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難得(二)
桃夭殿內, 謝夭打開了衣柜,從衣柜最靠里的暗格里,取出來了一套白衣。衣服不算很新, 但這么多年沒穿過, 也不顯得破舊。這是他當年入桃花谷穿得那一套。
本來上面都是血, 他洗了好久,才把衣服洗白。
換上衣服, 又順手從旁邊取出來一條紅色的發帶,他用犬齒咬著紅色發帶, 對著鏡子, 梳自己已經許久沒有束起來的頭發。
規規矩矩把頭發束好, 抬眸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芳落站在他身后, 把他按到椅子上, 看著鏡子里的謝夭,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什么,良久,才道:“我沒見過謝白衣……你還記得樣子嗎?”
芳落本不知道謝夭的身份,聽完江問鶴說完七年來種種才知道這個谷主就是謝白衣,心中大驚, 但很快又冷靜下來, 又想起最近這些事端,心中不免五味雜陳。
她一個旁人就心境如此, 謝夭又該如何呢?
謝夭按照自己的記憶說了一通, 最后他盯著鏡子里自己的眼睛,道:“……主要是眼睛。謝白衣的眼睛, 要更劍眉星目些。”
芳落點點頭:“好。”
易容對芳落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難得是少年心境難再回。謝夭也知道, 畢竟人心已改,他改了少年時的狂傲自大與目中無人,與此相對的,也很難再真正成為鮮衣怒馬的謝白衣了。
芳落道:“好了。”
謝夭微微點頭。
芳落看著鏡子里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臉,慢慢道:“易容維持不了太久,最多兩個時辰,要盡快。”
謝夭站起來,伸手想去拿劍,但沒有摸到預料中的堅硬冰冷的金屬,而是摸到了樹枝……他似乎現在不應該拿這一柄。他微一怔愣,索性收回手,劍也不拿了,轉身就要出門。
光看背影,確實十分少年意氣,與那個病病歪歪渾身犯懶的謝谷主大不相同。
江問鶴靠著柱子,皺眉道:“劍還是拿上吧?萬一需要防身呢?”
謝夭頭也不回,笑道:“我可是謝白衣,我拿什么東西,什么就是劍。”
這話說得狂傲十足,但謝白衣確實有這個資本。江問鶴和芳落無聲對視一眼,都低頭笑起來。
—
歸云山莊營地,李長安帳篷外,兩個穿著校服的小弟子站著崗,望著已經撤離了七七八八的只剩下一片黃沙的營地,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其中一人道:“長安師兄還沒醒么?”
另一人道:“幾天了,一直都是那樣,昏昏沉沉,偶爾夢里還會說胡話。”
那人嘆了一口氣,道:“說起來,長安師兄也沒受什么外傷,怎么就會變成如今這樣?”
“什么叫沒受外傷,懷師姑的死,再加上那一劍的消耗……”
兩人正說著,突然眼角滑過了一抹白色的人影,那人影似乎是從遠處奔襲而來,幾乎是一各閃身就到了他們周圍,再一眨眼,就已經消失不見了。
大半夜的,陰風陣陣的,兩人都被這抹鬼影嚇得一個激靈。一人涼颼颼道:“……你看見了么?”
本來就嚇人,同伴這語氣更讓他心里發毛,另一人只得強裝鎮定道:“看見了,這到底是人是鬼?如果是人,這需要多高的輕功?”
“怎么可能是人?來的這么多世家門派,我們是藍,隕日堡為紅,兩儀觀一群道士……似乎沒有門派校服是白色的。”一人道。
“穿白的,我們山莊有一個啊!”
“什么?”
“謝白衣!”
這是個十足十的玩笑話了,說完,兩人對視一眼,沉默一會兒后,其中一人道:“你知道嗎?聽說七年前那一戰之后,有人在山莊里見過謝劍仙。”
“怎么可能!”聽者很是不信。
“我也不知道真假,眾說紛紜,有的說見過有的說沒見過,就連說見過的,說法也不一樣。有說是謝劍仙本人的,也有說是鬼魂的。不過認為是看花了眼的居多。”那人說著,停頓一會兒道,“畢竟那之后,歸云山莊里就再沒有穿白衣的人了。”
趁著兩人閑談,謝夭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了帳篷。帳篷里昏暗無比,只有一點稀薄的月光,能勉強看清楚事物的輪廓。
李長安的呼吸很安靜,似是睡著了,從謝夭的角度看過去,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一個人影。
如今李長安就據他不過幾步的距離,謝夭卻心里卻膽怯起來,雖說進了帳篷,但一直負手站在門口,不太敢進去,但已經到了這個地方,哪有再回去的道理?
他眼一閉,把江問鶴給他的丹藥扔進嘴里,生生咽下去,這才敢慢慢走過去。
李長安睡在外側,青云靠里,就放在他右手邊的位置。也是走近了謝夭才發現,李長安身上的藥味很重,他到現在沒聞過身上比他藥味還重的人,并且睡得不是很安穩。
……還在發燒嗎?
謝夭想知道李長安究竟怎么了,甚至恨不得現在去找宋明赫問一問。他坐在床邊,垂眸看著李長安垂在一側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用兩根手指搭上李長安脈搏。
習武之人多多少少都會斷一點脈象,尤其是謝夭這種久病成醫的,但是如今他心亂如麻地什么都斷不出,只感覺到李長安脈搏很快,身上很燙,燙得他幾乎想要縮回手。
謝夭把兩根手指收回來,又看了一會兒,緩緩伸手,想去探一下李長安額頭。
就在這時,李長安手指突然動了兩下。
謝夭手腕被人鉗住,李長安掐著謝夭要去探他體溫的手,瞬時翻身坐起,與此同時,右手邊的青云已然出鞘,殺意呼嘯而出。
這一劍極為凌冽,但謝夭任由李長安掐著他手腕,不擋也不躲。
就在青云即將割喉之時,銀白劍身反射月光,照亮了謝夭的眼睛。
也照亮了李長安的眼睛。
謝夭看見李長安一雙眼睛通紅,持著劍的手停在原地,只是愣愣地看著。
那目光太過專注,謝夭幾乎有些承受不住,低聲喊他:“……長安。”
話音剛落,月亮重新鉆出云翳,屋內一片澄澈月光,黑暗被驅逐到角落,他們能夠看清楚對面人的臉,對方的神情,以及那雙日思夜想的眼睛。
咣當一聲,青云劍落地。
李長安只是愣愣地坐著,目不轉睛地盯著謝夭,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像是生怕一眨眼,下一秒謝夭就會在他眼里魂飛魄散。
謝夭笑道:“怎么了?看傻啦?”
李長安并不回答,只是眼睛越來越紅,水光越來越多,他不敢眨眼,于是眼淚便在他眼睛里蓄起來,蓄滿了,就不停地順著臉頰往下流。
李長安是個很倔的人,很少哭,謝夭都沒見他哭過,見此,心尖針扎一樣疼,伸出手掌胡亂幫他抹眼淚,低聲哄道:“我來晚了,不哭了,好不好?”
其實謝夭手掌繭子有點多,練劍的人虎口都有繭,磨在眼周的皮膚上有點疼,但即便如此,李長安依舊不敢眨眼。
細密的睫毛戳在謝夭手心處,謝夭忽然就有點不敢李長安如此炙熱的目光,他強勢地用手把李長安眼睛閉上,深吸一口氣,聲音都發顫:“別哭了……為師心疼。”
李長安被他蒙住眼睛,感受著他手掌心微涼的溫度,說了今晚上第一句話。
淚水依舊順著李長安臉頰淌下,李長安流著淚道:
“師父。”
“我想念你。”
月光忽明忽暗,恰如此時兩人的心境。
謝夭怔愣著,忽然想起來很多年前,少時的李長安揮著木劍說的那一句,“想一個已經走了的人,一點也不瀟灑。”
他把手放開,訝異地發現李長安并沒有閉眼,而是仍然睜著眼睛看他,心頭又是一跳,把他臉上的淚水抹掉,又一垂眸,發現李長安擱在床邊的手狠狠攥成拳。
他強勢地把手伸過去,迫使李長安松開,道:“松手,要掐出痕了……”
李長安只是垂眸看他開開合合的嘴唇,反手壓住了他的手,傾身,用干澀的唇瓣貼上他的唇。
那是個極為干澀的吻,唇間有淚珠,又咸又苦。
但只是貼著,什么都沒做,無端地更讓人心動。
謝夭感覺渾身都僵了,手不知道如何是好,應不應該抽出來,也不知道該不該閉眼,心中惶惶然只有一個想法,長安他……到底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
那他自己呢?知道自己現在在干什么么?他就是這么為人師表的?
這時李長安眼睛才閉上,淚珠便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滴到謝夭肩頭,每一滴都幾乎燙得謝夭發抖。
“……師父。”李長安在他耳邊沉沉喊道,一張嘴,惡狠狠咬住謝夭肩膀。
謝夭閉上眼睛悶哼一聲,這時感覺身邊人軟綿綿地滑下去,謝夭伸手攬住他的腰,發覺他身上更燙了。
謝夭喉頭一緊,道:“長安?”
李長安緩緩道:“……渴。”
謝夭轉眼,看見旁邊的茶壺,又轉頭看了迷迷糊糊的李長安一會兒,道:“張嘴。”
李長安半睜開迷蒙的眼睛,眼神虛焦,虛弱道:“師父,對不起……我……我又生病了。”
從指尖麻到心頭,謝夭忽然什么都不想管了,閉上眼,仰頭給自己灌了一口水,捏著李長安下巴,渡過去。
第052章 難得(三)
月夜下, 謝夭手里心上捧著一個渾身滾燙的人。
一杯涼水下肚,謝夭摸李長安額頭,發覺他身上溫度降了一點, 暗暗松一口氣, 松開他, 抬眼,看見李長安的神情, 不由怔住。
李長安的眼神實在說不上清醒,眼底紅著, 略微失焦, 明明是迷惘的眼神, 但就是讓謝夭覺得, 他從接吻到渡水, 一直在看自己。
這種眼神幾乎讓謝夭頭腦也燒起來,心道,長安,你為何要如此看我?你那日沒說完的半句,但是之后,究竟是什么?明明是冰蠶喂出來的極寒體質, 此時卻渾身熱得過分。
李長安嘴唇上還有水漬, 謝夭沉沉看了一會兒,終于還是伸手觸及他嘴唇, 心疼道:“怎么燒成這樣。”
李長安忽然抬眼, 抓住謝夭手腕,臉側在他手心蹭了蹭, 忽然涌起了滿腹的委屈,不甚清醒道:“師父, 你說的地方,我都去過了……不好看。”
“嗯……我知道。”謝夭低聲哄他,“師父不該騙你,其實我也沒去過。”
“師父,青竹居側屋還是很濕。”李長安又道。
青竹居側屋本就不適合住人,但李長安還是執拗地搬了進去,這些年從未說過半句“不好”,如今見了人,忽然就忍不住了。謝夭聽得更心疼了。
李長安人生前幾年本就過得極苦,父母早亡,被人當作克星避之不及,又特別容易生病。謝夭把他帶回山莊,本來是想他在錦繡花叢中長大的。
如今愿望落了個空。
李長安慢慢地把這些年的遭遇說了個遍,包括宋明赫如何,懷竹月如何,歸云山莊又如何,很多時候前言不搭后語,就像是好不容易抓住了人,要把那些錯失的,都通通講回來。
謝夭安靜地聽著,目光卻一直落在李長安臉上。
李長安沒講一句話,都要加一句師父。他清醒時從來不叫謝白衣師父的。
謝夭忍不住勾著唇角笑。
安靜了一會兒,李長安在一片迷惘中想起來自己所處何時何地,之前又發生了什么事。只見李長安又愣了一會兒,眼淚又大滴大滴地落下來。
謝夭連忙道:“怎么了?”
任誰都能聽出這一句的關切與焦急,李長安抓著他胳膊,道:“師父,小師姑不在了。”
無論如何,小師妹的死還是由他所起,謝夭知道此時說什么都沒有用,更何況,他這個身份,他配嗎?謝夭只是安慰似的抓住李長安的手,不由得閉了一下眼睛。
“師父,為什么,為什么我在意的在意我的,都沒有一個好結局……”李長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絲救命稻草,又自嘲笑道:“我父母是,你是,小師姑也是,我是不是天生不祥?”
李長安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天生煞星的命,不然不至于挨誰誰死,連盆花花草草都養不活。
想來,李長安后來性格冷淡,也是把天生煞星這一句聽進去了,不想給別人添麻煩,謝夭深吸一口氣,捧起他的臉,道:“你不是。你聽見了嗎?”
李長安怔著,望著他眼睛,許久才點點頭。
謝夭道:“重復一遍。”
李長安卻看著他眼睛,忽然道:“師父,我好想你。”
謝夭心尖一顫,垂下眸子,偏過頭道:“不是這句。”
李長安反應了一會兒,才道:“……我不是。”
李長安剛才的淚痕還沒干,說起懷竹月又流下淚來,臉上已然一片亂七八糟,因為發燒而微微發紅的臉頰,還掛在臉上的淚珠,謝夭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忽然俯身上去,噙住他的淚珠。
嘴唇碰上臉頰,觸感很輕,李長安卻整個人都僵了。
這次謝夭腦子很清醒,不是為了給他渡水,不是為了別的什么,也沒有絲毫借口可找,他就是想要親他,就是看不得他哭。
謝夭啞聲道:“……別哭了,你最該哭的那幾年,我都沒讓你哭過。”
李長安很輕地眨了一下眼睛。
好不容易把人哄好,李長安也放下那種一閉上眼睛謝白衣就會消失的恐懼,閉上眼睛躺好睡覺。
謝夭又坐在床上看了他一會兒,余光注意到外面逐漸變亮的天光,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按照時辰推算,他的易容不出半個時辰就會掉,江問鶴給的丹藥也將要失效。
他必須要走了,但他如果要走,李長安就必須睡著。而且就算走不掉,他也必須把衣服換掉。
他來之前就預想過這種情況,隨身帶了一套夜行衣。
他又等了一會兒,看李長安再沒有動作之后,就要站起來悄悄離開,李長安忽然抓住他手腕,五指攥得很緊,謝夭心下一驚,垂眸,只見李長安偏過腦袋,仍閉著眼睛,模模糊糊道:“不要走。”
閉著眼睛說胡話的樣子像只小狗,謝夭心底酸軟一片,道:“好……我不走。”
李長安又抓著他手腕,含糊道:“是夢吧?如果是夢,可不可以不要醒,不要天亮……”
“我好久……沒做過這樣的夢了。”
那天晚上,李長安抓了他的腕子一宿,他在床邊坐了一宿。
—
日頭突破云層,桃花谷外黃沙之上逐漸有了人聲,如今就連隕日堡也要撤離桃花谷了,黃沙之上,只剩下一兩個門派還在駐扎。歸云山莊便是其一。
李長安掙扎著醒了過來,先是感覺渴,燒了整整一晚,喝再多水也被太高了體溫燒干了,但他此時顧不上口渴,只下意識握緊手腕,看夢里的那個人是真是假,到底還在不在。
握了個空,他心下一沉,立刻清醒過來,撐起身子坐起來,沒有看見想見的謝白衣,卻看見站在不遠處的人。
大名鼎鼎的桃花仙站在那里,一身黑色夜行衣,頭發松松散散地綰著,彎著眼睛笑著看他。
李長安道:“怎么是你?”
