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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心跡(三)

    此話一出, 桌上靜了一瞬,似乎都被驚到了。

    褚裕率先反應過來,拍著桌子站起來道:“李長安, 你什么意思?你自己想去桃花谷還讓我們公子跟你一起去?誰不知道桃花谷那地方兇險異常, 去了就是去送死!”

    褚裕是故意這樣說的。他們去桃花谷是回家, 自然不是去送死。但是一旦去了桃花谷,恐怕謝夭的身份就再也藏不住了。

    這事說難也難, 說簡單也簡單,主要看謝夭的態度。

    于是褚裕說完之后, 江問鶴和褚裕同時看向謝夭。

    卻見謝夭一口喝完茶水, 抬起眼睛道:“好, 我陪你去桃花谷!

    褚裕心下一驚, 連忙喊道:“公子!桃花谷魔教之地, 到處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人,能去么?”

    謝夭道:“放心吧,肯定不會讓你死了!彼痔鹧劬聪蚶铋L安,笑道,“再說了,這不有李少俠在嗎。”

    李長安迎上他亮晶晶的眸子, 莫名躲閃了一下目光, 點頭道:“嗯!

    謝夭莫名笑起來。

    一桌人喝完了茶,站起來正要走的時候, 江問鶴叫住了李長安和謝夭, 道:“在下可否與眾人同行,前往桃花谷?”

    李長安道:“為何?”

    謝夭也吊兒郎當地挑眉看他, 道:“對啊,你個郎中去什么?”

    江問鶴白他一眼, 道:“祖宗,你那脈象都能去,我有什么不能去的?”

    擠兌完,又彬彬有禮地李長安一笑,道:“實不相瞞,在下素來向往神醫堂,只是一直沒有機會拜入神醫堂門下。神醫堂現任堂主江問鶴不知所蹤,我聽聞他最后一次出現,就是在桃花谷!

    看江問鶴這兩副面孔,謝夭嘶了一聲,心道有些人還是不能太熟,一熟就露真面目。

    正想著,就見李長安一點頭,道:“好。”

    江問鶴又忍著笑欠欠地看謝夭一眼,對李長安正色道:“多謝李少俠!

    四個人商議好了出發的時間,約定了三天后依舊在水樓見面。

    出了水樓的門,謝夭偏頭看著李長安,直勾勾地看了許久。

    李長安不看他,只用余光瞥了他一眼,道:“怎么?”

    謝夭道:“怎么他想跟著我們就能跟著?”

    他這話聽著像是生氣,其實并沒有真的發怒。江問鶴畢竟也要回桃花谷,這樣一來有了一個身份,日后出現在桃花谷便有了理由。

    他說這話,純粹是為了逗人。

    李長安忽然站定腳步,嘆口氣,轉頭無奈地看著他。

    謝夭:“怎么?”

    李長安道:“因為你!闭f完,他又轉回頭,繼續往前走,道“你在路上有個頭疼腦熱的我可沒法治。”

    謝夭很輕地“啊”了一聲,本來早就打好的逗人的腹稿一句都沒說出來,硬生生地被一句“因為你”釘在原地。

    這三天里,李長安收拾行李,謝夭則懶懶散散,時不時去校場上看看小弟子練劍。

    李長安身為歸云山莊少莊主,實質上卻沒什么實權,李長安跟謝白衣一樣,也不想要那些實權,自然也沒什么要盡的義務。

    宋明赫一手總覽莊中事宜,李長安也沒有什么徒弟要教,自然是想走就走,因此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外游歷。

    李長安并沒有特意跟宋明赫說,只是偶然碰到時,對宋明赫道自己要出門游歷。但對懷竹月卻很不同,他特意去了一趟懷竹月的住處,想要跟她辭行。

    李長安記得,之前師兄弟四個在一起的時候,宋明赫充當的都是大家長的身份,謝白衣負責帶自己搗亂,懷竹月負責在中間笑嘻嘻地和稀泥。但謝白衣死后,好像所有人都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

    李長安一樣,他那個總是笑嘻嘻的小師姑也一樣。

    懷竹月因為嬌小的身量,和鵝蛋的臉型,總會顯得有些稚氣。但也是這個小師妹,在謝白衣死后,盡心竭力地照顧著所有人的情緒。

    李長安記得,那段時間他天天做噩夢,但驚醒之時總是能看見懷竹月笑著的臉:“小師侄,沒事的。夢里是假的。”

    他閉了一下眼睛,拍了拍懷竹月的房門,半晌,卻沒有任何回應。那天很不巧,懷竹月下了山,去哪沒人知道,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與江蓮約好的日子就在明天,李長安想了想,寫了一封書信,壓在了懷竹月門前。

    第二日,一群人收拾行李,到水樓跟江蓮匯合。褚裕和謝夭逐漸落到了最后面,但心境卻很不相同,褚裕是因為一想到跟李長安一起走就頭疼,因為李長安沒有住店的習慣,他們不知道又要風餐露宿多久。

    而謝夭則是因為其他原因,最后,即將走出歸云山莊大門之時,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歸云山莊依舊,小橋流水依舊,莫名地,謝夭覺得這一走,就很難再回來了。

    李長安踱步到他身邊,道:“怎么了?”

    謝夭沖他一笑,道:“你別說,還真有點舍不得!彼洲D頭道,沖李長安笑道,“除了成為你們歸云山莊弟子,還有什么方法能夠長。俊

    “長住啊,你現在就可以,”李長安語氣調侃又散漫,謝夭心里覺得有點意思,畢竟他之前從未聽說過歸云山莊可以長住外賓,只見李長安看向他,正色道,“交錢就行!

    謝夭:“……”

    謝夭想了想,還是道:“交多少?”

    “看年份,萬兩白銀住十年應該可以!泵髅髡f著胡扯的話,李長安表情卻很認真。

    謝夭忍住笑,道:“那五年呢?”

    李長安看他一眼,道:“打對折!

    “五千兩。”謝夭長嘆一聲,道:“你們歸云山莊真黑啊。把我賣了都不一定值五千兩白銀。”興許是說到賣,他不知忽然想到什么,道:“入贅呢?入贅總可以長住了吧?”

    李長安沉默了兩秒鐘,道:“……歸云山莊內沒有適齡的女弟子。”

    謝夭哈哈笑道:“我嫁也行。我不挑的!

    李長安:“……”

    李長安被他堵得說不出話,索性閉嘴了,悶著頭往前走,這時謝夭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子,李長安眉頭一蹙,回頭道:“干什么?松手!

    只見謝夭拉著他衣袖,笑道:“李長安,要不我別了蕭郎,然后你委屈一下?”

    李長安:“……”

    他長到現在沒聽到過這種渾話,饒是他平常牙尖嘴利,一時間竟一個字也憋不出來,眸光一沉,轉過頭又往前走,卻發覺身形重了不少,他身后還綴著一個人。

    謝夭仍然拉著他袖子沒松手。

    “喂!崩铋L安微微往后回頭,明明語氣又沉又快,耳朵卻悄悄紅了,“松手。”

    謝夭道:“山路太長了!

    李長安:“……”

    謝夭繼續道:“下山路,對膝蓋不好。”

    李長安:“…………”

    片刻,謝夭看見李長安似乎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接著又轉回頭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李長安把謝夭手指一點點掰下來,謝夭哼了一聲,道:“小氣!

    這時李長安抬眼看他一眼,眸子里又是稀奇又是疑惑,他平生沒見過謝夭這樣不要臉的人,他道:“別抓我袖子,山路太窄容易摔!

    謝夭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問道:“那抓哪?”

    李長安垂下眸子想了一會兒,表情倔強又認真。明明這倆人一個人是大名鼎鼎的桃花谷主,一個人青云直上的歸云山莊少莊主,此時倆人卻像幼時孩童一樣,認認真真地思考抓哪里比較合適。

    李長安最后把青云橫過來,道:“抓青云吧。”

    謝夭望著他,心臟憑空空跳一拍,還沒來得及想清楚那感覺是什么,就已經大腦一片空白地點了頭,道:“好!

    —

    等到了山下的時候,謝夭和褚裕才發現山下備了一輛馬車。馬車上已經裝好了行李,除去行李之外,剛好還余下四個人的空位。江問鶴早就站在了馬車邊,等著他們過來,等得已經有點不耐煩了。

    等人走近了,江問鶴不滿道:“怎么這么慢!

    李長安頭也不回地道:“問他!

    這個他,指的不是旁人,正是謝夭。

    謝夭帶著歉意沖江問鶴笑笑,道:“在下腿腳不好,李少俠照顧我,所以晚了點!闭f完,沖江問鶴一挑眉,表情很是欠揍。

    江問鶴被他惡心得不行,道:“哦,那謝公子還是不要去了。一路兇險,不一定遇見什么!

    謝夭看向李長安,語氣莫名有幾分驕傲:“有李少俠在,必定平安無事!

    李長安:“……”

    李長安無語看他一眼,道:“謝桃花,你歇會吧!

    “好。”謝夭聽完這話,也不故意擠兌江問鶴了,閉上嘴,笑著站到一邊去歇了。

    江問鶴嘶了一聲,他就沒見過謝夭這么聽話過,又眉頭一皺,不知道哪根神經搭錯了,忽然覺得謝夭日后成了親必定是個妻管嚴。

    四人行李收拾完了,正準備出發,馬車后突然追來一個人,氣喘吁吁道:“等一下!”

    江問鶴停下馬車,褚裕探出頭往后看,追來的竟然是關子軒。

    褚裕嘖了一聲,道:“快走快走!

    關子軒在后面喊道道:“褚兄!一路平安!”

    褚裕莫名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直接搶過江問鶴手里的馬鞭,把馬車趕得更快了。

    關子軒的聲音悠悠傳過來:“不要殺人!”

    褚裕忍無可忍地從馬車上探出一個頭,惡狠狠道:“你給我等著,我回來第一個殺了你!”

    馬車上眾人都笑起來。

    歸云山莊和成片的青竹被他們留在煙云一片的青峰山里。馬車在下過雨的路上留下兩道淺淺的車轍,悠悠向前,沿著去往桃花谷的方向。

    第032章 夢魘(一)

    在桃花谷東有個木棉鎮, 是從歸云山莊前往桃花谷的必經之路。馬車剛剛出了木棉鎮,城外主路上,有許多擺著攤賣水果和蔬菜的小販, 他們都是木棉鎮鎮民, 每有人經過就開始叫賣。

    一年輕女子遠遠就瞧見了這馬車, 雖說馬車無甚稀奇,但馬車上的人卻稀奇地很, 一位玄衣玉面郎君,一位紅衫風流公子, 她沖著那紅衫公子笑道:“公子, 李子要一個嗎?”

    她語氣極為爽朗, 頗有幾分豪氣, 謝夭在馬車上沖她笑道:“甜不甜?”

    女子道:“自然是甜的, 不信你試。”說著,她伸手在面前的蘿筐里伸手一掏,一顆李子被女子扔上來,謝夭伸手穩穩接住,隨便擦了兩下,接著咬了一口。

    這李子大概是他們這木棉鎮特產, 確實很甜。

    謝夭下意識伸手把李子遞到李長安嘴邊, 道:“嘗一口?”

    見李長安沒有反應,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又把手收回來, 笑著沖那女子道:“我旁邊這位少年郎,也想嘗一個!

    李長安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扯上了自己, 他沒遇過這種情況,有些窘迫地回頭道:“不用——”

    話未說完, 那女子又扔上來一顆,嘻嘻笑道:“你也有,都嘗都嘗!

    謝夭已然伸手接住了,兩指一點,不由分說地塞進了李長安嘴里,笑道:“剛才那顆我咬過了,這顆是新的,總可以嘗了吧?”

    絲絲甜味沁人心脾,他咬著李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就那么看了謝夭半晌。

    謝夭看他發愣的模樣,哈哈笑起來,道:“是不是很甜?”

    李長安反應過來,低下頭,黑發遮住幽深的眼睛,模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聽到他說甜,謝夭當即就要江問鶴停下馬車,要下去買李子。江問鶴不情不愿地把馬車停了,謝夭邊下車邊道:“今日木棉鎮內有大集,聽說還有番邦人,我們要不要去湊個熱鬧?”

    他說著,沖李長安眨了眨眼。

    江問鶴道:“謝大公子,能不能把你玩的心思收一收。我算看出來了,你當真只適合當個紈绔,這一路上,你想湊的熱鬧不下十處了。”

    褚裕道:“不對,十二處。”

    謝夭稀奇道:“真有這么多?”

    李長安望著他,認真地點頭,道:“真有這么多!

    謝夭一時間有些尷尬,摸了摸鼻尖,道:“貌似是有點紈绔了。”忽然聽見一聲從喉嚨里溢出來的輕笑,抬起頭,發現李長安別過了臉,喉結上下滾動。

    李長安就是看他尷尬的樣子,忽然有些忍不住笑。

    江問鶴抬頭看了眼天色,道:“還是不要在木棉鎮耽擱太久,木棉鎮這里常年盤踞著一伙山匪,尤其是最近,不是很太平!

    褚裕偏頭道:“什么意思?”

    江問鶴正要開口,忽然一陣陰風刮過,一陣黑云刮來,天色黯了一瞬間,與此同時,無數馬蹄聲在路邊兩崖之上響起,眾人在陰風之中抬頭,只見無數影影綽綽騎著高頭大馬的人影。

    褚裕訝異道:“這是什么?!”

    謝夭停下挑李子的動作,正色道:“烏鴉嘴,說什么來什么!”

    李長安抬頭,臉色冷了下來。

    道路邊的小販全都開始收拾東西,場面十分混亂,幾乎可以說是落荒而逃,菜葉和鮮果被遺落在地上,又被匆匆的腳步踩爛。

    女子飛快收了自己的攤,背起蘿筐就要走,又轉回頭沖謝夭幾人道:“公子,你們還是快快走吧,這群人可惹不起。他們不是普通的山匪,不是交了錢就能走的,是會武功的!

    謝夭道:“官府不管嗎?”

    女子擺擺手道:“管不了。沒法管!

    有些極其強悍的山匪,官府攻不下來還是有可能的,但出現在木棉鎮這里就很奇怪了,這附近駐扎的門派的如今天下第一大派隕日堡,隕日堡負有盛名,怎么可能容許有山匪在自己駐扎境內作亂?

    謝夭道:“隕日堡也不管么?”

    女子道:“隕日堡都是好人,盡心竭力剿滅山匪。但好像殺不盡,趕走了又卷土重來!

