕不會給你丟臉,我必定打哭他。”
幾人哈哈大笑,謝夭擺擺手,讓褚裕走了。
晚上,褚裕雖然全身灰撲撲,但一臉神氣地回房,道:“谷主,我打贏了,但沒打哭,我爭取下次打哭。”
謝夭知道關子軒故意讓他,但看褚裕神情又覺得好笑,學著關子軒語氣道:“褚兄好厲害。”說完,轉身出去給李長安熬藥去了。
冰息丸由蘇州賈富商花費六百兩白銀拍的。拍完,月使拍了拍手掌,侍女又呈上來一個小盒子,打開,里面赫然是附骨草,莖如枯藤,但葉依舊深綠,這便是附骨草神奇之處,非死非活,非枯非榮。
月使道:“附骨草,起拍價五百兩,諸位晚上細細思量,明日早來。”
到了第二日,叫價的江湖人便多了。附骨草是神草,江湖人吃了增進修為,健康人吃了延年益壽,病人吃了不說包治百病,也大有裨益。即使已經出到了八百兩的天價,叫價聲依舊不絕。
“九百兩!”又有人搖鈴叫道。
月使微笑道:“玄湖宮出價九百兩,還有人競價嗎?”
廳內沉默一陣,月使敲了第一次鈴,白堯看向江問鶴,道:“堂主,跟么?”附骨草這般神奇藥草,神醫堂自然是要搶的,江問鶴總共出價三次,把附骨草抬到了八百兩。
只是此時江問鶴不發一言,不說跟也不說不跟。
直到月使敲了第二次鈴。
便在此時,只聽得角落里有人道:“一千兩!”
眾人本以為這附骨草一定會被玄湖宮拍的,此時聽得一千兩白銀的天價,心下一驚,忙循聲看去,卻見出價的人身著一身洗得掉了色的破爛布袍,正是兩儀觀觀主主,嚴千象。
看清來人那一刻,又是一陣驚詫。九百兩和一千兩雖然只差了一百兩,可聽起來天差地別。兩儀觀有這么多的香火錢?可若真有,嚴千象身為宮主,又豈會每天穿得破破爛爛?
江問鶴也疑惑道:“嚴老頭怎么會搶附骨草?”
白堯又看向江問鶴,江問鶴兩條長腿交疊,平靜看了坐在對面的嚴千象一眼,道:“加。”
話音剛落,白堯立刻搖鈴,道:“神醫堂出一千一百兩。”
嚴千象也絲毫不示弱,道:“一千二百兩。”
白堯又轉頭去看江問鶴,江問鶴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點了下頭。
附骨草被搶出了一千三百兩的天價,嚴千象拿起了鈴鐺,但始終沒有搖,他也在想一千多兩銀子搶附骨草是否值得,這時,一只蒼白又柔弱無骨的手從他背后伸來,環住了嚴千象脖子,一個又冷又魅的聲音響起:“接著加。”
那雙手冰冷無比,鬼魅的聲音又響在耳邊,嚴千象一陣腿軟,道:“……要附骨草有何用啊?”