他眼中的厭惡一閃而過,謝夭心底一沉,表情有一瞬間的難過,但也一瞬即逝,反而走近,給李長安倒了一杯水,遞給他道:“喝水么?”
李長安看著水杯,并不伸手去接。
謝夭嘆口氣道:“你發燒了,需要喝水。”
“……多謝謝谷主,”李長安嗤笑一聲,繞過他的手,又拿了一只杯子給自己倒了水,沖他舉杯道,“但這種事,就不勞煩你了。”
就在幾個時辰前,他還在給他渡水,謝夭掐著杯子的手骨節都泛白。
“好好休息,”謝夭淡淡道,“我走了。”
“等一下。”李長安忽然叫住他。
謝夭心頭忽然一跳,他本不該停下來的,但他還是站定了腳步,偏頭看向李長安。
李長安抬眼道:“你來這里干什么?”
那一眼極其銳利,完全是對敵人的姿態,甚至看不出一點昨天晚上那雙濕漉漉的眼睛的影子,謝夭一時晃神,良久才道:“你我到底朋友一場,聽說你病了,所以來了。”
李長安低笑一聲,就連謝夭也聽不出那一笑是什么意思。
這時,李長安垂眸,看見了謝夭腕子上紅繩串起的平安扣,印象里,自從懷竹月送他以后,他就沒見謝夭摘下來過,甚至就連不久前那一戰也是如此。
謝夭知道他在看什么,紅繩此時變得像巖漿,不停地灼燒他的手腕,直到燒進骨血。
李長安道:“把我小師姑的東西,還給我。”
謝夭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許久,沉默地走過來,把手腕上的紅繩摘了,放在桌子上。
平安扣撞上木制的桌子,發出微弱又清脆的響聲。
手腕上突然空空如也,謝夭還不是很適應,他轉了轉腕子,笑道:“李少俠,這次我是真走了。”
李長安這時忽然回身找起什么東西,謝夭奇怪道,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還有什么東西好找?難不成是在找劍殺人?但劍就在李長安右手側,用不著找這么久。
就在他要忍不住出聲之時,只見李長安沖他伸出手,謝夭看清東西那一刻,瞳孔忽然一抖。
—
桃花谷內,兩位大人早已急得亂了套,江問鶴靠在桌邊,看似在閉目養神,實則不停地敲著桌子,芳落更是直接守在門口,時不時朝外眺望。
“這都已經一夜了,怎么還沒回來?”芳落喃喃道,“易容肯定沒了,他現在去歸云山莊,他盯著那張臉去歸云山莊,不是找打嗎?”
片刻,她又自言自語道:“不過謝夭武功還在,不會太吃虧。”
不會太吃虧個屁!江問鶴突然出聲:“錯!”
芳落轉頭:“什么?”
江問鶴道:“他吃了我的藥,藥效一過,什么武功都使不出來。”
芳落:“……”
就在兩人焦急之際,跌跌撞撞地從外面走來了一個人影,那人穿著一身黑,腳步虛浮,就像是受了很重的傷。
此人,正是謝夭。
江問鶴把人扶進來,憑空揮開銀針卷軸,用氣力飛了三根針,精準扎在穴位之上:“動武了?”
謝夭搖搖頭,笑道:“他可不會對我動武。”
“那你這是……”江問鶴問到一半,忽然噤聲,他看到了謝夭手里一直緊握著的一柄木劍,不由道:“這是什么?”
謝夭回頭沖他一笑,炫耀了一下那柄劍,道:“徒弟送的。”
那劍刻的是青云的樣式,只不過比他后來送李長安的那個大了些許,是最適合孩童練劍的大小。
謝夭當時忍不住問道:“這是?”
李長安道:“劍,看不出來么?”
謝夭忽然想起在桃花谷的日子,李長安去桃花林的時候會刻意挑木材,用一把小刀細細地雕東西。
心里又是一團亂麻,謝夭道:“為什么?”
李長安只坦然看向他,道:“我答應過你,就不會食言。”
在銀針和內力的加持之下,謝夭閉上眼睛,忽然悠悠想起了許多。
“你們歸云山莊有木劍么?”
“沒有,但是我有……你想要嗎?”
“想要我就能有嗎?”
如今,他有了。
第053章 難得(四)
待銀針生效, 謝夭閉眼調息,可一閉上眼睛就是跟李長安那個糾纏的吻,本就不曾穩定的內息又要亂了, 江問鶴一掌抵住他肩膀, 給他輸送內力, 奇道:“謝夭,你怎么了?”
芳落看不出這一呼一吸間出的變故, 聽江問鶴這么說,一時著急, 道:“如何?”
江問鶴抬眼看向芳落, 又奇怪看謝夭一眼, 道:“調息可是最簡單的東西了, 你當了那么多年的天下第一, 怎么如今就連調息也要從頭學起?”
眼前忽然閃過月光下,李長安盯著自己默默流淚的眼睛,謝夭低下頭,良久,沉沉笑起來,喃喃道:“不是風動, 也不是幡動……”
這是個人人都知道的寓言故事, 是一人與大師爭辯到底是風在動還是幡在動的故事,但誰都沒聽明白, 江問鶴眼神更奇怪了, “說的什么亂七八糟的。”
謝夭笑道:“我并非不會調息。”
天下第一不會調息,傳出去真是天大的笑話, 但天下第一不知道怎么去喜歡一個人,這倒是很正常。平日里調笑都是玩笑話, 謝夭是當真的沒動過心,也沒喜歡過什么人。
只有唯一一個,放在心上的李長安。
就見江問鶴和芳落還想說什么,謝夭已經立刻靜下心神,調息完畢,話鋒一轉道:“我殺那十七人,尸體收拾了嗎?沒有埋了吧?”
“放心,我和惡長老還沒蠢到那個地步,在場的人那么多,當日發生了什么,一問便知。”芳落道,抬起頭,仿佛看見了七日前桃花村天空上的漫天飛劍,道,“但是怎么也沒想到,他們會放箭。”
“……他們自然會放箭。”謝夭垂下眸子道,聲音低沉,“他們的使命,就是那一日沖我放箭。小師妹替我擋下來了。”
江問鶴和芳落沒到現場,只是聽其他人復述,雖是了解了個大概,但卻從不知道這個中細節,芳落道:“他們怎會把箭對準你?他們放箭,不是為了殺那些江湖名門嗎?”
謝夭搖搖頭,忽然站起來,卻迎面一陣頭暈目眩,又跌坐回椅子上。江問鶴道:“你身上還有我的針,現在不能亂動。”
謝夭沉聲道:“取了。”
若是謝夭說幾句玩笑話,求著自己給他取針,還能原封不動地把話扔回去,但謝夭這般語氣,這針便是非取不可了,江問鶴大手一揮,三根銀針自動飛回他指尖,他格外寶貝地裝回包里,道:“真不知道你又想干什么。”
話音未落,卻聽得謝夭道:“尸體在哪,帶我去。”
桃花谷校場旁的窩棚內,整整齊齊擺著十七具尸體,有一具斷了頭,后來又找到了腦袋安放在那尸體的脖子上,其余十六具,皆是一劍封喉,若是仔細去看,便能發現傷口處都是黑血,就好像是皮肉被劍觸碰之后瞬間壞死了。
十七具尸體在這一擺,明明是白天,但依舊讓人覺得陰風陣陣。
江問鶴道:“都說桃花仙殺人傷口必定填滿桃花瓣,可誰又見過真的桃花仙殺人。不得不說,你殺人是真利落啊。”
芳落心道,可不利落,這天底下能找出來比謝白衣更快的劍么?唯一能超過謝白衣的,就是他自己。
江問鶴芳落二人還在因為這十七具尸體感到心驚,卻見謝夭掃向那傷口的黑血,眸光暗了一下,旋即一笑,道:“江神醫,別折煞我了。”
他轉頭對芳落道:“這十七個人,確定都是桃花谷人么?”
芳落又一一掃過尸體,每一張臉她都很熟悉,點頭道:“確定。最大的二十六歲,最小十七歲,都是桃花谷人,其中最短的,也在桃花谷待了三年之久。”
聽到“十七歲”這個年齡,謝夭心頭忽然覺得說不出的憋悶,只沉沉地看著十七人中那個最年輕的面容,許久,沉沉道:“繼續說。”
芳落道:“所以我覺得,他們絕對不是沖你放箭。”
謝夭對江問鶴道:“這尸體,你驗過沒有?”
“嘖,”江問鶴白他一眼道,“我堂堂神醫堂堂主,一代神醫,是看病救人的,又不是仵作,也就是認識了你,現在才每天在這擺弄尸體。”
芳落笑道:“江神醫,你也是個嘴硬心軟的主,這尸體來沒運回谷的時候你就要看,甚至還要去找那具丟失的腦袋,現在又我是個醫生,不是個仵作起來。”
謝夭笑道:“他還說過超過一個時辰就不救我呢。”
“這個就別提了,”江問鶴咳嗽一聲,正色起來,道,“尸體驗過,都中了毒,你看這里。”說著,江問鶴兩指指向其中一人脖頸。
那尸體脖頸的經脈呈黑紫色,蔓延全身,只是謝夭見了,喉頭忽然一哽,心道劍傷就在此處,萬一是因為他的劍呢?畢竟他是個所過之處寸草不生的主。
江問鶴瞥他一眼,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因為你。要是你能讓人全身經脈變紫發黑,不該叫你桃花仙,該叫你活閻羅。”
謝夭一怔,忽然低頭一笑。
江問鶴道:“只是中毒太久太深,現在人又死了,毒驗不出來。”
謝夭道:“如果中毒,那便一切都能解釋通了。不過,這個世界上真有能夠控制人精神的法子么?”
江問鶴笑起來:“這就是你謝谷主孤陋寡聞,你問我,那還真是問對人了。從目前來看,可能的法子有四種,一是極樂坊藥人之術,二是西南蠱蟲之說,三就是我們之前在路上遇見的,失魂丹也有讓人精神發狂的功效,這第四個嘛……”
江問鶴說著,表情忽然古怪起來,一擺手道:“第四個沒有可能,不說也罷。”
見他那副神情,謝夭更要讓他說出來了,道:“第四個究竟如何?”
江問鶴沉默一會兒,道:“這第四種可能,就是與失魂丹差之一字的噬魂,吞噬之噬,也是我之前說的,神醫堂研制出的禁藥。食之功力大增,但會喪失神智,只聽下毒之人命令,兩個時辰后,服毒之人五臟六腑都會化為膿水,僅留白骨。”
他轉回頭,正色道:“但是原方已毀,煉藥之人已除,所以我說,沒有可能。”
江問鶴說得言辭懇切,謝夭淡淡點點頭,又道:“怪不得那日我總覺得巡邏的人古怪,可能早從那個時候,他們就已經中了毒了。七年前那一戰,說不得也跟這鬼祟的玩意兒脫不了干系。”
“究竟是什么原因,還需要我再仔細驗一遍,”江問鶴道,“倒是你,你先把自己傷養好再說罷。”
芳落也點頭道:“此事我會派人去查,你安心養傷就好。”
—
又過了七日,桃花村房屋修繕大致完畢,桃花村村民撤回桃花村,桃花谷外,歸云山莊的傷員也都大致痊愈,收拾起東西來,打算撤離桃花谷。
這次是完完整整的撤離,就連暗樁都不會留。
關子軒幫著李長安收拾東西,只是看上去有點蔫蔫的,李長安也不知道關子軒身上究竟發生了何事,但他此時已是自顧不暇,沒有細問。
他那天晚上實在病的太重,記憶模糊,那晚的事對他來說如同一場幻夢,他不知道謝白衣什么時候來的,又何時離去的,那應該就是夢吧。大概只有夢才會這么沒頭沒尾。
但如果真是夢,為什么又會那么真實?
夢里,他曾吻了他師父。
關子軒見李長安收拾著包裹,忽然怔怔發起愣來,道:“長安師兄,你在想什么呢?”
李長安反應過來,無聲笑了笑。
他說不清自己對謝白衣是個什么感情,師徒有一點,父子也有一點,異樣的曖昧情愫似乎也有一些,他本該恨的,恨他沒有教完飛花三十六劍最后一式,恨他說了太多將來與以后,又扔劍就走留他一人在這世間。
但他見了謝白衣,望向他嘴唇,燃燒在骨血里的最本能的反應,竟是吻上去。
那種感情刻骨到李長安甚至不能給他找出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
李長安喃喃道:“我要搞不懂我自己了。”
關子軒想起褚裕,道:“我也搞不懂我自己。”
收拾完東西,兩人一起出去,外面,車隊已經排布整齊,只待出發。歸云山莊這一走,桃花谷外就徹底沒了門派駐扎,更顯得一片黃沙荒涼無比,那個茶攤也已空了,茶攤里笑意盈盈地坐著晃秋千的女孩子再也不會回來,只剩酒旗空揚。
此番蒼涼景象,任誰看了都免不了心中悲涼。關子軒道:“各大門派的暗樁都撤了,江湖跟桃花谷的恩怨也算了結,這一走,怕是此生再不會回來了。”
李長安平靜地望向桃花谷的方向,淡淡“嗯”了一聲。在他所看向的地方,有數千兵器組成的一柄巨劍,插在桃花村中間的空地上。
他是在桃花谷內住最久的人,按理說感情也該更深,但關子軒此時偏頭看他,卻看不見他臉上一絲一毫的波動,仍是淡淡的樣子,忍不住心道,長安師兄果然還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樣。
李長安平靜道:“走吧。”
說完,轉身離去。
然后關子軒很快便意識到自己錯了。
走到那個廢棄茶攤的時候,李長安忽然停了下來,垂眸看著身邊一株半死不活的桃花樹苗。
那桃花樹苗也不知是誰種下的,此時葉子都已衰黃,在裹著黃沙的風中瑟瑟發抖。
良久,李長安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東西。
竟是一根用紅繩串起的平安扣。
李長安下馬,把那紅繩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系在樹苗之上,圓形的玉制扣子就靠著樹干。
關子軒奇道:“長安師兄,此為何意?”
