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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平生意(七)

    一戰(zhàn)過后, 歌月樓上滿是血水與尸體,眾人都筋疲力盡,再難得管了, 一個個找了干凈的地方, 或坐或躺, 一時間只能聽見極小聲的說話聲。

    盧嘉玉跪在中間,跪在盧嘉琮尸體旁邊, 一根根去撿他哥哥被拆下來的骨頭,碎骨頭太多了, 但他知道, 骨頭顏色最黑的就是盧嘉琮的, 撿完, 再不厭其煩地拼湊起來。

    好像一切都結束了。

    但謝夭卻知道, 事情還沒完,閻鴻昌到現在還沒有露過面。他人呢?躲哪去了?

    正這樣想著,只聽得一陣慌亂的腳步聲,而后是閻鴻昌略微發(fā)緊的嗓音:“這是、這是怎么了?”

    但見閻鴻昌滿頭滿臉是血,頭發(fā)凌亂,衣服也破敗不堪, 就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zhàn), 但實際上,他一直藏在自己房中, 他知道自己的客房不會有人來攻。

    至于這一套裝扮, 全都是他準備好的,為的就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凈凈。

    閻鴻昌聽見外面爭斗聲音停了, 因此出門,本以為能看見謝夭尸體, 卻不曾想看見了滿地隕日堡精銳尸首,但即便如此,他也面沉似水,直到看到謝夭好端端坐在那,才心驚肉跳起來。

    見他又換上了一身白,心道難不成謝白衣身份已經被說穿了?又是一陣害怕。

    謝夭冷笑道:“閻堡主,來得好巧。”

    閻鴻昌不敢看他視線,急忙轉開目光,道:“不不,在下來得晚了。”又看見躺在廣場中間的盧嘉琮,和跪在他身邊的盧嘉玉,瞳孔一抖,忽然說不出話來了。

    閻鴻昌心里很清楚,這個時候唯一能扳倒他的,就是盧式兩兄弟。他本來想對還活著的盧嘉玉出刀,但又剎那間心念如電,如果此時他出手殺了盧嘉玉,這么多人在場,那便更顯得他心里有鬼。

    這么想著,只能咬牙按著刀柄。

    盧嘉玉見了閻鴻昌,心里燃起無邊怒火,極致的憤怒又讓他格外冷靜,他站起身,一字一頓道:“閻鴻昌,事到如今,你還有什么話好說!”

    眼見盧嘉玉的話關乎背后真兇,所有人都轉過視線,目光在盧嘉玉和盧嘉琮之間來回轉。

    有人道:“盧小兄弟這是什么意思?”

    閻鴻昌本來想順著那人話音,反問回去,卻聽得盧嘉玉斬釘截鐵道:“七年前桃花谷那一場伏兵,是你隕日堡所設。今天這一場,還是你!”

    歌月樓只剩死一般的靜寂。

    桃花谷一戰(zhàn),每個門派都死了那么多人,冤有頭債有主,他們把這筆帳算在桃花谷和歸云山莊頭上這么多年,如今看來,其實真正的債主是閻鴻昌?

    閻鴻昌冷汗忽地下來了,但他面上依舊面沉似水,心道此時無論自己說什么都很蒼白,不若把矛頭扔到其他人身上,這也是自己最擅長的事,朗聲道:“盧兄弟,我知道我在武林大會一掌把你打下擂臺,你心懷怨恨,但也不必如此攀咬。”

    目光又看向眾人,道:“我好歹也是隕日堡掌門,如今被如此指認,而在場中真正的桃花谷大惡人,卻被奉為座上賓,這不荒唐嗎?!”手指一指謝夭。

    眾人又將目光轉到謝夭身上,有老者顫顫巍巍道:“可是……可是這一戰(zhàn),全是仰仗桃花仙。”

    李長安冷冷抬眸,就要拔劍上前,謝夭按住他,道:“先別急,等等看他還要說什么。”

    盧嘉玉冷笑道:“好一個一代掌門,內里藏的全是私心。”

    眼見攀咬謝夭沒有起效,閻鴻昌心下一沉,但也意識到謝夭的身份并沒有被說破,他還有機會,轉過頭道:“盧兄弟如此說,可有什么憑證?”

    盧嘉玉喝道:“那我就告訴你憑證!我哥哥心懷一腔豪情加入隕日堡,為的是在江湖上闖出一片天地,七年前忽然失蹤,從此渺無音訊,我找他找了七年。如今再度出現,就變成一副吃了噬魂瘋瘋癲癲的模樣,你說,這是為什么?”

    閻鴻昌一時答不出來,就聽得盧嘉玉又道:“我還知道,你隕日堡七年前失蹤的不止一個,整整消失了將近五百人,謝谷主說桃花谷內尸首正是五百,你說,這又是為什么?”

    閻鴻昌自認為抓住了他話里的漏洞,連忙道:“你怎可證明那是你哥哥?不是你胡亂編造?”

    卻不曾想盧嘉玉只是用一種冰冷的目光看向他,像是覺得他很惡心,冷冷“呵”了一聲。

    如若沒有方才那一場,那野人是否為盧嘉玉哥哥確實兩說,但見識過盧嘉琮自愿赴死,盧嘉玉的撕心裂肺之后,再不會有人懷疑了。如果不是親兄弟,怎么可能會在剎那間收手,又為了保護弟弟轉身攻擊同類?

    閻鴻昌看眾人表情,便知這一問自己敗下陣來,冷汗忽地下來了一滴,強迫自己冷靜道:“我這么做有什么好處?又能給隕日堡什么好處?”

    盧嘉玉依舊用那種冰冷的眼神看他:“你比我清楚。七年前那一場,你執(zhí)意拉歸云山莊參戰(zhàn),為的就是在混戰(zhàn)中殺了謝白衣,再把臟水潑到歸云山莊頭上。從那之后,你隕日堡便如冉冉新星,一步登天,不是么?”

    此話說得在情在理。那一戰(zhàn)之后,幾乎所有宗門都受到了重創(chuàng),只有隕日堡迅速發(fā)展壯大,一躍成為天下第一大宗門,并一直保持到現在。

    如果當時的天下第一謝白衣不除,歸云山莊聲名不臭,隕日堡是萬萬升不到此等地位的。

    光一個謝白衣就能讓歸云山莊在名聲上壓隕日堡一頭,更何況當時歸云山莊還是第一劍宗。

    眾人又將目光投向當今歸云山莊莊主宋明赫身上,只見宋明赫深吸一口氣,握著劍的手青筋暴起。

    蘇泠泠和江問鶴則看向一身白衣的謝夭,謝夭臉上卻沒有什么表情,就好像說的人不是自己似的,只在聽到“污蔑歸云山莊”時,表情才變了一變。

    李長安咬了下牙,兀自握緊了青云的劍柄,似乎要壓抑不住,心道,至始至終,謝白衣一直是被針對被報復的那一個,可是憑什么?就因為他武功高么?

    閻鴻昌再說不出話來,場面一陣安靜,這時謝夭走上前,對眾人道:“當年之事,非我桃花谷伏兵,也絕非歸云山莊通敵,如今,可還歸云山莊和桃花谷一個清白了。”

    謝夭心知自己此時身份不該提歸云山莊,但他奔波半生,就是為了師門,此時也顧不得如何了,心里想說,就那么說了。

    眾人見他提起歸云山莊,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不對,見他一身白衣,甚至莫名覺得這話很合適他來說,竟是已在不自覺間將謝夭當成了謝白衣。

    江問鶴知自己這位友人畢生心愿已了,長出了一口氣。

    蘇泠泠則不敢去看謝夭,緊閉雙眼,忽地落下兩行清淚來。

    閻鴻昌卻突然大喝道:“不對!你們看我這一身,你們看我刀上的血,我剛剛分明也殺了不少人,經歷了不少惡戰(zhàn),如果都是我隕日堡人,我身為掌門,怎么可能殺人!”說話時神情急切瘋癲,儼然已在崩潰邊緣。

    盧嘉玉冷冷看著他,吐出一句話:“因為你閻堡主,一向視人命如草芥。”

    “不對!我視隕日堡好比我的命!我怎么可能做出這種事!”閻鴻昌說著,就要拔刀沖盧嘉玉沖去,關子軒距離盧嘉玉最近,見狀,立刻將盧嘉玉拉到了自己身后。

    便在此時,波瀾再生。

    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從遠處跑來,身上穿著和那些怪物一樣的黑衣,蒙著面,渾身是血,儼然也是那些吃了噬魂的死士之一。

    眾人心下一驚,都道,那些怪物不是應該死絕了么?怎么還漏了一個?心里雖知這些現在這些東西能殺死,但想起方才血腥的那一幕,還是一陣后怕,齊齊往后退了一步。

    閻鴻昌見那人奔來,心里卻一陣狂喜,心道此時正是他殺人證明自己清白的好機會,一步都不曾退,反而提著刀直直迎了上去。

    那人朝他伸出一只手,不知是想干什么,但閻鴻昌還是下意識閃身避過,接著回身,一刀捅穿了那人左胸,只聽得撲哧一聲,鮮血噴了閻鴻昌滿臉。

    閻鴻昌卻顧不得擦臉,雙眼射出一陣精光,轉過頭喊道:“看見了嗎!我如果真是始作俑者,我怎么可能會殺他!我可是隕日堡掌門,我怎么可能會殺我的弟子!”

    這時,卻聽得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閻鴻昌感覺倒下去的那人扒著自己褲腳,低頭一看,渾身都顫了一下。

    那人竟然半跪在地,原先朝他伸出去的那只手握拳,放至左肩,竟然是向他行了一個隕日堡內部才會行的師徒禮。

    閻鴻昌這時意識到,原來那人伸出手,不是要殺他,而是要向他行禮。

    忽然間一股恐懼涌上心頭,他心道,你到底是誰?為什么要給我行禮?

    姚景曜呢?姚景曜死哪去了?

    顫顫巍巍拉開了那人的黑色面罩,正看見姚景曜慘白的臉。

    姚景曜本就吃得比那些人晚了一些,因此在旁人本該藥效盡失灰飛煙滅的時間還活著,他之前渾渾噩噩,不甚被困在懸崖峭壁上,此時才脫困,循著謝白衣的血味趕來。

    但他來得不巧,正好就撞上了閻鴻昌被逼問的這一幕。但他理解不了發(fā)生了什么,只覺得自己快死了,只想死前,最后沖閻鴻昌行一禮。

    他家里窮,盧嘉琮一個餅子就讓他記到現在,如果不是閻鴻昌收他進了隕日堡,他是長不到這么大的。

    姚景曜臉上還掛著笑,斷斷續(xù)續(xù)道:“師父,我感謝你教養(yǎng),但我下輩子……不要做你徒弟了。”

    不止閻鴻昌看見了姚景曜的臉,所有人都看見了,至此,始作俑者為誰,再沒有爭議了。

    歌月樓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安靜地看著這對師徒。

    閻鴻昌顫抖著雙手,提著姚景曜肩膀,把他提起來,怒道:“我不是讓你別吃嗎?你為什么要吃!你就這么想死?你想死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可以一刀殺了你。”

    但姚景曜哪還能回答,脖子一歪,已然斷了氣。

    閻鴻昌松手,姚景曜的尸體被他丟在地上。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像是又平靜了下來,再睜眼時,眼里已經沒有一絲情感了,道:“一切因你而起,既然這樣,你也別活了。”

    說罷,揮動長刀,徑直朝謝夭而去。

    第082章 平生意(八)

    剎那間刀光劍影, 謝夭急速后撤,這時只聽得一聲清脆的劍鳴,而后是金屬撞擊之聲, 青云直接對上了閻鴻昌手中的刀, 那刀彎折一下, 又迅速彈回來,竟隱隱被撞出了一個豁口。

    要知道這刀是用精鋼打造, 一擊之下就隱隱變了形,閻鴻昌心中立刻警鈴大作, 一抬眼, 正對上李長安冷冰冰的視線。

    那種眼神冰冷地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閻鴻昌心里又是一緊。閻鴻昌到底是一代掌門, 不過過了一招, 便知道了李長安內力深淺,更覺得可怕,在千金臺城門之時,短時間內爆發(fā),他還可以跟李長安過招,但這時卻覺得自己必死無疑。

    不過短短幾天, 修為境界怎么會進步如此之快?

    這么想著, 他飛速退開,目光在李長安和謝夭中間一轉, 好似明白了什么, 這么快的修為長進,怕是謝白衣教了他不少。

    眼見內力比拼不過, 閻鴻昌轉為攻心,先擾亂李長安心智再說, 又是一刀過去,跟李長安對上兵刃之時,張嘴就要說什么。

    謝夭剎那間心念如電,只見他手腕一轉,三枚桃花瓣立刻飛了出去,咚咚咚三聲悶響,分毫不差地點了閻鴻昌啞穴。

    只見閻鴻昌被那三枚花瓣打得抖了三下,張了嘴,卻只能發(fā)出嘶嘶的聲響,竟然什么也說不出來。

    他本來可以用內力沖破謝夭所點的穴道,但此時內力和精神全都集中在李長安的劍上,畢竟稍有不慎就可能死在李長安劍下,一時沖不開穴位,只能啞著。

    閻鴻昌抬眼,冷冷沖謝夭呵了一聲。

    李長安見那三枚花瓣,眉頭微微一皺,這時又聽得謝夭一陣咳嗽,連忙回頭看他:“謝桃花,你怎么樣?”

    謝夭沒注意到李長安喊他的什么,也不知道此時自己身份早已搖搖欲墜,只覺得運功之時牽扯胸口傷口,一陣疼痛,移開手掌,只見手心滿是鮮血。

    他垂眸望著自己咳出來的血,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又很快轉變成笑意,把手一攏,背到背后,笑道:“沒事。”

    閻鴻昌見李長安此時心思不在自己心上,心道,留得青山在,便有卷土重來日,當即收了刀要跑,他身為一代掌門,輕功自然也高超無比,雖有旁人去追,但一時間竟完全追不上。

    李長安看了眼閻鴻昌,又回頭看謝夭,心下一橫,就要朝謝夭走去,卻見謝夭突然朝自己伸出手掌,讓自己停步。

    謝夭微彎著腰,似在喘息,道:“不用管我,此事是我心血所系,快去追。”又眼波一轉,看向李長安。

    那一眼似在懇求,李長安見不得這種眼神,尤其是謝夭用這種眼神,他咬了下牙,轉身追出去。

    一前一后兩個人影躍出歌月樓,奔向遠處,在月色下逐漸變成兩個黑點,直到再也看不見了,謝夭才攤開手掌,把手心里的血用帕子擦了,又看看左手傷口,胡亂纏了一下。

    歌月樓徹底安靜下來,不,應該說整個千金臺都安靜了下來。

    千金臺很少有這樣安靜的時刻,身為賭坊青樓,晚上的千金臺反而是最熱鬧,這樣安安靜靜的,沒有絲竹聲歡笑聲,只能聽見風聲的時刻,實在難得。

    大戰(zhàn)過后,每個人心里都有點愴然,說不清為什么。

    興許是好不容易活下來了,那種劫后余生的茫然,也興許是這一晚上發(fā)生了太多,也見識了太多,先是盧嘉琮極其壯烈地赴死,再是師徒相殺,而后又是多年謎底浮出水面。

    心口被種種情緒塞滿了,于是只剩下愴然。

    良久,有人開了個口子,嘆道:“結束了么?”