站在他身后,隱沒在黑暗里的那人輕笑道:“沒什么用。”又停頓一下,看向對面坐著的江問鶴,道:“但他想要的東西,我就一定要得到。”
嚴千象仿佛能感覺到自己身后升起的濃稠冰冷的恨意,一陣惡寒,只得繼續加價。
江問鶴聽嚴千象報出一千四百兩的價格,忍不住笑了,道:“嚴真人,我神醫堂得附骨草此上等草藥,有入藥之用,不知兩儀觀要這附骨草,又有何用處?”說罷,用戲謔的眼神看向嚴千象。
嚴千象坦然迎上江問鶴眼神,呵呵一笑,道:“總不能只有你神醫堂會醫術吧,實不相瞞,我道觀內道醫也恰好缺了這么一位藥。此藥若成了,可造福蒼生。”
江問鶴來了興致,挑了挑眉,道:“什么藥?”他精通藥理,只要嚴千象一說出口,便知道他是不是在胡謅。
嚴千象對醫術一竅不通,兩儀觀內實際上也沒什么能研制新藥的道醫,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磕磕絆絆道:“這……這需得我回想一下……”
身后那人靠近,低聲道:“以附骨草為引,輔以人參,白術,龍膽草,省天仙子,雄黃,蜈蚣,斷腸草等二十八味草藥,研制成散,放于火上炙烤,是為九轉回風散。”
那人說一句,嚴千象便跟著念一句,念完,竟然一片鴉雀無聲。他頓時冷汗直冒,懷疑自己是不是念錯了,卻聽得江問鶴笑道:“好,好。”
這方子確實不錯,有增補有泄耗,即有生身之物也有攻身之毒,用藥果決兇性極大,但至兇險之處又留有柔情,正合了附骨草半非生非死非枯非榮的性子。
無論提出此方的是誰,實乃學醫的天才。
但無端的,他又覺得這方子有些熟悉,就連最后那個藥的名字也很熟,他總覺得在嚴千象背后還站了一個人,但那人站在黑暗里,他看不清那人是誰。
嚴千象道:“江堂主可還要繼續?”
身后那人微笑道:“他不會繼續了。”停頓一下,又笑道,“這么多年才等來這一場,又這么快就結束了,真遺憾。”
江問鶴并不回答嚴千象的問題,但果然如那人所說,他也并沒有再加價。
月使道:“兩儀觀一千四百兩,還有人要加價嗎?”停了一陣,無人應答。不是他們不想加價,實在是著價格太高,加不起了。
月使搖鈴道:“一千四百兩一次。”
依舊沒人應答,月使又搖了第二次鈴。
鈴聲幽幽下,眾人都覺得大局已定,附骨草非兩儀觀莫屬,便在這時,忽然聽得二樓一聲鈴響,一個清朗的聲音淡淡道:“我出一千六百兩。”
瞬間全場嘩然,在場這么多富豪名商,一代掌門,都沒人出一千六百兩的高價,此時出價的又是誰?
回頭看去,又是一驚。
出價的竟然是歸云山莊少莊主,李長安。
只見李長安右手還松松拎著銅鈴,表情淡然,仿佛剛才叫價的不是他,又像是一千六百兩的價格于他只是一文。
歸云山莊什么時候這么有錢了?!
坐在對面的宋明赫也是一震,心道李長安身為少莊主,代表著歸云山莊,此時出價要做什么?
一樓的月使抬頭道:“李少俠是為歸云山莊出價么?”
李長安淡然道:“我不代表歸云山莊,我自己出價。”
此話一出,更是一陣嘩然,李長安就算如今名聲大噪于江湖,但到底也沒多大年紀,手里又能有多少錢?
謝夭見掃過來的陣陣目光,連忙低聲道:“你瘋了!你要附骨草干什么!”
李長安卻道:“附骨草對你有用么?”
謝夭心里忽然一軟,心想,這個時候的李長安不是少莊主,只是李長安,叫價也只是為了給自己買藥。
他又想起自己被江問鶴斷出來的三月壽命,心說造化弄人,笑道:“沒用的。”
這時,嚴千象又搖鈴,咬牙道:“一千七百兩。”
李長安又拿起了鈴鐺,道:“一千九百兩。”又轉頭平靜看了眼謝夭,低聲道:“總要試一試。”
第070章 賭徒客(五)
聽聞李長安報出一千九百兩的價格, 又是一片震驚,都心道李長安不僅在江湖上名聲大,出手也豪氣, 在此等高壓之下又有著少年人不一般的魄力, 實乃非同尋常。
謝夭此時拉住他手臂道:“李少俠, 你等一下,你哪來的銀子?”