李長安已然翻身上了馬,頭也不回往前走去,聲音順著風傳過來:“保平安。”
回了歸云山莊,小弟子們都說長安師兄沒變,又好似變了,總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他依然在校場教小師弟們練劍,在藏書樓里看書,在竹林邊的亭子琢磨劍法,表面上完全沒變。
但變了的是,他偶爾會一個人劍舞起來,也不知道在與誰對劍,在劍歸墟旁邊發呆,月圓之時,會帶著酒縱身翻上屋頂,對著月亮一個人喝酒。右手腕子上,依舊緊緊戴著那一根紅繩。
他也閉口不提桃花谷與桃花仙,更不提謝夭。
就好像那是他人生中一個過客,而雁過從來不留痕。
謝夭養好了傷,從桃花谷的客房搬出來,搬回桃夭殿。褚裕幫著他收拾屋子。
客房住了兩三個月,本以為東西很多,收拾起來卻發現沒幾件,不過幾身換洗衣物而已。
謝夭更是發現,房間里,一件李長安的東西都沒有,就好像他不曾在這里住過,連帶著那些記憶,也不曾有過。
他忍不住幽幽嘆了口氣。
回了桃夭殿,褚裕坐在地上一件件地替謝夭歸置東西,不知翻到了什么,忽然“咦”了一聲,奇怪道:“這是什么?”
甫一翻開,忽然一怔,抬頭道:“谷主,這好像是劍譜。”
劍譜出現在他房里再平常不過了,謝夭也不在意,依舊去理著東西,道:“劍譜有什么奇怪的?”
褚裕一眨不眨看向他道:“歸云山莊的劍譜。”
話音未落,只見謝夭手一抖,手里的東西嘩啦啦滾落一地。
見謝夭如此反應,褚裕嚇了一跳,卻見謝夭已經走了過來,朝他伸出手道:“拿給我看看。”
謝夭壓著心跳,伸出手時從發現自己指尖在抖,無論他如何調息都停不下來,褚裕把書卷放到他手里的時候更甚,幾乎拿不住。
他深吸一口氣,站著翻看起來。
褚裕又低頭在一堆雜物里面接著翻,翻出來越來越多的書卷,藍色書頁上都用工整的字體寫了劍譜名字,望著這一堆的劍譜,心里忍不住驚訝,道:“谷主,還有好多,逍遙,歸云十六,長云……全是歸云山莊的劍。”
一本兩本還有可能偷著抄錄,但是這么多本,內容還都十分細致,足以見繪制劍譜者的細心。
褚裕忍不住道:“這劍譜怎么拿到的?”
謝夭緩緩閉上眼睛,道:“……李長安畫的。”
他把所有東西都帶走了,把歸云山莊的劍譜留下了。
謝夭想起李長安喝醉酒時的那一句“我不怨你”,又想到決裂之時那一句“我本以為”,怔愣一會兒,捂住臉笑起來。
那笑聲聽得揪心,褚裕站起來,擔心道:“谷主,你還好嗎?”
謝夭沖他擺擺手,只是還在笑,笑得腰都彎下去,最后變成跪坐在地上。
李長安早就知道了他桃花仙的身份,也早就知道謝夭桃花仙身份一旦公布于世,他們再無成為桃花林里相互對劍的可能,也再教不了謝夭用劍。
所以他把歸云山莊的劍全都畫了下來,又在離開前一晚拎了酒。
謝夭心道,可為什么明知我身份,為什么明知我會用劍,還要留?
歸云山莊里,劉老為謝夭把脈之后,淡淡說了一句“你去練練劍吧”。這劍,只指歸云山莊的劍。
謝夭忽然明白了,為什么李長安要給他留劍譜。
外面忽地下起了春雪,雪花片片飄落,一片素白之下,時空歸一,天地仿佛都安靜下來。
李長安坐在屋頂之上,身邊擱著酒盞,他伸出手,去接雪花。雪花飄進他身邊的酒壺里,他莫名懷念起桃花釀的清冽滋味。
距歸云山莊千里之外的桃花谷,謝夭握著李長安留下的劍譜,抬頭望春雪打桃枝。
愛恨情仇,七情六欲,真是世間最奇怪也最強大的東西。
恨為死生不同路,愛為桃花樹上平安扣,手繪名劍譜。
第054章 武林會(一)
月上中天, 桃花村的老李頭挑著空扁擔一邊走一邊哼著歌,深一腳淺一腳地回村進谷。
之前桃花村民并不會隨便出谷,他們也都知道桃花谷在外風評不好, 更何況桃花谷外還有各大門派的暗樁,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那件事已經過了半年,外面再也沒了暗樁, 他們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也不必擔心被外面的暗樁逮捕。
老李頭這次出去, 就是去賣桃花谷的桃子, 這一趟掙了不少, 樂得他嘴都合不攏。
走到中途, 看見桃花村正中間那個巨大的石劍, 那劍本由不同兵器組成,劍身原來有很多棘突,但半年的風吹日曬,逐漸融為一體,變成了一把徹徹底底的劍。
天黑看不太清路,必須找點標志性的東西指路, 老李頭看見這劍, 就知道自己該拐彎了,他哼著歌, 兩手扶著扁擔, 朝左走去。
不曾想,走了半天, 還沒看見那等著自己的一點燈火。
此時云層徹底遮住了月亮,天空黑了一瞬, 更看不清了。老李頭夜路已經走過多次,本不應該害怕,但遲遲找不到燈火,他心已經慌了,只能大著膽子繼續往前走。
一步兩步,老李頭盤算著步子,走得越來越快。他感覺他已經走了有一刻鐘了,早該到家了。
可眼前還是黑乎乎的一片,一點燈火都看不到。
老李頭被迫停了下來,抬起頭往天上看,不曾想,只看到了大片大片的黑乎乎的枝葉,他這是走到林子里了么?
可桃花村哪來的密林?他陡然一驚,大叫一聲扔下扁擔就往反方向跑去,突然腳底被什么東西一絆,整個人重重往前撲去。
“狗日的東西!”老李頭大罵一聲,摸索著爬起來,正要再往前跑去,撐地的右手卻忽然摸到了什么東西。那東西圓滾滾的,格外光滑,還有窟窿有眼。
老李頭心想,這便是絆倒他的罪魁禍首,拿起來一看,渾身的魂都嚇飛了。
那是個人的頭骨!
骨頭沒有一點被腐蝕的跡象,通體都是紫黑色,看上去生者死前像中了什么不可解的毒。
老李頭大叫一聲把骨頭扔了,又后知后覺地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詞道“大人莫怪大人莫怪”。
這時月亮冒出了一點頭,荒地里終于有了點光亮。老李頭心臟砰砰直跳,往四周一看,竟是滿地的從土里冒出來的骨頭,通體都是紫黑色,反射著月亮的慘白光暈。
……都是人骨。
這……這簡直就是萬人坑!老李頭嚇得直哆嗦,剛走兩步又被絆倒,在地上爬了兩步,右邊草叢忽然一動,老李頭應激似的大叫:“誰!”
他看見了一雙冒著綠光的眼睛,那是個渾身長滿毛發野人一樣的東西,在老李頭看見他的一瞬間,那雙眼睛一眨,消失在草叢里。
—
“你確定是在這里么?”謝夭跟在老李頭身后,抬頭看著茂密的樹冠。
桃花谷里險境眾多,懸崖下的幽林、山崖上的石洞,但他也沒想到桃花谷里還有這樣一個地方,那是個格外隱蔽的石洞,石洞頂有裂縫,可以窺見天光,也正因此,洞里長著許多樹。
老李頭絮絮叨叨道:“后來我就被嚇暈過去了,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路上,但我保證,我那天看到的東西都是真的,里面,都是成堆的骨頭!”
褚裕撇撇嘴道:“走到現在,能看見的除了樹就是土,就是世外仙人修煉也不找這地方!”
“真的!”老李頭明顯急了。他也覺得很奇怪,按照他記憶明明就是這里,為什么會找不到。
褚裕道:“谷主,咱還是走罷,你今天的藥還沒吃。”說著就要轉身離去,謝夭卻忽然拽住他,褚裕道:“怎么了?”
沒有任何一個人回答他。
老李頭怔愣了半晌,大叫起來:“找到了!找到了!就是這里!”
褚裕轉過身,往前走了兩步,他們站的地方是個高臺,下面是一個巨大的坑洞,坑洞里,全都是泛著紫黑色的骨頭。
謝夭停了片刻,笑道:“找到了。”
七年前莫名其妙出現,又莫名其妙消失的那批人,找到人。原來,他們從來沒有離開桃花谷,全都死在了這里。
褚裕儼然已經嚇傻了,謝夭道:“讓人把這里圍了,把骨頭清點干凈。”說完,蹲下身,面不改色地從地上拾起一塊頭骨。
褚裕看得惡心,道:“谷主,你要這骨頭干什么?”
“讓江大神醫看看,究竟是什么毒。”謝夭道。
萬人坑很大,骨頭又多又零碎,幾十個人清點了兩天還沒清點完。
謝夭和江問鶴站在萬人坑的高臺上,看著下面成群的白骨。
“怎么了這是?毒驗出來了?”謝夭笑道。
江問鶴不搖頭也不點頭。
謝夭笑道:“江大神醫,你到這里將要半個時辰了,還一句話都沒說。”
想到謝夭帶回去的骨頭,江問鶴實在不知道從哪說起,半晌,只道:“我給出的四個可能里,能毒到骨頭的只有一個。”
謝夭并不說話。
江問鶴緩緩道:“最不可能的那一個。”
這時,一人拿著紙張匆匆萬人坑底跑上來,道:“谷主,清點完了,總共四百九十九具尸體。”
這個數字雖在兩人預料之中,但聽到時,還是閉了下眼睛。
江問鶴心里尤其不好受,五百個服了噬魂丹的,野獸一般的人圍攻謝白衣一個,當時該有多兇險,又有多絕望?
謝夭轉頭看向旁邊的老李頭,道:“你說你當時看見了一雙眼睛?”
老李頭沖天伸出三根手指,發誓道:“絕對有一雙,就躲在旁邊草叢里。”
謝夭笑道:“江問鶴,你說有沒有可能,中了噬魂的人,活下來了一個?”
按他所知道的,中了噬魂必死無疑,但他現在他已經不信他自己了,因為他甚至解釋不了為什么噬魂會在他銷毀之后又重現于世,于是他并不回答。
謝夭松了松筋骨,道:“半年沒出去過了,江湖上現在在干嘛呢?”
褚裕道:“在開武林大會,就在隕日堡!”
第055章 武林會(二)
隕日堡地處洛陽, 為江湖第一大派,建筑也是十分大氣豪放,此時武林大會在此比試, 隕日堡內更是熱鬧非常。恢宏大氣的校場內擺上擂臺, 各門派掌門在陣前一一落座, 其余弟子則是把擂臺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叫好聲不絕于耳。
此時那擂臺上的, 正是隕日堡的大弟子姚景曜,他已連勝了數人, 此時, 與他對陣的那人眼見也已落入了下風。
姚景曜又是一刀劈過, 刀法剛烈猛然, 大有斬天滅地的氣勢, 一刀看得臺下叫好聲連連,閻鴻昌免不了面露喜色,哈哈笑了三聲。
只有站在連廊陰影里,斜斜靠著柱子的玄衣青年輕輕哼了一聲。
那人正是李長安。
關子軒站在他旁邊,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道:“長安師兄以為如何?”
李長安道:“姚景曜要輸了。”
可轉頭只見姚景曜的刀越來越猛, 幾乎是壓著那人打, 哪有半點要輸的意思?別提關子軒沒看出來,就連閻鴻昌都沒看出來, 此時正笑呵呵地跟身邊的藍袍道人嚴千象說話。
嚴千象恭維道:“隕日堡這位大弟子, 定能在這屆弟子中拔得頭籌,恭喜閻堡主。”
閻鴻昌道:“哪里, 這才第一天,還有在人沒上呢。就比如歸云山莊那位, 那位可年紀輕輕就已名列劍仙。”
武林大會共分為三天,前兩天為弟子對決,門派掌門不得比試不得上場,最后一天為各掌門守擂,無論弟子掌門,抑或游俠名士,皆可上臺挑戰比試。
說起那位,閻鴻昌話音一頓,道:“就沒有其他的什么……更厲害的?你們門派里那位小道童呢?”
說罷,只聽見格外陰柔的一聲笑,不知道為什么,僅僅聽著那笑聲,閻鴻昌就仿佛看見了一個皮膚慘白的人,抬眼,只見兩儀觀那位阿蓮不知何時坐在了嚴千象旁邊,此時正笑呵呵地歪頭看向他。
而嚴千象伸手按住了閻鴻昌手背,直勾勾地看著他。
閻鴻昌尷尬一笑,道:“不提這個也罷。你們兩儀觀怎么不上場?”
見話題揭過,嚴千象坐正,道:“修行之人不宜參與這種打打殺殺,兩儀觀只要有吃有穿就行了,江湖排名不甚重要。”
聽到嚴千象說“有吃有穿”,閻鴻昌看他一眼,心道你這破布藍衫之下,不知道藏著多少金銀珠寶,半晌不陰不陽地呵呵一笑:“好,有吃有穿就好。”忽然話鋒一轉,道:“你可聽說千金臺的賭注了?”
千金臺向來喜歡向全天下人放賭注,七年前賭得是誰能博得天下第一美人“冷面狐貍”蘇泠泠一笑,最后謝白衣一劍飛花,美人一笑;這一年的賭注的獎品有三,可重塑女子骨相皮相的冰息丸;普通人食之延年益壽,江湖人食之功力大增的附骨草;至于這最后一個大獎……
千金臺并未告知天下,只道,那是一個得到便足以引動江湖大變動的東西。
千金臺最為豪橫,前兩樣大獎已經是絕世珍品,這最后一樣大獎又能差到哪里去?此話一出,更讓天下英雄神往。
如今這江湖上,最熱鬧的就兩件事,一是隕日堡四年一度的武林大會,二就是這千金臺放出來的賭注。
正好,這兩件事情連在了一起,武林大會結束,即刻奔赴千金臺,正好能趕上千金臺開臺之日。
嚴千象道:“千金臺自然是要去的,這全天下,誰不對那最后一個神秘大獎感興趣?說不準千金臺真找到了什么從未出世的絕世神兵,得之,可得天下。”
閻鴻昌道:“這世上還會有這種東西么?”
