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歸云(二)
認識這么久, 李長安沒見過謝夭這么認真地看過什么人,一時間忘了反應,也盯著他眸子回看過去, 看謝夭眼角的小痣又翹了一下, 他才收回視線。
然后就是直勾勾地看著前面, 不說話了。
謝夭頭一次吐露真心,結果只是被人盯了半晌。他有些尷尬地想, 別他娘的又是說錯話了,絞盡腦汁想怎么找補, 咳嗽一聲緩緩道:“我的意思是……”
“你眼尾有顆痣啊, ”李長安放空似的從頭到尾回想了一遍, 這才道, “我之前怎么沒發現。”
謝夭:“?”
他眼尾的痣是后來長出來的, 只是剛剛好,就長在眼角這個地方。他重傷之后容貌變了不少,從鬼門關走一趟,就連身上骨頭都輕了斤兩,更別說相貌。
不熟悉謝白衣的人,看他第一眼會覺得他和謝白衣相像。但若是熟人, 就能看出五官完全不同, 身上氣質更是大不一樣。
謝夭摸了一下那眼尾的小痣,道:“這痣是后來長出來的, 你要仔細看看么?”
說著, 他眨了眨眼睛,沖著李長安笑。
李長安已經深得謝夭真傳, 愣是頭也不偏地當沒聽見,自言自語道:“怎么覺得天要下雨了呢?”
下午, 果真下了入冬前最后一場秋雨。這場秋雨席卷了整個東南,時晴時下,下也下得不大,淅淅瀝瀝的,淋濕人衣服和頭發。他們在這一場秋雨中穿梭半個月,秋雨停了,他們也終于到了歸云山莊。
青峰山被一場秋雨洗過,綠得發翠。山腳下山路旁,一塊巨大的鎮石立著,極其瀟灑飄逸地刻著“歸云”二字,字上抹著朱砂。百年風吹雨打,紅色掉了一半,更顯得源遠流長。
宋明赫拔劍一揮,只見那石頭震顫一下,“歸云”二字上射出兩道寒光,便是整座山轟隆隆的聲音,似有無數劍影從山中飛起。待到青峰山平息,這才算過了劍陣。
“好氣派。”褚裕一時間看愣了,壓低聲音對謝夭道,“谷主,什么時候在桃花谷外弄一個?殺人多方便。”
謝夭氣笑了:“桃花谷外瘴氣不夠你用?”
“不行,”褚裕煞有介事搖搖頭,“桃花谷外瘴氣太弱,武功高強一點就能闖進來了。不如這個,以山為陣,單槍匹馬地根本闖不進去。”
他最后一句話聲音有點大,愣是被站在遠處的關子軒聽見了。
關子軒特意走過來跟褚裕說話,他認真地搖搖頭道:“褚兄,還是有人能單槍匹馬地闖進來的。”
褚裕一挑眉道:“誰?”
關子軒壓低聲音道:“謝白衣,謝師伯。”
“……”
謝夭心如死灰地閉上眼睛。
娘的。可別說了。
年少時做過的荒唐事怎么還被人記著?這都多少年了?
一百零八柄鎮山劍從劍陣里躥出來的時候,就算他天賦異稟也得費點功夫。后來他被老莊主收為徒弟,因為他破了歸云山莊劍陣,老莊主潛心研究三年之久,新劍陣威力更大,攻擊性更強。劍陣落成之日,第一件事就是把謝白衣提溜進劍陣里試劍。
之后他更是沒少在劍陣里面跟那些百年鎮山劍打架。他犯事的時候,老莊主看他不順眼的時候,便會罰他去劍陣。
關子軒道:“這么多年,就出過這么一個——”
謝夭想起來就一陣牙酸,他連忙截住關子軒話頭,道:“關小兄弟,要進山了,你師伯師兄都走了。”
——別特娘的說了。
一行人沿著窄窄的山路進山,經過一個橫跨山路的石質門樓,再往上便有了臺階。從這往上,爬到山頂,一共一千級臺階。又經過了兩個石質門樓,終于看見一個巨大的木質山門,門上掛著牌匾,上書四個大字——歸云山莊。
謝夭看到歸云山莊的山門那一刻,第一個想法是終于到了。第二個想法就是想跑。
此刻的近鄉情更怯達到了頂點。六年沒回,本以為早就鐵石心腸地適應了桃花谷谷主的身份,但看到歸云山莊四個字之時,還是腿跟灌了鉛似的不敢進。
注意到人落在了后面,李長安特地停下來等了他一會兒,等謝夭走到身邊,問道:“怎么了?”
“……沒爬過這么高的山,”謝夭笑笑,“也沒見過這么氣派的山門。”說著,他朝李長安伸出手,似乎是想讓他拉自己一把。
李長安看他伸出的手掌一眼,不近人情道:“自己爬。”
謝夭道:“九百多階我都爬上來了,最后一兩級拉我下怎么了?”
本來李長安都已經爬完了臺階,又站在山門里面極盡無奈地嘆了口氣,忽然一轉身,快走兩步,伸手抓住謝夭手腕,拉他上了最后的臺階。
至此,謝夭這才算被拉回了歸云山莊青峰山。
進了歸云山莊,首先就是一道窄窄的建在水上的棧道,剛下過雨,周圍湖水清澈見底。許多青竹貼著棧道長著,下半截都泡在水里,風一吹過,竹葉和水一起晃。
棧道上修著小型的牌樓,牌樓下掛著燈籠。
謝夭深吸一口氣,才踏上了這條棧道。
其實在他“死”之后,他悄悄回過歸云山莊。待了不到一天,又沿著這條窄窄的棧道走出來,棧道上七個牌樓走過,從此之后,就再沒回來過。
終于回了家,歸云山莊弟子各自解散,回房間收拾自己的行李。李長安倒是沒回房,而是先安頓了謝夭和褚裕的住處。
行李收拾停當,褚裕立刻跑去校場看其他人練劍。他早就忍不住想看看歸云山莊到底是個什么水平了。
房間里只剩下李長安和謝夭。
李長安道:“我帶你出去逛逛?”
謝夭點點頭:“好。”
他太久沒回來,總得故地重游一遍。
李長安出了門,轉身就往北邊山頂上三四棟建筑走去,他道:“先帶你去我住的地方。”
謝夭看著那幾棟聳立在云下的建筑,一陣頭皮發麻。那四棟建筑,分別是貯藏歸云山莊武功秘籍、內功心法的藏書樓,用來議事的歸云殿,還有莊主住處藏云閣。
至于這最后一棟,就是他之前住的地方——青竹居。
謝夭現在不是太想靠近青竹居,回歸云山莊尚能分清過去和現實,回青竹居真是要不知今夕何夕了。
他道:“我聽說歸云山莊后山,有個特別壯觀的石刻,咱先去那看看?”
“需要爬山。”李長安上下掃他一眼,“你行么?”
謝夭道:“行。”
兩個人慢慢爬上后山,還沒走近,就遠遠看見那個巨大的青崖石刻。最大的八個大字刻的是歸云山莊門派訓誡——“修身立命,斬妖除魔”。
八個字力道遒勁,筆鋒又瀟灑恣意。
在訓誡旁邊,又密密麻麻地添了許多,刻的是歸云山莊具體門規。
謝夭瞇著眼睛往青崖石刻那看。他走的時候,這石刻上還只有孤零零的八個字,于是他指著那石刻道:“那些小字,是后來添的嗎?”
李長安也看過去,但目光也只是掃了那些小字一眼,最后又定格在那八個大字上,淡淡道:“小字是后來師伯讓刻的。”
謝夭點點頭,沒再多問。
兩人站在石刻之下,仰頭看著這座承載歸云山莊百年歷史的懸崖,一時無話。
兩個弟子在山崖上比試,劍招對上劍招,用輕功飛來飛去。
真是個安逸的好地方。謝夭在心里想。
李長安淡淡地看向石刻上的字,忽然道:“在山崖上刻這么大的字,應該很辛苦吧。”
他語氣很輕,像是在問謝夭,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謝夭也看向那幾個字,道:“應該吧。”
這幾個字是老莊主讓他刻的,說是謝白衣太浮躁傲氣,要磨一磨他的心性。但少時的謝白衣就連這種磨人的活計也能干得很瀟灑,青云隨他心意而動,他在存在了萬億年的山崖間,在百米高的懸崖上,留下屬于他的,屬于歸云山莊的字跡。
那個時候的他,狂得好像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百曉堂里寫,這幾個字是謝白衣刻的。”謝夭道。
李長安點點頭,道:“可惜我來的太晚。”
可惜他進歸云山莊太晚,錯過了最負年少盛氣的謝白衣。
李長安又看了一會兒,收回視線,道:“走吧,去歸云殿。”
謝夭又一陣牙酸,心道今天跟青竹居那破地方過不去了是吧?他干脆一屁股在旁邊石頭上坐下了,道:“李少俠,我突然腿疼,特別特別疼。”
李長安狐疑地看他一會兒,看謝夭呲牙咧嘴地捂住了腳踝,無奈,只能蹲下了,道:“碰上你真是我福氣。哪疼?”
謝夭指著自己腳踝,道:“這。”
李長安伸出手,似是想要按一下,指尖即將碰到謝夭腳踝那一刻,又莫名抿了一下嘴唇,把手收回去了,低著頭道:“我下去找個會醫的上來。”
說著悶頭就往山下走。
謝夭在后面笑道:“李長安,你不會醫啊?你平常就沒個跌打損傷?”
李長安忍無可忍地站定腳步,肩膀往下一沉,慢慢搖了搖頭,似是在極力壓抑自己不要生氣。
跟個病號計較什么?
謝夭還在低頭捂著自己腳脖子,認認真真地裝病,就聽見一陣腳步聲。
李長安不知何時走了回來,在他面前蹲下了,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謝夭:“怎么?”
“還想怎么?”李長安嘆口氣道:“上來,背你下山。”
第022章 歸云(三)
謝夭一時間氣血往上涌, 從來都是他哄著別人他護著別人的,在歸云山莊之時,他劍術最高, 所以永遠站在前鋒, 如今在桃花谷, 他還得裝出個喜怒無常的樣子維護他谷主尊嚴。
卻從來沒想過,有個人可以蹲在他面前, 要背著他下山。
謝夭又盯著李長安肩膀看了一會兒,心道他能背起來么?這小子身量還在長, 萬一壓得不長了, 那就罪孽深重了。不過也夠高了, 肩膀已經超過他了。
謝夭正在這滿腦子神游, 李長安轉過看他一眼:“又怎么了?”
“哦, ”謝夭大夢方醒,正要把手搭上去,“沒怎么。”
這時關子軒急匆匆跑上來,看見這幅情景,忙剎住了步子,心道自己來得似乎有些不是時候。
他何時見過李長安背人?
他孤零零地站在路口, 沒敢走過去, 也沒敢回頭,躊躇了許久現在是不是不合適開口, 另外兩個人卻沒一點不合適的意思, 直勾勾地盯著他。
謝夭問道:“他怎么了?”
李長安認真道:“不知道。”
李長安朗聲問道:“有事?”
關子軒道:“長安師兄,莊主找您。”
李長安在站起來之前又掃了一眼謝夭, 最后目光轉到謝夭腳踝,謝夭眼睛彎了一下, 又故意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李長安抬起眼睛,道:“很急?”
宋明赫原話,是讓李長安下一秒就出現在校場,表情嚴肅地恨不得讓李長安立刻飛過來。
但此情此景,他能說莊主特別急么?
關子軒看了看這倆,道:“應該……急吧。”
李長安站起來,道:“你先在這等會兒。”走到關子軒身邊的時候,道,“他腳踝傷了,找幾個人把他扶下去。”
關子軒連連點頭:“好。”
李長安一走,謝夭和關子軒兩個人大眼對小眼的看了一陣。謝夭看他是因為這貨既沒有走近,也沒有按李長安說的下去找人幫忙。
關子軒看他是因為,謝夭臉上沒有疼痛只有茫然,盯著他的樣子像個站起來看向遠方的兔子。而他傷了的那只腳,輕輕地晃起來了。
關子軒試探著道:“謝兄,我下去找點人?”
謝夭擺擺手,干脆站起來,道:“不用了。褚裕在校場,勞煩關兄弟替我去看他一眼。”
“你沒事了?”關子軒挑了挑眉毛。
謝夭一笑:“本來就是裝的,傻子才會信。”
關子軒:“……”
這倆人到底是在玩什么啊?!
關子軒下了后山去校場找褚裕,謝夭一個人站在青崖石刻前又看了一會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良久,悠悠嘆了一口氣。不管怎么說,還是得回青竹居看一眼,不然他這一趟算是白回了。
想了想,他邁步朝青竹居走去。
這個時間點大部分弟子都在校場練劍,一路上沒碰見什么人。他一個人走到青竹居,訝異地發現,青竹居并沒有撂荒,反而收拾得干凈整潔,門口也沒有雜草封門封路,就像是這里還有人住著。
他推開院門,院子里的石桌石凳一如往常,他看了一會兒,進了自己之前住的正殿。
門吱呀一聲響,天光照射進來,灰塵飄飛,屬于謝白衣的記憶撲面而來。
他本以為自己得看到點什么東西才能睹物思人地想起從前,沒想到剛一跨過門檻,連門都忘了關,就站在屋子門口愣住了。
太久沒回來了。六年前那次他走得匆忙,連自己房間都沒進。
他屋子陳設和之前一樣,家具上也沒有落多少灰,甚至床上還放著被子和鋪蓋,一看就是這些年來有人打掃。
甚至就連當年未寫完的書信還干干凈凈地擺在桌上,在信件旁邊,依舊擺著筆墨。只是硯臺里的墨干了,畢竟過去太長時間了。
信上剛寫了兩個字——長安。
這封信明顯是寫給李長安的。
謝夭絞盡腦汁地想,他當時是想寫什么呢?怎么寫到一半又把筆撂下了。
沒想出來,他又掃視了一圈屋子。
如果一進屋滿是塵土還好,他還能憑借鉆進肺里的灰塵咳嗽兩聲,提醒自己他早已不是歸云山莊的人。現在這樣,倒像是屋子主人臨時出了趟門,還會回來似的。
給他打掃屋子,等他回來住的人,會是誰呢?
他屋里放了兩張床,一張大的一張小的。李長安剛進歸云山莊的時候,他少時饑一頓飽一頓,身體不好,總是容易生病。謝白衣便讓李長安睡自己屋里,省得李長安半夜發燒沒人知道。
那個時候的他已經養成了習慣,聽到不對勁的動靜,他人還沒清醒,手就已經摸上了李長安的額頭,一邊迷迷糊糊地哄他一邊柔聲問“怎么了”。
后來李長安搬了出來,小床也沒撤,就這么一直擺在屋子里。
謝夭輕輕嘆了一口氣,走到房間最里面,刷一下拉開后窗的窗簾。他屋子后的景色很好,從這里看出去,就是青峰山后山漫山的青竹林。
日光倏忽撒下,照到他眼睛上。他眼睛自從受傷之后就不太能見得了強光,于是他迷了一下眼,適應了一下才往外看。
屋子里安靜又空曠,光照不到的地方就落進陰影里。他一個人站在窗邊,看了許久。
李長安見完宋明赫,返回青竹居拿東西,剛一進青竹居就感覺不對,像是有人來過。李長安眉頭皺了一下,沒回自己住的偏殿,反而直接推開了主殿的門。
眼睛適應光線的那一刻,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心就開始狂跳。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心為什么跳。等徹底看清了,他明白了。
他看見一個人站在正殿里,百無聊賴地靠著窗戶看著外面的青竹林。那人應該穿著一身白衣,頭上一根紅色頭繩,腰間掛著青云。
如果這個時候李長安喊他,他會笑瞇瞇地轉頭,道:“又怎么了小祖宗。”
該死的,又來了。
這種景象夢過幾百遍了。不知道是不是他對謝白衣怨恨深重,如今大白天讓他看見鬼了。
他想著,反正是假的,叫一聲怎么了,于是他喊了一聲:“喂,謝白衣。”
讓他沒想到的是,那人轉頭了。
回答他的卻不是那句帶著逗弄語氣的“小祖宗”,而是一聲真情實感的疑惑:“李少俠?”
李長安這才看清楚,那邊人不是謝白衣,也不是幻覺,而是謝夭。
他身上衣服不是白的,而是一身嫩綠,屋子里太暗,又或許他想得太多,看錯了。謝夭頭發披散著,沒有飄揚的頭繩,身上更沒有佩劍。
從高處瞬間墜落,李長安說不清那是個什么滋味,他沒再進去,只站在門口道:“你怎么在這?”
對啊,我怎么在這呢?本來就不該來!這下好了,被抓包了。
謝夭尷尬地摸了下鼻子,道:“迷路了。我見這有個房子,想看看有沒有人。”
“關子軒呢?沒跟著你?”李長安問道。
“關兄弟去盯褚裕去了。”謝夭立刻道。
關子軒沒跟著他,他一個瘸子走不了路,迷得哪門子路?李長安又上下掃他一眼,語氣有點復雜:“你腿好了?”
謝夭立刻道:“貴山莊靈丹妙藥。”
李長安心道再靈的藥也沒裝瘸好得快,白他一眼,道:“趕緊出來。”
謝夭應了一聲,跟在他身后出來,最后又往里掃了一眼,眸光閃了一下,又不動聲色地關上了門。
謝夭道:“李少俠怎么在這?”
