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引線(四)
謝夭見完芳落和江問鶴一個人回了房間, 手里還掐了兩截桃花枝打算回房間插上,進了屋才發現房里沒人,他四下轉了一圈, 喊道:“李長安?”
沒人回應。
“一個人去哪了?”謝夭在心底暗暗道, 剛坐下來, 就見嫩粉色的桃花旁邊又開始兩三朵霜花,攀附著枝頭, 一路往上,更顯得桃花晶瑩剔透了。謝夭抬頭, 李長安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邊。
他斜斜靠在門口, 唇角勾著望向他, 手里還拎著兩包藥, 走過來, 把兩副藥放到桌上,用手捂住桃花枝,把枝頭上的霜花捂化了。
謝夭笑道:“怎么,剛練完劍?渾身這么寒。”
李長安卻攤開手掌,伸到謝夭眼前,道:“練八百年劍都不會比你身上冷。”
李長安手心里還帶著水珠, 謝夭鬼使神差地伸手抹了一把, 李長安手指蜷縮一下。
謝夭輕笑,把手收了, 佯裝嘆氣道:“哎。你可算知道了。你都不知道我之前冬天怎么過的。”
自從他們來桃花谷后, 謝夭吃過藥的晚上,兩人都是一起睡的。李長安實在害怕謝夭一個人睡覺能凍成冰棍。他也不是沒找過其他方法, 火爐之類,都是只能燒個一會兒, 就逐漸冷下去。
謝夭雖然吃過藥腦子會昏沉,但還是認識人的。雖然他早上從來見不到李長安的人,李長安總是會在他醒之前就離開,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避嫌么?
正想著,李長安道:“你之前冬天怎么過的?”
謝夭眨眨眼:“捱過去,可慘了。”
李長安笑了,偏過頭:“我還以為你會找幾個婢女給你暖床。”
若是讓不熟悉謝夭的人聽了,這話一點都沒錯。謝夭對外自稱出身世家,人長得漂亮,性格又風流,逢人就笑,這樣的人,怎么看都不是缺女人的人。
謝夭擺擺手道:“我怎么可能是這樣的人。到現在為止,上過我床的,也只有……”
李長安偏過頭,不曾接話,但手指下意識蜷縮起來。
謝夭一怔,意識到自己接下來的話調戲意味太過,于是笑笑,抬起茶杯敬他,認真道:“李少俠,多謝你。”
李長安撇開了話題,把藥往前推了推,道:“新抓的藥。”
謝夭點頭。
李長安又道:“我晚上不回來。”
謝夭一怔,笑道:“這是在給我報備么?”
自望城認識以來,一直都是謝夭對李長安報備,因為李長安懷疑他身份。而李長安向來說走就走,一句話都不曾多說過。
如今卻主動跟他報備,這實在稀奇。
李長安身體前傾,眸光沉沉看向謝夭,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謝夭完全無懼地沖他瞇起眼睛笑了下。
李長安笑道:“晚上有個重要的事,夜探桃夭殿,你去么?”
謝夭面上仍是無所謂地笑著,心卻一點點沉下去,說實話桃夭殿李長安早該探了,如果不是被歸云山莊那一檔子事拖著,壓根等不到現在。
良久,謝夭道:“好,我跟你一起去。”
桃夭殿無論是造型還是裝潢,都很雅觀,綠墻紅頂,屋內處處掛著白色薄紗,桃花更是隨處可見。他們不曾點燈,只靠著月光在桃夭殿中行走。
本來殿內掛著的輕紗就多,月光一照,更顯得影子影影綽綽重重疊疊,兩人影子時而重疊時而對峙讓人看不分明。
李長安走在前面,垂眸,望向謝夭影子,道:“小師姑過來那日,她說,歸云山莊和桃花谷或有一戰。”
謝夭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淡淡地“嗯”了一聲。
此時他們正走到書桌前,李長安手里端著一根蠟燭,彎下腰一點點去看書桌上扔的雜物,有些小孩子愛玩的小玩意兒扔在桌上,一看就是打發時間擺弄的,不知為何,看著那些東西,他淡淡地笑了一下。
這才繼續道:“繼續留在桃花谷有危險,我不想瞞你。你還是先離開桃花谷,暫避一陣。”
李長安說完,心道,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應該可以走了吧。
不曾想謝夭卻道:“你走么?”
李長安沉默了一會兒,道:“歸云山莊是師門,怎么可能走?”
謝夭隨手拿起桌上的玩意兒撥弄起來,玩似的三下五除二把孔明鎖解了,又放回到桌上,笑道:“怎么,你是嫌棄我累贅?你又要說,打起來顧不上我,但你每一次都顧上了。”
李長安睨他一眼,道:“你以為怎么顧上的?還不是因為……”
“因為什么?”謝夭道。
“因為你太容易死,總要多把注意力放你身上一點,”李長安偏過頭道,他沉默一陣后又說,“但是,謝夭,你還是走吧。”
謝夭道:“我出去更容易死啊。”
李長安沉默了好一會兒,掃完了書桌,又抬頭往書柜上掃去,但掃得并不認真,明明滅滅的火光下,像是在想著什么事:“如今來看,桃花谷內僅剩不到百人的守衛與老弱婦孺,普通得幾乎有些尋常了。”他轉過頭,看向謝夭道:“我會盡力把師伯拖住。”
謝夭心越來越沉,避開他目光,一陣苦笑,心道若是江問鶴聽了這話,必定讓他非走不可。李長安都說了由他來護住桃花谷,那自己一個病秧子還摻和個什么勁?這樣不僅自己不用動手,能夠活得長些,還能置身事外,保住自己身份。
但他就真的可以走么?李長安只能拖住一個歸云山莊,其他門派呢?到時李長安成了眾矢之的,望城門前刀劍相向的境況又要重來一次么?
謝夭片刻后抬起眼睛,道:“我不會走的。”
李長安深深看向他。屋子里實在太暗,謝夭看不清楚李長安眼神,總覺得那一雙眼睛里藏著許多東西,多到謝夭想問他為什么要讓我走,想問他他在想什么。
謝夭忽然就覺得一陣心疼,按他之前的預想,少年就應該春天看花,夏天聽雨,騎在馬上馳騁江湖,會笑會鬧,會去逗姑娘。
他意識到,他并沒有把李長安養得很好。
李長安沉默一會兒才道:“好。”
兩人沉默了一陣,謝夭忽然道:“那桃花仙呢?”聲音很輕,帶著一點隱約的笑意,像是自嘲。
“桃花仙或許是個好谷主。”李長安想了一會兒道,又轉過身,沉沉看著謝夭:“但在望城之時你就知道我在追查桃花仙,我當時說此生誓殺桃花仙,如果他還活著,我依舊跟他勢不兩立。”
謝夭遲遲沒有回答,空氣安靜地能把人吞噬進去。
李長安閉了下眼睛,心道,話逼太緊了么?
他舉著蠟燭靠近謝夭眼下,慢慢道:“你沒什么想說的么?”
謝夭眼睛被光照亮,是一種驚心動魄的漂亮。那雙狐貍眼睛瞇了一下,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回答,無論是李長安想聽的還是不想聽的。謝夭只笑道:“說的也是,雖然我沒見過桃花仙,但桃花仙畢竟不是什么好人。立場不同,也很正常。”
李長安忽然就泄了氣,沉默了三秒鐘,低聲笑起來,道:“對。你說得對。”
接著他便專心致志搜起書架,都是些閑書,有極少數的劍譜。劍譜也都是隨處可見,被神棍吆喝著稱之為天下奇功的那種。實在乏善可陳,李長安輕笑一下。
謝夭好奇道:“你笑什么?”
李長安道:“我笑,桃花仙似乎不喜歡看書。”
正想著,隨手一摸,抽出來一本,從書里面就掉下了什么東西。那是兩張很薄的紙,打著旋飄落下來,落在兩人中間。
謝夭低頭一看,喉頭忽然一哽,那是他在望城時裝模做樣寫的家書,被李長安寄給了江南落花堂,江南那邊又派人給送了回來。想必是芳落收了信件隨手夾在了書本里,就把這件事忘了,不然沒有把屋里字畫都收了而不收這一封信件的道理。
李長安這時一只手拿著蠟燭一只手捧著書,不太好彎腰,剛騰出了手打算把東西撿起來,謝夭就捷足先登。
李長安道:“什么?”
謝夭往后退了一些,站到黑暗里,免得李長安透過紙背看見,翻來覆去翻了一陣,道:“白紙。”
話說得沉穩,其實心跳快得像是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李長安轉頭,看了他一陣,謝夭面帶微笑,站在黑暗里伸出手把信件遞過去,笑道:“要看看么?”
兩人中間隔了幾步,那信紙就在他們中間。說完,兩人都是一陣沉默,李長安手里的蠟燭安靜的燃燒,跳動的火焰映著兩人的影子。在謝夭至今的人生里,從沒有這么被動地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什么人過。
他其實有方法把事情遮掩過去,比如從身后的書桌上扯下一張白紙換了,再不濟也可以拔劍。但他還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機會放在李長安面前。
他有點希望他拿,又害怕他拿。
李長安沒動作,繼而轉頭去看書架上其他部分,道:“算了。你都看過了我看什么。”
謝夭剛剛松了一口氣,就聽見吱呀一聲合頁聲響,李長安踱步到衣柜前,伸手打開了柜門。本來李長安還在笑著說話,看清里面東西后變得無比沉默,極輕地嘆了口氣。
“怎么了?”謝夭走過去。
衣柜里面掛著兩三套衣服,顏色都很艷麗,粉紫紅白,很像是他會穿的衣服。謝夭心道怎得今天禍不單行,桃花仙的身份一定要掉了才罷休?若是以后還能跟李長安說話,他必定要跟他說今天是他頂頂倒霉的日子。
李長安隨手揀出一套,伸手比劃了一下,道:“桃夭殿是桃花谷谷主的住處。”
謝夭“嗯”了一聲,這幾身衣服他沒在李長安面前穿過,一直就扔在桃花谷里,他往前走了一步,笑道:“但現任谷主怕是穿不了這個尺寸,也穿不了這個顏色。”
李長安挑了下眉頭,疑惑看向他。
“看我干什么?”謝夭笑道,“所以這是桃花仙的衣服。”
李長安道:“你和桃花仙品味還挺像。”
謝夭開玩笑道:“你別折煞我了。我聽說越不可一世的人,越討厭跟自己相像的人,萬一桃花仙知道了,把我殺了怎么辦?再者說,桃花仙都叫桃花仙了,穿花花綠綠一點也正常。”
李長安道:“那你因為什么?”
“我?”謝夭笑道,“你不覺得黑的白的太沉悶了嗎?”
他不由得心道,李長安為什么總是穿黑的呢?明明之前也不是這樣的,雖然那時候不得不穿歸云山莊弟子服,但也是藍的,至于李長安自己的衣服,更是什么顏色都有,雖然都是他和懷竹月置辦的。
謝夭一邊說著一邊靠到書柜邊,佯裝查線索地抽出來了一本書,實際上按了里面一個及其不起眼的小開關。
剛按下去,外面響起了幾聲鳥叫。他們在殿內聽不清楚,若是他們出去,就能發現桃夭殿附近的林子嘩啦啦飛出了大批鳥群,翅膀扇動,宛若黑云。
安穩待在架子上的芳落養的那只鳥忽然就對著桃夭殿的方向叫了起來,叫聲凄厲無比,芳落從滿桌的賬簿中抬起頭,疑惑地盯著那只鳥,不耐煩道:“閉嘴。”
那死鳥非但沒有閉嘴,反而在加上中間插了一句:“謝夭。謝夭。”
芳落猛地站起身,看到從桃夭殿驚飛的鳥群,臉色冷了下來。
桃夭殿既然是桃花谷谷主住的地方,暗器機關數不勝數,都是桃夭殿建造時就預留在桃夭殿內的,當時謝夭覺得,桃花谷歷代谷主確實惜命。
剛當上谷主之時,想殺他的人不少,晚上闖進桃夭殿暗殺也是常事。但是他卻沒用上這些暗器機關幾次,因為他晚上眠淺,劍又放在手邊。那些機關暗器,還不如他親自動手來的快。
李長安望向他,看了許久。兩人之間氣氛又開始沉默起來,外人還感覺不出來,但他們兩人身處其中,都能感覺到那一份沉默下的心照不宣。
謝夭總覺得有些奇怪,他是個跟狗都能聊兩句的性格,怎么偏偏到了李長安這兒就會莫名說不出話?
心緒越是復雜,開口便越是插科打諢,說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聊天氣嘮家常,到最后,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李長安輕笑一聲,點頭道:“好。”
接著便揮手拔出青云,直指向他。
謝夭目光一凜,看著青云直朝他而來,竟然避也不避。他忽然想起再遇那日,李長安也是朝他出了劍,最后劃破了他脖頸的皮肉。那時的他極其篤定李長安會收劍,現在的他卻不知道。
到桃夭殿來,李長安已經試探了他三次。這三次都被他或打岔或扯謊地圓過去了,但李長安有多聰明,他聽不出來么?
至于自己身份有沒有暴露,謝夭也不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這一劍到底是李長安的試探,還是知道他身份后的殺招。
劍風掃過他側臉,謝夭很輕地眨了一下眼睛。
青云劍側了一下,劍氣從頸側擦過,削掉了一縷頭發,最后撲哧一下滅了書桌上燃燒著的燭臺。饒是謝夭都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李長安就抓著他肩膀帶著他藏進了衣柜。
柜門重重合上,兩人困在狹小的衣柜里。李長安半跪在謝夭身后,幾乎整個環住他,青云插在一旁。謝夭眨了一下眼睛,滿腦子都是青云朝他而來的那一幕。輕紗似的衣擺落在兩人肩頭,瘙得皮膚有些癢。
外面響起了推門聲,謝夭從柜門縫中看見,芳落走了進來。
芳落肩頭上站著那只鳥,面容冷峻地掃過房間內諸多擺設,看見被解開的孔明鎖,又從地上撿起一本掉落的書本,自言自語道:“有人來過么?”
謝夭按動機關本意讓外面人注意到這里,逼得李長安不得不離開桃夭殿。但事情發展好像超出了他的預料,李長安沒有離開,兩個人反倒被關進了衣柜。
他又沒來由地想到剛才那一劍,那一劍到底是為了殺他,還是為了滅燭火?
柜子里兩個人動彈一下都要說一聲“抱歉”和“借過”,這個時候李長想殺他,輕而易舉。
正想著,身后的李長安動了一下,似乎是拔出了插在柜子木板上的劍。
謝夭想事情向來往最壞的地方去想,總是做好了一百個最壞的打算,但他沒動,只是自嘲笑笑,輕聲道:“李長安,你若是懷疑我……”
“先別說話。”李長安不由分說地捂住了他的嘴,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腳步聲越來越近,芳落似乎朝這個方向走來了。
謝夭被他捂住嘴,茫然地眨了下眼睛,繼而無聲地彎了一下眼睛。
接著腳步聲停住,停在了不遠的地方。芳落站在床前,抬頭看著床邊的掛畫,又伸手抹了一下床頭的灰塵,微微咋舌,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日子,心道謝夭到底是多久沒回來住了,屋子里都落灰了。
跟桃花仙真死了似的。
柜子里的兩人松了一口氣,這時一只胳膊越過他肩膀,輕輕把柜門推開了一條縫,李長安一邊觀察著外面的動靜一邊輕聲道:“你剛說什么來著?”
久久沒有回應,李長安低頭去看他,兩人目光猝不及防對上。
柜子里只有一點光線,恰好打在兩人眼睛里。興許是距離太近,兩人看了一眼都有些承受不住,默默轉了目光。
謝夭這才低聲笑道:“沒說什么。”
李長安沒再說話,專心致志看著外面。
謝夭扭頭看他側臉,只看見李長安專注看著外面的眼睛,給人的感覺像是隱匿在黑暗中的狼。他看了一會兒后笑道:“如果被發現了怎么辦?”
李長安道:“那桃花谷我們就待不下去了。”他又冷著臉補了一句,道:“而且日后聲名狼藉,整個桃花谷都會知道義父和干兒子躲在桃花仙的衣柜里。”
謝夭發現李長安很有講冷笑話的天分,總是一本正經地說著亂七八糟的事。他笑道:“發現就發現唄。”
李長安這時低頭看他:“你說我是你護衛都沒這么奇怪,此番情景還可以說是為了保護你。你當時究竟怎么想的?”