李長安卻沉靜道:“先拍下來, 總會有辦法的。”又偏頭看他,半開玩笑道:“大不了搶了就走, 我應該還是可以帶著你逃掉的, 日后再慢慢還債。”
李長安看他眼神少年氣十足, 再加上那一句“帶著你”, 謝夭一時間看得愣住了, 也笑了出來,道:“誰教你的?”
李長安平靜看向他道:“你。”
一句話仿佛在謝夭心頭敲了一錘,謝夭瞬間不知道如何應答,良久,笑道:“我何時教過你東西?”
李長安道:“進千金臺的時候,你說, 偷偷把千金臺的金子敲下來一塊, 只要不被追到打死就好。”
見李長安說得不是謝白衣時候的前塵,謝夭心里松了一口氣, 又涌上來一股說不上來的失落, 笑道:“那是胡說的,李少俠, 還是把附骨草留著造福蒼生吧,這草對我真用處不大。”
李長安垂下眼睫, 心道:“那什么才可以,怎么樣才可以?”心里無端涌起一股焦躁來,那是種怎么抓都抓不住的感覺,就好像他當年努力去抓謝白衣的衣擺。
見李長安不說話,謝夭轉頭對江問鶴道:“江大神醫,你說是不是?”說著,趁李長安不注意,沖江問鶴眨了眨眼睛,又抱了個拳。
江問鶴拍了拍李長安肩膀,道:“確實,附骨草不適合謝谷主的體質。”
這話并非胡說,謝夭身體實在是強弩之末,使用附骨草這樣藥力巨大的草藥,稍有不慎,可能打破謝夭體內本身的平衡。其實任何藥方對謝夭來說作用都不大,謝夭的病,壓根無藥可醫。
李長安道:“真的?”
江問鶴點了點頭。
最后附骨草以兩千兩白銀被兩儀觀嚴千象拍下,附骨草被交付給嚴千象之后,整個大廳并沒有人離場,反而一個個翹首以盼以來,按照慣例,附骨草拍賣結束之后便要展示第三天要拍賣的東西,也就是千金臺的第三件寶貝,那件傳說中可讓天下大亂的寶貝。
月使拍了拍手,只聽得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響,地面一陣震動,幾個男仆推著一個巨大鐵籠緩緩從亭后走出,那鐵籠蒙著黑布,教人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東西。
那鐵籠實在巨大,一群人忍不住猜測道:“這第三件寶貝,看上去不是什么靈丹妙藥,也并非什么上古靈器,否則怎么需要這么大一個鐵籠來裝?”
正暗自思索著,又聽得鐵籠里一陣嘶吼之聲,伴隨著鐵籠搖晃的響聲,實在可怖。
又有人猜測道:“莫非里面關著的,是什么能以一當百的巨獸?”
月使微微一笑,右手一揮,掀開了籠子上遮罩的黑布,看清里面是什么東西的那一刻,全場倒吸一口涼氣,接著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籠子里關著的,竟然是一個人!
那人如野人一般,身體半裸,渾身上下只有一塊看不清顏色的破布蔽體,毛發亂糟糟的,其間糾纏著各種草葉,渾身皮膚呈不健康的紫色,手腳腫大成一團。他身量很高,蜷縮半跪在鐵籠里,兩只手抓住欄桿,臉緊緊貼在鐵籠上,右眼有一道明顯的疤痕。
他用野獸一般的眼神掃過每一個人,但凡與人對上視線,便嘶吼一聲。
月使一柔弱女子,站在此等野獸旁邊竟然絲毫不懼,右手一揚,道:“這便是那個可讓天下大亂的寶貝,起價一千兩白銀,諸位若有興致,明日可早來。”
褚裕眉頭一皺,道:“這不過就是個野人而已,哪里就值這么多?”
謝夭扇子嘩啦合了起來,笑道:“不可隨便叫別人野人,聽到了沒?”