    她說著,把一籮筐的李子給謝夭,道:“公子,這個送你!我自己帶不了那么多,你們有馬車。公子,你們年紀輕輕,看上去又是富家公子,還是趕緊走吧。這些人,就是沖著你們馬車來的。”

    謝夭點點頭,摸出一錠銀子給女子,微笑頷首道:“好!

    女子怔了一些,卻不是因為眼前她出手大方闊綽而震驚,而是因為這位紅衫公子臉上游刃有余的笑而震驚。

    那公子看上去明明年歲也不大,因為身形清瘦,還顯得有些病態,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是這種時刻已經經歷了幾千幾萬次。

    她一是擔心,二是好奇,三步一回頭地離開,最后一次,她看見那位玄衣公子拔了那柄一看就絕非凡品的劍,劍出那刻,一股寒氣撲面而來。

    山上的山匪猛沖下來,馬蹄聲陣陣,轟隆隆的,仿佛地面都在震動。

    李長安提著劍,一人站在最前方,沉聲道:“往后退!

    他頭也沒回,又補充了一句:“褚裕,保護好你家公子!

    說完這句話的瞬間,馬車周圍立刻陷入了亂局,幾十個山匪提著砍刀圍著李長安,刀光劍影之中,因為李長安速度太快,幾乎看不清楚他身形,青云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現。

    劍氣太盛,從戰場中央開始,逐漸漫出一股寒意,直到旁邊樹木葉子都掛上了寒霜。

    謝夭站在馬車旁,眸光微沉,一手扶著馬車,一股冰霜沿著車軾爬上他指尖,在他指甲蓋上開出一朵小小的霜花。那股冰涼沿著他指尖直接鉆進他心里,他先是一驚,下意識想要收回手,心里又漫出一點點的難過來。

    他沒把手收回來,而是催動內力,那朵霜花旁邊,綻放出一朵小小的桃花。

    “怎么突然這么冷了?”褚裕搓著雞皮疙瘩道。

    謝夭敲他后腦勺一下,平靜道:“哪冷?”

    褚裕的短刀在手里轉了兩圈,他在歸云山莊偷師學藝這么久,外家功夫也還算有點進步,他道:“我過去幫忙!”說著就要沖出去。

    謝夭拎著他后領子把他拎回來,道:“別過去添亂,你過去他還需要護著你。再說了,你還得照顧我呢!

    褚裕磨了兩下牙尖,道:“公子,你真需要我照顧么?”

    謝夭笑道:“真需要啊!

    就在這時,一陣破風聲從耳后傳來,謝夭烏發向前飛揚,將要斬落在他頭上的,竟是一把沾滿血跡的大刀!而謝夭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褚裕心里一驚,伸手要把謝夭推開,下意識道:“公子,身后!”

    但那已經來不及了,謝夭旁邊就是馬車,其他三個方向都有人。就算褚裕速度太快,也不可能在刀落下來之前躲掉一個身位。

    江問鶴沖過去,伸出笛子想要替他接下這一刀,但他更遠,完全趕不上。與此同時,江問鶴心里還升起了一個幾乎讓他血都冷了的想法。

    謝夭感受不到身后那人的內力流轉,也聽不見了嗎?

    習武之人,五感最為敏銳。目力、聽力、都比旁人高出一大截,武功高強之人,更是能直接感受到與自己對打之人的內息。如果謝夭能夠感受到,他為什么躲不掉?

    難道說,謝夭的病,比他想象得還要嚴重么?

    就在這時,一柄飛劍飛來,準確克開砍刀的刀,一劍插進馬車里。李長安從另一個方向閃出來,幾乎是瞬間就到了馬車旁邊,一把拔下青云,看都沒看。

    血花四濺。

    李長安把人殺了,眼睛都沒眨。

    他臉色很冷,垂下眸子,道:“沒事吧?”

    謝夭后背靠著馬車,過長的睫毛上還帶著血珠,睫毛顫了一下。他們這種人,從尸山血海里的走出來的,尸體沒有見過成千也有上百,不會因為眼前死了一個人就回不過神。

    讓謝夭心里狠狠一跳的是,李長安的眼神。他臉上帶著血珠,頭發稍微有些濕,貼在臉上,烏黑的眸子沉沉地盯著他,似乎眼睛里只有他一個人了。

    李長安意識到什么,伸手把臉上的血抹了,沉默了一下才道:“抱歉!

    “我不怕血的。”謝夭明白了他在想什么,笑道。

    李長安提著劍往前走,道:“謝桃花,我可是李長安。”站定腳步,回頭沖他一笑道:“有我在,不會有事的!

    心尖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掐了一下,謝夭只看著他,沒再說話。

    江問鶴松了一口氣,道:“你真沒事?”

    謝夭后背依舊靠著馬車,吊兒郎當道:“我能有什么事?”

    江問鶴道:“你沒感覺嗎?”

    謝夭手指悄悄按了自己手腕的穴道,嘴上道:“有,我劍都要出了。想到你不讓出,這不是又收回來了!

    江問鶴依舊狐疑道:“真的?”

    謝夭點頭:“真的。”

    江問鶴沒敢再離開,守在謝夭身邊,他其實武功不是很高,最多自保。但謝夭要是出了什么事,他還是能夠及時扎上一針給謝夭吊命的。他望著戰局里的李長安,忽然道:“你徒弟還挺像你的!

    謝夭一笑,道:“應該的。”

    謝夭靠著馬車站著,半瞇著眼睛看著李長安,看著看著,忽然生出一點懷念來。他能透過李長安看到他自己,他知道李長安下一個動作,他知道他會往哪里出劍,因為這些動作,都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

    甚至就連迎敵的意識,也跟他一模一樣,肅殺,凌冽,沒有一絲猶豫和懷疑。

    那爬上手指和心尖的寒霜,又在提醒他那是李長安。他比自己更冷,更沉,他會把心事一層層地藏起來,數年如一日地去做同一件事。然后在某個瞬間,忽然流露出來一點心事,像偶然綻放出來的霜花。

    讓人覺得可愛,又覺得心疼。

    “好像不對勁!苯瓎桗Q忽然道。

    謝夭正色了一點,正想問哪里不對勁,眸光一凜。

    雖說馬匪聲勢浩大,但也就是一般水平的武功,也就是憑著人多,才能牽扯李長安這么久。但是此時,這些馬匪的武功比最初時高出了要整整一個境界。

    “他們吃藥了!”謝夭揚聲道,“李長安,擒賊先擒王!”

    李長安并沒有回復他,而是直奔馬匪首領而去。

    —

    另一撥人站在山崖之上,冷冷看著下面這一幕。在他們身后,在山風中獵獵飄飛的,是隕日堡的落日旗。

    隕日堡大弟子姚景曜牽著韁,他身下白馬不安地踢著腿,身旁有人道:“大師兄,無妨,截得不過是一個普通馬車,就算人死了也沒什么關系!

    姚景曜怒罵道:“你以為這群蠢貨截的誰的道!睜開你狗眼看看,那是歸云山莊李長安!”

    那人臉色白了一瞬,又立刻道:“若是普通馬匪肯定必死無疑,但他們吃了藥,又人多勢眾,就算是……就算是李長安,也肯定……”

    “我們是來剿匪的,你在說什么?”姚景曜伸出手,狠狠往下一劈,道:“所有人跟我下山,沖殺馬匪!”

    等到他們沖到山下之時,馬匪死的死,跑得跑,現場只剩下一片狼藉。

    姚景曜望著滿地的尸體,心里一驚,這么多馬匪,還吃了促使功力大增的藥,依舊死于李長安劍下,李長安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地步?饒是心里怕得不行,臉上依舊陪著笑,下馬行禮道:“我隕日堡來遲了,讓少莊主見笑!

    李長安收了劍,冷冷看姚景曜一眼,道:“閣下是?”

    姚景曜壓著心里怒氣,道:“隕日堡大弟子,姚景曜,在歸云山莊之時,我們曾見過的。”

    李長安雖然臉上表情冷,但是禮數一向周到。但現在他可以說是全無禮數了,因為他滿腦子都是剛才謝夭差點被砍了,他只淡淡“哦”了一聲,道:“忘記了!

    姚景曜忍氣吞聲道:“我一介無名小卒,少莊主不記得也正常。”

    李長安道:“這里勞煩隕日堡了。”

    “這是自然,”姚景曜一拱手道,“不知少莊主要去哪?可否需要隕日堡護送?”

    李長安淡淡看他一眼,那一眼極冷,沒說話,但仿佛什么都說了。

    姚景曜那瞬間什么都懂了,尷尬一笑,道:“有李劍仙在,自然不需要什么護送!

    江問鶴蹲在尸體旁邊,他從每個尸體上都摸出了一個小袋子,里面裝著黑色丹藥,碾碎,放在鼻尖聞了一聞,眉頭一皺,心道,這種禁藥怎得還會流傳?

    但有外人在,他不便聲張,把袋子往懷里一揣,悄悄退了回去。

    李長安道:“若是隕日堡有空,可把周圍山匪好好清剿一番。隕日堡一代宗門,山匪而已,必定不在話下!

    姚景曜一陣汗顏:“自然……自然……”

    就在此時,一聲驚呼炸響在眾人耳邊:“公子!”

    謝夭倒在地上,雙眼緊閉,臉色慘白,地上一道血跡,一邊往外流一邊滲進泥土里。褚裕跪在謝夭身邊,晃著他身體,又顫抖著手指去探他鼻息。

    在謝夭后背,有一道小臂長的傷口。

    李長安腦子里轟隆一聲。

    他夢魘里的謝白衣也是這樣,血染紅了他的白衣,仿佛穿著一身紅衫。夢里的他沖不破,喊不出,只能看著謝白衣一遍遍義無反顧前往桃花谷,又一遍遍死在自己眼前。

    他痛恨無能無力的自己。

    這一瞬間,現實崩塌,夢魘席卷而來。

    第033章 夢魘(二)

    帳篷里點了兩盞小小的煤油燈, 一盞放在桌子上,另一盞放在地上,照著謝夭背后的刀傷。江問鶴坐在他身后, 旁邊放著一疊銀針, 一個銅盆, 銅盆里盛著熱水,盆邊放著白布。

    姚景曜站在外面, 彎著腰沖帳篷里面喊道:“不如前往隕日堡,也好好生休養。”

    “讓他們滾!”

    說話的人是江問鶴, 聲音暴怒, 道:“他現在半個地方都不能挪。”

    李長安守在帳篷外, 懷里抱著劍, 一身黑衣, 氣質淡漠又疏離,幾乎要和黑夜融為一體了。如果不是他少莊主的身份,姚景曜覺得李長安很適合去當個殺手。

    這邊,姚景曜還在兀自尷尬,只見李長安淡淡抬起眼睛,掃了他一眼。姚景曜心里一驚。

    隕日堡使刀, 秘籍上都說, 刀練到一定境界,任何東西都可以是刀。任何武器都是一樣, 劍也是一樣。劍用到了一定境界, 人就是劍,劍就是人。

    李長安那一眼, 就好像一柄利劍,直接把他整個人劈開來。

    姚景曜最后訕訕地帶著人走了, 臨走之前不忘帶走了那些馬匪的尸體。

    李長安依舊站在帳篷外面守著,一邊抬頭看著已經暗下去的幽藍的天色,一邊聽著里面說話的動靜。

    江問鶴的聲音一聽就知道他現在臉色有多臭,他罵道:“謝大公子,你是真想死。繌目恐R車的時候就被砍了,沒看出來你這么能忍啊!

    謝夭聲音虛弱著,喘息著笑道:“戰局之中,主帥不可倒。倒了容易動搖軍心。”

    “你一風流紈绔,當什么主帥?能動搖誰的軍心?”江問鶴道。

    謝夭唇角含笑,道:“有人的軍心!

    李長安心里一跳,還是忍不住,掀開帳篷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叫人膽戰心驚。

    謝夭衣服褪下來了半邊,露出受傷的肩膀和脊背。那背極薄,在燈下這么一照,曲線愈發分明。本應是生得很好看的背,但那上面又縱橫交錯地有著許多疤痕。

    各種形狀、各種武器,李長安想不明白,為什么謝夭背上會有傷,又為什么會有這種簡直像被千人圍攻一樣的傷。

    他不是一個紈绔子弟么?

    在那傷痕之上,又添了一道血淋淋的新傷口,從右肩往下貫穿,一直到脊背正中間的脊梁。

    李長安臉上冷冰冰的,心情復雜地卻難以形容,又氣又心疼,又因為謝夭那過于漂亮的脊背,野草一般地傷痕而訝異地說不出話。

    “我全脫了得了,這樣猶抱琵琶半遮面,半脫不脫地很奇怪!敝x夭聲音很虛,說話還是在斷斷續續地笑,“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停了片刻,連頭都沒回,卻直直點了李長安的名字,笑道:“是不是,李長安?”

    李長安像是被點醒了那樣,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已經盯著謝夭的背看了太久了。

    但謝夭都沒有回頭,怎么看到的自己?

    他一抬眼,對上鏡子里謝夭的臉。臉色很白,嘴唇幾乎沒有血色,但一雙細長的狐貍眼還是沖著自己瞇了一下,連帶著他眼下那顆小痣也一動。

    謝夭在燈下,燈光便全攏進一雙眼睛。

    李長安幾乎是下意識地低下頭,頭發遮住眼睛,松開簾子就要轉過身。

    “謝公子,都這時候了能別撩撥人了么?”江問鶴無語道,“你再說話我害怕你一口氣上不來暈死過去。”

    “哎,我不是……”謝夭還想說什么。

    江問鶴一根銀針下去,聲音帶上了一點怒意:“閉嘴!

    雖說平時兩人打打鬧鬧,互相誰都瞧不上誰。但是一旦江問鶴認真起來的時候,謝夭是一句話都不敢頂的,畢竟針在他手里,自己小命還在他手里攥著,誰也不知道江問鶴會不會一針把自己戳死。

    而且這個時候的江問鶴會沒來由地有一股壓迫感,神醫堂一代堂主,在這種事情上,除了他沒人敢說第一。

    “李長安,你來得正好,運功!苯瓎桗Q聲音冷冷道,瞥謝夭一眼,下巴一抬,道:“幫他調息。”

    謝夭一聽讓李長安幫自己調息,心頭一震。他們修習得同一門內功心法,同性相見最為熟悉,保不齊李長安會探出點什么,謝夭沉聲道:“江蓮!”