李長安明面上是謝白衣徒弟,謝白衣嘴上也是徒弟徒弟叫個不停,實際上就是把李長安當兒子養得。如果不是撿到李長安的時候他記得自己姓氏,李長安高低得姓謝。
謝夭笑道:“單純逗你而已。說起來,你還沒叫過我義父,干兒子。”
李長安似乎是聽不下去了,又捂了他的嘴,謝夭還想說什么,只感覺到身后人身體猛然一縮,徹底縮進了柜子里,由于李長安一只手捂著他嘴,另一只手抓著他肩膀,連帶著他也猛然往后一坐。
剛剛打開了一條縫的柜門又被關上。
芳落站在衣柜前面,從衣柜的縫里能看見芳落青綠色的鞋子和衣擺。
謝夭閉了一下眼睛,感受著自己身后人的體溫,心道現在的境況太奇怪了。兩人一旦不說話,那股沉默的氛圍就纏上來,還是在這種情況下,謝夭心道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芳落又往前走了一步,似乎要打開柜子。李長安抓起了身旁的劍,他倒不是真的要對芳落做什么,到目前為止,他沒覺得桃花谷里有一定要殺之人。
但是他不能確定芳落知道他歸云山莊的身份之后,會做出什么。
桃花谷和歸云山莊樹了幾十年的勢不兩立,歸云山莊想滅了整個桃花谷,怎么能保證桃花谷就對歸云山莊沒有敵意呢?
謝夭此時是想做什么也做不得了,他可以敲柜門傳遞消息,告訴芳落柜子里的是自己,不要開。但是那樣必定也逃不過李長安的眼睛,他不能做任何有可能讓李長安懷疑自己的事情了。
但是被別人抓到和李長安躲在同一個柜子,確實有點奇怪。
謝夭閉上眼睛,干脆聽天由命。有的時候不得不承認,無論是謝夭還是謝白衣,對于李長安,總有許多無可奈何的時刻。
就在這時,外面又匆匆闖進來一群人,腳步聲雜亂。來人是桃花谷的值守弟子,都很年輕,最大的也不過二十多歲。他們來得匆忙,有些甚至來不及帶上武器。
最前面的那個年輕人看見屋子里的芳落,伸出拳頭讓眾人停下,疑惑道:“芳落姑姑?”
芳落又沉沉看了衣柜一眼,伸出食指在柜門上短短長長敲了四五下,謝夭無聲地勾起了唇角,這是他們桃花谷的暗語,芳落的意思是,她知道了。
芳落轉過身,平靜看眾人一眼。
那年輕人掃視了一遍桃夭殿,道:“我們發現桃夭殿可能有異常,特地來查探。”
芳落道:“查過了,沒有人。”
柜子里兩人都松了一口氣。等芳落領著人徹底走遠,兩人這才打開柜子,謝夭在李長安前面,他要先出來李長安才能從柜子里鉆出來。
外面月光乍然漏下來,謝夭望著月光心道,目前來看,李長安那一劍真就只是為了吹熄蠟燭。桃夭殿這一關就算過去了么?李長安究竟有沒有發現他身份?
謝夭知道身份暴露不過是遲早的事,但他還是覺得晚一點來才好。就好比人一定會死,但每個人也都是覺得死也要晚一點來才好。之前的謝夭還不這么認為,現在他是這么想的了。
見謝夭遲遲沒有動作,李長安不耐煩地催了一下,道:“怎么了?”
謝夭這才開始往外鉆,腰剛動了一半,身形忽然一頓。兩個人身量都高,但柜子太小,不得不縮著身體。狹小柜子縮了太久,渾身骨頭都硬了,他一時間有點伸展不開。
李長安輕笑出聲。
“娘的,痛死了。”謝夭揉著后腰,訕訕道:“李少俠,我比你年紀大了不少,以后這種事情就不要叫上我了。”
李長安坦然道:“我問過你意見。你自己要跟來的。”
謝夭:“……”
不跟著你來,怕是咱倆回去就要刀劍相向,就不是所在縮在柜子里扭傷了腰這么簡單了。到時李長安查完桃夭殿回去,他還縮在床上沒睡醒,就算李長安回去時謝夭醒了,也是睜開一只眼看清是李長安后就會重新睡過去。
那些年養成的淺眠與警覺,到了李長安這里,只能讓他撐起來看清是誰。
李長安忍著笑道:“你往旁邊挪一下,我先出去。”
謝夭往旁邊動了動,李長安從他面前擦過去,喉結正對著謝夭的嘴唇。謝夭輕輕蹙了一下眉頭,移開視線,嘴上開玩笑道:“你出去了一定要拉我。”
“放心吧。”李長安手掌抓住兩邊柜門,有著漂亮肌肉線條的手臂發力,只一瞬間就鉆了出去。他居高臨下地站著,垂眸看向謝夭,拍了拍手,道:“走了。”
說著,就往外走去。
“李少俠,你不能不講信用。”謝夭連忙道。
謝夭低頭,心道自己怎么就養出了這么個小王八蛋,眼前的光線就忽然被遮住。他抬頭:“怎么——”
李長安不知何時走上前,彎下腰,手掌朝上沖他伸出手。
謝夭停了一會兒,伸手搭住了李長安的手。
第042章 引線(五)
謝夭發現, 那日桃夭殿之后,李長安很少再去夜探桃花谷了。可能是因為桃花谷已被摸清,李長安想知道都已經知道了, 也可能是再查下去也沒有意義, 畢竟不知道什么時候, 就會有近百家門派聚集起的隊伍一起站在桃花谷上,揚著各自宗門的戰旗。
兩人都很默契地不提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只是平靜地看著云卷云舒日出日落,早上李長安會拿出紙筆為謝夭畫一些歸云山莊的劍譜, 謝夭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能夠自己演示一遍, 還是要畫下來。
于是謝夭奇怪地問他:“為什么要畫下來?”
李長安白他一眼, 拉長了調子說:“因為你年紀大了, 記性不好。”
謝夭摸了下鼻尖, 道:“其實我也沒比你大多少,真的,也就八九歲而已。”
李長安邊聽他說話,邊附身畫著劍譜,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只輕聲重復道:“八九歲啊。”
謝夭站起來走到他身后, 彎下腰看他到底畫的哪一個, 入門的逍遙劍譜他已經學會了,再接下來只能是歸云十六劍譜, 看清了他才發現, 除了歸云十六劍,他竟然還畫了其他零零碎碎的劍招。
他畫得很精細, 這一本子如果裝訂成冊,出去最起碼可以賣幾十兩。
謝夭道:“你不怕我拿出去賣了么?”
李長安失笑:“你隨便拿去賣, 本來歸云十六和這些劍招也不是不傳之秘,這些都是入門,誰都能學。”
謝夭把他畫的東西積累起來,竟然慢慢有了一摞。說起來也是世事無常,當時謝白衣都不曾給李長安畫過劍譜,最后李長安一個當徒弟的,反而給師父干了這事。
謝夭那時還不知道李長安是什么意思,很久之后,他從客房搬回桃夭殿,收拾東西再次看到那些劍譜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這一天。
下午兩個人奉芳落之命去照料桃花林,兩人會在桃林對招,累了就會坐下來,通常是李長安坐在樹下,用刻刀刻著手里的木材,謝夭則懶散地靠在樹上,瞇著眼睛看日落。
謝夭心里建設良好,該來的總會來,急也急不得,更何況還不知道能夠這樣躺在桃花樹上歲月靜好的機會還有沒有。他其實不喜歡平淡的日子,總覺得悶,或許他懷念的不是歲月靜好,他自己也說不清。
他這邊想得清楚,但總有人坐不住。
芳落、惡長老日日監視著外面歸云山莊暗樁的動向,外面落花堂的傳訊從半月一次變成七天,再到三天。桃花谷撒出了能撒出的最大的網,情報網遍及各地,甚至還去百曉堂那高價買了消息。
得來的消息是,除了一些總人數不過百人的小宗門,幾乎全部支持兩儀觀和隕日堡。
百曉堂的消息讓一群人心死了半天。但他們很快意識到,他們一直沒有打探到歸云山莊的消息,也不知道山莊莊主宋明赫是否答應了隕日堡,到底有沒有松口。
一行人因為歸云山莊的事著急的不行,轉眼一看,謝夭依舊說說笑笑,似乎壓根沒把那件事放在心上。江問鶴安慰兩人,道:“他肯定已經想好如何了。”
芳落反問江問鶴,道:“如何?”
江問鶴也只能搖搖頭,他也不知道能夠如何。無論哪一個人來看,這個局面都是一個無解的死局。謝夭一個人能做什么?
桃花林里,江問鶴轉頭看著不遠處坐在樹上的謝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和褚裕正在這邊給一株剛種下不久的桃花木澆水,謝夭和李長安在不遠處的一株桃花樹旁休息。
褚裕在桃花谷時就時常來照料桃花林,實在是照料地煩了,不耐煩站起來,拿著手里的枝條隨手抽了抽身邊的樹木,長嘆一聲道:“什么時候能不照顧這破玩意兒啊!”
謝夭沖他笑道:“小心點。桃花谷的桃花樹比你值錢,等會兒那個算賬姑姑找過來,賣了你我也賠不起。”
褚裕瞪他一眼,心道用不用賠不就是你一句話的事么,最后一屁股坐下來,嘆氣道:“好想回歸云山莊。”
這話說得有歧義,主要是想回歸云山莊偷師學藝。
褚裕對歸云山莊的敵意沒那么深了,但對某些事情的恨意還沒消弭。
他給自己定了一條規矩,如果歸云山莊不對謝夭、不對桃花谷、不對他做出不利之事,他不會殺人,如果日后歸云山莊跟桃花谷敵對,他一定會殺了那兩個小屁孩給自己父母報仇。
這點心思他誰都沒說過,全都藏在自己心里。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本來他們就為歸云山莊與桃花谷的那一戰憂心忡忡,此時聽了這樣一句話,不管是歸云山莊少莊主,還是桃花谷谷主,臉色都白了一下,繼而無奈地笑笑。
褚裕十四歲,是身邊人里年紀最小的,他們本能地不讓他知道一些糟心事。他在桃花谷里,跟之前一樣,像是回了家的猴,但這一趟回來,除了當猴之外,還多了一項,就是找個僻靜地方練劍。
練從歸云山莊學的劍。
謝夭本來想教他其他,但他這一身劍術除了飛花三十六劍是他自創,其余都是歸云山莊學的,也實在沒什么好教,只是會在他練劍時,在褚裕身邊指點兩句。
有的時候李長安也會來,站在一邊和謝夭一起看。
江問鶴笑起來,打趣他道:“你想回歸云山莊,可別是被什么山莊里什么人釣住了魂。”
褚裕道:“才不是因為他。”
三個人一起笑起來,笑得褚裕不好意思起來。
褚裕站起來,拿著劍枝,張牙舞爪地比劃了兩下,雖然都是很基礎地劍招,但也有模有樣。褚裕練劍時被一位天下第一一位劍仙一左一右指點,想不進步都難,怕是很多歸云山莊弟子都沒有這條件。
比劃完,褚裕得意道:“等我再碰見他,我一定能把他打哭。”
江問鶴道:“誰?”
褚裕不說話了,又老實蹲下來侍弄樹木,謝夭遠遠笑道:“還能誰?出發那天送他那個。”
四個人坐近了一些,說些閑話,打趣褚裕和關子軒兩個人。他們在桃花谷住的過于順利,順利到江問鶴和褚裕差點忘掉李長安來這里的目的。
江問鶴道:“李少俠,我們來桃花谷之時,你說懷疑桃花仙沒死,仍然藏在桃花谷中,這事有眉目了么?”
褚裕更是把這事忘了個干干凈凈,此時聽江問鶴提起,喉結緊張地上下滾動一下,想看謝夭,又生生忍住了,只道:“對,查到了嗎?”
李長安搖了搖頭:“沒有。”
江問鶴和褚裕“啊”了一聲,面上看上去有些遺憾,但心里是欣喜的,查不出來最好,最好一點苗頭都查不到,不然謝夭的假死還有什么意義?
只有謝夭心情復雜地有些說不清。
謝夭知道李長安明明查到了東西,為什么說謊?
李長安停了許久,沖他們一笑,道:“興許真是我錯了。”
謝夭一怔,心尖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掐了一下。
—
幾天后,謝夭悄悄出了一趟桃花谷。
出谷的時候正是下午,逐漸西斜的太陽照耀在十里桃花林上,他忽然就想起了剛入谷時和李長安在門口看日落的那個傍晚,那將近是兩月之前了。
謝夭本以為自己真的如同表現地那樣,波瀾不驚地等著一個不知何時到來的終局,但聽到李長安說“可能是我錯了”,他忽然就很想知道確切的日子。
于是他冒著很大的風險出了一趟谷,目的地正是歸云山莊的營地。
一座茶攤坐落在路邊,茶攤里有幾個坐著飲茶的人,來來回回忙活的伙計和老板娘都很干練,如果仔細觀察,身上都有很精瘦的肌肉。茶攤后佇立著一間小木屋,顯然是茶攤主人睡覺的地方。
這便是歸云山莊的暗樁了。伙計和老板、老板娘,均是歸云山莊弟子。
老板娘遠遠看見一紅衣公子,那公子身上不染纖塵,身量很高,但看上去有些羸弱,一雙眼睛更是長得很漂亮。老板娘沒在這附近看見過這么標志的人物,多看了幾眼飽飽眼福,但身為江湖人的敏銳下意識讓她眸光沉了一下。
不過只有一瞬,下一秒她又笑起來,沖那公子招了招手,道:“公子,飲茶否?”
謝夭走了過去。
老板娘上了茶,笑道:“之前沒在這里見過公子。”
一雙素白的手端起了杯子,送到嘴邊抿了一口,謝夭笑道:“路過,路過。”說完,又偏過頭,低低咳嗽了兩聲。
多年的識人經驗已經讓她看出來了,眼前這人的羸弱不是裝出來的,她心里一陣可惜,這樣標志的人物,還這么年輕,就是個病秧子。這樣的人,更不可能是習武的江湖人了。
探了一番謝夭,老板娘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等老板娘走了,謝夭淡淡勾起一笑,他有時真覺得沒什么必要,江湖中誰不知道桃花谷外暗樁遍布,但好像某些不成文的規矩似的,各門各派的暗樁一定要偽裝成什么,就好像桃花谷人不知道似的。
他有那么傻么?
他四下找了一番,沒有在來回穿梭的伙計和茶客中間找到懷竹月的蹤跡,正打算離開,就聽見旁邊一桌兩個漢子的閑聊。
那兩人腰間和脖子上都掛著汗巾,衣服也是灰色粗布,是最普通的鄉下人打扮,說話鄉音很重,但謝夭好歹在這里待過這許多年,還是能聽懂個七七八八。
一人道:“還是快些走吧,這里馬上要不太平了。我有個堂表兄弟在隕日堡當灑掃,聽說他們馬上就要來桃花谷啦。”
另一人道:“再不太平,有七年前那場不太平大么?”
那一人擺擺手,道:“不能比不能比。怕是比七年前來的人還要多。”
七年前那一場雖說參與的門派也很多,但到底不知道勝負,有許多門派不敢貿然參戰,事后也證明,不參戰是對的。但這次就不一樣了,這次桃花仙已死,正是剿滅桃花谷的好時機,不說必勝,必然有十分之八的勝率。
這一戰比七年前那一戰劃算得多,贏了還能落一個好名聲,何樂而不為?
正巧這時老板娘給那一桌客人上了茶,笑道:“說什么呢?”
那人趁著老板娘來了,也是連忙勸道:“老板娘,你們也快快走吧。打起來,你這茶攤可保不住。”
老板娘笑道:“錯了,我這茶攤必然保得住。”
她回過身,特意去看了那位紅衣公子,讓她奇怪的是,剛剛還坐在桌邊的人早已不見了人影,只剩下一杯清茶還緩緩飄著輕煙。
謝夭在茶攤周圍找到了懷竹月。
雖然桃花谷內氣候適宜土壤肥美,但桃花谷上很荒,就連草都只能長些生命力很強的雜草。在這一片荒原中間,突兀地出現了一個用藤蔓編織而成的秋千,就系在兩株樹冠被砍掉的木樁之間。
少女坐在自己自制的秋千之上,微微晃蕩著細白的雙腿,兩只手握著一片沙棘葉,放在嘴邊,閉著眼睛吹著葉子。但她不會,一遍遍嘗試之后,只能吹出一點微弱的氣聲。
快要日落的昏黃陽光照在她微微揚起的側臉,漂亮地不似凡人。
謝夭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才慢慢地、一步步走過去。
懷竹月聽到腳步聲,眼睛都沒睜開,那片葉子夾在兩指之間,下意識就甩了過去。
謝夭悄無聲息地躲過那片葉子,懷竹月轉頭,這才發現是謝夭。她驚訝道:“謝公子,你怎么上來啦?”