    這話還帶著那么一點不可思議,有人回他道:“結束了,都結束了。”

    “所以其實是隕日堡在后搞鬼,害得謝劍仙慘死,歸云山莊被江湖誤解多年。”一老者緩緩道,又嘆道,“江湖上百年不出一個那樣的風流人物,謝白衣劍仙,實在可惜。”

    這話若是換了旁人來說或許會被反駁,但那老者頭發(fā)胡子儼然已經全白了,看上去沒有百歲也有九十,他活了這么久,確實沒見過一個能超過謝白衣的了。

    “歸云山莊傳承數百年,門規(guī)代代相傳,我就說不可能會通敵。”

    “謝白衣為何不做莊主呢?當年老莊主不是親手將密令交與謝白衣之手么?若是他為莊主,或許便不會有這之后的許多事端。”

    “做與不做又如何?總有人要殺他。”

    “或許區(qū)別就是,謝白衣不會讓歸云山莊參與七年前那一場對桃花谷的討伐。”

    這些零落細碎的說話聲飄散在風力,謝夭聽見了,但是他這個身份不好說什么,只當耳邊一縷清風拂過。他找了個干凈的地方坐下,這時江問鶴坐到了他的旁邊。

    謝夭沒看他,也沒說話。

    江問鶴看謝夭左手上纏得亂七八糟的帕子,道:“包這么丑。”

    “什么?”謝夭先是疑惑,而后反應過來,舉起包得粽子一樣的手,笑道,“你說這個啊?”

    江問鶴點點頭。

    謝夭又放下手,仰頭看月亮,笑道:“我又不是大夫。再說了,李長安包得好看就行了。”

    說起李長安,江問鶴看了看李長安去的方向,夜色寒茫,只能看見隱約樹影,其余就什么都看不見了,又轉回頭笑道:“你就不過去看看?”

    謝夭笑說:“我過去看什么,我過去也是添亂。”又一頓,挑眉看向江問鶴,道:“他現在可比我厲害。”

    那語氣,就好像炫耀自己有個好徒弟似的。

    江問鶴望著前方,笑道:“就這么放心?”

    謝夭想了兩分鐘,然后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換了個愜意的姿勢坐著,兩手后撐,仰著頭望向天空,感慨道:“江大神醫(yī),這江湖,該換人了啊。”

    江問鶴一怔,接著就開始笑。

    歸云山莊下一茬弟子已經起來了,神醫(yī)堂也早有人能獨當一面,倆人比誰都清楚這江湖不是離了誰就不能轉,他們都屬于傳說中的人物了,旁人提起便是多少多少年前,也確實該換人了。

    江問鶴拍了拍謝夭肩膀,笑道:“是,如今可以翻篇了,謝二公子。”

    說完,兩人都沒再說話,都坐著看千金臺的月亮。

    很久,江問鶴又輕聲問:“那你接下來什么打算?”

    謝夭坐直了一點,正色道:“噬魂的來源還沒查清,我不覺得是隕日堡煉的藥,或許還有個什么人藏在暗處……”

    江問鶴聽他猜測,想起自己師弟姬蓮,千金臺上那個鬼魅一般的黑影,心里微微一沉,又看向謝夭,心道這人怎么還查個不停了,就不能讓自己歇會么?

    卻見謝夭又舒服地歪下去,道:“但我不想管了,那是你神醫(yī)堂的事了。”

    江問鶴微微一笑,道:“是。”

    謝夭到現在,已經沒有什么事情必須要做了,最后一招教了,劍也傳了,多年夙愿完成,此時忽然茫然起來。

    月色很亮,謝夭看著看著,忽然就想起歸云山莊青竹林的月光也是這么亮,晚上也能看清東西。

    他慢慢道:“其實……我想回歸云山莊住一陣。”

    和李長安一起,練練劍種種花什么的,沒事再逗他兩下。

    又停了幾秒,勾起唇角微笑道:“現在桃花仙身上的臟水都洗清,跟歸云山莊也沒什么仇怨了,我應該……應該能回去了吧?”

    他說這話時聲音很輕,幾乎可以說是有點小心翼翼了。

    他到最后,無非就是想回師門而已。

    江問鶴知道他查這么多,也不是為了找出當年害自己的真兇,而是給歸云山莊正名,又拍了拍他肩膀,想說什么,卻聽得謝夭又笑著感嘆道:“住兩個月,然后找個借口溜走,就徹底退居山林了。”

    江問鶴心道你那是退居山林么?你那是給自己找個墳頭吧。

    就在這時,宋明赫面容沉靜走過來,先沖兩人抱拳,道:“謝谷主,我有話要跟你說,請跟我來。”說著,朝一旁伸出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謝夭立刻站起身還禮,江問鶴也站了起來,心道宋明赫或許有什么私密話要對謝夭說,又念及宋明赫是謝夭師兄,自覺往后退了一步。

    謝夭也不知道宋明赫要對自己說什么,但這個時候宋明赫主動找他說話,應該就是放下了對他桃花仙身份的成見,想到更有可能回歸云山莊暫住,眼睛沖宋明赫一彎,道:“好,宋莊主請。”便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宋明赫在前,謝夭在后,兩人逐漸往僻靜的地方走去,一路無話。

    謝夭跟在他身后,抬眸看宋明赫背影,他入門時宋明赫二十出頭的年紀,身量比他高不少,需得仰頭看他,但此時自己卻已比宋明赫還高了。

    不知多久沒有這樣跟在師兄身后了,謝夭忽然生出點懷念來,又恍惚覺得,比起記憶里的宋明赫,他確實蒼老了不少。一莊之主不是那么好當的,要考慮的太多了。

    見宋明赫一直不說話,謝夭主動提起了話題,道:“宋莊主,可是要對我說什么?”

    宋明赫仍自往前走去,并不回頭,也不答話。

    謝夭頓了一下,又道:“事情了結了,在下先祝賀莊主,江湖上那些對歸云山莊不好的謠言不攻自破,歸云山莊依舊是天下第一劍宗,再無可辯駁。”

    宋明赫仍然沒有說話,只是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謝夭心里忽然有點發(fā)毛,心道這到底要走到什么地方才肯說話,到底是什么機密的事件?這時就聽見旁邊有人道:“那是謝白衣不想當莊主,這才有了千仞劍宋明赫。”

    謝夭眉頭一皺,當即就想辯駁,又不想讓宋明赫聽見這種話,立刻打岔道:“宋莊主,在下有一事相求,歸云山莊實在是個養(yǎng)病的好地方,我身體不佳,想在莊內小住幾日,莊主看可否?”

    雖然謝夭嘗試用自己的聲音蓋住那話音,但宋明赫耳力極好,還是聽見了,握劍的手驟然緊了,又聽見謝夭問他能否重回歸云山莊,心道,謝白衣,你不是二莊主么?你應當想回就回,為何非要問我的意見?

    原來宋明赫在謝夭拿青云之時就徹底看破了謝夭身份,心里早已有了嫉恨,就這么壓了一路,又聽見旁人對歸云山莊莊主的種種說辭,一時怒火中燒,火氣再也壓不住,回身拔劍,直直指向謝夭。

    只見劍光朝自己而來,謝夭心下一沉,又不想對宋明赫出劍,只得后撤,垂眸看閃著寒芒的劍尖一樣,又看向宋明赫眼睛,道:“宋莊主為何要對我出劍?”

    宋明赫仍是不答,只是劍招紛至沓來。

    旁人只聽得這里一陣亂響,又有逼人劍氣襲來,紛紛轉頭看去,卻見歸云山莊莊主宋明赫與桃花谷谷主謝夭打了起來,一時間奇怪不已,心道這兩人又有何仇怨?桃花谷與歸云山莊的誤會不是都已解開了么?

    謝夭也覺得奇怪,但此時情勢卻根本容不得他說話,劍氣撲面而來,謝夭一蹬旁邊樹木,轉身回還,此時斜上方又是一劍劈來,他再次轉身,兜兜轉轉,竟是又回到了歌月樓屋頂之上。

    明月之下,兩個人影在屋頂上頃刻已過了數招,打的是難分難舍,有來有回。

    蘇泠泠和江問鶴知曉謝夭身份,見此情此景,心下又是一沉。

    宋明赫一劍直沖謝夭咽喉而去,這是個十足十的殺招,謝夭心道這是真的想殺我了,滑步后撤,冷聲道:“宋莊主,當年之事跟我毫無干系,莊主不信我么?”

    宋明赫并不說話,手中的劍又一橫劈,謝夭無法,桃花枝只能出袖,剎那間卡住宋明赫的劍,宋明赫這一劍威力巨大,枝條上的桃花都飄落一瓣。

    桃花枝是柄很特殊的劍,有自己的壽命,花瓣落光了,便是廢枝了。

    謝夭無聲嘆了口氣,眼神從那片飄落的桃花上移開,看向宋明赫眼睛:“宋莊主,這其中必定有什么誤會。”

    宋明赫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這其中,半分誤會也沒有了。”

    語氣尤為沉重,不是那種普通的憤怒,也不是面對仇敵的那種恨意,而是一種復雜地說不清的東西,謝夭忽然意識到什么,心臟一陣發(fā)慌,像是被一只手攥緊揉捏,一遍遍重復道:“為什么?為什么?”

    眼睛又忽然瞪大了,聲音卡在喉嚨里,再也說不出來話來。

    只見自己昔日師兄拿劍指著自己,一字一頓道:“謝、白、衣。”

    第083章 平生意(九)

    謝夭忽然有種不真實感, 就好像身邊的一切都是幻覺,聲色光影在他的視角里都被拉得很長,他可以理解宋明赫在不知曉自己身份的情況下對自己出劍, 但此時宋明赫都已叫破了自己的名字, 謝夭就連想騙自己都沒有機會。

    他又心想, 萬一呢?萬一宋明赫只是為了試自己呢?萬一只是為了看看自己是不是謝白衣。

    對,千金臺的發(fā)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破綻太多了,他不該穿白衣, 不該拿青云, 宋明赫對自己起疑心也很正常, 想到此, 他勉強勾起唇角笑道:“宋莊主, 我……”

    宋明赫徑直打斷了他的話,他聽謝夭問自己為什么,滿腔的情感忽然就溢了出來,手中的劍更快了,道:“為什么?我還想問你為什么!為什么非要出現在歸云山莊,為什么偏偏要成為我的師弟?既然我已經是歸云山莊大弟子, 為什么又非要出現一個你!”

    謝夭幾乎理解不了他在說什么, 他輕輕地“啊”了一聲,第一個想法是, 原來宋明赫不是在試探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誰。而后又消化了一下宋明赫的話,心道, 原來師兄是這樣看我的。

    他腦子是木的,幾乎是順著本能去躲避。

    宋明赫在江湖上的名號為“千仞劍”, 取的是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的意象,這個名號是宋明赫自己取的,但卻強調什么便是卻缺什么,他自己知道,他的欲望太多了。

    他想不被那個天才般的小師弟壓一頭,想讓老莊主高看他一眼,想正兒八經地以大弟子的身份接下歸云山莊莊主的位置,而不必靠誰相讓,想讓江湖上提起歸云山莊,第一個想起的是他“千仞劍”宋明赫的名字。

    本來這些都應順理成章達成的,但山莊里忽然出現了一個謝白衣。

    這些他本來應該得到的一切,本來應該纏繞在他身上的光環(huán),忽然就消失了,就像火焰一樣,被白衣掀起的清風吹熄了,再也燃不起來了。

    但謝白衣是有心的么?

    宋明赫知道他不是。

    于是他記恨得也很別扭,也很不堪,也覺得自己實在是卑鄙,但他就是壓不住。

    宋明赫閉上眼,愴然道:“謝白衣,如果你當年不曾闖劍陣,不曾在屋頂上看校場弟子練劍,如果我不曾認識你,就太好了。”

    謝夭心口比他犯病時還要疼,幾乎絞成一團了,但他好像疼麻了,沒感覺了,想起歸云山莊種種過往,他喊的一句句師兄,只覺得渾身都很冷,莫名地,他想到了很多年前,閻鴻昌來歸云山莊商討桃花谷之事的那天。

    謝夭只覺得什么東西要呼之欲出,他忽然睜開眼睛,道:“當年隕日堡攻打桃花谷的邀請,是不是你故意接下,你知不知道閻鴻昌想置我于死地?”

    難不成自己這么多年,生不如死的這些日子,這么多苦痛,都是在被自己師兄算計么?

    宋明赫聽了他的話,眼里又是疑惑又是憤怒,一劍又已然刺來,冷笑一聲,道:“我宋明赫,就算再卑鄙小人,也不會做出這等事。而且那一戰(zhàn)之后,對歸云山莊,對我,又有什么好處么?”

    謝夭只是沉默地接劍。

    就聽得宋明赫又質問道:“我背了幾年的罵名,你倒是好,你一走了之了,你知道這幾年歸云山莊又是怎樣的境地!”

    謝夭心里忽然劇烈地疼了一下,他確實在歸云山莊最需要自己的時候走了,也從李長安身邊離開了,讓宋明赫一人支撐風雨飄搖的歸云山莊許久,讓小師妹白白浪費了許多好光陰,讓李長安一邊恨自己一邊愛自己。

    他對不起許多人,他心中有愧,所以為師門奔波至今。

    “你既然活著,為什么不回來?”宋明赫拿著劍的手都在發(fā)抖,氣道,又想起種種往事,憤恨地質問:“你既然死了,又為什么要回來!”

    這個問題,謝夭實在回答不上來。

    謝白衣心里虧欠太多,惦念也太多了,他在兩方拉扯中,死去活來,這其中種種感受,誰也說不清。

    也說什么都太遲了。

    兩人在歌月樓樓頂上爭斗不休,劍氣劍招都極為凌冽,轉眼間百招已過,卻是誰都不能讓誰吃虧。有那么一瞬間,謝夭還以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在跟自己師兄比試練劍。

    但他很快又反應過來,只是比試的話,劍里不該有那么多殺氣的。

    宋明赫的劍又快又烈,謝夭此時內力大不如前,再加上身受重傷,再也顧不及其他,飛花三十六劍自然而然就使了出來,體內與之正統(tǒng)內力相抗衡的邪氣也漸漸壓抑不住,他的眼睛驀然冷了,手中的劍也漸漸更兇。

    旁人只見兩人在樓頂上對招,起初還以為是什么比試,很快又從那過快的招數中品出一股子殺意來,正要四處去詢問究竟為何,就見那身著白衣的桃花谷谷主放出了一招飛花三十六劍。

    忽然整個歌月樓都安靜了。

    飛花三十六劍,那是謝白衣的自創(chuàng)的劍法,全天下也只有兩個人會,他本人和他徒弟。但此時卻被桃花仙放了出來。難道是被桃花仙偷學了不成?

    抬頭望去,只見謝夭劍劍純熟無比,就好像這劍招生來就是為他所創(chuàng),也不是單純的背劍譜,在爭斗中間,又有自己的變招,偷學豈是能學到這個地步的?

    高懸的圓月之下,那一抹白來回翩飛,劍劍都很漂亮,使出的又是飛花三十六劍,有人高呼道:“像!實在是太像了!”

    他穿白衣,用青云,如今又使用了謝白衣的成名技,豈是一個像字就能了結的?

    “像個屁!”有人罵道,“他就是謝白衣!”

    很快又有人意識到,他們都看出來了這是謝白衣,宋明赫認不出么?如果認出了,這又是為何?

    江問鶴聽著耳邊聲音,又看著屋頂上的謝宋二人,忽然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樓下“謝白衣”的呼聲傳上來,謝夭想起什么,看向宋明赫,道:“你之后再去桃花谷,為的是什么?是因為你當時覺得我像謝白衣,懷疑我身份,所以想弄死我么?”

    “你眼里我是這樣的人。”宋明赫深吸口氣,道:“你當時是桃花仙,我想殺你為謝白衣報仇,豈不正常?還是說,你要我壓根不認你這個師弟?你死就死了,就當你從來沒存在過么?”

    “好,好,”明明是念著自己的話,謝夭卻覺得心里更堵了,冷笑道:“師兄,這么多年,你打探我消息,處處把我掛在嘴邊,你到底是希望我活著,還是只是確定我死沒死?”

    說罷,在一片刀光劍影中,直直看向他眼睛,謝夭害怕錯過宋明赫眼中任何一點情感,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想在宋明赫眼里看見什么。

    什么都好,愛也好,憎也好,不甘也好,憤怒也好。

    卻見宋明赫閉了下眼,再不回答。

    便在那個剎那,謝夭心里所有希冀都嘩啦啦地碎掉了。

    謝夭直覺自己抓住了什么,也明知自己繼續(xù)問下去,只會聽見一個不是很想聽見的答案,但自虐似的,他又笑問道:“死了如何?活著又如何?”