    “都說了別說話!苯瓎桗Q又下了一針。

    謝夭猛咳一聲,吐出來一口淤血,再沒力氣說話了。

    江問鶴道:“外傷本是小事,但你經脈氣血流通不暢,這一點小傷就能要了你的命。幸好刀上沒毒,不然以你經脈淤堵的底子,毒直接憋在心窩發作,到時候神仙都救不回來。”

    李長安走過來,距離更近了,謝夭后背上傷和疤痕看得就更清楚,他眸光一沉,運功提起內息,本來已經伸出了手掌,再放到謝夭背上時忽然遲疑了。

    他有點不知道放哪,不知道從何下手。

    謝夭后背上到處都是疤。

    江問鶴奇怪地看一眼他,點了點謝夭左肩,什么也沒說,又仿佛什么都說了。

    李長安把手掌放上去。

    內力透過手掌穿透到謝夭經脈,謝夭身體因為常年吃冰蠶壓制瘋病的緣故,本就極寒,這一股內力仿佛暖流,流遍四肢百骸。與此同時江問鶴下針,硬生生通了幾個重要關竅。

    謝夭閉著眼睛,臉色好了一點。

    李長安眉頭卻皺著,他發現謝夭體溫很低,幾乎有點冰了。而且他內力在謝夭體內游走之時,處處受阻,仿佛有另一股力量對沖,阻撓。

    他不會醫術,脈象只能摸出來個大概,他此時才切切實實地感受到,謝夭的病如此嚴重。

    沒來由的,他想起了謝夭說過的許多話,什么死后埋歸墟里,只住五年就可以,他當時以為是玩笑話,可誰知道說者有沒有心呢?

    “我聽說有武功的人手都很穩!苯瓎桗Q忽然道,“現在看來也不盡然!

    江問鶴依舊淡定地下著針,甚至都沒看李長安,慢悠悠道:“李少俠,你手在抖!

    謝夭虛弱著笑出來,道:“江蓮,你太嚇人了。你別逗他!

    江問鶴心道你還護上了?平時誰逗人更多不是一目了然?但他現在沒時間跟謝夭閑扯,他要下最后三針,這最后三針幾乎要求同步下在心俞、膈俞與天宗,再配以內功護在心脈,方能把淤堵的血氣逼出來。

    如果李長安手不穩一點,他是不敢下這三針的,他怕謝夭的心脈受不住。他正要開口再教李長安幾句,卻見李長安緩緩閉了一下眼睛,手上和內息都穩了不少。

    他訝異地挑了下眉,心道孺子可教,謝白衣這人撿了一個好徒弟。

    李長安問道:“我接下來應該干什么?”

    江問鶴笑道:“好,在我下最后一針時,你用內功穩住他心脈!

    江問鶴指尖捻起三根銀針,目光如炬,指尖若風,三根銀針同時飛出,穩穩扎進三個穴位,每個穴位扎進半寸,分毫不差。與此同時,李長安調息運功,在淤血沖撞之時護在謝夭心脈周圍。

    謝夭猛然吐出三口黑血,咳嗽一聲道:“你們……玩死我得了……”

    李長安在內息游走到謝夭心脈周圍時一怔,一股極其熟悉的感覺順著他手心傳上來,溫暖、包容、順從、好像他們本是同源。

    那感覺一剎而過,下一瞬,他又感覺不到了,快到那種感覺像是他的錯覺。

    江問鶴拿過毛巾,嫌棄地遞給他,讓他擦吐出來的血,道:“不是我們,你今天就死在路邊吧。給人治病還不討好,你這樣的病人真是我治過的頭一位!彼D頭,道:“是不是,李少俠?”

    李長安正茫然地看著自己手掌,江問鶴問他時他才抬起頭,但問了什么他也沒聽清,又看見了謝夭的滿后背的傷,眸光又沉了下去。

    謝夭能透過面前的鏡子看見他表情,看到他目光的那一刻,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道:“咳……李少俠,要不你……”

    李長安被他這一句“李少俠”叫得大夢初醒,語無倫次道:“那個,我,我出去打點熱水!

    說完,悶頭出去了。

    謝夭在帳篷里,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別笑了,小心再吐血!苯瓎桗Q道。

    褚裕這時搗完了草藥,端著藥膏進來,正巧撞上悶頭出去的李長安,見李長安看都不看他,進了帳篷奇怪道:“李長安怎么了?”

    江問鶴道:“誰知道怎么了。”又瞥一眼謝夭,道:“問他!

    謝夭擺擺手,因為身體虛,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話都說不出來。

    “褚裕,你先出去吧。”江問鶴說著,幫謝夭上了藥,見褚裕走了,才道:“你怎么回事?怎么還能被山匪砍了?”

    “一時不察。”謝夭挑挑眉,道,“我又不是全能的,我還能一輩子不受一次傷?”

    “你別扯其他的!苯瓎桗Q皺眉道,他知道一旦說起來這個,謝夭就會胡亂搪塞,滿嘴理由,沒有一個中聽的,但他現在只想聽謝夭說實話,他道:“即使不發病,五感也不如之前了么?”

    謝夭沉默一下,繼而又笑起來,道:“怎么說呢。其實我沒感覺。但可能被砍了這么一下才知道,真的不如之前了吧!

    他笑嘻嘻道:“反正就五年,五年我也不至于五感盡失。”

    江問鶴忽然不知道說什么了。

    謝夭長嘆一聲道:“江大神醫,現在你知道了吧,有時候不是我想出劍,是不得不出劍。不出劍就被砍。被砍就會死,出劍也會死,左右都是死。”

    “你知道有不出劍的活法!苯瓎桗Q淡淡道,“你把自己往荒野山林一扔,漁樵耕讀,這輩子都不用再出劍。是你,非要出來闖蕩江湖。”

    燈光映照在謝夭沉靜又蒼白的側臉上,謝夭笑了笑,不再說話。

    江問鶴道:“江湖真就這么好么?”

    “好,也不好。”說起這個,謝夭大笑起來,燈下表情也生動,他笑著道,“你神醫堂堂主,沒闖蕩過江湖,真是太可惜了。你來了就知道。”

    江問鶴道:“知道什么?”

    “你進了江湖,你就不是為了你自己了!敝x夭道,“也不是為了江湖本身,而是為了江湖里的人。許許多多人!

    “我明白。”江問鶴沉沉看他一眼,道:“但是你這話有一點不對,你何時為了你自己過?”

    謝夭這時想起李長安,從最開始走到現在,該做的不該做的,他都縱著自己的性子做了,他笑道,“我已經在為我自己了。”

    第034章 夢魘(三)

    江問鶴其實沒太聽明白這中間的“已經”從何而來, 以謝白衣的身份死也好,也桃花谷谷主的身份活也好,沒有一個是為了自己的。又換了個謝夭的身份行走江湖, 也只是為了查當年舊案。

    但聽他這么說, 他也不再反駁, 道:“你不后悔就好!

    謝夭此時活動肩膀感受了一下傷口,幾乎是下意識的, 手臂甩了個挽劍花的動作,聽到江問鶴說這話, 笑道:“在下不才, 此生做過的事, 從沒后悔過!

    一句話說得豪氣十足, 繞是什么人都不敢說自己此生無悔的, 但是謝白衣敢,他干什么都是順心而為,千里奔襲千金臺是,一劍落紅三十里是,死去是,活過來也是。

    他笑得過于張揚, 玩劍的手勢也實在囂張。江問鶴對于江湖上謝白衣種種恣意傳聞也只有耳聞, 如今見他如此,突然就窺見了一點謝白衣年少的樣子。

    然而下一瞬, 謝夭倒抽了一口涼氣, 捂著胳膊,狠狠“嘶”了一聲。

    江問鶴冷哼一聲, 道:“裝吧你就,遭報應了吧!

    謝夭抽著涼氣, 上氣不接下氣地笑道:“真沒道德!

    謝夭換了個姿勢,趴在床上,手背墊著下巴。江問鶴把銀針、毛巾、紗布等一系列雜物收拾了,邊收拾邊道:“來劫道的山匪不是普通人,我在他們身上,找到了江湖上的禁藥,失魂丹!

    失魂丹,藥如其名,吃了能在短時間內大幅度提升功力,并且會麻痹人的神經,痛覺喪失,服用此藥一段時間后,英勇無比。但是副作用很強。

    謝夭閉著眼睛懶懶道:“失魂丹如今只剩兩個來源,黑市,和知道制藥方法的大門派,他們的藥要么是從黑市上淘來的,要么……是有人供給他們的!

    江問鶴點頭,道:“黑市上流通量太小了,養不起這么多人。最大的可能還是有人供給他們的。”

    謝夭道:“失魂丹,好像是你們神醫堂傳出來的?”

    江問鶴正色地看了他一會兒,許久嘆了口氣,道:“是。不過神醫堂發現失魂丹的副作用之后,立刻銷毀了全部的失魂丹,但還是有部分流入了黑市!

    “你們神醫堂還真是……”謝夭閉著眼睛,開玩笑道,“有沒有研制出來什么更厲害的藥,比失魂丹還厲害的?能不能給我來一顆?”

    一句話不知讓江問鶴想起了什么,他皺著眉頭道:“你要這個干什么?”

    謝夭無所謂道:“萬一我哪天需要重回我謝白衣的身份,總需要高超武藝傍身!

    江問鶴立刻道:“沒有,你想都別想!

    謝夭笑起來,道:“那就是有。”

    江問鶴低著頭,快速地收拾起自己銀針,絮絮叨叨道:“我跟你說不明白。你這種人永遠不知道惜命!

    這種暫時性提高功力揠苗助長的藥都是違反天命的,失魂丹尚且有很強的副作用,更何況這種更厲害的藥?吃了之后,當場暴斃都有可能。

    然而謝夭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道:“江問鶴,你神醫堂那個更厲害的藥,秘方外泄了嗎?”

    江問鶴沉默了一下,道:“沒有。”

    謝夭道:“真的沒有?”

    江問鶴看向他,目光格外堅定:“我以我神醫堂堂主的人格擔保,絕對沒有!

    謝夭道:“你如何肯定?”

    江問鶴深深看他一眼,又瞥開視線,目光變的格外遠,謝夭也不知道他此時究竟是在想什么,是在想少時在神醫堂種種么?只聽見江問鶴道:“因為我親手把煉藥的人殺了!

    謝夭睜開眼睛,心里驚了一下,他沒想到江問鶴也曾殺過人。

    然而下一瞬,江問鶴又收回那種極其渺遠的目光,快得謝夭幾乎覺得他那種目光為錯覺,江問鶴又嫌棄看一眼他,道:“最近飲食不可辛辣,不可生冷,不可濕毒,少動少說話。”

    謝夭一聽他說這個就頭大,這種醫囑聽了七年了,他擺擺手道:“知道了知道了!

    江問鶴知道說了他也聽不進去,正要走出帳篷,又回頭道:“尤其是,不可動劍!

    回頭一看,才發現謝夭已經閉上了眼睛,呼吸也慢了許多,竟是已經睡過去了。

    謝夭本就氣血不暢,剛才又吐出許多淤血來,沒有當場暈過去,撐到現在才睡,已經是個奇跡了。江問鶴又看一眼他,正要掀開簾子走出帳篷的時候,碰巧李長安從外面打水回來。

    距離李長安出去,已經過了一刻鐘。哪有打水打這么慢的?也不知道李長安在外面站了多久,才鼓足了勇氣掀開簾子進來。

    江問鶴想起謝夭那個不正經的每天撩撥李長安玩,一時間起了點憐惜之意,意味不明地嘆了口氣,看著他,又拍了拍李長安肩膀。

    李長安心里奇怪:“怎么?”

    江問鶴一句話也沒說,拍完就走了。

    李長安進了帳篷,把手里的茶壺放下,正打算開口喊人,轉頭才發現謝夭已經睡著了。

    他側著身,一雙狐貍一樣的眼睛閉上,睫毛鴉羽一樣垂下,醒著時眼睛里的那種打量和試探消退,如今只顯得溫和清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疼,他眉頭還輕微皺著,一只手正緊緊地攥緊毯子。

    李長安就那么沉沉地看了他好一會兒,幫他拉了一下身上的毯子,掀開簾子出去了。

    —

    夜色正濃,清朗的月光灑下,一都靜悄悄的,偶爾能聽見兩聲微弱的蟲鳴。江問鶴和褚裕在馬車上休息,李長安一人在帳篷外守夜。

    月光傾瀉在他身上,照亮他玄衣上嵌著的銀線,照亮他懷里抱著的青云的刻畫著墨竹的劍柄,他手握青云抓得格外緊,手背青筋凸起,側臉雖然沉靜,但眉頭微微皺著。

    他又做那個噩夢了。

    他看見謝白衣一人獨處桃花谷腹地,在他眼里沒有其他顏色,或者說整個世界是灰的,只有那一抹白。

    他看見謝白衣被千人圍攻,身上的血染紅了那一身白,后背都是傷痕,流血,又迅速結痂,脫落,剩下一道道可怖的疤痕,像是荊棘叢生的叢林。

    他抱著青云劍,手足無措地站在桃花谷外,恍惚間,他看見謝白衣轉過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還是帶著笑意的,看得李長安心里狠狠一疼。

    最后,他看見了一雙眼睛,狐貍一樣的眼睛,眼睛下面長著一顆小痣。那雙眼睛一笑,那顆小痣也跟著動。

    莫名地,他對著這雙眼睛喊了一個名字。

    他猛然坐起來,喊道:“謝白衣!

    “吱吱——”

    回復他的只有一兩聲空茫的蟲鳴。月光依舊安靜灑落,他茫然地看著前方,眼底還有一點紅,就像夢里的場景還沒有消散似的。

    他反應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在哪,失落后知后覺地泛上來,他抓緊了青云,想發泄,想大吼,但又無能為力,但最后只能惡狠狠地瞪著地面,任憑自己的指甲陷進肉里。

    就在這時,帳篷里傳來什么東西打翻的聲音,謝夭似乎輕輕“嘶”了一聲,繼而悠悠亮起了燈。

    興許是剛做完噩夢腦子不清醒,他沒有任何猶豫地就沖了進去:“怎么了?”

    茶杯碎了,地上濺得到處都是陶杯的碎片,茶壺也倒了,熱水潑了一地。謝夭裹著毯子,坐在床邊,手還保持著抓杯子的動作,沒有收回來,仔細去看,指尖還有點抖。

    李長安眸光看向他指尖。

    謝夭順著他目光看了自己指尖一眼,慌忙把自己手指收回來,藏在毯子里按住,抬起眼睛笑道:“你怎么來了?”