“怎么,這么就沒見,上來就先甩一暗器?”謝夭笑道。
懷竹月沖他一笑:“我不知道是你。”說完,又看了看他身后,確定謝夭身后沒有任何人后,奇怪道:“小長安沒有和你一起上來么?”
懷竹月已經給李長安送了信件,這幾日都沒有收到回信,她以為是出了什么差錯,本來正打算再入谷找李長安一趟。她喃喃自語道:“沒收到信件么?我都說了要離開桃花谷……”
謝夭歪頭道:“什么?”
懷竹月沖他搖搖頭。
謝夭笑道:“如果是歸云山莊和桃花谷的戰事,李長安對我說過了。”
懷竹月沉默一陣,繼而望著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良久,她輕聲道:“謝公子……我盡力了。”
她帶著李長安的信回了歸云山莊,先是找了宋明赫。她和宋明赫在藏云閣大吵了一架,宋明赫指責李長安為何不與他只會,只身前往桃花谷;懷竹月卻道如果不是李長安冒險進去,恐怕到現在也不知道桃花谷到底是何光景。
說起來人很奇怪,得知一直以來視若洪水猛獸的東西無害又溫良,人的第一反應是憤怒。
越是跟宋明赫說桃花谷不過一普通村落,宋明赫心里的怒火就更盛,盛到想直接殺進桃花谷看一看。
最后兩個人不歡而散。
后來懷竹月又在三位門派掌門議事的時候闖進歸云殿,那天宋明赫拍碎了一張椅子,呵斥道“歸云山莊什么時候輪到你講話了?”。
至于嚴千象和隕日堡堡主閻鴻昌對懷竹月帶來的東西將信將疑,面帶善意微笑道:“無論如何,總要去桃花谷看一看。如果真是如此,再回來就是了。”
懷竹月瞪著他們,一字一句地問:“好一個看看,那我要問你,這個‘看看’出兵么?”
一句話問得三人啞口無言。
懷竹月重重把信件拍在幾人桌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歸云殿。
之后她便回了桃花谷,給李長安送了信。
她還在思索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什么宋師兄的樣子逐漸跟記憶中的不一樣,忽然聽見一陣樂聲。
那聲音太熟悉,她瞳孔都震顫起來,那是直擊靈魂的聲音。
人聽到熟悉的東西,就會把拉進當時的情景里。此時懷竹月腦海里閃過無數條走過的路,無數個朝露。
那是她學了許久都不曾學會的調子。
她轉頭,坐在她旁邊的謝夭,正閉著眼睛吹著一片沙棘葉。
她幾乎看愣住了。她這時候不得不承認,雖然謝夭的臉和謝白衣并不特別像,但他閉著眼睛吹葉子的樣子,讓懷竹月覺得他就是謝白衣。
謝夭不知何時睜開眼睛,垂眸低聲道:“嗯,我知道。”
懷竹月隨便抹了把臉,喉嚨哽了兩下才道:“謝公子,你會吹葉子啊。”
謝夭笑道:“桃花谷見面那次,我不是說了自己會么?”
懷竹月一笑:“忘記了。”
兩人安靜了一會兒,懷竹月又微微晃蕩起秋千,她想了想道:“我給小長安送了信件,告訴他必須快點離開桃花谷。但到現在也沒有回信,他也沒有和你一起出來。是信件沒收到么?”
謝夭垂下眸子想了一會兒,道:“他收到了。”
懷竹月疑惑道:“那怎么……?”
謝夭道:“他說他不會走。”
懷竹月一怔,又笑起來,越笑聲音越大,像清脆的銀鈴,她笑得斷斷續續道:“想來也是,如果他離開了,他就不是李長安了。”
懷竹月止住了笑,望向遠處,眼神里滿是空茫,淡淡道:“師兄把他教的很好。他和師兄真的……很像。”
按謝夭的性子,無論別人夸他什么他都能腆著臉接住,最開始劍仙名號剛起的時候,一般人都是推脫一番,再恭維一番前輩,但他不一樣,他說接就接了。只有在李長安這件事上,他不敢接。
他想說,是李長安自己長得很好。
他虧欠了李長安太多年。最關鍵的那些年,都是他自己摸爬滾打過來的,他一沒有在旁輔佐,二沒有耳提面命,虧他之前還日日大言不慚地對李長安說著,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之類的屁話。
懷竹月又轉過頭看向他道:“謝公子,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你走么?”她又嘆口氣道:“還是快些走罷,你不會武功,身體又不好。”
謝夭心道怎么一個二個都趕他走,搖搖頭道:“不,我跟李長安說過了,我會留在這。”
“那你這次上來是為了什么?”懷竹月奇怪道。
謝夭想了想懷竹月送信的來龍去脈,腦筋急轉,微笑道:“我來是為了傳信。李長安問,最后的日期。”
懷竹月并不回答,只是指向了遠方的一片草叢,道:“你看那里。”
只見那里堆著的滿是木箱與糧草,裝著兵器的木箱少數有二十,糧草更是無法估量,更有帳篷藥草等,從這些輜重來看,來的人不僅是要在這里打一仗,更是要在這里常守。
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便是如此。輜重都已經到達,輜重之后的兵馬,更是距離這里不遠了。
謝夭道:“兩日?”
懷竹月點頭:“按腳程推算,差不多兩日后他們就會抵達。”
“好、好。”謝夭邊思索著邊回答,無意識地重復了一下,意識到之后又抬起眼睛沖懷竹月一笑,道:“我知道了。我回去自會告訴李少俠。”
說完,謝夭起身沖懷竹月拱手道謝,轉身要走。懷竹月并沒有喊住她,在謝夭被過身去時咬著下嘴唇盯著謝夭的手掌,她想從謝夭手掌上看出點什么,比如用劍的痕跡。
可是虎口處有磨出的繭子又能如何呢?這什么也代表不了,懷竹月知道,謝夭在歸云山莊里就在練劍。
就在她思索之際,謝夭忽然回過身,笑道:“懷女俠,葉子應該是這樣吹的。”
懷竹月瞳孔顫了一下。
謝夭兩只手捏住葉子,在夕陽下緩緩吹奏著,樂聲幽幽,讓懷竹月想起無數個太陽下墜時,她和謝師兄匆匆從外面跑回歸云山莊的時刻,那時候的她還天真無邪,謝師兄已在江湖同輩中嶄露頭角。
“若是還不會,下次相見,我還教你。”謝夭笑道。
懷竹月頭腦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點了下頭。
謝夭朗聲笑道:“走了。”
謝夭已走出了幾步遠,懷竹月這才回過身,她望著那一片紅衣,喊道:“謝……謝公子,你一定要教我啊!”
謝夭并不回頭,只是笑著擺了擺手。
懷竹月心道,謝師兄,下次,你一定要教會我。
第043章 引線(六)
亥時剛過, 月亮高掛枝頭。褚裕在床上翻來覆去翻了三四下,忽得想起自己對關子軒那句“等我回去必定殺了你”,一時間清醒了, 拎著劍就出了門, 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練劍。
其他事情上他懶懶散散, 但在練劍上,他反而是勤學苦練的個性。當年父母的血在他心口上燙了一個洞, 他總覺得,如果他武功不夠高, 就保護不了自己想保護的人。
褚裕揮舞著劍練到一半, 忽然見墻頭上閃過一個鬼魅般的身影, 那人速度實在太快, 輕功又極其高。褚裕這一趟出去也見了不少江湖人, 單憑此人輕功就能名列江湖高手之列。
等他反應過來時,只看見莊嚴威儀的脊獸旁一抹飄飛的艷紅衣擺,冷白月光下,更顯得鬼魅異常。
褚裕完全沒思考自己能不能打過,從地上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就扔過去,與此同時跟著那樹枝一起, 提劍而上。
他翻上圍墻, 邊追邊道:“什么人?”此時月光被浮云遮蔽,兩人正好跑到暗處, 眼見要看不清人影, 褚裕一狠心掄劍橫劈,這時一支光禿禿的樹枝揮來, 竟然輕飄飄地擋住了他的劍。
褚裕心里一驚,這樹枝, 正是他扔出去的那根。
雖說劍即是人,人即是劍,無劍如同有劍,此乃劍修之大成,每個用劍者所追求的至高境界。但從古至今,也沒有哪個劍仙能隨便找一個東西就能當作劍的。
就算是桃花仙的桃花枝也是經過精挑細選,這人竟然隨便拿了根就擋住了他的劍,木枝天生又脆……
“還真是教會徒弟餓死師父。”面前那人含笑道。
浮云散開,月光朗照。褚裕抬眼,訝異道:“公子……”
偷偷摸摸的梁上君子,正是謝夭。
謝夭一身紅衣,站立在屋脊之上,身邊是探出枝頭的桃花樹,背后是銀色的巨大月亮,當真可謂瀟瀟而立的君子氣派。
謝夭偷溜出桃花谷,見完了懷竹月,回來時天就已經黑了。他大可以大搖大擺進來,反正守衛都認得他,但是做戲就要做全套。
一是因為他這個身份,不可能自由出入桃花谷;二是因為不想碰見李長安,只想偷偷潛回房中。
謝夭又用木枝抬了抬他的劍,笑道:“劍不穩哦。”
褚裕沒好氣瞪他一眼,心道跟你對上,劍能穩就怪了!褚裕沒看過謝夭正兒八經出手,他有的時候真的很想看謝夭運起內息,桃花枝出鞘,為的不是看謝夭多厲害,而是看誰能接住謝夭的劍。
“練劍亦是修心,怎么能因為敵人實力高低而心態不穩呢?無論何人,打過就是了……”謝夭絮絮叨叨地說著。
褚裕仍在思索之際,只聽見身后傳來一句“自己都沒學明白呢,別隨隨便便教人”,褚裕看見謝夭眼睛睜大一瞬,與此同時,閃著銀光的劍柄滑過自己耳側,直沖謝夭而去。
謝夭滑步后撤,連退了三步,這才揮動手里樹枝擋住那一劍。謝夭一點內力沒動,就連丹田都一片平靜,但樹枝竟然沒斷。
李長安那一劍看起來來勢洶洶,其實也是有形而無質,并未用內力,也不曾用力揮砍。他知道謝夭沒練內功,所以兩人對劍時他從不動用內息。
褚裕這時已經翻下了墻,站在墻下破口大罵,道:“李長安!你什么意思!公子憑什么不能教我?”
褚裕心里暗暗鄙夷道,歸云山莊少莊主了不起?小劍仙了不起?你倆誰厲害說不定呢!
李長安一邊和謝夭對劍,一邊朗聲笑道:“他可以教你啊。”
這一句笑聽起來很客氣,聽得褚裕氣順了不少,一抬下巴道:“我家公子有什么不能教我的,他什么都能教我。我命都是我家公子救的。”
李長安又接了下半句,聽得褚裕火冒三丈。
只聽得李長安仍舊笑道:“但是我得先教他,他才能教你。或者我在場時,他才可以教你。”
褚裕擼起袖子想翻上去找李長安干一架,順便破口大罵道“李長安你真把自己當盤菜了”,還沒等翻上墻頭呢,就聽見他們大谷主笑了。
“你說這話,我又要誤會了。”謝夭眨著眼睛,眼角的淚痣也跟著上下來回動,“若是不想我教別人,大可以直說。”
此時李長安發力,立刻逼退了謝夭兩三步,笑道:“我這是怕你誤人子弟。”
謝夭抬起眼皮看向他,頗為傲氣地心道:我可沒誤人子弟,我眼前這個不是劍術很好么?
褚裕在下面仰著頭看兩人相互過招,望著望著,嘖嘖兩聲。
說實話,這兩個人打起來,破壞力沒有多大,畢竟兩個人都沒有用全力,但是觀賞性很強。
一黑一紅兩個人影,速度極快,眨眼之間已經過了數十招。時而縱身上前,時而急退向后,月光反射出劍光,劍動如流星,動作凌冽又不失飄逸。
一來一回,刺砍壓掛云之間,免不了誤傷周圍的樹木,于是桃花便紛紛揚揚落至周身,花瓣也隨劍意而動,如一片粉紅的薄霧。
只是偶然擊落的花瓣就如此漂亮,褚裕更不敢想,傳說中謝白衣的那一劍天上人間,又該是如何光景了。
謝夭此時故意收著,裝作一副剛練不久的樣子,但李長安也一直讓著他,有時是故意漏出破綻,有時則是干脆引導著他往某處攻,如此兩人才能打得有來有回。
有的時候謝夭都忍不住感嘆,或許他倆之間,李長安更適合當個師父,他當年對劍之時的引導,做得甚至都不如李長安好。
但怪也只怪他是個從小被放養的主,老谷主對他的管教只在于把他扔進劍陣里自己跟劍靈玩,對劍這種東西七八年才有一次。
從小沒見過別人怎么當,他又是頭一次給人當師父,沒經驗。
李長安自下往上提劍攔住謝夭的下劈,一邊快速近了謝夭的身,道:“你去哪了?”
本來謝夭偷偷摸摸翻墻回就是怕李長安發現,這下倒好,被人剛剛好堵在墻頭,謝夭無辜嘆口氣道:“散心、散心你信么?”
“散心不叫我?”李長安道。
謝夭是一時間想不出來什么樣的借口合適,才說出這么一句拖延時間,他本以為李長安會質疑,會問為什么散心,去哪散的心,怎么都沒想到李長安會說出這么一句。
今晚上,李長安直白地有些可愛了。
謝夭有些發怔,直到李長安用自己的劍抬起他手里的枝條,謝夭才歪頭沖他笑道:“忘了,下次叫你。”
若是江問鶴此時在場,必會皺著眉頭道,哪里還有下次?此時距離歸云山莊駐扎桃花谷外還有兩日,但兩人仿佛都忘了,也不在乎了。
李長安并不說話,只是攻勢猛烈了起來。謝夭一邊壓著嘴角的笑,還要一邊壓住自己的功力,以免破了功,幾乎有些招架不住。
謝夭云劍撥開李長安的進攻,又急退兩步,帶劍收回,扶著身旁的樹,氣喘吁吁地笑道:“都說了忘了,我錯了還不行么?下次、下次一定。”
李長安仍然沒有回答,只是提著劍又一步步走過去。
謝夭確實累得夠嗆,本來正扶著樹低頭喘氣,耳朵里聽見他的足音,抬頭看見他一步步走來,心中大呼不妙,忙道:“等一下,這算什么?還要繼續?”
李長安淡淡一笑,道:“這叫練劍。”
謝夭沖他伸出一只手掌,道:“白天不是練過了么?”
李長安道:“這是加訓。”
謝夭:“……”
就在這時,墻根底下匆匆來了另一個人影。就算是晚上,他們在高處打架也有點顯眼,趕來的正是當晚桃花谷值守,一個二十出頭但臉上仍懵懵懂懂的青年人。
他跟褚裕并肩站在一起,仰頭看著墻上兩個人打架。
然后他就看見,他們大谷主節節敗退,連一個十九歲的人都打不過,這還是他們谷主么?
他扭頭看了看褚裕,道:“小褚,這怎么回事?”
褚裕一言難盡道:“就是你看的這樣。”
這時,兩人聽見上面的金石碰撞之聲短暫停了片刻,然后是一陣雞飛狗跳,扭頭,只見謝夭邊往后退邊道:“我認輸了,行么?李少俠手下留情。”
說著,抱著樹干三兩下上了樹。
褚裕:“……”
身旁人的沉默震耳欲聾了。
褚裕心道,如果不是他瘋了就是謝夭瘋了,想了想又難言道:“別說出去,什么都別說出去。”
謝夭坐在樹上,笑瞇瞇看著樹下的李長安。兩人一上一下遠遠對峙,后來他發現李長安并沒有追他的意思,而是遠遠地望著他。
李長安只是站在那里,一句話都不曾說。
因為李長安站得地方背光,謝夭看不分明,忽然覺得氣氛有些不對,他把手里那根破樹枝扔了,拍了拍手跳下來,一步步走過去,道:“李少俠?”