    宋明赫也不回答。

    謝夭忽然覺得這句話問了也是白問,死了就葬進歸墟里,宋明赫已經給他辦過葬禮了,活著便如現在這般,刀劍相向,兄弟相殘,沒有一點轉圜的余地。

    謝夭笑道:“師兄,我想不到你竟如此恨我。”

    宋明赫心口刺痛一瞬,移開視線再不去看謝夭,手中的劍順勢刺出去。兩人戰(zhàn)到現在,其實都是下意識在出劍了,他們身為師兄弟,那么多年在一起練劍,對對方的劍招實在太熟了。

    但謝夭卻沒有像宋明赫所預想的那樣躲開,宋明赫心里一抖,劍忽然就偏了一寸,堂堂歸云山莊莊主一劍刺了個空。

    宋明赫驚愕道:“你……”

    其實不是謝夭不想躲,是實在沒力氣躲了。那一瞬間他明白了什么叫身心俱疲,他忽然覺得很沒意思,這個世上所有事情都很沒意思,江湖更是無聊透頂。

    謝夭笑著,垂眸去看宋明赫錯開他身體的劍,心道,既然這么想殺我,又何必在最關鍵那一瞬停手呢?無力地垂下手中的劍,笑道:“師兄,我輸了。”

    聽他笑著說這么一句,宋明赫卻想起,之前兩人比試,自己從未贏過。就算贏了,也是謝白衣故意讓著的。

    謝夭說完這么一句,不再去看宋明赫神情,徑直躍下屋頂,有無數人同時去追他,但他又是能輕易追得上的?

    那一抹白,就漸漸地消失在夜色里了。

    —

    李長安一路追著閻鴻昌,閻鴻昌腳力極快,直到下到明月峰半山,李長安才追上他,又在追上他那刻一腳把他踹翻在地。

    閻鴻昌順勢翻滾一圈,轉身拔刀,立刻就朝李長安劈砍過去。李長安青云輕松一架,控住閻鴻昌刀刃,轉眼間過了數招,閻鴻昌只覺得如今的李長安恐怕是無人可擋,就連當年的謝白衣都不行。

    這么想著,又過了五招,徹底敗下陣來。

    李長安用劍架住閻鴻昌脖子,心道此時還不能把人殺了,需得帶回去,徹底讓閻鴻昌認罪才行,想著,就要去抓閻鴻昌的衣領,道:“跟我回去。”

    便在此時,只覺得自己的劍偏了一瞬,竟是閻鴻昌兩手拍住青云劍身,大喝一聲,胸口往前一挺,青云瞬間扎穿他身體,鮮血直噴,又被青云堵住,順著劍身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李長安瞳孔抖了一下。

    閻鴻昌本也不想活了,讓他回去認罪還不如直接殺了他來得痛快,見李長安表情,又是一陣得意涌上心頭,他扛著青云劍,又硬生生地往前走了兩步,用僅剩的內力沖破謝夭所點的啞穴,低聲道:“李少俠,嚇到啦?”

    李長安閉了下眼睛,定了心神,再睜開眼,眼里已經沒有一絲驚懼了。

    “到底還是太年輕。”閻鴻昌一邊咳嗽著,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笑,“若是我徒弟,他見血是你這種表現,我必要好好懲戒一番,好讓他長長記性,李少俠,你記住,這江湖,就是全都是血。”

    李長安眉眼冷淡,瞬間把青云從閻鴻昌胸口拔了出來,道:“所以你徒弟死了。”又轉過頭道,“另外,我不是誰的話都聽的。”

    閻鴻昌吐出一大口鮮血,倒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自己胸口,另一只手已然攥成拳,心中又氣又惱,看向李長安,又忽然陰惻惻地笑起來,道:“李少俠,我告訴你個秘密。”沖李長安招了招手。

    但見李長安并不過來,閻鴻昌只得繼續(xù)冷笑道:“謝白衣其實還活著。他們都知道,但是都不告訴你。你知道為什么么?”

    見李長安瞪大著眼睛轉了過來,閻鴻昌一陣冷笑,故意停頓了一瞬,陰森森地盯著李長安眼睛:“因為,這個世上,沒有人真的希望他活著,除了你,也只有你。”

    又瘋癲地大笑起來,“他就該死啊,每個人都希望他死!”

    “你在放什么屁!”李長安心中的怒火忽然就燒了起來,他一腳把閻鴻昌踹翻,手腕一轉,青云就再次插進閻鴻昌胸口。

    閻鴻昌又吐出一口血,看向自己左胸,繼續(xù)笑,都說殺人誅心殺人誅心,他是殺不了李長安了,但他可以誅李長安的心,他知道李長安的心在哪里。

    “怎么?你不信啊?”閻鴻昌咧開嘴沖李長安笑,滿嘴是血,一邊說一邊往外吐,“你不信,你就自己回去看。”

    李長安想起一個人留在千金臺的謝夭,忽然意識到什么,剎那間一陣慌亂流向四肢百骸,他抓起閻鴻昌衣襟,瘋狂搖晃道:“你什么意思?你說清楚點!說啊!”

    閻鴻昌只看著他笑,慢慢闔上眼睛,徹底斷氣了。

    “好。好。我自己去看。”

    李長安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站起身,沒有絲毫停留,扔下閻鴻昌的尸體,立刻返回了歌月樓,又在踏進廣場的那一刻,渾身都僵了。

    在圓月之下,屋頂之上,爭斗不休的,分明是自己師伯宋明赫和謝夭。

    他看著謝夭身穿一身白,看著他用出只有謝白衣才會用的飛花三十六劍,又看著他險些被自己師兄一劍刺死,看他無力地垂下劍,看他頭也不回地,沒有絲毫留戀地轉身離開。

    密密麻麻的心疼瞬間涌了上來,李長安心里只剩下一個名字了。

    ——“謝白衣。”

    第084章 平生意(十)

    謝夭在一片月色里飛奔, 歌月樓、乃至整個金碧輝煌的千金臺都被他甩在身后,人聲越來越稀薄,滿眼只剩下月光時, 謝夭忽然有點恍惚, 放慢了步子, 捂住心口,吐出一口血來。

    這一口堵在心口的黑血吐出, 謝夭差點站不住,又覺得心口好受一點。

    他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又看看地上的血, 忽然笑起來。

    謝白衣啊謝白衣啊, 當年在千金臺一劍飛花之時, 惹得眾人艷羨嫉妒之時, 你可曾想過自己會有此等境遇?

    謝夭只覺得自己年少時太猖狂了些,他少年得志,從不懂得沉靜內斂四個字怎么去寫,又偏愛做張揚之事,老莊主無數次告誡“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但他聽過就罷, 直到真的死了一回。

    雖然他從未追求過這些, 但聲名鮮花縈于一身,于宋明赫而言, 自己確實奪了太多本該屬于他的東西。自己在比試中的相讓, 藏于宋明赫房中的歸云山莊令牌,在師兄眼中, 許是自己大發(fā)慈悲的施舍也說不定。

    想到此,他笑了笑, 心道:“難為師兄還愿意一字一句答我,若是我,只怕一句都不想多說了。”

    想起樓下眾人的神情,只覺得自己走掉這件事做得很不好,這樣走了,到時江湖上不知又要如何編排歸云山莊,怕是話本都能編出兩頁來。

    他名字都給那些江湖說書人想好了,就叫“歌月樓上白衣現世,昔日兄弟反目成仇。”想到這,又笑了兩聲。

    笑完,安靜下來,只覺得千金臺月光如水,心口忽然針扎一樣疼。

    他想起了李長安。

    一陣心酸過后,心中只剩下慶幸兩個字。幸好他讓李長安去追了閻鴻昌,幸好李長安沒有看見那一幕,否則他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思索完了往事,他又開始琢磨起前路。

    無論如何,歸云山莊是去不得了,之前預想的那種,在歸云山莊和李長安一起,養(yǎng)養(yǎng)花練練劍的日子是不可能了。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對如今的他來說也不錯。

    但其實也沒什么差別了,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了,已經沒有什么留戀的了,不能和李長安一起,無非就是多活仨月少活仨月而已。

    想到此,他先是驚愕了一瞬,而后又笑了下,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會有這種想法,又往前走去,總之先離開千金臺再說。

    便在這時,聽得身后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褚裕瘋狂追趕過來,因為跑得太急,又在地上狠狠摔了一跤,喊道:“谷主!”

    謝夭聽得那一聲“谷主”,忽然站住腳步,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回頭看去,因為此時看不太清,只能瞇著眼睛,道:“褚裕?”

    又看到地上那一團人影慌亂爬起來,笑道:“怎么還摔了。”

    褚裕聽見他的笑,心口忽然就堵了一下,心道,為什么這個時候還能笑,笑得那樣溫和?

    所有事情都串了起來,褚裕明白了為何謝夭要跟著李長安,為何要去歸云山莊,又為何在歸云山莊攻打桃花谷時嚴令不許傷人。

    褚裕念及歌月樓上發(fā)生的種種,心里一陣火氣,咬著牙,跑過去牽住謝夭袖子,硬邦邦道:“谷主,我們回桃花谷吧?”

    聽褚裕并不問自己跟謝白衣有關的任何事,謝夭心里熱了一下,又想到自己若走了,便沒人送褚裕回谷了,他一個孩子,總不能讓他一個人跨越千里,笑道:“好,咱們回谷。”

    剛走了沒兩步,褚裕忽然聽見一聲極其輕微地斷裂聲,低頭看去,不由得一震,竟是謝夭手里的桃花枝斷成了兩截,見謝夭沒有絲毫察覺,料想是他現在耳朵也不好,沒有聽見,一時不知該不該說,躊躇良久,道:“谷主,你的劍……”

    謝夭這才停下腳步,抬手看去,見自己手里的那截已然成了一根枯枝,另外短的一截掉在了地上,上面的桃花已然全枯了。

    他怔愣了一下才笑道:“沒事,斷了就斷了。”頓了下,想讓褚裕放心似的,又道:“再撿一根就是了。”

    但褚裕心里清楚,這又哪是謝夭說的那么簡單?謝夭的桃花枝看上去就是一根破木棍,內力卻注了謝夭不少內力,以此才能讓桃花枝上桃花常開不敗,枝條周身鋒利無比。

    這樣靠主人內力滋養(yǎng)的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養(yǎng)成的,但如今的謝夭,又哪有多余的內力和時間呢?

    褚裕忽然握緊拳頭,道:“在洛陽城的時候,我就應該讓你回桃花谷,我也不該纏著你來千金臺。”

    但事情既已發(fā)生,便無轉圜的余地,謝夭笑道:“說什么呢?”

    關子軒也跟著褚裕到了近處,聽著褚裕這一句,心里覺得褚裕雖然看上去兇巴巴的,其實是個很善良的人,又看向謝夭,眼里滿是著急,道:“謝……”

    他忽然不知道應該喊什么了。

    謝夭見關子軒,先是看清他身上歸云山莊的藍色校服,心口無端又悶了一下,許多壓抑著的心緒又涌上來,接著才看清人臉,聽他喊不出來,笑笑道:“關子軒啊。”

    歸云山莊于自己有恩,自己踽踽獨行走到現在,給歸云山莊正了名,也算對得起師門,至于其他的,那些心里隱隱翻騰出的不值得,沒意義,謝夭閉上眼睛,再不愿意多想了。

    三人邁步就要離開,這時聽得身后一陣腳步聲,謝夭回頭看去,又見三四個來追自己的人影。他并不熟識,想來是因為自己謝白衣的身份追過來的。

    謝夭忍不住心道,怎么就沒完了呢?

    褚裕聽著這腳步聲,心頭怒火更盛,氣勢洶洶地轉過身,就要擋在謝夭身前,謝夭垂眸看他,迅速伸手在他后頸一劈,閃電一般,就連關子軒都沒看出過程,褚裕就已然暈了。

    謝夭淡然道:“接著。”

    不待他說,關子軒也立刻伸手接住了褚裕,疑惑地看向謝夭。

    謝夭笑道:“關子軒,我拜托你一件事情,等你有空,送他回桃花谷。好不好?”

    關子軒愣著點了一下頭,而后又反應過來不對,卻見謝夭已然轉身走了,慌亂道:“謝師伯!這是什么意思?那你呢?”

    謝夭心想,自己如今也不能跟褚裕一起走,他此時太引人注目,太容易無端引來一些禍端,不若把褚裕拜托給一個信得過的人。

    江問鶴應該是首要人選,但此時神醫(yī)堂也是一團亂麻,實在不好麻煩他。

    謝夭莫名想起“劍在人在,劍亡人亡”這句話,他之前不覺得如此,總覺得只要人不死,人在劍就在,但現在他卻覺得,古人說話可能還是有點道理的。

    這世上劍客,善終的大概沒有幾個,而大多數都是在與人廝殺之時,劍毀身亡的。

    這樣想著,他邊走邊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斷劍,順勢在自己手臂上一劃,只聽得撲哧一聲,皮肉被割開,血瞬間就流了出來。

    他好像感覺不到疼似的,見血流出,才后知后覺地“唔”了一聲,點頭道:“還算鋒利,還能用。”

    —

    千金臺極大,占了一整個明月峰。除了做生意的賭坊、青樓,還有廚房、大殿,千金臺內各仆役的住處,大大小小的房子遍布在明月峰上。

    李長安心臟狂跳,沿著他蹤跡一點點去找,找了無數間房子,推了無數扇門。

    在他推開某扇虛掩的門那一刻,瞬間渾身的血都往上涌。

    屋內一片狼藉。

    這房間顯然是許久沒人用過,也沒人打掃,木質的茶幾桌椅全都倒在地上,角落滿是蛛網,灰塵在空中跳躍。

    他要找的人,那個本該干干凈凈穿著一身白衣的人,靠墻坐在地上,身上要么是血要么是土,劍也斷了,細長的手指把玩著那柄斷劍,輕巧地挽一個劍花,再往自己胳膊上劃一下。

    最后胳膊全是傷痕,劃滿了七道,手腕一轉,似要往心口刺去。

    “別……”李長安想喊他,但腦內幻象一閃,只覺得眼前發(fā)黑,竟然喊不出聲,只能穿過一堆扔在地上的破籮爛筐,想要去奪他的劍。

    這時繞是謝夭耳目不清明,也終于反應了過來,見來人是李長安,心口瞬間密密麻麻疼起來,連忙藏起了劍,垂下頭,道:“出去。”

    李長安置若罔聞,仍大踏步走去。

    謝夭又重復道:“李長安,你出去。”

    卻見李長安一句話不說,謝夭心里已然覺得不對,下一瞬,李長安又握住了自己手腕。

    謝夭驚了一下,混亂中看見李長安眼睛,只見李長安眼神已不清明了。

    原來在李長安遍尋謝夭不到時,已然急火攻心,心魔便在這時涌上。推門之時又見謝夭手中鋒利的斷劍直朝自身胸口,更是覺得有五六個怪物拿劍同時向自己劈來,又忍著不敢拿劍,渾身疼的都要碎了。

    如果不是自己,李長安何至于此?

    體內魔氣再涌,謝夭閉了下眼,道:“我讓你出去,聽不見么?”

    理智的絲線繃緊再繃緊,在看到李長安因為自己而心魔再起,又忍著不肯拔劍的那一刻,徹底斷掉了。

    謝夭想站起來,但實在沒力氣,只得閉眼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一直在利用你,你看不出來么?”

    不等李長安說話,謝夭又一股腦說道:“你師父也是個混蛋,他說走就走說死就死,你就不恨他么?你就不想殺了他么?”

    說到此,謝夭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想問的是最后一句。

    他擔心真心錯負,他擔心每一個對自己好的人,內心卻是恨不得把自己千刀萬剮。

    李長安在一片幻視幻聽中,只能聽見謝夭破碎的字句,啞聲道:“先起來……”

    謝夭手上發(fā)力,推著李長安肩膀把他推倒在地,手腕再一轉,咔嚓一聲,斷劍插在他頸側。

    塵土被激起,又緩緩落下。

    謝夭半跪在李長安身上,握著劍柄,全身都在抖,聲音也在抖:“李長安……你念著他什么?”