嚴千象笑呵呵地:“說不準。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說罷,轉頭看一眼閻鴻昌,話里有話道:“就比如那位桃花仙。”
閻鴻昌臉色驟然變得冰冷,點頭道:“我知道,此事不勞嚴真人費心。”兩人正說著,忽然聽見擂臺上一陣倒彩之聲。
轉眼,只見擂臺之上,姚景曜受了傷,敗犬一樣抱著胳膊,怒視著那綠衣青年。青年見自己竟然傷了隕日堡大弟子姚景曜,一時間不可置信地傻楞在原地,喃喃道:“我不知道啊……”
他之前對戰姚景曜明明十分吃力,但從某個瞬間開始,姚景曜戰力大幅下滑,一招一式中漏洞百出,就連內息也不再是那副堅不可摧的樣子。
連廊處,關子軒見姚景曜輸了,大吃一驚,道:“長安師兄,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卻見李長安已經走出了連廊,關子軒三兩步趕過去。
李長安道:“姚景曜基礎虛浮,剛開始或可以高超刀法取勝,但勝不了太久。”
關子軒若有所思,又回頭望去,只見姚景曜悻悻地下了擂臺,從口袋里掏出來了什么,正要吞下去,閻鴻昌一巴掌就打了過來,姚景曜挨了一掌,立刻低頭后退。
關子軒心道,這隕日堡對待弟子如此嚴苛么?
兩人已經走出了校場,李長安對接下來比試并不感興趣,這些年來他行走江湖見的人足夠多,戰的人也足夠多,這種弟子之間的比試在他眼里沒有懸念。
兩人又往前走了一段,李長安道:“你還不去練劍?”
關子軒沉默一會兒,鼓足勇氣問道,“長安師兄,千金臺你去么?聽說有神兵現世,此神兵,能讓江湖大動蕩。”
李長安斬釘截鐵道:“不去。”
李長安想走回客房休息,見關子軒還跟著自己,囑咐了幾句,道:“明天上場之時,別緊張,門派大弟子也好,江湖游俠也好,無論見了什么人,劍都不能抖。”
關子軒認真地點頭,又道:“長安師兄,你真的不參加么?武林大會可是揚名立萬的好機會。”
李長安疑惑地回頭看一眼他,似乎是真覺得關子軒腦子有點問題,道:“我在桃花谷搞出那么大的陣仗,我還需要揚名?”
關子軒道:“……也是。”
畢竟桃花谷那一戰之后,又多了一個民間話本,就是桃花仙一人破萬法,李長安巨劍開天門。
其實這半年,關子軒也看出了李長安與以往的不一樣。以往的李長安是很少回山莊,一直在山莊外游歷,但現在的李長安,是很少出門,只待在山莊內練劍。
之前一直有一個桃花仙驅使著李長安往前走,似乎只要見到桃花仙,便能更多地知道謝白衣一點,知道那日桃花谷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便能報仇雪恨。
但現在,他不打武林大會,不去千金臺,像是這個世間,已經沒有任何能讓李長安提起興趣的東西了。
關子軒忽地想起桃花谷種種,抬頭望天,半晌問道:“長安師兄,你后來見過謝公子么?”
他不提謝夭的名字,也不說桃花仙這個代號,只是稱謝夭為謝公子,他又轉頭補充道:“那個江南謝家的二公子。”
那個長著一雙狐貍眼,笑時眼睛會彎起來,總是懶懶散散病病歪歪,總是會逗人玩的風流少爺。
李長安沉默一會兒,道:“沒見過。”
他有意隱瞞了謝夭那晚來找他的事,不知道為什么,想起那一晚,心口還是有一些堵。明明夢見謝白衣,是一件很難得的事。
關子軒道:“……我也沒見過。”
他卻說得不是謝家二公子,而是褚裕。
見李長安不說話,關子軒眼珠一轉,道:“長安師兄,你想見他么?你若想見他又不好見,我可以代勞。你說的話我一定如實轉達,無論怎么罵我都一定帶到。”
想了想,他又道,“但是不能讓我打人,我大概打不過謝公子……”
此話說得都是私心,分明是他想見褚裕,但是實在找不到一個好的借口,只好拿李長安出來做借口,李長安也聽出來了,笑道:“我還非就讓你打人呢?”
“那我盡量——”話音未落,只見李長安臉色變了一變,他道:“長安師兄,怎么啦?”
李長安眼神沉了一瞬,勾起唇角,聲音低沉:“現在讓你打,你敢打么?”
一句話說得不明不白,關子軒摸不著頭腦,但反正現在謝公子又不在這,他說什么都可以,于是他道:“這有什么不敢?”
李長安心道,你敢打我可不敢讓你打,道:“關子軒,我東西忘到校場了,你幫我取回來。”
關子軒道:“什么東西?”
“大概是……歸云山莊少莊主的印。”此話是他信口胡謅的。
這確實是格外要緊的東西,關子軒不敢怠慢,聽完轉身就走,跑著回了校場,邊跑邊喊道:“長安師兄,你等我!我一定給你取回來!”
卻見李長安并不轉身,只是伸手拍了拍自己左肩,肩膀上似乎掉落了什么東西。
李長安拍掉了掉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桃花瓣。
“謝谷主。”李長安笑道。
那笑聲很沉,像是從胸口里擠出來的。
抬頭,謝夭一身紅衫,坐在墻頭,腦后松松挽著一支桃花,手上一把玉白折扇,上述四個大字,人間風流,一雙狐貍眼半瞇著,眉眼含笑。
謝夭笑道:“李少俠。好久不見。”
第056章 武林會(三)
巷子里逐漸傳來打斗之聲, 一黑一紅兩道人影纏斗在一起,青云對上謝夭手里那把玉白折扇,金石碰撞, 響聲清脆。李長安垂眸看見那把扇子上的字, 默念道:“人間風流……”
繼而抬眼, 淡淡道:“謝谷主,怎么不出劍?”
謝夭后退三步, 折扇唰一下打開,笑道:“我用什么, 什么就是劍。”
明明不久之前謝夭還是站在他旁邊學著他舞劍的人, 那時候的他貌似連劍都不太會拿, 李長安心道, 他原來教了一個會劍術的人, 這么久的劍,心里五味雜陳,沉默片刻后,忽然低聲笑了。
那笑容很是無奈,謝夭看得一怔,心里一片酸軟, 然而下一瞬, 只覺劍風襲來,青云已突至眼前, 謝夭揮扇格擋, 青云沿著扇子往下揮去,發出刺耳的兵器碰撞聲。
見這劍光, 躲在暗處的褚裕心里一驚,他已學了很久的劍, 一眼便看出李長安這一劍非同凡響,沒有絲毫留手,就是在逼迫謝夭出劍。
謝夭只覺自己對抗青云越來越吃力,心中不免涼了一瞬,其實江問鶴早就告誡過他,若是清醒狀態,他的功力不及之前十分之三。早在半年前對戰宋明赫的時候他就知道了,但他死不承認。
因為年少時深入骨血的傲氣,因為他是謝白衣,而謝白衣這個名字就該登上江湖最高峰。
但很快他心里又暖回來,李長安真的成長了許多,已經到了可以打敗自己的地步了,就是全盛時期的他,李長安也或可一戰。這個江湖上,除非多位高手圍攻,李長安很難輸了。
他閉了一下眼睛,桃花枝從袖中竄出,謝夭穩穩接住,抵住李長安的劍。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逼他出了劍。
兩人距離頃刻間拉近,謝夭看向李長安眼睛,道:“李少俠,我有話跟你說。”
李長安眸光沉了一瞬,淡然道:“不聽。”
就算是小時候的李長安,也沒說過這么孩子氣的話,謝夭心尖一軟,壓著笑道:“如果我硬要說呢?”
李長安道:“你說我也不聽。”
說話之時兩人還在對劍,轉眼間已經過了數十招,李長安長劍橫劃,青云所過之處仿佛都結了寒霜,謝夭眼睛被青云的寒光照亮,就在那極為兇險的一刻,李長安瞳孔劇烈一抖。
桃花枝在謝夭手里如同一個擺設,謝夭竟然不躲也不擋,只是平靜地看著那沖他而來的一劍。
好像沒聽到李長安剛才說什么似的,謝夭定在原地,誠懇地望著李長安眼睛道:“李少俠,我想請你和我一起,去一趟千金臺。”
劍風在他頸邊停住。
兩人距離很近地面對面站著,一起沉默。
氛圍逐漸變得古怪,誰也說不清楚這是為什么。
謝夭有必須要求千金臺的理由,桃花谷里還在找那個服了噬魂卻還活著的野人,但是一直沒有消息,之后千金臺開賭局的信件傳來,前面的冰息丸、附骨草、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這最后一件東西。
謝夭想不出來還有什么能比噬魂現世更讓天下動蕩了。
但他似乎沒有非要李長安陪他一起的理由,他知道此去千金臺危險重重,也知道他這個破爛身體打不了幾場,所以最為穩妥地是帶個神醫,但他出谷時是一個人走的,也打算一個人去千金臺。
如果不是褚裕跟著他偷偷出了谷,如今在這洛陽城內,他也是一個人。
但他一人行至桃花谷外,看見了系在桃樹苗上的平安扣。樹苗長大了不少,紅繩幾經風雨,幾乎褪色,一切都在提醒他已經過去了,懷竹月的死過去了,那日的告別過去了,桃花村里的決裂也過去了。
但那玉制的平安扣,依舊亮潔如新。
他忽然就很想見李長安。
把那平安扣握在手心里,謝夭心道,上天不公。
他一個人走了那么多年,只剩這最后一段了,他偏要任性這最后一次,他要跟最重要的人一起走。
良久,李長安收了劍,轉身就走,“不去。”
謝夭道:“為什么?是因為千金臺……還是因為我?”
李長安腳步頓了一下,道:“不想和你一起,也不想見你。這個時候正開武林大會,江湖俠士齊聚,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他聲音很輕,但謝夭還是全聽見了,眼睛忍不住彎了一下,道:“李少俠這是在擔心我么?”
“……不是。”李長安停頓一下,又道,“也不想去千金臺。”
“這又是為什么?”謝夭道,“因為謝白衣在千金臺一劍成名么?”
李長安忽然不說話了。
謝夭忽然覺得有點好笑,說來說去,不論是因為桃花仙,還是因為謝白衣,都是因為他而已。
謝夭望著他背影,道:“還有一件事。李少俠。”
李長安皺著眉頭轉過頭,看清謝夭臉的瞬間,心尖莫名刺痛一下,只見謝夭站在花樹下,身旁是花期已到了最后的牡丹,眼睛亮的如星星,嘴角笑著。
謝夭笑道:“李少俠,你能不能陪我,逛一下這洛陽城。”
“……”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謝夭垂眸,笑笑:“行。我知道了。”
就在這時,從巷子盡頭處傳來關子軒的喊聲:“長安師兄!我沒找到!你好好想想你放到哪里了!”
謝夭現在這個身份,出現在這里確實不太合適,見其他人來了,轉身要走,只聽見一直沉默的李長安開了口。
“洛陽城沒什么好逛的,”李長安道,微微朝后偏頭,“趕緊離開這,別被其他人撞上,否則……”
否則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謝夭一怔,很輕地“啊”了一聲。
李長安則快步攔住了橫沖過來的關子軒,勾著他肩膀順勢一帶,就帶他轉了個彎,關子軒隱隱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少莊主的印重要些,開口道:“長安師兄,校場里沒有,你再好好想想你放哪了。”
李長安淡淡道:“那可能就是沒丟。”
關子軒疑惑道:“真的沒丟?”
李長安“嗯”了一聲。
關子軒微微放下心來,那股奇怪便又涌了上來,忍不住偏頭往后看,李長安面不改色地把他腦袋擰過來,見關子軒看他,李長安偏頭,淡淡咳了一聲。
心里疑惑更甚,關子軒道:“我剛才好像聽到了點動靜。”
李長安:“哪有什么動靜?”
關子軒:“像是打斗,長安師兄,你跟人打起來了么?”
李長安道:“沒有。”
見李長安回復地斬釘截鐵,關子軒道:“我肯定沒有聽錯,絕對有動靜。”
李長安淡淡地朝后瞥一眼,已經看不見那一抹紅色的身影了,便松開了關子軒的肩膀,輕描淡寫道:“貓吧。”
確定謝夭走了,他才渾身放松下來,活動了下肩膀,忽覺自己腰間有一塊格外硬的東西,他沒敢立刻拿出來,而是轉頭看了一眼關子軒。
關子軒正仰頭看著天空,絮絮叨叨道:“我聽聞千金臺十分華麗,就連建筑都是黃金……”
見關子軒并沒注意自己,他這才把東西拿出來看了一眼,只不過看了一眼,就氣笑了。
這一笑實在突兀,關子軒奇怪道:“長安師兄,怎么了?”
李長安重重把腰間那塊桃花谷谷主令塞回去,又好氣又好笑,心道謝夭不僅劍術拿手,小偷小摸之數也十分在行,他竟不知道這谷主令是什么時候被塞過來的。
好笑的是,塞谷主令,跟他借口說少莊主印丟了,真是異曲同工。
李長安哼了一聲,道:“愛去千金臺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關子軒:“……”
想了想,他又語重心長道:“長安師兄,話還是不能說得那么武斷,謝白衣師伯也曾去過千金臺,還稱贊過千金臺的酒。那謝二公子,不也去過千金臺么?怎么能說愛去千金臺的都不是好人呢?”
李長安平靜掃了關子軒一眼。
關子軒:“……”
那一眼掃得關子軒汗顏,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道:“長安師兄,我知道你在罵誰了,不是罵我就好。”
另一邊,謝夭和褚裕兩人走過拐角。
褚裕在拐彎之前又回頭看了關子軒背影一眼,見徹底看不見人了,才轉回頭,道:“李長安那小子同意沒?”
謝夭笑著搖搖頭。
褚裕氣憤道:“我就知道他不會同意!他就不是什么好人!谷主,我還是想不明白,怎么就缺了一個李長安不可,非得讓他去?怎么,千金臺他家開的?”
聽他這樣說,謝夭忽然很想長嘆一口氣,心道,你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怎么就缺了一個李長安不可呢?