李長安:“我住這。”
說著,他進了旁邊的偏殿。
青竹居景色雖然好,但也有個毛病,就是偏殿又潮又濕,不進陽光,陰寒氣太重,住這容易做噩夢。李長安剛進歸云山莊的時候就住在偏殿,結果一晚上夢見自己死了八次,愣是給自己住發燒了。
他死活也不想住偏殿了,本來想跟謝白衣說自己和山下弟子同住,結果謝白衣愣是把他提溜進了主殿。
說也奇怪,也就不到十米的距離,他愣是沒再做過噩夢。
謝夭想起來這檔子事,皺眉看了一眼他,道:“怎么住這破地方?”
李長安疑惑道:“怎么不能住?”
謝夭本來想說“不做惡夢嗎?”,想了想,還是沒說出來。
他算是知道他那屋子是誰給他打掃的了。
李長安推開了偏殿的門。
謝白衣屋子里會堆著許多雜物,他用過的東西,偶爾覺得順眼的一盆花一塊石頭,逛集市順手買的各種小玩意兒,都會妥善安置在屋子里。
如今,他屋子最里面,還插著一堆他用的劍,在別人眼里那些劍可能是破銅爛鐵,比不上劍心冢里任何一根。但謝白衣還是留著,好好地插著。
跟他比起來,李長安這屋子里幾乎可以說是空無一物了。
屋里陳設極其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再加上床邊的一個書柜,便是全部了。這地方,與其說家,不如說像個旅館,充其量是個睡覺的地方。
他們歸云山莊的人都喜歡在屋子里面養竹子,美其名曰吸收青竹林靈氣,但李長安也沒養。
他屋里壓根沒個活物。
謝夭覺得不對勁,李長安小時候明明喜歡養東西的。
他又看了一遍,發現更更不對勁了,這屋子里,沒有一點關于謝白衣的東西。
沒有謝白衣的畫像,沒有他親手刻出來的木劍,就連他哄兒子似的送的小玩意兒也沒有。
這個發現讓謝夭有點心涼,心道這小沒良心的別真是怨恨我。
恍惚間謝夭回想起那一句,少時的李長安對他說過,他絕對不會想他。
李長安從書柜里翻出來宋明赫要的劍譜,正要走,看見謝夭表情不太對,道:“怎么了?”
謝夭心道小沒良心就沒良心吧,他自己也沒良心,一笑道:“沒怎么。”
李長安拿著劍譜走出門:“從這出去往西,就能走回去。認路吧應該?”
謝夭點點頭。
李長安又回頭道:“我跟劉老說過了,明天我們去找他給你把脈。”
第023章 歸云(四)
習武之人多多少少都會把脈, 但若是論斷病開方,這歸云山莊中內還就真就劉老這一位。沒人知道劉老真實年齡,似乎從老莊主, 老老莊主起, 他就在山莊里了。他剛進山莊時也練的是劍, 后來自學通了醫術,但有用劍的底子在, 看病治人時開的方子都有歸云山莊凌冽的風格。
謝夭這病,尋常大夫看不好, 反而劍走偏鋒的大夫說不定還有些法子。
所以李長安死乞白賴地把人拉回了歸云山莊, 又在第二天就領著人去見了這位傳說中的劉老。
那頭發胡子全白了的老頭搭上謝夭的脈, 眉頭先是一皺, 然后又嘖嘖稱奇起來。模樣說不上難看, 也說不上好看。
謝夭還是對劉老有些尊敬的,畢竟沒點真本事也不可能在山莊里這么多年。但他又覺得神醫堂堂主都看不出個什么花來,劉老能看出來什么?于是他笑了笑,問道:“老人家有何見解?”
劉老閉目捋了捋胡子,神情像是還在回味。兩人大氣不敢喘地等著這位不知道多少歲的老人開口說話。
就見劉老伸出兩根手指,只說了倆字——“玩完”。
謝夭:“……”
謝夭心道那你那表情是怎么回事?正想問出口, 卻見李長安眸光沉了一下, 似是有些心情不好。
劉老又笑吟吟道:“小伙子,你可是奇人吶。背著這破爛經脈還能跑能跳的, 全天下找不出來第二個。”
這話好像是在夸人, 但怎么聽怎么不像好話。
謝夭道:“那還有法子嗎?”
劉老呵呵一笑:“法子我倒是沒有,只能靠你自己, 看你那經脈能撐多久。不過老夫沒有法子,不代表歸云山莊沒法子。你去練練劍吧, 說不定有點用。”
謝夭眉頭一皺:“練劍?”
李長安也奇怪道:“讓他練劍?”
之前極上寺那禿頭和尚斷過,謝夭此生跟練武無緣了。就連江問鶴也千叮嚀萬囑咐地對謝夭道,千萬不可妄動內力。所以謝夭能不碰劍就不碰劍,都七年來桃花枝出鞘的次數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
這個時候突然蹦出來一個人捋著胡子說讓他練劍。
謝夭在心里想,果然這就是歸云山莊自己培養出來的大夫。到哪都離不了劍。
但認真講,聽到劉老讓他練劍的那一刻,他幾乎是感激的。
劍對他來說太不尋常了,江問鶴跟他說他以后可能再也出不了劍的時候,他表面上無所謂地笑了笑,其實心如刀絞。
他很少有干脆死了得了的想法,那天他醒來,是生平第一次那樣想。
李長安問道;“可是極上寺本禪大師說,他身體不合適習武。”
劉老擺擺手:“內家功法不能練,他現在經脈承受不住。但外家功夫還是能練的。”
內家功夫和外門功夫相輔相成,外家功夫為表,內家功夫才為里,有的江湖騙子舞刀弄劍樣樣精通,實際上丹田空空如也,那就是只練了刀劍但沒練內功心法,用來招搖撞騙的。
謝夭斜斜看劉老一眼,合著這位嘴里說的練劍,還就真是單純練劍?
劉老似乎看出了兩人所思所想,淳樸一笑道:“強身健體嘛!”
謝夭:“……”
李長安:“…………”
練練劍能夠強身健體是不假,但也不是非得練劍吧?但凡謝夭愿意多走兩步,都能強身健體。
劉老多余的也沒說,兩人只能先行告退。雖然練劍這個法子聽起來有些胡扯,但不管怎么說,還是得了一個方法。
謝夭想了想,還是覺得要試一試。
兩個人不說話,又都莫名地一起往弟子練劍的校場走去。
劉老看著兩個人離開的背影,最后又盯著謝夭看了一會兒,幽幽嘆了口氣,道:“年輕人,能不能闖過去,就看你自己了。”
正是上午,弟子練劍的時候。校場上早已練得熱火朝天。歸云山莊內每個弟子練的基礎劍招相同,都是“逍遙游”,“歸云十八劍譜”等基本劍招,再往上則各有不同,得看他們跟著的師父是誰,如果是宋明赫親傳,或者是宋明赫親傳的親傳,那就練得是“千仞劍譜”。
如果跟的是懷竹月,那就是練得是“懷柔劍”。不過懷竹月也沒收幾個徒弟,整個校場上練“懷柔劍”的沒幾個。
至于謝白衣所創的“飛花三十六劍”,更是只有李長安一個人能練了。
校場上最多的,還是那些苦練“歸云十八劍譜”的弟子。這些弟子都是入門,尚未行三拜九叩的拜師大禮,因為不夠格。歸云山莊基礎弟子,必要通過考核后,才能正式拜師。
因此這些人見誰都喊師兄。
見李長安來了,一群人齊齊停下手里的劍,彎腰行禮道:“長安師兄。”
他們中有不少人想拜入李長安門下。一是因為李長安年紀輕輕踏入劍仙境,素有“一劍霜寒”之稱;二就是因為謝白衣,沒機會跟著謝白衣了,如果想要修習“飛花三十六劍”,只有跟著李長安了。
奈何李長安剛十九歲,不收徒。
李長安沖他們點點頭,又對謝夭道:“你沒練過,先在這看一會兒。”說完,便去指導師弟練劍了。
謝夭沖他點點頭,眼珠一轉,看見站在最角落的褚裕。只見褚裕抱著胳膊,滿臉鄙夷地看著關子軒教師弟練劍。
褚裕也看見了謝夭,忙不迭地跑了過來,站在謝夭身側,又臭臉地看了一眼關子軒,示意他倆之間劃清界限。
褚裕道:“我感覺歸云山莊劍術不厲害。”
謝夭笑了:“這些都是剛入門的弟子,要是這些都很厲害,那我們桃花谷是真的要完蛋了,咱倆就收拾收拾挑個墳吧。”
褚裕撇撇嘴,道:“那我也覺得不厲害。”
謝夭站在旁邊看校場上的人練劍,總是覺得哪里別扭,但具體什么地方不對勁他也說不出來。他眼珠一轉,看到校場旁邊的流云閣,眼睛忽然一亮。
他趁著沒人注意,悄無聲息地繞到流云閣后,抬起頭仰望著入云的卷翹彎曲的屋頂,道:“褚裕,想不想上去看?”
褚裕道:“怎么上去?”
謝夭眨眨眼睛道:“一上就上去了。”
流云閣雖說不高,只有一層,但也不是輕易就能上去的吧。褚裕正想再問,只見他用了一招“燕子鉆云”,頃刻間已經上了房頂。上了房頂還不完,他還要特意低頭沖褚裕笑,道:“我有輕功。”
褚裕:“……”
娘的,我又沒有輕功!
褚裕想罵人,又忍住了。他在旁邊找了個梯子,爬上了流云閣。剛爬上去,劈頭蓋臉地就問了謝夭一句:“谷主,你打算什么時候教我武功?”
謝夭想了想,道:“等你修完心,就教給你。”
褚裕問道:“什么叫修完心?”
謝夭沖他眨眨眼,沒再說話。
兩人一起坐在屋頂上看下面校場弟子練劍,謝夭這時才回過味來,終于明白了在下面時那種別扭感從何而來了。
他還沒被收入歸云山莊的時候,就已經在流云閣上看師兄練劍了。后來他成了師兄,更是沒在校場里站著過,永遠站在流云閣上,看見有人哪里做得不對,就捻起一粒草籽打過去。
教李長安的時候也是如此,但是李長安他舍不得用草籽打,都是用輕功飛下去,站在他背后,幾乎攏過他整個身子,抓著他的手帶著他練。
如今隔了七年歲月,校場上練劍的人換了一批,他重新坐在流云閣之上,心底那點感概還沒生出來,就訝異地發現——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謝夭看得直皺眉頭,心道到底還是歸云山莊式微,桃花谷一戰之后,肯投效歸云山莊的年輕弟子越來越少,好苗子更是被其他門派搶走了。
按百曉堂所處的江湖排名,如今天下第一門,當屬地處中原的隕日堡。
謝夭長嘆一口氣,再這樣下去,歸云山莊怕不是要代代單傳了。
正想著,又看見一個小弟子“歸云十八劍譜”起手式都錯了,“嘶”了一聲,愈發覺得歸云山莊前途堪憂了。
他繼續盯著那弟子看,第二式,第三式,全都錯了,下意識想從手邊找個什么小石頭小草籽地打下去,草籽都摸到手邊了,一運功感覺內息有點沖撞,這才想起來他是誰。
謝夭只能遺憾地“嘖”了一聲,心道這小弟子運氣好,幸好沒遇見謝白衣。
那弟子早就聽見“嘖嘖”聲了,他練一式那個聲音就“嘖”一聲,他心下惱火,四處去找聲音來源。一抬頭,剛對上屋頂上那人視線,那人似乎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已經發現他了,仍自顧自說了一聲:“錯啦。”
弟子一聽更惱了,沖謝夭道:“你誰啊?歸云山莊有你這號人么?”
謝夭擺擺手:“沒有。”
弟子道:“那你怎么知道我錯了。”
謝夭想了一會兒,猶猶豫豫道:“可能我天賦異稟?”
他本意是想好好說道兩句的,但他此時一個江南不學無術的公子,能說出來歸云山莊劍術的精妙,就太詭異了。
小弟子氣得火冒三丈,道:“你給我下來!你不是天賦異稟么?咱倆實打實比一場!”
謝夭連連擺手,這傳出去不是欺負小孩嗎?
倆人鬧得陣仗有點大,校場上小半數人都看了過來。
李長安扭頭看到謝夭坐在屋頂上那一刻,心頭一震,他緩了緩才道:“你怎么上去的?”
李長安一說話,下面人立刻安靜了。
謝夭指了指旁邊的梯子,笑道:“爬上來的。上面視野好,看得清楚。”
“我看你是一劍都沒看清楚!”那小弟子又惡狠狠道。
一邊是自家親傳小弟子,另一邊是自己半路撿到的謝夭,李長安誰也沒偏誰也沒向,道:“他怎么錯了?”
有些太過高深玄妙的東西他不能說,也不能說得太過簡單,這樣會顯得他很沒水平,謝夭斟酌了好一會兒,才道:“全身太硬了,氣勁不對,只纏在胳膊上。只有胳膊發力,力氣不是生于丹田。”
他平靜看了那弟子一眼,眼神冷若寒潭,淡淡道:“這樣的劍,一挑就掉。”
這最后一句話,沒有千百次的實戰,是說不出來的。這句話他本不該說,說了就有可能露餡,但他還是說了。
不說得嚴重一點,真和人真刀真槍地對打起來,那是要死的。
小弟子被那一眼看得一怔,氣勢明顯弱了一層,還是鼓足了勇氣道:“你憑什么這么說?”
李長安看過那弟子練劍,確實有這樣的毛病,雖說問題比較淺顯,但沒練過劍的還真看不出來。
謝夭真的有點練劍的天賦,可惜……他低頭的瞬間眸光沉了一下,抬起頭,眼睛又笑著看向屋頂上的謝夭,朝他伸出手道:“下來。”
謝夭看著他伸出的手,道:“干嘛?”
李長安:“練劍。”
這時關子軒也沖上面看了一眼,沖著褚裕搖了搖手里的劍。
李長安從旁邊小弟子手里接過了一柄練習用的劍,謝夭一下來就遞給了他,李長安道:“先練‘歸云十八劍譜’。這是歸云山莊入門劍譜,比較簡單,很適合你。”
“我天縱奇才,能不能學難的?”謝夭道。
“行,你天縱奇才,”李長安拉長了調子,瞥他一眼道:“你是神仙也得從十八劍譜開始練。”
謝夭莫名被他這句話整笑了,晃了晃手里的劍。歸云山莊小一點弟子用的劍是木劍,大一些的弟子用來練習的劍都是銅劍,但邊緣也不會開刃,防止誤傷。
謝夭看著手里明晃晃的劍,道:“不應該先給我個木劍什么的?我看話本里都是這么說的。”
李長安道:“沒有,愛練不練。”
“行,行。”謝夭忍著笑。
李長安道:“第一式,萬水千山。我先給你演示一遍。”
歸云十八劍譜第一式,可以說是最簡單的一式了,越是簡單的動作,尋常人越難做得好看。但李長安即使是練這么基礎的劍招也會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他拔劍出鞘,先是從右上到左下一個斜劈,接著低身向前突刺,一邊突刺一邊順勢橫畫一個半圓。他演示的很懶散,仿佛沒使什么力氣,但遠處,那一根竹子先是斜著裂開,接著又是橫著一道裂痕,嘩啦啦地倒下。
謝夭只顧著看李長安,看他的臉,看他用劍時的肩膀和手腕。他看到李長安握劍時手上凸起的青筋,以及橫劈時扭轉的腰線。
接著又看那被李長安劈斷的竹子,竹子上已經微微覆蓋了一層寒霜。
他不動聲色地嘆一口氣,還是太寒了啊。
剛十九歲的少年人,應該滿是蓬勃朝氣,應當驕縱狂妄,怎么就他家這位,也不知道哪來那么多心事,又哪來那么多霜寒。
謝夭寧愿李長安狂,狂得越沒邊越好。
等到李長安收了劍,走到他身邊問他的時候,他才大夢初醒地“嗯?”了一聲。
李長安臉都氣白了一分,道:“我再給你演示一遍。”
等到第二遍演示完,謝夭終于拔劍了。他最開始不能連貫地做下來,于是李長安就一點一點教他分解動作。
只見謝夭直直地朝右上方舉著劍,腰沒轉,手腕也沒翻,還大言不慚地問道:“對嗎?對了吧。我覺得對。”
李長安:“……”
合著這位是理論上的天縱奇才,一握起劍就四肢打架。李長安深吸一口氣道:“手腕往下轉一點。”
謝夭照做,問道:“這樣?”
李長安:“……”
謝夭手腕轉反了,劍都快撇到天外去了。
歸云十八劍譜謝夭不可能不會,那是剛入莊時老莊主逼他練了整整一年的劍譜,后來又不知道教給師弟,李長安多少遍。此時他故意存了點逗李長安的心思,只見李長安欲言又止了半晌,果然上鉤了。
李長安難言地看著謝夭,用劍鞘拍了拍他手腕,道:“往里。”
謝夭這次照做。
李長安又用劍鞘拍了下謝夭的側腰,道:“再扭一點。”
謝夭“啊”了一聲,卻是直挺挺地沒動,半響問:“往哪?你拍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李長安:“……”
李長安快被謝夭折磨瘋了,心道謝夭誰愛教誰教,他是不想再教了。忍了半天,終于不用劍鞘拍了,而是伸出手扶住謝夭的后腰。
手貼上謝夭后腰那一刻,謝夭腰眼忽然一麻。李長安手心也仿佛燙了一下,他眼里又閃過了一絲的不好意思,抿了下嘴唇,愣是沒把手掌撤回來,而是稍微用了點力道,把他腰側過來,道:“往這。”
謝夭姿勢擺正確之后,李長安迅速把手收了回來。
謝夭回頭看,才發現這人不好意思看他,裝得跟沒事人一樣目不斜視地看著前面,謝夭笑道:“李少俠帶著我練?”