他走近,忽然想仔細看一看李長安眉眼。但李長安沒給他這個機會,而是低了一下頭,接著便轉身跳下了墻。
墻邊早已放了兩壇酒,估計是李長安過來時帶來的。
李長安也沒看謝夭,依舊背對著他,只是拎起一壇酒笑道:“酒,喝么?聽說是桃花谷才有的桃花釀。”
謝夭嘶了一聲,道:“你哪來的?”
李長安笑道:“從桃花林深處一木屋旁挖來的,好像是隱居名士釀的酒。”
謝夭咂舌,這酒是江問鶴釀的酒,輕易不肯給人開壇。他想喝的話就兩種方法,一是趁夜黑風高之時從江問鶴那里偷走一壇,二是要死要活之時用虛弱氣音說一句,死前只想喝一口桃花釀。
他用第二個方法騙來了不少酒。
如今被李長安挖了,江問鶴恐怕又要把帳算他頭上。但為李長安背鍋,他莫名挺樂意。
于是他笑道:“好啊。”
褚裕道:“我能喝么?”
李長安捧著酒壇走在前面,謝夭悠哉游哉跟在他身后,兩人都不看他,也不商量,異口同聲道:“小孩子喝什么酒。”
褚裕:“……”
如此折騰了大半夜,褚裕終于回屋睡了覺。
兩個人則又爬上了屋頂,尋了一個能看見月光的好位置,就跟之前在歸云山莊之時一樣。
第044章 引線(六)
謝夭記得上一次倆人喝酒也是李長安來堵他, 然后拎著酒壇。上次喝的是歸云山莊下面水樓的云水白,那酒謝夭很久沒喝過了,把自己喝了個半醉, 倆人正經的事一句沒聊, 凈聊了些有的沒的。
這次喝的是桃花釀, 入口更綿柔些,口感上不烈, 但酒勁會后知后覺地燒起來。剛開始時倆人還清醒,說一些插科打諢的話。
兩人不談戰事、不談猜疑、不談前塵、只談之后。兩人莫名聊到了桃花谷之后要去哪, 這種話題一般是專屬于江湖閑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談完笑完, 便打馬離去。
但此時非茶余飯后, 這倆也都不是閑人。
李長安道:“不若從桃花谷繼續往西, 聽聞那里地廣人稀遍地大漠,就連武功也與中原不同。西域第一劍‘無面閻羅’獨身一人駐守鳴沙城,數十年來無人攻破。”
說完,他轉回頭沖謝夭一笑,仰頭喝完一大口酒,道:“正好讓你見識一下什么叫劍道至高。”
謝夭聽完, 笑道:“這劍道至高, 指的是誰?”
李長安道:“你覺得是誰就是誰。”
“哦,我知道了, ”謝夭瞥他一眼, 故意道,“那就是那無面閻羅了。”
李長安笑起來, 酒壇跟他一撞,低聲笑道:“那看來確有必要跟那老頭打一場了。”
李長安嘴角噙笑, 又仰頭喝酒,喉結上下滾動兩下,配上那一張臉,再加上那一句話,看得謝夭屬實有點招架不住,他心道,桃花谷內天然有什么能讓木頭開竅的玩意兒么?
謝夭壓住了心神,又搖了搖頭,心道,走那么的遠的路去吃沙子,還是為了去單挑一個滿臉絡腮胡的五大三粗的大漢。
如果是之前的他可能會很感興趣,但現在他更想去研究一下時令,例如種菜種地之類。
“那還是不要去了,我現在覺得你是劍道至高了。”謝夭笑道,“依我說,還是要去金陵。吳儂軟語,藕荷池塘,最關鍵的是,商運發達,什么玩意兒都買到。”
從謝夭很多年前從風物志上看見金陵那一刻便想去了,但后來實在不得閑。金陵距離歸云山莊不近,也沒有特別大的宗門。
如果按照李長安走一路就打一路的個性,應該不會去金陵。
不曾想,李長安看他一眼,轉頭淡淡道:“去過了。”
謝夭一怔。
謝夭想了想又道:“那洛陽?聽聞牡丹很漂亮。”
李長安道:“也去過了。”
一些陳年往事忽然冒了點頭,謝夭望著他,一時間陷進自己回憶里。他少時夢想仗劍走天涯,了解了不少風物人情,但后來歸云山莊二莊主身份在身,再也不是閑人,許多沒去過的地方只好作罷。
與此同時,興許是年少傲氣,謝白衣還特別喜歡做一些虛頭巴腦的許諾,就例如對著李長安說“為師之后必定帶你周游天下,問鼎江湖,去洛陽賞花,去姑蘇吃藕”之類的屁話。
就聽得李長安又道。
“除了這些,還去過揚州、姑蘇、錢塘、幽州……”他數著數著,忽然迷茫起來,低頭笑道:“都去過。這些地方都很好,但沒有我想象得好。”
“一個人去的么?”謝夭道。
李長安點點頭。
謝夭心底里泛上來陣陣酸楚,最后心尖都軟了。
“從歸云山莊出來,我最先去的就是這些地方,”李長安笑道:“我聽人說這些地方很好,于是我想知道洛陽的牡丹到底有多艷,江南的吳儂軟語到底多好聽,姑蘇的荷花能開多滿。”
他喝了一口酒,哼了一聲,道:“后來發現是那人夸大其詞。”
謝夭沉默了一會兒道:“美景要有人同賞才有意義。”
“如果是那人自己去,也會和你一樣,覺得沒意思的。”謝夭抬起眼睛,認真看向他。
李長安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笑了下,道:“或許。”
“不若這樣,你先陪我把江南轉一圈,然后我再陪你去西域,怎么樣?”謝夭舉著酒壇笑瞇瞇道,但是他長了一張狐貍相,這樣笑起來像是肚子里又沒憋什么好水,即使他是真心的。
李長安笑道:“我都走過一遍了,憑什么陪你?”
謝夭道:“都說了,美景要有人共賞才有意思。”
良久,李長安一笑,道:“謝大公子發話,我自然奉陪。”
李長安也舉著酒壇跟李長安碰杯,兩人相視一笑,右手腕子間懷竹月送他們的,那條用紅繩穿著的平安扣碰撞,在酒香和花香彌漫的夜空下發出清脆一聲響。
兩人都喝空了半壇,謝夭喝慣了桃花釀,知道這酒的烈性,身體也早已適應,強撐著沒醉,轉頭去看,李長安耳根脖頸都染上一層薄紅,一雙桃花眼茫然起來,明顯是醉了。
謝夭想笑著打趣兩句,卻見李長安忽然從屋頂上站起來,腳步一踉蹌,把屋頂瓦片踢下去一塊,謝夭嚇得趕緊伸手去扶。
李長安甩開他的手,重新爬起來,站在屋脊上,指這那月亮道:“你看見那月亮了嗎?”
這可是在屋頂上,他站得又高,喝醉了酒也不一定站不站得穩,看起來嚇人。
謝夭連忙道:“看見了。你先坐下來。”
李長安仍然指這那月亮道:“我師父,就跟那月亮一樣。”
謝夭一怔,舉著酒壇往嘴邊送的手都停了,聲音顫抖道:“誰?”
李長安眉頭微微皺著,似乎很奇怪為什么謝夭會有這個問題,又重復一遍道:“我師父,謝白衣。”
謝夭深吸一口氣,才把那點心悸壓下去。他本來已不奢望從李長安嘴里正正經經聽到這個詞了,這還是第一次,李長安提到自己的時候,不是用謝白衣這個名字,不是用模糊不清的“他”,而是“師父”。
謝夭心道,果真是喝醉了。
“高不可攀,遙不可及,總能看到又觸碰不到,他是白衣公子,是天下第一,是人人艷羨又嫉恨的存在,也是……我師父。”李長安繼續道,說完又重復了一遍,像是頑童一遍遍自己的所有物那樣,“嗯,他是我師父。”
謝夭望著他,在心底感慨道,原來一個平常繃得四平八穩的人,在喝醉之后會有那么多話。
“好啦,知道他是你師父了,你自己的師父,他就你這么一個徒弟。”謝夭害怕他摔下去,一只手一直抓住他衣擺,道:“你先坐下來。”
李長安不聽,沉默了一會兒,語氣忽然憤怒又委屈起來。他握緊拳頭,低頭道:“但是我一直以為他又驕縱又懶,與其說是天下第一還不如說是一個混子,看起來很不靠譜,為了哄人還總是說一些自己都實現不了的話,像個不可一世的紈绔。”
謝夭臉上空白一瞬,輕輕地“啊”了一聲。
李長安道:“我討厭他,我從小夢想就是打贏他。我現在可以和他打一場了,可是他人呢?”
謝夭低下頭,沉默著喝酒,很低地“哦”了一聲。
“我應該討厭他。”李長安又重復道,“但是我……但是我……”李長安忽然捂住自己的臉,再也說不下去了。
“但是什么?”興許是酒氣影響,謝夭此時也有點醉,他忽然抓緊了李長安的衣袖,仰起頭盯著他,一字一頓道:“你說,但是什么?”
兩人一站一坐,李長安垂眸看他,并不說話,空氣中只有桃花釀的香氣浮動。這樣看了一會兒,李長安忽然坐下,從下往上湊近謝夭,仔仔細細看謝夭的臉,眼神認真地像是要把謝夭畫下來,“你和他很像。”
聽完這句,謝夭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李長安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道:“你們哪哪都不像,眼睛不像嘴巴不像,身材不像,你不會用劍,他是天下第一,你只穿粉紅,他只穿白,你是江南謝家二公子,他是十五歲闖進歸云山莊的乞兒……”
謝夭這才緩緩放松下來,開玩笑道:“我怎么能和謝白衣相像——”
話音未落,就聽得李長安又道:“但是又哪哪都很像。”
“說話很像,性格很像,做出來的事情很像,對我……也很像。我有時候都想讓你穿上白衣,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他……為什么呢,謝夭?”
李長安一句話問得謝夭不知如何是好,被冰蠶喂養許多年冷了許多年的五臟六腑燒起來,謝夭短暫地品嘗了一下正常人的滋味,無數句話想說,哪一句又好像都不合適開口。
于是謝夭選擇了自己的老本行,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是說我自大又懶,還像個不可一世的混蛋。”
李長安盯著他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
可以說現在的謝夭懶散,可以說他混蛋,但是自大和不可一世完全和他搭不上邊,這些東西消融在桃花谷中的血水里,消融在謝夭自己親手造就但又控制不住的灰燼之下。
謝夭又輕聲道:“那你討厭我?”
李長安不再說話了,只是看著謝夭眼睛。
李長安抬眸,謝夭垂眸,兩人距離很近,近到睫毛顫一下就能掃到對方眼皮,鼻息相互糾纏,似乎只要其中一個人一抬頭或者低頭,嘴唇便會相互觸碰,就能輕而易舉地吻上去。
酒不醉人人自醉。喝桃花釀喝了那么多次,謝夭本不應該喝醉的,但他現在覺得自己也有點醉了。
桃花釀的酒香和花香彌漫周圍,抬頭是茭白月色,身邊是落紅朵朵。兩人就保持這樣的姿勢,誰都沒有動。
良久,謝夭輕聲道:“李少俠。”
李長安悶聲道:“嗯。”
“李長安。”
“嗯。”
“小長安。”
“你到底要干什么?”
這種每叫一聲名字就會有回應的感覺讓他很安心。謝夭俯身過去,抱住了李長安。那個擁抱又輕又快,讓李長安懷疑那是錯覺,他想問剛才發生了什么時,就感覺謝夭按住了他的手背。
抬眼,只見謝夭笑道:“酒喝光了,我們回家吧。”
從這里回他們住的客房還要走幾步,李長安喝多了酒,腳步有些虛浮,在路上的時候被冷風一吹,酒稍微醒了一點,他便一手搭著謝夭肩膀,一手按著自己太陽穴。
謝夭則是酒醒了大半,看他宿醉的樣子,把這人喝醉的樣子摸了個七七八八。
李長安若是徹底醉了,話會變多,可能半天講不到重點,但偶爾一句,就可能戳進人心窩里。若是半醉,便會努力撐著裝作沒醉,話又會少,但是句句有回應,這個時候便很適合逗。
謝夭偏頭看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右手,笑道:“李長安,酒喝多了手抖。”
若是平常的李長安,會笑一下,然后對謝夭道“年紀大的人會比較危險”,但此時的李長安抬起眼睛道:“我拿劍的手從來不抖。”
劍客第一課便要學握劍,握劍手不能抖不能晃是基本。如果拿劍手都抖的話,那之后面對強敵,劍上見血,豈不是要嚇得直接把劍扔了?
李長安又倨傲道:“我如果手抖,干脆不要練劍了。”
謝夭道:“對誰都不抖?”
李長安閉上眼睛,淡淡道:“嗯。”
“但你上次手抖了。”謝夭笑嘻嘻道。
李長安忽然睜開眼睛,認認真真地強調了三遍,“那次我沒有拿劍!”
兩個人就這么又笑又鬧地相互扶著回了房間,兩個人當中,李長安是醉得更徹底的那個。到房間的時候,李長安已經昏沉地眼睛半闔,說話聲音也很含混,看上去就快要睡過去了。
謝夭把他弄到床上,又給他脫了鞋蓋上被子,其間李長安一直在迷迷糊糊說著什么,謝夭聽不太清楚,也只能含糊著應“嗯。是么?真厲害。”此類的話。
等一切收拾停當,謝夭嘆口氣道:“快睡覺吧祖宗。”
看李長安逐漸安靜下來,謝夭這才轉身要離開,這時從一只手忽然抓住他胳膊,抓得死緊,謝夭都害怕他手上的平安扣被李長安攥碎。
他無可奈何地又轉過身,道:“又怎么了?”
李長安閉著眼睛,含含糊糊道:“謝桃花,我不怨你,我很……”
后面又說了兩句什么,謝夭俯身湊近他嘴邊去聽,可具體說了什么還是聽不太清。
但第一句謝夭還是聽見了,他臉色忽然變得很沉靜。謝夭直起身,站在床邊靜靜看著李長安,過了會兒寬慰一笑,不知道是在寬慰李長安還是在寬慰自己,道:“說的什么亂七八糟的。”
“唉,可是我怨我自己。”謝夭在轉身的瞬間低聲道。
他在黑暗中摸索了兩步,鼻梁正撞中墻壁,疼得他覺得鼻梁骨都撞斷了,今天不僅晚節差點不保,如今連鼻梁也快要不保了。
謝夭捂著自己鼻子,低低罵了一句,“娘的,還是要少喝酒!”
第045章 詰問(一)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 李長安睜開了眼睛,睜眼那一瞬便頭疼,他一點也不奇怪, 從他晚上拎著酒壺去找謝夭的時候, 他就知道會有這一刻。
生怕自己忘了似的, 他又在腦子里把昨天晚上的事過了一遍,然后輕手輕腳地爬起來, 開始收拾東西。
說是收拾,其實也沒什么東西, 只裝了兩三件衣服, 無一例外全是黑色, 只有上面的花紋不同。謝夭笑話過他, 一模一樣的衣服為什么要買好幾件?李長安看他一眼, 想了想說,這可能是師承。
畢竟謝白衣的衣服若不細看,也看不出來差別。
收拾停當之后,他走到謝夭床邊,垂眸沉沉地看他。
謝夭難得一次睡得這么沉,看來昨天晚上的酒還有點作用。看了一會兒, 李長安終于出了門。
那是個霧蒙蒙的清晨, 整個桃花谷都沒蘇醒,只能聽見清晨的薄霧中的鳥叫。
李長安來的時候可謂是聲勢浩大, 四個人有說有笑地進谷, 如今他一個人走在路上,越來越遠, 也越來越小,最后孤身一人消失在桃花谷的帶著霧水的霧里。
謝夭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 他半睜開眼看了眼外面的天光,一時間也估摸不準幾點,又下意識看了眼李長安的床,床上沒人。
李長安起得一向比他早,從少時就是如此,往往是李長安起床已經練了半個時辰的劍,他這個當師父的剛在床上頂著雞窩頭睜開眼。
因為此謝夭一時也沒在意,從床上爬起來開了門,打了個巨大的哈欠,揉了揉眼道:“怎么了這是——”
褚裕闖進來,抓著謝夭胳膊,急切又憤恨道:“歸云山莊要攻打桃花谷,是不是?”
饒是謝夭再困,聽完這話也清醒了。他停了兩秒鐘,并不回答,反而慢悠悠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水,一杯涼了的茶水下肚,才轉頭道:“誰告訴你的?”