    李長安只看著他,開口喊了他名字,聲音很啞:

    “謝白衣。”

    這三個滾燙的字在謝夭心尖滾過一遭。他身上明明體溫很低,自己卻覺得渾身滾燙。

    腦子里瞬間無數想法,想用笑搪塞過去,想一句話不說,但他抬眼對上李長安眼睛,那些想法忽地都煙消云散了。

    謝夭知道瞞不過去了。

    “李長安,”謝夭偏過頭,啞聲道:“……喊我?guī)煾浮!?br />
    李長安仍看著他,眼睛一眨都不眨。

    謝夭又等了一會兒,心知李長安不會喊自己了,不喊也正常,經歷了這么多糟心事誰能喊出來?

    桃花枝還插在地上,他松手,任由它插那,搖搖晃晃站起來,轉身道:“隨便了,愛喊不喊,想怎么著怎么著吧。”頓了一下又道:“……我沒心力了。”

    還沒走幾步,忽然氣不過似的,又轉回身抓住李長安領口。李長安茫然了一瞬,謝夭的吻忽然就落了下來。

    有血味。

    干澀的唇瓣好似只貼了一瞬。

    那個吻很輕很快,下一秒謝夭就松開了李長安的衣服,干笑一聲,拔劍要走。

    袖子又忽然被人抓住,謝夭被拽地重重跌回李長安身上。李長安捏著他后頸,撐起上半身,偏臉吻過去。

    謝夭渾身僵了一下,只感覺大腦脊髓一陣發(fā)麻,表情空白了幾秒,任由李長安進攻。

    李長安毫無章法地攻城略地,一點點舔過他嘴里的傷口,卷過喉頭溢出的血液,跟之前每個吻都不一樣。

    李長安能感覺到謝夭愣著,以為是自己做的太過,深吸一口氣,壓抑著呼吸,就要退回來。下一瞬,謝夭的回應潮水般涌了過來。

    謝夭兩手攥著李長安領口,渾身滾燙,李長安兇,他就比他更兇。

    血腥味和清苦的藥味混在一起,唇齒相互碾磨,呼吸也糾纏不清。偶爾會漏出一兩聲壓著聲音的喘息,兩人在某個瞬間會分不清,那到底是喘息還是壓抑著的抽泣。

    忽然,李長安覺得兩滴溫熱地液體滴到了自己臉上,剛想伸手去抹,又覺得壓在自己身上的人渾身一軟。謝夭靠在李長安肩頭,忽然沒了動靜。

    剎那間慌亂席卷而來。

    李長安顫聲道:“謝白衣……謝白衣……”

    沒有回應,他又指尖顫著去摸他脈搏,道:“師父,師父,我喊你了,你不要死……”

    李長安覺得,他好像又要失去這個人了。

    第085章 風波靜(一)

    千金臺驚魂一夜過后, 各賓客都是心有余悸,加之桃花仙就是謝白衣一事,更是議論紛紛, 因此都賴在千金臺不肯走, 每每到謝夭房前打探消息。

    幸得江問鶴及時趕到, 手里的十六銀針盡數全下,藥煎了八盅, 屋里的火爐日夜不停地燒了整整八個時辰,終于吊住了謝夭的命。

    宋明赫也去過謝夭房前幾次, 但未去敲門, 只是遠遠地看著, 看一會兒就離開。

    褚裕則日夜守在房門口, 除了江問鶴和白堯兩個大夫, 誰都不得入內。

    這天早上,褚裕抱劍守在門前,又見宋明赫來到了屋外,沒好氣地看他一眼,李長安恰又不死心地走近,褚裕把手一伸, 橫眉豎眼道:“你不能進。”

    李長安已來了好幾次, 每次都被褚裕攔了下來,這時已被攔得沒有脾氣了, 道:“為什么?”

    江問鶴遠遠看見兩人爭執(zhí), 端著湯藥走過來,好奇道:“怎么了這是?”

    褚裕轉頭看江問鶴一眼, 又看向李長安,惡聲道:“之前我見他還好好的, 再找到谷主時他就暈在你旁邊,誰知道你干了什么事情。”

    “我怎么可能傷他?”李長安氣笑了。

    褚裕比李長安矮不少,需得抬頭才能看他,他仰起頭質問道:“那你到底做了什么?”

    李長安想起那個極具攻擊性的吻,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

    江問鶴聽了這話,有點忍不住笑,心道他們師徒之間做什么都正常,又是能隨便往外說的?

    見李長安說不出話來,褚裕臉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又道:“就算誰都可以進,你們歸云山莊的人也不能進。”

    話音剛落,只聽得安靜的屋子里面久違地有了動靜,竟是兩聲悶咳。三人都是一震,心道謝夭昏了這一天一夜,終于醒了么?褚裕也顧不上攔人,當即開門,江問鶴和李長安立刻跟著進去。

    謝夭確是已經醒了,醒來那刻覺得不可思議,琢磨著昏迷時的夢境,只覺得又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渾身疼的不像話。

    艱難地坐起來了半個身子,但見三人魚貫而入,尤其看見最后的李長安,想起那一句“謝白衣”,忽然覺得自己醒的不是時候,又當即躺倒,閉眼裝暈。

    褚裕見謝夭依舊躺在床上,沒有半分曾經醒過的跡象,奇怪道:“我出現幻覺了么?我分明聽見他咳嗽了,也好像看見他坐起來了。”

    正要回頭問人,卻看見跟進來的李長安,惡聲道:“誰讓你進來了?”

    謝夭閉眼聽著褚裕的惡聲惡氣,心知他這是給自己打不平,因此連坐了整個歸云山莊,感動之余又有點想笑,屏息聽著李長安的回答,他忽然很想再聽一下李長安的聲音。

    但屋里卻安靜下去。

    李長安沒有回答,也可能壓根沒有聽見褚裕的質問,只垂眸定定地看向謝夭。

    這是在那一吻之后,李長安第一次見他。

    謝夭臉色蒼白地嚇人,他當時真的覺得,自己在剛剛找回謝白衣后,又要看他死在自己懷里了。

    見李長安不回答,褚裕就要上手,江問鶴忽然把手里的藥碗擱下,又一手架住褚裕胳膊,強硬地把他拉走,嘴上溫聲道:“小褚裕,你累不累?你要不去睡一會兒吧?”

    就這么把褚裕弄出了屋,又回身看了屋里謝夭和李長安一眼,沖李長安一笑,貼心地關上了門。

    江問鶴到底是大夫,早就看出了謝夭是裝暈,心道這倆人無論如何,總得說個清楚,也不管謝夭裝暈到底是因為屋里人太多,不好跟李長安說話,還是因為不想見李長安,就這么把兩人關在了屋內。

    謝夭悄悄半睜開眼睛,見屋里只剩一個李長安了,在心里無聲地嘆了口氣,心道,江問鶴,你這次可把我害慘了。

    李長安不知道江問鶴那一笑是什么意思,又看了看仍閉著眼的謝夭,站了一會兒,在床邊坐下,就這么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

    謝夭裝了這許久的尸體,早已躺得腰酸背痛,剛剛醒來更是口渴難耐,就這么又硬生生捱了一陣,心道,謝白衣,你真是窩囊。

    再也等不下去了,咳嗽了一聲,道:“渴。”艱難地把自己半撐起來。

    卻見李長安絲毫不驚訝自己醒了,話音剛落,就起身去給自己倒水,接著遞到自己唇邊。

    謝夭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一邊喝一邊去看他眉眼,卻見李長安低垂著眼睛,始終沒有看自己,也沒有說話。

    喂完水,又沉默地在旁邊坐下。

    謝夭不知這是怎么了,表情空白地看向前方,想了一會兒,才道:“我餓了。”

    李長安也沒應答,只是站起身,打算出門去廚房端粥。

    兩人之間沉默得過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縈繞上來,惹得謝夭有點心煩,他心道,怎么不說話呢?啞巴了?不打算認自己?勉強笑道:“李少俠,我……”

    剛喊了一個名字,卻見李長安站住了腳步,望著前方,喃喃道:“……你還喊我李少俠么?”說完,停了一會兒,才回頭看向謝夭。

    “啊。”謝夭被他那種平靜又悲傷的眼神刺了一下,心底酸軟一片,沖他一笑,喊了那個自己給他取的名字:“長安。”

    名字喊出的那一刻,李長安的眼眶瞬間紅了,在這個瞬間他才真切感受到,什么叫多年癡心得償所愿。

    他偏過頭,把眼淚硬生生壓下去,又覺得一直站著太尷尬,想胡亂做點什么,端起湯碗,道:“先把藥吃了。”

    謝夭瞬間聞見湯藥的苦味,往后躲了一下:“怎么剛醒就要吃藥?”但見李長安不依不饒,連忙伸手想要接過湯碗,道:“等一下,我自己來。”

    李長安卻沒把碗給他,用湯勺舀了一勺,先是嘗了一下溫度,再遞到他唇邊。

    謝夭一時間頭皮發(fā)麻,有人這么伺候自己吃藥還是第一次,但他拗不過李長安,喝了一口,道:“我又不是殘廢了。”

    一句插科打諢的話還沒說完,卻聽得李長安忽然道:“你其實……是想自殺的……是么?”

    謝夭怔了一下,千金臺那漫長一夜的記憶籠上來,他看著外面清晨的天光,不可思議地想,那一晚上竟然就那么過去了。

    他昏迷時做了不少支離破碎的夢,如今想來,過去一切就像大夢一場。

    他在千金臺又死了一次,又硬生生被李長安拉扯著,活過來。

    謝夭被問得說不出話來,哽了一下,又呵呵地干笑兩聲,偏過頭道:“那時神志不清,又氣急了,我其實沒有真的想自我了斷,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也沒想好,如今也找不出來什么理由,正想隨便掀過這個話題,轉頭去看他,卻見李長安低著頭,肩膀微微顫抖,使勁壓著聲音。

    見李長安不抬頭,謝夭只能伸手去碰他的臉,只覺得一顆顆水珠滑落到自己手上,心里一緊,道:“哎,怎么忽然就哭了?”

    李長安吸了吸鼻子,道:“我要是去得晚一點,我是不是……就見不到你了?”

    “這不見到了么?別哭了。”謝夭聽著他壓著的抽泣聲,一陣心疼,捧起他的臉,又見他雙眼通紅,一直忍著眼淚,忽然不知所措起來:“我這都多少年沒哄過你了,我不知道怎么哄呀。”

    李長安偏頭用胳膊擋住臉,聽他溫聲的話,更委屈了,道:“我說我要給我?guī)煾笀蟪穑阌忠恢痹隍_我,我還一直沒有認出來你,我對你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

    “好了好了。不哭了。”謝夭俯身下去,輕輕環(huán)住他,拍了拍他后背,聽他一邊哭一邊說話,又是心疼又是想笑,心道原來總是冷臉的李長安,也會有這樣哭得委屈巴巴的時候,跟喝醉了似的。

    李長安很想不哭了,但眼淚仿佛剎不住閘,流得更兇了,他用胳膊肘擋住眼睛,胡亂地擦掉。

    “你之前也不怎么愛哭啊。”謝夭努力回想著從前這種情況應該怎么辦,但只能回想起李長安跟他倔得不肯服輸的樣子,心道,怎么忽然就長成這樣了?低聲道:“你想不想吃糖葫蘆?想不想騎馬?我?guī)愠鋈ネ妫俊?br />
    李長安悶聲悶氣道:“你當我八歲么?”

    謝夭這次是真的沒忍住笑了,聽見李長安狠狠地吸了鼻子,恍惚間意識到自己不該笑,心道還挺要面子,忙止住笑聲,決定軟的不行來硬的,正色道:“你還委屈上了,我還沒委屈呢。”

    李長安果真怔了一下。

    謝夭見有用,垂眸望著他,繼續(xù)道:“這么些年,從來不喊我?guī)煾福焯熘x白衣謝白衣地喊我名字,見誰都如此,你就這么討厭我?”

    李長安確實很討厭他,討厭他說空話,扔下許多承諾之后一走了之,所以覺得只喊他名字,不叫他師父。李長安想解釋,但又說不出口。

    謝夭又忍著笑道:“在歸云山莊,我說謝白衣品味差,你說你跟謝白衣不熟。你真的和我不熟?小白眼狼,你名字都是我起的,我教你這么多年,白教你了?”說著,敲了一下李長安額頭。

    “不是……”李長安被他手指敲懵了,想說什么,又立刻被謝夭打斷。

    “你先別說話,等我問完,你再解釋也不遲。”謝夭這樣說著,卻在心里想道,我保證問到你忘了哭,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解釋,看著李長安神情,慢悠悠笑道:“我真的又驕縱又懶,是個不可一世的混蛋?”

    李長安被問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這中間有許多話他都不記得自己在哪說的了,又是慌亂,又莫名其妙地想,怎么謝夭記得這么清楚?

    這時,謝夭呵呵笑著,問出了最后一句話:“你心里對謝白衣究竟如何?你親我兩次,這算不算大逆不道,犯上作亂?”

    一句話仿佛一道犀利的劍招,兩人中間那些欲蓋彌彰、心照不宣、避不談及的東西,頃刻間被斬成了碎片。

    謝夭問出來的那一刻,就沒打算給自己留退路了。

    李長安聽得這么一句,心瞬間吊到了嗓子眼,兩手抓緊自己衣服,眼淚倒是止住了,就是耳根子忽然開始紅,低頭道:“師父,我……”

    確實是自己先親的他,確實是自己先心懷不軌,確實大逆不道,罔顧人倫。李長安沒法解釋為什么,就像他沒法解釋為什么那么恨謝白衣,又反反復復夢見他。

    終于聽他喊了自己一聲師父,謝夭很受用地閉了一下眼睛,又觀察李長安紅了的脖頸,道:“我又沒訓你,你慌什么?”

    李長安無端咽了一下口水,心道,你還不如訓我呢,這樣問,我實在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就往外走去,頭也不回道:“你不餓了么?我去廚房給你端飯。”

    “等一下。”謝夭又叫住他,抓著他袖子把他拽過來,抬頭看他眼睛,見李長安眼淚已經不落了,又不放心似的,伸手抹了一下,這才燦然笑道:“好好,哄好了,果真不哭了。”

    李長安后知后覺明白謝夭在做什么,又好氣又好笑,偏頭道:“謝白衣,你這是嚇人,哪有你這樣哄人的?”

    “謝白衣”三個字不知道刺激到了他哪根神經,謝夭嗓子忽然啞了:“你不喊我?guī)煾该矗俊?br />
    李長安心道這時喊一下也沒什么,嘴巴張了一下,正要喊出聲,卻聽得謝夭啞著嗓子笑道:“算了,別喊了,太背德了。”

    笑完,謝夭抓著李長安衣襟,逼得他彎下腰,自己仰頭吻上去。

    “這樣哄呢,行么?”

    第086章 風波靜(二)

    那是個輕得不帶任何其他意味的吻, 只不過碰了一瞬,謝夭就撤了回來。李長安下意識去抓他衣服,忽然聽見謝夭很輕地抽了一口氣, 料想可能是自己扯到他傷口了, 立刻停下動作。

    睜眼, 只看見謝夭袖子不知何時翻了上來,手臂上明晃晃七道劃痕。

    雖然傷口已經上了藥, 但那七道劍傷太深,看上去還是觸目驚心。

    李長安看了一會兒, 忽然道:“可能會留疤。”

    謝夭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說什么, 把袖子放下, 蓋住傷痕, 無所謂笑道:“留就留唄。誰身上沒幾個疤?”