李少俠沒理他。
李少俠現在有點自閉,誰都不想理。
他目不斜視地盯著前面看了半晌,嘆了一口氣。
李長安站在他身后,握住他拿劍的手,幾乎包住他半個身子,幽幽道:“我發現了。”
謝夭:“什么?”
李長安:“你不是神仙,你是傻子。”
說著,他帶著謝夭順利揮出了歸云十八劍譜第一式。素有“一劍霜寒”之名的李長安很少出沒有劍氣的劍,他之所以有這個稱號,就是因為他但凡出劍,必定有極寒劍氣。
但這次沒有竹子倒下,也沒有裹著寒霜劍氣,他只是松松地握住謝夭手腕,慢慢地斬出了一劍。
校場上其他弟子從沒見過李長安手把手去教誰,更何況這個人甚至還不是歸云山莊弟子。
但李長安就是教了,沒在乎其他目光,好像也聽不見他們議論,在眾目睽睽之下,就像師父教授徒弟那樣,帶著謝夭練劍。
謝夭跟著李長安動作,忽然道:“歸云山莊有木劍么?不能給我一把?”
歸云山莊有沒有木劍,他比誰都知道得清楚。但他就是想問。
李長安道:“有,十二歲以下用木劍,山莊統一發的。”
他又頓了下,道:“但我有把跟他們不一樣的。”
一句話莫名讓謝夭開心不少,就連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他為什么開心。
李長安道:“你多大了?你還想要?”
謝夭道:“我想要就有么?”
李長安抿了下嘴唇,沒說有也沒說沒有,卻在心底暗暗下定了主意。
李長安的手心溫暖又干燥,手心處有常年握劍留下來的小繭。謝夭因為冰蠶的緣故,比普通人更怕冷,就連他自己都沒感覺到,他幾乎是有點貪戀手腕處和后心李長安的溫度。
謝夭心想,原來有人帶著練劍是這個感覺。
李長安垂眸,能看見謝夭的側臉,往前伸著卷曲的睫毛,還能聞到絲絲縷縷的花香氣。如今靠得這么近,他才發現自己比謝夭要高出半個頭,從身后握住他手的時候,謝夭似乎半個人都在自己懷里。
也是因為謝夭太瘦了,他剛才摸到謝夭后腰的那一剎那,就知道這人雖然看著高,但身上沒二兩肉。
秋高氣爽,天高云闊。
兩人順著劍譜一點點往下練,還是這兩個人,還是這個校場,甚至練得還是同一本劍譜。只不過兩個人的身份調了個個兒。
謝白衣不知所蹤,李長安長大成人獨當一面,謝夭闊別歸云山莊多年,終于又拿起了那柄剛入門時用的還未開刃的劍。
而握著他的手的,正是他當年握著的。
“第五式,歸云一去。”李長安清清冷冷的聲音淡淡響起。
謝夭恍恍惚惚間,忽然想起年少時讀過的一句詩。
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
第024章 冬至(一)
自謝夭偷偷上了流云閣頂起, 宋明赫就出現在了校場邊,抬起頭來看著他。宋明赫有著一張很堅毅的側臉,但他對著太陽抬頭看向謝夭的時候, 臉上又仿佛流露出一股懷念。
校場上的都是下一輩的弟子了, 他們當中就連親眼見過謝白衣的都很少, 更不用說見到年少時躺在流云閣上,百無聊賴地看著下面師兄練劍的謝白衣了。
謝白衣那時還小, 見誰都笑嘻嘻的,卻是個實實在在的混不吝, 招貓逗狗, 上樹掏鳥, 也在很早的時候, 就不跟著和他同級的弟子一起在校場練劍了。
但又總是, 能揮出驚才絕艷的一劍。
宋明赫忽然就想起來,即使在無數次天才般的一劍之后,謝白衣轉過頭,仍然乖乖喊自己“師兄”的樣子。
那個時候的謝白衣真是……
宋明赫閉了一下眼睛,喃喃道:“真是天之驕子。”
他很少回憶起自己的少年時代,多年來莊主的身份已經讓他沒有時間去回想過去的一些往事了。
但如今望著坐在流云閣上的謝夭時, 一點年少時的碎片忽然就滑進了腦子里。
帶著光亮的。
宋明赫的親傳弟子裴林道:“師父, 您在看什么?”
宋明赫睜開眼睛,卻緩緩搖了搖頭。
那些碎片, 也不止帶著光亮的, 還有一些,不可說的、紅色的、憤懣的、不甘的……
宋明赫回想起來跟謝白衣第一次見, 那時他在校場上揮汗如雨,一抬頭, 對上那個張揚少年人的視線。謝白衣沖他一笑,宋明赫不知道為何,躲開了那雙清澈烏黑的眸子。
過了沒多久,老莊主把那個屋頂上的少年人領了回來,對他道,從此之后,這就是他師弟。
有的時候必須承認,天賦是不可跨越的鴻溝。
裴林道:“師父,長安在帶著他那個朋友練劍。他們關系很好么?”
宋明赫看著他們,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頭,這種感覺讓他心情有點說不清,只沉默著又朝那邊看了一會兒,才擺擺手對裴林道:“你先去練劍吧。”
宋明赫走過去,對謝夭道:“謝公子,長安,有事要找你們,跟我過來。”
說完,他便轉回頭,大踏步朝他自己所住的藏云閣走去。
藏云閣面積并不算大,只因為藏云閣建在歸云山莊最高點上,所以是歷年來莊主所住之地。
幾個人剛進了藏云閣,謝夭就發現,藏云閣內沒什么宋明赫個人的東西,只有幾件衣物而已。
歸云山莊的各種書信文件占了屋內絕大一部分,莊主的莊主印明晃晃地擺在桌上最顯眼的位置。
宋明赫道:“坐。”
謝夭和李長安坐下。
謝夭心道大白天的來藏云閣,難道是有什么要事要商議?而宋明赫到了藏云閣后一直不開口,明顯是在等人。
不過多時,他們要等的人便來了。
走在前頭的一副道士裝扮,嘴上胡須拖到胸口,手里一把浮塵,在左臂右臂上甩了三下,進了門來。正是兩儀觀觀主,素有“兩儀四象”之稱的嚴千象。
在他身后,還跟了一個人,那人身著黑色輕紗,步伐飄飄,一身鬼魅之像,臉色蒼白得過分,像是死了之后又活過來似的。一抬眼,眼邊有一抹淡淡的紅,明明眼神濕冷,因為那一抹紅又顯得嫵媚。
那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一直也沒有說話,就靜靜地跟在嚴千象身后。
宋明赫道:“這位是兩儀觀觀主嚴真人,我跟他說了謝公子的病,嚴真人特意過來給謝公子把脈。”
謝夭心道和尚不行就找道士,如果道士再不行呢?
一天內把了兩次脈,他把煩了,江問鶴都沒這么頻繁把過他的脈。
但這是宋明赫特意為他尋的,他還是沖宋明赫感激一笑,道:“多謝莊主。”接著便伸出腕子,讓嚴千象把脈。
嚴千象閉著眼睛摸了一會兒,沒摸出來個所以然,捋著胡子搖了搖頭,然后轉頭對他身后那人道:“阿蓮,你來。”
阿蓮走近,把手搭在謝夭脈搏之上。
謝夭閉了閉眼睛,沖阿蓮一微笑,心里卻道,得,一天內第三次了。
嚴千象此時道:“阿蓮是我兩儀觀中最具醫術天分的弟子,曾前往過神醫堂修習,師從‘妙針圣手’燕青回。兩儀觀中,阿蓮把脈斷病,比我還要準。”
嚴千象說話時語氣滿是自豪。
謝夭卻沒仔細聽,而是去看那名叫阿蓮的年輕人的眉眼,半晌,他得出了一個結論——阿蓮長得充滿鬼氣,而且還是那種魅鬼,似乎只要一抬眼,勾起唇角一笑,就能攝走人心魂。
不同門派養出來的人風格各有不同,比如佛門,佛門最好認的就是他們禿頭有戒疤,但除此之外,佛門中人會讓人感到一股剛正之氣。隕日堡人則都是彪形大漢,歸云山莊人大多風度翩翩。
至于兩儀觀,兩儀觀人卻是瘦弱,就好像門派內小白臉比較多。
但是再怎么瘦弱也不至于養出個鬼氣森森的人。
謝夭注視著他,輕聲開口道:“你叫阿蓮?可有道號?”
阿蓮眼睛半闔,一開始并不答話,過了一會兒才道:“居士,把脈時不宜言語。”
阿蓮又把眼睛垂下來,這次不知道把到了什么脈象,一直無波無瀾眼神竟然變了一變,先是震驚,然后變成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戲謔,不過那種神情一閃而過,轉眼間眼神又靜若寒潭了。
他站起來,一句話也沒說,只微微搖了搖頭。
雖然什么都沒說,但是又好像什么都說了。
阿蓮又退回到嚴千象身后,嚴千象嘆息道:“莊主,看來我這里是幫不上什么忙了。”
宋明赫道:“無妨。麻煩真人了。”
宋明赫起身準備送嚴千象出門,阿蓮在出門之前,又意味不明地看了謝夭一眼,嘴角微微一翹,低聲道:“祝居士,福壽皆永。”
明明說得是祝福的話,硬是讓謝夭聽得一股惡寒。
屋外,剛走出藏云閣沒多遠,嚴千象道:“聽問貴莊謝白衣謝大俠死訊。謝白衣一代豪俠,真是讓人惋惜。還望莊主節哀,務必保重身體。”
雖說江湖上都心照不宣地認為謝白衣死了七年,但由于至今沒有找到尸骨,所以即便都知道謝白衣死了,但都不掛在嘴上。
如今桃花仙證實了謝白衣的死訊,悼念的話終于可以對著外人說了。
宋明赫道:“多謝真人寬慰。白衣亡故多年,有江湖眾人懷念,實乃歸云山莊之幸。”
嚴千象笑了笑,道:“宋莊主何許人也,必定不會困于悲痛。就算貴派不打算大操大持,有些禮節還是要有,貧道略備了一些東西,如今就擱置在歸云山莊山門外。”
宋明赫偏頭道:“什么意思?”
嚴千象道:“帛金。”
—
謝夭最近發覺歸云山莊有三不對。一是來的外人越來越多了,自兩儀觀之后,又來了隕日堡、極上寺、忠義堂等許多人,并且,懷竹月也回了山莊。按理說歸云山莊非請不得入,但他最近也沒聽說歸云山莊向外發了什么請帖。
二是歸云山莊弟子最近在采買大量東西,就像是為了什么重要事情在做準備。這第三件事,也是這最重要的一件事,李長安經常不見人影,心情似乎也不是太好。
褚裕問道:“歸云山莊是有什么典禮要辦么?”
謝夭搖搖頭,笑道:“不知道,可能有人要成親?褚裕,這一趟來值了吧,桃花谷那群人八輩子都成不上親。”
他確實是開玩笑,歸云山莊內成親能有這么大陣仗的,只有宋明赫、懷竹月、李長安這幾位。
但這幾位哪個有要成親的意思?宋明赫為莊中之事操勞,懷竹月一直守在桃花谷外,李長安跟姑娘話都沒說過幾句。
褚裕道:“谷主什么時候能成親,就算開了桃花谷內成親先河了。”
謝夭笑道:“好好好,得等下一任谷主來開這個先河了。”
褚裕說完,又去校場找關子軒了。他雖然嘴上說歸云山莊的劍術爛,但越看越發覺其中精妙,況且會總比不會好,于是日日去校場偷學。
謝夭知道,也沒有攔他。
他闊別歸云山莊多年,如今冷不丁回來,又有他小徒弟陪著,之前在山莊里才有的懶散習性又爬上來。
如此在這“溫柔鄉”里溺了幾日,溺得他有點不知今夕何夕。見褚裕又去校場偷師學藝,他想了一會兒,心道確實該干點正事了。
這最重要的事,也是他平生最后一件事,就是找出當年桃花谷的真兇。實際上那年他重傷昏迷,醒來后戰場上許多細節都記得模模糊糊,他只記得伏兵從左邊鉆出來,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齊齊沖著他一人而去。
后面的事情他便不記得了。
他從桃花谷這邊也沒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甚至有些人都不知道那天有一對兵馬突然出現在桃花谷中。
如今謝夭回想起來,越來越覺得那批人透漏著詭異,就像是一群鬼魂,來無影去無蹤。
他們突然出現在桃花谷內,殺了很多人,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仿佛人間蒸發。
歸云山莊這邊記載又如何呢?
桃花谷那一戰的卷宗是絕密,此類卷宗,要么存放于莊主住處,要么就是放在藏書樓天字隔間。
謝夭回想起在藏云閣看到的莊主印,和成卷的歸云山莊卷宗,決定先去一趟藏云閣。
這天正是冬月初二,天上的月亮只露了一個黃色的芽尖。此時已沒了人聲,弟子都已回寢,路上也沒幾個行人,整座歸云山莊落進一片寂靜的黑暗里。
謝夭這個時候悄悄出了門,前往藏云閣。
他了解他師兄的習慣,宋明赫習慣在晚上戌時出門練劍,三伏酷暑,數九嚴寒,日日不曾間斷。一直練到深夜亥時,才會收劍回來安寢。
莊中弟子都知道藏云閣是莊主住處,沒事不會往那個方向去。
謝夭一路上也沒遇見一個人,就這么一路平安無事地到了藏云閣。他先在門口打探了一陣,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師兄出門練劍去了。
也不知道宋明赫這個習慣是什么時候養成的。
謝夭只記得他偶然撞見宋明赫練劍歸來那一天,宋明赫先是愣愣地看著他,許久才擠出來一個有點難看的笑,道“師弟快去睡吧”,接下來便是三天沒理他。
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最近總是不受控制地往他腦子里面鉆。他嘆了一口氣,進入藏云閣,又掩上了藏云閣的門。
藏云閣內很黑,只有一點月光幽幽透進來。他沒把燈全都點上,而是手里握著一盞燭臺,就那么邊走邊看。
他先是把桌上的東西都掃了一遍,都是些弟子選拔,銀錢撥發的事情。
見沒有他想要的東西,他又把目光投向柜子。
桃花谷的事情過去了那么多年,只要宋明赫不經常拿出來看,卷宗肯定就在最里面。
再說,宋明赫經常拿出來看那破爛玩意兒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好事。
桃花谷,是歸云山莊沒落之端。
于是他把視線投向柜子最上面一層,那里的卷宗都已經落了一層灰。他順手抽了一本下來,翻了兩頁,才發現是歸云山莊弟子名冊。
莫名地,謝夭翻到了寫有李長安的那一頁,見記錄上寫“信陽李氏,天生不祥,煞氣纏身,致使父母雙亡……”
謝夭眉頭一皺,心道這在放什么狗屁,又壓著怒氣往下看。
“二莊主謝白衣將此兒帶回山莊,取名長安,寓意平平安安,收為親傳弟子。”
看到這,謝夭終于冷哼一聲,這里的記載還算靠譜。
他從宋明赫桌子上拿過朱筆,三下五除二把前面那些屁話一劃,改成:“信陽李氏,福祿皆貴,有神官庇佑,每每逢兇化吉……”
最后又在下面瀟灑地留了一句:
“你才不祥,你全家都不祥!”
罵完,他才合上書卷把這破爛名冊給塞回去,卻在書頁翻動間忽然看見一個詞——“黑虎寨”。
那是宋川宋溪的記載。
“莊主宋明赫前往宜城山議事,偶遇兩幫山匪火拼,黑虎寨匪首臨終托孤,改為宋姓。”
謝夭苦笑一下,心道還真是冤家路窄。褚裕的父母,就是死于黑虎寨劫道。
他們這種江湖人士,跟道士打交道的多,有的時候不得不信命。似乎每個人命中都有劫數,他的一劫便是桃花谷,而褚裕的第一個劫數,在他讓褚裕修心修了三年后,終于來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謝夭心里念叨著,正欲把東西塞進去,就聽見外面傳來了三個人的腳步聲。謝夭連忙把手上蠟燭熄了,躲進里間,從屏風往外看。
來人是宋明赫、懷竹月、李長安三人。
宋明赫一進來就點了燈,房間頓時大亮,謝夭這時看見三個人臉色都很沉,像是在商量什么要緊的事。
……而這股沉默的氛圍,明顯三人意見不合。
懷竹月道:“師兄,你難道真聽兩儀觀那個牛鼻子老道說的,給謝師兄立什么衣冠冢?”
謝夭一怔,半晌,輕輕地喟嘆了一聲。
原來是這個……原來歸云山莊這些日子,一直在籌備謝白衣的葬禮。怪不得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外賓,怪不得弟子出門采買,甚至買了很多白布……
也怪不得,李長安心情不好。
不是什么人成親,甚至不是喜事,而是白事。
謝夭一笑,看來他這是要成為自己參加自己葬禮第一人了。
宋明赫道:“其他門派的人已經來了,甚至還帶著禮品,這種情況下又能如何?”