褚裕道:“沒人告訴我。我自己看見的。”
“怎么說?”謝夭挑了下眉。
褚裕道:“桃花谷外來了不少門派駐扎,這次不是暗樁,是光明正大地帶著自家門派的大旗,桃花谷外旗子迎風招展……”
他惡狠狠道,“不知道,還以為桃花谷在開什么武林大會。”
謝夭正色道:“什么時候?”
褚裕道:“就早上。我出去練劍的時候看見的。”
說是練劍,其實他是打算偷溜出谷趕集,起了個大早,剛到桃花谷外就看見外面燈火通明,烏壓壓的全是人影,穿著統一的衣服,空地上樹立著他認得或者不認得的旗幟。
謝夭回谷的時候也實在是巧,在他離開之后,就陸陸續續有門派趕來駐扎,先是距離桃花谷較近的幾個,接著便是隕日堡,半夜到達,雞叫之時,兩儀觀一群道士甩著拂塵到達。
桃花谷外整整熱鬧了一夜,燈籠也亮了一夜。
謝夭閉了一下眼睛,道:“歸云山莊到了嗎?”
褚裕想了一下,道:“歸云山莊沒有。但是這一次肯定還是歸云山莊帶頭,不然怎么可能會有這么多門派來。”
懷竹月說歸云山莊還有兩日,但兩日也只是預估的日子,趕路的事情說不準。如今其他門派都已經到了,歸云山莊怕是也快了,必定用不了兩日。
謝夭長長地嘆一口氣。時間不等人。
褚裕道:“我說對了是不是?”
謝夭點點頭。
褚裕又道:“你們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芳落姑姑、還有問鶴先生,你們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褚裕很有自己作為一個桃花谷人的自覺,更何況這對上的是歸云山莊,歸云山莊里還有自己仇人之子。
但這群人竟然一直瞞著他不讓他知道,虧他前幾日還想回歸云山莊。
謝夭看他委屈的樣子,笑著拍了下他腦袋,道:“知道那么多干什么?你還小。更何況,知道這么多徒增煩惱,我還巴不得不知道。”
褚裕道:“我跟你又不一樣。”
褚裕一轉頭,看見李長安床上空空如也,道:“李長安呢?”
這個敏感的節點,李長安一舉一動都可能影響整個局勢走向,桃花谷外剛來了大批人馬,李長安就不見了蹤影。
今管褚裕才十五歲,已經發覺這其中的關竅,立刻緊張起來,道:“他人呢?”
謝夭無所謂地搖搖頭,道:“練劍去了吧。”
褚裕眉頭皺著,心道,怎么這個時候謝夭還笑得出來?
李長安可是把桃花谷的布防摸得清清楚楚,如果這時候反水,桃花谷的情況會更不利。
他還想說什么,就見謝夭整了整衣擺,淡然道:“趁著他不在,你去通知他們,來一趟落花宮。”
褚裕道:“誰們?”
“全部。”謝夭道,“落花宮多年用不了一次,如今也該用一次了。”
落花宮內頭一次聚了這么多人,芳落長老四護法,幾乎能在桃花谷里說上話的人都來了。
屋內氣氛有點緊繃,畢竟這次不是捕風捉影的消息,而是實實在在的大軍,就駐扎在桃花谷外。不僅他們看到了,外面桃花村的百姓也看到了,一時間人心惶惶,都在傳是不是要打仗。
惡長老唉聲嘆氣地轉了三圈,從進門開始就在念叨如何是好,謝夭看他轉悠看得頭疼,沉聲道:“長老,你歇一歇罷。”
惡長老一屁股坐下。芳落站在惡長老身側,臉色很沉,但還算平靜,她肩膀上那只鳥也很會審時度勢,進屋之后再沒開口說過一句屁話,安靜地像個死雞。
謝夭忍不住想去逗那只鳥,道:“怎么回事?就連你也不說話了?”
那只鳥咕咕兩聲,道:“恭喜發財。”
一句話把謝夭聽笑了,道:“唉,芳落你這鳥,也說不上是好與不好……”
芳落面無表情地把肩膀上那只死鳥的嘴捂了,開口,聲音依然沉靜,道:“人數相差太懸殊了。”
謝夭道:“我知道。”
芳落抬眼,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一人面對多少兵馬?”
芳落平時說話很講分寸,一些玩笑話都是在私下說,但此時是在大堂之上,下面烏泱泱的站的都是人,可見芳落這次真的生氣。
下面有人道:“谷主英明神武,以一當十、以一當百都不是問題!”
芳落瞪那人一眼,道:“你知道什么!”
下面的人只知道謝夭需要常常吃藥,不清楚謝夭不能動武。如果現在謝夭告訴他們,他實際上內力虛浮,動一次內力少活幾年,都不會有人信。
畢竟在他們心里,謝夭武功蓋世,當屬天下第一。
“這可把我問住了,具體數字我還真不知道。”謝夭站起來,轉了兩圈,道:“總而言之,現在先把外面桃花村的百姓撤進谷里。他們只有一條路下來,和我們正面對上,必定是在桃花村。”
“谷內留一定的護衛守住百姓,”他一轉頭,道:“芳落,到時你留下來。”
芳落沉默兩秒,垂下眸子,道了一聲“好”。
“長老,你帶著四護法加緊練兵,到時圍著桃花村,做個口袋出來。”謝夭想了想又道,“但是,僅是埋伏,到時沒有我的指令,不要輕舉妄動。”
他轉頭,一雙平靜的眸子看向臺下眾人,正色道:“一支箭也不要放,一個人也不要殺。”
此話一出,整個落花宮都是一靜。
芳落和惡長老同時抬起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謝夭。下面的人更是滿腹疑問,敵人都已經殺至門前,這時候谷主還讓他們不要殺人,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這不是純純欺負人嗎?
謝夭道:“我知道你們想問什么,我也知道你們想說什么。”
“只有這一件事,我不想解釋,也不會解釋。”
謝夭冷冷抬起眼睛,那眼神看得人遍體生寒。興許是這段日子謝夭隱藏身份,在李長安身邊笑笑鬧鬧,他們都忘了這位是如何上位的,上位之后又是如何清算殘黨。
這位認真起來的時候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魔頭,要殺的人,抬手即人頭落地。
謝夭淡淡道:“我說的話,照辦就是了。”
惡長老拱手,連連點了三下頭,道:“好。好。但憑谷主吩咐。”
這其中,只有站在人群角落里的江問鶴知道為何,他嘆了一口氣,心道李長安夾在中間,你謝夭又何嘗不是夾在中間?
世間又安得兩全法?他也沒繼續聽,悄悄從前門出去了。
接著便是忙忙碌碌地安頓桃花村村民,桃花村村民不算多,但還是從早上一直忙到晚上。謝夭站在桃花谷的崗哨上,望著下面帶著大包小包東西的、搬進谷里的村民。
村民們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就是谷主,只覺得崗哨上那個人生得好看,對上視線上,還會看到那個好看的公子對著他們溫和地點頭致意。
褚裕這時爬上崗哨,站在謝夭身邊,渾身似乎有憋不住的火。
謝夭點點下面的人,對褚裕道:“到時候你留在谷內,替我守著他們。我相信你的劍術。”
褚裕氣道:“你只是不想讓我去前線吧。”
謝夭搖搖頭道:“桃花村的百姓可比去打架重要多了,我這是信得過你。”
褚裕哼了一聲道:“鬼才相信你說的話。”
見褚裕還是很生氣,謝夭笑道:“還沒找見他?”
“我全桃花谷搜了一遍,上上下下都沒有。”褚裕罵道:“我就說他跑了!李長安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謝夭笑起來,道:“他肯定沒撂挑子。”
褚裕斜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謝夭道:“因為我了解他呀。”
李長安是他親手養大的,他知道李長安的個性。他這個時候百分百相信李長安,但是他也茫茫中意識到,這之后,他和李長安恐怕很難再見了。
謝夭心里其實很清楚,桃花仙的身份一旦公布于世,他和李長安就再難同路。
從懷竹月到達桃花谷那個午夜開始,無論是月下飲酒,林中對劍,都是自欺欺人地相安無事而已。
可是,他們甚至沒有一個好好的道別。謝夭又覺得是自己奢求太多,他倆這種情況,還想要什么告別?戰場上兵戈相見的道別夠不夠?平平淡淡已經夠好了。
他仰頭望著頭頂一輪夕陽,在心底暗自琢磨道:“你那天晚上究竟說了什么呢?”
褚裕只看見謝夭表情頓了一下,又低頭笑起來。
謝夭才發現,李長安大抵是跟他告別過了。
他那天晚上說的是:
“謝桃花,我不怨你……就此別過。”
但謝夭不知道的是,他漏了中間的一句。
那一句是——
我很高興你騙我。
第046章 詰問(二)
宋明赫到達桃花谷外時正是太陽最烈的下午, 太陽當頭,所見之處皆是黃沙漫漫。在這黃沙之上,人來人往, 或打樁或練劍, 旗幟迎風招展, 可謂是熱火朝天。
他不由得想起七年前,那時他壯志凌云, 正欲用桃花谷一戰一展宏圖,如今他不世出多年, 已是江湖前輩。兩次景象雖相同, 心境卻大不同了。
他們動作很快, 不過多時已經搭好了帳篷。宋明赫掀開帳篷進去, 幾個大門派掌門也自動跟著他進了帳篷, 他走進帳篷時看了懷竹月一眼,懷竹月也不情不愿地跟著進了屋。
一行人還未來得及說話,只聽得外面眾人驚呼聲陣陣,接著便是頭頂帳篷被人細細簌簌聲。聽這個聲音,竟是有人施展輕功一路踩著帳篷過來。
青天外日,外面還有這么多的人, 竟都沒有攔住。眾人心里驚愕, 此人輕功之高超,可想而知。
就在眾人仍在反應之際, 說時遲那時快, 宋明赫已經反手拔了劍,似是隨手一揮, 手中劍已經朝帳篷頂上飛去,呲啦一聲, 帳篷頂布被劍割開,日光猛泄,照得眾人都睜不開眼。
誰也不曾想,千仞劍的控劍術也如此了得。說起來上面這位也真是倒霉,正巧站在了一群掌門頭上。這其中哪一個拉出來不是能以一敵眾的?
就在此時,宋明赫的劍又出現在眾人眼前,而這把千仞劍佩戴多年的佩劍,是被另一個人安安穩穩握著的。
這個人,便是李長安。
李長安手握兩把劍,一手青云,一手千仞,千仞出鞘,青云在鞘,從帳篷上一躍而下,落至中央空地。衣角翩飛,塵土飛揚,太陽正從上面那個破洞照耀下來。
宋明赫訝異道:“長安?”
眾人心中大驚,宋明赫那一極具氣勢劍不僅沒有傷了李長安,李長安反而穩穩地接住了,又如此從容地拿著兩把劍出現在眾人眼前。越是排名靠前的劍客,劍越是重要,越是不能讓別人碰的。
更何況宋明赫歸云山莊莊主這番地位?
一時間眼珠在兩人中間亂撇,都要看莊主和少莊主之間如何收場。
李長安淡漠抬眼掃了一下眾人,沖宋明赫拱手行禮道:“師伯。”他又把劍橫于身前,道:“您的劍。”
宋明赫走下臺,拿回自己的劍,收件入鞘,才詰問道:“你怎么回事?”
李長安道:“我剛從桃花谷出來,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只能出此下策,偷偷潛回。”
這其中誤會,在場眾人都很清楚。當年桃花谷一戰由歸云山莊挑起,后來眾門派死傷慘重,由是都懷疑歸云山莊通敵。眾掌門無一不汗顏,畢竟當年他們每個人都是施壓一方。
嚴千象捋捋胡子,呵呵笑道:“哪有什么誤會。”
又一人道:“就是。倒是不知長安少俠此時前往桃花谷,去做了什么?”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李長安淡淡道:“師伯,已按照您的吩咐,桃花谷一應守備都已探查清楚。”
帳篷內眾人都是一臉了然之色,在心中暗暗道歸云山莊果然思慮周全,只有那站在最前面的三位掌門表情有些異樣,由懷竹月一事他們知道,李長安前往桃花谷宋明赫是不知情的。
這一番話,無疑把宋明赫架到了半空,在這么多人面前,宋明赫一不好發作二不好追究。
宋明赫一笑,道:“辛苦長安了。等之后,我們再細細商討。”
李長安提著青云站到角落處,并沒有刻意和懷竹月站在一起,而是隔開人群站著,但經過之時,和懷竹月對視了一眼。那一眼,兩個人便都已經懂了。
帳篷里并沒有說什么排兵布陣,桃花谷易守難攻,只有一條路能夠進去,什么陣法都無法布置,也施展不開。毫無疑問,兩方碰面的地方只有一處,就是桃花村。
但這些坐慣了高椅的門派掌門并不慌張。
閻鴻昌道:“不必擔心,七年前的事情不會再重來一遍了。明日,就是擊潰桃花谷之日。”
嚴千象笑道:“有何擔心?有天下第一大派隕日堡,有第一劍宗歸云山莊,更有宋莊主、長安少俠這樣的高手坐鎮。”
“光是人數就贏了!”下面有人笑道,“再說了,桃花仙也死了,他們最大的底牌死在了望城,桃花谷,不足為懼!”
帳篷內眾人都笑起來,個個可謂是志得意滿,勢在必得。
聽完“桃花仙已死”的論調,嚴千象、閻鴻昌兩人也在笑,但笑得有些陰寒,讓人摸不清是什么意思。
李長安隱沒在人群,淡淡地勾起唇角。
等人都走了,李長安和懷竹月仍然站在原地,宋明赫背手站著,仰頭看著天光,面容沉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三人沉默地過分,良久,宋明赫閉了一下眼睛,道:“……長安。”
李長安立刻拱手道:“師伯,我想領兵。”
懷竹月訝異地看向李長安,一時間不知道李長安說要“領兵”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她便懂了,如果想穩住局勢,就必須能夠到前線,手里還需要幾個能夠以供差遣的人。
這點懷竹月知道,宋明赫不可能不知道。宋明赫道:“為什么?”
“謝白衣曾帶隊在此,之后再也沒回去。”李長安停頓了一下,道:“……我夢當年景象夢了七年。”
氣氛更加沉默了,每次說到謝白衣的死,都是這個氣氛。
宋明赫道:“可你并不贊成攻打桃花谷。”
李長安點頭道:“是。桃花谷內確實守備薄弱,甚至有許多無辜村民,如果攻打,必會誤傷。”
宋明赫沉沉看向他,一雙眼睛銳利地像是能把人看透,道:“那又為何想要領兵親手去攻?”
如今也只有那一個理由能讓宋明赫相信,李長安抬起眼睛道:“因為我懷疑桃花仙沒死。”
宋明赫一頓,語氣更加嚴肅起來:“什么?”
李長安把自己的懷疑說了一遍。
這是個不可辯駁的理由,歸云山莊里任何一個人都想殺了桃花仙,李長安尤其。宋明赫滿是細紋的眼睛盯了李長安一會兒,道:“好吧。那就你領一隊,切記注意安全。”
李長安道:“是。”
“青云……不要再易主了。”在他走出門時,宋明赫長嘆一聲道。
李長安腳步頓了一下,沒回頭,徑直出了門。
—
那是陰歷十五,桃花谷內月亮正圓。謝夭半躺在杏館的搖椅上,閉著眼,一只手按著自己太陽穴,江問鶴站在他身后,往他腦袋上扎針,下手又快又準,完全不猶豫。
謝夭嘶了一聲,道:“我是個活人,能不能別跟扎草人似的。”
江問鶴道:“你若是不照顧點,離死人也不遠了。”
謝夭笑道:“就不能盼我點好么?”
“我已經用針把你的經脈調息了最好了,運氣之時的反噬會輕些。”江問鶴走到他面前,認真道:“但我還要囑咐你幾句。不要覺得運氣毫無反應就覺得自己是個活蹦亂跳能隨便運功的大活人了,我只是幫你暫時壓住了,后續反噬一起爆發出來,夠你喝一壺的。”
謝夭擺擺手道:“知道了。知道了。哪次不是夠我喝一壺,不都是喝了?”
“謝白衣!”江問鶴喝道。
鬼知道這名字多少年沒人喊了,冷不丁被人吼著這么一叫,謝夭半天沒回過味來。他半晌才尷尬一笑,道:“突然喊這個干什么,怪不適應的……”
江問鶴道:“這次不一樣!我只會跟你說一遍,最多兩刻鐘,兩刻鐘一到就必須撤下來,不然非死即瘋。”
他轉過身,背對著謝夭,道:“若是一個時辰之后你不到這里,我便再也不會醫你。我已是黔驢技窮,醫了也沒用,我又何必要醫?”