    “我在外面,聽到聲音了!崩铋L安轉回身,把桌子上的茶壺扶正了,給謝夭倒了一杯水,安安穩穩地遞到他手里。

    在指尖相觸的一剎那,李長安覺得謝夭的指尖燙得過分。他不動聲色地皺了一下眉頭,繼而垂下眸子,掃了一眼地上打碎的杯子,蹲下身,收拾起杯子碎片。

    “明天再收拾吧,太晚了!敝x夭捧著茶杯慢慢喝著水。

    李長安默不作聲地收拾東西,謝夭忽然覺得李長安情緒有點不對,垂著的腦袋怎么看怎么有點喪氣。

    他其實不是一個擅長反思自己的人,畢竟他日常的心態是老子天下第一,但不知道為什么,一遇到李長安不高興,他就會下意識覺得自己是不是又犯什么事了。

    他想了半天,道:“我今天,不是故意的。”

    李長安沒滋沒味地回:“也沒人受傷是有意的,除非那人腦子有病。”

    謝夭笑了一下,道:“我腦子沒病!

    李長安道:“誰知道呢?”

    謝夭笑道:“好好好,是我錯了,好不好?我不該受傷了還硬撐,不讓你知道!

    李長安只是低頭聽著他的笑,腦海里就能浮現起來謝夭笑著的臉,一雙眼睛半瞇著,也不知道笑得是真心還是假意,他淡淡道:“關我什么事!

    見李長安還是興致缺缺,他把自己手里的茶水一飲而盡,水還熱著,像是一塊熱炭進了肚,五臟六腑竟然有些燒,他道:“李長安,其實我真的……”

    謝夭幾乎要把自己一顆真心吐出來了:

    “真的很在乎你,也真的很想活著,活得越久越好。”

    李長安心尖狠狠一跳,他到此才意識到,他是太害怕離別了。他已經有了一次刻骨銘心的,不想再來第二次。所以他想讓謝夭活著,一直活著。

    但謝夭好像不在乎自己的性命,總是笑嘻嘻地說著死亡。

    李長安抬頭,撞進謝夭笑著的眸子里,那雙眼睛里幾乎只有自己了。他心里一慌,又把頭低下去,淡淡說了一句“哦”,飛速把東西收拾了,就要出去。

    站起來時,謝夭忽然拉住他,用的力氣稍微有點大。

    李長安害怕自己手里的瓷片劃傷他,順著他的力道,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兩人的距離頃刻間拉近,透亮的瞳孔里都映照著對方的身影。

    李長安弓著腰看他,聲音有點啞,道:“干什么?”

    只見謝夭抬臉,眼睛瞇了一下,認真地打量他,就這么看了許久,輕聲問:“這幾天沒睡好么?”

    李長安心里狠狠跳了一下。

    這個問題,從小到大,只有兩個人問過他。一個是謝白衣,另一個是懷竹月。懷竹月會給李長安熬安神湯,而謝白衣的解決方法就比較粗暴,直接把小長安拎過來和自己一起睡。

    謝夭抬手,似乎是想抹一下他眼下,李長安茫然看著他,睫毛顫了一下,謝夭意識到李長安已經不是小時候的李長安了,又把手收回來了,笑道:“眼下烏青一片。”

    李長安不說話。

    謝夭又問:“做噩夢了么?”

    李長安呼吸抖了一下,很輕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神里藏著細碎的光,像是默認。

    “在這睡吧。外面睡不好!敝x夭說著,把身體往里側了一點,給李長安留出了半張床。

    李長安沉沉地看著那半張為自己留出的床。

    帳篷里滅了燈,一切都沉入黑暗,只能聽見兩個人糾纏的呼吸聲。李長安躺在謝夭身邊,謝夭因為一邊肩膀受了傷,只能面對著他側躺。

    李長安這時才發現,自己身邊人身上的體溫似乎高得嚇人。

    他一根手指悄悄爬過去,小心翼翼地試探了一下他脈搏,剛剛觸到他手腕的那剎指尖就被燙了一下。

    他轉過身面對他,看著他睡著的、半埋在枕頭里的側臉,片刻后,緩緩伸出手,格外輕地碰了一下他額頭。

    謝夭迷迷糊糊地抓著他手指把他手扒拉下來,嘴唇動了兩下,說了什么李長安也沒聽清。

    李長安反手抓著他的手,認真道:“謝夭,你在發燒!

    說完這句話,他還在恍惚自己怎么這么輕車熟路,又突然意識到,無數個夜里,謝白衣就是這么照看他的。他自嘲地扯起嘴角,無聲地笑。

    有些人的影響實在太深,深到每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謝夭這時卻把手抽出來,手背碰了一下他額頭,又拍了拍他脊背,道:“沒發燒,睡吧。我在這!

    第035章 桃花(一)

    李長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半個身子縮在謝夭懷里, 他手還護著自己后頸,耳朵霎時紅到后頸,眉頭微微蹙著, 后知后覺升起一絲羞愧來。

    謝夭閉著眼睛, 似乎還沒醒, 他動作極輕地從床上下來,就要沖出帳篷。

    謝夭在他站起來的時候醒了, 摸了一把頭上冷掉的毛巾,又垂眸看了一眼自己充滿褶皺的衣服, 他夜里雖然昏昏沉沉的, 但看了一眼, 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看著李長安慌慌張張逃跑的樣子, 忍不住輕笑一聲。

    笑完, 他意識到自己這一聲笑,調戲的意味實在有點重,讓他像個調戲良家婦女的“昏君”。

    果不其然,李長安腳步頓了一下。

    李長安也不敢看他,嘟囔著道:“你笑什么?”也不管謝夭聽沒聽見,回答沒回答, 掀開簾子出去了。

    外面, 江問鶴正熬湯藥,恰好看到從謝夭帳篷里匆匆出來的李長安, 李長安板著一張臉, 表情又冷又臭,就是耳朵一直紅, 紅到脖頸。

    李長安本來性子就冷,從小體質又偏寒, 就連練劍也是練出了一股寒意。這種人,能讓他表情變化一點都算難得,更別提皮膚從后頸一路紅到耳朵尖了。

    江問鶴用一種觀察罕見病人的眼神觀察他,稀奇道:“怎么了這是?”

    李長安不答,徑直走了。

    他又掀開簾子,站在門口,往外偏了一下頭,壓低聲音問道:“你欺負你小徒弟了?”

    謝夭平心靜氣地坐在床邊,手里捏著那塊李長安用來給他降溫的毛巾,唇角一直勾著,笑道:“睡一個帳篷了,你猜呢?”

    江問鶴知道謝夭的尿性,這種人嘴里就沒一句實話,同時也特別喜歡開玩笑地夸大其詞,明明很正常的事從他嘴里說出來好像就變了一個味道。

    他看看謝夭,搖搖頭,嘖嘖兩聲,長嘆道:“師門不幸啊師門不幸!

    謝夭沖他眨了一下眼睛,狡黠道:“咱倆半斤八兩。”

    江問鶴:“……”

    謝夭喝了藥,一行人開始趕路。李長安騎著馬走在最前面,他烏發高束,又因為一身玄衣,肩寬腰細,騎著白馬的時候很好看,任誰看了都會覺得話本里的少年俠客就該是這樣的。

    謝夭坐在馬車前,半瞇著眼睛打量他的背影,低聲道:“江問鶴,你說,把桃花谷傳給他如何?”

    江問鶴正駕著馬車,聞言驚了一下,差點沒把馬車剎停,道:“你瘋了?”

    謝夭道:“桃花谷內窮兇極惡之徒我皆以斬殺,剩下了一堆老弱病殘,還有受周圍山匪禍害不得不投奔桃花谷的普通百姓。但桃花谷的臟水一時半會兒也洗不干凈,總要有人能護住!

    “這就開始考慮身后事了?”江問鶴看一眼他。

    謝夭笑道:“是桃花谷人不爭氣啊!

    江問鶴道:“所以,你同意他來桃花谷,其實是有這一層意思?”

    謝夭不回答,只是垂下眸子。他其實也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否正確,但是在他死后,能護著桃花谷一群人的,思來想去,似乎也只有他這個徒弟了。

    江問鶴又道:“桃花谷如今處在風口浪尖上,現在和正派堪堪保持平衡,若是平衡被打破,他們宣戰呢?”

    其實這話并沒有說完,下半句是,若是他們宣戰,不僅桃花谷會和正派徹底敵對,謝夭的假身份也會不保,和李長安的關系自不必說。

    如今走在去桃花谷的路上,看上去一片坦途,其實到處都是兇險。

    褚裕從馬車里探出了一個頭,道:“若是這樣,還不如直接就當個魔教。他們不是說我們殺人放火嗎?我們就干脆殺人放火!”

    江問鶴手里的扇子敲了一下褚裕的后腦勺:“小小年紀,想什么呢?”

    謝夭臉上依舊笑著,笑得格外溫和,看向褚裕道:“這話我何時教過你?”

    褚裕抿了抿嘴唇。

    謝夭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消失,轉頭正色道:“這次我當沒聽見。別讓我聽見第二次!

    他們跟謝夭關系是好,但到底是上下級關系,知道什么時候該玩鬧什么時候該正經。就比如這時,謝夭笑也不笑的時候,就是桃花谷谷主認真了。謝夭冷笑的時候,就是桃花谷谷主要殺人了。

    褚裕垂下眸子,道:“是!

    接下來的行程格外順利,不過半月就到了桃花谷附近。因為李長安出發之前并沒有跟宋明赫說此行的目的地,所以也沒有去歸云山莊所設的暗樁,而是直接繞到桃花谷附近,找進去的路。

    桃花谷三面環山,只有一條路可以從崖邊下去,但七年之間再也沒人下去過,誰也說不準順著那條路下去到底能看見什么。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他們穿過淡綠色的瘴氣,竟然在下面看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村莊。村莊不過幾十戶,房舍如星羅棋布。田間小路上,看見來來往往,趕著牛耕作的村民。

    這里比上面的氣候更濕潤溫暖些,還開著許多花。

    李長安攔住一個趕著牛路過的大叔道:“桃花谷怎么走?”

    大叔呵呵一笑,道:“這里就是桃花谷啊!

    李長安愣了一下。

    謝夭看到他茫然的神色,笑著問:“怎么了?”

    李長安搖搖頭,低聲道:“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在他的想象里,桃花谷應該荒蕪一片,應該渺無人煙,所到之處滿地都是白骨,怎么可能是這種世外桃源的景象?如果不是這個大叔明確道這里就是桃花谷,李長安會覺得自己走錯了路。

    大叔打量了他們一會兒,道:“你們不是桃花谷人吧。這地方,可有七八年沒有外人進來了,外面不都說桃花谷是魔教么?你們怎么敢進來的?”

    李長安想也沒想,拱手道:“我們正是來投奔桃花谷的!

    “投奔?”大叔反問道。

    李長安道:“我們一家遭賊人屠戮,實在走投無路,只好投奔桃花谷。更何況桃花仙武藝高強,如今天下第一非桃花仙莫屬,桃花谷必然能為我一家復仇!

    大概是沒聽過李長安說這么長的話,一群人聽得都目瞪口呆。

    褚裕暗自琢磨道:“沒想到李長安還會編瞎話啊。歸云山莊那一群人個個正經得要死,這編瞎話的本事到底隨了誰呢?”

    謝夭瞇著眼睛笑起來,這話讓他聽得十分受用,就差翹著尾巴說“自然是隨我”了。

    大叔道:“復仇是不可能了,桃花谷不做復仇的買賣。但你要走投無路,但是可以住下來!彼f著,往遠處一指,道:“那里就是你想去的真正的桃花谷,我們這是外面的桃花村。你去吧,他們不會殺人的!

    李長安順著大叔的手指看去,那是谷內兩座低矮的山峰,山中間夾了一條小路可以通過,他低頭道:“多謝。”

    一行人穿過小路,這才算是進了真正的桃花谷。

    小路盡頭有人把守,兩個十七八歲的小孩裝模做樣地拿著刀劍,一邊站崗一邊閑聊。

    一人道:“你說,惡長老是不是真的要做谷主了?我看芳落姑姑已經連續三天押著惡長老去落花宮了。”

    落花宮是桃花谷內最大的一座宮殿,是桃花谷議事的地方。在桃花谷還叫原名惡人谷時,落花宮還不叫落花宮,而叫歃血堂。

    謝夭覺得這個名字血腥味太重,又恰巧看到宮殿外面一株桃花樹正悠悠的往下飄著花,他心道,這么美好的景色,為什么偏偏要叫歃血堂。于是拍板,把殿上牌匾換了,親自提了落花宮三字。

    落花宮三字像是有什么法力,從那之后,惡人谷的血腥氣莫名散去,好像這里真的只是一片世外桃源。

    另一人惆悵道:“我們谷主真的不回來了嗎?”

    那人回答道:“外面都說谷主死了……”

    話音剛落,就看見拐角走過來一隊人。領頭的那個是個少年,是個生面孔,樣貌格外英俊,看得人移不開眼。但是在他身后,個個就別提有多熟了。

    褚裕,天天嚷嚷著殺人的褚小混蛋;隱居在桃花林里不常出來的問鶴先生,一出來就是罵罵咧咧地提著銀針,嘟囔著“我今天就一針扎死你”闖進桃夭殿的江大神醫;至于最后面那個……

    謝夭彎起眼睛沖他們一笑,用口型道:“你們好啊!

    兩個當值的小孩都悚然一驚,心道,這他娘的不是剛才還在他們嘴里死了一遍的谷主么?這年頭現世報來得這么快,剛說完谷主就詐尸到眼前了?

    他們不知道現在這是什么情況,只以為眼前這位黑衣少年郎是谷主從外面帶回來的客人,正打算彎下腰行禮,乖乖叫人,眉頭卻忽然一皺。

    謝夭手掌一翻,一股溫柔的氣勁被推了過去,硬生生托住兩人正要行禮作揖的胳膊。

    兩人一怔,抬起頭,疑惑地看向謝夭。

    謝夭微微沖他們搖了搖頭,繼而笑道:“兩位小爺。在下謝夭,全家遭賊人所害,走投無路,特來投奔桃花谷。還望桃花谷收留!

    兩個小孩腦子懵著互相看了一眼,心道谷主這么做一定有谷主的道理,格外不自然地演起來,道:“那這位是?”

    他指的就是站在最前面的李長安。

    李長安正打算隨口給自己編一個姓謝的名字,就聽見謝夭又開口了。

    謝夭笑著道:“這位,這位是我干兒子!

    李長安:“……”

    那值守的小孩狐疑道:“真是么?”