懷竹月憤恨道:“他們就是在逼著山莊承認謝師兄已死,可是連尸骨都沒有找到,拿什么東西沉入劍歸墟,況且,謝師兄就真的死了么?”
宋明赫喝道:“七年了,如果他活著,他為什么不回來!”
謝夭又想起他最后一次回歸云山莊,恍惚許久之后,嘶了一聲,心道糾結這個干什么。
外面,宋明赫一句話把懷竹月震住了。
宋明赫道:“當年那種情況,你當真覺得,謝師弟是神仙么?他活得下來么?”
一句話戳了懷竹月痛處,她愣了,無措地望著宋明赫,啞口無言:“我……”
如果不是她,謝白衣又怎么會陷入如此險地?或者說,死得本應該是她,而不是她在這聲嘶力竭地說著“謝師兄怎么可能死”。
懷竹月苦笑道:“莊主……你果真很合適做莊主。”
宋明赫不去看她,只用目光看向旁處。
謝夭聽得有些頭大,就連心情也隱隱焦躁起來,他不知道這種東西有什么好吵的。
他轉頭去看一直沒有說話的李長安,看到他一剎那,就像一盆涼水兜頭澆了下來,那點心煩氣躁全沒了。
轉而是一種,無法言說的難過。
李長安只是靜靜拿著劍,斜斜地靠著柱子站著。他一身玄衣,幾乎要隱進黑暗里,一雙桃花眼沒完全睜開,目光也看不分明,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太孤獨,也太寂寞了。
他明明身處在熱鬧里,甚至身邊人都在臉紅脖子粗的吵架,但他就是沾染不上分毫,游離于人間之外。
他像是孤獨地追尋著什么流星,即使那顆流星已經轉瞬即逝了。
那種眼神幾乎讓謝夭震了一下。
當年燒得半死的李長安,睜開眼睛看謝夭第一眼,就是這種世間與他無關的眼神,即使他當時已經快要死了。
他花了好幾年,才把李長安養好了一點。如今又讓看到了,這種他不想看到的眼神。
有神官庇佑么?
他這個神官不是很稱職啊。
在他們爭吵的間隙,李長安忽然低下頭輕輕笑了一聲。
只這一笑,把三個人都震住了。
李長安只是此時在想,謝白衣,你走得太早了,留下一堆爛攤子。
謝夭在黑暗中很慢很慢地閉上眼睛,心想,這笑聲也讓人聽得很難過。
懷竹月不可思議道:“長安?”
她不知道為什么李長安這個時候還能笑出聲。
宋明赫嘆了口氣,道:“長安,你的看法呢?畢竟是你師父,你和他關系最為親近。”
李長安道:“謝白衣不在乎。”
說完,他拎起劍行了一禮,道:“弟子告退。”
謝夭說不清楚他聽見那句“謝白衣不在乎”時,是什么心境。
他有點想笑,最了解他的莫過于他親手養大的徒弟,但又有點難過,因為李長安而難過。
宋明赫和懷竹月走出藏云閣,又站在外面說了一會兒,謝夭在里間兀自收拾好心情,偷偷從藏云閣里溜了出來。
沿著山間小道下山,還未走回房間,遠遠就看見自己房門口站著一人。
李長安幾乎要跟月色融為一體了,他抬頭看著天上一點彎彎的月亮,見謝夭回來,站直了一點,沉沉地看了他一會兒。
謝夭也站定腳步,只是沉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剛看見李長安那樣的神情,謝夭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李長安卻像沒事人一樣笑了笑,道:“去哪了?等你半天了。”
謝夭拱手道:“哦,出門散步。李少俠久等。”
兩人又是一陣無話。
半夜三更,實在不適合出門。晚上思慮太重,做事就容易偏激,說話也不著調。
謝夭不確定再這么待下去他會說出什么,于是道:“天色不早了……”
這時,一直抬頭看月亮的李長安開口了,他道:“謝夭,你會喝酒嗎?”
第025章 冬至(二)
謝夭坐在屋頂抬頭望著月亮, 手里晃著酒盞的時候,心里還在恍惚。他這個人什么都帶李長安干過,上樹下河去酒樓, 是一個非常不稱職的師父。唯一堅守的底線就是, 不帶李長安喝酒。
他聽說, 人長大第一件事,就是學會喝酒。他覺得這個說法不準, 從他十幾歲時年少輕狂的時代,他就學會喝酒了。不是因為其他的, 就是因為他愛玩。
但對著李長安這個從小就立志成為大俠, 以至于一睜眼就是開始練劍的人來說, 這句話大概是適用的。
一個人行走江湖這么多年, 大概也會有不少煩心事吧?或許也遇見了什么人, 自那以后就學會了喝酒。
兩人坐在屋頂上,安靜的月光落在兩人身旁。
謝夭酒量很好,沒輕易喝醉過,他道:“李少俠……認識這么久一直喊你李少俠,倒是顯得有點生分了……”他像是隨口一說,單藏著他自己都沒發現的私心。
李長安喝了一口酒, 道:“叫什么隨便你, 但要是叫的不好聽……”
謝夭幾乎沒有思考,下意識就截住他話頭:“長安呢?”長安兩個字一出口, 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原來自己一直想要喊他長安的。
但是這是小名了,不是太親近的人, 實在叫不得。
謝夭笑了笑,抬起眼睛誠摯地看他, 小心翼翼道:“……可以么?”
李長安愣了一下,接著淡淡一笑。
謝夭道:“如何?”
李長安偏過頭,冷冷道:“都說了隨便。”
謝夭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李長安只是在旁喝酒,沒過一會兒,也淡淡笑出來,心中郁結之氣好像少了不少。
大概是因為今晚月色太好。
酒也很好。
謝夭笑了一會兒,道:“長安,你知道么?我有一位闊別已久的朋友,也是如你這般,死要面子,從不說自己的心里話。自我認識他起,他便是那樣了。”
李長安心道長安就長安,怎得前面就加上了一個“小”字,但他此時不想糾結名稱了,只抓住了謝夭話里“闊別已久”四個字,道:“很久沒見過?”
謝夭點頭:“很久沒見過。”
李長安不再說話,謝夭看著他,目光閃爍,道:“我不告而別,屬實混蛋。”
李長安噙著酒杯點點頭,不看他,只看著夜色中沉沉的歸云山莊,低聲重復道:“確實混蛋。不過如果混蛋知道自己混蛋,倒也不算壞。”
半晌,他轉過頭,目光沉沉,對謝夭道:“你想見他么?”
謝夭看著他道:“想。”
李長安轉過頭,莫名輕笑一聲,似乎有些輕蔑,他又道:“見了之后呢?如何?”
謝夭這時伸出兩只手,強拉過他的臉,逼他轉頭。他兩手捏在李長安頰邊,李長安臉側的肉都鼓起來,莫名顯得幾分可愛。謝夭又想要笑。
在他手捏住李長安臉的那一刻,李長安眼神里則閃過一瞬間的驚慌,按住謝夭胳膊,道:“你……做什么!我……”
能讓萬年處事不驚的李長安驚慌至此的,也只有那位姓謝的了。
謝夭這時松開他,一只手拎起身側的酒杯,跟他碰杯,金玉酒杯清脆一聲響后,目光閃爍著看向他,微笑道:“跟他喝酒。然后祝他長命百歲,平平安安。”
李長安還保持扭轉半個身體的姿勢看他,眼睛微微睜大,呆愣住了。
謝夭仍舉著酒杯對他笑著,眼神中間有光波流轉,除了笑意,似乎還有一種化不開的情緒,哀傷的,濃得像是一團墨。
下面巡邏的弟子經過,朝上面喊了一聲:“長安師兄?”
李長安倏忽回過神,胡亂抹了一下臉,一口氣把被子里剩下的酒喝了,這才道:“那什么,沒事,你回去吧。”
下面弟子又問道:“長安師兄此時在這里做什么?”
李長安道:“賞月。”
那弟子抬頭,看著天上只露出了一個尖尖的月亮,心道這上弦月有什么好賞的?他道:“長安師兄果然品味非凡,這月一般人可賞不來。”
李長安:“……”
下面那小弟子又看見李長安身邊還坐著一個,心里立刻明白了。半夜聚在一起喝酒是為了什么?無非就是煩心事多了,想借酒澆愁罷了。興許酒局上什么也不會說,但就是要有這么一個人陪著。
他笑笑道:“不打擾長安師兄雅興,二位,告辭。”
“二位”兩個字咬得很重,李長安臉色都青了。
謝夭哈哈笑起來,道:“怎么,跟我喝酒見不得人?這還只是喝酒,這要是做點別的,李少俠是不是要從屋頂上跳下去呀?”
謝夭忽然回想起捏著他臉的手感,沒有之前好捏了,但還是挺軟。
李長安猛喝了一大口酒,道:“不是。”
謝夭繼續道:“前面不是,還是后面不是?”
“都不是!”李長安惡狠狠回頭。
謝夭拉長了調子“哦”了一聲,調侃道:“那就是我能見人嘍。也能做別的……”
李長安終于又笑了出來,謝夭數著他笑的次數,他這樣真的開心的笑,今晚上這是第二次。
李長安道:“還是說說你那個朋友。能讓你這種浪蕩公子記掛很多年,他如今也很不錯?”
謝夭道:“我聞到一股好大的飛醋味,你聞見了么?”
“廚房沒有開火。”李長安道。
謝夭張張嘴似乎是想狡辯什么,李長安平靜看他一眼,道:“也沒人煮面,更沒有人熬醋。”
兩句話讓謝夭啞口無言,他笑道:“李長安,你真是……”
李長安蹙眉看向他,謝夭冷不丁撞進他目光里,李長安因為喝了酒,眼下還有一點緋紅,他從那雙桃花眼里,清清楚楚看見自己倒影。
“真是……真是……”謝夭卡了,冒著那眸子,什么話都說不下去了。
李長安偏頭道:“嗯?我真什么?”
謝夭一笑,道:“還是說說我那個朋友吧。”
李長安很輕地“哼”了一聲,又像是短促地笑了。
“我那個朋友,他如今也很不錯,”謝夭看著李長安側臉,認認真真道:“他現在是大俠,聞名江湖的大俠。”
李長安點頭:“原來如此。”
謝夭不知道他說“原來如此”的時候究竟明白了什么,笑著問道:“你呢?李長安,你想做什么?”
李長安回頭看向他,道:“我要做大俠。”
謝夭一怔,繼而跟他碰杯,道:“那就祝你。”
卻在仰頭咕嚕咕嚕喝酒的那一瞬,心道,李長安,你已經是了。
頭一天晚上喝多了酒,謝夭直接睡到第二天下午,更為恐怖的是,他不記得他昨天晚上怎么回來的了,他捶著腦袋艱難從床上爬起來,就見褚裕站在床邊,直勾勾盯著他。
謝夭笑道:“怎么了?我吐了?”
褚裕嘆口氣道:“終于醒了,以為你得睡到晚上呢。”
謝夭看了看周圍,道:“我怎么回來的?”
褚裕瞥他一眼:“你說呢?李長安背回來的唄。”
謝夭一怔,他竟不知李長安什么時候酒量這樣好了,就連他這個在酒里泡了十好幾年的人也沒喝過他。
“不止如此,你昨天晚上睡覺,一直喊長安。”褚裕皺著眉頭道,“你夢見什么了?你們關系究竟是有多好?”
謝夭表情白了一瞬,腦子里面一片漿糊,昨晚上的夢已經記不清半點了。不過也大概大差不差,到底都是歸云山莊那點事,他已夢見過許多次了。
謝夭連忙道:“朋友,朋友。”
褚裕哼了一聲,又往外看了一眼,道:“你那位朋友又來了。”
李長安換了一身衣服,仍然是玄色,妥帖地梳著馬尾,手里拿著劍。跟收拾得利落的李長安相比起來,謝夭幾乎可以說是狼狽了。
看見李長安眼睛,不知為何,臉皮格外厚的他頭一次有了一種不好意思的心態,趕緊爬起來換好了衣物,一轉眼收拾得光鮮亮麗,這才道:“李少俠有事?”
李長安幽幽地看著他,許久,見謝夭真的沒什么反應,道:“今天冬至。”
謝夭這才反應過來日子。
冬至是個很重要的節日,歸云山莊會設流水席,流水席完便是放花燈。到時那山門棧道旁的清淺小池里,必定會盛滿了花燈,至于后山,全是飛起的明燈。
謝白衣在歸云山莊之時,冬至的席面都是吃兩頓的。先在流水席上簡單吃兩口,接著便跟著老莊主,和宋明赫、懷竹月兩人,在藏云閣再吃一頓,是為家宴。
之后謝白衣便有了徒弟,家宴的人數一度到五個人。
然后老莊主病逝,宋明赫接替莊主之位,冬至家宴,又變成了四個人。
冬至確實是個好日子。
這一天所有弟子都不用早修晚修,一起去廚房幫廚。歸云山莊內非常熱鬧。同時,這也意味著,謝夭可以趁著這股熱鬧,能夠隱藏蹤跡地,去做點他想做的事。
在藏云閣內沒得到什么線索,那么唯一有可能的地方,便是藏書樓了。
藏書樓天字密室門外設有機括,一旦到了晚上戌時立刻鎖死,所有人不能進也不能出,為的就是防夜半三更前往藏書樓偷盜的小人。
而流水席在戌時之前開宴,到時整個歸云山莊的人都在吃流水席,沒人會注意到他的行蹤,正是前往藏書樓的好機會。
謝夭心里暗暗下定了注意,面上卻裝糊涂道:“今日竟是冬至,昨晚喝得太多,日子都忘了。歸云山莊可有什么慶典嗎?”
李長安一點頭道:“晚上跟我吃飯。”
褚裕嘖了一聲:“那我呢?”
李長安轉頭看向他,笑了笑:“流水席,也有你的。”
申時,流水席的桌子便已準備了,幾乎繞了一整個歸云山莊。又過了一刻鐘,菜陸陸續續地上桌,有些好吃有些不好吃,全看做這道菜的弟子的手藝。
三人游蕩在人群中間,跟著人流去吃流水席。
褚裕倒是很想認真地吃,但他發現身邊這兩人都是淺嘗輒止。
謝夭是因為要趕在戌時之前進入藏書樓,正想陪完李長安便找個借口溜走。
至于李長安在想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逛到了流水席的盡頭,謝夭正欲說話,卻見李長安轉頭對褚裕道:“褚裕,你去跟著關子軒,他會帶著你好好吃的,他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
褚裕疑惑地看著他倆,心道這倆人越來越奇怪了,道:“那你們呢?”
李長安卻拉了謝夭,不由分說往山頂走去。
藏云閣內一張圓桌,桌上菜已上齊,卻沒有人動筷,似是在等人。看到在藏云閣等待的懷竹月和宋明赫兩人時,謝夭才明白李長安的“跟我去吃飯”是什么意思。
吃的不是流水席,而是設在藏云閣的家宴。
那些年家宴的記憶忽然全都翻涌出來,跟他犯病時的青云劍意一樣,在他體內四肢百骸中橫沖直撞。這時,一點不合時宜、不合身份的想法忽然冒了個頭。
還未走到藏云閣,謝夭在山路上站定腳步,喊了他一聲:“李長安。”
李長安回頭,疑惑看他道:“怎么了?”
謝夭看著他,在心里輕嘆了一口氣。
李長安,你真是會往我心口上戳。
第026章 冬至(三)
宋明赫和懷竹月明顯是在等李長安, 但是沒想到李長安又帶了一個人過來。他們看到謝夭的那一刻,眼神都變了一變。
謝夭心里清楚,這分明是家宴, 只有老莊主的嫡系弟子才能上桌, 帶一個外人過來算什么意思?
李長安仍然看著他, 歪頭疑惑道:“嗯?”
謝夭道:“李少俠,這是你們師兄弟之間的, 我一個外人……我還是先走罷。”說罷,沖遠處一直看著他的懷竹月和宋明赫一拱手, 微笑道:“莊主, 打擾了。”
懷竹月這時喊住他道:“謝公子, 來都來了, 一起吃吧。”
謝夭抬眸, 只見懷竹月以一種格外溫和沉靜的目光望著他。謝夭心道,小師妹果然還是變了很多。
懷竹月比起之前,明明樣貌沒怎么大變,但就是給人一種不一樣的感覺。就比如這種眼神,懷竹月小時候是絕對不會有這種沉靜的眼神的,她那時眼神總是靈動閃爍的, 像只兔子。
到底還是在桃花谷蹉跎太久了。如果不是在殺伐果決的地方待了這許久, 是不會有這種眼神的。
宋明赫也望著他,微微點了一下頭。
謝夭在心里嘆了口氣, 又是一拱手, 道:“那就叨擾了。”
剛一落座,謝夭就發現這一桌菜全是懷竹月的手藝。懷竹月很會做飯, 也很喜歡做飯,不知道從何時起, 冬至之時的家宴就是懷竹月一手料理了。
只是謝夭剛坐下來就覺得不對,氣氛有些沉默了。
興許是那天在藏云閣中爭論之事還沒有解決,飯桌上四個人都很沉默,只有筷子碰撞碗碟的聲音。謝夭很不習慣這種沉默,也不喜歡這種沉默。
如果是原來,飯桌上必定說說笑笑,他和懷竹月互相開玩笑,宋明赫時不時拱一下火,老莊主在旁邊笑著勸架,而李長安趁著桌上亂戰,偷偷往自己碗里夾菜。
如今環視這一桌,謝夭心道,人是舊人,就是他自己變了。
這一頓飯吃下去也沒什么意思,謝夭有些想走,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心道再這樣吃下去,他就趕不上藏書樓的落鎖時間了。
宋明赫這時道:“謝公子有事?”