但他還是隨口道:“他武功高,有用。”
褚裕哼了一聲:“武功高有什么了不起。”
在這打打殺殺的江湖上,武功高就是最了不起的本事了,謝夭笑道:“武功高可以保護自己,也可以保護我。”他頓了一下,抬起頭,望向天空,“我不想再動劍了。”
褚裕心里刺痛一下,道:“我也可以。”
謝夭笑了:“你先保護好你自己,再來保護我吧。你上次跟關子軒打,可是沒打贏。”
“這都多久了……”褚裕臉上閃過一絲懊惱,又憤憤不平道,“我現在肯定能打贏。”
謝夭也不拆穿他,只是勾著唇角笑了笑。
褚裕想了想,謝夭說得也確實有理,即使再不喜歡李長安,為了謝夭,也硬著頭皮關心此事起來,道:“谷主,那接下來怎么辦?我們走嗎?還是接著蹲李長安?”
謝夭打了個哈欠,不甚在意道:“先回客棧休息。”
褚裕奇怪道:“怎么?”
“我把谷主令塞他身上了。”謝夭淡淡道。
“哦,谷主令……”褚裕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反應過來后暴起道:“你說什么!”
謝夭神秘笑笑:“他會來找我們的。”
第057章 武林會(四)
隕日堡給來參加武林大會的江湖人士安排的客房集中在一起, 門派掌門單人單間,至于下面的弟子都是幾個人一間,但李長安畢竟聲名在外, 隕日堡不好讓這位少莊主和別人同住, 于是李長安單獨住了一間房。
進了屋, 只見李長安掃視過整間屋子,又打開衣柜看了一眼。這個行為其實很奇怪, 李長安在外漂泊慣了,衣服都是一直裝在行囊里, 方便他拿起來就走, 很少規規整整地掛起來。
但這次打開衣柜, 里面竟然掛了一件衣服。
那是一身白衣。
衣服是李長安帶過來的, 素雅非常, 只是看著那衣服,就能讓人想到那人瀟瀟而立的模樣,李長安眸光黯一下,關上了衣柜。
接著走到窗戶前,把門窗都關了,這才拿出了那枚谷主令。
桃花谷的谷主令通體古銅色, 也被做成了桃花的樣式, 細節處極為考究,甚至做出了露珠, 左下角一片花瓣開了個洞, 串了一束墨綠色的流蘇。
握在手里,小小一個, 極為精巧,倒像是謝夭那人會用的東西。
正看著, 他眉頭一皺,摸到了谷主令下一個精巧的機關。拇指微微一動,機關彈開來,露出了里面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清秀雋雅的幾個小字:
“洛陽城西,天香園旁,折柳客棧。”
這折柳客棧是洛陽城內最為偏遠也最不起眼的一個小客棧,到他所在隕日堡得走半個時辰,所以即便現在洛陽城正開武林大會,往來江湖人無數,也沒人選擇在折柳客棧落腳。
客棧里自然也沒人會認識謝夭。
謝夭依舊可以在客棧化名謝二公子,做一個紈绔浪子,日日搖著他那柄“人間風流”的折扇滿客棧亂晃。
李長安忍不住心道,謝夭還真是給自己找了個最安全的地方。
那謝夭把谷主令塞給自己又是為何?逼自己去這個客棧把谷主令還回去么?謝夭就不擔心自己拿谷主令來要挾他么?
但李長安很快又意識到,從謝夭決定來洛陽那一刻,他就是在賭。謝夭在賭不會被世家門派發現,在賭自己不會暴露他行蹤,同樣也在賭自己一定會歸還桃花令。
這中間無論哪一樣賭輸了,都是滿盤皆輸的局面。
李長安望著那桃花令,低笑一下,心道,謝夭這樣把命都賭上的賭徒,真該去千金臺的賭局。
但自己偏就不去呢?
正想著,外面響起了敲門聲,關子軒喊道:“長安師兄,你在嗎?”
李長安立刻起身,翻出來個木盒把桃花令裝進去,接著封好,放在桌子上,這才走到門邊給關子軒開了門。
關子軒進屋便道:“長安師兄,少莊主印找到了么?”
李長安道:“找到了,就在屋里。”
“找到了就好……”他略微沉吟一陣,垂眸看向地面,思索片刻,抬眼道,“長安師兄,你明日真的不上么?”
明日是武林大會弟子間比試的最后一日,每個門派最頂尖的弟子都會在這一天出戰,拔得頭籌之人,能在百曉堂出版的排行榜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否則只能在等四年。
但人一生中有幾個四年?他們江湖人尤其如此,江湖打打殺殺,紛紛擾擾,大部分人都朝不保夕,況且人一生中,也就那么幾個好時候,晚年才出名,只能落一個不好聽的“大器晚成”。
李長安沖他挑了下眉:“怎么?師伯一定要我上?”
“莊主倒是沒這個意思,他知道你自從桃花谷回來之后就……”關子軒說到一半,忽然說不下去了,嘆了口氣,道,“就是我覺得有點可惜。”
李長安好笑道:“有什么可惜的。這世上比這還要可惜的事多了。”
比這還要可惜的事……關子軒不比李長安,經歷過那么多的世事,但此時也恍惚間想起了什么,垂眸道:“師兄,我知道了。”
他停頓一下,又抬起頭:“長安師兄,但我還有一事相求,明日我下午上場,你可不可以先陪我練劍?”
李長安笑道:“這算什么?我陪你練一天都可以。”
關子軒頓時喜笑顏開,道:“好好,那就先謝謝師兄。”
關子軒轉身要走時,李長安忽然叫住他,拿起桌子上的被封好的木盒,遞給他,道:“你把這個東西送到城西的折柳客棧。”
“送給誰?”關子軒接過東西道。
李長安忽然卡了一下,如今也不能直接說他名姓,想了想,道:“就說,送給客棧里打扮得最扎眼的客人。”
一般要人轉交東西,都是直說名姓,如今李長安卻只說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形容,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關子軒忍不住道:“那怎么確保東西能送對人?”
李長安忽地想起來謝夭那一身紅衣,半瞇著的狐貍眼睛,一把寫著“人間風流”的玉白折扇,意味不明笑了兩聲,道:“肯定不會送錯,不會有比他更扎眼的了。”
關子軒更好奇了,道:“這人究竟是誰?”
李長安搖搖頭,并未再說話,關子軒看李長安不愿再說,心道長安師兄在外游歷多年,難免認識幾個江湖朋友,也不再多問,拿著東西轉身就要走出房門,喃喃自語道:“折柳客棧,真是好名字。之前也未曾聽過,折柳折柳,適合送別。”
他聲音很輕,可李長安還是聽見了。送別兩個字在他心口彈跳一下,莫名惹得他有些不自在。
李長安道:“你說什么?”
關子軒回頭笑看他:“我說,折柳是個好名字,折柳相送,代表挽留,這客棧又靠近城門邊,估計就是取了這個意象。”
聽著關子軒的話,李長安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心道,讓關子軒過去也并不安全,如果正巧撞上謝夭或者褚裕在客棧呢?無論如何,還是知道謝夭在洛陽城內的越少越好。
然而他也知道,關子軒對謝夭并無惡意,就算撞見了也不會大肆宣揚。這個理由甚至不能說服他自己。
折柳客棧。
柳通留。
他抬起眼道:“東西給我,我明早自己去一趟吧。”
李長安轉變如此之快,關子軒心里更加好奇這到底是個什么人了,正想開口,一抬眼看見李長安半垂著的眸子,那桃花眼里藏著他看不懂的東西,關子軒一時看得魘住了。
李長安挑眉看他:“怎么了?”
關子軒這才反應過來,忙把自己手里的東西重新遞過去,李長安又轉身把木盒好好安置在柜子里,關子軒盯著他背影看了會兒,猶豫半晌道:“長安師兄,你不開心呀?”
李長安聞言一怔,停頓兩秒后關上了柜門,淡淡道:“沒有。”
—
翌日一早,謝夭打著哈欠出了房門,一路跟幾個相熟的小二打了招呼,謝夭從沒有在巳時之前出過房門,那小二見他今日起的這么早,笑道:“謝公子早,今日可是要出門?”
謝夭道:“不出門,要等人。”
此時他正走到樓梯上,眼睛忽然一亮,沖樓下喊道:“李少俠,好早。”
李長安正站在一樓樓梯邊,跟一個店小二搭著話,那小二聽見這一聲喊,回頭一看,只見謝夭收拾得整整齊齊,光鮮亮麗,快步向下走來,于是轉頭對李長安笑道:“公子,你找的人來了。”
但眼前這位黑衣公子公子并不轉頭,也不答話,小二以為他沒聽見,但樓梯上那位謝公子已走到了跟前,索性不再多說。
謝夭站在樓梯臺階上,比李長安高出一截,于是彎腰湊近,笑道:“李少俠,事情考慮得如何了?”
他笑得可謂是光彩奪目,任誰都會招架不住,但李長安卻看也不看,就仿佛身邊沒有這么一個人,仍對小二道:“麻煩你幫我把這東西給那位謝公子,他看了東西自然知道是誰送來的。”
說著,將那個木質的盒子塞進小二懷里。
小二抱著盒子左看右看,見謝夭站直了一點,狐貍眼半瞇著,只看著李長安,又見李長安仍不去看謝夭,只沉靜地看著自己,半晌,崩潰道:“公子,他……他就站在你旁邊啊。”
李長安佯裝掃視一圈,甚至平靜地掃過謝夭的臉,繼而道:“什么?哪有人?”
小二:“……”
半晌,只聽得謝夭笑了一聲,笑聲很輕,“李少俠,你還是真得我真傳,耳聾眼瞎地恰是時候。”
無法,小二只得扭轉過身子,將東西遞給謝夭,道:“謝公子,這是有人托我帶給你的東西。”說著,卻忍不住去看李長安的神情,卻見他年輕公子神情依舊淡淡,大有轉身要走的架勢。
謝夭并不伸手去接,只垂眸看了那木盒一眼,道:“麻煩轉告給那位公子,就說,讓他親手把東西給我,否則,我不會收。”
那木盒子雖然并不沉,但此時卻像什么燙手山芋,這樣兩次下來,小二已經大汗淋漓了,左看右看,不知所措道:“這……”
“如果他不要,你就隨便找個地方埋了吧,”李長安嗤笑一聲道,“反正不是我的東西。”
這里面放的雖然是桃花令,但是李長安也不敢篤定謝夭一定會收下,因為對于桃花谷人來說,謝夭就是實實在在的谷主,而不是一個信物。
但這又與他有何干系?反正東西他已送到了,收不收是謝夭自己的事。
謝夭仍未接過木盒,只對那小二道:“若是他不肯來,我便親自去找他討要。”
“告訴他,讓他別隨便進隕日堡。”李長安立刻接話。
這小二早就看出來了兩人極為熟識,不知因為什么原因始終不肯跟對方說話,他夾在中間,好生難受,左看右看,道:“二位公子,你們說話,互相都聽得見,你們聊不好么?”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道:“不好。”
小二更加汗流浹背了。
半晌,謝夭低笑一聲,伸手接過那盒子,小二如蒙大赦地遞過去,手里的燙手山芋一丟,趕忙溜之大吉,去做自己的活計了,一邊走一邊感嘆,真是兩個怪人!
謝夭掂量一下那盒子,道:“李少俠,多謝。”
李長安此時已轉身走了,走到一半又突然停住腳步,抬眸看他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長,看得謝夭心神微微一震。
半晌,謝夭笑道:“你這不是能聽見也能看見么?”
見他此時還在開玩笑,李長安又把目光收了回來,道:“西坊第三個巷子有馬兩匹,粗布衣服兩件,今日江湖人都會去隕日堡觀戰,你和褚裕趁現在出城。”
毫無疑問,這些東西都是李長安備好的,方便自己出城,就連衣服都給自己備了一套,謝夭心尖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撓了一下,但仍道:“如果我不走呢?”
李長安繼續往外走去,回頭淡漠掃他一眼,道:“洛陽城就在這里,沒必要這時候以身犯險。”
聽了這話,謝夭便知道李長安以為自己這一趟的目的在于洛陽城,于是望著他一笑,道:“那李少俠會在這里么?”
李長安腳步一頓,沉默半晌,終是一言不發地走出了門。
見李長安已走了,謝夭又看了看手里的木盒,轉身上樓,回了房間,把盒子打開,只見里面完好無損地放著那枚桃花令。那精致木盒里,除了桃花令,再無其他東西了。
不知為什么,謝夭望著空空如也的盒子,心里也空落落的,有點不好受。
他又扣開了桃花令下面的暗格,暗格里藏著一張字條,他眼睛亮了一瞬,把字條拿出來,又忍不住嘶了一聲,發現是自己寫下的字條,被李長安原封不動地裝了回去。
這人,連一張自己的字條都要退回來,就這么不待見自己么?
謝夭心道估計以后跟李長安送任何東西,他都不會再收了。自信心猛然受挫,他沒滋沒味地把字條團在一起,正打算送進火燭里燒了,卻忽然看見了背面的小字。
“這是……”謝夭忙收回手,把字條展開來。
“牡丹三大園,天香、滿春、千姿;酒樓有富寧,百順;名菜有牡丹燕菜、連湯肉片、鯉躍龍門,酒定要喝白馬酒。至于其他,等你下次來了,自己去逛。”
謝夭看著看著,唇角忍不住勾起來,道:“不是說洛陽沒什么好逛的么?”
看到最后,心里又驀地難過起來,那是一行蠅頭小字,墨跡暈染,幾乎看不太清,不知是因為快要寫不下了,所以寫得極小,還是因為持筆那人本來就在糾結要不要寫。
“謝谷主,保重。”
謝夭細細描摹了一會,把字條又放回桃花令里,心道百年之后,不,也可能不用百年,這字條必定要跟自己一起下葬。
第058章 武林會(五)
謝夭把桃花令收起來, 此時屋外響起風風火火的腳步聲,褚裕推門而入,見謝夭好好坐在屋中, 先是松了一口氣, 又去細看謝夭有沒有受傷, 謝夭笑道:“怎么了?”
褚裕道:“我在外面看見李長安了。他沒對你怎么樣吧?”
謝夭唇角笑意更深了:“他能對我怎么樣?”
褚裕心道你倆一見面就要打架,這還不算怎么樣么?就算知道李長安不會真的下殺手, 但是謝夭現在最好一點內力都不動。
褚裕也知道李長安這人并不壞,但也知道謝夭許多糾結是由李長安所起, 更何況桃花村激戰那一日, 李長安說得話實在傷人, 所以本能對李長安沒什么好臉色。
“他來說什么?”褚裕又道。
謝夭抬眼一笑:“他讓我們離開洛陽, 還備好了馬匹, 就在西坊。”
褚裕眼睛一亮,道:“他都這樣說了,我們干脆走了得了。”
謝夭卻托著下巴,眼睛半瞇一下,看看褚裕,褚裕感覺自己內心所想都要被謝谷主看穿了, 一時間目光閃躲。
謝夭笑道:“褚裕, 你不想見見關子軒?”