謝夭睜開眼睛看他,低下頭一笑,道:“醫者仁心,江大神醫,你這心可真夠黑的。”
江問鶴不說話,也不轉頭,仍舊站在月下,站得那是一個長身玉立,瀟瀟君子,冷心冷肺,石頭心腸。
謝夭伸手把自己頭上沒拔掉的針拔了,隨意放到身邊的竹桌上,起身站到江問鶴身邊,跟他一起仰頭賞月,良久,他道:“我會在一個時辰內回來的,你可千萬要醫我。”
江問鶴皺著眉頭轉頭,心道這個時候你不應該說死了得了么?一轉頭才發現謝夭頭上的針不見了,一時間暴怒道:“我針呢?”
謝夭無辜地指了指桌子:“又沒扔……好好放著呢。”
江問鶴又怒喝道:“誰讓你拔的?!”
巳時,各家各派幾百號人帶著面罩,含著兩儀觀給的靜心丹,穿過桃花谷上的瘴氣毒霧,沿著小路進到桃花谷內。讓他們驚愕的是,一路上竟然沒有遇到任何抵抗。
直到走到桃花村,才算是走到一個大的空地。那村莊空空如也,也沒有任何人影,安靜地讓人懷疑這不過是一座空谷。
眾人生怕有詐,不敢再向前。村內只有落花落葉,等了許久也等不到人影,一群人等厭煩了,幾百號人聚集在桃花村內,搖晃大旗,群情激憤,慷慨激昂。
有人喊道:“桃花谷是不是怕了!不敢出來了?!”
“說不定桃花谷人正膽小如鼠地縮在哪個角落里,等我們去找呢!哈哈哈哈!”
“桃花仙都已經死了,剩下的人,實在不足為懼!有什么好等的,干脆直接殺進去!”
聒噪個不停,李長安不耐煩地睜開眼睛,眉眼如霜,淡淡掃過去,一眼就看得那人膽寒。
就在這時,天空忽然無端飄落陣陣花雨,花瓣輕柔地落至眾人肩頭,一番美景看得人愣了心神,不只是誰大聲提醒了一句,道:“小心有詐!”
話音剛落,一波裹挾著花瓣的劍氣劈來,眾人連忙揮動手中武器抵擋,還是睜不開眼睛,差一點點就被這遠遠的一劍劈得后退三步。
“我還沒死呢。”遠遠有人聲道。
花瓣落下,一清瘦人影緩緩從花雨中走出,那人一身粉紅,蹬著一雙白玉靴,頭發半挽,頭上插著一根桃花半開的桃花簪,手上提著不知從哪拾來的木枝,枝頭斜斜伸出一截,那一截上開著兩三朵嬌小的桃花。
一番裝扮,說是仙人,毫不為過。
有人嚇得后退三步,屁滾尿流道:“一身紅杉,桃花為劍!這!這是桃花仙!”
“望城門口通息鈴!這不是在望城門口驚動一千八百只通息鈴那個人嗎?”
又有人驚呼:“是謝夭!”
謝夭用手里的桃花枝挽了個劍花,平靜掃視眾人,笑道:“聽說有人在找我。”
李長安低頭,不去看他,或許是不想看空蕩蕩的桃花村,或許是不想看……
千軍萬馬對陣,唯獨他一人。
第047章 詰問(三)
謝夭持劍一人站在千軍萬馬對面, 坦然地迎上所有目光,這目光中有恐懼,有訝異, 有茫然, 還有些目光極沉, 似乎沒有在看他,而是在看中間漂浮的煙塵。
謝夭也中間漂浮的煙塵, 心境復雜到只想感慨一句造化弄人,曾幾何時他是站在對面的, 身后是穿著藍色校服的歸云山莊子弟。
大部分人表情都是驚訝又恐懼, 但轉頭去看兩儀觀和隕日堡兩位掌門, 就會發現他們表情沒有絲毫松動, 就像是早就料到了這一幕似的, 甚至嘴角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山莊莊主宋明赫,也是毫不驚訝,只是臉色更沉了。
站在最角落處的懷竹月,見到謝夭走出花瓣的那一刻,捂住嘴巴,差點驚呼出聲, 而后又感到一股悲傷, 心道為什么。如果謝夭真是謝白衣,為什么會成為武功盡失, 又為什么會成為桃花谷谷主?
歸云山莊那位少莊主, 跟這位謝夭最熟的人,也沒有反應。沒有驚訝, 沒有憤怒,只是平靜地看著這一切。
關子軒不放心他, 特地走到他身邊,道:“李師兄。”
李長安很久之后淡淡地“嗯”了一聲。
關子軒想了想道:“師兄,你……早就知道么?”
李長安又沉默了一會兒,否認道:“我不知道。”
關子軒心想也是,如果長安師兄知道,必定手刃之,不可能留到現在。但是他如果不知道,為什么會是這副表情?
“桃花仙,這么說望城種種,都是你的手筆?!”有人怒斥道。
“是。”謝夭道,淡淡抬眼,“哦,上次帶了面具,你們認不出我。但我見諸位倒是很眼熟,其中不少都在華光廟見過。”
不提還好,他一提,又讓人想起華光廟內與桃花仙第一次對峙,心中又驚又懼。
就聽得謝夭笑道:“當時我在墻上打了四個大字,如今我還要問,桃花谷,又究竟何罪之有?”
那人怒罵道:“桃花谷作惡多端,為江湖第一大魔教,此乃公認的事實?又何須你來問桃花谷何罪之有?你身為桃花谷谷主,你不清楚么?!”
“哦,桃花谷之前是做了不少惡事,但七年前已經被屠過一次,還要如何?”謝夭道。
大漢又道:“七年前我忠義堂在此傷亡慘重,此仇又是你一句‘屠過一次’就能過得去的!”
“可我若說,七年前惹得眾門傷亡慘重的,非我桃花谷人呢?”謝夭抬眼,眼神銳利如箭,又一笑,緩緩道,“說不定設伏之人,就在你們眾人中間。”
眾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一時間疑心四起,左看右看。兩儀觀嚴千象咳了一聲道:“何必聽一個詭道胡言亂語!”他又轉過頭,望向宋明赫,拱手道:“莊主……”
宋明赫抬手打斷他的話,直直望向謝夭,道:“我師弟死在你手么?”
這個問題他曾問過,但如今在眾人面前問出,又有別樣的意思。
“不是。”謝夭說完,頓了一頓,嘆口氣道:“但謝白衣他確實……已經死了,我們找到他時已經咽氣了。”
宋明赫大笑起來,笑得讓人摸不著頭腦,笑完,他沉沉道:“好好好,那今日,你也要死。”
閻鴻昌此時振臂高呼:“隕日堡弟子聽令,殺了桃花仙!”
“殺了桃花仙!”
幾百號人同時高呼,聲音如山崩海嘯,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聲音高得連在藏著谷內深處的百姓都聽得到。光聽那聲音,當以為這桃花仙是多么窮兇極惡之徒。
一老人懷里還抱著自己的孫兒,用蒼老的手捂住那小孩子的耳朵,抬起渾濁的眼睛望向芳落,道:“外面要殺的,可是我們谷主么……?”
芳落勉強勾起唇角一笑,點頭道:“是。”
老人緩緩道:“桃花仙……桃花仙可什么都沒做,把我們逼至谷內的,是山匪禍亂,是徭役賦稅,還有那宗門大家的壓榨,可為什么?為什么……”
芳落也抬起眼睛,望向桃花村的方向,道:“是啊,為什么?”
坐在旁邊的褚裕再也聽不下去,惡狠狠地呸了一聲,拎起旁邊的劍,沖出門去,芳落捉住他肩膀,但褚裕功夫進步不少,像一條滑溜的魚。
芳落喊道:“褚裕,你去哪!”
“我去殺人!”褚裕不回頭,飛快消失在芳落視野里。
桃花村那邊廝殺聲漫天,到處都是兵刃撞擊聲,不知道哪一家使了陰招,在兵器上涂了火油,又放了火,桃花村里本就堆垛著許多稻草,遇火立刻燒起來。
火光沖天,殺氣也沖天。
李長安并不帶隊沖入混戰,而是迂回繞后,想要先跟懷竹月回合,但走到一半就被熊熊燃燒的烈火擋住了去路,甚至還有人敵我不分地沖他們砍殺過來。
李長安只能暫時蟄伏不動,觀察起場上眾多門派動向。其他門派都是小門派,帶的人數也不多,松松散散,最主要的,還是隕日堡和兩儀觀這兩派。這其中,如果說誰能主導局勢走向,只有隕日堡無疑。
與此同時,他還在盯著謝夭。
剛在人群里看見謝夭,他下意識松了一口氣,就聽見身邊關子軒猛然一拍大腿,道:“不對!”
李長安以為是說謝夭,下意識問道:“怎么不對?”
關子軒道:“上面不對!長安師兄,我必須要回去一趟!”話還沒說完,關子軒就站起來,十萬火急地往桃花谷出口沖去。
“你……”見關子軒已經跑遠,李長安把想說的話咽回去,轉回頭盯著謝夭,卻已經被重重疊疊的人影擋住,尋不到了。
謝夭此時已經被宋明赫近了身。
宋明赫說完那句話就縱身飛來,在空中就變換姿勢,帶著他的劍重重一劈,斬出了千斤的氣勢。謝夭抬手抵擋,一時間被震得虎口發麻,就連桃花枝上桃花也落了三瓣。
謝夭心道,師兄閉關幾年,功力確實精進不少。與之相比,他可比之前退步太多了。
宋明赫也感知到桃花仙功力不可小覷,但那股內息讓人覺得奇怪,如果不是深厚的內力無法擋住他那一劍,但他總覺得桃花仙的內力浮于表面。
他雖疑惑,動作卻毫不停留,又是一劍過去,謝夭手腕翻轉反手壓下那一劍,又轉著手腕撥著宋明赫的劍前刺。
如此幾個回合下來,百招已過,宋明赫已來不及疑惑了。他探不出桃花仙內功究竟如何,但已知道桃花仙用劍絕非凡夫俗子。劍勢凌冽又瀟灑多情,靈活多變讓人捉摸不透。
謝夭用的還多是歸云山莊的劍招,可靈活到卻讓宋明赫猜不透他要從哪里出劍,又出什么劍。
宋明赫幾乎下意識回想到歸云山莊的校場,明明練得都是同一套劍譜,明明修得都是同一套內功,明明都是一個師父,他還入門早上許多……為什么,為什么總是打不過。
為什么總是聽見那一聲“承讓”,他聽了許多年,他聽夠了。
而這劍招,還是桃花仙在歸云山莊時學來的,新仇加上舊恨,這更讓宋明赫怒火中燒。
“桃花仙!”宋明赫用劍指著他,怒喝道:“我歸云山莊以誠待你,你有何顏面用我歸云山莊的劍!”
“我有何顏面用歸云山莊的劍?”謝夭冷冷道,“我只會歸云山莊的劍。”
說罷,一個閃身,閃至宋明赫身前,劍氣傾斜而下,宋明赫揮劍抵擋,但面對那如雷的劍氣還是一個踉蹌,謝夭仍緊追不放,桃花枝頭就指著宋明赫胸口。
在即將刺入的那一剎那,謝夭眼睛忽然睜大,道:“不、不對。”
排山倒海般的頭疼呼嘯而來,謝夭睜著迷蒙的眼睛,眼睜睜看著桃花枝枝頭的桃花枯了一朵,變成灰燼飄下來。一刻鐘了,反噬來了。
桃花枝偏了一寸,從宋明赫身側滑過,謝夭心悸又慶幸地收回桃花枝,喘息著急速后撤。
這時一柄飛刀從天而降,隨之而來的還有閻鴻昌的一聲“宋莊主,我來助你!”
謝夭這時候本就五感不靈,閻鴻昌又來得突然,謝夭一時不查,后背結結實實被砍了兩刀,頓時皮開肉綻,鮮血直流,疼得謝夭怎么呼吸都忘了。
伴隨著這股疼,一股心火從心底燒起,多年來冰蠶喂出來的寒冰體質竟然壓制不住,滿腦子只有殺人二字,甚至想不管不顧地揮霍內力,知道力竭而死。
“你他娘的能不能清醒點,”謝夭喘息著對自己說,“瘋了可太難看了。”
宋明赫又提劍趕來,謝夭被兩大門派掌門包夾,帶著身上的傷,壓制著心火跟他們過了三招。他知道自己支撐不了太久,面對的又是自己的師兄,他害怕誤傷,過了三招之后就施展輕功后撤。
閻鴻昌正要再追,卻聽得宋明赫道:“不對。”
閻鴻昌回頭道:“宋莊主,怎么了?”
“他更強了,殺意更烈。”宋明赫抬眼道,“但內息有反噬之意,他快要走火入魔了。”
謝夭冷著臉撥開擋路的人群,有好多次劍都抬起來了,沉淪幾次又清醒幾次,才沒把人捅了個對穿。一般人被這樣的痛苦折磨好多年,早就變成了一個喜怒無常的瘋子,如今謝夭站在走火入魔的邊緣,卻還能勉強控制神智。
頭疼地快要炸了,無數碎片在他腦中劃過,他對周遭的感知變得模糊且抽離,潛意識里反反復復的浮沉的只有一個信念,也是拽住他神智的一根弦——不要傷人。
他要干什么來著?對,他要命令藏著暗處的人放煙。那煙是特制的,江問鶴在里面加了料,有毒。
這時,有人從身后貼緊。這時他背后被閻鴻昌砍的傷口的血都沒止住,吃一塹長一智,他下意識拎起劍回身劈去,冷冷道:“滾。”
讓他沒想到的是,他這一劍劈中了人。鮮血噴涌,染紅了他的劍。謝夭瞳孔劇烈抖了一下。
對面,懷竹月握著桃花枝,喘息著笑道:“……謝公子。”
懷竹月肩膀被砍傷,血水順著她嬌小的身體往下流,她頂著劍往前走,每走一步傷口便更深,雖不致命,但足夠觸目驚心:“謝公子,發生了什么么?你怎么會是桃花仙。”
謝夭眼前黑了半刻,把劍收回,閉著眼睛穩了下心神,用僅剩最后一點的理智道:“懷姑娘,你快走。”
他踉踉蹌蹌地轉身,嘴角忽然流出一道血,謝夭又晃了晃腦袋,斷斷續續地說著什么:“我可能……我怕我自己……”
懷竹月不依不饒地跟上來,用一只手抓住他衣服下擺:“你怕什么?你讓我走哪去?你不是謝家二公子么,為什么變成了桃花仙?你說過下次見面教我吹葉子,你還記得么?”
謝夭剛開始還能聽見她說話,后來什么都聽不清了,耳邊只剩下嗡嗡的雜音,眼前一片血紅,分不清是新鮮的血還是七年前的血,他轉身劈劍,喝道:“我讓你走啊!”
懷竹月手還沒收回來,下意識蜷縮起手指,茫然地看著謝夭,在他們中間緩緩飄下的,是被砍掉的衣服布料。
望著懷竹月已經紅了的眼睛,謝夭捂住臉,心神已經在潰散邊緣了,道:“我……懷姑娘,對不起……”
“就最后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懷竹月瞪著他道。
但她說到一半,忽然沒了聲音。
是不是什么呢?是不是謝白衣?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今刀劍相向,兩軍對壘,誓要拼出個你死我活之際,是不是重要么?
這時,謝夭聽見了弓箭的破風聲。但戰場嘈雜,他耳力這時又不好,聽到時已經遲了。
睜開眼時,只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液體噴灑到自己眼皮之上,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終于看清了,眼前,懷竹月雙臂大張地站在他面前,被一根充斥著血跡的帶著他們桃花谷印記的弓箭,扎穿了心臟。
謝夭覺得整個桃花谷都安靜了下來,再沒有其他聲音了。
良久,謝夭聽見了自己怒吼:“誰放的箭?!”
“謝……謝師兄……”懷竹月想伸出手去碰一下謝夭,但還是力竭道了下去,她慢慢道:“是你么?”
謝夭怔愣一下,反應過來后,沒有絲毫猶豫立刻道:“是我。小師妹,是我。我帶你去看江問鶴,他肯定可以救你的……沒事的,相信師兄……”
謝夭蹲下來抱住她,懷竹月努力伸出手想去觸碰謝夭的臉,斷斷續續道:“師兄,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下次,再教我……吹葉子吧。”
謝夭忽然能聽見聲音了。
“懷師姑!”懷竹月所帶的那些小弟子尖叫著,怒吼著,排山倒海般朝他奔涌而來。
“桃花仙,你還有什么可說?!我這就殺了你為懷師姑償命!”