謝夭立刻收回目光,看向宋明赫,微笑道:“無事。”
宋明赫點頭道:“無事就好。若是為了吃一頓飯,而耽誤了謝公子的大事,那就不好了。”
兩人正說話間,后山傳來爆竹聲。無數明燈伴隨著煙花飛起,煙花在漆黑的上空中炸開,明燈則越飛越高,飄飄忽忽的,像是放在銀河里的花燈。
藏云閣地勢最高,能俯瞰這個歸云山莊。此時歸云山莊到處都是亮著的,到處都是歡呼聲。
冬至了。
謝夭望著煙花,聽著屬于歸云山莊弟子的歡呼聲,本來還焦躁無比的心境忽然就平靜下來,冬至,過一次少一次。尤其是歸云山莊里的冬至,誰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
懷竹月此時恰好去打飯,手里還端著瓷碗,碗里盛的是她最拿手的青竹飯。
她眼睛倏忽被煙花照亮了,望著煙花道:“放燈了。”
她眼睛亮起來的那一瞬,謝夭好像又從她身上看見那個古靈精怪小師妹的影子。
然后他不可自抑地便想起了許多。
懷竹月是他們師兄弟里年紀最小的,又是個女孩子,老莊主不放心,不輕易讓懷竹月出門。
那個時候謝白衣受罰,老莊主讓他跪在藏書樓里不讓他吃飯的時候,懷竹月總是會偷偷帶一碗青竹飯過來,眨巴著眼睛跟他討價還價:“你吃了我的飯,你就要帶我出去玩!”
青竹飯的米都用竹葉水泡過,米里混上金黃的玉米粒和切成丁的臘肉,吃起來既有竹子的清香又有肉香。他后來嘗試過復刻,但不知道是米的問題還是竹子的問題,做出來永遠沒有懷竹月做的好吃。
謝白衣接過飯,一邊狼吞虎咽一邊伸出一根手指,道:“一天。”
懷竹月道:“兩天!”
謝白衣笑道:“小師妹,你饒了我吧。師父那個性子,要是讓他老人家知道我偷偷帶你出去,一定非殺了我不可。”
懷竹月泄氣了,道:“行吧,一天就一天。”繼而又憤憤道:“我以后必定要浪跡天涯,才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待好幾年呢。”
“謝公子?”宋明赫道。
謝夭回過神,看宋明赫疑惑的目光,指了指手里的青竹飯道:“很好吃,有我家鄉的味道,便想起了些往事。”
宋明赫一笑:“這是我師妹的手藝。”
謝夭沖懷竹月點頭微笑,道:“懷女俠廚藝也這么好。”
興許是山下氣氛太熱烈,明燈與煙火又太亮,飯桌上幾乎冰凍的氛圍也和緩了起來,隱隱約約有了之前冬至的影子。
宋明赫道:“謝公子,你可知道,你坐的本應是誰的位置。”
謝夭道:“如果是師兄弟冬至聚餐,這個位置,之前必然是謝白衣謝大俠的。”
宋明赫笑了笑,道:“不錯。”
謝夭道:“在下并非有意,莊主見諒。”
“既是我提的,你道什么歉。”宋明赫擺擺手,兀自轉了話題,道:“我聽說劉老斷了公子的脈搏,說是練練劍法會大有助益,謝公子又是長安的朋友,若是愿意,可拜入歸云山莊門下。”
謝夭道:“多謝莊主好意,只是我這身體練劍也只是強身健體,不能有什么大作為,若是拜入歸云山莊,實在是辱沒了歸云山莊。”
“也罷,”宋明赫道,“我比你年長幾歲,你可叫我宋兄,莊主喊來喊去的太見外。”
謝夭抬起眼睛,沖他一笑,道:“宋兄。”
宋兄也好,師兄也罷,兄這個字,總算喊回來了。
那邊,懷竹月笑道:“長安,放燈去不去?”
李長安站起來要走,又莫名停了一下,還不等他轉過頭去喊謝夭,謝夭已經站了起來,走到了李長安身側,笑嘻嘻道:“李少俠,我能也跟著去么?”
懷竹月道:“放燈有什么不能的,走吧走吧。去得晚了,河燈要被放光了。”
冷溪邊已經圍了許多人,一箱河燈在一旁擺著,旁邊還放著紙筆。三個人一人拿了一個,點上了,一團小小的、跳動著火焰的花燈捧在手心里,好不容易擠到溪邊。
溪水里滿鋪著花燈,隨著水流晃晃悠悠流走。從歸云山莊上空俯瞰,宛如地上的銀河。
謝夭彎下腰,正要把花燈放進去,李長安卻遞過來了紅紙和筆,道:“可以寫字,塞在花心里。”
謝夭盯著那紅紙和筆,紙上還畫著象征著祝福的蓮花紋,他一抬頭笑道:“有什么用么?”
李長安道:“說是可以實現愿望。”
半晌,他又道:“我聽說的,其他人說的。”
謝夭又把花燈擱置在一邊,接過來紙筆,正要下筆的時候,忽然抬起頭道:“你寫么?”
李長安只看著眼前滿目的花燈,看它們載著人們的愿望順著河水遠去,眸光明明映照在他眸子里,又好像照不透。李長安道:“不寫。”
謝夭撐著下巴,瞇了下眼睛,問他:“為什么?”
李長安道:“太矯情。”
謝夭一聽,笑了出來。這話倒是符合李長安風格,畢竟是從小就要做斷情絕愛、瀟灑世間大俠的人。所有小家子氣的東西都跟他不沾邊,他不信神佛,不許愿,也極少把自己真實所想說出來。
謝夭道:“那我寫就不矯情了?”
李長安轉看著他,瞇了下眼睛,認真道:“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這些東西。況且,祝愿總是好的。”
謝夭笑了。他雖名為謝白衣,但盡染凡塵,一點都不是話本里那種出世的大俠,他喝醉了酒會拿劍在酒樓柱子上刻詩,直直幾個姑娘的臉看紅了,他流年不利的時候會拉著李長安去寺廟拜拜,按著李長安腦袋,道:“去去晦氣,也去去病氣。”
甚至有時候,李長安都覺得,謝白衣不該穿白的,應該穿紅的。
謝夭心道,既然如此,那就再矯情一次。提起了筆,腦中思緒轉了一圈,想寫的話太多,一時竟然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他想祝李長安長命百歲,祝小師妹不必囿于桃花谷外,祝歸云山莊世世代代,武運昌隆。還有關于他自己。
最后,他只提筆寫了八個字——
“徒兒不肖,愧對師門。”
火樹銀花,夜河流燈。那盞載著萬千思緒的、寫出的或沒寫出的、跳動著微弱火苗的花燈,順著水流而下。
一念萬物生,一夜三千里。
放完花燈回來,謝夭看了一眼天時,還有半個時辰藏書樓才落鎖,并這個時候趕去藏書樓還來得及。
他回房換了一身衣服,正打算出門的時候,褚裕從外面回來,跨過門檻,就是怔怔地站在廳堂里。
明明沒有淋雨,但謝夭莫名覺得褚裕像個落湯雞。
謝夭道:“怎么了?”
褚裕這才抬起頭,怔愣地看了眼前人一會兒,許久才說話,他道:“谷主。”
謝夭道:“我在這。”
褚裕臉色看起來還是很茫然,他道:“我找到殺我父母的兇手了。”
褚裕跟著關子軒混流水席的時候,碰到了來吃飯的宋川宋溪兩兄妹,褚裕分明看見,宋溪脖子上,戴著一個虎牙項鏈,通體潔白,頭上包著黃黑色的虎皮。
他被父母壓著護在身下的時候,那劊子手彎腰下來翻弄尸體,這虎牙項鏈,差點扎穿他的眼睛。
他記了許多年,一刻都不敢忘。
謝夭心道,該來的還是來了。他道:“是誰?”
褚裕惡狠狠道:“那兩個小屁孩,宋什么來著……”
謝夭嘆口氣,道:“宋川宋溪是孤兒,他們父母已經死了。”
褚裕道:“那又如何?!父債子償,不應該么!”他又轉頭興奮地道:“谷主,你知道什么是不是?你知道那倆小屁孩的來歷,是不是?”
謝夭看著他,搖搖頭。
褚裕什么都聽不進去,什么也看不見,他道:“他們是不是那窩土匪的孩子?一定是!就是他們!就是他們殺了我父母,就是他們!我一定,我一定要——”
眼見褚裕有走火入魔的征兆,他走近,一個手刀把褚裕劈暈了,又把褚裕弄到床上,這才繼續往藏書樓走去。
只是他沒想到,他剛到藏書樓不久,記載還沒來得及翻兩頁,剛才在飯桌上以兄弟相稱的人,就以不同的立場再次相見。
第027章 冬至(四)
藏書樓共有五層, 地上四層,地下五層,以“天地人神鬼”五字命名, 但存放最重要典籍的天字號, 卻不在最頂層, 而是在地下層,起這個名字, 便是為了防那些覬覦天字號劍譜的賊人。
謝夭下到地下,按照之前的記憶撥動開關, 進了天字號密室。
藏書樓內典籍都有專人整理, 按照內容分門別類存放, 比藏云閣里沒有標識的書架要好找很多。謝夭很快找到大事記一欄, 抽出了有關桃花谷一戰的卷宗。
看著看著, 眉頭卻皺了起來。
首先記載的便是桃花谷一戰的原因——“桃花谷人作惡多端,為禍蒼生,為剿滅桃花谷惡人,歸云山莊聯合天下門派,前往桃花谷……”
桃花谷當時是魔教不假,但是為禍蒼生這個名頭實在是承擔不起。整個桃花谷巔峰時期不過五百人, 還有許多的地痞流氓, 能為禍蒼生到哪去?
當然,這些也是謝夭后來到桃花谷內才知道的。在桃花谷那一戰之前, 他是真的相信桃花谷內惡人無數。
這手法, 簡直跟污蔑桃花仙殺人無數,如出一轍。
這么說來, 這背后必定還有第三股勢力,騙了幾乎所有人。
再就是伏兵。卷宗里寫, 伏兵突然從左側出現,身著桃花谷人衣物,先殺謝白衣,之后不論門派,隨機殺人,又在某一刻鐘齊齊撤走,撤入桃花谷瘴氣深處。
這就很奇怪了。
桃花谷周圍一圈都是懸崖峭壁,只有一個進出口,就是他們打進來的那個入口。如果伏兵撤入了桃花谷深處,按理來說,他們是出不去的,只能待在桃花谷內。
但據谷內幾位長老所說,那一戰之后,谷內沒有任何異常,就連尸體的人數都能對上。
那么,這一大批人,去哪了呢?難道真的能憑空消失?
還是說,這群人,至今隱藏在桃花谷內?
這個想法讓謝夭冷汗直冒,只是不等他細想,天字號門口就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謝夭目光一凜,熄了手里的燭臺,轉身躲進了幾個書架的陰影里。
那人已經進來了,此時謝夭看見因為他動作而掉落在腳邊的書頁,心道完蛋。
裴林跟著宋明赫一起進來,一眼看見了地上掉落的書頁,下意識伸手擋在宋明赫前面,低聲道:“師父,房里有人。”
宋明赫臉上表情沉靜依舊,壓下了裴林的手。
歸云山莊藏書樓天字號和劍心冢一樣,格外遭江湖門派嫉妒。
這些年來使各種小動作的不少,就連趁著宋明赫不在,幾家聯合討伐歸云山莊,最后被李長安擋下來的那次,也有天字號和劍心冢的緣故。
如果門派實力強勁,還會正大光明來歸云山莊硬碰硬。如果是小門小派,沒有硬碰硬的可能,就只能小偷小摸了。
裴林最看不起這種人。
不過這個邪魔外道還挺會挑時候,正巧挑在冬至這日,外面熱熱鬧鬧,他到此地來盜書。
一看就是蓄謀已久。
裴林拔劍,對著那掉在地上的書頁一劍劈了過來。劍氣把附近的書架劈成兩半,之后后面……
讓裴林意外的是,后面空空如也!
裴林臉側虎爪骨動了一下,有些惱羞成怒。又接連斬出三劍,幾乎覆蓋了面前的整個半圓形房間,又是三個書架遭殃,上面的卷宗嘩啦啦倒了一地。
還是沒有人。
別說人,就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倒是平白無故毀了四個書架,多支出了百兩白銀。
裴林心道這邪魔外道輕功倒是了得,如此劈過去,沒有強勁的輕功絕對是躲不開的。他有些尷尬,轉頭看向宋明赫。
宋明赫一抬手,止住了他要說的話,只是平靜地拔出劍,狀似隨意地揮了一劍。
“千仞劍譜”,劍如其名。其劍氣排山倒海,如同萬山壓于頭頂,僅僅只是威壓,就令人動不了,逃不脫。
裴林的劍氣只是學了個三分,而這才是真正的千仞劍。
整個天字號密室內轟隆作響,似有陣陣驚雷,明明是他師父揮出的劍氣,裴林卻因為那股恐怖的實力想往后退。
他暗自驚嘆道,僅僅只是隨便出手的一劍就如此,如果宋明赫認真起來,又該是何種光景?
宋明赫因為那一站后閉關,許久不曾出手,所以百曉堂排排行榜時并沒有排上宋明赫,因為沒有人知道宋明赫的真正實力。
如今一看,只怕劍客排行榜上的人又要一換。
只是這樣的一劍,并沒有逼得暗處那人現身,劍氣反而被輕飄飄地彈反回來,甚至差點傷及自身。
還是宋明赫目光一凜,揮劍散了自己剛才的劍氣。
他冷哼一聲,全身內力運于丹田。裴林知道,他師父要認真起來了。
這次不再是輕飄飄的隨意揮出的一劍,而是腳尖一踏,縱身而起,直逼那人而去。他手中劍鋒芒畢露,劍上全是殺意。
甚至裴林都沒有看清兩人人影,轉眼間兩人就已拆了數招,金石碰撞之聲不絕于耳。
只見塵土和書頁落下之時,宋明赫竟然退了回來,與此同時,一股逼人劍氣撲面而來。
這股劍意如此熟悉,熟悉得讓人感覺到恐懼。
裴林意識到什么,慌亂地去看宋明赫,卻見宋明赫在低低地笑。
裴林又轉頭去看,這次看見了地上的桃花瓣,血忽然就冷了。
和華光廟中劍意一模一樣。
桃花仙!
桃花仙沒有死!
“我這就讓全莊戒備!”裴林急忙道。
正當他要轉身沖出門去的時候,兩瓣花瓣擦著他的面皮扎到對面墻上,他盯著那兩瓣花瓣,冷汗直冒。
宋明赫拍了拍裴林肩膀,道:“不必。”
“宋兄。”
這時一道格外溫潤的的聲音自書架中響起。
這聲音格外熟悉,裴林的冷汗還沒消下去,就又起了一層。
這聲音,竟是少莊主帶回的那位朋友,那個病病殃殃的謝夭!
謝夭自書架內緩緩走出,一身玄衣,頭發披散著,手里一根桃花枝。
他本不想暴露身份,只是這次實在躲不過去了。在宋明赫的劍直刺要害而來的那一瞬,他心里第一個想法是“非得如此么”。
然后就是出劍。
宋明赫道:“叫我宋兄,呵,好,好,好。”
謝夭垂眸道:“半個時辰前,宋兄親口所說。”
宋明赫盯著他,看了許久才道:“這半個時辰發生事情太多了,我也沒想到,你就是桃花仙。”
謝夭不說話,只沖著他微笑。
宋明赫道:“所以,我們在華光廟遇見的是你。”
謝夭點頭:“是我。”
宋明赫道:“死的那個呢?”
謝夭道:“我的手筆。”
宋明赫道:“整個望城都在你設計之內?”
謝夭:“在。”
宋明赫:“為什么接近長安?”
謝夭:“為了來望城。”
宋明赫:“只是如此?”
他之前回答的都很坦然,只有這個問題他猶豫了一下,又道:“只是如此。”
“呵,好,”宋明赫點點頭,用劍指著他,“我問你,松云劍是否你所殺?”
謝夭看著他眼睛:“不是。”
宋明赫又道:“霍家莊是否你所為?”
謝夭道:“也不是。”
宋明赫:“那李富商全家呢?”
謝夭仍然看著他眼睛,坦然地像是能透過眼睛看到他的心:“不是。江湖上所流傳之事,皆非桃花谷,桃花仙所為。”
“好一個不是,這么說,你桃花仙何其無辜,都是其他人栽贓陷害。”宋明赫道。
謝夭道:“全天下,有何人親眼所見桃花谷人,桃花仙害人?”
宋明赫冷冷一笑,道:“那我最后問你一句,我師弟呢?你敢說這個不是你所為?”
謝夭眸光閃了一下,這次卻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兩人不過相隔幾丈遠,卻仿佛隔了從桃花谷到歸云山莊三千里那么長。
謝夭知道,如今橫亙在他和歸云山莊之間的,就是謝白衣的死。
謝夭沉默許久,道:“謝白衣何許人也,我一個小小的桃花仙,怎么可能殺得了他?”