    李長安咬牙切齒,但仍面帶微笑:“是!

    “那些呢?”小孩又象征性地指了指其他人。

    謝夭一一介紹:“我書童,我家仆!

    兩個小孩望著四個人,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

    趕來救場的芳落冷不丁聽見這一番話,直想拿頭撞墻,心道,這他娘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第036章 桃花(二)

    芳落早幾天就收到了他們大谷主的信件, 也知道謝夭這次會帶著一個人回來,但看到李長安那一刻,她還是驚了一下。她怎么都沒想到, 謝夭帶回來的人會是李長安。

    畢竟謝夭在信里寫“神思所寄, 紅塵唯一牽掛處也!

    芳落本以為謝夭帶回來的會是父母、恩人、或者是在外面認識的心儀的姑娘。她心道, 謝夭跟李長安之前又不認識,就連年歲都差了幾歲, 更何況又有歸云山莊那一層敵對的關系,李長安哪里跟信里說的這個人搭邊?

    轉念一想, 信里還是有幾個形容詞用詞是準確的, 就比如“惹眼”這個詞。那日她只是遠遠看了李長安一眼, 就覺得他長了一張可以霍霍小姑娘的臉, 如今近看, 更暗暗覺得這桃花谷內的姑娘可能要遭。

    李長安是很英氣的長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略微有些薄,偏偏又生了一雙多情的桃花眼,中和了他身上那股逼人的英氣, 也少了薄涼感。

    謝夭恰恰與他相反, 謝夭眉眼柔和許多,一雙眼睛看狗都深情, 但他渾身氣質又清清冷冷, 有種片葉不沾身的氣質,總教人懷疑他眼里的深情是假的。

    之前桃花谷內, 最受人喜歡的是謝谷主,因為謝夭隨和愛笑, 出門總少不了人給他丟手絹丟花。如今李長安來了,怕是日日被丟手絹的要多一位了。

    芳落又聽了一遍他們的話,帶他們去了客房。這一路上又經過了幾個農家院落,也碰見了一些拿著木劍跑著玩的孩童,一個小孩子不小心撞到了謝夭,小孩子抬眼一看,發現是谷主,正要興高采烈地叫人。

    說來也奇怪,在落花宮議事時皮笑肉不笑,僅靠一個眼神就能把人殺死的謝大谷主,出了落花宮能跟所有人打成一片。他會和谷里的小孩子一起放風箏,會認認真真地照料他那幾株桃花樹,農忙時節,還會去外面的桃花村隱藏身份地幫著孤寡老人耕種。

    謝夭沖他笑著眨了眨眼睛,小聲地噓了一聲,又摸了摸他的頭,把木劍塞到他手里,道:“玩去吧!

    謝夭把小孩子打發走了,抬起頭,心里狠狠一跳,撞進李長安沉沉的目光里。

    李長安就那么一直看著,看謝夭柔順的垂下的睫毛,伸出的骨節分明的手,插進那男孩的黑發里的手指,眸光沉地像墨。腦子里亂得像毛線團,一會兒想到這,一會兒想到那。

    他想到桃花谷跟自己想象得很不一樣,這里并非死氣沉沉,而是一片生機勃勃。想到謝夭很會哄小孩子,這樣的人無論去哪都會很討人喜歡。

    又莫名想到歸云山莊的校場,竹林邊的木亭,親手刻出來的青云劍,手把手帶著教的劍譜。

    他不敢繼續往下想了,他害怕品到最后,品出來自己的心緒其實是“羨慕”兩個字。

    謝夭道:“怎么了?”

    李長安轉回頭,想了一會兒才說:“只是沒想到桃花谷還有小孩!

    說罷,就徑直跟著芳落往前走了。

    謝夭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又低頭愣愣地看了自己手掌一會兒,忽然品明白了李長安眼神的意思,低聲笑了起來。江問鶴很奇怪他在笑什么,忍不住道:“你傻了?”

    這段時間足夠謝夭所作所為足夠顛覆江問鶴認知了,這一句話問得確實真心實意。

    謝夭含著笑道:“江大夫,有人吃過你的醋么?”

    江問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沒仔細回想這半生,如果他仔細回想了會發現,是有人因為他吃過醋的。但現在,他只以看傻子的目光看向謝夭。

    謝夭含著笑,長嘆一聲道:“哎,跟你這種單身漢沒法說!

    江問鶴:“……”

    轉眼,芳落已經領著他們到了兩件客房前,芳落道:“每間屋里都有兩張床,鋪蓋被褥等會兒我差人送過來,這地方簡陋,四位將就著住!

    “不將就!敝x夭道,又用胳膊肘戳了戳李長安,低聲道:“你和誰一起。俊

    李長安掃一眼他,又莫名看了一眼褚裕,道:“隨便。和誰都可以。”

    謝夭笑道:“和我一起?”

    李長安沉默了一會兒,偏頭看他:“……你不和褚裕住一起么?”

    謝夭和褚裕住一起才最合理,畢竟從最開始褚裕就是跟在謝夭身邊的,褚裕名義上到底是謝夭書童,是謝夭從家里帶過來的人。

    李長安在某些事情上感知敏銳地過分,他害怕尷尬,所以說隨便。

    “李長安,”謝夭笑起來,“你一點都不坦誠。你真的隨便?”

    李長安偏過頭,臉側虎爪骨動了一下,似乎是咬了一下牙。謝夭似乎總是輕而易舉地一句話就能戳到他的軟肋,他自己跟自己較了許久的勁,嘆了口氣,道:“那就和你。”

    謝夭道:“為什么?”

    李長安這時候還不忘損一下謝夭,他微笑道:“因為你睡相不好,我就勉為其難一下吧!

    芳落聽完這邊的對話,趁著兩個人不注意,以一種見了鬼的眼神看向江問鶴和褚裕。出乎她意料的是,這倆人一個當沒看見她的目光,一個沖她擺擺手,似乎是對這倆人的關系有點不太好說。

    謝夭是個在路上跟狗都能聊上的性格,他能跟李長安成為朋友也不稀奇。就是現在……好得實在過頭了。

    四個人分好了房間,一齊進客房看了看。這里比起他們原來在桃花谷住的地方確實簡陋不少,畢竟是客房,但他們桃花谷八百年不見來一次客。

    “桃花谷倒是可以收留各位一段時間,”芳落站在窗邊,仔細地把窗戶打開,外面的天光便隨著落花一起飄進來,她弄完,轉回頭道,“但是能不能長住,還要請惡谷主定奪。”

    李長安道:“惡谷主?”

    芳落微笑著看向他,道:“對,惡谷主!毕肓讼,她又補充道,“是桃花谷的第二十四代谷主,桃花仙的下一任!

    謝夭不說話,眉眼一直含著笑。

    這是他在信里早就交代好的,做戲就要做全套。既然桃花谷內亂,拉了桃花仙下馬,那桃花谷內就要真的換一位谷主。

    芳落道:“你說你非常敬仰桃花仙,但我要說,桃花仙實在不是什么好人,在位桃花谷谷主這幾年,燒殺搶掠,搜刮盤剝,荒淫無度,不然……”

    褚裕和江問鶴有點忍不住笑,一個個都背過身去,努力當沒聽見。說實話,他們也很想來上兩句,畢竟能夠這么當著謝夭面說他壞話的機會實在不多。

    前面那些謝夭還能接受,聽到最后一個形容,謝夭忍不住了,說他荒淫無度實在是冤枉了他,也就他少年時太過張揚招蜂引蝶了些,但都是打趣玩笑,連個正經的佳偶都沒有,更何況“荒淫無度”這一說?

    如果是在其他人面前也就算了,這是對著李長安說的,謝夭更加忍不了了。

    謝夭道:“等一下,這荒淫無度……是怎么個說法?”

    芳落:“……”

    芳落看了看他,一時間啞口無言,隨后一擺手道:“我亂說的,反正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要不然我們窮盡桃花谷之力把他拉下馬。”

    李長安道:“桃花谷內亂之事是真的?”

    芳落看向他眼睛,道:“不然呢?桃花仙余黨還沒斬殺殆盡,尸體到如今還沒處理干凈。幸好,桃花仙死在了望城。”

    李長安又想起望城種種,桃花仙死那天的晦暗風雨仿佛穿越時空再次呼嘯在他眼睛里,良久,他垂眸一笑,道:“這樣。我也聽說桃花仙死在了望城,只是私以為桃花仙一代梟雄,實在不敢信!

    他笑得很溫和,那樣溫和的笑在他總是冷冰冰的臉上可以說是罕見了,像是春雪剎那間化開,看得芳落不由得一愣。

    但謝夭看出來,李長安并沒有真的在笑。李長安這話半真半假,就連他的笑謝夭也看不懂。謝夭忽然覺得有點心疼。

    芳落道:“所以如果你是來尋桃花仙的,這里恐怕如不了你的愿了!

    李長安道:“本就是逃難,桃花谷愿意收留,已是感激不盡!

    他話說得得體,芳落點頭道:“那就暫時先住著,時辰不早了,早點休息!

    說罷,蓮步輕移走出屋門,綠色裙擺飄飄若仙。芳落走出房門的時候,從謝夭身邊經過,兩人身影交錯間,芳落聽見謝夭低聲沖她說了兩句話。

    “事情安排好!

    “漏出一個字,桃花谷不用待了。”

    聲音格外沉靜,是命令的語氣,不帶一點笑意。芳落心里一驚,李長安在身后,也不敢轉頭去看,只用余光看見謝夭臉上依舊帶著笑,就好像那兩句話不是他說得一樣。

    謝夭說的事情,就是讓全桃花谷共同隱瞞他的身份。

    這其實是一件很荒唐的事。芳落到現在也這么覺得。

    謝夭行走江湖一直隱瞞著自己桃花仙的身份,但對于李長安來說,芳落覺得實在沒什么隱瞞的必要。他們生來敵對,本就成不了朋友,更成不了知己。

    能同吃同住一段時間,本就是天老爺昏了頭,搭錯了紅線,如今還想再繼續下去,簡直是癡心妄想,妄圖逆天改命。

    而且謝夭身為谷主,從來沒濫用過權力,衣食起居全都親力親為,就連吃穿都和眾人一樣。但這樣一位谷主,如今下了一個荒唐至極的命令。

    為了李長安。

    這簡直就像是……為了一個人能平安喜樂,遠離苦楚,生生為他造出來一個夢境似的。

    芳落努力想給謝夭做這些找一個更加合適的理由,比如因為李長安的身份,想要窺探歸云山莊的機密,或者是看中了李長安武學天賦,想把人強留在桃花谷。畢竟謝夭從不干沒有目的的事。

    芳落垂眸,低聲道:“是!

    走出門口時,聽見身后李長安喊了謝夭一聲:“謝桃花,過來鋪床!

    剛剛還冷著臉下命令的謝大谷主立刻笑瞇瞇地裝聾:“?你說什么?”

    芳落嘆了口氣。

    她這時明白,她那些為謝夭找的理由都是錯的。

    謝夭只是,單純為了這個人而已。

    第037章 桃花(三)

    芳落走后, 四人各自回房收拾自己的東西。謝夭他們這一趟在外面漂了太久,雖說這次回桃花谷沒能住自己房間,但到底還是回來了, 他們都知道這個地方意味著絕對安全, 一時間身心都有些發懶。

    收拾完行李, 謝夭伸了個懶腰,靠在門邊朝外看。

    客房地勢高, 外面風景很不錯,從這里望出去, 能看見后山大片大片的桃花林。桃花谷的桃花是開不敗的, 風一吹過, 如同一片和緩的紅云。

    李長安這時提著青云走出來, 在兩間客房外轉了一圈, 接著反手捏了個劍訣,與此同時,右手手腕發力,青云往兩間房中間一插,只聽得錚然一聲,劍陣落成。

    趁李長安沒注意他, 謝夭半瞇著眼睛看著忙前忙后的李長安, 上上下下把李長安看了一遍,才偏頭道:“這是在做什么?”

    李長安道:“把內力存一部分到劍里, 設劍陣。”

    謝夭道:“青云直接插在外面沒關系么?”

    李長安道:“沒事, 別人拔不出來。謝白衣經常把青云扔外面!

    謝夭忍著笑道:“這是你師父教你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再知道不過了,但他還是嘴欠地去問, 李長安垂眸看向青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良久才說:“是……也不是!

    謝白衣那時走的急,把正統劍法教完都來不及,就連飛花三十六劍都差最后一式,這種謝白衣平常用來改善生活的小把戲更是沒來得及教,謝夭也不知道李長安怎么就學會了。

    李長安道:“謝白衣沒教我,我看他用過。他那時候把劍□□花盆里,把我養死的花救活!

    內力存在青云之中,再由青云緩慢生發出去,謝夭內力精純而富有生命力,隨便插土里那一塊地方的草都長得比別處更加旺盛。他經常用一招去復活李長安養得半死不死的盆栽。

    謝夭一怔,隨后低下頭笑笑,他那時候為了把李長安那幾盆花救活,天天早起偷似的把青云拔回來,沒想到還是被李長安看見了。

    李長安又道:“最開始我沒悟出來還能這么用,只以為可以救救花草,后來才知道,原來還能做護陣!

    他也是那時才明白,無論是救花草,還是做劍陣,都是“護”的意思。

    謝夭翹了翹嘴角,心道,悟性不錯,不愧是他徒弟。

    弄完了劍陣,李長安和謝夭并肩站在門外看夕陽。桃花谷最后一點落日照耀在成片的桃花林之上,天邊一片緋紅,這里安靜地像是不在世界上。

    謝夭望著望著忽然道:“你覺得桃花谷怎么樣?”

    李長安道:“挺好的。”

    確實挺好的,像個世外桃源,從進谷到現在也沒看見什么兇神惡煞邪氣四溢的魔修。但話不能說太滿,畢竟他們進谷剛一個下午,李長安習慣了做最壞的打算,他懷疑這里的歲月靜好只是假象。

    謝夭又道:“那如果讓你長住呢?你愿意么?”

    李長安搖搖頭:“不愿意!

    謝夭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道要遭,歸云山莊不;,桃花谷不愿意住,他一時間摸不清楚究竟什么地方能打動這小子的心了,他道:“那你有想過在什么地方住下來么?”

    李長安道:“沒想過!

    謝夭還來不及問他為什么,李長安就轉身回了屋,頭也不回地招呼他道:“進來,把衣服脫了!

    謝夭:“?”

    他愣在原地,李長安回頭,無語地看他一眼,道:“給你換藥!