    李長安眸光暗了一下:“你身上可不是幾個。”

    他并不敢去細想一些東西, 比如是謝白衣是怎么在桃花谷里活下來的,在奈何橋走了幾遭,怎么會相貌大變經脈逆行,又吃了多少苦得要命的湯藥。

    這些即便他問了,按照謝白衣的性子,他也不會說。

    謝夭眼見他要提起一些往事, 連忙坐直了身體, 摸著肚子看著前方,怔怔道:“長安, 我餓了。”

    他話題轉得太過生硬, 李長安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意思,又莫名有點想笑。

    原來謝白衣為人師的時候, 說不過別人的時候還是要靠耍賴皮的。

    心知如此,謝夭一聲“長安”還是喊得李長安心尖癢了一下, 他道:“把藥喝完,我去給你找吃的。”

    謝夭一笑,沖李長安擺擺手。

    李長安剛掩上房門,謝夭就很輕地抽了一口氣,下意識伸手按在心口,待那種心悸瀕死的感覺緩過去,端過桌上的藥碗,看也不看,一飲而盡。

    李長安去廚房端了粥回來,江問鶴和褚裕跟在他身后進去。

    謝夭早已坐了起來,本想伸手去接,李長安卻并不把碗遞給他,也沒有放在桌上,而是徑直走到自己身邊,似乎是打算像喂藥那樣一點點喂自己。

    謝夭沒來由地有點緊張。

    褚裕到底還小,沒看出來這兩人中間的奇怪氛圍,此時又滿心都在謝夭身上,忙道:“谷主,你有沒有感覺哪里不舒服?”

    “沒事。”謝夭沖褚裕扯出一個笑容,看著李長安走近,頭皮一陣發(fā)麻,不是他不愿意李長安喂自己,實在是給人感覺太膩歪,更何況這個時候還有旁人在。

    李長安剛要在謝夭身邊坐下,突然覺得謝夭藏在暗處的手按住了自己胳膊。

    謝夭微微使了點力氣,轉臉沖李長安一笑,眼神又飄忽了一瞬,瞟向旁邊站著的那倆人,笑道:“給我吧。”

    李長安也看了一眼他們兩個,轉過頭道:“手能動么?”

    謝夭心道,剛才都親成那樣了,現在問能不能動是不是有點太欲蓋彌彰了?抬起手晃了晃,笑道:“可以。”

    說完,謝夭莫名就有點后悔。

    他看見李長安的眼睛忽然就變暗了。

    李長安很輕地“哦”了一聲,把粥遞給他。

    謝夭一邊麻木地喝粥,一邊回想李長安失落的眼神,心道,小時候也沒見這么黏人。

    江問鶴進來之后就沒說話,就安靜地籠著袖子站在一旁,半瞇著眼看著他們兩個,時不時很輕地“嘖”一聲,也不知道是在感慨師徒情深還是其他什么。

    謝夭莫名被他看得有點心虛,抬頭道:“江大神醫(yī),你干什么來了?”

    “我干什么?我過來吊你的命。”江問鶴把那種探詢的目光收了回去,冷笑道:“快點把飯吃了,吃完給你把脈。”

    謝夭聽完這話,偷偷看了李長安一眼,飯吃得更慢了。

    江問鶴在謝夭偷瞄李長安時就看穿了他心思,無非是不想讓李長安聽見自己的真實病情,但他卻覺得這對李長安實在太不公平,兩三步走過去,微笑道:“現在把也一樣。”

    謝夭嚇了一跳,連忙道:“你干什么?別人家大夫把脈都要病人平心靜氣,你這樣把得準么?你萬一給我診錯了怎么辦?”

    江問鶴道:“你都說了是別人家大夫,神醫(yī)堂堂主給你把脈你就偷著樂吧。”說罷,按住謝夭脈搏,又閉著眼沒好氣地補了一句,“還挑上了。”

    謝夭:“……”

    謝夭就那么一只手端飯碗,另一只手被江問鶴扯了過去。他表情還有一絲茫然,看了看閉眼給自己把脈的江問鶴,又轉頭看了看李長安,良久,仰頭喝了一口粥。

    李長安看著他,眼睛忽然就彎了一下。

    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

    “別亂動。”不知過了多久,江問鶴閉著眼睛,忽然說了這么一句。

    謝夭不以為然,又吃了口飯,誓要把江問鶴那一句之仇報回來似的,擠兌他道:“你不神醫(yī)堂堂主,什么脈都能把么?”

    江問鶴仍閉著眼睛,只是突然靠近了謝夭一點,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幅度微小到旁人壓根發(fā)現不了,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氣聲道:“謝白衣,我要摸不到你的脈了。”

    江問鶴這輩子看過的病人上千,把過的脈象更是無數,旁的大夫或許需要閉眼細細感知琢磨,他只需要一伸手便能摸清清楚楚。能讓江問鶴摸不到脈象,可知這其中有多兇險。

    謝夭自然知道這句話其中的利害,表情空白了一瞬,又在下一秒變成那種吊兒郎當的微笑,只是放下手里的碗,不再動了。

    這時又聽得江問鶴低聲道:“你徒弟在這,你想讓我怎么說?”

    謝夭此時任何一點動作都逃不過李長安眼睛,就那么沉靜地看著江問鶴,很慢地眨了兩下眼。

    江問鶴都不用聽他回答,便知他在想什么,心里莫名有點冒火,睜開眼,一句話不說,起身就是要走。

    李長安一直緊張地盯著江問鶴,褚裕也急了,一伸手拉住江問鶴袖子,道:“問鶴先生,你把出什么來了?怎么一句話不說就走?”

    江問鶴實在說不出來謝夭很好這種話,看了看謝夭,只見謝夭沖自己很緩地搖了下頭,又很想去看一下李長安,但他知道自己一旦看了,必定露餡。

    他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沉吟道:“藥有點用,脈象穩(wěn)了些。”

    這話也不能是全是真話,也不能說全是假話,要看和哪個時期的謝夭比,若是和七年前的謝白衣比,現在這個脈象可以說與死人沒什么差別;但比起在千金臺找到暈倒的謝夭時,脈象確也穩(wěn)了不少。

    “我就說沒什么事,你們不信我話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謝夭長出一口氣。

    誰知三人目光都是同時射來,看得謝夭莫名有些不好意思,這三個人中間,誰不知道謝夭嘴里鬼話連篇?

    謝夭看李長安還是眉頭皺著,想了想道:“我想吃點甜的,廚房有點心么?”

    褚裕立刻道:“有,我去拿。”轉身就往廚房跑去,動作又麻利又快,一轉眼就沒了人影。

    謝夭看他背影,無聲地嘆了口氣,只得又道:“長安,你去給我找點糖吧。藥太苦了。”指了指桌上已經喝空的湯藥碗。

    李長安本不想走,但見謝夭直直喊了自己名字,一雙眼睛又溫和望向自己,拒絕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點了點頭:“好。”

    說完,又最后看屋內兩人一眼,出了門。

    見李長安褚裕一走,謝夭頓時放松下來,想著那時不時涌來的心悸感,仰頭嘆氣道:“江神醫(yī),你之前跟我說,我不聽。但我這次是真感覺快要死了。你就直說吧,我還剩多少時日?”

    江問鶴偏頭沉默著看他一會兒,良久道:“……人生苦短。”

    謝夭學著他的話重復了一遍:“人生苦短。”心道,怎么偏偏讓他在這個時候短呢?又笑笑:“那就是比三個月還要短了。”

    江問鶴不置可否。

    其實江問鶴也不知道謝夭到底還剩多少時間,他摸謝夭的脈象,感覺是他下一秒就會暴斃。但細細去感知的時候,又覺得有一股極韌的東西,托住了他,托出了三個月的壽命。

    江問鶴最后看他一眼,轉身要走,走到門邊之時又停下腳步,想起這種種遭遇,有些不好受,回頭道:“謝白衣,你后悔嗎?”

    這個問題他曾問過,那時謝夭給出的回答是“從未后悔過”,千金臺事變之后呢?被自己師兄用劍指著之后呢?如此嘔心瀝血奔波數載,換來的卻是一個這樣的結局,任誰都不敢說自己無悔吧?

    卻見謝夭仰著頭,在吃碗里最后一點米,吃干凈了,這才半瞇著眼看過來,疑惑道:“啊?你說什么?”

    江問鶴忽地就笑出了聲,搖搖頭道:“沒什么。”

    —

    謝白衣醒了的消息不過多時就傳遍了千金臺,來送禮的探望的人更加多了。褚裕依舊盡職盡責地守在門外,連一只蒼蠅也沒放進去過,哦,除了進去了一個不該進去的李長安。

    過了幾天,關子軒帶著東西,到了謝夭房門前。

    兩人幾天沒見,此時忽然打上照面,大眼對小眼地沉默看了一陣。關子軒覺得有些尷尬,正要開口,卻聽得一陣金屬摩擦聲,只見褚裕忽然拔劍出鞘,咬牙切齒道:“關、子、軒。”

    見劍光襲來,關子軒抱著東西迅速后撤,忙道:“褚兄,咱們等會兒再打,行么?”

    褚裕氣道:“那天就是你把我打暈的是不是!不然此時我已和谷主在回谷路上了!”

    關子軒連忙道:“真不是我。那是……那是謝師伯!”

    “你胡說,谷主怎么可能會把我打暈。”褚裕說到后面,又沒了底氣,謝夭曾經毫不猶豫打暈過李長安,如今打暈自己也沒什么奇怪的,他真的干得出來。

    屋里吃東西的謝夭聽到外面這動靜,尷尬地捂了下臉。

    李長安問道:“怎么了?”

    謝夭擺擺手:“沒什么。”

    又聽得外面一陣金屬撞擊摩擦之聲,謝夭心道,就是辛苦關子軒了。

    關子軒東躲西閃,手里還抱著東西,實在不便出劍,連忙道:“褚兄,別打了,我認輸!我承認我技不如人,之后你教我練劍,行么?”

    聽得關子軒如此說,饒是褚裕再氣也不好出劍了,挑眉道:“你來干什么?”

    關子軒:“我來看謝師伯。”

    褚裕到現在都不想認謝夭是謝白衣,他覺得謝夭就是謝夭,谷主就是谷主,最好不要跟歸云山莊扯上一點關系,冷臉道:“是你自己想來的,還是宋明赫派你來的?”

    關子軒猶豫了一下,試探道:“如果兩者……兼而有之呢?”

    “不歡迎歸云山莊的人。”褚裕面無表情道,“趕緊走。不走就再打一架。”

    便在這時,只聽得屋內謝夭笑道:“褚裕,別打了,你倆都進來。”

    聽得謝夭如此吩咐,褚裕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哼一聲,推門進了屋。

    關子軒一直抱著懷里的東西,跟在褚裕身后,看見坐在桌邊嗑瓜子的謝夭,不由得愣了一下。

    謝夭之前穿白衣,他很容易地就接受了謝二公子就是謝師伯這個事實,但此時白衣脫了,又換上了謝二公子花花綠綠的衣服,關子軒忽然就有點恍惚。

    直到褚裕戳了他一下,關子軒才恍然回過神:“謝師伯,長安師兄。”

    李長安沖關子軒微微點了下頭。

    聽關子軒如此說,謝夭先是感慨了一下自己已然是做師伯的年紀了,接著才點了下頭,隨意地抓了把桌上的瓜子,伸出手掌道:“吃不吃?”

    關子軒入門太晚,是沒怎么見過謝白衣的,自然也不知道謝白衣是什么人,但總覺得做到天下第一的人,必定武功高強不怒自威,受萬眾敬仰。這時卻見謝夭笑著問自己吃不吃瓜子,沒來由地緊張了一下。

    謝夭笑道:“你要是覺得不習慣,你接著喊謝公子也行,也沒什么差別。”

    李長安偏頭看一眼他,眸光晦暗不清。

    關子軒卻搖了搖頭,認真道:“師伯就是師伯,謝師伯回來了,就還是歸云山莊二莊主,怎么能隨便亂喊呢?”

    褚裕看他一眼,忽然覺得關子軒也不是特別壞。

    關子軒一番話說得雖然有些書呆子氣,謝夭心里卻聽得一熱,笑道:“行了。我這個人沒什么架子,你進了屋,想坐就坐想站就站,不用等我發(fā)話。”

    關子軒聞言,認真看向謝夭,也不再拘謹,走到桌前,把懷里抱著的匣子放下來,打開鎖扣,掀開匣子,寒光頓時反射出來,關子軒又退到一旁站著,道:“這是莊主讓我送來的。”

    李長安和謝夭偏頭看去,心里都微微一動。

    那匣子里,竟是一把劍。

    一把來自歸云山莊劍心冢的劍。

    第087章 風波靜(三)

    那長劍通體發(fā)出溫潤的瑩白色, 如玉一般,看上去溫和無比,劍脊卻為血紅色, 平添了一分肅殺之氣。劍格處做出了樹枝盤繞的形狀, 其上鑲嵌粉花綠葉。劍眼包著金邊, 跟青云一樣,下面掛了一條墨綠色穗子。

    甚至都不用上手試, 光看,就能知道這劍是把一頂一的寶劍。

    謝夭目光轉過劍身, 道:“這是什么意思?”

    關子軒道:“莊主知道您的劍斷了, 所以讓我送過來的。”

    褚裕本來看見那劍, 眼中還閃過一絲向往, 但聽到這句話, 立刻又變成了厭惡,心說,為什么斷劍,他自己心里不清楚么?李長安倒是望著劍,輕笑了一聲,就是笑得有點讓人發(fā)毛。

    謝夭點了點頭, 看不出什么情緒, 問道:“山莊里的劍?”

    關子軒道:“劍心冢的劍。”

    謝夭一看便知道這是劍心冢的劍,但這等品相的劍, 需得到劍心冢最底層才能覓到了。劍心冢底層兇險萬分, 對劍客武功要求極高,他當年倒是能一路闖到劍心冢底, 但中途看上了青云。

    如今他們都在千金臺,山莊里還有誰能闖到冢底拔劍?

    于是他道:“誰拔的劍?”

    關子軒忽然一陣沉默, 面露難色,似乎在考慮該不該說。褚裕用胳膊肘捅他一下,斜眼看他道:“關子軒,你是不是來給歸云山莊當說客,所以在騙人吧?”

    “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關子軒被他一激,驟然急了,一激動就說了出來,“這劍是莊主拔的。”

    謝夭愣了一下。

    宋明赫?

    可是宋明赫不是在千金臺么?怎么可能會去拔劍?況且這番闖到冢底,不知要耗費多少功力。而且這一柄劍,比宋明赫手里的千仞劍品相還要好上許多,干嘛不自己留著用呢?

    又聽得關子軒道:“謝師伯,我不知道你和莊主之間有什么過往,但那天確是莊主不對,我沒有替他說話的意思。但是你問了我,我也只能實情相告。”頓了下,繼續(xù)道:“莊主前幾天離開了千金臺,趕回了歸云山莊,拔了這把劍。”

    一番話說完,屋里安靜了一瞬。

    褚裕心想這幾天確實沒在門外看見宋明赫,起初他還以為是宋明赫死心了,還唾棄了一番,不曾想宋明赫是回了歸云山莊。

    他停了兩秒,譏諷道:“你又沒跟著回去,誰知道這劍是不是他拔的。之前干出那種事,現在又過來討好。”

    謝夭卻知道這劍必是宋明赫拔的不可。這天底下,除了宋明赫和李長安,計沒人能再進到劍心冢底了。就連現在的自己也不能。

    千金臺與歸云山莊相距千里,距他斷劍也不過幾天,要想在此時把劍送到,恐怕路上不能有一刻停息,這一來一回,又要跑死幾匹馬呢?

    謝夭無聲地嘆一口氣,想起歸云山莊種種過往,歌月樓上的對峙,又想到從歸云山莊走出那天,心里一時五味雜陳起來。

    他伸手,輕輕撫過劍身,輕聲問道:“確是把好劍……有名字么?”

    關子軒道:“沒有。莊主說等謝師伯取名。”

    “這樣。”謝夭輕輕應了一聲,沒再說話。

    關子軒不知道謝夭是在思索劍名,還是在思索到底要不要收下這柄劍,心里又緊張起來,只緊緊看著謝夭,吞咽了一下口水。

    屋里再度安靜下來,似乎都在等著謝夭做決定。

    可謝夭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辦才好,他心道,這一柄溫潤如玉的劍,卻當真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他已經沒有別的什么想法了,歸云山莊也好、桃花谷也好、他只想活得輕松些。

    這時,忽然感覺到自己手腕被人輕輕碰了一下。李長安偏頭,在他耳邊輕聲道:“想收嗎?”