宋明赫道:“就算不是你,那也跟你桃花谷脫不了干系。”
謝夭抬起眼睛看他,道:“伏兵之事,桃花谷并不知情。此來,正是為了追查當年之事卷宗。”
說著,他用內力把卷宗扔給宋明赫:“信不信由你。”
宋明赫接住,卻沒有低頭去看,只是沉沉看著他,忽然道:“你的脈是真是假?”
謝夭本來想走,又忽然剎住了步子。沒有轉頭去看宋明赫,只是沉默了一會兒,道:“真。我不會醫術,這種東西造不了假。”
幾乎所有事情都坦坦蕩蕩地說了,這種時候,他不想騙人。
他也不想在這種事情上騙人。
如果一個人明明快死了,卻騙你說他活得好好的,然后就那么死掉了,那也太讓人難過了。
“我可以不拆穿你身份。”宋明赫捏緊了手里的卷宗。
裴林想攔住宋明赫,連忙道:“師父!”
宋明赫一抬手,止住了裴林的話,沉沉地看向謝夭,道:“只有一條,你不要在我師弟葬禮上生事。”
謝夭利落地一點頭,道:“好。”
他心道我在我自己葬禮上生什么事,難不成我跳進裝衣服的小盒子里再復活似的蹦出來嚇人玩么?
第028章 衣冠冢
謝夭從藏云閣出來的時候, 歸云山莊內狂歡的弟子已經散了大半,天上也逐漸下起了下雨。眼睛所見之處盡是一片寥落,還沒來得及收拾得只剩下殘羹的桌子, 放完花燈留下的一地的紅紙, 雨水打著冷溪, 溪水里的花燈在波浪中搖搖晃晃。
謝夭淋著雨,順著山路慢慢回到自己的住處, 剛一進門,他就心頭一震。
褚裕不見了!
這是謝夭沒想到的, 本來他那一掌最起碼能讓褚裕暈上兩個時辰, 但現在看來, 他功夫退步不少。更為關鍵的是, 原本藏在床下的短刀也不見了。
褚裕一個人, 帶著刀,還能去干嘛?
謝夭心道該來的還是來了,他在心里嘆一口氣,顧不上打傘,急忙追出去。在瀟瀟雨幕之下,他看見了一個人在雨里走著的褚裕, 而站在褚裕面前的是關子軒。
褚裕幾乎是掙扎著醒過來的, 他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找刀。他拿到刀就想出門, 聽到外面的宴席聲, 又退回來,在屋里面啃著指甲焦躁又興奮地打轉, 直到確定宴席已散,弟子都已回寢, 這才拿著刀出門。
出了門外面就開始下雨,下得他心煩。
沒想到在第一個見到的,不是宋川宋溪,而是關子軒。
關子軒疑惑地看著淋雨的褚裕,道:“褚兄,你這是……”
不等關子軒說完,褚裕就陰森森道:“殺人。”
關子軒眉頭皺得更緊了,把傘向褚裕傾斜過來,替他擋雨:“你說什么?”
褚裕不動聲色地躲過他伸過來的傘,道:“跟你沒關系,讓開。”
褚裕臉上沾滿雨水,頭發黏在額頭上,肩膀微微聳起來,拿著刀的手指一直在不由自主扣弄著刀鞘。
關子軒立刻意識到褚裕不是在開玩笑,他抓住褚裕的手腕,正色道:“發生什么事了?你要殺誰?”
褚裕忽然朝他大吼道:“你什么都不明白!”
關子軒瞳孔睜大,整個人一怔。
他看到褚裕像一只雨中的困獸,跺腳踩著雨水,自我辯駁自我攻擊,狀似癲狂地說道:“我等了十年了,我就是為了這一刻活著的,可他們竟然那么早就死了,沒等到我殺就死了。對,還有小崽子活著。可是他們還那么小,還那么小……”
關子軒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糾緊了,盡管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只是看著褚裕,心里就一片悲傷。
他想開口,又不知道說什么,只能反反復復道:“褚裕,褚裕……”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悄然而至。那人伸出兩根細長手指在褚裕后頸點了兩下,勢如破風,不過兩指就已可見功力。
褚裕身形一頓,接著便倒進那人懷里。
關子軒抬頭一看,來人竟然是謝夭。
謝夭此時一身玄衣,跟平常的他大不相同。似乎日常那個病歪歪的謝公子只是外表的一層皮,這時才露出點瀟瀟而立的本質來。
關子軒一怔,胡亂抹了一把臉,才拱手道:“謝公子。”他又皺著眉頭看向褚裕,道:“褚裕他……”
謝夭微微頷首道:“睡過去了,不必擔心。”
“哦,”關子軒茫然地點了點頭,“那就好。”
他還處在褚裕帶給他的極度震驚當中,謝夭都已經扶著人要走了,他才反應過來,連忙道:“謝公子,褚裕他這是……過去發生過什么嗎?”
謝夭轉過頭,正色道:“關兄弟,這天的事,還望你不要說出去。”
關子軒立刻點點頭,道:“自然。我對天發誓,今天的事不會透漏一星半點。”
謝夭道:“最近別讓宋川宋溪兩個人在褚裕眼前晃。”
關子軒又點頭,仍懇切地看著他。
謝夭嘆口氣,道:“褚裕的事,如果他愿意的話,他會告訴你的。”
關子軒愣在原地,只怔怔地看著兩人,在一片雨幕里越走越遠。
謝白衣的葬禮被定在十天后,連帶著在望城死去的那些弟子一起,一同葬入劍歸墟。這十天里,歸云山莊到處掛滿了白布白花,其余門派也紛紛趕來觀禮,山莊里堆得到處都是花圈和挽聯。
這個儀式辦完,一個人便是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了。
但是謝夭的生活完全沒變,依舊是每天睡到自然醒才起床,跟著弟子們練練劍,如今他已經能完整打完一套“歸云十八劍譜”。
他還在想這個速度會不會太快了一點,但是他想早點練更厲害的,這樣就能光明正大地使出來歸云山莊的劍招。
——現在他每次出劍都得特意變一下劍招,防止別人看出來是歸云山莊的劍法,用得他別扭。
練完之后,就是站在走廊里,看弟子們掛挽聯,偶爾會點評幾句,譬如掛歪了,字不行之類的話。
他好像盡心盡力地想把自己的葬禮辦好,但是又絲毫沒有這是自己葬禮的自覺,依舊每天說說笑笑,直到他那天在青竹居見了李長安。
他跟之前一樣去青竹居找他,李長安卻不在他房間,而是在青竹居的正殿,手上捧著一個格外精美的雕著祥云的盒子,盒子上綴著金箔。
謝夭站在門外,看著李長安沉默地把盒子放下,然后打開了謝白衣的衣柜。
李長安跟謝白衣關系最近,所以宋明赫安排李長安來整理謝白衣的東西,挑選放進衣冠冢的東西。
這個時候,謝白衣這個身份再也回不去了的事實,才有了一點實感。
李長安早已察覺到了他,頭也沒回道:“怎么不進來?”
謝夭抿了一下嘴唇,還是邁步進去。
衣柜里毫無例外,都是白,一件一件地規整地掛在那里,在旁邊還掛著許多紅色用來束發的頭繩,也被整理得很規整。
謝夭道:“這些都是謝大俠的衣服?”
李長安:“嗯。”
謝夭笑道:“謝大俠品味還挺不錯,就是穿得也太素了點。不如我。”
李長安瞥他一眼:“穿得跟你一樣花里胡哨的,就不叫謝白衣了。”
謝夭道:“我怎么了?”
李長安又瞥他一眼,接著冷冷淡淡地把目光收回來,一句差點沒把謝夭氣吐了血:“像個花撲棱蛾子。”
謝夭:“……”
“哎,這叫有活人氣,穿得亮一點,會顯得人很有氣色。”謝夭決定好好跟李長安說道說道,又背著手轉了一圈,道:“謝大俠這房子品味也很好。正對著冷溪,打開后窗就是青竹林。就是這家居的品味嘛,實在不怎么樣,什么破爛都收進來。”
他夸自己很在行,罵自己也很在行。卻見一句話說完,李長安卻沒什么反應。
他又轉過來認認真真地看著李長安的臉,道:“你怎么不反駁我?”
李長安好笑道:“我反駁什么,你說得都對,確實都是破爛。再說了,我跟謝白衣又不熟。”
說話的時候,他目光一件件從衣服上掃過,就好像看得不是衣服,而是在看穿著這件衣服的謝白衣,直到掃到最后一件,眉頭輕輕蹙了一下,伸手把那件衣服抽了出來,繼而認真地疊起來。
謝夭發現,那是所有衣服里,他最不喜歡的,也最少穿的一件。
他心頭一動,心道,連他不喜歡什么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叫不熟?
這叫熟得太過了才會裝不熟!
就見李長安三下五除二把衣服疊了,合上蓋子,抱著盒子就要出門。謝夭道:“不放個頭繩什么的嗎?”
李長安道:“不放。”
謝夭道:“或者其他什么東西?”
哪有人衣冠冢里真的只放衣服?必定要放逝者生前最喜歡的衣服,最常戴的頭冠,還要放進逝者生前常用的物件,喜歡的東西,這樣才算是能真真正正代表一個人。
如果是他,他肯定要放一把還是學徒時用的軟劍,放一塊歸云山莊的令牌,再放一個李長安曾經送他的,一個丑丑的木雕小人。
李長安站定了腳步,并不回頭,道:“你不說了嗎?都是破爛。”
宋明赫安排他來整理謝白衣遺物的時候,他本能想拒絕,但轉念一想,自己親手整理總比其他人要好一些,他能決定一些東西的去留。
所以他千挑萬選,才挑出來謝白衣最不常穿的一套衣服,反正關于這套衣服他沒什么記憶,也回想不起來謝白衣穿它的樣子,丟了就丟了,并不可惜。
謝夭忽然就明白李長安在想什么,走過去,勾了一下他肩膀,又迅速放開,笑道:“不放就不放,一個形式而已。走吧,出門。”
儀式還沒開始,名為劍歸墟的深谷旁已經圍滿了人。幾大門派的掌門站在山崖之上,劉老和宋明赫也站在那里。
其余弟子則站在山崖下,圍著歸墟而立。劍歸墟池水深幽,紋絲不動,仿佛就這樣,沉靜了幾百幾千年。
兩儀觀觀主嚴千象望著山下的景象,感慨道:“七年之久,謝大俠總算也是魂歸故里。”
“可不是嗎?在桃花谷困了這許多年,終于能回歸云山莊了。若是謝大俠在天有靈,必定會欣慰的。”隕日堡堡主閻鴻昌道,又嘆口氣,“只是想起這桃花谷我就來氣,桃花谷為禍江湖數十載,我們這些名門,竟然毫無辦法。”
嚴千象拂塵左右一甩,呵呵一笑道:“那桃花仙不是已經死了么?”
閻鴻昌道:“如此……卻也是個好時機。宋莊主,桃花谷之事,莊主意下如何?”
宋明赫聽著兩人交談,并不答話,只呵呵一笑,遠遠看見李長安和謝夭一起走來,道:“儀式要開始了,諸位掌門稍后,在下去去就回。”
謝夭看到宋明赫辭別了幾個掌門,從山崖上下來,從李長安手里接過謝白衣的衣冠。
謝夭心里微微一動,謝白衣不過二莊主,本不該由宋明赫這個莊主親自接走衣冠葬入歸墟。
宋明赫接走衣冠之后,又抬眼深深看了謝夭一眼。
謝夭沖他頷首,一切不言而喻。
謝夭和李長安在外圍站定,即不靠近,也不過分遠離,就那么綴在人群邊緣。說也奇怪,明明他們兩個應該有最大的情緒,但如今往人群邊這么冷冷清清一站,好像他倆是局外人似的。
謝夭掃視了一眼眾人。
褚裕和關子軒站在距離他們更遠的地方,此時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
關子軒道:“褚兄,你那天……”
褚裕冷著臉道:“哪天?”
關子軒道:“冬至那天,你拿著東西淋著雨走出門,你說你要去……”
褚裕冷淡地打斷他的話:“不記得了。”
關子軒稀奇道:“真的不記得了?”
難不成謝夭那一指,還有讓人失憶的功效?但是看褚裕這個臉臭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不記得了。
由于他盯著看,褚裕表情更臭了。
關子軒:“……”
褚裕不耐煩道:“殺父之仇,行了吧。”
關子軒一怔。
謝夭見褚裕終于說了出來,心知褚裕這一劫已經過了一半,微笑著把目光收回來,又掃了一圈,倒是沒看見懷竹月,沒看到人,也說不上什么感觸,他又把目光收回來。
那邊,宋明赫的聲音響起來:“今日,乃是我師弟謝白衣下葬之日。時隔七年,才接了謝白衣魂靈歸家,我這個莊主,實在有愧。”
所有人都齊齊往宋明赫方向看去,只見他捧著謝白衣衣冠,面容冷硬,又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悲切。
“當年我和謝師弟共同學藝于李老莊主門下,幾乎同吃同住。說也慚愧,這莊主之位,本應是謝師弟的……”宋明赫忽然長嘆一口氣,似乎想起了什么,沉默了許久才道,“當年,老莊主遺命,傳莊主之位于謝白衣。謝白衣一掌震碎了傳位書,又將莊主令藏于我房中,一手扶了我坐上莊主之位,如今……”
他頓了一下道:“如今已將近十二年了。”
謝夭嘖了一聲,心道好端端的說這些干什么,這大好的日子不適合說這些。
他想到一半,又看了一眼周圍悲痛的表情,意識到這個日子似乎并不大好,嘶了一聲,閉上了嘴。
不過他依舊聽不得這些話,他不想坐莊主,是為了他自己。他生性瀟灑愛玩,讓他守著山莊過一輩子,比殺了他還難受。
宋明赫又道:“是我!心安理得接了這莊主的位置,坐了許多年。也是我!因為莊主的身份在桃花谷一戰時才駐守后方,得以茍活至今。”
謝夭閉了一下眼睛。
師兄啊師兄。
原來這么些年,困住你的是這些?
他本想安安靜靜地看著他自己的衣冠沉入歸墟,但這葬禮前的煽情他實在有點聽不下去,他睜開眼,眼珠一轉,看向李長安。
李長安臉上沒什么表情,似乎也沒有聽宋明赫說話,只是握著青云的劍柄,沉沉地望向劍歸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上去似乎也不是很想在這里待。
這時,他聽見有人用氣聲叫了他一聲。他一抬頭,對上謝夭彎彎笑著的眼睛。
明明身邊人臉上都無比沉重,有些還落下淚來。只有那個人還對自己笑著,沖他眨眨眼,用口型道:“想不想走?我們出去玩?”
這幾乎有點荒謬了。沒有一個人會在葬禮的時候說出“出去玩”這種話。
這讓李長安想起無數次早課的時候,在教習師傅嘮嘮叨叨的念叨下,謝白衣忽然出現在窗邊,沖他道:“下山去不去?”
鬼使神差地,他跟著謝夭走了,就如同之前無數次跟著謝白衣下山一樣。
倆人到了后山青竹林邊,那里有一小塊空地,空地旁建著一個小亭子,里面放著石桌石凳。這里,是謝白衣專門用來調//教他小徒弟的地方。
兩人先是在亭子里坐了一會兒,一時無話,由于兩人沉默,劍歸墟那股若隱若現的禮樂聲就更清晰了。
謝夭聽這聲音聽得有點煩,道:“閑著也是閑著,要不練練劍吧。”
李長安道:“你什么時候這么勤奮了?”
“強身健體,強身健體。我想多活兩年。”謝夭擺擺手,又忽然想起什么,道,“李少俠,你還沒回答我,謝白衣的天上人間,你學會了沒?我還想看呢。”
李長安這次倒也沒推脫,道:“不會。”
謝夭皺眉道:“那劍譜呢?”
李長安看他一眼,道:“他沒留。”
謝夭:“……”
謝夭心道完蛋,劍譜都沒留下,這讓李長安怎么學?他有一瞬間想回去抽死因為懶而不愿意畫劍譜的自己。
他想半天終于想出一個不暴露身份還能把最后一招傳下去的方法,他道:“你見他用過嗎?還記得動作嗎?說不定我能看出點門道。”
李長安道:“你能看出什么門道?”
謝夭笑道:“我都說了,我天縱奇才。”
說著,他強硬地拉李長安起來,推著他去了旁邊的空地上,然后又坐回來,二郎腿一翹,沖他一點頭道:“好了,你練吧,我看著。”
李長安又好氣又好笑,心道謝夭這是把自己當大爺了,正要發作,打算拉他起來練歸云十八劍,看見坐在亭子里石凳上,支著頭靠著石桌的謝夭,脾氣忽然又下去了。
他回身,按照那天千金臺,記憶中的謝白衣的動作,揮起了劍。
長劍出鞘,先是橫劈,再是折腰,揮劍在頭頂繞過周身一圈的同時,劍在手心里也在轉,一道格外漂亮的劍花過后,向前突刺,突刺之后,接右下斜劈。
這最后一式天上人間,算是打完。
如果真的能打出來,便是劍在周身環繞之時,便會引來方圓數十里花瓣,向前突刺時花瓣包裹住劍身,在最后下劈之時,落下漫天的花雨。
謝夭發現,李長安記動作倒是記得很準,這么一長串幾乎沒有錯漏。他忍不住懷疑自己到底給李長安演示過幾遍,在他記憶里,李長安真正見過他那一劍,也只有千金臺那次而已。
而且比起小時候,李長安身高腿長,肩寬腰細,現在耍劍,耍得要賞心悅目多了,幾乎有他當年風范。
謝夭道:“我看出來了。”
李長安回頭道:“什么?”