李長安偏頭看他一眼,他總覺得謝夭這個人身上有種奇特的溫和,就好像無論這世間如何待他,他都能對著任何人任何事報之一笑。欺凌弱小在這強者為尊的江湖實在是常態,但謝夭卻依舊能給關在鐵籠里的人最基本的尊重。
褚裕心知自己方才那話不對,也低下頭“嗯”了一聲,這時聽得有人問出同樣的問題,那人道:“這怎么就是能讓天下大變的寶貝了?又憑什么值一千兩?”
月使微笑道:“此人身中噬魂之毒依舊不死,難道還不值得一千兩么?”
瞬間全場嘩然,如果真如月使所說,這何止值得一千兩白銀,就算是萬兩黃金都值得!
若是得了此人,一是可以從他身上的中毒跡象倒推出噬魂之方,就算結果會與真正的噬魂有些偏差,但效果也應差別不大;二是或許可以找出噬魂解法,這樣噬魂的方子乃至解法都在自己手里,死士豈不是想要多少就能要多少?
很快,他們也明白為何這樣一個人現世會讓天下大亂。
目前只有七年前一戰與半年前桃花谷一戰有噬魂死士的參與,半年前那十七人已被桃花仙盡數斬殺,再看活下來這人的樣貌年齡,必定是七年前那一戰的死士。
如此一來,七年前那一戰的罪魁禍首便有跡可循,這人既是人證也是物證。
宋明赫眉頭一皺,心道,謝白衣并非桃花仙所殺,那籠子里的人就事關謝白衣死亡真相,揚聲問道:“姑娘,你又有何證據證明此人確實中的是噬魂?”
月使正欲開口,卻聽得一個涼涼的聲音響起,蘇泠泠從后面走出,掃了全場一眼,道:“殿內也有不少名醫,又有神醫堂堂主在場,不妨一驗。”說罷,目光掃過謝夭,看向江問鶴。
江問鶴并未施展輕功下樓,徑直道:“不用驗了,此人中的確是噬魂無疑。”
見有神醫堂擔保,一群人已然信了個大半,但宋明赫心細如發,又道:“千金臺財力滔天,江湖上家喻戶曉,自然不會弄虛作假。就是距離桃花谷一戰已經過去了那么多年,千金臺又是如何得到此人的?”
宋明赫前半句言下之意便是,千金臺有錢能使鬼推磨,串通神醫堂說假話也是有可能的,后半句又問來源,擺明了還是不信,蘇泠泠冷哼一聲,道:“宋莊主說話可有些偏頗,我千金臺奇珍異寶無數,難道樣樣都要講明來源么?”
蘇泠泠語氣冷,聲音也冷,便如凌冽冬泉,雖寒,但別有一番韻味。過了會兒,她道:“此人神志不清,被不識貨的人販子轉賣數手,最后被我千金臺買了下來。這就是來源。”一抬眼,道:“宋莊主還有疑惑么?”
宋明赫笑了兩聲,道:“多謝蘇姑娘解惑,再沒有了。”
興許這時候別人還在懷疑千金臺所說是真是假,但謝夭卻相信蘇泠泠說的全是真話。
謝夭對李長安道:“在我去洛陽之前,桃花谷發現了四百九十九具無名白骨,村民也有人說在白骨堆里見到了人,現在看來,就是此人了。”
自從黑布被掀開后,閻鴻昌臉色發青,一直一言不發。即使籠子里那人毛發幾乎遮住了面目,身上衣服也只剩下一小塊,但他還是一眼辨認出這是他隕日堡人。
當年這群死士扮作桃花谷人,身上穿著桃花谷人裝束,為了區分,便統一在脖頸處刻了一火焰形狀的刺青。就算此人為了保全師門,一句話不說,查到隕日堡頭上也是遲早的事。
閻鴻昌差點捏碎了杯子,低喝道:“你不是說當年的人都死絕了嗎!”
姚景曜立刻下跪道:“弟子不知。”
閻鴻昌道:“不知就有用了么?!”