一句話把褚裕問得啞口無言,他怔了半晌, 道:“不想。”似是覺得一個“不想”不夠, 又補了一句:“我沒事見那個大圣人干什么?”
謝夭也不戳穿他,反而敲他腦袋一下, 笑吟吟地往外走去,褚裕猛然抱住腦袋, 沖謝夭背影喊道:“干嘛去?”
謝夭笑道:“去看看長安給我留了什么東西。”
聽完,褚裕總覺得哪里別扭,心道,什么時候喊長安那么親切了?不是一直喊李少俠么?但見謝夭已經走出門去,又趕忙跟上。
西坊巷子雜亂,最窄的巷子僅供一人通行,但住的人倒是都很富貴,家家深宅大院,房門緊閉,也正因此,他們一路走來,只見到了零星幾個賣菜的菜農,再沒見到其他人了。
兩匹馬就藏在巷子深處,一匹棗紅一匹灰白,時不時跺兩下蹄子打一個響鼻,謝夭瞧著那馬,忽然想起從望城前往歸云山莊時,似乎也是這樣的兩匹馬,但那時處境與如今處境,卻大不相同了。
在那馬上,還放了一個灰藍色的布包,打開來,里面是兩件粗布衣衫,甚為普通,還備了蒙面的斗笠,再往下,還有一個小包裹,里面竟然裝的竟然是碎銀。
一番準備,不可謂不齊全。
褚裕道:“他不是很窮么?為了趕我們走怎么馬也買了銀子也備了?”半晌,他又道:“沒見過給敵人備馬備銀子,李長安到底想干什么?”
謝夭心道,也沒見過給敵人寫保重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來,道:“我說過吧,李長安是個好人。”
“好人”這個詞可太寬泛了,他就沒見過謝夭說誰是壞人,最多只罵過別人蠢貨,就連他最不喜歡的宋明赫在謝夭嘴里也是仁人義士,褚裕只得道:“是,他是個好人。那我們就干脆用這好人送的馬走罷,直接去千金臺。”
謝夭卻忽然沉默不語,良久,道:“褚裕,你不能去。”
褚裕眉頭一豎,道:“谷主,為什么?”
謝夭干笑了兩聲,道:“你過去送死呀?”
雖說千金臺亦正亦邪,在正道和魔教中間向來處于中立,從不過多干涉,但這也意味著,如果千金臺被人圍剿,千金臺也不會出手相助。
到時各個世家門派去的必定是家主掌門,如若他們想聯起手來對付自己一個,那真是太簡單不過了。恐怕光是進千金臺城門,就要費一番周折。
自己能不能保全尚且兩說,更何況再加上一個褚裕?
褚裕瞪視著他,忽然暴起道:“你其實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有多危險,你知道會發生什么,但你還是要去!本來還打算自己一個人去!”
是了,他們謝谷主多么聰明,怎么可能會不知道?褚裕繼續往下想去,又想到,或許從一開始,他們谷主就沒打算活著回來。
見褚裕一直瞪著眼睛,鼻頭紅起來,謝夭實在不知道怎么處理,隨手抹了一把,道:“你說什么來著?我這耳朵又有點不好使了。”
褚裕很早之前就知道謝夭不會帶小孩子也不會哄人,見小孩子哭了只會隨便用手一抹將人打發走,連個別哭了都不曾說,忍不住道:“你……”
話音未落,只聽得外面的大路一陣喧鬧的人聲,都是朝著隕日堡的方向而去,風中偶爾傳來一兩句興奮的叫嚷,“今日天下少年英雄齊聚,下一代江湖客中,誰能拔得頭籌,就看今天啦!”
武林大會四年一次,確實是場盛會,這弟子比試的最后一日和第三日的掌門守擂,又最受重視,也不怪乎李長安讓他們此時離開,這個時候只怕是全城人都涌向了隕日堡,出入如同無人之境。
但謝夭望著人群,忽地轉頭道:“去隕日堡看看。”
說著,便忍不住想到李長安,若是李長安今日上場,必定能名揚天下,或許再過四年,他還能看到李長安登上天下第一的位置。雖說那個位置不是太好,但謝夭還是會為他高興。
四年……
他閉了下眼睛。
褚裕白他一眼道:“這不是能聽見么?”
“別貧了,”謝夭閉著眼睛一笑,又睜眼拿起馬背上的斗笠,一把蓋在褚裕頭上,道:“走。”
兩人混在人群之中,往隕日堡走去,隕日堡校場此時人員混雜,亂作一團,擂臺上站著的漢子裸露脊背,手持雙刀,打贏了便捶胸大吼,下面叫好聲連連,也沒人注意到兩個桃花谷人混了進來。
他們不便擠在人群中間觀看,而是悄悄到了后院,翻上院墻,居高臨下地看著校場的戰局。
謝夭先是掃視校場一圈,只見到了宋明赫和少數幾個站在臺下的歸云山莊弟子,沒有看到關子軒,也不曾見到李長安,心中不免疑惑,這兩人是這一輩弟子中最該上擂臺的了,此時卻不在校場。
褚裕也低聲道:“關子軒人呢?”
這時,耳邊忽然傳來劍鳴金擊之聲,往左一看,兩人竟是在偏院對劍。李長安手握青云,關子軒則拿著他的佩劍碧水,在他們旁邊,就是熱火朝天的校場比試,他們卻仿佛旁若無人地對劍。
不知是那持雙刀的漢子又打贏了,還是打輸了走下擂臺,只聽得又是一陣喧鬧之聲,但兩人卻誰都不看那校場,反而看著冷冷清清的,只有兩人對劍的別院。
褚裕道行尚淺,隔得又遠,只覺得兩人劍招紛繁復雜,幾乎看不過來,不禁疑惑道:“今日不是弟子比試么?怎么他們兩個比上了?”
謝夭看一眼便看明白了,道:“這是李少俠在幫關子軒練劍。”
說著,就見那偏院里,李長安往左猛刺一劍,關子軒躲避不及,胳膊幾乎就要中劍,卻見那剎那李長安的青云又往右拐去,刻意給關子軒留下了一個氣口,關子軒抓住時機,一招揮去,克住李長安的劍。
然而李長安下一招又是變幻莫測,直中關子軒劍招破綻之處。
這番攻其破綻又不一擊即中,故意留其氣口的做法,不是在幫人對劍又是在做什么?
經謝夭這么一提醒,褚裕又凝眸看了多時,也看明白了。其實光從身法上就能看出,李長安要比關子軒舒展很多,只用一只手松松拎著青云,另一只手背至身后,就連腳步也不太動。
這不是標準的師父教徒弟練劍的架勢?
謝夭用扇子點了點褚裕,笑道:“你能看出關子軒功力幾何么?”
褚裕聞言,又屏息看了一陣,發現關子軒劍法比上次跟他對陣之時更加繁復絢麗,揮劍之時似乎周身都是劍影,將人牢牢網在正中,他那日就是吃了這眼花繚亂的虧,一時間沖脫不開。
雖然看著李長安輕輕松松便能看出那漫天劍招的虛虛實實,一招擊中破綻所在,但褚裕心知,若是自己對上,只怕會打得十分艱難,于是咬咬牙道:“很厲害。”
謝夭瞇了下眼睛,道:“不錯。”
關子軒的劍法雖離李長安還差得遠,但在這一輩弟子中,也極為出挑了。若是能在弟子比試時顯露出來,也能排上前幾,贏得眾人喝彩。
但謝夭一抬眼便看出,興許是關子軒天生善良的性子使然,關子軒的劍法雖然繁復有余,但凌冽不足,總是給人留下那么一點空余,能讓人逃出生天。
謝夭笑道:“你現在多看看,你可是說過必定要打哭關子軒的人。”
本來必定頂嘴的褚裕趴在石墻上不說話了,一雙眸子只盯著關子軒的碧水劍,似乎要將關子軒每一招印進腦海里,然后在腦內找出關子軒破綻所在。
只見關子軒又用了一招“水天一色”,碧水劍影瞬間無數,仿佛無數水劍縈繞周身,這一招破綻在左上,是個很容易看見的失誤,果然也如同謝夭所料,李長安只看了一眼便揮劍而上。
謝夭眼睛一彎,甩開折扇,心道李長安眼力也進步了許多,然而下一秒,卻讓他心之一震。
李長安刺往水牢破綻的那一劍,明顯抖了一下,幾乎就要揮錯地方,而無數水光劍影已經朝他奔騰而來,謝夭瞳孔一抖,幾乎要飛奔下去,替李長安擋掉那一劍。
幸好,下一瞬李長安劍尖又偏轉過來,直中關子軒劍招破綻處,拆了他的招。
關子軒并未察覺到那微笑的一瞬,仍繼續和李長安對劍。就連褚裕也沒發現。
見李長安平安無事,謝夭長舒一口氣,心中卻道:“不對。”
李長安不可能出現這種失誤。
然后接下來的對劍,李長安這樣的失誤越來越多,每次都是偏差一點,又生生扭轉過來,到最后,關子軒也發現了李長安的不對,在李長安眼神迷茫的那一瞬,及時收了劍,上前扶住李長安,道:“長安師兄,你還好么?”
李長安怔愣一瞬,似乎還處在某種場景中,緩了半晌,才道:“好。我沒事。”
關子軒眉頭一皺,道:“又來了么?”
李長安只垂眸,搖了搖頭。
關子軒心中一陣愧疚,道:“長安師兄,我是不是不該拉你練劍?”
他語氣又是愧疚又是自責,李長安聽得一笑,抬頭道:“說什么呢?你是我師弟,陪你練劍也是應該的。”
說著,往前走去,青云拿在手心,只是往前走時身形稍微有些遲疑,半晌,又轉過身道:“你的劍勝在繁復,但劍中破綻頗多,破綻一時半會兒也補足不了,你在臺上之時,只管大方用劍便是了,越快越好。”
關子軒一點頭,道:“好。”
又往前走了幾步,再次轉頭道:“關子軒,你劍法習慣偏右,防守也偏右,左側為軟肋,臺上比試時一定要記得。”
關子軒臉瞬間紅起來,道:“好的!長安師兄!我一定會記得的。”
李長安說完,往前走去,低聲道:“我去前面看看比試如何了。”
卻在低頭的那個瞬間,心道,又來了。
當噩夢不在是噩夢,而是日復一日的日常時,李長安才知道,噩夢有多么恐怖。他在用劍之時,總能看見滿目的鮮血,或許是桃花谷的血,或許是懷竹月的血。
少時的關于桃花谷的噩夢,如同一張薄紙,就籠罩在他眼前,他能看見現實,更能看見現實之下血色的底色。
有的時候他揮劍,看見的是把青云劍拋給他的謝白衣,有的時候是胸口中箭的小師姑……有的時候,是謝夭。
于是他會遲疑,會恍惚,會分不清今夕何夕。
第059章 武林會(六)
這時, 謝夭隔著層層的樹影,隱約看見了李長安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眼神,心忽然就沉下去, 手指蜷縮幾下, 幾次三番都想跳下去, 又不知道見了他該說什么,該問什么。
直到褚裕叫他, 他才恍然回過身,垂眸看褚裕一眼, 淡淡“嗯”了一聲。
那一眼格外悲傷, 褚裕看得嚇了一跳, 放低聲音道:“谷主, 你沒事吧?”
謝夭這才意識到自己表情可能太過沉重了, 沖褚裕一笑,又往下一瞥,看向偏院里獨自練劍的關子軒,道:“想下去和他比一場么?”
冷不丁被人說中了心思,褚裕先是一驚,心道謝夭是怎么看出來的, 又堅定地點點頭, 道:“嗯!”
但就這么堅定地盯著謝夭看了兩秒,忽然泄了氣, 撓頭道:“但現在這個身份, 還是不要下去了吧,萬一身份暴露招來麻煩事就不好了。”
謝夭把斗笠往褚裕頭上一扣, 又胡亂整理了兩下面紗,一腳把褚裕踹下了墻, 褚裕回身正要罵街,就聽得謝夭在石墻上笑道:“安心比你的,暴露了身份我替你擔著。再者說,我穿這一身都沒擔心暴露身份,你怕什么?”
笑聲清朗,聽得褚裕士氣又振了幾分,一邊心想原來有人兜底是這個感受,一邊提著劍就迎上了關子軒。
關子軒冷不丁見一帶著黑色斗笠的人持劍朝他沖來,心里驚愕一瞬,來不及叫喊,便已對上那人的劍,只是剛一對上,他眉頭便一皺。
這人明明用的是他歸云山莊的劍法,每一招每一式他都十分熟悉,可如果是歸云山莊弟子,為何需要蒙面?又為什么這個時候來找他比劍?這世界上,除了歸云山莊弟子,會用山莊劍法的人,也沒有幾位。
兩人比試之間,褚裕只覺得關子軒這人難纏,剛破完一招,下一招又不依不饒地纏繞上來,跟關子軒這個人一樣,攪得他心煩意亂。但關子軒眼睛卻驀得一亮,心道,如果這人真是褚裕,那劍法真是精進不少。
之前褚裕對不了關子軒五十招,如今兩人已可過下百招,雖褚裕處于下風,但也不是滿盤皆輸,有些劍招凌冽非常,就連關子軒都為之一振,不得不避其鋒芒。
一招“青龍出水”一過,關子軒喀拉抵著褚裕的劍,拉近與他的距離,想要透過他面紗看清楚面容,褚裕咬了下牙尖,驟然發力,將關子軒逼開。
褚裕收了劍,咬牙道:“我輸了。”
說罷,回身就要走。
關子軒卻在此時叫住他,道:“褚……”
“別說!”褚裕站定腳步,回頭厲聲道。
褚裕畢竟有桃花谷的身份,此時又在隕日堡內,關子軒立刻明白了,微笑道:“好。我不說你名字。”
即使不說,兩人都已心知肚明,但不知為何,這一句之后兩人齊齊沉默起來,褚裕頭戴黑色斗笠背對著關子軒,關子軒則沉靜地看他背影。
他們許久沒見,興許是再見面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興許是再見面時想說的太多,以至于什么都說不出。
良久,褚裕一扶頭上斗笠,往前走去,似乎是要翻墻離開院子。
關子軒此時道:“那個……你會去千金臺的,對吧?”話里藏著隱約的期盼。
褚裕忽然想到來時謝夭對他說過的話,又沉默了一會兒,繼而惡劣道:“去也不是因為你。”
聽他語氣還是像之前一樣壞,關子軒忽然就覺得兩人中間相隔的時光不算什么,身份的對立也不算什么,褚裕從沒變過,忍不住低聲笑起來,笑聲清越好聽。
褚裕擰眉道:“你笑什么?再笑一劍砍了你。”
明明是格外兇的話,關子軒也不惱,只眼中帶笑地望著褚裕背影,道:“我等你。”
褚裕只覺得自己后心有些發熱,張嘴似是想罵什么,又沒罵出來,關子軒只見褚裕又站了一會兒,一句話沒說,翻墻走了。
墻外正是一偏僻的巷子,謝夭手里下意識地轉著手中折扇,心不在焉地站在墻下等他,似是正在思考著什么,但那種表情轉瞬即逝,見褚裕從墻上翻下,彎腰笑吟吟道:“打完了?”