謝夭沖他一笑:“你天生適合練劍。”
李長安:“……”
眼見李長安要朝他翻白眼,謝夭連忙道:“據我了解,謝白衣年少成名,狂妄之極。所以他這最后一劍,應該想的不是怎么殺人,殺人有更加凌冽的劍招,而是想的怎么好看。”
李長安:“好看?”
謝夭一時也想不通自己當時怎么想的了,扶額道:“……意思就是怎么瀟灑怎么來。”
他當時確實只顧著怎么耍帥了,但除了耍帥,還是有一定胸懷天下的考量的。這一招本就不是殺招,不然也不會引來一堆花瓣,只是為了好看,因此取名天上人間。
如果是天上人間,自然不用殺人。
世人都說飛花三十六劍,劍劍取人性命。只是誰也不知道這最后一式,含的是一個少年人天下太平的愿景。
李長安想了想謝夭說的話,又想了想謝白衣那個人,竟然覺得有幾分道理。只是他活到現在出劍,都是為了什么東西,為了什么人,從來沒有為了荒唐的“瀟灑”過。
就在這時,劍歸墟那邊,傳來了三聲喪鐘。謝白衣的衣冠冢,就要沉入歸墟了。
“這是——”仿佛大夢初醒一般,李長安此時才意識到他在干什么。
謝白衣的葬禮上,他偷偷逃了,如今在這里練劍。
荒唐,簡直荒唐之極。
但不知為何,他并不想回去。
謝夭也聽見了那三聲喪鐘,只見李長安動作頓了一下,往劍歸墟那遙遙望了一眼,道:“我按你說的試試。”
熒熒月光之下,瑟瑟青竹林旁。
兩人一人舞劍,一人觀看。
謝夭站起來,正色道:“氣隨勢動,劍隨心動。”
與此同時,劉老的聲音遠遠傳來,“落——”
劍歸墟傳來慟哭聲。
李長安面無表情,長劍橫劃,劍氣掀起塵浪。
謝夭道:“不必凝聚,不必擴散,不必內斂,不必外泄。”
“沉——”隱隱約約能聽見撲騰一聲落水聲,沉下去的,那是謝白衣的衣冠。
李長安劍氣更盛,枯枝落葉都凝于一處。
“不必囿于一人,不必困于一處。青云劍,只為你一人而出。”
“禮成——”隨著劉老的聲音,裝著謝白衣衣冠的盒子徹底沉底。
江湖百家觀禮之下,衣冠沉底。
從此之后,世間再無謝白衣。
李長安劍氣猛然暴漲,擊碎了周遭數支青竹之后,又猛然凝滯下來。
謝夭只見李長安動作停在原地,微微彎著腰,一只手捂住臉。
他看不見李長安表情,走近了道:“李少俠?”
李長安偏過頭,頭埋得更低了。
謝夭歪著頭,彎下腰,笑著去逗李長安,道:“怎么了?讓我看看。”
李長安忽然沉沉喊了他一聲:“謝夭。謝桃花。”
謝夭:“嗯?”
“我沒有師父了。”
聽完這句話,謝夭整個人一怔,來不及反應,李長安就抱住了他。抱得格外緊,緊得他喘不過氣。
那天,皎白月光之下,劍歸墟啜泣聲不斷,懷竹月在青竹林里練了一整晚的劍,從歸云十八劍譜到逍遙劍。
而謝夭被李長安抱著,聽著他帶著哭腔的聲音,渾身僵得像是生了銹,一動也不敢動。
他覺得,似乎有什么東西,自那一抱之后,便不一樣了。
第029章 心跡(一)
謝夭被他抱著, 仰著頭,目光里滿是歸云山莊澄澈天空里的星星,耳朵邊是李長安壓抑著的呼吸聲, 他也不知道他哭了沒有, 只知道李長安的手越來越緊, 像是死命地在拽著什么東西,不想讓什么東西走。
許久, 感覺耳邊的呼吸聲清淺了一點,謝夭才道:“……長安?”
李長安并不答話, 很慢地閉了一下眼睛, 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 推開他, 拿起劍轉身就走。
謝夭望著他背影, 失笑道:“這小子,占完便宜就跑。”
明明他是在笑著的,可李長安那句“我沒有師父了”,一直在他腦子里面打轉。他并沒有去追,從李長安松開他轉身離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李長安現在不太想見人, 不太想說話。
他自己也需要一點時間, 把自己那顆心扒出來,看看那一瞬間的悸動和不舍得, 究竟是什么。
他沉思著回了房間, 就見褚裕已經在房里了,手里玩著他那柄短刀, 似乎是在想著什么。
謝夭一見他手上玩帶刃的玩意兒就頭大,道:“褚裕, 你歇一會兒吧。”說完,在椅子上坐下,反復回想著剛才。
李長安松開他的時候,他手指似乎是彈了一下。
為什么呢?
他那個瞬間,其實是想拽住他的么?
褚裕感覺謝夭臉色不對,不是他之前見過的任何一種情緒,像是發愁,又像是在疑惑。他道:“谷主,你怎么啦?你怎么還愁上了?我還沒愁呢。”
“你有什么好愁的?”謝夭看他一眼,淡淡笑道。
褚裕道:“我發愁怎么才能人殺了啊。”
“趕緊把你手上那玩意兒給我扔了。”謝夭嫌棄道。
褚裕嘿嘿一笑,把玩地更起勁了。
謝夭想了一會兒,又緩緩開口,“褚裕,你說,我們一直在歸云山莊住下去,是不是也不錯?”
此話出口,謝夭猛地一怔,他這時才發覺他真正所想。
他本以為了卻桃花谷舊案,就是他此生中最后一件事了,干完這件事,他就可以安心地兩腿一蹬去下黃泉。但此時此刻,忽然就生出了一點遺憾,一點不合時宜的愿望來,幾乎是制也制不住的往外冒。
他終于明白,他所念所求,不過一個長長久久。
褚裕卻驚道:“谷主,你瘋了!”
謝夭擺擺手,仰躺到床上,哈哈笑道:“瘋點好。下輩子當個瘋子,想干什么干什么。”
本來褚裕以為無論謝夭干出什么事情來,他都不會再驚訝了。畢竟沒人能看透他們谷主,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上一秒還可以笑嘻嘻地跟人說笑,下一秒就可能冷著臉殺人。
這些年來,他有過許多身份,上到天潢貴胄,下到販夫走卒,不論遇到的是誰,他都能跟人攀談兩句。
看到謝夭躺在床上,哈哈笑著說話,褚裕更覺得自己看不懂他了。
半晌,謝夭忽然坐起來,道:“也不是不行,是么?”
如今全天下都認為桃花仙死了,他的身份是安全的。只有宋明赫那里稍微有一點麻煩,但……萬一呢?
他忽然想起來,除了身份,還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問題懸而未決,那就是他還能活多久。
長長久久,若是只剩三五載,就算這三五載里全在歸云山莊里待著,也不算長長久久。
褚裕更加震驚地看著他,道:“谷主,你到底怎么啦?”
謝夭擺擺手,當晚拿了紙筆,給江問鶴去了一封信。
—
第二日謝夭早早來了校場,意外的是,他沒在校場看見李長安。鬼使神差地,他去了劍歸墟。
劍歸墟沒了昨日的人聲,只有幽深的藍色湖水,像一面鏡子。劍歸墟能聽見兩三聲鳥鳴聲,還有細微的什么東西沸騰的聲音。那是劍心冢里永遠沸騰著的巖漿。
地上還有殘留的來不及清掃的白色紙錢,暗示著這里昨天發生過什么,但是謝白衣的衣冠早就沉到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劍歸墟旁站著一人,黑發束著,兩臂交叉懷里抱著劍,斜斜地靠著一棵樹,眸光垂下,黑且長的睫毛在他眼底投落一片陰影。他就那么沉沉地盯著歸墟,不知道在想什么。
謝夭站定腳步,并沒有走過去,而是沉沉地看著李長安。他想,如果是他一個人去祭奠什么人,必定是不希望被別人打擾的。
說也奇怪,他已認識李長安認識了許多年,甚至重逢之后的歲月也不算短,但他好像突然不認識他似的,靜靜地看了他許久。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好好看過他了,沒有機會,也沒有時間。
李長安長高了很多,也瘦了很多,就是臉還是一樣冷。在李長安小的時候,謝夭還能看出來李長安為什么不高興,輕輕松松地就能把人哄好。如今人長大了,他卻很難再看出李長安在想什么了。
他不喊謝白衣師父,不留謝白衣的任何東西,但在桃花仙將死之際,又抓著桃花仙的領子問謝白衣。
“你還打算看多久?”就在謝夭轉身要走的時候,李長安忽然開口說話了,卻是連頭也沒偏,依舊看著那深藍的湖水,道:“既然來了,怎么不過來?”
謝夭一笑,走過去。
李長安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這?”
謝夭反問道:“你既知道我來了,又為什么不叫我?”
兩個人對視一眼,莫名笑起來。
“我不知道你在這,我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謝夭道,“不過想想的話,你也應該在這。一個人越是逃避什么東西,就越是會偷偷一個人回來看的。”
“幸好你不是瞎貓,”李長安笑道,“不然我可不愿意做死耗子。”
謝夭看到他笑,心情忽然好了起來。其實李長安笑起來很好看,是那種忍到最后忍不住的低笑,因為他總是冷著臉,顯得這點笑意更珍貴了。
謝夭拉著他離開劍歸墟,笑道:“李長安,你都在這看了多久了。再看也不過是件衣服而已,再說都沉了。”
李長安任由他拉著,道:“都說了我跟謝白衣不熟。”
謝夭道:“好好好,你跟他不熟。”
李長安道:“你要拉著我干嘛去?”
謝夭回頭疑惑地看他,道:“練劍啊。我歸云十六劍譜沒練完呢。你不想活我還想活。”
他拉著李長安到了校場,拿起歸云山莊弟子才會用的軟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拿起劍指著李長安,沖他一挑眉道:“要不跟我打一把?”
李長安瞥他一眼,道:“別了吧。我害怕打到一半你往地上一躺。”
謝夭笑了,也提了把軟劍扔給他,笑道:“放心,不騙你錢。”
李長安接過軟劍,看了一會兒。
與其說是對打,不如說是另一種形式的訓練。師父教徒弟都是這樣的,先是讓徒弟一個人練劍譜,等劍譜練得差不多了,師父和徒弟再進行對打。
謝白衣也曾這樣教過他,他打不過謝白衣,就不服輸地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地說再來。
謝白衣總是會一敲他后腦殼,道:“再什么來?”然后把他握得格外緊的劍取下來,搓搓他手心,道,“手都青了。”
李長安有意在照顧謝夭的身體,并不進攻,只是在格擋,軟劍交鋒又彈開,把兩人的距離也拉得極近。
望著李長安的時候,謝夭不得不在心里感嘆緣分和時間是個奇妙的東西,似乎兜兜轉轉,總能遇見同一個人,做同樣的事。兩人攻防換了個個兒,心境也大不相同,但還是那兩個人。
謝夭此時忽然變招,架劍橫在李長安頸間,李長安豎劍格擋,直視著他眼睛。就在這時,謝夭沖他挑眉笑了一下,那一瞬間,他幾乎看見一個張揚的靈魂從他那個病怏怏的軀殼里沖出來。
他一愣神,竟然硬生生往后退了一步。謝夭就要笑起來,道:“李長安,你好像不行。”李長安勾起唇角,淡淡一笑,道:“是么?”
下一瞬,他右手手腕翻轉,劍也順勢下壓,只不過一秒鐘,瞬間卸了謝夭的劍。
在劍落下去的那一瞬間,李長安又立刻伸手接住,抬起眼睛,把軟劍重新遞給他。
謝夭望著李長安手里的劍一愣,抬起頭笑道:“李長安,你接下來打算如何?”
李長安眉頭輕微皺了一下,道:“怎么突然說這個?”
謝夭望著歸云山莊上空澄澈的天空,道:“我畢竟不是歸云山莊門人……”
李長安截住了他的話:“繼續江湖游歷,還有許多沒去過。”
謝夭點點頭,道:“挺好的。”
李長安望向他,劍仍然沒有松,等著謝夭接,道:“你去嗎?”
謝夭心尖忽然一跳,仍不接劍,轉頭看他,笑問:“為什么?”
“你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李長安長嘆了一口氣,道,“腦子不好,身體也不好,你這樣的人,一個人怎么闖蕩江湖?”
謝夭一笑:“那就是保鏢嘍?我倒是可以縮衣節食地給李少俠銀錢。”
李長安忽然沉沉看向他,許久才道:“朋友。我當你是我朋友。”
天知道讓李長安真心實意地說出一句心里話有多難,李長安這一生嘴上親口承認的朋友,也估計只有謝夭一個。謝夭整個人怔在那里,愣愣地看著他。
李長安眉頭微微皺起來,道:“劍不接就扔了。”
說著,就要松手。
謝夭連忙把劍接過,笑道:“好!從此以后,你做李大俠,我做謝公子,強強聯手,不失為一段江湖美談。”
李長安道:“哪里強強?”又嘆口氣,幽幽道,“明明是我一個窮游俠,帶著一個富貴閑人。都如此了,還要教閑人練劍。”
謝夭嘻嘻笑道:“你都當我是朋友了,不可以找我要銀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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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桃花谷到歸云山莊江問鶴一共走了十多日。因為歸云山莊不允許外人進來,江問鶴就跟謝夭約在了山下茶館。
山下茶館名為水樓,總共兩層,一樓散桌大廳,二樓大桌雅間。因為靠近歸云山莊,水樓里有許多青竹和劍的飾物,江湖上有傳言道,就算進不了歸云山莊,來水樓也能略知一二。
因此,水樓生意一向很好。大廳里早就坐滿了人,或閑談、或喝酒,只是目光忍不住往大廳一個角落里瞟。
那里坐著一位紅衣公子,樣貌極其俊美,已經一人自斟自酌地坐了小半個時辰,也不知是在等什么人。
江問鶴剛一進水樓,就發現謝夭穿了一身紅衣,已經坐在茶館角落里等他了。
江問鶴心道,這人什么時候這么著急見他了,之前都是躲還來不及。
謝夭沖他笑道:“問鶴先生,這邊。”
一聲“問鶴先生”叫得江問鶴頭皮發麻,他走過去,譏諷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謝大谷主懂得求醫問藥了。”
謝夭笑道:“我一直惜命的。”
江問鶴道:“這歸云山莊是不是有什么仙丹?讓謝谷主都回心轉意了。”
仙丹沒有,人倒是有一個。
“你別取笑我了,我知道錯了還不行么?”謝夭擺擺手,自覺地把手腕擺上來,又嘆了口氣道:“江大神醫,你應該明白,牽絆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搞定的事。”
在謝夭看來,重新修上劍仙境界,平定是個桃花谷內亂,都比這件事情簡單。都說人心難測,人心難測,人的心情才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受控制的東西。
即便是他也不行。
江問鶴哼一聲,閉上眼感受謝夭脈搏,問道:“因為誰?”
謝夭忽然沉默了一會兒,繼而又祭出他的裝聾大法,疑惑地“啊”了一聲,道:“你說什么?”
江問鶴眼睛一睜,站起來就要走,道:“我不醫了。”
謝夭失笑道:“得得,你回來吧。”
“不用你說,我大概也能猜到。”江問鶴道。
謝夭苦笑道:“既然猜得到,何必要問我?”
江問鶴不再說話了,重新搭上他脈搏,這次眉頭微皺起來,表情很認真。
收回手,睜開眼睛,正要發作,問他是不是又妄動內力了。
就見謝夭立刻把手收回去,兩手舉起來無辜道:“不用你問了,我先招了吧。動了,跟人打了一架,之后有點頭疼,不過沒有犯病。藥也第一時間喝了。”
江問鶴重重嘆一口氣,恨鐵不成鋼道:“你讓我說你什么好?你這個樣子,遲早有一天死外面。”
謝夭不知為何,興許是天生神經大條,他第一個想法竟然是他死不了外面,他的衣冠已經沉進歸墟了,就算他死了,他也能找回去。
想到這,謝夭反而坦蕩微笑道:“直說吧,我還能活幾年。”
江問鶴不說話,只沉沉地看著他,然后伸出了五根手指。
謝夭故作訝異道:“五十年?這么久。”
江問鶴瞪他一眼,心里也奇怪,怎么這個時候謝夭還能笑得出來,于是惡狠狠道:“五年!”
“五年啊。”謝夭面容依舊沉靜,似乎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
他支著頭看著對面的窗戶,看了一會兒,又忽然道:“最少還是最多?”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這個說法,似乎顯得他有點不死心了。于是他又低下頭笑了笑,正想擺擺手讓江問鶴別說了。
江問鶴極輕地嘆一口氣,道:“你說呢?”
江問鶴看著他沉靜的面容,心里忽然升起一陣密密麻麻的難過。這么多年來,謝夭一直表現得很不在乎,仿佛他的命并不是自己的,但人生在世,又有誰能真正的不在乎?
尤其是他現在,遇到了一個不想放手的理由之后。
謝夭道:“還有其他方法嗎?”