“為歸云山莊死去的千千萬萬弟子償命!”
謝夭被擊了個魂飛魄散,瘋了似的笑著,站起來,在余光里忽然看見了李長安。
李長安手里提著劍,站在不遠處。
兩人距離不過幾十步,謝夭卻覺得那么遠又那么近,遠得好像隔了一層迷蒙的霧,隔了無數個充斥著夢魘的夢境,近得又好像拿著利刃被捅進了身體,從此之后,再也無所遁形了。
第048章 詰問(四)
桃花谷外幾乎所有暗樁都空了, 都下了桃花谷,滿眼都是黃沙,隱隱約約能聽見桃花谷里傳來的廝殺聲, 除此之外, 再沒有其他聲音了。
宋川宋溪兩個小孩子縮在帳篷里, 探出一個頭,好奇又害怕地朝外張望。
歸云山莊里相熟的師兄師姐都走了, 他倆也已經習慣了跟著宋明赫,所以這次也跟到了桃花谷。但宋明赫肯定不會讓跟著下桃花谷的, 還安排了幾個人看著他倆。
聽著下面的武器撞擊聲, 宋川不由得心馳神往, 拎起了劍, 趁著門口的守衛不注意, 就要偷偷從鉆出門。
宋溪忙拉住他,道:“你干嘛去!”
宋川“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自然是進谷。聽說這次來的人比七年前還要多,我想去看看。”
宋溪道:“你不要命啦?”
“你就不想看嗎?你不想看你非得跟著過來干嘛?”宋川瞥一眼她,見她不說話,道, “算了, 你不去我自己去。”
宋溪連忙道:“等下我,我也要去。”
兩個小不點從屋子里鉆出來, 剛走沒幾步, 就看見一個人影遠遠朝他們走來,宋溪拉住橫沖直撞的哥哥, 拽到一塊大石頭后面,道:“小心, 有人來了。”
那人身量不是很高,最起碼沒有他們子軒師兄高,臉也很稚嫩,看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等走近了才發現,這人竟然是跟在謝夭身邊的那個書童!
即便是相熟的人,他們也不敢貿然過去,因為現在的褚裕看上去很奇怪。
褚裕拎著劍,在路中間大笑起來,笑完,看著那個石頭的方向,緩緩道:“還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躲什么啊?不認識我了么?”
那笑聲刺耳又恐怖,像是癲狂之人才會發出的笑,宋川和宋溪一個激靈,又往里躲了點,扶著石頭,企圖把自己身體完全藏進去。但下一瞬,石頭在他倆手中裂成了兩半。
兩個人瞬間尖叫起來,這時陰影落下,還處在驚嚇中的兩人連叫都叫不出來了,而是緩緩抬頭。
正對上褚裕的臉。
褚裕一腳踩在石頭上,低頭看向他們,笑道:“叫什么?還記得我么?”
宋川宋溪互相緊緊抓住對方的手,渾身在抖,抬頭,眼睛一眨都不敢眨。但這個時候看褚裕,倒是覺得他正常了許多,也就是臉色很冷。
宋溪擠出來一個笑,道:“哥……哥哥。”
褚裕抹了一把宋溪的臉,宋溪閉眼唔了一聲。
褚裕望著兩人一笑,道:“笑得比哭還難看。吃糖嗎?”
只見褚裕不知道從哪掏出兩塊黃糖,是那種最普通也最老舊的糖果。這種情況下褚裕給的東西最好還是不要吃,宋川和宋溪交換了一下眼神,宋川道:“哥哥……這糖是什么糖?”
“怕我毒你們?”褚裕咧嘴一笑,露出唇邊的尖尖的犬牙,“這我爹娘留給我的。我記得我就是吃著黃糖,被大人們壓在身下的。”
那時候糖的味道和血腥氣一起鉆進鼻孔里,甜膩腥臭地讓人想吐。
宋川和宋溪聽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也不敢去問,很明顯褚裕也不想解釋。兩只小手小心翼翼地從他手心里拿起糖果,剝開糖紙,猶豫再三,褚裕坐在石頭上,托著臉靜靜看著他們,兩人一閉眼,把糖塞進了嘴里。
確實是糖,甜絲絲的,沒毒。
褚裕瞇著眼道:“甜么?”
兩個小孩齊齊點頭,道:“甜。”
褚裕也點點頭,只是看著他們兩個吃糖,糖漿的味道鉆進他鼻子里,他覺得缺了點什么,對,缺了點血的味道。
宋溪見褚裕眼神空茫,小心翼翼道:“哥哥,你怎么會在這里?”
褚裕并不回答,只道:“吃完了么?”
宋川宋溪心頭一緊,他倆不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應該是吃完還是應該沒吃完,黃糖在卡在口腔里,一動不敢動地看著褚裕。
褚裕站起來,從旁邊拿起劍,揮起來,慢慢道:“吃完了,我就送你們……”
宋川宋溪看著劍揚起,巨大的陰影落在臉上,身體已經僵住了,眼睛卻瞪得很大,眼淚不停地流。
褚裕仿佛看不見眼前這兩個小孩子,他只看見了自己身上成堆的尸體,看見白刀子插進大人的尸體,又在觸及他皮膚之前停住,變成紅刀子出去。
那是他的爺爺,他的父母,他的叔父……
“褚裕!”一聲驚呼響起。
褚裕如夢方醒,像溺水的人忽然得以呼吸,他望著劍,又望著自己眼前兩個抱在一起小孩子,忽然釋懷地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狂。
他沒有回頭去看,也知道來人是誰,道:“關子軒,你來得真是時候!”
關子軒生怕激怒了他,連劍都不拿,一步步慢慢靠近他,道:“別這樣,好嗎?你先冷靜一下。”
褚裕道:“我特別冷靜。”
關子軒道:“你會后悔的。”
褚裕用劍指著宋川和宋溪,回頭瞪著關子軒,厲聲道:“他們可曾后悔過?”
宋川宋溪被那劍指得一抖,抱在一起哭起來,哭聲越來越大。
褚裕吼道:“別他娘的哭了!煩死了!我都沒哭,你們有什么好哭的!”
聽他這樣說,關子軒心中像堵了一塊大石頭,他只恨自己并不是褚裕,不能感同身受褚裕的痛苦。
他只能盡可能讓褚裕冷靜,先把宋川宋溪從劍下救下來。關子軒閉上眼睛,道:“你聽我說,先把劍放下,你還要學歸云山莊的劍術呢,你忘了嗎?”
不提歸云山莊還好,一提歸云山莊,褚裕心里更是一番無名火起,運功提氣,劍和人已經沖了出去,譏諷道:“你還好意思提歸云山莊。桃花谷,公子,都是拜歸云山莊所賜。”
兩人對起劍來。而另一邊,桃花谷內,也是劍光陣陣。
李長安的劍又快又猛,所到之處全都成了霜。這次沒有任何相讓,丹田急轉,內功爆發到了極致,幾乎每一招都是殺招,都是沖著謝夭咽喉而去。
謝夭也不再隱藏自己的功力。桃花枝對上青云,兩柄名劍碰撞在一起的爆發力超乎常人想象,劍氣肆虐至極,旁人幾乎不能近身。
若是之前,兩人爆發出這樣的實力在桃林對劍,能把整個桃林都掀翻。
也是在這時,眾人才知道了這兩人的真正實力。
“李長安……”謝夭叫他。
李長安此時聽不見任何話,他也不想聽謝夭說任何話。說什么有用嗎?他小師姑死了,死在他眼前,死在桃花谷手里。
明明不久前還在一起賞月看花,明明不久前還來信說讓他快走,他在進入桃花谷之前,還跟懷竹月商量了戰術,可笑的是,懷竹月死在了他想守護的桃花谷手下。
他小師姑死了。
那個總是和謝白衣一起帶著他玩,看著他笑,給他做青竹飯,在他做噩夢的時候陪在他身邊的小師姑,再也不在了。
李長安眼角毫無征兆地落了淚,謝夭看得呼吸一緊,停下手想給他擦。但李長安仿佛無知無覺,霜寒內力在劍上凝聚,就連青云都因承載不了這股內力而微微震顫。
接著直指謝夭胸口。
謝夭向右側閃去,但躲閃不及,仍舊被這一劍傷了心口,所幸偏了一點,并未傷及心臟。
但這一劍上蘊含的無邊殺意威力巨大,他連退了好幾步,桃花枝撐地勉強站定,捂住心口,嘔出一口血。
李長安本來還想走過去,看見那一口血,忽然在原地站住了。
謝夭后來才發現沒必要捂傷口,因為血剛一流出來就被凍住了,他呸呸把嘴里的血吐干凈,抬眼看向李長安,道:“李長安。”
兩人劍氣卷起的風塵逐漸平息,眾人才能看清兩人的情景。只見兩人相隔數米站著,桃花仙受了傷,彎著腰虛弱地笑,李長安面沉似水,站在他對面。
嚴千象被幾個人纏住,一時間脫不開身,只能大吼道:“李少俠,他受傷了!趁現在殺了他!”
閻鴻昌也附和道:“李少俠!你苦苦追尋桃花仙多年,為的不就是這一刻嗎?!”
兩人喊話時,隱隱約約能聽見一絲興奮。不知是誰又喊了一句:“你還記得謝白衣嗎?”
宋明赫也喊道:“長安!”
謝夭這時候的眼睛實在看不太清,被血水糊住了,他只能看見李長安一步步朝他走過來。
李長安走到他身前,抬起了劍。
熟悉的冷兵器的冰涼滑膩的觸感卻沒有傳來,謝夭這時聽見了李長安的問話。
抬眼,只見李長安用劍指著他,但并沒上前,而是隔著一段距離看他。
李長安道:“謝夭,你是桃花仙么?”
謝夭垂眸看向染上血跡的青云劍,苦笑一下,抬起眼睛,道:“……是。”
李長安盯著他,劍并沒有放下,沉默良久后,用格外輕的聲音道:“你說你不是,我就會相信。”
心狠狠地顫了一下,謝夭道:“你既問了我,我就不會騙你。”
李長安一笑,道:“好。第二個問題,謝白衣是你殺的么?”
謝夭看向李長安眼睛:“不是。”
“那最后一個問題,”李長安忽然大笑起來,笑完,厲聲質問道:“你為什么要對她出劍!”
謝夭痛苦地閉上眼睛,唯有這個問題,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可以說他神志不清,他可以說他走火入魔,但桃花谷的箭矢怎么解釋?
以懷竹月的身手怎么可能聽不到箭聲,她張開雙臂的姿勢是在保護誰?
李長安單手捂住臉,沉沉笑道:“謝谷主,我當真分不清,你到底哪一句話是真的,哪一句話是假的。”
謝夭睜開眼睛,看向李長安的劍。他發現李長安的劍在抖。
如若沒有七年前那一場,他們會去江南看荷,會去洛陽賞花,會在無限好風光里逍遙江湖嘻笑人間,青云會安安穩穩地傳入李長安之手,不必帶上那么多的血;
如若沒有今天這一場,他們會在桃林對劍,會在月下飲酒,會嬉笑逗弄會心照不宣,會成為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也會偶爾在喝醉了酒時超乎朋友。
但這一切都沒有可能了。
閻鴻昌在遠處喊道:“李少俠!你怎么了!”
李長安冷冷睜開眼睛,反手一劍劈過去,掀起陣陣塵浪:“閉嘴。”
閻鴻昌忙舉起手中刀去那那一劍。
李長安走近,謝夭提起精神勉強又接了幾劍,他已經完全憑著本能在出招了。混亂之中,兩人跌倒在地上,謝夭感覺李長安壓在自己身上,他下意識閉上眼睛。
他能感覺到青云劍的側刃觸碰到自己脖頸,但隨后耳邊就是撲哧一聲,李長安似乎悶哼一聲,青云狠狠插到他頸側的地上。
他睜開眼睛,正對上青云明晃晃的劍刃,他從劍身的反光里看見了自己的布滿血絲的眼睛。
轉回頭,只見李長安右肩中了箭,撐著青云支起身體,居高臨下看他,眼神極沉又極深。
李長安的傷口在流血,滴到謝夭的胸口,兩人的血液逐漸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誰是誰的。
謝夭睫毛都在顫,下意識伸手想要觸碰,又忽然想起變成死灰的花朵,壓抑不住的內息,又收回手,道:“……對不起。”
耳邊還是有人在喊。
“殺了他!”
“你為什么不殺了他!”
“你找他找了七年了!那些年的經歷你忘了嗎,做的噩夢你忘了嗎!”
“李長安,你在做什么!你在猶豫什么!”
李長安也不知道這是真的有人在喊,還是自己的心魔,他只當作沒有聽見。
他感覺不到疼似的,毫不在意地把扎穿肩膀的箭頭折斷,扔到一邊,淡淡道:“我本來以為……你,桃花仙,不是江湖傳言那樣的人,我本來以為桃花谷是世外桃源……”
“謝夭,謝谷主,”李長安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我之后,死生不同路。”
李長安撐著青云,踉踉蹌蹌站起來。
謝夭愣在原地,良久,他看見自己桃花枝上最后一朵桃花也化成了灰,最后一絲理智也蕩然無存,雙眼變得血紅,心底只剩下無邊的恨意。
第049章 詰問(五)
李長安提著青云, 一步步朝桃花村中心中心,在他身后,是廝殺的怒吼, 是熊熊燃燒的火焰, 在無邊無際的天空之下, 明明身邊那么多人,背影卻看得讓人覺得無邊孤獨。
宋明赫一個輕功落至他身邊, 在他耳邊吼道:“長安!”
李長安不曾轉頭,聲音顫著, 道:“師伯, 我小師姑死了, 你知道么?”
宋明赫表情變了一下, 像是愕然, 但情緒又很快內收,李長安勾起唇角笑了,揮動青云,宋明赫被那一劍逼得不得不后撤,待站定之后,怒斥道:“李長安, 你要做什么!”
與此同時,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自己手里武器的震顫。
有人愕然道:“怎么回事!我要拿不住劍了!”
“有大能在此渡劫嗎?渡劫也不是這個渡法!哪有奪人武器的?!”
“掌門, 救我!”
嚴千象手里拂塵左右甩了兩下, 右手手指掐了個劍訣,氣沉丹田, 閉眼喝道:“定!”
“定”字一出,剛才還在嚴千象手里震顫不停的拂塵安靜了一瞬。
所有兩儀觀弟子見自家掌門念起了定心咒, 立刻退回到嚴千象周圍,都是左手持拂塵,右手掐劍訣,閉目莊嚴喝道:“定!”
閻鴻昌也大聲喝道:“隕日堡弟子,聽我號令,龍陣!”
隕日堡陣法有龍陣虎陣玄武陣幾大類,龍陣是其中防御陣法,刀架住刀,人挨著人,人數越多龍陣也就越堅牢。這種情況下,龍陣當然也適用。
只見穿著紅色校服的隕日堡弟子迅速聚攏,龍陣立刻成型。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所有人都下意識停止了爭斗,而是去找自己的師門。桃花谷人往左,其余門派聚攏往右,漸漸地,桃花村內分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線。
在這條線上,獨獨站著李長安。
李長安臉色冷淡,沿著那條分出來的線,往前走去,他手里的青云泛出冷光,劍身仿佛遍布冷霜。他每往前走一步,手里武器的震顫就越多一分。
這時所有人都知道了,不是渡劫的大能,而是李長安!
李長安在召他們手里的劍!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驚,繼而又絕望地意識到,不,不對,已經不是劍了,雖說李長安用的是劍,但召的卻是所有人的武器,劍、刀、弓箭、長槍……每一樣武器。
嚴千象掐著劍訣,盡力護住每個弟子的武器,額頭掛著冷汗,遠遠對宋明赫道:“宋莊主,這有點不太地道了吧……大家共事一場,就算有哪些做得歸云山莊不太滿意,也不至于做到這個地步。”
宋明赫朝李長安吼道:“李長安,你給我停下!”
李長安仍然向前走去,仿佛已經踽踽獨行許多年。
此時武器還在震顫,振動的頻率逐漸擰成一股極為刺耳的聲音,那是一種忽視武器主人意志的,不可違抗的強大力量。無論是劍還是刀,都在發抖,都在試圖脫離主人的掌控。
宋明赫又問道:“你要背叛山莊嗎?你想要站在歸云山莊對立面嗎!”