    —

    燭光照在謝夭脊背上,謝夭一手扶著額頭,后知后覺地覺得這情形有些尷尬。他這時才明白同住一屋的不方便,之前換藥都是褚裕給他換,這時候特地跑到另一個屋去找褚裕,反倒顯得他心里有鬼了。

    謝夭是個遇弱則強遇強則弱的主,李長安不敢看他的時候他會特意去逗人,李長安如今坦坦蕩蕩地望著他,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能感覺到李長安的手很穩,只在傷口處用指尖輕輕觸碰,沒有一點越界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傷口正在結痂脫落,他總覺得被碰的地方有些癢。

    因為太過輕柔,謝夭有時候懷疑自己身后根本沒有人,因為他甚至連后頸都感受不到李長安的鼻息,他道:“李長安……你還活著么?”

    “你在胡說八道什么?”李長安皺眉道。

    他開口那一瞬,呼吸便噴上來。謝夭手指一緊,很輕地嘶了一聲。

    李長安奇怪地問:“疼?”

    謝夭笑笑:“不是!

    他心道,李長安你還是別說話了。

    李長安又掃過謝夭脊背上的傷,道:“你身上的傷,怎么弄的?你不是一富家公子哥么?”

    “實不相瞞,家中被強盜洗劫過一次,烏泱泱來了數百號人,這傷就是在那時候留下的。”謝夭說謊話是不用打腹稿的,而且他胡說有個特點,那就是真假參半,全看聽的人怎么理解。

    李長安伸出手指,似乎想在那些疤痕上輕輕抹一下,又收回手。按照這一路他對謝夭的了解,謝夭是個很怕疼的人,這么多傷口不一定他要大呼小叫多少天。

    李長安道:“能活下來真是命大!

    謝夭笑著回頭看他,嘻嘻哈哈道:“對啊。我命好啊!

    李長安卻被他的笑刺了一下,他不知道為什么一個身患絕癥可能很快就命不久矣的人還能每天笑嘻嘻地說自己命好,他瞥過目光,道:“轉回去,沒弄完呢。”

    謝夭很乖地“哦”了一聲,又托著下巴發呆。

    上完藥也到了熄燈睡覺的時間,燭火一滅,屋里就只剩下月光浮動。睡到半夜,李長安忽然睜開眼睛,先是隨手挽了頭發,然后下床,換鞋,看了正在熟睡的謝夭一眼,然后躡手躡腳出了門。

    出門之后先是檢查插在外面的青云,確定劍陣沒有失效,青云能夠抵擋一陣,如果發生什么事他也能及時感應到之后,這才往外走去。

    —

    謝夭在李長安走后沒多久睜開了眼,他看不都用看就知道李長安的床鋪是空的,他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了會兒呆,心道年輕人都不用睡覺么?

    過了會兒,還是爬起來,出門去找李長安。

    他倒不是擔心李長安挖出來他就是桃花谷谷主的內情,他是有點擔心李長安的安危。

    桃花谷內雖然沒什么威脅,但是自從在歸云山莊藏書樓看到七年前一戰記載的后,他就一直惴惴不安,鬼知道那群幽靈一樣的東西,是不是還潛藏在桃花谷。

    跟李長安一樣,他出門之前也檢查了一遍青云,他蹲下身去青云劍身流轉的銀光時,有一瞬間很想把青云拔出來,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習慣。

    然而手指觸碰到青云前,理智又開始回籠,他嘆了口氣道:“青云,我跟你緣淺!

    說罷,轉身而去了。

    李長安的行蹤并不難猜,一定是往東到桃花谷深處了。這世上建筑群大都大差不差,在最外圍的一定是最不重要的,而位于中間深處的,一定藏著最大的秘密。

    桃花谷也不例外,往東去,就是議事的落花堂,和谷主住的桃夭殿。

    謝夭順著路往東走,路是青石板路,兩邊是往外探出彎彎曲曲屋檐的房屋。

    他也不是沒在這個點出來過,有時從外面回來的晚了,一個人穿過整個桃花谷也是有的。但莫名其妙地,他覺得今天晚上桃花谷有點陰森森的。

    路上見不到一個人,就連巡邏的人也沒有,幾盞紅燈籠掛在屋檐下,映照著門口的桃花樹。

    遠處忽然驚起飛鳥,撲騰著離開樹枝,屋檐下的紅燈籠忽然無風自動,身后,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靠近,然而仔細去聽,又什么都聽不見了。

    謝夭沒回頭,仍站在道路正中央,兩旁房屋屋檐投射下的影子像巨獸張開了長滿牙齒的大嘴,謝夭就一人站在獸口中間。

    謝夭輕嘆一聲,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經悄然握上了桃花枝。

    就在這時,屋頂忽然閃出一個人影,那人半跪在屋頂之上,長發披散,背對著月光,只能看清楚一雙銳利的眼睛,像是隱匿在黑暗里的鷹。

    那是……李長安。

    這是李長安第一次以這種看敵人的眼神看他,冷淡、強大、那種表情就像是在看一個死物。謝夭下意識把握著桃花枝的手松了,瞳孔卻抖了一下,明明松了一口氣,他又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有些怕。

    自己對于李長安的擔心是在多余,現在這個樣子,他應該擔心擔心自己的安危。

    如果他對上李長安,他有贏的可能性么?就在他還在認真思考的時候,李長安利落地從屋頂翻下來,足尖點地,一點足音都沒有,只用了一秒鐘,就帶著謝夭轉到了旁邊能夠藏人的窄巷。

    猛然被人攔腰帶著走,謝夭下意識掙扎,李長安在他耳邊道:“別動,是我!

    謝夭閉了一下眼睛,把那一點心驚壓下去,安靜下來。

    李長安一手攬住謝夭的腰,另一只手捂住謝夭嘴,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看。

    這時外面又傳來了腳步聲,這次腳步聲很清楚,謝夭甚至能聽出來他們一行五個人,這是桃花谷的巡邏隊。

    謝夭拍了拍李長安手掌,示意他把自己放開。李長安怔愣一下,才松開手,松開手剎那謝夭就嘶了一聲,按著自己受傷的右肩膀。

    李長安猶豫了一下,道:“我手重了?”

    謝夭看他表情,笑出來,道:“騙你的。”

    李長安:“……”

    謝夭從巷子口往外看去,剛才經過的確實是桃花谷的巡邏值守無疑,他們身上還都穿著桃花谷的弟子服。

    這么看來,剛才謝夭聽見的影影綽綽的腳步聲應該也是他們。但謝夭總覺得那一陣陰風不是假的。

    桃花谷里,應該還有其他東西。

    等那隊巡邏徹底走遠了,兩人才敢放開了說話。

    李長安道:“你怎么在這?”

    謝夭坦誠道:“醒了,發現你不在!

    這話確實坦誠,但也確實容易讓人多想。果不其然,李長安沒有接話,或者說被他一句話逗得不知道這話應該怎么接了。

    謝夭笑起來,道:“所以你半夜出來,是為了查桃花谷?”

    李長安點頭。

    “可目前看起來,桃花谷沒什么好查。”謝夭又道。

    李長安望向遠處,似乎是想起來什么,聲音又沉又慢:“整個桃花谷都在說謊。這里太平靜了,如果剛剛經歷過內戰,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他只是想起來剛經過桃花谷之戰的歸云山莊。真正的剛剛經歷過戰斗的宗門,應該是什么樣的?應該到處都是血,應該到處都是小聲的啜泣。即使過了一兩個月,血和尸體已經收拾干凈了,但人們還只是會勉強地笑。

    因為他們知道有人再也回不來,見不到了。

    謝夭眸光黯了一下,他早就知道紙包不住火,也想過那個終局,但到了這時,他還是抱著一點希望問:“你不相信他們?”

    李長安轉頭看向他,又給了那個他說過的答案,他道:“我只信我自己!

    謝夭沉寂片刻,接著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抬頭笑道:“好。我陪你一起查。我們接下來去哪?”

    李長安望向那邊的落花堂。

    這次倒是沒再碰見什么巡邏,走在路上,謝夭半開玩笑地問:“李長安,你怕鬼嗎?”

    李長安睨他一眼,反問道:“你怕鬼嗎?”

    “我不怕,可我覺得你怕。”謝夭道,“如果你怕的話,我可以勉為其難讓你抓我胳膊!

    李長安小時候怕黑又怕鬼,不然不會那么容易做噩夢。但長這么大,見過那么多事,他已經不怕鬼了。總有其他事比鬼更可怕,比如突如其來的死訊,比如思之不得見。

    “你怕就直說。”李長安忍著笑道。

    謝夭道:“鬼有什么可怕?我更怕的是……”

    話說一半,他突然卡了殼。

    李長安道:“怎么了?”

    謝夭心道,我更怕的是分道揚鑣,舊人分離,昔日故友刀劍相向,這些,哪一個不比鬼可怕?他搖搖頭,道:“說出來怕你要笑話我,還是不說了!

    李長安眉頭輕蹙一下,正要說什么,就見謝夭眸光忽然一變。

    謝夭感覺一只細長伶仃的手抓住了自己胳膊,用力把自己拉進旁邊幽深的巷子。

    謝夭驚恐道:“李長安,鬼,有鬼!”

    話音剛落,他就被那鬼拽了進去。

    “謝夭!”李長安跟著他進去,借著月光,看清巷子里人的那一刻,整個人一愣。

    “……小師姑?”

    第038章 引線(一)

    懷竹月站在月光之下, 穿著夜行衣,頭發被利落地束起來。她瑩潤的略微有些圓的臉仰頭對著月光,又低下頭, 笑嘻嘻道:“怎么啦?只許你來不允許我來?”

    謝夭心道不好, 自己這桃花谷怕是已經漏成篩子了, 誰來都可以在這觀光一樣逛上一圈。但他并不覺得有什么打緊,甚至因為懷竹月出現在這里而開心。

    他七年前淪落桃花谷的時候, 就沒想過能在桃花谷里跟歸云山莊師兄弟再聚。

    懷竹月道:“剛好我要來這里駐守暗樁,你又給我留了信件, 我當然要過來找你一趟。”說著, 她又抬頭四下看了一圈, 道:“這里晚上有點陰森啊!

    謝夭立刻道:“白天不是這樣的。”

    說完他才意識到自己接話有點快了, 摸了下鼻尖, 尷尬一笑。李長安默默看了謝夭一眼,道:“確實不是這樣,這里白天很祥和,像個很普通的村莊。”

    謝夭微笑著點頭,他覺得桃花谷就應該是這樣的,給流離失所的人、被逼至絕路的人一個活下去的地方而已。

    他不是單純為了他們, 也是為了他自己, 在很久之前,從歸云山莊的竹橋上走出山門的那個時刻, 他就也是流離失所的人了。

    懷竹月在桃花谷外守了很多年, 但這是她第二次進谷。桃花谷上的瘴氣日日提醒著外來者不得入內,如果不是走只有桃花谷人才知道的通道, 硬闖是件很危險的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也不是很敢下來, 有些噩夢守了太久,就會只敢睜大眼睛一直看著,但又不敢伸出手觸碰。

    懷竹月喃喃道:“是么?”她又轉回頭道:“你們這是準備去哪?”

    李長安看了看遠處的落花堂。

    月光引路,三人到了落花宮。謝夭并不慌張,這地方雖然是桃花谷里議事的地方,但他用的并不多,所以留下的痕跡也沒多少。唯一有點顯眼的,便是他親手所提的“落花宮”三個字,芳落也必定把牌匾換下來了。

    到了近處,果不其然,芳落把牌匾換了,如今牌匾上空空如也,倒顯得這里像一座無名宮殿。

    他們進了大殿,只見大殿里面有著三層臺階,臺階之上放著一把梨花木的椅子,椅子之后是兩人高的書架,上面放著些許的卷宗,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你的意思是……”懷竹月聽完李長安講完事情前因后果,想了一會兒才道,“桃花仙沒有死。如今整個桃花谷,包括桃花谷廝殺,換谷主種種,都是演給外人看的?”

    李長安站在臺階之上,隨手抽出一本,發現記得都是些瑣事,天氣農事之類,把書重新塞回去,又重新抽出來一本,一邊看一邊“嗯”了一聲。

    懷竹月道:“桃花仙這么做,為了什么呢?”

    李長安頭也不抬,聲音卻格外沉靜:“為了桃花谷。”

    謝夭聽見這個回答,心尖幾乎都顫了一下,失笑,沉沉看向李長安。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不用他說任何一句話,就能把他這個人看明白,也只有李長安了。

    “桃花仙……可能跟我們認知的不太一樣!崩铋L安想了想說,“最起碼,對桃花谷來說,他是個好谷主!

    懷竹月一怔,道:“可無論如何,當年都是因為桃花仙!

    李長安道:“我明白!

    這是歸云山莊的事,謝夭此時在身份上一個外人,并不好搭話。他只是走到李長安旁邊,看他迅速翻著書頁。李長安翻到這里已經有些奇怪了,這些放在大殿里的卷宗,記載的全都是瑣事。

    桃花谷一個魔教,除了種田開荒,就沒有一點其他事要干?

    還是說,桃花谷真的就跟它表面一樣祥和?

    李長安又換了一本,這次抽出來的是本賬簿。他翻了兩頁又要把書塞回去,余光卻忽然瞥見了什么。

    那是某一月的銀錢開支,冰蠶六兩,花費3兩2錢。

    李長安翻動書頁的手指頓了一下,謝夭問道:“怎么了?”

    懷竹月也奇怪地看向他。

    李長安不動聲色地把賬簿合上,重新塞回去,塞到最里面,笑道:“沒什么。”

    懷竹月走上來,道:“那就好。正巧,我有要事跟你說!

    但她并沒有直接說出口,而是帶著一點歉意地看向謝夭。謝夭知道懷竹月接下來要說的事大概是歸云山莊機密,他一個外人不太好在旁邊,于是沖兩人一笑,道:“我去那邊看看。”

    說完,走到了一邊。

    懷竹月這才慢慢道:“謝師兄葬禮之后,兩儀觀觀主和隕日堡堡主一直沒有離開山莊,你知道他們在商議什么?”

    兩大門派掌門一直住在山莊,雖說對外的理由是修養身心,但想想都知道不可能那么簡單,李長安對他們留下來的目的有所猜測,他道:“是武林大會的事?”

    懷竹月搖搖頭,一雙圓眼睛一眨不眨看向李長安。

    李長安卻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道:“因為桃花谷的事么?”