    謝夭心里一陣苦笑,心道,我想不收就不收么?抬頭看李長安一眼,正撞進他眼睛里,不由得一愣。李長安眼里的心疼一閃而過,抿了下嘴唇,轉頭低聲道:“我把東西還回去。”

    說完,就要伸手去合上那劍匣。

    謝夭身份在此,有些話委實是不能說,有些事也不能做。他也習慣這種身不得已了,也沒覺得多委屈,江湖上哪個人不身不由己?又不是七歲孩童,能大大方方哭出來,想要什么就要,不想要什么就不要。

    有李長安這么一句話,謝夭覺得就算再委屈也不委屈了,反而看李長安這么護著自己,忍不住想笑。

    他伸手抓住李長安袖子,合上劍匣,站起身道:“這劍我收下了,幫我回去多謝師兄。”

    關子軒臉上頓時露出了笑,道:“好。”又頓了一下,問道:“那劍名呢?”

    謝夭想了一下,嘆道:“劍名……就叫奈何吧。”

    三人表情都變了一下,“奈何”這兩個字中間,藏著太多不可言說的深意了。

    關子軒沖謝夭彎腰行了一禮,道:“謝師伯,那你好好休養(yǎng),我這就回去告訴莊主。”走到門邊,又略微頓了一下,回頭道:“謝師伯,莊主不日就要啟程歸云山莊,你和我們一起回去么?”

    卻見謝夭正在低頭喝茶水,注意到自己還站在門邊,疑惑地“啊”了一聲。

    褚裕面無表情地把關子軒推出了門:“他耳朵不好,聽不見,趕緊走。”

    “等等等等……”關子軒被他推搡著,急忙道,“褚兄,那我還能再見你么?”

    “看命。”褚裕冷冰冰道。

    關子軒卻沖他一笑:“那等我能正式下山游歷了之后,我去找你呀。”

    褚裕掀起眼睫看關子軒一眼,關子軒立刻覺得不對,登時向后彈開,果不其然,下一秒劍光就席卷過來。關子軒也抽出了劍,嘴角卻勾著笑。

    聽著屋外一陣乒乒乓乓的對決之聲,謝夭站起來,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又看著那劍匣笑了笑,把那柄奈何劍,放進了柜子里。

    李長安卻覺得很不高興,這種不高興一直持續(xù)到晚上,他看著謝夭喝完了藥,一言不發(fā)地端走空碗,轉身就要出門。

    這些天謝夭一直是自己一個人住,一是因為傷病之人需要好好休養(yǎng),屋子里多一個人就多一分打擾,二是因為,李長安現在也不敢和他師父一起住。

    謝夭看著他背影,緊了緊身上的被子,忽然道:“長安,要不你晚上睡我這里吧。”

    李長安猛地停下步子,耳根開始變紅,又因為白天的事生氣,不肯回頭看他。

    謝夭笑了:“怎么?你小時候不是天天跟我一起住?那么多年了沒不好意思過,現在不好意思了?”

    不等謝夭說完,李長安就截住了他的話,急道:“師父,我跟小時候不一樣!你還只當我是小時候么?我現在……我沒法跟你一起睡。”

    他這時又想起許多事來,親了兩次又怎么了?謝夭還不是不讓自己在旁邊面前喂他?

    李長安一聲“師父”把謝夭叫愣了,這時藥效開始上來,他腦子轉得很慢,慢悠悠道:“你還記得我是你師父,嗯,這幾天也沒見你喊幾聲。”

    “我……”李長安想說什么。

    “你說的那些又怎么了?”謝夭又道,“可是我冷。”

    李長安被這一句話釘在了原地,僵了半晌,回頭只見謝夭裹著被子,眼睛一眨不眨看向自己。

    良久,他深吸一口氣,走回去,低聲道:“謝白衣,你總有辦法對付我。”放下了手里的空碗。

    夜色漸濃,屋內熄了燈,只有月光透過窗欞灑下來,照亮窗前門邊的一小塊地方。兩人睡在一張床上,謝夭睡在里側,眼睛閉著,李長安睡在外面,睜著眼直勾勾地看著屋頂。

    他不敢去想睡在自己旁邊的師父,于是只能去想歸云山莊,越想心里越是為他難過。

    半晌,謝夭朝他這邊拱了一下,道:“看什么呢?頭頂上有花?”

    本來兩人就離得近,謝夭朝他這邊挪一下就更近了,兩人身上都只穿著里衣,李長安甚至能感覺到他身上的透出來的那種涼意,偶爾一個抬手,就碰上了他腰側和大腿。

    李長安忍受著這種折磨,閉了下眼,道:“……我明天去找莊主辭去歸云山莊少莊主的位置。”

    謝夭反應了一會兒,干笑一聲:“那是你師伯。你平常喊我亂喊也就算了,你怎么其他人也敢亂喊?”

    李長安聲音急起來:“可是……”

    “可是什么?”謝夭吃了藥,腦子昏,聲音也很懶很沉,慢悠悠的,“我半生瀝盡心血,就是為了讓你判出師門的?”

    謝夭話里并沒有責備的意思,但在李長安聽起來,這句話依然如當頭一棒般,他張了張嘴,翻身面對他,聲音低起來,就是語氣聽著還是不怎么服氣,還帶著些委屈:“……可是你身上很多疤。”

    謝夭沒想到可是在這里,心尖酸了一下,那種嚴厲的語氣也維持不下去了,閉眼溫聲道:“都好了,你要摸一下么?”

    李長安腦子里轟鳴一聲,差點滾下了床:“不……”

    謝夭一手攬著他腰把他帶過來,另一手抓著他手腕,往自己心口探出,李長安渾身僵得像鐵,就任由謝夭帶著自己,往他身上一道道疤痕摸去。

    那些疤痕是凸起的,和周圍的皮膚都很不一樣。

    李長安曾經看過那些疤痕的形狀,野草一樣,長在謝白衣身上。

    他大睜著眼睛,心疼地說不出話來,手指只敢很輕地觸碰,像是害怕再把謝白衣碰疼了似的。

    謝夭閉眼忍受著那種輕微的,仿佛撓在他心尖的動作,緩聲道:“那一戰(zhàn),受傷的不止是我。歸云山莊死了很多人,我已經算命好的了,沒被一刀砍死,又被個神醫(yī)撿了回去,其他很多人,都沒我這個運氣。”

    李長安愣了一下,心道,這是在跟我講在桃花谷的事么?

    關于這些疤痕的事,謝夭知道李長安想問,但他實在不知道怎么說,廝殺見血的事有什么好說的?說多了影響胃口。

    他只能以這種方式,委婉地講了個大概。

    這時李長安地手劃過他胸口,謝夭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頓了下繼續(xù)道:“你師伯,小師姑……還有你,都很不好過。我知道。”

    那一句“還有你”,幾乎是在往李長安心口上插刀子了。李長安更委屈了,吸了下鼻子,啞聲道:“可是你的劍斷了。”

    “桃花枝啊……”謝夭笑了笑,“桃花枝到底不是真正的劍,它早就應該化做春泥了,是我硬要它開了那么久,它陪了我七年,我已經非常感謝它了。”又睜眼看向李長安,笑道:“再說,這不還有你么?你回頭給我再找一根,不就行了?”

    李長安心里的感情幾乎要滿溢出來,愣了一會兒,才道:“你用青云。”

    謝夭笑道:“青云現在認你為主了,我說過的,等你能打過我,就把青云給你。”

    李長安似乎沒反應過來,眨了眨眼睛,又想起那天接過青云時異樣的感覺,忽然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垂下眼睫,恨道:“早知道我就不鬧著要了。”

    謝夭揉了下他頭發(fā),笑道:“晚了。”

    兩人忽然就沉默了一會兒,只剩月光安靜地灑下。

    “以后別說那種話了,歸云山莊還要靠你呢。”謝夭抹了下他眼睛,“我少時流浪,沒有歸云山莊,我現在死在哪都不一定,更別提日后那些風光了。”

    李長安閉了下眼,下意識地蹭了下他手心。

    謝夭道:“長安,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是老莊主于我,歸云山莊于我,便如同我于你,你明白么?”

    李長安忽然睜開眼,反問道:“老莊主于你?”

    謝夭沒明白這句話哪里不對,一頭霧水道:“怎么了?”

    李長安把手抽出來,翻過身平躺,淡聲道:“你自己說的,老莊主于你,便如同你于我。你進山莊的時候,老莊主,也就是我?guī)熥妫伎炝税桑阍趺茨苓@樣?”

    謝夭頓時明白了,伸手去抓他胳膊,笑道:“你胡說八道什么呢?”

    不料李長安躲了一下,抬眼,只見李長安看著屋頂,眼神很遠,像是在看虛空中的某處:“你對我?guī)熥娴母星椋覍δ恪灰粯樱钐嗔恕!?br />
    謝夭心底好像炸了朵煙花,本來李長安就有一下沒一下地摸得他火大,此時腦子一熱,半撐起身,伸手卡住李長安脖子,俯身堵住他的嘴,啞聲道:“是這種差么?”

    李長安先是驚了一下,接著按住謝夭后腦,把他壓下來,直到接吻到快缺氧的時候,偏過頭喘息著:“我可以不要青云,也可以不要歸云山莊,我只要……”

    這時謝夭張嘴吻住他喉結,李長安頓時被激得說不出話來,斷續(xù)道:“謝、謝白衣……”

    謝夭并不太抬眼看他,細細密密地親吻著他脖頸,一只手已經沒入了他衣擺,先是在腹肌上摸了一把,摸的時候也一愣,心道身材怎么這么好?又逐漸往下探去,輕輕劃過什么東西。

    李長安被他摸得腰一緊,后仰著頭悶哼一聲,下意識伸手去推他。

    謝夭在他鎖骨上輕輕咬了一下,手握著,道:“怎么了?”

    李長安要被那種感覺逼瘋了,啞聲道:“別……你傷沒好,不行。”

    謝夭這時想起江問鶴那一句“人生苦短”,笑了兩聲,嘴上道:“都好了,你不都摸過了么?”說罷,手腕上下動了一下。

    “呃……”李長安努力去抬起上半身,謝夭又按著他肩膀被他推下去,眼睛半瞇了一下,眸子里也滿是欲念,啞聲道:“不想?”

    李長安怔了一下,而后搖頭道:“不……不是不想……我、我是……”又徹底躺回床上,偏過頭,臉紅得快要滴血:“……我是不會。”

    謝夭這才想起,李長安不過二十歲而已,他忍住笑,又俯下身。

    李長安只感覺耳尖被人輕輕親了一下。

    謝夭在他耳邊輕笑道:“我是你師父,我教你。”

    謝夭邊吻他邊想。

    人生苦短啊,下一句什么來著?

    ——及時行樂。

    第088章 風波靜(四)

    謝夭欺身壓在他身上, 他能聽見李長安刻意壓抑著的喘息聲。

    謝夭唇角勾了一下,手指一動,扯開了李長安腰間的系帶, 順勢而上。李長安慌忙去壓他的手, 但沒按住, 只能悶哼一聲偏過頭。

    謝夭這時直起身,半瞇著眼去看他身體。

    李長安伸手去抓被子, 啞聲道:“……不要看。”

    但此時已經晚了,他身上衣服被扯下來一半, 露出大半肩膀和胸膛。這個時候屋里暗, 謝夭眼睛又不好, 李長安心想他應該也是看不清楚的。

    便在這時, 月光照亮了謝夭眼睛, 李長安意識到什么,心尖猛地一顫,啞聲道:“別。”

    但來不及了。

    云層移動,月光透窗,正照在兩人身上。

    李長安身上那些青紫的傷痕,就這么全然地暴露在謝夭眼睛里。

    謝夭心臟好像都停了一下。

    那些淤青遍布全身, 李長安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地方, 還沒有好透,下面還有淤血, 微微透著紫。和李長安很白的皮膚對比起來, 更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在謝夭停頓的這一瞬,李長安拉上了被子。

    “……別擋, 讓我看看。”謝夭這才回過神,伸出手指一點點把被子拉下來, 卻完全不敢碰他身體。

    李長安小時候練劍就沒怎么受過傷,別人學武身上總是有許多傷痛,但謝白衣卻把他帶得細皮嫩肉,身上最明顯的痕跡,也就只有手上常年拿劍留下的繭子。

    這時漂亮勻稱的肌肉上卻青一塊紫一塊的,看得謝夭呼吸都輕輕地顫了一下,滿眼心疼,聲音啞著:“怎么……怎么會搞成這個樣子?”

    李長安見掩不過去,偏了下頭,拉過謝夭手腕,輕聲道:“墜崖那天摔的,已經沒事了。”

    謝夭心道,如果是因為墜崖,怎么他身上一點淤青都沒有?還是說,李長安把他護了個周全?

    怪不得之后衣服一直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就連手腕都不露出來。

    謝夭心里又疼了一下。

    這種傷最難好,沒有個十天半個月好不干凈,平時看著雖無大礙,但只要碰上去就是一陣隱痛,見李長安拉過自己手,謝夭手指下意識蜷縮起來,不敢再碰了,又想起李長安推他的動作,道:“其實是因為疼么?”

    預料中的觸碰沒有落下來,李長安心里沒來由地燃起一絲焦躁,突如其來的停下也讓他很不適應,他耳根越來越紅,偏頭咬牙忍耐著:“不是……我……我……”

    謝夭等著他說什么,下一秒只覺得天旋地轉,他被李長安壓在了床上。

    李長安翻身而上,一手沒入謝夭衣擺,按住他腰側,俯身下去,嘴唇蹭過他脖頸,嘴里亂七八糟喊道:“師父。”

    謝夭猛地一怔,一句“師父”把他喊回了神,但架不住李長安接連的不斷的觸碰,呼吸又急促起來,皺著眉頭后仰,斷斷續(xù)續(xù)道:“長安,別喊這個,喊我名字。”

    李長安卻已經聽不進去話了,幾乎是無措地動了兩下,與此同時,一只手抓住他的腰逐漸往下。

    謝夭心中頓時警鈴大作,道:“長安!”伸手推他,想要坐起來。

    李長安卻不讓他動,謝夭只覺得他趴在自己肩頭,臉輕輕蹭了蹭,而后聽見李長安喑啞的聲音:“師父……教我……我該怎么做?”

    謝夭茫然地半睜開眼睛,良久,長出一口氣。李長安還輕輕咬著他肩頸,他頭微微側了一下,手指插進李長安頭發(fā),迫使他轉頭,起身吻上去。

    屋里再沒人說話,只剩下交融的喘息聲。夜色更濃,過了不知多久,謝夭喉嚨里忽然溢出一聲壓抑著的悶哼,猛地伸出一只手,緊緊扒住床沿,一邊說話一邊喘氣:“等等等等,讓我……讓我緩一下。”

    李長安俯身下去親了親他眼睛,一伸手又已然圈住他腕子,另一只手按在他腰側。

    謝夭心知不好,連忙道:“渴,想喝水。”

    李長安睜開眼睛,眼里欲望的水光還未散,就那么垂眸看他一眼,起身撈過桌上的茶壺,對嘴喝了一口,俯身下去,掐住謝夭下巴,吻上去。

    謝夭兩手抓住他胳膊,仰著頭,“唔”了一聲。

    喉結滾動三四下,喝完了水,謝夭快要窒息似的,單手撐住床板,偏頭長出一口氣,而后擦了下唇邊水漬,啞聲道:“誰教你的?”

    李長安看著他:“你。”

    ……

    等屋里再度安靜下來的時候,外面已然隱隱有了晨光,整個天空都是藍的,約莫著再過半個時辰,太陽就會探出云層。

    謝夭閉著眼,渾身酸痛地平躺著,感覺自己好像死過一遭,腦子里什么都不剩下了,昏昏沉沉地就快要睡過去。

    李長安側躺著看他,一手圈過他的腰,另一只手把玩著他的手指,一根根地去摩挲,再去細密地觸碰指縫。

    這是謝白衣右手,是教自己用劍的手。

    李長安生平第一次拿起青云,就是謝白衣握著他的手拿起來的。

    偶爾動作大了,吵到了謝夭睡覺。

    謝夭眉頭輕微皺了下,把那只作亂的手抓到手心里握住。

    李長安感知著謝夭手心的溫度,他身上皮膚已然完全不冷了,甚至還有些發(fā)燙,不由得低低笑了一聲:“師父。”

    謝夭迷迷糊糊地應他:“嗯?”