這時李長安手腕一轉,青云發出一聲清越劍鳴,桃花谷忽然起了颶風,似乎整個山谷都因為這風而發出陣陣悲鳴,李長安即是這風眼。風吹動他束起來的長發,吹動他獵獵作響的衣擺。
“師伯,你錯了。我從未背叛山莊。”李長安于颶風中偏頭,目光冷得嚇人,也淡得嚇人,“我只是站在我該站的地方而已。”
颶風旋轉,先是零星幾個武器脫身,接著越來越多,在風中形成一片黑影,如同蜂群。
“定!給我定!”嚴千象又惡狠狠掐了一遍劍訣,急得臉色發白。
“人可以死,刀不能丟!”閻鴻昌自己也沒注意到,說這話時,他的佩刀已經脫手半寸了。
定心無用,龍陣被破。除了幾大掌門極力壓制,其他所有人的武器都被奪了,跟隨著颶風繞著風眼旋轉,最開始還能在成群的武器中找到哪個是自己的,但隨著速度越來越快,被卷進的武器越來越多,只能看見一群黑影。
也正是在這時,風中響起了驚呼。
“那是!那是一柄劍!”
成千上百個不同形狀的武器共同組成了一把巨大的劍,在半空中豎立著,劍后便是巨大的太陽,劍尖閃著寒光,直指向天空。
這是他們有生以來見到的最大的一柄劍。
仿佛是古代神話里的造物,仿佛從天地生發,古往今來沒有任何一個人見過,之后也很難見到了。
李長安握著青云,卻彷佛握著那柄巨大的劍的劍柄。
閻鴻昌在颶風巨大的聲響中沖宋明赫吼:“這是什么劍招?”
宋明赫抬起眼睛,望向那柄巨劍,緩緩搖了搖頭,道:“歸云山莊沒有這樣的劍。這是他悟出來的劍。”
沒有名字,要有名字,也只能由李長安來給這樣一招起名。
這樣一把劍旋在額頂,無論是誰都被嚇出了一身冷汗。李長安無論持著這柄劍揮向左右哪一方,造成的破壞都是毀天滅地的,所有人都會死。
這時,李長安手腕動了。
李長安緩緩提起青云,劍身橫于眼前,閉上眼睛,拇指一點點撫過劍身。那柄懸浮在空中的巨大劍刃也橫過來,隨著李長安撫劍的動作,一點點越來越亮,最后成為一種極致的暗紅。
李長安睜開了眼睛,翻轉手腕,劈了下去。
眾人心驚膽戰地閉眼,只聽見一聲巨大的悶響,大地震動,灰塵撲簌簌地砸到身上,像是整個桃花谷都塌了,睜開眼睛,只見那柄巨劍斜插在兩方中間的空地上,插地極深,只露出了劍的上半身。
那些被糾集組成巨劍的武器都已經扭曲形變,變成了一堆廢鐵。
颶風停止,整個桃花谷安靜地像經歷了一場末世。
李長安閉上眼睛緩了一下,收起青云,拖著受傷的身體往外走去。
宋明赫急忙道:“長安,這一劍該由你來起名。”
李長安想起他師父的劍,站定腳步想了一下,不曾回頭,遙遙道:“天地一劍。”
謝夭近距離觀賞了這一劍,心中百般滋味,但他沒聽見李長安說的這一劍的名字。這時,他轉頭在人群中,看見了他派出去的藏在暗處的守衛。
桃花谷四周都設有埋伏也都配有弓箭,但從箭射來的方向,只有西南方向一隊有可能。
謝夭一時間怒火沖天,沖過去一腳踹著那人胸口將人踹出幾步遠,又一個閃身如同鬼魅般近了身,掐著那人脖子把人舉起來,嘶吼道:“我有沒有說過不要放箭!你為什么要放,你為什么要對著她?”
謝夭眼珠都紅了,模樣兇狠又恐怖,“為什么偏偏要殺她,你殺誰都可以,對著誰都可以,偏偏是她!你讓我如何自處!”
那人被掐住了脖子,喉嚨里咔咔出聲:“谷主……谷主……”
看著桃花仙處于癲狂邊緣,幾個掌門對視一眼,眨眼間已經打定了主意,齊齊往前進了一步,想要趁其不備將其抓拿,謝夭微微偏頭,哼了一聲,道:“當我聾了么?”
話音剛落,桃花枝已經一劍劈了過去。
那一劍威力巨大,逼得所有人往后退了一步。
以往桃花仙揮劍時都會有撲面而來的桃花瓣,但這次沒有,僅僅是一陣帶著無邊殺意的陰風,隨后他們訝異地發現,劍氣所過之處,不留一點活物。
莊稼、野草、樹木……他們所站的這邊像是被火燒過一遍,生氣被消耗殆盡,只剩下一片灰燼。
眾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心道這是何等邪性的功法!但又都在心底暗暗思量,若是桃花仙早日使出這等蠶食生機的劍法,別說以一擋百,就算是千人都不在話下,又何必用那些桃花?
宋明赫忽地想起謝夭即將刺中他又收回的那一劍,心道:“故意的么?”
謝夭呵一聲,瞇眼看著被自己掐著脖子的人,手腕忽然發力,硬生生擰斷那人的脖子,隨后松手,那人便輕飄飄地從謝夭手里滑下去,場面殘忍非常,看得人心驚肉跳。
宋明赫道:“桃花仙,你走火入魔了。”
“你們不一直說我是魔么?我本就是魔。”謝夭回頭道,眼神又冷又瘋,“再說了,我走火入魔,與你何干?”
閻鴻昌道:“是,也只有你們魔教會用這么殘忍的手法!”
謝夭一個眼刀過去,閻鴻昌竟然被那一眼嚇得跳了一下,正尷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就看見謝夭沖他笑起來,笑得一臉燦爛,聲音卻是說不出的邪氣,“再多話,連你一起殺。”
“怎么辦?還要繼續嗎?武器沒了,桃花仙又……”陣列中有人哆嗦著說道,聽聲音明顯已經快崩潰了。
“別動!穩住心神!”閻鴻昌吐納整理呼吸,舉起一只拳頭。
搖搖欲墜的人心勉強安定,但隊伍已經散了。
因為李長安那驚天動地的一劍,因為桃花仙殺人不眨眼的可怕實力。
所有人都知道,已經沒有再重來一次,殺掉桃花仙、占領桃花谷的可能了。想當初他們來時有多威風凜凜,這時就有多么狼狽,如同敗家之犬。
這邊,謝夭轉過頭,走到第二個人面前,掐著他脖子。那人被掐住脖子,腦袋歪在謝夭手上,臉上沒有絲毫驚恐,先是面無表情地盯了謝夭一會兒,忽然咧嘴以一種格外恐怖的表情笑起來。
整個隊伍都在以這種表情對謝夭笑,就連他剛剛掐下的那個,已經滾落在地上的人頭,也在這樣對他笑。
謝夭忽然明白了什么,只覺得有一瞬氣血直沖天靈蓋,想把所有人都殺了,想用血洗一遍桃花谷。
他那日連殺十七人,直到桃花枝染成一片血紅。
隨后,他保持著最后一點意識,往桃花谷深處走去,強撐著走到外面眾人看不見的地方,力竭暈過去。
第050章 難得(一)
“還沒醒么?”
這是褚裕一天內第三次來看杏館看謝夭。
那日他與關子軒在桃花谷外一戰, 褚裕練劍時間短,自然在關子軒身上討不到什么好彩頭,打完回來一看, 才發現桃花谷內所有人都已撤了, 只有謝夭所殺的十七人尸體扔在地上。
在火急火燎進谷的路上, 看見了暈在路上的謝夭。
雙眼閉著,眉頭緊皺, 臉色慘白,血水已經把衣服全然浸濕了。但細看起來, 渾身上下又只有背部一處外傷, 那究竟是什么, 能讓一代谷主傷至如此?
江問鶴嫌棄道:“怎么又來了?我這杏館站不下這么多人, 你知道什么叫隱居之地, 隱居是屋子里只能有一個人住,再最多有一位病人。”
褚裕抿了抿嘴唇,道:“我就來看看。”
江問鶴看他不放心的神情,哈哈笑了兩聲,道:“都說了我一定會醫,你還怕什么?雖說謝夭回我這里已經過了一個時辰, 但醫者仁心, 我還是心太善了。”
也不知何時問鶴先生也變得如此不要臉起來,褚裕瞪他一眼, 轉身要走。
江問鶴這時把褚裕叫住:“等會兒, 你到現在還沒告訴我,你那日出谷之后發生的事。”他略一停頓, 話鋒急轉:“……你殺人了?”
褚裕剛十五歲,這個年紀若在世家門派里, 是個連山都沒下的年紀,更別提真刀真槍地殺人。也正因此,謝夭他們把這件事看得如此重,褚裕畢竟年紀還小,不該那么早就沾上血。
褚裕立刻反駁道:“沒有!”
“那有什么不可說的。”江問鶴微笑道。
褚裕想起關子軒的臉,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蔫頭耷腦地走回來,一腦袋撞上杏館的柱子。
江問鶴沒忍住笑道:“怎么了這是?”
十五歲的人到底藏不住心事,尤其是褚裕這種受大人寵的,忍了三天已是極限,只聽得褚裕道:“我要殺人時,被關子軒撞見了。我和他打了一架,沒打贏。”
江問鶴道:“你是在遺憾自己沒打贏?”
褚裕道:“……我們已不再是朋友了。”
朋友真是這個世間最珍貴的詞。江問鶴聽得心頭巨震,良久,低頭一笑。
褚裕道:“是不是江湖里都是這樣的事?朋友反目、手足相殘、昔日故友再見已成敵手……”
“是。”江問鶴道,微笑道,“但大部分都不是自愿的,要不怎么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呢?”
褚裕抬起眼睛問:“問鶴先生有過這樣的身不由己么?”
江問鶴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了好一會兒,點點頭,道:“有。”
褚裕又道:“那谷主有么?”
謝夭,或者說謝白衣……真是他們這群人里最為身不由己的一個了。之前如何江問鶴并不太知曉,但自七年前于鬼門關走了一趟回來,便再沒為自己活過了。
但這畢竟是謝夭私事,江問鶴不好多說,只笑道:“等你家谷主醒了,你自己問他。”
謝夭昏了整整七日。
醒來時正是晚上,一睜眼便看見了草屋窗外的璀璨星星。旁邊放著裝藥的瓶瓶罐罐,滿鼻子都是藥香氣。
他花了半天意識到自己沒死,這是在桃花谷杏館內,然后腦子里就只剩下一個想法了。
見謝夭醒來,江問鶴臉上并沒有驚訝之色,也沒立刻過來噓寒問暖,像是篤定了他今天一定會醒,他只拉了個凳子在床邊坐下,不甚在意道:“醒了?”
謝夭道:“幾天了?”
江問鶴伸出手指比了個七的手勢,看他一眼,道:“這七天里,桃花村村民還在谷內,但芳落和惡長老已經安排人去修繕毀壞的房屋。至于外面那些……大概是覺得征討桃花谷沒什么希望,小門小派走了不少,只有幾大世家門派仍守在桃花谷外,歸云山莊倒也沒走。依我看,不會有下一次了。”
謝夭躺在床上道:“我想見他。”
江問鶴詭異地沉默了一下,只當謝夭剛醒了說胡話,自顧自道:“真是人心難測,當時以為桃花仙死了其他門派就會放下對桃花谷的敵意,但總有人狼子野心,桃花仙死了正好吞并桃花谷……”
江問鶴覺得自己這話十分有道理。
這個世道,就是太強也不行,太弱也不行。太強容易遭人嫉恨,被群起而攻之,太弱又容易遭人凌辱,只有和他們成為同類,才能勉強求一點保全之地。
人人都知道這不對,但世道還是如此。
謝夭卻仿佛沒聽見似的,仍然道:“我想見他。”
江問鶴仍然當作沒聽見,低頭自顧自理著草藥,道:“有這么一遭倒也好,反正他們勢必要跟你實打實打一場,不是現在就是以后……”
“我說,我想見他。”謝夭又道。
江問鶴臉色驀地變冷,沉默一會兒,忽然把自己手里的草藥甩到地上,皺眉道:“謝白衣,你瘋了是不是?我是不是該給你開點瘋藥?”
謝夭坐起來,看著窗外的星星沉默不語。
他嘴唇仍舊沒有血色,低頭沉默的時候,看得讓人心疼。良久,他道:“江問鶴,你說,我是不是一開始就錯了?”
江問鶴道:“對!錯得沒邊!要死就死要活就活,你既然當初選擇了從歸云山莊走出來,就應該當自己死透了,做不到,你當時就不該出來!”
謝夭閉上眼睛,可是若是重來一次呢?他想了想,笑道:“你知道,當時的情況沒有選擇。當時,我要么走出歸云山莊,要么就……”他眼珠一轉,看向江問鶴一笑,道:“要么就自刎謝罪了。”
誰能想到一個人說出“自刎謝罪”這時,竟然是笑著的。江問鶴沉默良久,道:“他沒走,據說,傷得很重,一直在發燒。”
謝夭瞳孔明顯顫了一下。
江問鶴站起來,道:“腳長你身上,你現在應該也能下床,你想去就去唄,反正我知道我也攔不住你。更何況,我還不想死你劍下面。”
謝夭抬起眼睛,道:“江大神醫,這次需要你幫忙。”
“要我幫什么忙?你們師徒見面,我在中間端茶么?”江問鶴擰眉道。
謝夭垂眸,想了一會兒,認真道:“我想以謝白衣的身份見他。”
江問鶴心頭一震,也不說話,就那么看著謝夭,盯了半晌,看謝夭沒有再開口解釋的意思,終于道:“你可想好了?”
謝夭點頭道:“想好了。”
江問鶴徹底不想再管了,衣袖一擺,破罐子破摔道:“那你就去說,你親口告訴他你是謝白衣。”
“不,”謝夭緩緩搖搖頭,“我已變了太多了。我去見他,不是桃花仙謝夭去見他,而是實實在在的謝白衣去見他。樣貌,裝束,都要變。”
江問鶴立刻明白了謝夭想干什么,半瞇眼睛看他一眼,道:“你這是想要扮鬼啊。”
謝夭一笑,并未回答。
“那你去找芳落,她會易容術,找我有什么用。”江問鶴道。
謝夭抬眼:“還有內力。”
那一眼看得江問鶴發毛,他道:“什么意思?”
謝夭抬起自己手掌,垂眸看著手心紋路,眼神很淡,滿是愴然:“我的內力已經變了太多了。謝白衣是不會有這樣……這樣相互沖撞的內力的。”
“其實你相互沖撞的內息,早就飛不了花了。”江問鶴想起了什么,眼神變得很遠,“但你還是選了桃花仙這個名號,我說,你沒放下謝白衣的身份,你說,往事如云,煙消云散。”
聽這一番話,謝夭只是微笑。
江問鶴轉頭看他,道:“我后來又問你,既然煙消云散,又為什么要多耗費一點內力,借著桃花谷的桃花,弄桃花花瓣的障眼法。其實你知道,你揮出去的都是陰風而已。”
“你給了一個特別好笑的回答,你說,光禿禿的,不好看。”
江問鶴當時真的信了,畢竟謝夭是個隨時隨地開屏比美的人物,有一些奇怪的追求不足為奇,只是如今他知道,謝夭當時說的都是騙人的屁話。
江問鶴瞥他一眼:“其實你到現在,都沒放下。”
“你不也沒離開桃花谷么?”謝夭平靜抬眼,淡淡道:“江問鶴,其實我們是同一類人。”
聽完此話,江問鶴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好!謝白衣,我就再幫你這一次。”
江問鶴將一小丸丹藥放置謝夭手心,道:“此藥能壓制你體內魔氣,助使你內力清純,就跟你謝白衣的內力完全一樣。但記住了,時效只有一晚,一晚過后,生不如死。”
謝夭收下那丸丹藥,拱手行禮,垂眸認真道:“多謝。”
“你真的要吃?”江問鶴看他那決絕樣子,一時間又有點后悔。
謝夭笑道:“不然我說這么多干什么。”
“罷了,大不了再救你一次。”江問鶴擺手道,轉身出門。
屋內,謝夭盯著那枚丹藥看了一會兒,好好地收了起來。
他又看了眼外面的星光,心道,剩下的便是白衣。
衣柜里放了多年的那一套,可以再穿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