    懷竹月道:“你知道的,隕日堡坐穩了天下第一宗的位置,愈發狼子野心。本來桃花仙已除,江湖毒瘤已了,天下本可以安穩一些日子?伤。他留在歸云山莊那些日子,便是在勸莊主攻打桃花谷!

    李長安深吸一口氣,道:“那……師伯的意思呢?”

    “師兄他……”懷竹月目光看向遠處,緩緩道,“我始終看不明白他!

    宋明赫的態度很奇怪,對于謝白衣是,對于桃花谷也是。他追查謝白衣的下落也好,追殺桃花仙也好,似乎都是為了自己師弟報仇,但又好像帶了其他意味。

    懷竹月看不懂,于是她和宋明赫的關系愈發疏遠。

    懷竹月轉回頭道:“正好你在這里。如果莊主真的下令,你在桃花谷里也有照應!

    李長安淡淡地“嗯”了一聲,半晌,又道:“小師姑,如果……我是說如果,桃花谷并非魔教,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宗門呢?又甚至是,只是個普通村落呢?”

    這次輪到懷竹月沉默許久了,她道:“我不知道!

    有些因果說是說不清的,毫無疑問的是,懷竹月和李長安都恨桃花谷入骨,也恨桃花仙入骨,但是誰能確定整個桃花谷都該死呢?如果剩下的這些,從未行過惡呢?

    禍亂不傷平民,這是兩國打仗都知道的道理。更何況江湖人最講道義,如果桃花谷內真的只剩下一堆老弱婦孺,又該當如何呢?

    懷竹月轉頭看向外面,外面月光正好,照在她臉上。她想了一會兒,道:“你在這里也好,剛好可以把桃花谷的底細摸清楚,如果真是那樣……到時按你的心意就好。”

    懷竹月轉頭看向他,笑嘻嘻道:“隨時傳信給我。只要是小長安想做的事,我都會幫的。”

    懷竹月明明也沒比他大多少,甚至現在身高都沒有李長安高,懷竹月需要仰起頭來看他。但懷竹月依舊天天端起姑姑的做派,小長安長小長安短。

    李長安也笑起來,點頭道:“好!

    懷竹月又輕輕道:“不后悔就已是難得的事了。我后悔過了,所以不想你后悔!

    李長安沒再說話,莫名看向站在不遠處的謝夭。謝夭手背到身后,正仰起頭看著雕梁畫棟的天花板,現在光線這么暗,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又仿佛只是在發呆。

    兩人說完了話,走過去,李長安拍了一下謝夭肩膀。

    謝夭轉過頭,沖他們一笑,道:“說完了?”

    李長安點頭。

    謝夭手指往上指了指,道:“我剛才發現的,這上面還有一層!

    大殿里面藏著盤旋的樓梯,通過樓梯能上到二層,邁過二層門檻那一刻,大片大片的瑩白月光撒進眸子里,映入眼簾的,就是一株長得極高的桃花樹。

    桃花樹正在月光下飄著落紅。

    此番美景,看得三個人都是一怔。

    懷竹月爬到桃花樹枝干上,坐在樹上,兩條腿垂下來,微微晃蕩著。李長安靠著露臺邊的圍欄,手里一邊刻著什么一邊仰頭望著月色。謝夭站得距離他們有些遠,不看月亮,也不看花,只靜靜看著他們兩個。

    花和月亮都不難得,人才難得。

    謝夭輕輕勾了下唇角,心道今夕何夕。

    懷竹月順手從樹上摘下來一片葉子,在手里捻了捻,忽然道:“你們會吹葉子么?”

    她之前和謝白衣出去鬼混,路上總是會覺得沒意思,謝白衣就會吹葉子逗她,她總會佯裝不樂意地說難聽死了,其實認真聽謝白衣吹的調子。

    但她到現在也沒學會。

    說著,她腿晃蕩著,把葉子放到嘴邊,只吹出來了兩聲氣聲。

    她又摘了一片,扔給李長安,李長安也搖搖頭,道:“不會!

    懷竹月笑道:“你師父沒教你?”

    李長安似乎是笑了,笑聲清潤,聽得讓人心尖一顫。他道:“我那時候練劍都來不及。況且……那個時候你們都說,謝白衣身上不正經的地方太多,讓我只學他的劍!

    謝夭無聲笑起來,他是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主。歸云山莊那些打鬧,青竹林里的位招,飯桌上的嬉鬧,似乎也并沒有過很久,但想起來卻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在竹林里拎著樹枝練劍的時候,在謝白衣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救活李長安盆栽的時候,在冬至放燈的時候,那個時候所有人都以為歸云山莊會像永不凋謝的青竹林的一樣永久青翠,于是毫不吝嗇地揮霍時光。

    但彩云易散琉璃碎,世間好物不堅牢。

    “謝公子,你會嗎?”懷竹月這時把目光投向他道。

    謝夭沉吟了一下,道:“會倒是會。就是……”

    懷竹月一笑,道:“對嘛。這種逗女孩子玩的小把戲,浪蕩公子哥肯定是會的。”

    此話說完,三個人都笑起來。

    謝夭說完了下半句,道:“但是這是在人家地盤,還是別太張揚了。三更半夜把人引過來就不好了。”

    “也是!睉阎裨率樟俗屩x夭吹一下的心思,點點頭,又望向月亮,看了會兒,她道:“真美的月色。這里確實是個好地方。你說這里白天也很好?”

    謝夭“嗯”了一聲。

    “可惜,我白天就要走啦!睉阎裨碌。

    謝夭和李長安都沒有說話,他們只是都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懷竹月說過的,她不要一個地方呆好幾年,她要浪跡天涯,她要當絕世女俠。但她明天一走,還是要回桃花谷上,歸云山莊暗樁之中。

    謝夭閉了一下眼睛,想了很久該不該說,還是道:“天大地大,懷女俠何必蹉跎歲月。有些事情,可能我這個外人看得更清楚些。”

    李長安手指蜷縮一下,繼而垂下眸子。

    懷竹月轉回頭,笑道:“你們知道給我留信那日,我去哪里了么?”

    不等兩個人回頭,她又轉過頭,撥了一下頭頂的桃花枝,看桃花撲簌簌落下,道:“我去了一趟懷安寺。在那呆了幾天,忽然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懷竹月也不知道哪件事情對她影響最大,是謝白衣衣冠沉入劍歸墟那一刻,還是那晚竹林里一整夜的沉思,抑或是懷安寺大師對她說的一番話。

    她語氣很低,自言自語道:“他那樣的人,應該很討厭我這樣!

    說完,她沖兩個人一笑,道:“我都想好了,等到這最后一件事了結,就出去浪跡天涯。到時候想住哪里住哪里,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她沖李長安眨了一下眼睛,道:“現在就差這最后一件事了,就交給你了。”

    李長安笑起來,點頭:“好。”

    “我少時是個很貪玩的人,也沒想到自己能在桃花谷外待這么多年!睉阎裨伦灶欁哉f著,跳下樹,跳到露臺上,神神秘秘地沖兩人招手,“過來,給你們倆一個好東西。”

    兩個人奇怪道:“什么?”

    懷竹月趁著兩個人不注意,抓住兩人手腕,迅速把一個東西往兩個人手腕上一套,然后滿意地拍拍手,道:“我從懷安寺那求來的平安扣,讓大師開過光的。你們待在這不安全,好好帶著!”

    那是兩條紅繩,繩子中間串著白玉一樣的扣子,月光照耀下扣子瑩潤而有光澤。兩條繩子一模一樣,此時都系在右手手腕上,像是一對。

    “尤其是你。謝公子。”懷竹月道,“這平安扣沾了佛門氣息,說不定對你的病有點用。”

    謝夭垂眸看自己手腕,食指撥了撥那扣子,忍著笑道:“好。”

    送完了東西,懷竹月轉身要走。謝夭這時想到了一件事,他看了一眼李長安,很明顯,李長安也想到了。謝夭轉回頭,笑道:“懷女俠,你要是去浪跡天涯了,以后再想見你就難了!

    懷竹月道:“江湖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有緣總會再見的!

    她又停下腳步,沉吟一下,道:“不過你說的也是。要不干脆設個地方碰面!

    她開玩笑道:“聽說九天之上有離恨天,離恨天里有灌愁海。灌愁海旁邊長了一株相思紅楓樹。這顆相思紅楓樹落了葉子,在世上扎了根,一株火紅楓樹就長在東海千金臺下。你們若是想見我,就去那樹上留個記號,我會去找你們的!

    李長安道:“你從哪聽來的?”

    懷竹月笑:“話本里聽來的!

    笑完,她下巴沖兩個人一抬,露出那種絕世豪俠才有的豪情,道:“我走啦。”

    沖兩人揮了揮手,那個嬌小的穿著夜行衣的身影,從落花宮二樓一躍而下。

    嘰嘰喳喳的懷竹月走了,落花宮安靜了片刻。謝夭和李長安對視一眼,莫名笑起來。

    他們右手腕子上都帶著紅繩,繩子粗細適中,一顆白玉扣子正搭在腕骨處。扣子是平安扣,寓意長長久久,平平安安。

    第039章 引線(二)

    不知為什么, 桃花谷的日子似乎比別處快一些,就連天上的流云都比別的地跑得快。第二日芳落帶著四個人去見了惡長老,他們到時, 惡長老正在落花宮的那把梨花木椅子上如坐針氈。

    惡長老其實是個有點窩囊的長老, 在謝夭成為谷主之前還稍微有點魔教長老的自覺, 謝夭成了谷主之后只想當個普通鰥夫養老。

    聽芳落說完了事情來龍去脈,惡長老卡了會兒詞, 一雙很小的三角眼眨了好幾下,似乎是想往謝夭那看一眼, 半天說了一句“好”。

    他沒當過谷主, 更沒在正主面前扮過正主, 一時間不知道怎么演。

    就在謝夭看到惡長老又想往自己這邊看時, 不動聲色地沖他挑了一下眉, 道:“谷主眼睛不舒服?”

    惡長老連忙捂住自己眼睛,道:“有點。就說到這吧!

    說完就要從那把交椅上滾下來,像椅子上放了釘子似的,走到一半,又覺得自己還是得有點谷主威嚴,捂著一只眼睛道:“芳落, 你隨便給他們找點雜活, 別閑著就行?偛荒莛B幾個吃干飯的!

    芳落忍著笑,道:“好。”

    說完, 芳落以一種掃視的目光一一掃過四個人, 嘴角升起一絲奇怪地笑意,看的幾個人莫名一股惡寒。芳落心道, 之前都是你們指使我,如今天道好輪回, 蒼天饒過誰。

    不管惡長老演技如何,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他們一行人算是正式在桃花谷落了腳。日子便這樣一天天過下去,李長安記得答應懷竹月的事,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上上下下把桃花谷摸了一遍。

    從谷前的桃源村,到谷后的大片桃花林,能去的地方幾乎都去了,確定谷內沒什么毒蟲機關,想來,桃花谷上空的瘴氣,是天然所至。

    他也順便摸清楚了桃花谷的人數,最多不過兩百人,一半多都是在外面過不下去了被迫入谷的普通百姓,進了谷要么在谷里做些雜活,要么就在外面的桃源村種地。

    剩下一半,李長安也查了。

    他特意問了芳落谷內武學傳承,一代魔教,總得有些不二法門。

    芳落只是平靜看了他一眼,道:“你想學武?”

    李長安點頭道:“是。”

    芳落當天領著李長安去了谷內唯一的校場,謝夭也跟過來,校場上在訓練的弟子不過幾十人,李長安粗略數了一下,甚至不過百。一群人見謝夭來了,一個個挺直了胸脯想表現。

    謝夭嘶了一聲,心道這下要丟人了。

    三個人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果不其然,李長安看了半天,一句話都沒說,估計是看得不知道應該說什么了。歸云山莊培養弟子是認真的,跟歸云山莊比起來,桃花谷的校場就像是在過家家。

    謝夭悄悄拉了下李長安袖子,輕聲道:“沒你厲害。”

    李長安唇角忍不住翹了一下,又忍住笑,道:“但是好像比你厲害。”

    謝夭嘆口氣道:“哎,你這人怎么這樣。”

    李長安笑起來。

    芳落幽幽看著兩人:“還學嗎?”

    兩人同時搖了搖頭。

    芳落沖他們翻了個白眼,心道一個桃花仙一個少莊主了不起啊,轉身走了。

    李長安之后便寫了一封信,把打探到的所有事情盡數寫在信里,通過桃源村的村民,悄悄把信件傳給了懷竹月。

    歸云山莊那邊遲遲沒有動向,宋明赫仍在和一群人周旋。

    推動這件事的在于兩儀觀和隕日堡,他們只是缺了一個舉大旗的人,而恰巧,無論哪個門派扛旗都不會有歸云山莊有更大的號召力,也不會比歸云山莊更加師出有名。

    李長安這里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便只能等消息。

    他也是跟謝夭同住一間房了才知道,謝夭除了偶爾耳聾眼瞎之外,神智也會不太清醒,尤其是他喝了藥之后。

    這天晚上,江問鶴催命似的端著清苦的湯藥催著謝夭喝藥,褚裕門神似的站在旁邊,盯著謝夭,兩人一左一右,活像黑白無常。

    謝夭笑道:“我是死了么?我怎么好像看見牛頭馬面了!

    兩人異口同聲道:“別廢話了,快點喝了!

    謝夭想起那藥就頭疼,想起自己壽命更頭疼,捏著鼻子把藥一口喝光,揮揮手趕討債鬼似的把兩人趕出了門,倒頭就用被子把自己裹緊了,只漏出上半張臉,就連鼻尖都埋在被子里。

    又是冷又是頭疼地,竟然迷迷糊糊地昏沉了下去。

    李長安進屋就看見裹得跟粽子一樣的謝夭,就知道他又喝藥了。他走到床邊,盯著他微微抖著的睫毛看了一會兒,才輕聲道:“冷?”

    謝夭眼睛微微睜開了一條縫,看清來人,又很有安全感地閉上眼,含含糊糊道:“不冷!

    李長安伸了一只手進去,剛一進去心里就一驚。被子里面跟冰窟一樣。雖說桃花谷氣候比別的地方溫暖,但這時候也是冬天,謝夭本身體溫就偏低,又喝了冰蠶,靠他的體溫壓根暖不熱。

    人迷迷糊糊的時候都會被本能帶著走,謝夭幾乎是下意識的,伸手握住了李長安的溫熱的手腕。

    兩人腕子上的平安扣碰撞到一起,發出清脆一聲響,又沉寂下去。

    感受到手心里那一點熱量,謝夭一直皺著的眉頭松開了一點,仍閉著眼睛,對李長安道:“你去睡吧。”

    李長安試著轉動了一下腕子:“我真走了?”