    李長安不知是故意沒回答還是忘了回答,只睜著眼睛看他側臉,看他閉眼時垂下的睫毛,因為被吵醒而微微皺著的眉頭。

    謝夭也沒再說話,像是又睡過去了,而后又突然驚醒,往旁邊伸手,意識到李長安還在自己身側,渾身又放松下去。

    李長安心底酸軟一片,又靠近一點,徹底環(huán)住他,輕聲道:“師父,我能問你個事情么?”

    謝夭在那個迷糊的瞬間想,這小子到底還睡不睡覺?仗著年輕就能不睡覺?

    這么想過一瞬,反應了許久,才含糊地“嗯”了一聲。

    事到如今,他都可以在他面前不穿衣服了,除了自己的病情,他已經沒有什么不能告訴他的了。如果李長安執(zhí)意要問也好說,睡過去就是,等過一夜,說不定就把這事忘了。

    李長安道:“你那封給我的信件上,到底想寫什么?”

    謝夭又反應了許久:“……什么?”

    李長安:“就是你屋里的那封,沒有寫完的信。”

    謝夭在一片混沌中想了許久,想到了青竹居里確實還有一封沒寫完的信,如今那信還好端端地擱在書桌上,旁邊甚至還如同他走時那般,放著筆墨紙硯。

    他含混道:“那是……千金臺那時候吧。”

    李長安垂下眸子,“嗯”了一聲。

    謝夭閉著眼,含糊地說:“那是給你的……想寫什么來著?”

    李長安認真看他。

    謝夭卻不那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我忘了。”

    李長安氣笑了:“你這不相當于什么都沒說?”

    謝夭似乎也被自己逗樂了,笑了兩聲,又想了一會兒,道:“我記起來了,我知道我為什么沒寫完了,那是……太急了……”

    李長安沒明白,也依然覺得他說了句屁話,信件沒寫完,不是因為什么急事打斷還能因為什么?

    但謝夭這個時候似睡非睡,明明困到不行還在努力答話,李長安又覺得他很可愛,壓低聲音道:“所以是什么?”

    謝夭停了一會兒,含糊道:“那個時候你跟著師兄去千金臺,在千金臺遇到了之前同鄉(xiāng)還是什么,他是不是說你來著?”

    李長安心里奇怪他怎么會知道,垂下眸子,悶聲道:“嗯。”

    李長安在千金臺碰見了父母做過工的大戶家的少爺,那少爺指著他譏諷,又轉頭跟同行人說李長安天生煞星,克死父母,如今卻攀上了歸云山莊的高枝。

    具體說的什么話李長安已經記不得了,畢竟任何東西,都比不上之后謝白衣那一劍給他的印象深。

    謝夭勾了一下他的腰,靠在他肩頭,沉沉笑道:“那個時候我留守山莊,聽說了這事,本來想去封信哄你的。寫到一半又覺得忍不了,打馬就去千金臺了。”

    所以有了千金臺一劍飛花,不是為了那個無聊的賭注,而是為了給人撐腰。

    “你……”李長安怔愣地看著他,眼眶忽然紅了,頓了下才道,“你就是那個時候,連跑三天三夜,日夜不歇?”

    謝夭含糊應道:“嗯……不記得了。”

    他話沒說完,李長安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臉,又吻上去,吻得很輕,一點點碰著他嘴唇。

    “為什么?”李長安問。

    謝夭閉著眼,靠著本能去回應,含混不清道:“長安,我實在顧不上其他東西了,我只能顧著你。”

    李長安心臟劇烈顫了一下。

    謝夭道:“睡吧?嗯?我抱著你睡。”

    李長安沒再說話,緩緩閉上眼睛,轉身環(huán)住了他的腰。

    他再也不用抱著衣服睡了。

    —

    第二天倆人一起睡到日上三竿。李長安常年早起慣了,到底醒得比謝夭早一些,他先行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在床下伸了個懶腰,眼睛卻一刻沒離開還在熟睡的謝夭。

    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食髓知味。

    就這么看著,又撩起他頭發(fā)玩了一會兒,才站起身,輕手輕腳地出門。

    謝夭醒時只覺得渾身酸痛,艱難地把自己撐起來,眼還有點睜不開,半瞇著看向外面,只見外面天光大亮,李長安背對著他,忙活著端來早飯。

    謝夭看著,有一瞬間的恍惚,心里無端地希望這一刻能永恒下去。

    不等他說話,李長安已然轉過身,走過來道:“醒了?”

    謝夭回過神,想穿衣下床,動作間不知扯到了什么,表情忽然變了一下。

    李長安注意到他神情,快步走過來。

    謝夭剛想擺手讓李長安別扶,李長安的手已然伸了過來,謝夭無奈,伸手扶了一下。

    李長安小心地圈著謝夭的腰,道:“疼?”

    謝夭干笑一聲:“呵,怎么可能?”

    李長安垂眸:“哦。”

    謝夭總覺得他這句語氣不太對,但也沒工夫細想,走了兩步,感覺全身骨頭劈里啪啦地復位,徹底裝不下去了,閉上眼道:“長安,你折騰死我得了。”

    李長安耳尖瞬間變紅,眉頭卻微微皺了下,道:“不準隨便說死。”

    謝夭嘶了一聲,睜開眼看他,心道你還教訓起我來了?道:“咱倆誰是師父?”

    卻見李長安端起粥,舀起一勺吹了兩下,遞到自己嘴邊,忍笑道:“你是。”

    謝夭又不習慣起來,笑道:“你這樣,總讓我覺得我是個廢人。”

    “師父。”李長安看他一會兒,忽然沉沉叫了他一聲。

    謝夭抬眼,正對上李長安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目光,心空跳一拍,還沒來得及說話,李長安又看著自己道:“那我們現在,究竟算什么?”

    謝夭很輕地“啊”了一聲。

    他一時間被問住了,臉上一片茫然,心里只覺得奇怪。

    這玩意兒還能算什么?不是什么都干過了么?還能怎么算?

    便在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吵鬧聲,似乎是褚裕又在和什么人爭執(zhí),李長安見謝夭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已然泄了氣,這時候抿了下嘴唇,道:“你先吃飯,我去看看。”站起身來,就要走去開門。

    突然,袖子被人拉住,李長安眼里閃過一絲驚詫。

    謝夭站起來,走到他面前道:“你要名分啊?你想讓我給你什么名分?”看見李長安紅了的耳根、茫然的表情,又笑了:“怎么?你不想要名分?是你不想負責還是我不想負責?”

    李長安臉立刻紅了,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哦,不是那個意思,那就是要負責了。”謝夭低頭,沉吟了一會兒,又抬起頭笑著看他:“長安,你……”

    李長安只覺得謝夭站在一片溫和的天光里,眼睛里含著笑,他記憶里的人就是這個樣子,好像一直都沒有變過。謝夭眼神看的他有點承受不住,忍不住道:“怎么了?”

    謝夭笑道:“我只是在想,三媒六聘,你想要什么當聘禮?”

    第089章 風波靜(五)

    ……聘禮?

    這次輪到李長安茫然無措了, 怔愣地看著謝夭。他自小長在歸云山莊,也沒怎么見過人成親,這時恍恍惚惚憶起來, 民間娶妻, 必要下三書六禮, 納吉之時下聘,是為聘禮。

    李長安耳朵忽地一熱:“我……”忽然又反應過來不對, “為什么是你下聘禮?”

    謝夭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愣了一下笑道:“床上我都讓你了, 長安, 你就讓我一次吧。”走過去捏了捏他手心, 笑道:“你要天上星星我都給你摘。”

    說完了話, 外面又是一陣響動, 謝夭轉身過去開門。

    李長安腦中還兀自回旋著那句“天上星星我都給你摘”,被謝夭捏過的手蜷了一下,抬眼看去,只見謝夭開了門,斜靠在門邊,吊兒郎當地說了一句:“怎么了又是?”

    李長安看得一陣心動, 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 而后笑起來。

    靠在門邊的謝夭看清外面來人,卻渾身一僵, 而后干笑了一聲, 尷尬地低頭整了整衣衫,把那副風流公子哥的做派收了起來, 正色道:“嚴觀主。”

    在外面爭執(zhí)吵鬧的不是褚裕和關子軒,卻是兩儀觀觀主嚴千象。

    嚴千象看著謝夭這么渾身沒骨頭似的開了門, 又沒個正形地沖外面說話,也一愣,心道其實天下第一謝白衣其實是個這樣的人?但見謝夭又尷尬地整理衣袖,心里有點想笑,生生忍住了,緩緩施了一禮:“謝劍仙。”

    他是忍住了,可有人沒忍住。

    只聽得一陣哈哈大笑聲,轉頭看去,卻見江問鶴扶著門框笑得前仰后合。

    謝夭白他一眼,這時耳邊又聽見一聲輕笑,卻是李長安走到了自己身側,謝夭心道,江問鶴出道比自己早,算是江湖前輩,笑也就算了,怎么李長安也開始笑,再這樣下去,自己地位怕不是要不保?

    這樣想著,面上沖嚴千象微笑著,手卻借著衣服掩映,悄悄捏了下李長安的手。

    手指鉆進手掌那一刻,李長安眼睛忽瞪大一瞬,先是看了看眼前這許多人,又扭頭看了看謝夭,最后手指一蜷,緊緊握住,謝夭手再也抽不出去。

    嚴千象卻全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何事,道:“謝劍仙身體可好些了?”

    “已經沒有大礙了。”謝夭微笑道。

    他站得可謂是一個玉樹臨風,臉上的笑也是溫文爾雅無懈可擊,李長安在他身側,也是瀟瀟而立,表情淡淡。如若這兩人不說,誰能知道他倆的手握在一起,暗暗較著勁?

    嚴千象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謝劍仙重新出世,這濁世江湖可再有指望了,之前不知謝劍仙身份,對桃花谷多有誤會,還望劍仙恕罪。”

    “無妨。”見他說了半天,說得都是客氣話,謝夭不想聽了,問道:“觀主前來可有什么事情要說?”

    嚴千象道:“還是因為噬魂的事,不知接下來劍仙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他此來的目的,一是為了看謝白衣的功力到底恢復到了幾成,但此時謝白衣只站著,他卻看不出來,但只看他出門時吊兒郎當的樣子,嚴千象只覺得恐怕好了不少,畢竟這世上有哪個人在將死之際還能這樣笑著的?都是愁容滿面,一看便知重病纏身。

    第二個目的,就是打探謝白衣對噬魂的態(tài)度,如若繼續(xù)追查下去,免不了追到兩儀觀頭上,最好的方法是把禁藥銷毀,之后更不再賣,但他舍不得噬魂帶來的大筆錢財,這么兩方糾結,他便敲了謝白衣的門。

    提及噬魂,卻見謝夭表情變都不變,依然是那種讓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他道:“歸云山莊舊案已破,我已了無遺憾,至于噬魂來源,光靠我一人之力恐怕不行。”

    嚴千象拱手道:“謝劍仙說得是。”

    心下卻想,謝白衣說話做事滴水不漏,也不說查、也不說不查,至于怎么查、往何處查,更是全然不提,他來這一趟,被褚裕攔了許久,卻只得了幾句模棱兩可的話。

    “嚴觀主可還有其他事?”謝夭又歪頭笑問。

    “哦,沒有、沒有了。”嚴千象本還在暗自思索,聽他這么逐客令的一句話,恍然回神,應對的不免慌張,又覺得這一趟不能白來,拱手道:“本來就是探望謝劍仙身體,看謝劍仙已然無礙,貧道頓感放心,江湖后繼有人。”

    謝夭半瞇著眼看他,心想看他還能說什么,淡然道:“道長謬贊。”

    嚴千象又道:“一年前在歸云山莊見到謝劍仙時,貧道曾為劍仙把過脈象,當時只覺得傷及根本,難有轉機,如今見謝劍仙光彩依舊,真是吉人天相。”

    聽他說完這句,李長安臉色忽然一沉。

    什么叫傷及根本,難有轉機?

    嚴千象想逼問出謝夭身體究竟如何,話一時說得緊了些,說得雖是好話,但聽起來總覺得別扭。聽者都覺得這話味道不對。

    就連謝夭一直笑瞇瞇的眼神都剎那間變了,嚴千象心中一動,莫非還真被自己猜中了不成?

    殊不知謝夭眼神變動,不是因為嚴千象說“你本來都快死了,怎么沒死呢?”這句話,而是因為李長安在此,這話險些捅出一個窟窿。

    褚裕咔嚓出了劍,冷臉道:“會不會說話?”

    嚴千象連忙道:“不敢。”

    謝夭淡聲道:“褚裕,把劍收了。”又感覺到自己牽著的手就要掙脫開,連忙緊緊抓住,沖嚴千象笑道:“勞煩嚴真人還記掛著,我已好得差不多了。”

    他知道此時李長安正看向自己,卻不敢看他,只看了江問鶴一眼,見江問鶴也是臉色陰沉。

    江問鶴對上謝夭視線,立時明白了謝夭的意思,當下攬住嚴千象那老頭的肩膀,帶著他轉身,皮笑肉不笑道:“真人,我對道法頗有興趣,不知真人可否給我指點一二?”

    “那貧道先告辭了。”嚴千象還不忘轉頭告知謝夭,這才回頭對江問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走出幾步,見謝夭和李長安都進了屋,江問鶴這才放開他,又實在不知道該跟這老頭說些什么,于是撿了個自己擅長的,冷淡道:“真人也會醫(yī)術?”

    嚴千象謙虛道:“會一點,皮毛而已。”

    江問鶴忽然想起嚴千象所說的觀中那個道醫(yī)來,那道醫(yī)給的方子,他總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雖說不同醫(yī)術傳承的人所知的藥理都是一樣的,但搭配起來,總是有所不同,那個人的藥,就好像有神醫(yī)堂的影子。

    江問鶴道:“真人所說的觀中那個道醫(yī),聽他給出的附骨草的那藥方,只覺得精巧無比。不知在下可否見上一見?”

    嚴千象想起阿蓮鬼氣森森的蒼白面容,又憶起這兩人關系,心道阿蓮怎么可能見你這親手殺他之人?嘴上卻好聲好氣道:“那道醫(yī)潛心修習道法醫(yī)術多年,避不見人,恐怕不好見。”

    江問鶴又道:“那我以神醫(yī)堂的名義相邀呢?他可以到神醫(yī)堂來,學習神醫(yī)堂的醫(yī)術。”他方才對嚴千象說話還聲音冷淡,此時卻急迫起來。

    嚴千象不知為何江問鶴對阿蓮如此上心,道:“他足不出兩儀觀,這神醫(yī)堂,恐怕更是不會去的了。”

    見嚴千象嚴防死守,江問鶴也不再多說,只淡淡地應了一聲,點了點頭。

    嚴千象一走,李長安就立刻反手去探謝夭脈搏,但他到底不會醫(yī)術,一時竟探不出什么,只覺得謝夭脈象很虛,竟比平常人還弱上許多,一時心急,就要去找江問鶴問個究竟。

    謝夭卻拉住他,推他進屋,又反手關上門。

    李長安看著他道:“謝白衣。”

    聽李長安忽地改了對自己的稱呼,知道此時不能以師父的身份搪塞過去了,謝夭笑笑道:“其實沒什么要緊,只是武功失了大半,日后不好再用劍了而已。”

    李長安心知他還沒有說實話,想從謝夭這個人嘴里撬出實話,不問個三四遍是問不出來的,他又道:“可你的脈不是這樣的。如果只是失了武功,怎么會這么弱?”

    謝夭低頭沉默了一會兒,道:“長安。我確實壽不能永。”又抬頭看向他,“但人都會死,你會死,我也會死,這不很正常么?”

    “壽不能永,”李長安輕聲重復著,又低聲道,“這個‘不能永’……是多久?”