沒有打贏關子軒,褚裕不好意思開口,只悶悶地“嗯”了一聲。出乎他意料的是,謝夭也不問結果,只道:“打完了就回家。”
少年的自尊心是比天還大的東西,褚裕知道,謝夭這種少時不可一世的天才更是知道。褚裕心知他這是在照顧自己,別扭地轉過頭,睫毛閃動兩下,低聲道:“好。”
回了客棧,褚裕發現謝夭依舊心不在焉,心里幾次想問,但驀然想到謝夭先前的眼神,還是忍住了,道:“谷主,我去給你熬藥。”
謝夭卻在想李長安的劍,李長安的劍一向很準,就如同他自己所說,他拿劍的手從來不抖。但是今日怎會如此?忍不住心道,回歸云山莊后又發生了什么嗎?
他就這么坐在椅子上發起了呆。
過了兩個時辰,外面天色已晚,屋外傳來一股清苦的中藥味,這味他十分熟悉,這幾年來日日于他為伍,他登時回過神,只見褚裕端著瓷碗進來,碗上還冒著熱氣。
屋子里暗得嚇人,褚裕心道怎么連燈都能忘記點,把碗擱在桌子上,火光燃起,道:“谷主?”
謝夭這才應了一聲,開口發現自己嗓子艱澀無比。
褚裕道:“這是湯藥,這是糖。”
“好。”謝夭看了一眼,舌頭上已經泛出冰蠶的那股苦寒味,但他想起李長安,眸子一暗,伸手端過來,仰頭一飲而盡。
之前謝夭喝藥必定要磨嘰一番,一是味道苦,二是因為喝完藥之后的副作用實在不好受,所以褚裕也習慣了每次盯著謝夭把藥喝下去,這次見他如此爽快,驚訝道:“谷主,這是藥,不是水!”
“我還聞不出來么?”謝夭笑著看褚裕一眼。
褚裕被他逼得無話可講,干巴巴道:“谷主,你今天怎么喝藥這么爽快?”
“我又不是不愛喝藥的三歲小孩。”謝夭笑笑,“什么對我好,我還是知道的。”
褚裕心道你之前可不是這樣,但沒敢說出口。
謝夭把喝光了的瓷碗往桌上一扔,就連褚裕備好的方糖也沒有吃,冷氣從肺腑發散出來,體溫逐漸降低,頭也漸漸疼起來,他卻在腦海里清晰看見一個人的影子,一片廢墟之處,站著一個李長安。
別人都是酒壯慫人膽,他是一口苦寒湯藥,頭疼陣陣的時候,才敢去做一些不敢做的事。
像是已經感覺不到頭疼似的,他一邊喘息一邊沉沉笑道:“褚裕,我接下來要出去一趟,你留在這,哪也別去。”
湯藥剛剛下肚,褚裕瞬間慌了,道:“谷主,你去哪?”
謝夭已經站起身朝外走去,頭都不回道:“去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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隕日堡內月色寒涼,寒光照耀之下,一個人在院子里舞劍,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會動的東西,更顯得孤獨寥落。
李長安眸光淡淡,看似無悲無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眼里是一片血紅,耳朵里盡是殺伐之聲。
又是一劍揮出,這時他眼里看見了謝白衣,這一劍正好沖著謝白衣的要害咽喉而去,而謝白衣還在瞇眼沖他微笑。
好不容易維持的現實與虛幻的平衡被打破,李長安一怔,竟是硬生生收住了劍,劍氣和內力便都彈到了自己身上,那一擊力氣極大,胸口處都因為劍氣開出了一兩朵霜花,再也站立不住,青云插地,悶哼一聲。
劍也練不下去,他頂著煩躁和極其嚴重的幻視幻聽回了房間,打開房門又是一怔,只見房間正中站著謝夭,正轉身笑望著他,他以為這又是幻覺,也不理會,自然進了門。
卻聽得那幻覺開口道:“李少俠。”
李長安這才知道眼前這人不是幻覺,道:“你怎么在這?”與此同時,他卻覺得自己此時身處七年前的桃花谷戰場,鼻子里的血腥氣和耳邊的廝殺聲讓他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劍。
他握劍的動作不小,謝夭心里忽然有點難過,但看見了也只當作沒看見,依舊笑道:“我有話要跟你說,七年之前……”
“走。”李長安卻忽然開口。謝夭見他渾身顫抖,一顆心又提起來,往前走了一步,道:“怎么了?”
李長安只覺得無數刀槍劍戟劈砍向自己,下意識要抬劍格擋,就連青云都不自覺在顫,但又有另一個意識提醒他,那不是真的,如今他面對著謝夭,不能拔劍,兩方折磨之下,只閉上眼睛,咬牙道:“我讓你走,聽不懂么?”
聲音低啞,聽得謝夭心里微微一沉。
他睜開眼,冷笑道:“你有話跟我講,我沒話跟你講了。我那日已經把話說盡了,你還想讓我說什么?”
說著便走近,拉著謝夭手腕想要將拉出門外,謝夭忙往后退了兩步,道:“等一下,你干什么?就算不想跟我說話也不用動手。”
李長安冷冷一笑,卻在下一瞬一怔,一股清苦的藥味鉆進了他鼻孔,這味道他很熟,因為曾見過某人喝無數次。謝夭身上的藥味很濃,就連觸碰到的皮膚也冰涼,腳步下意識就停了一下,心道,這人剛吃完藥么?
剛喝完藥,不好好休息,大半夜跑到他這?不擔心被隕日堡查到么?
自己有什么好讓他以命犯險的?
兩人推搡著,一個想往里進,一個想把人往外推。
謝夭吸了吸鼻子,一邊努力往里走一邊道:“李少俠,我知道你現在不待見我,但是你聽我說完,好不好?”
“不想聽。”李長安又閉了一下眼睛,心道就算我現在想聽,我也沒時間聽了。理智很微妙地懸在邊界線上,李長安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崩盤。
最后謝夭被推出了門,砰的一聲,李長安關上了門,謝夭忍著頭疼跟那木門面面相覷,只聽得在門內的李長安道:“千金臺我不會去,你也不要來此地尋我。”
聽完,謝夭很輕地“啊”了一聲。
屋內,李長安又閉了下眼睛,穩定心神走到柜子前,打開衣柜,伸手攥住了那一件白衣,攥得很緊。
他從桃花谷回了歸云山莊,做噩夢驚醒,下意識就去了謝白衣的房間,抱著謝白衣的衣服睡了一夜,似乎只要一睜眼看見有關謝白衣的東西,心里就會安穩一些。
所以他這次來隕日堡,特地帶上了謝白衣的一件衣服。這衣服上有他很熟悉的味道,他拽著白衣的袖子,就好像當年拽著謝白衣的手。
眼前噩夢般的景象逐漸淡下去,他渾身顫抖著低著頭,緩緩長出了一口氣。
這時只聽得門外,又響起了兩下很輕的敲門聲。
謝夭站在疏朗月光下,有些尷尬地摸了下鼻尖,沖著緊閉的門干笑著給自己找補:“對不住啊李少俠,我今日不該來的。”停頓一陣,又低聲淡淡道:“那……我走了。”
跟謝夭預想的一樣,李長安并未答話。
心里無味雜陳,謝夭已不清楚自己現在到底是什么心情了,只轉身往外走去,沒滋沒味想道:“不想聽么?”
人在極為疼痛難受之時,想法便會變得激進,只見謝夭在月光下閉了一下眼睛,喃喃自語道:“無論如何,我一定會讓你聽見的。”
第060章 武林會(七)
第三日便是掌門守擂, 眾所周知,做到家主掌門這個位置一般人極難看到他們出手,所以看到就是賺到, 而且這種正大光明挑戰地位在自己之上的人的機會也極為難得, 所以來得人比前兩日更加多, 幾乎將擂臺圍了個水泄不通。
各家門派掌門在擂臺后一排落座,等著上場, 明明不久就要接受車輪戰,但是個個臉上都泰然自若, 甚至相互談笑。
此時擂臺上站著的, 正是隕日堡堡主閻鴻昌。閻鴻昌單手背后站在擂臺正中, 嘴角勾起一個慈祥的弧度, 但是皮笑肉不笑, 身姿更是一番俾睨天下的姿態。
見遲遲沒有人敢上來挑戰,閻鴻昌慈祥笑道:“不要怕,只管大膽上來。”
這時,只聽得下方有人叫道:“我來!”
眾人回頭望去,發覺那是個一身破布灰衣的青年人,看上去窮苦, 但模樣清俊。這人名為盧嘉玉, 并無門派師承,卻在昨日比試中拿了第四。本也是個極好的成績了, 但江湖就是如此, 如若不是做到第一,便沒幾個人會記得。
盧嘉玉所練得是拳掌, 因此并不攜帶武器,只身一人上了擂臺, 先微微彎腰沖閻鴻昌行了一禮,道:“請賜教。”接著便一拳打去,拳勢迅猛如風,這開頭一招已經極為驚艷。
閻鴻昌也欣賞地挑了挑眉,但是并未出刀,而是反手握住盧嘉玉那一拳,兩人內力到底相差太大,盧嘉玉一時掙脫不開,只聽得閻鴻昌道:“小伙子,你天賦不錯,何不來我隕日堡呢?”
“多謝堡主好意。”盧嘉玉道,又笑笑道,“只是我親哥哥在隕日堡拜師學藝,到現在一直不知所蹤,在找到他之前,我大概是不會進隕日堡的。”
他語氣不卑不亢,閻鴻昌卻仿佛被戳中了什么逆鱗,眉頭一皺,猛然出刀發力,一刀背將盧嘉玉拍遠,道:“你哥哥死了吧。”
這一招將盧嘉玉打得幾乎吐血,他捂住胸口,仍勉強站定,不卑不亢道:“沒有尸首,隕日堡內也未曾登記在冊。”
閻鴻昌心中之氣更盛,眼見又是一刀劈來,卻見盧嘉玉站定拱手道:“晚輩認輸,前輩再這么打下去,可是有失體面。”
眾目睽睽之下,他那一刀便已經有些過了,再這么打下去,必定要說他欺負小輩,無法,閻鴻昌只得收了刀。盧嘉玉則咳嗽了兩聲下了擂臺。
臺下眾人聽不清他們二人在臺上說了什么,只見閻鴻昌一招制敵,大聲叫好,臺上閻鴻昌聽著陣陣喝彩之聲,不免心高氣傲起來,等了一陣,道:“若是無人挑戰,便要把這擂臺讓給下一位了,是吧,宋莊主。”
宋明赫坐在一排掌門中靠左的位置,微微沖閻鴻昌頷首。李長安抱劍站在他旁邊,神情仍是淡淡,閻鴻昌掃過李長安眼神,忍不住心道,這人眼里究竟能有誰?
這時,下面有人道:“沒人敢迎戰了吧,天下第一派的掌門,武功自然也是絕頂的高。”
閻鴻昌聽見了這句,呵呵笑了兩聲,彎腰沖四周行禮,就要走下擂臺。
這時,破風聲忽至,一只黑色飛鏢從遠處急促飛來,擦著閻鴻昌低下去的臉側飛過,最后咚得一聲狠狠插在了擂臺之后的廊柱上。
這可是武林大會,天下英雄齊聚之地,什么人敢在這種地方放肆?這一飛鏢已經超過了所有人的預料,現場一時間鴉雀無聲,轉眼再一看擂臺之上的閻鴻昌,更是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了。
只見閻鴻昌臉上一道鮮紅的血線,竟是被那飛鏢劃破了面皮。
李長安眸光忽然暗了一下,心道,最好不要是他想的那樣。
臺上,閻鴻昌抹了下自己臉上的血,道:“誰?為何不敢現身?”
這時,姚景曜走近了去看那飛鏢,大叫一聲,道:“師父!這飛鏢上有信!”
說著,將那信件拆了下來,卻不敢拆開,只捧著信件等著閻鴻昌走下來。閻鴻昌邊走邊道:“拆開來,看看什么人敢在這種場合用這種陰毒的招數。”
姚景曜只得把信打開,粗略掃了一眼,臉色瞬間煞白一片,道:“是……是桃花仙。”
說著,手一抖,抖出了信封里塞著的桃花花瓣。
姚景曜聲音倒是不大,但架不住掉出來的桃花瓣鐵證如山。
現場瞬時騷亂起來,有說要讓桃花仙有來無回的,有說快跑快跑的,還有些不知所措的,再看歸云山莊數人,宋明赫依舊端坐于椅子之上,神色淡淡;倒是李長安再也不是那副與我無關的神色了,而是嘴唇緊抿,握緊了手里的劍。
“大家莫慌。”閻鴻昌作為東道主,只得先安撫人心,轉過身道:“信上寫了什么?”
姚景曜難言地看閻鴻昌一眼,緩緩搖了搖頭。
閻鴻昌道:“讓你說便說!你個大男人支支吾吾地干什么?!”
姚景曜只得把手里信件遞給閻鴻昌,道:“師父,你自己看吧。”
“如果你是這等膽子,便不用做我徒弟了……”閻鴻昌說著,拆開了信件,話音卻猛然一頓,怒火和驚懼一起涌上心頭,臉上已經是青白一片了。
下面眾人見閻鴻昌看了信件,也沒了回音,不禁懷疑這桃花仙是不是有什么陰毒的計劃,而閻鴻昌此時瞞著他們不讓他們知道,于是嚷道:“桃花仙信上究竟寫了什么?為何不念出來!”
“就是!隕日堡好歹為天下第一大派,怎得也你瞞我瞞,一點也不光明磊落!”
宋明赫也轉頭道:“閻堡主,信上寫的可是什么要緊事?”
李長安則冷冷抬眼,看了閻鴻昌一眼。
眼見群情激憤,局勢要控制不住,閻鴻昌只得又把信件遞給姚景曜,沉聲道:“念。”說罷,沉沉掃了姚景曜一眼。
姚景曜懇求地看向閻鴻昌,見閻鴻昌再不看他,便知這事他是逃不過去了,只能頂著寫得滿滿當當的信紙絞盡腦汁,磕磕巴巴道:“呃……今、今武林……”
就在這時,人群中舉出了一只手,“且慢!”