    謝夭沒再吭聲。

    手上卻依然抓得死緊。

    李長安嘆了一口氣,無奈道:“謝桃花,你抓著我不放,你讓我怎么走?”

    謝夭停了一會兒,才模模糊糊地回應,道:“……你說什么?”

    李長安蹲下來,蹲在床邊看他,認認真真看了好一會兒,忽然間彈指滅了屋里的燈。

    那天晚上,李長安被逼無奈地給人暖了床,謝夭渾身冰一樣,毫無知覺地往身邊唯一的熱源懷里鉆。

    李長安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無奈心道,自己一定是上輩子造孽才遇見這么個人。這時卻聽見縮成一團的謝夭模模糊糊說了一句什么,他側著耳朵去聽。

    謝夭在喊他的名字,他在喊:“小長安!

    本著桃花谷不養閑人的原則,芳落偶爾會讓他們去照料后山的十畝桃花林。桃花林里的桃花永遠開著,微風也不停,那地方常年飄著花瓣。

    雖然景色很美,但是這里實在太偏了,除了樹還是樹,所以沒什么人來。有的時候,偌大的桃花林里只有他們兩個。

    謝夭坐在樹上,懶散地靠著樹干,透過桃花的縫隙瞇著眼睛去看天光。他之前總覺得桃花谷悶,總是想往外跑,現在看起來也不盡然。重回桃花谷這時時日,他覺得桃花谷還是挺有意思的。

    就比如現在,他一偏頭,就能看到李長安坐在樹下,用一把小刀正刻著什么。

    謝夭故意搖晃桃花枝,桃花便落了李長安滿頭,他又捻起一片花瓣,輕飄飄地拋下去,花瓣打著彎地掃過李長安睫毛,又落到虎口上。

    李長安頭也不抬:“沒事干就去種樹!

    謝夭笑道:“謝白衣的天上人間你會了沒?正好這附近到處都是花樹,放出來肯定很漂亮!

    李長安沒回答。

    謝夭又道:“李長安,別是你笨,學不會吧!

    李長安哼一聲,道:“那逍遙劍法你熟了嗎?”

    謝夭從樹上跳下來,從地上隨手撿起兩根樹枝,一根自己拿著,另一根遞給李長安,歪頭沖他一笑,道:“不試試怎么知道我會不會?”

    他笑得充滿挑釁意味,讓李長安之前謝白衣想試他招時,彎著腰笑著對他說“李長安,你猜你這次能不能打過我?”。最后的結果毫無意外,每一次都沒打過。

    小時候的李長安不經激,長大的李長安明明沉穩了不少,但對上謝夭,似乎還是不經激。

    他伸手接過了樹枝。

    謝夭曾經立下規矩,桃花林里禁止比試。因為比試就少不了毀壞樹木,也少不了多打下許多花瓣。

    他自己破了他自己立下的規矩,跟李長安在他寶貝得不行的桃花林里比了一場。

    桃花瓣紛紛揚揚,兩個人拿著樹枝在桃花林里互相喂招。用的都是歸云山莊的劍法,兩個人都清楚知道下一式,每一式。

    偶爾有一瞬間,花瓣遮住兩個人的視線,兩人幾乎是隨著本能的動作;ò曷湎履且凰查g,李長安看清謝夭的臉,幾乎看愣住了。

    他沒覺得謝夭的臉和謝白衣像過,他覺得沒任何人像謝白衣。但花瓣落下那個瞬間,猛然看到他那一刻,他竟然想叫出來謝白衣的名字。

    謝夭彎起眼睛沖他一笑,道:“李長安,讓我一把?”

    李長安垂下眸子,抿了下嘴唇,再抬眼,攻勢更加烈了。

    謝夭急往后退,笑道:“你這人怎么玩不起呢?”

    不遠處的高臺上,站著一個人,垂眸看著桃花林里若即若離的兩人,看著看著,長嘆一口氣。

    芳落走過來,站在江問鶴旁邊看了一會兒,忽然歪頭問道:“他們好像用的是同一門劍法,怎么回事?”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實在太復雜,江問鶴實在不知道怎么開口,他想了想,道:“他現學的。”

    芳落沒再接話,兩個人又沉默著看了一會兒。

    看到一半,江問鶴轉頭看了看芳落,道:“他讓你查的事怎么樣了?”

    芳落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你那邊呢?”

    江問鶴也笑著搖了搖頭。

    又是一陣無話,看著桃花林里相互喂招,輾轉在桃花雨里的兩個人,江問鶴忽然沒頭沒尾地道:“你說他現在,在想什么呢?”

    芳落不知道這其中許多內情,聽不明白,疑問道:“你說什么?”

    江問鶴搖搖頭,道:“沒什么。”

    第040章 引線(三)

    山坡上芳落和江問鶴兩個人說到一半, 忽然看見桃花林正在跟李長安對招的謝夭似乎是朝他們看了一眼,他本來還是笑著的,但抬眼很平靜, 下一瞬又看向李長安, 嘴角噙著笑。

    就好像那平靜又沉默的一眼, 是他倆的錯覺。

    芳落小聲問:“他是不是看我們了?”

    江問鶴皺眉道:“好像吧!

    那一眼太意味深重了。芳落只是了解其中一小部分真相,就覺得謝夭那一眼里藏著太多情緒, 更何況知曉全部的江問鶴。江問鶴心道,為什么都這個時候了, 謝夭還能有那種看淡一切的悲憫的眼神呢?……就像是神佛。

    正想著, 發現謝夭一個人離開了桃花林, 朝他們這邊走來。

    李長安正在彎腰扶正一顆小樹苗, 似乎是沒注意他們這邊。等謝夭走遠, 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一抹紅衣的時候,他抬起眼睛,往三人離開的方向望了一眼,眼神很沉。

    接著一個人離開了桃花林。

    芳落,江問鶴,謝夭, 三個人偷偷聚在桃夭殿, 芳落和江問鶴匯報起謝夭最近要他們查的事,話還沒說出口, 兩人就忍不住陣陣嘆氣, 垂頭喪氣的模樣把謝夭看樂了,道:“我都還沒哭呢, 你們兩個別先哭了!

    芳落道:“你是心大,怎么還能笑得出來。”

    謝夭笑道:“我這個谷主當得真窩囊, 如今笑也要被人說了。不如這樣,我們三個坐在地上一起嘆氣一起哭,看誰哭得好看!

    “這個時候就別比美了行么?”江問鶴眼里無奈又奇怪。

    “那必然是我!敝x夭笑著道,“行了,說正事!

    芳落道:“桃花谷內上上下下皆已排查,沒有任何異常。如果說當年那一股伏兵一直潛藏在桃花谷內,不可能沒有任何發現!

    “我那日所說的巡邏隊伍呢?也沒有異常?”謝夭道。

    芳落掃他一眼,道:“沒有。所有人都是熟人,沒有生面孔。”

    謝夭若有所思點點頭。他讓查的這第一件事,就是桃花谷的內憂。從歸云山莊回來之時他就覺得桃花谷內表面看上去祥和,但是疑云重重,那日那股奇怪的陰風,更是印證了他這股感覺。

    但芳落卻說沒有發現。

    芳落此時道:“你如果不信我,也該信李長安。不出我意料的話,李長安大概桃花谷所有地方都去過了,如今唯一還沒去的,就只剩下你的寢宮,也就是這了。他也沒有發現,不然以你倆的關系,總該告訴你!

    謝夭笑道:“芳落,你真是太聰明了。”

    “管家還是當了幾年的,總要有些本事。”芳落摸了摸站在自己肩頭的綠頭鸚鵡,那鳥很溫順地就低下了頭。

    那么多的人當年一戰之后沒有撤出桃花谷,如果活著,要么生活在他們都不會去的地方,要么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如果是死了,也總該有尸骨。

    謝夭隱隱約約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但來不及細想,只得長嘆一口氣道:“如果是平時,我一定親自去查了。”

    他畢生所求之事就放在面前,但他卻沒有時間去查,他轉頭望向江問鶴,道:“你那邊怎么樣了?”

    江問鶴道:“歸云山莊那邊沒有松口,但是大勢不可擋。有兩儀觀和隕日堡帶頭,其他門派參加討伐的呼聲可謂是越來越高。雖說最終決定權在歸云山莊,但歸云山莊已經被架在火上了。”

    謝夭沒有再笑,只點點頭:“是!

    懷竹月跟李長安說話那日,謝夭就聽見了,后來上露臺,站在一邊長久地看著李長安和懷竹月兩個人,嘴角帶著淡淡的笑。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可他只能表現出來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只能用眼睛把兩個人刻在腦海里。

    芳落慢慢道:“如果當年那種戰爭再來一遍……桃花谷已經不會再有神兵天降了!

    謝夭看她一眼,笑道:“我不還沒死么?”

    江問鶴立刻道:“得了,你別說了。越說越離譜!

    謝夭挑眉道:“那你說如何?江大神醫飛針的功法怎么樣?”

    “我只會醫人,不會殺人。再者,我可不是桃花谷人,我是神醫堂人,只是暫居桃花谷罷了!苯瓎桗Q偏頭道,想了想又沉沉道,“我只能盡力保證你不死。”

    聽完他說“不會殺人”那句,謝夭心道這話可不對,但沒說出口,笑道:“看吧,最后還是要靠我。”

    “別開玩笑了!苯瓎桗Q轉頭認真看向他,道:“你覺得,宋莊主出兵幾率幾何?”

    這話問得很鄭重,不問自己,不問芳落,只問謝夭。也只能問謝夭,誰讓宋明赫是謝夭師兄,誰讓要如今要攻打桃花谷的是謝夭之前的師門。說起來命運作怪,簡直沒有比這個更多舛的事了。

    謝夭知道他的意思,想了一會兒,緩緩道:“……宋莊主深明大義,事事以歸云山莊為上,懷女俠為人中正仗義,也會從中緩和!

    “這算是什么意思?”江問鶴不解道。

    謝夭一笑,道:“就是不知道的意思!

    江問鶴氣急:“你……”

    謝夭抬眼望向前方,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他道:“我也不知道會如何,但我以為,歸云山莊不會。師……宋莊主他,是個很好的人,是個難得的俠士!

    芳落心道謝夭也不過在歸云山莊住了兩月,怎得就得出了宋明赫是個好人這個結論,但看謝夭淡淡的目光,她又把話壓在心里。

    “如果呢?”江問鶴道。

    謝夭已經走了,背對著他們揮揮手,笑道:“若真有那一日,我會護全所有人。畢竟,我是——”

    他話說了一半,一笑,道:“算了,走了!

    江問鶴和芳落站在大殿中央,久久看著他的背影。他倆理解上稍微有些誤差,芳落以為他要護的是桃花谷,江問鶴卻知道,除了桃花谷,還有歸云山莊。

    —

    李長安一個人去見了惡長老,也就是名義上的桃花谷谷主。見面的地方正是在落花宮,惡長老倒是沒有坐在高臺上,而是坐在下面,還很親切地招呼李長安坐。

    惡長老道:“在桃花谷住的可好?”

    李長安點頭:“挺好的!庇痔鹧劬Φ,“說實話,投奔桃花谷之前,我不曾想到桃花谷是這樣的。”

    惡長老心道謝夭成為谷主之前,我也沒想到桃花谷能是這樣的。之前的桃花谷確實做了許多惡事,谷內也是惡貫滿盈之人居多,等級森嚴,下面的人日日提著腦袋過活。

    后來謝夭清算了許多人,留下的,都是谷內最為溫良也最受欺負的一輩,之后谷內便換了天地。

    李長安道:“谷中之前也是如此么?”

    惡長老道:“多久之前?”

    “自然是桃花仙身居谷主的時候!崩铋L安笑笑道。

    惡長老想了一會兒,長嘆一口氣道:“他是個惡貫滿盈之人。外面都知道的!痹捠沁@么說的,心里卻在想,為什么自古以來的好人,連名聲都保不全?

    李長安抬起眼睛,盯著惡長老看了許久,惡長老被他盯得有點頭皮發麻,道:“怎么了?”

    李長安笑道:“外面都知道,不代表里面都知道,是吧,谷主!

    此話一出,惡長老心里一驚,李長安這是在試探他,他忙拎了茶杯抿了一口茶,道:“這是說得什么話?谷內上上下下沒有不恨他的。”

    “信口胡說罷了!崩铋L安垂下眸子,年輕的臉上又顯得一片純良,片刻后,抬起頭道:“谷主,在下有一事相求。與我同行的那位,患有先天不足,大夫把了脈,說是只有冰蠶能稍稍緩解。但冰蠶劇毒,也很少有對癥的病癥,實在不好采買。桃花谷與外界交通不便,不知谷內可有冰蠶儲備?”

    “嘶,這可是大事。不知是哪一位?”惡長老道。

    “就是那位……”李長安開口又沉默,許久后憋出來一句,“謝夭,我義父!

    惡長老:“……”

    李長安說完,靜靜看著惡長老。

    惡長老知道謝夭身體情況,此事事關謝夭身體,他不敢怠慢,連忙點頭道:“有的,有的。這種藥桃花谷每個月都會采買一些,存在藥庫里,以備不時之需。等會兒我便讓芳落取來給你……”

    出乎惡長老意料的是,他說完之后,李長安竟然安靜了許久。不說話,也不看他,像是在發愣。惡長老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就見李長安抬起頭,沖他笑笑,拱手道謝:“那就,多謝谷主了!

    說完,李長安就要走,剛一轉過身,臉上的笑意就立即消下去。這時惡長老又叫住了他,遞給他一封信,道:“這是前幾天出門,外面村民托我帶的信,說要給桃花谷里新來的那個年輕人,我想了想,也就只有你了。”

    李長安聽到這話,喉嚨下意識一緊,如果信件落入桃花谷手里,他的身份必定暴露無遺。但低頭一看,發現信件上的火漆都完完整整,他們沒有拆開看過,甚至就連惡長老給他時,都沒有過問什么人給他傳的信。

    他垂眸接過信件,低聲道:“多謝!

    那是懷竹月寄來的信件,信封上還帶著幽幽的蘭香。

    李長安不等回房,在路上就拆了信,信上只寫了一句話。

    “決意已定,速歸!

    李長安捏著那封信件,想到賬簿上的記錄,想到謝夭與芳落一起離開的背影,想到望城無數次的巧合,忽然覺得命運給他開了個可怕至極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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