    謝夭整個人被釘在了原地,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心口忽然又發(fā)悶起來,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又涌上來,但他強忍著沒有伸手,過了會兒,微笑道:“五年。”

    李長安被一句“五年”砸得頭腦發(fā)懵:“什么——”

    謝夭卻不給他往下問的機會:“五年,足夠干很多事了,不是么?我可以陪你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你也可以陪我去逛洛陽城。”見李長安沒有反應,他走近,抹了下他眼睛,道:“我們接下來去洛陽?”

    李長安眼睛很輕地眨了一下,他深呼吸一口氣,不知所措道:“我、我去給你煎藥。”

    謝夭似乎是輕輕笑了一聲,但李長安沒有回頭,只一股腦向外奔去。他不知道謝夭說的是不是實話,是以要去找江問鶴問個清楚。

    便在這時,只聽得身后咚得一聲。

    李長安渾身一個激靈,又在剎那間意識到什么,渾身僵硬著回頭看去,只見謝夭緊緊抓著心口處的衣服,暈在了地上。

    —

    傍晚之時,千金臺轟隆隆地下起了暴雨,這一場雨便標志著由夏入秋,風中帶著絲絲涼意,雨絲被斜吹過來,打在連廊里,走廊里濕了一片。

    江問鶴帶著針袋,像之前無數次半夜闖進桃夭殿那樣,闖進了謝夭房里。

    李長安卻沒有進去。

    他站在連廊里看雨。

    這是謝白衣人生中第二十八個秋天。

    他接下來還會有幾個秋天?

    李長安不知道。

    而能和自己一起過的秋天還剩幾個呢?

    李長安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屋里燈火通明,外面暴雨如注,在這一片暴雨中,花和樹都在落葉。

    他意識到的時候太晚,平白浪費了許多光陰。

    過了不知道多久,江問鶴終于從屋里走出來,他不曾想李長安一直站在屋外,訝異地看他一會兒,看他無知無覺地看著雨幕,忍不住道:“往里站點吧,衣服都濕了。”

    李長安這才意識到斜飛的雨絲把他衣服都打濕了半邊,他往連廊里退了一點,兩人誰也沒有說話。

    過了不知道多久,李長安道:“他說還有五年。”

    江問鶴立刻明白他在說什么,氣不過道:“他是這么跟你說的?”

    李長安點了點頭。

    江問鶴氣道:“他真是什么話都能說出口,瞎話張嘴就來。五年,若是他能從一開始就收手,不參與這許多江湖事,說不定還有五年。”

    李長安閉了下眼睛:“實際上呢?”

    江問鶴轉頭看他,看他衣服頭發(fā)都濕了卻無知無覺的,心里忽然一陣心疼,那個數字怎么都說不出口,沉默良久,伸出了三根手指。

    李長安聲音已經聽不出波瀾了:“三年?”

    江問鶴只看著他,許久之后搖搖頭。

    那總不可能是三十年。

    李長安腦子幾乎是木的,許久后,啞聲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么?”

    江問鶴長嘆一聲:“長安,我對不起你。說實話,他活到現在,我就已經覺得不可思議了。我實在是……無計可施了。”

    李長安只點點頭,又偏過頭道:“那其他人呢?這個世上這么多大夫,號稱能妙手回春的那么多,總有一個,總有一個……”

    江問鶴望著瀑布般的暴雨,把腦子里能想到的人都想了一遍,這世上的大夫,恐怕沒有一人醫(yī)術能比過自己了,而后又忽然想到什么,嘆氣道:“有一個人或許會有辦法。”

    李長安眼睛一亮:“誰?”

    見李長安像是救命稻草一般,江問鶴又覺得不該說,抱歉道:“我?guī)煹埽彙5懒耍涝诖蠼^谷。”

    “哦。”李長安眼睛又黯淡下去。

    江問鶴想伸手拍拍他肩膀,便在這時,只聽得屋內傳出什么東西碎裂聲,只見李長安渾身一個激靈,閃電一般回身沖進屋內。

    江問鶴嘆了口氣,沒有進屋,轉身看雨。

    謝夭醒來時只覺得眼冒金星,渾身乏力,但又實在口渴,摸索著摸到茶壺,想給自己弄杯水喝,不料右手忽然一抖,茶壺摔在地上,碎片和茶水四濺。

    他愣了一下,才慢慢蹲下身來,想把東西收拾了。

    這時門被人推開,李長安心急如焚地沖進來,見謝夭蹲下身收拾碎瓷片,心里又是一緊。

    謝夭看不清楚,疑惑道:“……長安?”

    話音沒落,他便被人拉進了懷里,謝夭鼻翼動了動,他聞到了李長安的味道,心里忽然就松了。

    李長安緊緊抱著謝夭,像是要把他揉進自己懷里,好像他一旦松手,這個人就會從眼前消失一般。

    謝夭拍了拍他,笑道:“長安,我……”

    李長安啞聲道:“別說了。”

    謝夭笑容滯在臉上,許久才道:“你知道了?”

    李長安點點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江問鶴怎么能不經我同意就告訴你呢?也太沒醫(yī)德了。這種人怎么能做堂主呢?實在不如我。”謝夭笑著去逗他,又道,“松一點,我要呼吸不過來了。”

    李長安臉埋在謝夭肩膀上蹭了一下,這才低著頭松開他,沒有停頓,忽然就開始往上折自己的袖子。

    謝夭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疑惑道:“長安?”

    李長安并不答話,手法亂七八糟地把自己腕子上那根紅繩解下來,接著拉過謝夭的手,胡亂把那根開過光的平安扣給他系上,這才安心了一點似的,低聲道:“謝白衣,我不要星星,也不要月亮。”

    謝夭望著自己手腕上那個平安扣,啞然失笑,心道,還不如要星星呢。

    這可比摘星星難多了。

    第090章 風波靜(六)

    雨淅淅瀝瀝地下到半夜才停。

    第二日天便涼快起來, 謝夭起床時李長安便不在了。李長安向來起得比自己早,他也沒在意,起床伸了個懶腰, 又聽見外面微風陣陣, 出門看了眼天色。

    外面天高云淡, 涼風習習,他很喜歡這種初秋的天氣, 不涼不熱,正適合他生活, 嘴上哼著曲子:“一層秋雨一層涼啊。”正要轉身進屋, 卻見江問鶴和白堯往這里走來, 心里瞬間連連叫苦。

    不知道今天這二位又要如何折騰自己。

    他逃也似的進了屋, 坐床上閉目養(yǎng)神。沒過多久, 只聽得有人推門進了屋,卻不是兩人,而是三個人,偷偷睜開眼睛一看,只見李長安恰好練劍回來,又順便去廚房給他端了早飯。

    李長安擺著碗筷, 頭也不抬, 道:“別裝了,起來吃飯。”

    “好嘞。”聽李長安喊他, 謝夭立刻睜眼, 順從地下床坐到桌邊,如今李長安讓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殊不知這在旁人看來,只讓人覺得他心虛。

    李長安也沒想到謝夭這么聽話, 先是笑了下,心里又不好受起來。

    謝夭吃了兩口,見江問鶴和白堯還站著,奇怪道:“你們不吃點?”

    白堯道:“吃過了。”

    江問鶴道:“你看看現在什么時辰。”

    謝夭:“……”

    但見這兩人只站著不說話,江問鶴又一直擰眉看著自己,加之昨天又發(fā)生那樣的事,謝夭只覺得江問鶴是來宣布自己死期的,忍不住想說點什么。

    就在這時,門又被人推開,褚裕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他渾身還帶著煙氣,儼然是剛從廚房出來。

    他進屋看見坐在桌邊吃飯的謝夭,先是一怔,接著眼圈立刻紅了。

    謝夭裝作沒看見,卻在心里道:“得,這下是全知道了。”

    褚裕看完謝夭,深吸幾口氣平息自己情緒,這才轉過頭對江問鶴道:“問鶴先生,千金臺沒藥了。”

    此話一出,屋里安靜地像是死了。

    謝夭心道,什么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千金臺到底有許多江湖人士往來,這些人又總是容易受傷,所以千金臺內存有常用藥草,也有自己的大夫。但這幾日傷員無數,千金臺那點藥材撐了這幾日,終于彈盡糧絕了。

    良久,屋內終于有了動靜,竟是謝夭又沒事人一樣吃起飯來。

    江問鶴閉了下眼睛。

    褚裕深吸口氣,冷著臉就要出門:“我下去買。”

    “褚裕,你上哪買?”李長安忽然開口道,“千金臺地處東海之郊,四周都是荒蕪之地,最近的村子有百里地,更不要說村里有沒有藥鋪。”

    褚裕只覺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回頭憤憤道:“那你說怎么辦?”

    李長安停下手里的筷子,抬眼看向江問鶴道:“江神醫(yī),你師弟姬蓮之前有沒有留下什么……醫(yī)書典籍?”眼神語調甚是平靜,就好像是已經打定了主意。

    白堯不知為何李長安突然問起姬蓮,暗自思索,姬蓮作為鬼醫(yī),與堂主行醫(yī)風格完全不同,堂主治不了的人,或許姬蓮能治。

    但他畢竟不喜歡姬蓮,只道:“姬蓮畢竟已經被逐出了神醫(yī)堂,更遑論堂主師弟,留下的書籍自然也全都銷毀了。”

    雖然白堯開口的原因是不喜歡姬蓮,但所說的卻都是實話。

    姬蓮私研禁藥,他留下的東西自然也是陰毒無比。當年神醫(yī)堂人人見證,江問鶴親手放了一把火,將姬蓮留下的所有字跡燒了個干干凈凈。

    這時只聽得江問鶴低聲道:“沒有毀。他留下的東西,都藏在我房中。”

    他聲音低啞,一字一句說得極其艱難。這個秘密已在他心里埋了十年之久,如今提起來,就像是從他心底里挖出來似的。

    白堯卻覺得自己后腦宛如被重擊一錘,心中一凜:“為什么堂主還會留著他的東西,堂主對姬蓮,就看中至此么?”心里如此,臉上卻面不改色,甚至溫和笑道:“堂主不是把東西燒了么?”

    江問鶴道:“那把火燒得是我謄寫的副本。”

    白堯道:“原來如此。”心想:“姬蓮在堂里數十載,留下的典籍可謂浩如煙海,一個個謄寫要謄到什么時候?銷毀那日堂里幾位長老也檢查過,沒發(fā)現任何異常,按理說兩人字跡總會有不同,還是說,堂主就連姬蓮的字跡也能模仿?”

    他臉上微笑著,心底卻冷起來。

    謝夭目光在江問鶴和白堯之間轉了一圈,一雙狐貍眼又半瞇著,笑起來。

    “江神醫(yī),我知道姬蓮已經被神醫(yī)堂除名,姬蓮所著也可能已經成了禁書,”李長安站起來,誠懇道:“但我畢竟不是神醫(yī)堂人,不知我可否觀摩一二?”

    “咳——”謝夭像是被嗆到了似的,猛然咳嗽了兩聲。

    都說久病之人自會成醫(yī),他倒是個意外,他自己是半分醫(yī)術沒有學會,卻要把身邊人一個個都逼得學會醫(yī)術了。

    李長安伸手去拍他背,幫他順氣,謝夭輕笑道:“沒事。”

    江問鶴卻遲遲沒有答話。

    就算李長安想學他神醫(yī)堂秘方,那也沒什么要緊,他甚至現在就可以傾囊相授,但是李長安偏偏想看的是姬蓮留下的藥方。

    姬蓮走的是詭道,行醫(yī)用藥不免奇詭危險,李長安的心智又全然系在謝夭一個人身上,哪怕是姬蓮隨手寫的一句以命換命,只怕現在的李長安也做得出來。

    見江問鶴一直不說話,李長安焦急道:“江堂主?”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道:“是雖為禁書,也不傳外人么?”

    江問鶴立刻擺手道:“等會兒等會兒,你可別想著拜我為師啊,你師父得把一劍把我砍了。”

    謝夭微笑看他:“我有這么殘暴么?”

    江問鶴白他一眼:“沒看出來你這么大方。你就說,你會砍還是不會砍。”

    謝夭道:“自然要砍。”

    江問鶴:“……”

    江問鶴見與這人說不通,又轉而看向李長安,嘆口氣道:“長安,不是我不想讓你看,只是……”

    李長安道:“只是什么?”

    便在這時,忽然有人輕輕敲響了房門,又響起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盧嘉玉在外面喊道:“謝……謝劍仙在么?”

    屋內幾人頓時收住了話音。

    褚裕向幾人看了一眼,見謝夭沖自己微微點了點頭,這才走過去,給盧嘉玉開了門。

    盧嘉玉隨即進屋,他隨身背了一個很大的水藍色布包,行動略有些不便,就這么慢慢地蹭進了屋,見屋內人很齊,先是反應了一會兒,接著就意識到氣氛凝重得過分,每個人臉上表情也都不太好看。

    盧嘉玉懷疑自己來得不是時候,站在門口尷尬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這時只聽得謝夭一笑,打破了那種凝重的氛圍,緩和自己尷尬似的,開玩笑道:“盧少俠,你不來找我的么?怎么見到人了,反而站在門口不動了?”

    盧嘉玉之前只覺得謝白衣那樣的人物必定高不可攀,現在卻覺得他過于平易近人了些,臉一紅,拱手道:“我是過來辭行的。在千金臺這幾天,多謝謝劍仙江堂主照顧,兩位大恩大德,實在難以為報。”

    謝夭笑道:“實在不必謝我,謝我的那份,應該謝他才是。”說著拉過李長安手掌。

    李長安心下一驚,想把手抽出來,謝夭卻兀自攥緊了,也不管這屋里有沒有其他人。

    盧嘉玉只覺得自己昏了頭,連忙道:“多謝長安少俠,白大夫。”又轉了個圈,也沖褚裕行了一禮,“還有褚裕小兄弟。”

    褚裕沒被人這么鄭重地謝過,臉瞬間紅了,連連擺手道:“我又沒做什么。”

    盧嘉玉笑道:“那也謝你。能遇見諸位,實在是我盧某之幸。”

    褚裕在這個瞬間,忽然明白了江問鶴和謝夭口中的江湖人情味。

    謝夭見他隨身背了一個巨大的包袱,行動都有些不便,疑惑道:“盧少俠怎么不找蘇樓主借匹馬?”

    盧嘉玉摸了摸心口處的包裹,笑道:“這是我哥哥的尸骨,我想自己背著。”

    “哦。”謝夭點了點頭,只覺得自己不該問,又換了個話題:“盧少俠說來辭行,可是要離開千金臺了么?”

    盧嘉玉道:“正是。盧某想回鄉(xiāng)把哥哥尸骨安葬,之后考個功名,再討個老婆,就這么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一輩子,再不入江湖了。”

    謝夭笑道:“也好。”

    盧嘉玉最后沖眾人拱手行禮,背著那巨大的水藍包裹,緩緩移出了門外。

    他一走,屋內又一片死寂。

    他們都知道江湖里求不到安穩(wěn),每個人過得都是刀尖舔血,盧嘉玉尚可退隱,但他們卻身處其中,越陷越深了。早知如此,他們還會否去追求江湖聲名呢?

    千金臺的客人已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大半,屋內眾人又不免思索起前路來。

    就算盧嘉玉走了,謝夭也依舊握著李長安的手,毫不遮掩。

    過了許久,江問鶴挑眉看謝夭一眼:“反正你去哪都是去,不若去我神醫(yī)堂?”

    謝夭笑道:“你神醫(yī)堂有神仙?”

    “神仙倒是沒有,神醫(yī)堂里最神的神仙就是我了。”江問鶴長嘆口氣,停頓一下才道,“但是風景很好,藥材管夠,當飯吃都沒問題,而且都是上品。”又看向李長安,“還有姬蓮留下的筆記。”

    李長安眼睛倏忽亮了一下。

    謝夭心知李長安想去,握著他的手緊了緊。想了想,江問鶴所說的也并無道理,去哪不是去哪?

    李長安湊近了,在他耳邊低聲道:“謝白衣,你不去我也會把你綁去的。”

    謝夭按了按他手心,笑道:“你綁我的時候,麻煩輕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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