那人走出人群,正是剛剛被閻鴻昌打翻的盧嘉玉,閻鴻昌心里一驚,這時盧嘉玉已輕功掠過擂臺,道:“我無門無派,這信件交予我念,才最公平,也最真實。”
下面有人迎合道:“對!”
盧嘉玉微微一笑,沖閻鴻昌和姚景曜彎腰行禮,溫聲道:“得罪。”便伸手,從姚景曜手里抽來信件,大聲念了起來。
“七年前各世家門派與桃花谷那一戰,都損失慘重。都說那一戰桃花谷有天降神兵,但戰后搜羅全谷,并未發現神兵半點蹤跡。后在桃花谷一幽深山洞中,找到無名尸骨五百具,皆身中噬魂之毒,都死了七年之久。”
剛念了一段,下方已驚叫連連。
“噬魂?”
“噬魂不是已經銷聲匿跡多年的毒藥么!怎么還會存在于世?”
“桃花仙的意思是,七年前那一戰,實際上是有人用噬魂栽贓陷害?”
“五百多精兵強將,又吃了噬魂那種藥,這已經不能算是伏兵了,就算是天下第一也不一定能擋得住!難道說,當年那一戰里死的同胞兄弟,不是死在桃花谷人手里,而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么?”
疑云密布,坐在高臺椅子上的幾大掌門表情都不是很好看,此時誰也不知道當年那埋在桃花谷的伏兵到底是誰的手筆,也不知道坐在自己旁邊的人到底是敵是友。
但這種情況下,誰也不敢亂看,只能一個個目不轉睛地目視前方。
李長安倒是莫名松了一口氣,而后竟輕輕笑了出來,像是在慶幸七年前那一戰與桃花谷沒有關系,也就意味著,謝白衣的死,跟謝夭也沒有關系。
只聽得盧嘉玉又念道:
“半年前那一戰,擅自放箭的十七人,同樣身中噬魂,供人驅策調遣,我已盡數斬殺。”
聽到此,李長安錯愕一瞬。
李長安從一開始就知道謝夭不會故意殺懷竹月,但仍然無法原諒,只因為是他砍傷了懷竹月,而桃花谷人又在此時將箭對準了她。而謝夭畢竟是桃花谷谷主。
李長安心道,原來,那日放箭不是你的命令么?
盧嘉玉又對著那信件念道:
“那日種種,皆為我之過,不為桃花谷之過。”
此話說得不明不白,在場許多人壓根沒去半年前那一場圍剿,所以根本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么,而且這句話,就好像是特意為了某一個人而說的。
其他人聽不明白,李長安卻聽明白了。
最后,盧嘉玉從信件里面拿出一明顯中了毒的紫黑色骨頭,高舉起來,心里已是心驚肉跳,就連手都忍不住在顫。
一時間騷亂聲更甚,一是因為噬魂再度現世,二是多年前殺害同胞的兇手可能另有其人,場下議論紛紛,都在討論桃花仙所說到底是真是假,若說是假,那往桃花谷內安排伏兵的事后又誣陷桃花谷的,究竟為誰?
宋明赫緊緊閉上了眼睛,關子軒則拉住李長安手臂,道:“我就說,謝二公子必定是個好人。”
李長安則轉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紫黑色的骨頭,心里默念謝夭的名字。
混亂之中有人感嘆道:“千金臺還說得到了一個必能攪動風云的寶貝,如今,桃花仙一封信件,這天下便已要大亂嘍!”
閻鴻昌伸出雙手想讓眾人安靜,道:“諸位且靜……”
話還未說完,所有人,包括閻鴻昌自己,都是猛然一靜。因為他們都看見了一陣飄落的紅雨,桃花仙手持玉白折扇,攜紅雨而來,穩穩落至擂臺中央。
只見謝夭悠悠打開折扇,上面“人間風流”四字甚為顯眼,他掃視一圈風景,微笑感嘆道:“武林大會,真是熱鬧,也是好久沒來過了。”
見桃花仙如此悠然出現在名門正派武林大會現場,一群人是驚的驚,怕的怕,也有那好事的,涌出一陣狂喜,心道這次武林大會沒有白跑一趟。
反觀擂臺對面幾位掌門家主,依舊端坐,但是面容比最開始時要難看得多,也再沒人閑聊了。
剛剛那一箭之仇還沒報,閻鴻昌怒喝道:“桃花仙,你怎得還敢來!”
謝夭咔嚓一下把折扇一收,奇道:“這不是武林大會么?我好歹也是武林中人,為何不敢來?”
閻鴻昌哼了一聲,道:“你何時參加過武林大會?”
謝夭心道,那可真是好多年前了,他第一次參加武林大會時十五歲,那時便整整賽了三天,前兩天全都拔得頭籌,最后一天,作死得挑戰當時一代劍圣無寒子,堪堪勝了他三劍。如今那無寒子,也早已百年了。
他心里如此想著,嘴上卻道:“那便當作第一次好了。今日當是由掌門家主守擂,諸位可自行挑戰,我好歹也是谷主,也算是一代掌門,不知有人挑戰否?”說著,微笑著看向擂臺下眾人。
他看了所有人,就是不看李長安。
李長安也只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眸子,再不看他。
這時,下面有人道:“我來!”
此一聲為燎原的火星,話音剛落,又有人舉起手來,轉眼間擂臺之上已站了四個人,齊齊朝謝夭攻去。
四人圍攻之下,謝夭并不反擊,甚至劍都沒出,只是在四人中間輾轉騰挪,步法極為精妙,多人圍攻之下仍然顯得游刃有余,沒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但如此一直繞下去,有人便道:“這桃花仙不會只會躲吧?”
這時,桃花枝自袖口滑出,謝夭看準時機,桃花枝輕敲四人肩頭,一人不過一下,立刻敲得他們手臂發麻,武器也脫了手,叮叮咣咣掉了一地。
饒是在場眾人都是有武學功底的江湖人士,也沒反應過謝夭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李長安看出,謝夭只有在桃花枝那一點時才用了內力,其余都是僅僅憑著自己身法的巧妙來周旋。他內力需要節省至此么?
四人窘迫地撿起武器,沖謝夭行禮,謝夭微笑著略一點頭,這四個人甚至還沒下擂臺,又有幾人沖將上來,將謝夭團團圍住,嘴里喝道:“桃花仙,吃我一招!”
如此輪了三四輪,不論是多人包圍,還是一人單攻,無論是下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還是江湖上的老前輩,都無一例外地敗下陣來,謝夭仍自站在擂臺中間,沖眾人微笑。
宋明赫長出一口氣,五指陡然發力,椅子扶手都被他抓得塌陷下去,正要站起身來縱身前往擂臺之上,另一邊,閻鴻昌也自要上場。這時,宋明赫只覺得一只手壓住了他的肩膀,將他又壓了下去。
一直安靜站在旁邊的李長安道:“師伯,我來。”
說完這句,李長安又淡淡掃了那邊閻鴻昌一眼,閻鴻昌被那一眼震懾,竟頓了兩秒。
李長安已縱身離開,宋明赫忙道:“長安!不要逞強!”
關子軒也焦急道:“長安師兄!”
兩人都知道李長安這些天來深受幻視幻聽影響,就算武功再高超,有一瞬間的遲疑那都是致命的事。兩人心里都不由得為李長安捏了一把汗。
整個武林大會,李長安沒有打過一場,有人說是李長安的武功有水分,不敢真刀真槍地在擂臺上比試,也有人說是李長安不屑于與他們這種小蝦米比試,要比便比武道巔峰。
但兩撥人都達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李長安不會輕易上場,對手必定要是特殊的人。
如今李長安為了桃花仙上了擂臺,青云出鞘,劍指洛陽。
臺下眾人不少都是為了李長安而來,見李長安縱身上了擂臺,一時間喝彩聲不斷。場上兩人對招更是讓人眼花繚亂,謝夭竟沒有再躲,而是剛開始就與李長安拼上了劍招。
兩人對招之時,劍氣四溢,教人忍不住想要抬手阻擋,這時他們才知道,頂尖高手的比試究竟如何。
咯拉一聲,李長安格開謝夭的桃花枝,主動拉進與謝夭的距離,兩人僵持不下,李長安皺眉道:“你來這里干什么?”
謝夭笑道:“李少俠,我說我有話與你說。”
李長安沒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道:“所以呢?”
“可是你不想聽,”謝夭哀愁地嘆了口氣,又淡淡笑道,“所以我只好講給天下人聽,這樣,你也能聽見了。”
李長安:“……”
今天這一出,只是為了跟我說話么?
好像心尖被刺了一下,微微有些疼和發麻,李長安閉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氣,手上青云再度發力,僵持被打破,謝夭只能往右后方斜退了兩步。
還未喘息,李長安便已提劍再上,劍勢迅猛如虹,周遭空氣都微微泛著冷氣,一擊之下,李長安將謝夭再次逼至拐角。
謝夭提劍迎上青云,錚然一聲,虎口都被震得微微發麻,心情沉了一瞬,深吸一口氣,繼而笑道:“長安,不能讓我一把么?這么多人在看,輸了屬實丟面子。不若這樣,我們演個堪堪打平?”
李長安淡然道:“謝大谷主還需要我相讓嗎?”
謝夭還打算活著去千金臺,更奢望能從千金臺活著回來,所以此時也不再以內力相逼,只得再次向斜后方退讓,剛往后退了兩步,李長安便又立刻壓上。
見劍光再次欺來,謝夭眸光黯淡一瞬,繼而不可思議抬眼,道:“你認真的?”
李長安道:“什么?”
李長安的疑惑沒有半分裝的意思,是了,每一次的比試都十分重要,又豈有認真不認真,相讓不相讓的道理?這可是他教給李長安的。
謝夭搖搖頭,不再說話,只得再次往后退去。
臺下眾人見謝夭漸漸被逼至擂臺邊緣,退無可退,響起陣陣叫好之聲,都道桃花仙不過如此,這江湖后繼有人。
然而在叫好聲中,李長安做了個出乎意料的舉動,只見他腳步急轉,縱身上樹,劍氣居高臨下地朝謝夭而去。
身法不可謂不精妙,劍招不可謂凜冽。
謝夭橫劍抵擋,抬眸望李長安一眼,也縱身而上,兩人在枝繁葉茂的樹上纏斗起來,一時只見樹葉飄落樹枝顫顫。
眼見這兩人從地上打到了天上,眾人先是驚呼再是好奇,都仰頭往天上看,但樹影遮擋,朦朦朧朧,好奇便又都變成了焦急。
閻鴻昌哼一聲,目光緊緊盯著戰局不放。宋明赫也站了起來,表情毫無松動,但心里隱隱擔憂。
若說在場誰表情依舊怡然自得,便是那站在兩儀觀觀主嚴千象身邊的,鬼里鬼氣的阿蓮了。
李長安又往外橫進兩步,見下面人再也看不見他他們,忽然收劍,一把握住謝夭手腕,施展輕功,帶著他往東南方向而去。
桃花枝還沒來得及收起,謝夭就被他手心的溫度燙了一下,道:“你干什么?”
李長安擰眉回頭看他:“我干什么?我還想問你干什么呢?”
謝夭不再掙扎,任由他帶著自己,笑道:“你聽見了,我就算沒白來。”
“雖說這樣顯得我在推諉責任,”良久,他又抬眸,認真看向李長安,“但我說的都是真的。不要怨桃花谷,要怨,便怨我吧。我對不住你。”
那一眼極為認真專注,李長安幾乎承受不住,轉過頭去,半晌,低聲道:“我已經怨你了。”
謝夭哈哈一笑:“沒關系,我不怨你。”
李長安嘶一聲,心道這人怎么還是這樣,道:“你有什么好怨我的?”
謝夭道:“李長安,你一直往角落逼我,是為了帶我走么?”
李長安忽然不說話了,只是攥著他手腕的手收得更加緊,輕功施展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他們已經距離校場很遠,謝夭忍不住道:“你要帶我去哪?”
話音未落,李長安已拉著他落地,砰一聲推開門,謝夭這才發現,李長安帶著他兜了一個圈,又回到了隕日堡,不過回的不是校場,而是李長安的房間。
這屋子李長安原不讓他進,昨天更是直接將他推出了門外,謝夭略微遲疑道:“你……”
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李長安已經抓著他手臂將他帶進屋,動作格外粗暴地往地上一甩,謝夭被甩到地上,頭碰到桌子,一時吃痛,抬手捂住后腦。
這時李長安在他面前蹲下,抽出幾個布條把他手腕牢牢綁在桌子腿上,聲音喑啞:“在這待著。”
謝夭長腿一屈一直,無所謂地抬頭沖他笑,從他這個視角,能看見李長安清晰的下頜線和突出的喉結。
他看了一陣兒,笑道:“李少俠,不能輕點么?痛死了。”
那笑聲頗有調戲的意味,李長安垂眸看他,對上一雙半瞇著的眼睛,手上拽著的布條猛然拉緊,謝夭閉眼,悶哼一聲。
李長安緩緩道:“謝谷主武功蓋世,這點疼算什么。”
說完,起身往門口走去,又忽然停住腳步,頭也不回地對身后人道:“在我回來之前,你最好哪都別去。”
謝夭兩只手被綁著,看上去有些狼狽,依舊笑道:“好的李少俠,慢走不送。”
李長安砰一聲關上門,又在門外落了鎖。
在屋內的謝夭緩緩閉上眼睛,頭靠上桌子,仰頭長舒了一口氣,明明被關著,心情卻是說不出的愉悅。
校場擂臺等人見李長安和謝夭都沒了蹤影,心里焦急更甚,場面就要亂成一鍋粥,到處人聲鼎沸。
閻鴻昌怒喝一聲,就要施展輕功去找人,罵道:“媽的,我勢要殺了桃花仙不可。”
就在此時,有人呼喝道:“李長安回來了!”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一抹黑衣閃現在屋頂,衣袂飄飛,不是李長安還是誰?
李長安神色淡淡,縱身從屋頂上翻下,穩穩落地,但回來的也只有李長安一人,桃花仙已不見蹤影。
“桃花仙呢?”所有目光朝他看來,無數個聲音幾乎同時問。
李長安神色淡然:“跑了。”
閻鴻昌大怒,喝道:“你說什么?桃花仙跑了!”
李長安依舊神色淡淡,只是眸光變得晦暗不清,似乎在想什么不該想之事,他只是想起被自己囚在屋子里的謝夭抬頭望他喉結的樣子,勾起唇角,帶著隱約笑意愉悅道:“嗯,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