江問鶴幽幽地看著他,半晌道:“你這是不相信我的醫術?”
“不是不相信,”謝夭哈哈一笑道,“這不是因為有些方法我之前不愿意讓你用嘛。”
江問鶴心道你自己也知道,針灸喊疼,藥浴喊麻煩,用毒吧又擔心自己被毒死,只愿意喝苦不嘰嘰的黑色湯藥,因為湯藥見效最快,弄起來又最簡單。
然而湯藥的苦和事后的疼卻絲毫不提。
謝夭是他這輩子醫過最難醫的病人,江問鶴正打算發一肚子牢騷,卻見謝夭忽然回頭,目光格外柔和地看著他。
謝夭道:“我現在愿意了。”
江問鶴整個人一怔。
謝夭笑了笑,又道:“針灸可以,用毒也可以,怎么都可以。只要能吊著我一口氣就可以。”
他話音一頓,似乎意識到什么,頓了頓又補充道:“但是癱瘓在床不可以,我還不想別人伺候我。”
他需要的,只是能在李長安面前表現得安然無恙而已。
江問鶴沉沉地看著他,沉默許久才道:“謝白衣,你真是……變了許多。”
謝夭一怔,站起來就要捂住他的嘴,低聲喝道:“別在這地方說。”
這里可是歸云山莊山下的水樓,不是什么鄉野小道上的小茶館,到處都是江湖人,其中不乏歸云山莊弟子,謝白衣之名在此地如雷貫耳。
若是讓這些聽見謝白衣大名,不一定要掀起什么風浪。
幸好,周圍人都在喝酒取樂,并沒有人朝他們這邊看過來。
“我以前只以為你的志向就是游山玩水,逍遙人間。活一天算一天,活著不算賺,死了不算賠,所以只愿意喝藥。因為喝藥最方便,最能讓你像個普通人。”江問鶴繼續道,“現在看來,人一旦有了什么牽掛,果真會變得不一樣。”
謝夭沖他舉起酒杯,一笑道:“我就當你是在夸我。”
江問鶴心中奇怪,人怎么可以不要臉到這個地步,哼了一聲,道:“對,謝大谷主,我就是在夸你。”
謝夭哈哈一笑,把酒杯里的酒一飲而盡,道:“承認了吧。”
江問鶴聽著他的笑,心里難過又起,杯子在手里轉了轉,慢慢道:“五年已是極限了。”
謝夭點點頭,不再說話。其實這個時間,足夠他去做很多事情,但人總是貪心不足,有了一點之后就想要更多。
江問鶴看著他道:“若是接下來還是頻繁動武,三年、兩年、幾個月、甚至幾個時辰都有可能。大羅神仙都救不了。”
“這么嚇人。”謝夭笑道。
江問鶴深吸一口氣,正要罵人,就見謝夭喝了一口酒,聲音很輕地問道:“江問鶴,你說……我是不是不應該回來?”
第030章 心跡(二)
謝夭很少有這樣叫江問鶴名字的時候, 一旦這樣叫,便是他沒有開玩笑,也沒有在擠兌他, 而是格外認真地在說話。謝夭語氣也很少有這樣真情實意疑惑的時候, 他大多數時候的疑惑都是裝出來的, 其實他心里全都心知肚明。
一向心如明鏡的謝夭,此時卻疑惑地像個小孩子。
江問鶴道:“嗯。從望城開始, 就不應該。”
謝夭心里也知道,或許從那晚霍家莊偶遇, 他再次看到李長安第一眼開始, 一切便朝錯誤的方向進發了。
當時的自己不知道那是錯的嗎?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就跟在了李長安身后。
謝夭哈哈一笑道:“晚了, 已經回來了。”
江問鶴嘶了一聲, 皺眉道:“你打算在歸云山莊住到什么時候?”
謝夭看他一眼, 反問:“你打算在桃花谷住到什么時候?”
江問鶴卡了一下。說起來也可笑,他身為神醫堂堂主,不在神醫堂主持堂中事宜,跑到桃花谷一個魔教中人遍地走的桃花谷隱居。
就見謝夭又吊兒郎當地開口了,“江大神醫,咱倆可不一樣。我這是回家, 你那是客居。”
他銳利的視線看向江問鶴, 眉尖一挑,道:“也不清楚你怎么想的, 神醫堂的往事, 比我這歸云山莊還復雜?我都回來了,你有什么不好回去的?”
江問鶴很少提及關于他自己的事, 就連那些年在神醫堂學醫的往事也很少提。但這么多年,謝夭還是看出了一點眉目。
神醫堂在江問鶴這一代, 出過兩個天才,一個是他,另一個是他師弟。本來下一任堂主應該在這兩個人中間選出,在選堂主前一天,江湖上忽然傳出了江問鶴師弟的死訊。
堂主的位置自然落到了江問鶴身上,江問鶴也確實盡職盡責地當了幾年。后來不知又發生了什么,江問鶴拋下了神醫堂,隱居到了桃花谷。
這個故事是謝夭七零八落湊出來的,缺失了不少細節。但是還是可以推測,江問鶴來桃花谷,必定跟他那個神秘死亡的師弟脫不了關系。
江問鶴長嘆一聲道:“謝谷主,我不問你讓你改換心意的究竟是誰,你不問我留在桃花谷的緣由,我們兩清,行不行?”
謝夭笑道:“哪里兩清,你已經知道了,我可還不知道。”
江問鶴道:“那是我猜出來的,可不是你自己說的。”
謝夭道:“行,行。”
他們一個身為桃花谷谷主,一個為神醫堂堂主,都有過一段年少風流的少年愜意,也都曾失意著踽踽獨行,都背著一些不可說的秘密。不多問,不多說,已經成了兩人默不作聲的習慣。
這時,褚裕忽然從外面進來,剛進來就走到桌邊一屁股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然后惡狠狠盯著茶碗,一句話也不說。
江問鶴笑道:“呦,怎么了這是?”
褚裕靜默一會兒,卻沒有看人,只是罵了一句:“關子軒這個王八蛋!”
也不知道為什么,無論他想干什么,關子軒總能恰到好處地出現在他眼前晃悠,笑瞇瞇地問他去干嘛。
褚裕總是會冷著臉道:“我現在就去把那倆小孩給宰了。”
關子軒道:“褚兄,不可殺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聽得褚裕想把關子軒立刻剃了頭隨便扔去哪個山野寺廟。關子軒這種老好人,就不應該待在歸云山莊,天生適合吃齋念佛。褚裕心道,就算現在把關子軒燒了,說不定都能燒出舍利子。
褚裕被關子軒打斷了三次計劃,最后不是被拉去練劍了,就是被拉去讀什么一個字都看不進去的天書。
褚裕撈過桌子上的酒杯,也沒管杯子究竟是誰的,一飲而盡后把酒杯狠狠往桌子上一拍,道:“我以后,我再跟關子軒說一句話,我就是狗。”
江問鶴心里更奇怪了,歪頭看著謝夭。
謝夭低聲笑道:“看來,要教他武功了。”
江問鶴此時道:“你接下來打算如何?就一直在歸云山莊長住下去?”
還不等他說話,褚裕就訝異道:“還要長住?再住下去我真要跟關子軒同歸于盡了。再說了,公子住在歸云山莊不是因為李長安嗎?”
謝夭:“……”
他藏了半天沒跟江問鶴說,褚裕一句話就把他的底全漏了。
江問鶴奇怪道:“因為李長安又為何不能長住?”
褚裕擺擺手,正要說話,謝夭卻打斷他的話,笑道:“接下來自然是云游江湖,順便查一下當年舊案。”
江問鶴看著褚裕的神情,眼睛一轉,端起酒杯跟謝夭碰杯,笑道:“跟誰?”
謝夭:“……”
就在他們說話之際,一玄衣少年出現在茶館門口,細長手指握著黑色劍鞘,輕輕掀開門簾,因為身量太高,不得不低頭進來,抬起頭剎那,臉和眼神都讓人心尖狠狠一跳。
那少年明明長著一雙桃花眼,神色卻格外冷淡。
來人正是李長安。
江問鶴上次在屋內,李長安在屋外,并沒有看清人臉,此時見了,心里驚訝一下,心道江湖上那些有關李長安俊美的傳言果然非虛,然后目光悠悠看向謝夭,總算明白謝夭為何如此放不下了。
李長安站在門口,足夠吸引人目光,卻并沒有進來,眼神掃視了一圈,像是在招人。
謝夭差點和他對上視線,連忙低頭對江問鶴道:“快走快走,別說我認識你。”
他此時慫得像個鵪鶉,江問鶴有點忍不住笑,心道一物降一物,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能夠制住謝白衣的。
想到這些年來謝夭對他裝的無數次聾,江問鶴故意慢悠悠道:“啊?你說什么?”
此時李長安已經看見了他們,眼見已經沒法裝作不認識江問鶴了,謝夭立刻道:“現在開始,我們是偶然認識的朋友,你的身份是江湖郎中。”
江問鶴忍著笑點頭:“好。”
謝夭說完,抬起臉沖李長安一笑,揮了揮手道:“這兒。”
李長安走過去,坐下之后先是掃了一眼江問鶴,眉頭輕微皺了一下,道:“這是?”
謝夭道:“路上認識的朋友,曾經給我看過病。”
江問鶴拱手道:“在下江蓮,江湖游醫。那日看謝公子臉色不佳,給謝公子把過一次脈,說實話,聞所未聞。聽說謝公子又來了歸云山莊,我恰好云游此地,跟謝公子一敘。”
江問鶴看得出來李長安眼神里的不信任,因此詳詳細細地編了個身份。他雖為神醫堂堂主,但這些年來一直隱居桃花谷,不曾拋頭露面,別說李長安沒見過,就連許多門派掌門都沒見過。
李長安眉頭微微松了一點,道:“師從何處?”
江問鶴道:“家父。一個不出名的郎中,前幾年已過世了。”
李長安目光變了一下,道:“抱歉。”
江問鶴擺擺手,笑道:“無妨。為醫者最知人各有命,順其自然,生死不可改。不過若是遵醫囑,還是能拉長壽命的。”說罷,他只是抬起酒杯,淡淡地抿了一口酒。
雖然江問鶴沒看自己,但謝夭知道這廝點自己呢,他連忙岔開話題,對李長安道:“李少俠,你怎么來了?”
李長安道:“有事找你。”
謝夭道:“有事便說。”
李長安莫名掃了一眼江問鶴。
江問鶴:“……”
謝夭笑道:“江兄不是外人。”
“好吧,”李長安沉默了一會兒,就在江問鶴以為自己必須要走的時候,李長安開口了,他慢慢道:“我覺得桃花仙的死有問題。”
他一句話極輕,像是一滴冷水,落到沸騰的茶館里都掀不起什么波瀾。但就是讓在座幾人都一陣驚訝。不必說他們幾人知道桃花仙之死的真相,就算是讓不明真相的外人去聽,必定都要說李長安大言不慚。
桃花谷的內戰之時升騰的血霧不是假的,被買空的冰蠶不是假的,事后給驗尸,身中火毒更不是假的。
桃花仙在華光廟露過一面,那日非凡的劍招更不可能是假的。
謝夭心里也在奇怪,他做局還從未被人看破過,他騙了天下人,卻沒有騙過自己徒弟。除了奇怪,還有一點隱約的害怕,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這種害怕來自何處。
他什么時候害怕過?
江問鶴訝異道:“少俠說得可是那罪孽深重的桃花谷桃花仙?”
李長安點頭。
江問鶴道:“望城松云劍之死傳得沸沸揚揚,此事還是歸云山莊宋莊主一手追查操辦,桃花仙不是已經在望城伏法了嗎?”
李長安不說話。
謝夭道:“為什么說桃花仙的死有問題?那日他死在眾人眼前,總不會假死。”
見謝夭說話了,李長安才抬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在回青竹居的路上,遇見了一個小女孩,懷里抱著一捧花。”
他是在山道上碰見那個小弟子的,不過十幾歲,穿著歸云山莊弟子服,蹦蹦跳跳地從后山下來,懷里捧了一大束花,花各不相同,顏色也并不相同。
女孩看見李長安,高高興興地沖他打招呼,道:“長安師兄!”
李長安微笑著沖她點了一下頭,正要走過去,余光又不知道看見了什么,忽然停下腳步,道:“你懷里的花從哪里采的?”
女孩沖他盈盈笑道:“劍心冢旁邊,有一個小洞窟,那里靠近劍心冢,冬天也很溫暖,這個時節還開著許多花呢!長安師兄若是想要,我帶著師兄去采。”
李長安指了指她懷里的其中一朵,那花花形跟桃花并不一樣,但花瓣卻極其相似,他道:“這個呢?名字叫什么?”
女孩道:“這個呀,叫秋海棠。在我家鄉那邊有很多的,但是山莊里面很少見,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李長安道:“你家鄉在哪?”
女孩天真無邪地沖他笑道:“寧州啊!”
女孩子還在笑,卻見長安師兄臉色忽然變了一下,變得又冷又沉,女孩子還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怯生生地看著他,又見李長安沖她笑起來,道:“多謝。”
李長安在那個瞬間,想起富安客棧旁,那個賣貨郎說過的一句話:“城東的林生就死在里面了。他剛剛從寧州回來,聽說賺了一大筆錢,還沒來得及就死了。”
“你的意思是,其實望城山上那些,并非桃花瓣,而是從寧州運來的秋海棠花瓣,灑在地上,讓其他人以為是桃花仙犯案?”謝夭道。
李長安點頭,道:“不止這些。那日出現在望城山殺人的兩個黑衣人,并沒有桃花仙,而是桃花谷人。用了同樣的手法,讓我們以為是桃花仙殺人。”
他頓了一下,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來華光廟里站在菩薩神像旁,居高臨下望著眾人的桃花仙,道:“否則以桃花仙在華光廟書‘何罪之有’的氣勢,是不會不露面的。”
明明身份敗露在即,謝夭竟然有點高興,連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他高興的是他在華光廟的出場還是給李長安留下深刻印象了的。
李長安繼續道:“那么事情就很清楚明了了,有人在假扮桃花仙殺人。桃花谷的內亂應該是真的,桃花谷人想除掉桃花仙,但依靠自己的力量又不行,所以在富安客棧殺了松云劍,禍水東引,借其他人的手除掉桃花仙。”
僅憑一點點信息就推斷出了這么多,謝夭眼里的欣賞又多了幾分。江問鶴卻莫名看了謝夭一眼,心里是又嘆又急,嘆得是李長安不僅臉好,劍好,更是冰雪聰明。
急得則是謝夭沒有一絲自己身份將被揭穿的自覺,如果身份暴露,又該如何自處呢?
“而真的桃花仙,一定出現過。”李長安道。
這一句話幾乎把所有人震住了。
真的桃花仙,不僅出現了,現在就在他們旁邊坐著。
謝夭道:“何以見得?”
李長安道:“既然桃花谷人是為了殺人,那么就一定要將真的桃花仙引來。那天被我們抓到的桃花谷人,是他們故意送上來的,為的就是暴露桃花仙的真實身份。但是還沒說就被真桃花仙滅了口,實在是太快了。”
謝夭眉頭輕微皺了一下,明白了這其中關竅之后,一時間想長嘆一聲,心道如今師父可能要玩不過徒弟了,他笑著道:“如果真桃花仙和桃花谷人是對立狀態,是不可能知道立刻知道桃花谷人動態的。如果能夠立馬殺人,只能說明,真桃花仙距離我們很近,甚至可能就住在客棧。”
李長安點頭,道:“那天在華光廟堵住的桃花仙,起初以為是找到了他的暗樁。其實那里根本不是他的暗樁,他之所以會出現在那里,是過去清理門戶的。”
所有真相,一字不錯。
謝夭一時不知作何感想,又喜又懼。
“可是還有一個問題,就算真相如此,可是那桃花仙還是死了,不是么?”江問鶴道。
褚裕立刻接話道:“因為內亂,所以給桃花仙下毒,再之后被我們抓了,亂箭射死。公子,你說是不是?”
褚裕和江問鶴都滿眼期盼地看向謝夭,謝夭卻閉上眼睛,心道前因后果已經分明,這種事情李長安怎么會看不出來?
果然,只見李長安道:“趕去華光廟那日,除了桃花仙之外并沒有其他人。如果他是我熟知的那個桃花仙,必定不可能蠢到連幾個二臣賊子都抓不住。那么,華光廟內其余桃花谷人去了哪?”
江問鶴已經聽明白了,扇子遮住嘴巴,苦笑著看了一眼謝夭。
李長安繼續道:“一是,桃花仙把他們都殺了,二是,桃花仙把他們都抓了。無論哪一種情況,桃花仙都不可能被下毒。”
褚裕心里一驚,道:“那我們殺的算是什么人?!”
李長安淡淡看他一眼,道:“是假的。桃花仙送給我們的。”
一句話,茶館里溫度瞬間降了幾度,一時間落針可聞。無論謝夭三人如何表情都不會奇怪,這樣一番精彩的推斷,無論是誰聽了都會驚訝地合不攏嘴。
許久,謝夭低頭笑笑,道:“長安,你果真……”
他想說什么呢?他想說果真長大了許久,江湖經驗老道了許多,也細致入微了許多。但無論哪一種他都說不出口。
李長安低頭喝了一口茶水,許久,抬起眼睛望著謝夭,沉靜道:“謝夭,我想去一趟桃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