姚景曜渾身一顫,不再說話。
閻鴻昌心知這時再責罵姚景曜也沒用,閉上眼平息一會兒,道:“此人不能留到拍賣。你今晚上便把人做掉。”
姚景曜低頭道:“是。”
閻鴻昌頓了下,又溫聲道:“景曜,別怪師父對你太嚴苛,將來整個隕日堡都是你的。如今隕日堡的存亡,也全系于你手啦。”
姚景曜仍低著頭:“……弟子謹遵師父教誨。”
當天拍賣散后,江問鶴一邊思索著一邊慢慢踱回房間,噬魂的煉制方法只有一人會,或許姬蓮真的沒有死?他又想起之前種種,忍不住嘆了口氣,再抬眼,已到了門前,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收拾情緒推開了門。
白堯見江問鶴回來,眼睛一亮,道:“堂主,盧少俠醒了。”
盧嘉玉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昏迷的時候居多,聞言,江問鶴連忙走過去,道:“可感覺身體有什么不適?”
“好多了,多謝江神醫。”盧嘉玉臉色蒼白,嘴唇緊抿,似乎在思索著什么,又道:“江神醫,我什么時候能好?”
江問鶴知他是心急去找哥哥,安慰道:“再靜養幾日,就可全然好了。”
盧嘉玉點點頭,又一言不發起來,江問鶴道:“盧少俠有心事?或者有什么必須要做的事?江某可以代勞。”
盧嘉玉咬了下蒼白的嘴唇,道:“我感覺我哥哥有危險。”
兄弟連心,有預感也不奇怪,江問鶴眉頭挑了下,想起關押那人的鐵籠,道:“你哥哥右眼那里可有一道疤?”
盧嘉玉立刻激動起來,道:“江神醫怎么知道?他右眼確有一道疤,是小時候我失手弄傷的,江神醫見過他嗎?”
原來,那關在籠子里的人便是盧嘉玉找了多年的哥哥,盧嘉琮。
江問鶴當即起身,要去告知謝夭這個消息,又回身喊道:“盧少俠放心,你哥哥沒死。”轉過身來,又低聲道,“我也不會讓他死的。”
謝夭在房間里已經轉了三圈,邊轉邊用那柄玉白折扇輕輕敲打著手心,最后,一屁股坐下,仰起頭,用展開的扇子遮住臉,懊惱道:“殺了我也湊不出一千兩白銀。”
一千兩銀子還是起拍價,最后被叫到多少還不一定,他和李長安兩個人加起來,身上能湊出來五兩銀子就是多的,想要在明天的競拍中把人搶到,實在是難上加難。
李長安笑了一聲,走過去抓住他胳膊,道:“不用湊銀子,我們今晚就把人救走。”
這幾日拍賣會散場之時,他刻意留意了侍女的去向,今日更是偷偷跟了一段,關押野人的地方,他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
謝夭立刻把臉上扇子拿下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李長安眼睛,心里又狠狠跳了一下,勉強壓住那點心猿意馬,笑道:“李少俠,你當真愿意去?千金臺可是會追殺你到地老天荒哦。”
李長安看他一眼,道:“地老天荒就地老天荒吧。”
或許李長安并沒有那個意思,但謝夭還是想歪了,他一時間怔住了,就那么半歪在椅子上,仰頭看著李長安的臉,心道,若是能和你一起被追殺到地老天荒,也是好的。
直到外面傳來一陣又輕又快的腳步聲,謝夭才倏忽回過神,目光瞬間躲閃開,又在下一剎站了起來,掩飾尷尬似的笑了兩聲。
李長安卻站在原地沒動,眼睫低垂,心道,謝夭視線又躲了一次,他到底在躲什么?
外面的腳步聲又響起來,很輕微,不仔細聽壓根聽不見,謝夭一聽便知這是在用輕功隱藏行蹤,施展輕功的人內力也很強。
他當即打開門,看向屋外,只見屋外花草在微風中微微晃蕩,除此之外,再無人影,他略一沉吟,就要關上門,又在剎那心念如電,心道:“壞了,有人要捷足先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